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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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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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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围兜

“仙草娃娃哟,

嘿,真精灵。

仙草娃娃哟,

嘿,火红的头冠。

仙草娃娃哟,

嘿,绿绿的衣。

仙草娃娃哟,

嘿,善良勇敢。

仙草娃娃哟,

嘿,又聪明……”

仙草谷回荡着稚气、纯真的声音,风吹着漫山的红松树,松针的沙沙声是伴奏,奏出了人世间的天籁之音。

这是我的声音,歌声中有我的童真、可爱及野性。至于我什么时候开始唱这首儿歌的,也许我呱呱坠地时候的哭声就蕴含着这歌的音调。我会说话时,第一声不是叫阿娘,而是唱出了这首歌,让阿娘震惊。

这娃儿咋会唱《仙草娃娃》?

我依然唱着歌儿。

叫阿娘,叫阿娘。阿娘兴奋地叫着。接着,我稚气地一声声地叫着阿娘。阿娘唉唉地连声答应着。之后,我曾无数次质问自己,我咋会唱《仙草娃娃》?知道这答案的也只有阿娘。

有星星有月亮更有凉爽的风的夏夜,我和阿娘坐在屋前的青石板上,蝉鸟聒噪,哇声一片,天空的星星对我眨巴着眼睛,温柔的月光直泻下来,在仙草谷这个只有巴掌大的的方,我感觉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与惬意。

阿娘说,仙草谷的名字可有由来。它是一条贯穿南北的狭长地带,像人的肚子,两头连着食道和肠子,到了中间形成了一个葫芦形的谷地。谷地四面的坡地长满了遮天蔽日的红松树,地面落下了一层厚厚的松针,加上一人来高的簇状灌木丛,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地表形成一层厚厚的肥沃土壤。佳期别在春山里,应是人参五叶齐。每年春暖花开之时,三芽五叶,背阳向阴。在那厚厚的腐叶之中探出一个个三芽五叶的小脑袋,嫩绿嫩绿的叶子在松林射下来的阳光中闪着白光。这就是神草,谷里人不叫它“神草”,而叫它“仙草”。在谷里人的印象里,仙要比神更神通广大,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叫“仙草”比叫“神草”更显这巴掌大个地方的灵气。谷地,也就叫“仙草谷”,叫了几百年上千年。

我稚气地问,阿娘,别叫仙草谷了,一棵仙草都没有。

阿娘说,丫头,你咋知道没有仙草?她说话的时候诡秘地眨着眼睛。我跟你一般大小的时候,天天跟爹娘在林子里像条蛇般地钻来溜去,林子里到处都是仙草,三芽瓣儿,跟我头上的辫子一样子,风一吹,摇来摆去的,煞是可爱漂亮。

眼前的阿娘不再留着辫子,已挽起了高高的簪把儿,胸臀丰腴且腰身小巧,柔软如扭动的蛇,她是一棵成熟且妩媚的仙草了。我的发辫被阿娘扎成了三个鸡毛毽,翘得高高的。我跳来蹦去玩耍钻林子,三个鸡毛毽跳得很欢实。阿娘说我就是一棵仙草,我的乳名就叫仙草。仙草仙草,多好的名儿,珍贵高洁,出腐叶而不染,在阴暗里的环境中积极乐观地生长。仙草,知道吗?我怀你那阵子,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天天唱着《仙草娃娃》歌,钻林子觅仙草换钱过日子。哦,对了,仙草,你的名字特灵验,刚会说话就会唱《仙草娃娃》。

我格格地笑着,为阿娘给我取了这么个神秘而好听的名字感到自豪。同时,我很好奇,阿娘,你不会骗人的吧?仙草谷仙草谷,我长这么大了,比仙草还要高,咋就一棵仙草都没见过?

阿娘的神情有些犹豫,同时摸了摸右脚踝,叹了口气,说,仙草,你会看到了,千年山参有神蛇守护,一般常人是见不到的。

阿娘的右脚跛,谷里人都叫她跛娘。阿娘,你咋是跛腿子?生下来就跛了吗?

阿娘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神情更加犹豫,丰满了阴云。仙草,以后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的。不说这些了,以前,这满林子都是仙草,谷里人都去采挖,挖着挖着,就挖绝了。为啥?谷里人都说,仙草仙草,仙人之食,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长生不老。特别是那千年仙草,人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我听得神乎其神,不知所以然。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月亮露出温柔的笑脸,我好想拥有一棵千年仙草,那样,我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营火虫忽隐忽现,扑朔迷离。阿娘给我讲了一个动人而美丽的故事。

好多年以前,仙人谷是个世外桃源,有着百十来人的大家族,族长仙老秃,有着秃鹰般的秃顶,制定了严厉的族规,谷里人不能与谷外人来往,重者处以极刑,轻者赶出仙人谷。仙人谷里有个可爱的小女孩,长得机灵可爱且伶俐,天生的美人坯子,在谷里无忧无虑地成长。她有一个令同伴们羡慕的好名字——仙女。她整天在谷里四周的林子疲跑,累了,她就躺在仙草旁边。火红的头冠,绿绿的衣裳,微风吹拂,千姿百态、袅袅飘浮,一位自天空款款飘落的少女来到了她的身边,与她窃语。仙女,快快长大,我们好一起飘飞,越过高山,飞过平原,跨过海洋,我们自由地翱翔。饿了,她就嗅嗅那火红的果实,火红的果实就是火红的日子,肚子就饱饱的。渴了,伸出舌头舔舔那绿绿的叶子,一股甘泉沁入心田,忘了自我,忘了仙草谷,忘了大地。她就兑变了一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仙女,和仙草依偎在一起,她们拥抱在一起,不云雾绕缭的天地间徜徉,那是人间仙境。

仙草谷的红松林里,一棵又一棵的仙草长得苗条且欢实。谷里人都知道,地面部分是仙草的发辫,发辫充满着生机,身子骨才会洋溢着活力,地下的人形仙女一定是婀娜多姿、洁白如玉。谷里人把仙草当作他们的图腾,每逢初一、十五过节气,他们都会焚纸烧香跪拜,虔诚得如圣教徒。他们把仙草当成自己的生命,奉为全族人的命脉,家族兴旺发达,与仙草的庇佑不无关系,即使在饥肠辘辘饿死人的年代,他们强忍饥饿饱食观音土也不碰仙草半边嫩叶。

一棵棵小仙草,长在丛林里,风吹它含笑;饮甘露沐日光,它长我也长,长成洁白无暇的美姑娘;人间情世间爱,松针沙沙响,唱出纯真的天籁……

小仙女唱着动人的歌儿一天天地长大,从丑小鸭兑成了美天鹅,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谁个少女不怀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谷里人都说她是仙草兑变出来的真正仙女,将来一定寻个好婆家,过上好日子。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仙女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谷里的小伙子如嗅腥的猫儿,三天两头往她家门口窜,媒婆也是踏断了门坎儿,可就是没一个让她上眼的。既然没有瞅上眼的,她更不愿意见到这些人,一家养女百家求,一家求得万事休,求爱总不会有错,她没得好法子避开这些叮人的蚊虫,就常常一个人躲进红松林里,与仙草为伴,与仙草共舞。她是仙女,仙女就得配王子,她心里的白马王子,一定玉树临风、彬彬有礼、伟岸高大,就像这高大直矗云间的红松树,为温情美丽的仙草撑起一片遮挡风雨的天空。

千里有缘一线牵,对面无缘陌路人。等呀等呀,终于有一天,仙女正在仙草丛中和蝴蝶一起翩翩起舞,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闯入了林子里。小伙子谈吐不凡,一看就知道不是谷里人,而是谷外人,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鼻若悬胆、温文尔雅,是她心仪的男人。他说,他叫王天赐,路过仙草谷,迷了路,就在林子里转悠,就遇上仙女你了。

仙女听了,心里砰砰直跳,脸臊热羞红,红到了耳根子,红得像仙草枝上红红的果实,那是熟透了的果实,垂垂欲坠,令人馋涎。小伙子叫天赐,这真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礼物。王天赐走近了她。她嗅到了他身上男人特有的气息。她沉醉了,沉醉在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的绵绵柔情之中。地为床,天为被,纯真的仙草为证,沙沙的松针为他俩奏起了一曲爱情的绝响,他俩融为了一体。

不料,这一切被巡山的仙老秃逮了个正着,这还得了,仙草谷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未发生过这类有悖伦理的苟且龌龊之事儿,竟然发生在他们图腾的仙草圣地上。这是对先祖的污辱,是对仙草的亵渎。他怒不可遏,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根胳膊粗的木棍,朝王天赐抡去。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仙女不知哪来的力气,奋不顾身朝仙老秃撞去。仙老秃被撞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王天赐借机逃之夭夭,仙老秃极力去追赶。

仙女撞晕了,她匍匐在地上,恍惚中一阵哗啦啦地响动,此地是深幽之处,是林子的尽头,今个儿她特别兴奋,现仙草花、蝴蝶共舞,她玩得忘乎所以,很尽兴,把近日仙二赖的纠缠抛到九宵云外去了,或许是上帝的安排,或许是命运的使然,她在此地邂逅了她的白马王子,难道真有《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的故事?她沉浸在幸福与美好的憧憬之中,刚才云里雾里之时,她喃喃说着,天赐哥,我要和你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幸福美满的生活。王天赐喘着粗气说着誓言,仙女,我会爱你一生一世。然而这幸福美好的时刻太短暂了,短暂得如眨巴了一下眼睛,瞬间又无影无踪了。她恨仙老秃,是这秃子瓢破坏了她幸福美好的时光。祸害一千年,这仙老秃咋不早点儿死呢?她恍惚懵懂中谩骂着。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又一阵响动,越来越近了。响动的地方是一处悬崖,谷里人叫它“断肠崖”,斧劈刀削般陡峭,谷里人从没有上去过,说那陡峭处是鬼叫魂儿。仙女也没来过,今个儿或许是幸福来得突然,她被某种神奇的力量牵引过来的。嗞啦啦的响动声临近,灌木丛被那游动爬行的动物波动成一条曲线。啊——她吓得惊叫起来,那是一条手胳膊粗的大蛇!高昂着光秃秃的黑色大脑袋,瞪着豌豆大小的绿眼睛,嘴巴张大成一个黑乎乎的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里吐着腥红的利箭。她使尽全身的力气奋力地向前爬去,无论如何她也不是恶蛇的对手,恶蛇绕着她游转了几圈了几转,她手无缚鸡之力,就是它的囊中之物。她喘着粗气,精疲力竭。她觉得她要死了,索性不再做徒劳的逃跑,静等着恶蛇咬死她吃了她。恶蛇的绿眼睛的目光变得温和了,又游走了几圈,对准她的右脚一伸头,把她右脚上的绣花鞋给叼走了。这是一条神蛇。她惊魂未定,顺着神蛇游走的方向极目望去,神蛇叼着她的绣花鞋向断肠崖游去,游上斧劈刀削的悬崖,然后一晃不见了。她的眼睛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神蛇似乎变成了一缕青烟,青烟处现出一朵火红的头冠,头冠被三支掌形绿油油的五叶簇拥着。啊,那是一棵成熟的仙草,如一位丰腴的少妇正端祥着她,目光温切,似乎在说,仙女,别怕。这是她从小到大见到的一棵最大的仙草,在断肠崖的一处凹处,若不极目搜寻,根本无法寻到。那是仙草姐姐,她急忙跪拜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仙草姐姐若隐若现地隐在了悬崖上的凹处,不见了。

仙女从此就跛了右脚。

聒噪的蝉鸣渐渐消退了,蛙鸣也没入了塘底,星星不再眨眼睛了,温柔的月亮不再射出柔和的光了,有些泛白,更有些清冷。阿娘说,仙草,夜深了,睡吧。

嗯,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那一晚,我在阿娘温柔的怀抱中睡着了,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中,我见到了那棵千年仙草,火红的头冠,绿绿的衣,善良勇敢。

又一个有着星星、月亮、蝉噪、蛙鸣的夜晚,微风吹拂着我和阿娘的脸。阿娘继续着她没有讲完的故事。

仙老秃拿着木棍追出了深林,追出了仙草谷,追过了山脊,追到了谷口的咽喉之处,王天赐逃得早已没了踪影。他泄气地谷口的岩石上,望着潺潺的溪流发呆,白云飘过秃顶,鸟语花香,多么祥和静谧的境地,然而,这一切都将一去不复返了。他愧对族人。

仙老秃没有追着谷外之人王天赐,心中愤怒之极,必须有人来承担责任。仙草谷千百年来没溜进来过外人,他让族人守住谷口,陌生人不得进入,目的就是为了守护林子里的圣物仙草,如今谷里闯入谷外之人,而且干了龌龊之事,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这个人就是仙女。对,她不配叫仙女,她是妖女,待嫁闺中就勾引谷外的男人,这是羞辱先祖的事情,得把这妖女凌迟、绞死,或是点天灯,以泄心中之愤,以祭奠先祖求得宽恕。他匆匆地奔回谷里。

仙女又累又渴又饿,拖着一只没鞋的右脚艰难地走出深林,她浑身颤栗着,从小到大,很野的她,把林子当成了她的家她的玩耍场所,从没有过惊悚和害怕,今个儿,她一阵又一阵地打着寒颤,后脊背、额头一直昌着冷汗,先前和王天赐的狂热早没了踪影,她冷静了下来,家族的严厉族规她是知道的,不许与谷外的陌人交往,况且她还偷吃了禁果,被族长仙老秃逮了正着。她想,这次她是死定了。不过,她已觅得了自己心仪的白马王子,今生无憾了,可是,就是苦了爹娘,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没享受一天福,她更尽到一份孝心。想着想着,她的脸上流出了两行长泪,成了泪人儿。

妖女——破鞋——

一声吆喝如晴空烈日的一声炸雷,在仙女雪上加霜的胸间炸开了,她的身子一缩,却没有躲过仙老秃老鹰般的秃爪。她就是一只受伤的小绵羊或小白兔。仙老秃用他强用力的利爪把她抓了起来,拎到了谷中的那棵老树下,拴上麻绳,反剪胳膊把她吊了起来。

族人们——快来呀——仙女是我们谷里的妖女——

仙老秃扯着他那野狼般的嗓子嗷嗷地嚎叫着。

谷里人不知发生啥大事儿,都习惯地跑向到谷中央的老树下,那是他们集中开会的地方。老树下聚集的族人越来越多,当看到他们纯真善良的仙女被吊在树不成人样的时候,他们都怜悯地小声窃语着。仙女犯了啥罪,竟被族长吊了起来?可怜的仙女呀,咋受得了这般折磨?可怜的仙女丫头,仙老秃咋这么狠,对一个丫头下手?

仙老秃站在了老树下的大石板上,双手向前压了压,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大家静一静,我们谷里的仙女就是个妖女,与谷里的野男人在圣地仙草林里媾合,做了不干净的事情,亵渎神灵,辱我先祖,按族规,当诛,以儆效尤。他的神情庄重里极其难看,鹰眼射出凶狠的目光。

族人的情绪被煽动了,他们起哄了。这小母狗“连蛋”了,表面看起来文静,原来是个小骚货。还没嫁人,咋就干了那不干净的事儿?仙草林子是我们家族的圣地,在圣地里媾合,灾难要来了,吊死这小妖女……

仙女呀,你这是咋了?仙女娘发疯似的奔跑了过来,死死抱住了仙女,由于吊得有些高,她只能抱住仙女的脚,使劲地向上顶着,以减少仙女吊下的痛苦。

仙女犯了族规,与谷外的野男人瞎混,做了不干净的事儿,当诛。仙老秃厉声吼道。

仙女娘一下子懵了,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晕了过去,女儿是她的心头肉,咋就做了不光彩的事情?她想不通,女儿乖巧听话懂事,人见人爱,咋就犯了天条?

仙女爹一下子从愤怒中惊醒过来,眼前,仙老秃是要来真格的,保住女儿的命最重要,若女儿的命没了,仙女娘的命也就没了,他苟活在世上还有啥意思?他急忙返回家中,跑进去了厨房,抄起了那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又跑回到老树下,大声吼道,仙老秃,你这是公报私仇,我的仙女没答应你外甥二冲子的婚事儿,就想整死我家仙女,我跟你拼了。他边吼着边往仙老秃面前冲去。

要脸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仙老秃再狠,他也是人体肉身,并非怪物,对突如其来的仙女爹,他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指着那闪着白光的菜刀,哆嗦着说,仙女爹,你要干啥?要杀人吗?

是!仙老秃,你要整死我儿女,我就先宰了你,你不让我爱仙女活命,我就先砍了你这条老命。仙女爹把锃亮的菜刀举得老高。

你家仙女犯了族规,该诛。仙老秃突然反应过来,他是代表族人,有仙草谷所有的族人撑腰,他还怕谁。

仙老秃,你说话可得讲证据,谁看到我家仙女犯了族规,大伙们说说,你们看到了吗?他这是诬蔑,就是发私愤,想整死我家仙女。仙女爹毫不示弱,把菜刀晃了晃。

族人们又起哄了。仙老秃,拿出证据,可不能乱杀无辜啊。仙老秃,你可不真是泄私愤吧?仙老秃,你拿不出证据,你那族长的位子就别干了……

仙老秃没料到仙女爹拿出了杀手锏,他没有退路了。红着脸说,我亲眼看到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仙老秃,你这证据也太好笑了,没见过谁为自己作证的。仙老秃,还不赶快放人,仙女若真被你吊死了,我看你的秃顶也保不住了。仙老秃,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吧……

族人们的起哄倒向了仙女爹这边。族人都是善良朴实的,他们不愿意看到杀戮。

仙女爹快步来到老树下,举起菜刀砍断了绑在树上的麻绳,把仙女抱在怀里,搀着仙女娘,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

族人也都各自回家忙各家的活儿去了。仙老秃呆呆地怔在老树下足足一袋烟的工夫,未了,他对着老古树长叹一声,造孽啊——

一场杀戮平息了,没有人再提及。可让族人意想不到的是,仙草谷林子里仙草一棵棵地减少,渐渐地消失了,消失地无影无踪。仙老秃天天夜里白天睁大着眼睛捉贼,但一个贼也没捉到。原由是不仅谷外的人偷挖仙草,谷里的族人也偷偷挖仙草拿到谷里去卖,人人都防备着他,他在明处,贼都在暗处,他能捉的到吗?贼喊捉贼,即使他有一千眼睛也是徒劳。他整天郁郁寡欢,没有了言语,往日族长的威风一落千丈。终于有一天,他在仙草林仰天哭诉,先祖啊,我对不起你们,没有保住仙草谷的命脉,我是罪人,以死谢罪。哭罢,他就在一棵高大的红松树上上吊自缢了。自此,仙草谷的族人就踏上了衰落萧条之旅,一个百来十人的大家族,萧条到只有十来口子人了。

仙女没被诛杀,仙女爹松了口气,仙女娘也很快苏醒过来。他们问仙女,仙女,仙老秃说的是真的?

仙女傻笑着,没有回答。

仙女爹娘以为女儿受到了惊吓,每天晚上给仙女“叫骇”,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儿会好过来的。谷里人都偷偷地林子里挖仙草拿到谷外去卖,他俩也不例外,挖了好多棵仙草,卖了个好价钱。

随着时间的推移,让仙女爹娘意想不到的是,女儿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老俩口终于明白了一个现实,仙老秃说的是真话,女儿做了见不得光的事儿,给先祖和族人蒙了羞。老俩口羞愧难当,郁郁寡欢。仙女爹整天唉声叹气,恨不得掐死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整天闷在屋里,羞于见人,没过几个月,更一病不起见了阎王。仙女爹走了,仙女娘岂能挑起这副羞辱的担子?没隔几日,偷偷跑到老伴的坟旁咬舌自尽了,把苦水永远吞进肚子,吞进了坟墓,图个清静。

夜空中掠过丝丝黑云,六月的天如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黑云遮住了星星和月亮,夜空变得黑暗了,知了的鸣叫有些嘶哑,青蛙的鼓脖子焉瘜了下去,凉爽的风消失了,空气有些沉闷。阿娘絮絮叨叨地讲着故事,时而阴郁,时而悲伤,讲到动情处,她竟呜咽了起来。

阿娘,仙女的命好苦。我受到阿娘的感染,也跟着阿娘呜咽起来。

呵呵,仙草,乖女儿,别哭,阿娘讲的故事都是假的,看把你给激动的。阿娘的脸也跟这天似的,变得特别快。

我也格格地笑了起来,阿娘,那仙女后来怎么样了?

仙草,这夏夜无聊,阿娘是瞎编的,还不知道仙女后来怎么样了。阿娘说。

那个晚上,阿娘给我讲了这个没有结尾的故事,我听得似懂非懂。

我一直有个问题没弄明白,从小长到现在,我从没见过我的阿爹。我问阿娘,我阿爹呢?

阿娘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摔死了,在你还没出世的时候,你阿爹就在林子里的断肠崖摔了个粉身碎骨。

我注意到阿娘的眼里有太多的气愤和怨气,当我再问时,阿爹是怎样摔死的?咋不见他的坟茔?阿娘就是缄口不谈了,成了哑巴。

仙草谷的族人都往谷外搬,谷里只能三户人家了,小墩子一家,还有冲叔。如今公家的政策好,对于仙草谷这个中间谷地两头瓶颈的狭长地带,为修一条两米来宽的土路,就花去了谷里族人一年的所有收入。公家得出的结论:仙草谷就是个鬼不拉屎、鸟不下蛋的穷地方,修村村通公路不值当,不如把花在修路的票子在谷外建一个崭新的村庄。

小墩子一家在谷外是有安置房的,住在三层,一百个平米,房子很大也很干净,没有满地的鸡屎,也没有夜半进被窝啃咬脚趾头的耗子。我很羡慕,我家就我和阿娘两个人,按公家的政策,可分得五十平米的套房。谷外的村支书胡老爹和公家一伙人沿着崎岖的山路跑断了脚板到我们家,软硬兼使磨破嘴皮劝说阿娘,仙草娘,谷里有啥好的?要路没路,要电没电,还点着煤油灯、蜡烛,你是原始人呀,谷外多好,水是自来水,灯是小太阳的灯泡,还有电话手机,水泥路修到家门口,你咋就想不开,非守着你这三间石板房?仙草娘,你是一根老朽木也就算了,但不能害了小仙草,让她小小年纪跟着受罪,过着这种原始人的生活。仙草娘,我答应你,只要你搬到谷外,村上给你家免费装电视电话太阳能。公家人轮番着唇枪舌战,对阿娘发动着攻击。

我是多么向往谷外的生活,呆在谷里,每天天没亮就得起床,在阿娘的陪伴下,要走上十几里的山路去谷口公路边的小学读书,谷外的教室里安的是灯泡,同学们都叫荧光灯,像荧火虫一样的灯泡,发出的光比太阳还要亮,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招来了蛾子、蚊虫,咬得我脸上手上到处都是红疙瘩,后来,煤油买不到了,我想阿娘可能要搬到谷外去住,没想到买了一盒蜡烛回来,每晚规定我只能燃烧半截蜡烛,所以一回来家里,我的第一件就是借着太阳余辉和半截蜡烛做完作业。在谷外的学校里,同学们课余时间常常讲着昨天的《熊出没》、《海绵宝宝》、《喜羊羊和大灰狼》是如何如何的精彩,我只有听者的份儿。我多么渴望也能看到那些精彩、离奇的动画片啊,可这一切都与我无缘。还有同学们常常谈论谷外的街上的巧克力、麻辣条等零食是如何如何地好吃,我馋得都只抿口水。谷外一定是一个充满神奇、迷人、奇幻的花花世界。听同学们说,街上有广场、水上乐园、摩天轮、碰碰车、旋转木马等好多好多好玩的地方,我听了只觉得那似乎是天方夜谭,与我的世界无缘。我的世界就是捉蝌蚪、掏鸟蛋、钻林子、与蝴蝶共舞,我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谷里的红松林里寻得一棵仙草,把它当生命一样守护。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林子里钻来钻去,可就是没寻得一棵仙草。每当我失望的时候,阿娘总是笑着说,小丫头,你忘了,你的名字叫仙草,你就是一棵仙草。我对着谷底的小河照出了我的模样,阿娘为我梳理了三条毽子辫之后,又特意在头顶上扎了一朵红花,以溪面为镜子,镜子里的我着实就是一棵茁壮成长的小仙草。

小墩子的爹娘都在城市里打工,墎子爷奶在家照看她,周一到周五,墩子奶住在谷外的楼房里给她做饭洗衣服,周末,她便和奶奶一起回到谷里,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庄稼人,土地是根本,墩子爷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离开了土地他闲得慌,他不愿意住到谷外。我和小墩子最要好,谷外好多离奇的事情都小墩在周末告诉我的,我对谷外充满着向往。

村支书胡老爹最后一次来我家是带着情绪的,脸上暴起了青筋,眼睛绿了,对阿娘吼叫着,仙草娘,你的脑袋就是断肠崖上的花冈岩——不开窍,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把最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阿娘无动于衷,好像她的耳朵是通的,左耳进右耳出,或者说她的耳朵不管用,她就是个聋子。胡老爹真的是急了,我不知道他为啥急了?但我知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他开始咬阿娘了,不再吼叫,用沉闷的声音低语着,仙草娘,我也不逼你了,公家要对我们村进行脱贫摘帽检查,你若再不搬到谷外去住,那你和仙草的低保名额就保不住,你俩就拿不到低保金了。话语中透着严肃,没有一丝商议的余地,看样子是来真格的。

阿娘的脸色漠然,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中有着一丝坚韧,说了一句话,抹掉就抹掉吧,又饿不死人的。这是她对胡老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说的最后一句。无论胡老爹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了。胡老爹气呼呼地走了,自此,再也没踏进仙草谷一步。我不知道我和阿娘还有没有低保指标,但我知道,我在谷外的学校读书没交过一分钱。

墩子家算是两栖动物,胡老爹从没到过她们家,她家也算是搬到谷外了。谷里还有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就是冲叔了,打我有了记忆时起,那时谷里的伙伴很多,她们都把谷里的那个光棍汉叫冲叔,我也是跟着她们一起叫开了,冲叔冲叔地叫了这么多年。

胡老爹每次来过我们家之后就去了冲叔家,冲叔家似乎和我们家是铁杆兄弟,又臭又硬的断肠崖上的花冈岩。冲叔很疼爱我,有好吃的,诸如糖果、巧克力、鸭梨、香蕉之类,每次都是冲叔在街上带回的,他总是留给我。不过,每次吃这些好吃的得偷偷的,不能让阿娘看见,否则就是一顿毒打。有一次,我吃冲叔买回的巧克力,嘴巴有痕迹还有余味,被阿娘嗅到了,挨了一阵扫帚把子。胡老爹最后去冲叔家也就是离开我们家之后去了,我见阿娘心情不好,就悄悄地出去玩了,也尾随着胡老爹去了冲叔家,在屋后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冲子,今个儿你不搬也得搬到谷外去。胡老爹进门就劈头盖脸地吼道。

胡支书,我是吃饭长大的,而不是吓大的,来,喝茶。冲叔嘻嘻地笑着。

冲子,你不搬是为了那破鞋吧。胡老爹说。

咣当一声,我吓了一跳,屋里的瓷杯摔碎了。我想那是冲叔给胡老爹沏茶的杯子吧。在我的印象里,冲叔就是个憨厚朴实的男人,脸上常挂着一脸的憨笑,从没有对谁发过火,特别对我们家关照有加,家里的水缸每天都是满的,屋后的柴禾堆成了小山,坡上的地整得跟棉被似的,而阿娘从不领情,拿着木棒把冲撵得老远老远。而冲叔就是一只死皮赖脸的哈巴狗,无论阿娘怎样的不领情,他仍然长年累月、风雨无阻地为我们家做着贡献,奉献着他的热情和青春,热脸贴着冷屁股,但他乐此不疲。今个儿咋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河水倒流了,冲叔咋发了这么大的火?而且还当着支书的面儿,太不给脸面了吧?我心里犯着嘀咕。

好好好,别发火,冲子,就算我说错了话,你别往心里去。胡老爹赔着不是。

他可能喝不上冲叔的茶叔的茶水。我这样想着,我们仙草谷的父母也给子民赔不是?真是太离奇了。我当然也不明白破鞋是何意,但这个词却记在了我心底。

屋子传来了冲叔打扫瓷片的扫地声。一切归于沉默,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胡老爹用他那低沉的话语说话了,冲子,你可想好了,你是五保户,享受着公家很多好政策,你若不搬到谷外去住,你的五保户名额就保不住了。胡老爹终于拿出了杀手锏。

半晌,冲叔冒出了一句,无所谓,我有胳膊有腿的,能养活自己,不给公家添乱。

你可想好了,住在这谷里,老了死后都没有人给你收尸安葬。胡老爹说出了狠话。

胡支书,这个你就甭操心了,我那儿也不去,这石板屋就是我的坟墓,死后就住在这里。冲叔反唇相讥。

胡老爹气呼呼地走了,走出屋子后,朝门口吐了口浓痰,两个僵硬不化的老朽,就等着让狼给叼走吧。

胡老爹,我又钻进了林子,今天是周未,跟小墩子约好了,去林子里捉我俩喜爱的彩蝴蝶。小墩子早已在林子里等我了。

仙草,你去哪儿?害得我好等。小墩子嘟着胖乎乎的嘴巴。

我刚才闹肚子,蹲了茅坑。我撒了谎。我们开始捉蝴蝶吧。

我俩快乐地用网兜捕捉了一只又一只彩蝴蝶,玩得很尽兴。

仙草,你知道吗?我听我奶奶说你阿爹没摔死,在谷外的城里。

小墩子突然说出了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话题。我很惊愕,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自那以后,对于阿爹的问题,我有些迷茫。

山高水流,白云飘飘,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我的心情也特别舒畅,期中考试结束了,我得了个“学习标兵”的大奖状。这与我与半截蜡烛争时间争出来的战果。放学的路上,我一路狂奔,兴奋地唱起了《仙草娃娃》,这首歌我百唱不厌:

“仙草少年哟,

嘿,真精灵。

仙草少年哟,

嘿,火红的头冠。

仙草少年哟,

嘿,绿绿的衣。

仙草少年哟,

嘿,善良勇敢。

仙草少年哟,

嘿,又聪明……”

我已不是仙草娃娃,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如雨晴的出水芙蓉,娇艳欲滴。我把娃娃改成了少年。一路上,有几只喜鹊跟着我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难道还有什么喜事?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把火红的奖状递到阿娘面前。

阿娘,我得了奖,你奖我个啥?

阿娘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我家仙草真有出息,阿娘奖你一个大红兜兜,保佑你一生平安,喜结贵人,幸福安康。

阿娘这些年一闲置下来就绣花,她绣了枕头、鞋垫等等,近日,她日夜为我赶绣一个围胸兜兜。我的身体出现了奇妙的变化,腰变得细瘦,胸脯慢慢地凸起,正是围胸兜的年龄。

仙草,你看,这胸兜漂亮吗?阿娘把胸兜展现给我看。阿娘绣的胸兜太漂亮了,绸子面上绣一棵仙草,仙草生长在林子深处的悬崖上。它长出三枝五叶,绿油油的叶子闪着金光,叶子中间是一朵火红的花冠,跟我头上的花冠一模一样。

阿娘说,仙草呀,你看,这棵仙草生长在悬崖峭壁上,不畏艰险不畏严寒,总是努力地向上生长,阿娘希望你像她一样在逆境中显现生命的顽强。

我点了点头,从没见过仙草模样的我,终于知道真正的仙草长的是啥模样了。我又仔细端祥着画面,让我吃了一惊,仙草旁边绣了一条瞪着绿眼睛吐着红蕊子的恶蛇。阿娘,这胸兜太可怕,咋还有蛇?

阿娘笑了笑,抚摸了一下我的头,乖仙草,这蛇不是恶蛇,是神蛇,会显灵的,你知道吗?千年仙草必有神蛇守护,这神蛇日日夜夜地守护着仙草成长。

阿娘,我听懂了,这蛇是神蛇,绣在我的围兜上,会守护我茁壮成长,不受坏人欺辱。

我家的仙草就是聪明,一点就通。

我竟喜欢上了这围兜上的神蛇,伸出手抚摸着它,它的眼睛变得温柔了,那腥红的蕊子在舔着我的手掌。悬崖下就是葱绿的林子,有小鸟歌唱,有溪流潺潺,有蝴蝶翩翩起舞,这是一幅神奇的画。阿娘,你真是一位有着巧手的画家。

是吗?仙草,我很高兴,我家仙草夸我了。阿娘脸的皱纹舒展开来,成了仙草谷的沟沟壑壑。

这是我看到的阿娘最舒心的笑容。我等不及,就要把这围胸戴上。

别急,仙草,我还没有绣完,过几天,我绣完了,就给你戴上,让神蛇护佑着你长大成长,光耀门楣。

我又朝绸缎围兜上仔细瞅了瞅,认为这围兜的画实在太美妙了太完美了,还有啥没绣上?阿娘,啥都不要再绣了,这是最完美的。

仙草,看你心急的,过几天,我一定给你亲自戴上,让神灵庇佑我家仙草将来有出息,嫁个好人家,哦,对了,仙草,你今天得了大奖,阿娘得犒劳你,给你做最爱吃的手擀面和香椿回锅肉,你看如何?阿娘转移了话题进了里屋,把围兜藏进了箱底上了锁,似乎这围兜是她的生命。

阿娘进了厨房,我也跟了进去,帮阿娘打个下手。在我的印象里,阿娘是个俭朴精干坚贞充满智慧的女人,做得一手好茶饭。不大一会儿,她把手擀面擀好了,不仅做了香椿回锅肉,还做了精肉红薯粉条、竹笋火腿、干腊鱼,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平时每个星期,阿娘最多给我加一次餐,且只做一个好菜,而她自己舍不得吃,全部留给我一个人吃。最近,我读了一遍作文:《妈妈喜欢吃鱼头》。这就是全天下的阿娘,她们是最爱我们的人。阿娘就是这样,把肉都留给我,自己最多吃一点主菜里面的配菜,她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将来会很丑的嫁不出去没人要。

饭菜端上桌了,阿娘还特意摆上了一瓶陈年老酒。我惊诧,今个儿咋了?阿娘从不喝酒,过年时除外,我也没喝过酒,今个儿咋还喝起酒了?

仙草,去把你冲叔叫来,这么多年,要是没有他对我们家的关照,我们肯定是有上顿没下顿的。阿娘吩咐着。

我迷惑不解,阿娘,冲叔平日里是你的眼中刺、肉中钉,今个儿咋不一样了?

仙草,叫你干啥就干啥,大人的事儿,你不懂,也不要问。阿娘板着脸。

我这去不就行了,看你的脸像吊了个夜壶,难看死了。我扮了个鬼脸。

阿娘笑了嗔着,死丫头,淘气鬼,这是看在你得了个大奖的份儿,要不然才不叫你冲叔。

我发现阿娘的脸上起了些红晕,这是她脸上我看到的最好看的颜色。我飞快地跑到了冲叔家,冲叔正在生火。我说,冲叔,别生火,我阿娘叫你过去吃饭。

你娘叫我过去吃饭?冲叔显然很吃惊。

是的,冲叔,我今天得了个大奖,成为学校的学习标兵,阿娘要庆贺一番,叫你过去吃饭。

冲叔去我家吃饭,这是大姑娘坐花骄,实属头一回。他没有急于跟我一起走,而是去了里屋, 在箱底摸索了一番,才跟我一起去我家。

席间,阿娘喝了点酒,冲叔也喝了点,我只抿了一下,打湿了一下嘴唇,酒这东西,挺辣人的,哪有味儿?我之所以抿了一下酒,是为了表达对冲叔和阿娘的养育之恩。特别是冲叔,听说我今天得了奖,就进了里屋把所在压箱子底的钱拿了出来作为奖励,让我继续努力更上一层楼,取得更好的成绩,自古英才出寒家,万般皆下贫,唯有读书高。他今天特别兴奋,喝得有点高,话特别多,在我的印象中,他把他这一生让我听到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多。

午饭一直进行下后半晌,冲叔的嘴巴打起绊儿,阿娘让我送他回去。一路上,他一直叨唠着,我没醉,我没醉……

这是他这一生唯一醉的一次,也是他唯一最高兴的一天。

从冲叔家返回的路上,一群喜鹊来回跟着叽叽喳喳地叫着,与我分享着喜悦,谷里的那条土路上的一幕让我惊诧不已。

在进谷里的那条盘旋的土路上,一辆黑色的小骄车蜗行着。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有车开进过谷里,就连谷外的公家人进谷的时候都是步行,最多也就骑辆嘟嘟响的摩托声,小骄车进仙草谷还是第一次,很新鲜的事儿,而且谷里只有三家人了,小墩子一家主要在谷外,实则谷里就是冲叔和自己家了。这小骄车找谁呢?我想了想,阿娘一年四季没出过谷口,谷外几乎没有结识过人。难道是找冲叔的?这似乎也不大可能,冲叔是光棍一条,上无老下无小的,根本都没有亲戚。我这就犯了糊涂。

小骄车的尾巴上冒起了一阵浓烈的烟尘,但这阻止不了它继续前进。那透明的车玻璃上折射出的白光,耀得我眼睛发眩。我要看个究竟,加紧步伐向家里奔去。

阿娘正在给两头小猪喂食,端着猪桶正往猪圈走去。她瞧见了对面土路上的黑色小骄车,也怔在那里。

阿娘,那小骄车是找谁的呢?会不会是胡老爹强行把我们往谷外拉吧。我问。

仙草,别害,有阿娘,强扭的瓜不甜,即使把我们拉到谷外了,脚长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不会再走回来吗?

果然不出所料。小骄车在我们家门口半里的土路上停了下来。我和阿娘都有些懵了,怔在那里。因为我和她都看到了从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且我们都不认识。男人西装革履,身材标直,有股儒雅之气。女人烫着卷毛,披了件风衣,穿着高跟鞋。男人拉着女人,竟然向我们家门口走来。

我和阿娘都惊得憋着口气,这可是谷外的稀客,像是有钱人。当男人走到屋前的晒场上时。我只听得咣当一声,阿娘手提的猪食桶掉在了地上,猪食四溅。阿娘似乎身子不稳,像要栽倒。我连忙走近阿娘,扶住了阿娘。

仙女,你好,这是艾娜娜。男人脸不红心不跳地主动介绍着。

男人好像认识阿娘,还叫阿娘仙女,这是咋回事儿?我的脸挂满了疑惑。

哇地一声,阿娘捂住了脸哭了起来。我更加惊慌了,阿娘,你咋哭了?叔叔,你是谁?为何来我家?我大声质问道。

哦,你就是仙草,这么大了,好机灵的孩子,来,让爸爸看看。男人边说边伸出手来拉我。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我的脑袋如一声声晴空霹雷轰隆隆地炸开了花。这个男自称是我的爸爸?真是可笑之极,他口中的爸爸是城里人的叫法,谷里人都叫阿爹。我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白皙的手,吼叫着,我没有阿爹,我阿爹早在断肠崖上摔死了!

男人被我的吼叫声惊住了,站在那里,缩回了手。

仙女大姐、仙草,你俩不要怕,我和天赐打听了几天才得到你们确切的消息,这不来看你们了。那个叫艾娜娜的女人说着,说话声娇里娇气的,我的耳朵有些受不了。

走,到屋里坐,我们慢慢聊。那个叫天赐的男人倒很主动,径直走进了屋里。

我扶着阿娘走进了屋里坐了下来。

王天赐向艾娜娜望了一眼。艾娜娜会意,打开挎包,从里面取出厚厚的几沓钱,说,大姐,对不起,你和天赐的事儿我都知道了,这些年苦了你和仙草了,这些钱你拿着,日后别再干活了,够你养老用的。她边说着边把钱放在了我身边的椅子上。

一切都明了了,我的脑子一下子变得无比的清醒,以前很小的时候,阿娘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阿娘和眼前的男人,这个女人不在故事之列。

仙女,对不起,那次在林子里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我和娜娜是发小,打小就在一起,我没告诉你,是我的错,你把钱收下,算是我对你的一种弥补,也好让我内心得些安慰。王天赐说罢,又望了艾娜娜一眼。

大姐,真的对不起你,我和天赐在一起十来年了,他一直记着你的好,心里放不下心,我和她前些天领了证,打算后天结婚,此次来物邀请你和仙草一起去参加我俩的婚礼,也算是一种见证。艾娜娜说。

虽然我的年纪小,但也是马上要上中学的年纪了,还是能明辨是非的,眼前的女人实则是向阿娘示威,让阿娘彻底忘掉心中的男人,这对阿娘来说,是一种歇斯底里的侮辱。

天赐,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去车上等你。艾娜娜说罢,站起身上,拍了拍肥臀上灰尘,蹬着高跟鞋,一步三扭地走出了屋子。

荒唐,真是荒唐之极,女人此举叫什么来着?应该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心里愤愤不平。

仙女,刚才娜娜把我们的此行的目的都说,我知道你很难过,活着都不容易,我真心希望你和仙草能参加我们的婚礼。王天赐说得很真诚。

阿娘一直沉默不语,她能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口,一切都在不言中,此时无声胜有声,她能扑上去撕打那个女人吗?她不能,女人先下手为强,早以挑明女人和男人是发小,是青梅竹马,是她破坏了他们的关系。她能动手撕打眼前的男人吗?且大声骂道,王天赐,你混蛋!她不能,她一生都忍辱负重挺过来的,撕打无济于事,只能造成更多的伤害,特别是我,她要让我有一个更好的前途。

仙草,爸爸对不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苦,爸爸保证以后不再让你受苦,为了让你学得更好,爸爸给你买了一个掌上电脑。男人边说边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个平板,塞在我手里。

我从没用过这种现代科技产品,在学校里,只听得同学们说过,平板电脑有很多很多神奇的东西,在我看来,那是一个神话。

你走吧,钱拿走,给仙草的礼物留下。阿娘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下了逐客令。

王天赐讪讪地站起来,对我说实际上也是对阿娘说,仙草,我希望你和阿娘准时参加我和娜娜的婚礼,在城里“天上人间”大酒店,到时,我们不见不散。他笑着说,微笑中有着多种含义。

阿娘像一尊神像端坐那里,目光发直,表情木讷。我吓得不敢吭声,只是呆呆望着阿娘。

黑色小车子发动了,我听到轰轰的声音,轰轰的声音越来越小,车子走远了,我感觉到小车子回去比来时快得多。

一切归于平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悚。我的心紧紧地缩在一起,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理不清头绪,我咋突然之间有了一阿爹,还让我叫他“爸爸”?以前,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阿爹,让我骑在他宽阔、厚实的肩膀上做骑马的游戏,让他给我做陀螺玩,让他带我钻林子逮野兔……可是我没有。小墩子爹每次回来给她买了好多好多的玩具,特别是小火车过山洞、直升盘旋式飞机,令我羡慕极了。每次小墩子都让我帮她悄悄地做了好多好多作业之后,我带着酸痛的手才能过把瘾玩上一回。而今,一个留着小分头、西装革履且有着小车子的“爸爸”出现我的面前,令我猝不及防无法应对。尽管阿娘打小时就灌输我阿爹摔死了的思想,但无数个夜晚,我在梦中与阿爹相会,阿爹虎背熊腰,头缠着羊肚白毛巾,粗糙的双手像铁耙般有力,披着坎肩戴着斗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朴实憨厚的脸上总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而眼前的“爸爸”与我心目中的阿爹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我如何是好?我能接受吗?

哇——哇——哇——

一声歇斯底里、发自肺腑的哭声越过屋门划过苍穹在仙草谷的上空久久回荡,这是阿娘的哭声,一个女人憋在心底十几年怨气的哭声,终于火山爆发了。她苦苦等了十几年,以一个女人坚贞忍受着白眼和唾沫,然而等来的是一场梦一场空白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年华已逝,青春不在。她只有通过一声哭声来诉说衷肠,哭声切切,如怨如诉:

问世间情为何物?

有情总被无情误。

落花流水终逝去,

人生原本一场梦。

蜡烛有心还惜别,

替人垂泪到天明。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回想昨天走过今天展望明天,人啊,不过是苍海一栗尘埃一粒,我们都是凡人,大千世界的一只蝼蚁。

阿娘哭干了眼泪,哭干了心肺,哭干了整个身子。她不再哭了,她开始发笑,笑声恐怖,恐怖中参杂着凄凉。

我的前心后背直冒冷汗,是阿娘的唯一观众。

我泪眼婆娑,成了一个泪人儿,但我无法改变眼前的一切现实,现实就是一堵坚硬的墙。

哭声、笑声划过苍穹,在仙草谷四周回荡,惊醒了正在酣睡的冲叔。他猛然惊醒,仙草家出事了,他骨碌爬起来,直奔我家而来。

仙草娘、仙草,这是咋了?有谁欺负你们了?冲叔进门就大叫起来。

阿娘仍旧傻笑着,我瘪着嘴哽咽着说,冲叔,刚才来了个男人和女人,男人说他是我“爸爸”。

啥?“陈世美”来了,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有脸来咱们仙草谷,我非剁了他不可。冲叔的眼里射出可怕恐怖的绿光,像一只张开嘴巴吐着蕊子的恶蛇,他要咬断王天赐的脖子。

冲叔一向憨厚、和蔼,此时,他脸上的神情让我不敢正眼去看他,有种怯怯的感觉。

冲叔冲进了厨房,拿起了阿娘那把用了一辈子的菜刀,刀口锋利,闪着白光,冲出房门,急追那辆黑色的小骄车而去。

我忽然明白了,冲叔就是当年仙老秃的外甥二冲子,听其名就知其人,那股冲劲在当年也许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要不,他咋就认准了他心中的仙女?小车子虽然快,但在这羊肠小道上怕是发挥不了应有的威力,强龙难缠地头蛇。今个儿,若他追上那对狗男女,一定会出人命的,也许他这一生就在等这一天,等那个男人的出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要报仇,狗男人夺走了他心爱的仙女,且辜负了仙女,要了那个狗男人的命。这是他这一生的心结,也是他癞在仙草谷守着仙女的原因。

阿娘突然停住了笑声、哭声,那是含泪的笑声,或者说是笑中的泪水,悲痛交加至绝望。有声无力地叫了起来,冲子,站住,别去,一切都过去了。

这有气无力的喝声,连我额头的头发都没动一下,甚至不足以吓到一只蚂蚁,但在冲叔的耳朵,却是听到一道排山倒海的军令。冲叔的脚顿时灌了千斤重的铅,怵在那里,没敢再挪动半步。他浑身青筋暴起,牙帮格格响,菜刀举过了头顶,就是没再敢前进半步。

冲子,回去吧,一切都过去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阿娘平静地说,面无表情。

唉!冲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高举的菜刀放了下来,目光里尽是茫然。

记好,冲子,明天把仙草送到城里参加她阿爹的婚礼,送到了你就回来,别给我闹事儿,仙草这么大了,她不可能没有阿爹。阿娘一字一顿地说,字字透露着威严,不可更改。

冲叔就是阿娘最忠实的奴仆,听了阿娘的话,他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个憨厚善良朴实的谷里人,没说一句话,默默地转过身,放下手中锃亮的菜刀,走出了大门,回到他的家去了。

望着冲渐隐渐没的身影,我无言以对,心中涌起无限感慨,这也许就是山里人最忠实的本性最善良的人格,他们有着对爱情的追求与向往,体现更多的是那如磐石般的坚贞。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哭干了泪水,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染红了整个仙草谷,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一切又很快归于平静。阿娘苍白的脸也被夕阳映得红红的,哎,一切都过去了,仙草,今天你得了大奖,阿娘为你高兴,不想以前的事儿,今天的事儿,不关你的事儿,你看见了装瞎子,听见了装聋子,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对外人说。

我点了点头。阿娘恢复了常态,我心里安定多了。阿娘为我点燃了半截蜡烛,我开始做今天的功课。

仙草,你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走出这仙草谷,别像阿娘一样一辈呆在谷里没出息。

阿娘,我将来肯定在谷外的城市工作,因为这仙草谷只剩下我们家和冲叔家了。

我家仙草是个懂事儿的丫头,将来一定混得比阿娘强,不像阿娘,年少时不懂事儿,糊里糊涂地干了糊涂事儿,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阿娘,书上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

是的,仙草,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阿娘为你高兴。

仙草,你觉得你阿爹咋样?

阿娘,我不愿看到他,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仙草,你不能这样评说你的阿爹,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儿,今天那个穿着西服的男人,是我的阿爹,我的身上流淌着的他的血液,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事,我都不能恨他,若那样会遭天谴报应的。阿娘,我不喜欢那个伪君子,在仙草的心中,阿娘是我这一生最亲最爱的人。

阿娘抚摸着我的头说,仙草真乖嘴也甜,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的,仙草,可是阿娘也不能一辈把你困在谷里,这仙草谷眼看着就要变成荒山野岭了,想想你的前途,我感到好害怕。

阿娘,有什么好怕的,我们老师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条条大路通罗马,越在困境中长大的人越有出息,等将来我有了出息,我就把你接到城里享福。

哎,这一天真美好,哎哟,蜡烛没有了,再点上一支。阿娘说着。起身进了里屋拿蜡烛去了。

我有点儿奇怪,通常情况下,我的作业一完成,就跟阿娘一起去里屋睡觉去了,今晚儿难道阿娘还要让加班补习功课?这是以前从没有的事儿。

阿娘从里屋出来,拿出来的不一支蜡烛,而是两支,同时手中还拿着那件未绣完的胸围兜。仙草,你先睡吧,阿娘今晚要把这围兜赶起。

阿娘,今个儿你也累了,不如明天再绣。

阿娘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说,仙草,丫头长大了,得有一件像样的围兜兜着美丽且充满活力的青春。你明天跟冲叔进城有事儿,得戴着这兜兜,算是阿娘给你绣的一件嫁衣。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阿娘,非得明天戴着这兜兜吗?

仙草,我不是给你说过,这兜兜上有仙草和神蛇,无论你走到那里,神蛇都会庇佑你平安的,明天,你是第一次出远门,戴上它,阿娘心里放心些。阿娘边说边点燃了一支蜡烛。

阿娘,我睡不着,陪你一起,你绣围兜我读书,好吗?

阿娘点了点头。

我拿出了语文书,轻声而富有感情地读了起来: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阿娘借着烛光用她那纤细的小手灵活自如地绣起围兜来。

我边读边看着阿娘绣花。奇怪的是,阿娘把绣线换成了土黄色。我问,阿娘,绣花要用红色,您咋换成了土黄色?

仙草,你问得好,今晚上我要在这幅《神蛇护草图》上绣一条路,因为路是土黄色的,所以要换线。阿娘边绣边说,似乎她早就设计了图的意境。仙草,人一生的路总要自己去走,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这样才不能栽跟头。仙草,你读的文章真好,人呀,就得学会感恩,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阿娘转换了话题。

一支蜡烛燃完了,我又燃上了一支,阿娘好像一点儿都不困。围兜上的背景是一大片红松林,只见她在围兜上圈圈点点,巧手麻利,林子里的每一处位置她都如数家珍、倒背如流。我困极了,眯着眼睛瞅着她手中围兜上的小路。那是一条崎岖无比的小径,先左弯右拐穿过幽深的林子,然后到悬崖脚下就消失了,似乎悬崖脚下有什么玄机,哦,那里还有一条小溪流,突然在悬崖的背后又冒出一条崎岖的小径,与悬崖脚下的石径连接在一起,给人一种绝处逢生的意境,这条山径在悬崖上的云雾间绕来绕去,尽头就是悬崖的凹处,仙草和神蛇现身的地方。啊,好困呀,我打了个哈欠。

仙草,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绣好了,我给你戴上。阿娘依然精神矍铄,没有一点儿倦意。

蜡烛燃尽的时候,阿娘终于绣完了最后的一根线。她满喜悦地说,终于绣起了,仙草,快戴上。她边说着边把我抱上了床,把我脱得一丝不挂,然后给我戴上了胸围兜,借着月光,她自言自语地说,真好看,我家仙草成大姑娘了。

我听到鸡叫声了,但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中,我变成了一棵有着火红头冠绿绿衣裳的千年仙草,自由自在地在云雾里穿梭,神蛇在我前后左右游走护卫着我,人间大地上的好多小伙子向我仰望,向我投来爱慕的目光。

我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因为阿娘用她一生的心血给我绣了一件胸围兜。

一大早的,东边的山坳刚泛起鱼肚白,冲叔就来到我家,她今天肩负着重要使命,是阿娘托负给他的使命。

仙草,快起来,今个儿可是你第一天进城,得收拾漂漂亮亮的。冲叔在外面催着喊着。

冲叔的喊叫声把我从甜甜的睡梦惊醒了,我抿了抿嘴角的口水,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戴上了胸围兜,崭新的一天开始了。我隔着窗子大叫着,冲叔,起来了。我伸手去催阿娘,可身边阿娘的被窝里空空的,阿娘早就起来,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知道昨晚迷迷糊糊时屋里一直细细碎碎的声响,阿娘昨晚一夜未睡,她在为我拾掇行李。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身边是阿娘早已为准备好的衣服。我迅速穿好衣服,来到堂屋,阿娘已经把可口的饭菜端上了桌。

我的心思已经飞向了多彩多姿、有着五彩霓虹的城市,草草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碗。

阿娘说,仙草,多吃点儿,免得路上饿了。

阿娘,我已经吃饱了。

阿娘又给冲叔盛了一碗,交待说,她叔,把仙草送到酒店,你就回来,不可多留。

冲叔点点头说,放心吧,仙女,我知道,你是怕我闹事儿。

阿娘又对我说,仙草,你把冲叔盯着点儿,让他早点儿回来。

知道了,阿娘,你咋这么啰嗦。我有些迫不及待,埋怨起阿娘来了。

太阳在山坳间笑红了脸,小鸟一路为我唱着歌,我的心情愉悦极了。

在谷口,客车来了,我和冲叔上了客车,刹那间,我本能回头看了阿娘一眼,陈娘的眼睛红肿却流着泪水,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心底。我的眼睛一热,感动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阿娘,过两天我就会回来的。车轮转动,带走了我的思绪,永远也带不走我对阿娘的思念。再回首,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涌上了我的心头,渐隐渐没的阿娘那弱小的身影不就是仙草谷一棵纯真而充满香气的仙草吗?一辈子坚守在仙草谷,坚守心中的那份爱。

客车蜗行在崇山峻岭之间,足足行了五个小时,终于到了绚丽多彩耀目的城市。栉比的楼群赛过了仙草谷的群山,直冲云宵,车流人流黑压压的一层又一层潮水般地涌来涌去,各种商贩的叫卖声喧器如六月天的知了,各种霓虹灯光彩耀目,让人眼花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下了车,冲叔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他也是第一次进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车,摸不着东西南北了。仙草,这哪儿是哪儿呀?该往哪儿走?“天上人间”大酒店在哪儿……

我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头昏及胀的,也迷失了方向,在学校里,老师讲过,在城市,的士是我们每个人的眼睛,它会把你带到你想到的地方。我招了招手,一辆的士过来。

小妹妹,你要去哪儿?的士师傅亲切地打着招呼。

师傅,我们要去“天上人间”大酒店。我和冲叔上了的士。

好啰,坐好了,请系上安全带。师傅说。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我和冲叔就到了“天上人间”大酒店。我下了车,说,冲叔,你就不下车了,师傅,请你把我冲叔带回风才来时的车站。我给师父付了来回的的费。

冲叔说,仙草,我这儿有钱,你咋还付车费?他边说边把手里的一沓钱塞到我的手中。

保重,冲叔。我说了句道别的话,阿娘交待过,冲叔把我送到后即刻返回,其实,阿娘操多了心,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冲叔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儿也不敢胡来的。

仙草,注意安全。冲叔朝我挥了挥手。

没想到冲叔的挥手和阿娘红肿的眼睛成了我记忆深处永远无法抹灭的一道风景,直到永恒。

我刚走到“天上人间”大酒店门口,昨天去谷里的那对男女就迎出来了。我不想叫他阿爹,更不想叫他爸爸,就叫他俩为男人和女人。在我心中,他俩永远不是好人,是坏人。

仙草,你阿娘呢?男人说。

阿娘家里还有小猪猪,走不离。我随机应变,编了个理由,其实这个理由很充分,家里的小猪张嘴要吃食,能离开吗?

女人拽了一下男人的衣角,说,天赐,仙草娘家里有事儿,不来也罢,有仙草来祝贺不就行了吗?

仙草,饿了吧?走,先去弄点儿吃的。男人说。

我们来到一个很气派的馆子里,男人叫了很多好吃的,我一个也叫不上菜名,味道鲜味极了,是我有生以来吃的味道最美的菜,我吃了一碗又一碗,肚子胀得圆鼓鼓的,边吃边唆指头,生怕糟蹋了东西。男人在一边看着我的吃相一边说,这孩子真是受苦了,慢慢吃,别噎着了。

吃罢饭,男人和女人又带我进了服装店,说我的衣服脏兮兮,如今进到城里,得穿得体面,别像个乡巴佬。我说,阿娘早上给我换的干净衣服。男人和女人睁大了眼睛,这衣服也是干净的好看的衣服?他们一连给我买了五套衣服,说,把你以前的衣服都扔了吧。换上了新衣服,我对着镜子瞧了瞧自己,这还是吗?一个时髦、美丽、大方的少女出现的镜子里面,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镜子里面明明就是个白雪公主,那还是仙草谷的丑小鸭?人都说,你是衣裳马是鞍,这话一点都不假。

走出服装店,街道上已是霓虹闪烁了。我想起了一句诗:街道是诗行,灯是标点。歌颂的就是大都市的繁华,眼前,我身临其境,的确如此。我抬头望望天空,想寻找那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却一颗也没寻到,城市已没有了夜晚,换句话说,如今的城市都是不夜城,人们都夜猫子,街道的人擦肩磨背,形成一层黑压压的人流,比白天的人还要多。

仙草,我们到广场去逛逛。男人说。

我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广场上的人流比街道上的人流还要多,可以说得上是人山人海,且热闹非凡,亲子娱乐很多。男人和女人带我着坐过山车、空中魔天轮、还到水上公园划船,特别地刺激,这在仙人谷是想不能想的稀奇事物,我们玩到很晚很晚才回去。

房子很大,装修也很豪华,男人和女人专门为我准备了一个房间,有书桌、闹钟、笔墨纸砚等等,令我雀跃的是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男人说,仙草,如果还缺啥,你就吭一声,明天就去给买回来。

女人说,晚上睡觉,怕你寂寞,专门给你买了一个布娃娃,晚上可以抱着布娃娃睡。

我瞅了一下床上,果然放着一个穿着整齐、留着长辫子的布娃娃。我扑上去,抱起了布娃娃。布娃娃竟然还能说话,大姐姐,要睡觉了。真新奇!今天一天我见到了很多很多我没见过的稀奇事物。

男人和女人走出了房间,并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这是我的房间,一切都那么的温馨、惬意,有柔和的光、洁白的墙壁、可以照出人影的地板等,还有舒适、柔软的大床,不像仙草谷,低矮的石板屋,土墙里到处都是老鼠啃的洞,晚上点着昏暗的蜡烛,睡在稻草垫子上,三不时有老鼠来光顾我的脚趾头。就像村支书胡老爹说的,我和阿娘住的地方就是原始社会。

第二天,男人和女人的婚礼在“天上人间”大酒店举行的,来了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他们也不认识我,我就坐在台下自顾吃喝,很热闹,在主持人精彩的主持下,男人和女人款款走上了台,光彩夺目,礼花四周,主持人叫到了我的名字,我上台献了花,这花是事先准备的,反正我掏一分钱。婚礼结束后,明天我就依然回到仙草谷,住我的穷窝去,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心里又涌起一阵失落感、苍凉感。

下午,前来捧场、道贺的客人都走了,喧嚣之后归于平静,我在房间里收拾我的东西准备回家,特别是那些好看的衣服,还有那个抱着挺舒畅的布娃娃,我真舍不得,但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无功不受禄,是男人和女人。

仙草,你这是干啥?男人看到了我的举动,问我。

我说,准备回家呀。

仙草,你先别忙着收拾了,跟我和阿姨去看一个地方。男人说。

男人嘴里的阿姨当然指的是女人,这么称呼,我还算接受,有一件事儿我还没有搞清楚,那就是男人和阿姨在谷里说他俩是发小,青梅竹马,这也有十几年了,他俩咋没有小孩?难道他们想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我不禁颤栗了一下。

男人好你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若有所思地说,仙草,爸爸这十几年来也照看、养育你,我知道你心里生分,慢慢来,我俩会建立起父女感情的,好了,眼前,你就叫我叔叔好了。他说得合情合理,凡跟阿娘同辈份及年龄相差不大的人,我都可以叫叔叔,比如冲叔,叫叔叔没什么大不了的。

赐叔和娜姨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一所有着草坪、运动场和绿荫的美丽校园,我看到好多跟年纪一般大小的同学在里面玩得尽兴。

仙草,仙草谷没有学校,你每天来回跑上十几里上学,我和你娜姨放心不下,这是一所寄宿制学校,你吃住可以在校园,周末,我们接你回家。赐叔说。

这样美丽的校园是我梦寐以求的,况且还是寄宿制学校,我能在校园里想学到啥时候就学到啥时候,不受半截蜡烛的限制,更不用满谷里寻猪食了,更重要的是可以摆脱赐叔和娜姨,我有自由的空间。

这学费很高吧?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这个你不用管,一切由我和天赐支付。说话的是娜姨。

我发现在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奸笑,一闪而过,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死猪不怕开火烫,反正也不让我掏钱,这样的好学校不读白读。

仙草,叔叔真心希望你留下来,这样的学校对你的前途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赐叔说。

我沉默了,沉默就说明我在心里默许了。

赐叔对娜姨点了点头,笑了笑。我始终没有读懂这点头的微笑所蕴含的含义。

晚上倒上床抱着布娃娃就进入了梦乡。梦中,我梦到了阿娘。阿娘,我要在城里上学了。

阿娘说,在城里听话,好好学习,阿娘愧对你,没有给你一个好的前程。

我说,您别这么说,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的阿娘,等我学成之后在城里扎下根就接你过来。

阿娘说,好嘞,仙草永远都是最棒的。

梦醒之后,我久睡不着,翻来覆去,突然想到,我留在城里,是不是阿娘早有预知,或者说我就是她送给她等了一生的心上人的美好礼物!

一进入到城里的学校,我就进入紧张的学习之中,和城里的同学相比,我还是落下了一大截,我只能通过努力来弥补。渐渐地忘了仙草谷、冲叔和阿娘。

每个周末,赐叔和娜姨准时来接我,和他们相处久,渐渐地对他们的生活也有了了解。赐叔和娜姨没有固定职业,主要生意就是去乡下收售仙草。很久以前,赐叔在乡下低价收售了一批野生仙草,然后天价卖给了城里人,赚得了一大笔,让他们在城里买得了房子,扎下了根,成了有钱人。我想,让他们发财的那批仙草应该就是阿娘故事中的仙草谷林子里的仙草。如今,仙草谷没有了野仙草,想必其它山里的林子里也没有了仙草。他们主要是倒腾一些山里人家种的仙草,这种仙草味淡营养一般般,根本达不到延年益寿的功效。

没事儿的时候,我时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做作业,看课外书。有一次,赐叔和娜姨以为我出去了,就在客厅谈起了事情。

天赐,这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家养的仙草赚不了几个钱。

没办法做也得做,眼前山里的野仙草早挖得灭绝了,不做家养的我们还能做啥?

要是能做一桩千年仙草生意,我们这辈子吃喝就不愁了。

别做梦了,百年仙草都没有,更别说千年仙草了。

他俩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他做他们的生意,我认真搞好我的学习,彼此井水犯河水。

天赐,听以前仙草谷的老人讲,仙草谷有棵千年仙草。

娜娜,你听谁说的,仙草谷的仙草都被我们挖绝了,连点味儿都没有了,哪来的千年仙草?

嗯,不对,仙草娘一直不肯离开仙草谷,为的是啥?难道是等你吗?我看不是,她是守着那棵千年仙草。

不可能吧,我怎么没听说过,但也有可能。

我的心一紧,他们提到我阿娘,他们的意思说的很明白,说阿娘守着一棵千年仙草,这话对于我来说半信半疑,我曾闹腾阿娘带我去见仙草和神蛇,阿娘的话总是含糊其辞,不太明确,但我始终没有见过仙草的半片叶子,也许是阿娘为了保护我,不让我知道。

天赐,你知道如今的一棵千年仙草值多少钱吗?两百多万,吃了可以长生不老,那可是我们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哎,谈这些干啥?

客厅的谈话声音很低,我透过门缝发现两个头凑到了一起,像是在密谋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娜姨似乎有些生气。她说,这孩子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的,将来定是白眼狼,听说千年仙草浸泡出来的酒滋阴壮阳,可以让女人受孕,我们俩得有一个孩子。

说到孩子,我的心一阵狂跳,在这个家里,我算是只有半个血缘关系的人,作为娜姨,她肯定想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时,我还能住在这房子里吗?有可能被他们赶到马路上成为一个可怜兮兮的叫花子。

天赐,若真能弄到这千年仙草,我俩喝了它浸泡的酒,吃了它的肉,既得了我俩爱的结晶,又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这可是两全七美的事情。

是是是,我们一定要寻到那棵千年仙草。

两人又把头埋在一起嘀咕着,同时,我瞧见娜姨说话挤眉弄眼的,还朝我的房门呶着嘴。我的身子一阵悸动,他俩肯定密谋着对我不利的事情。

突然,娜姨突然朝我的房间走来,吓得我忙蹑手蹑脚地快速地逃进了衣柜。房门被打开了,继而又关上。他们一定是怕我在房间偷听到他们的谈话,非要打开房门看我是否在房间。

娜娜,看你大惊小怪的,我说房间里没人,仙草出去逛公园,这孩子性格内向,喜欢一个人在公园的湖边想心事儿。

不怕万一,但怕一万,还是谨慎些好。

我的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看样子,他们收留我,让我在城里上最好的学校,也是有目的的,但这目的到底是啥?对于我一个还未步入社会的学生来说,这是个未知数,也没有诱惑力,管它呢?我只要有吃有住就行了。不过,这个晚上,我特别思念起阿娘,至于阿娘的消息,他俩一定比我知晓得更多。我想,从他们嘴里肯定问不出阿娘的任何消息,我不得另作打算,回到仙草谷一趟看看阿娘。有了计划,我就悄无声息地打算起来。每周上学的时候,赐叔会给我些零用钱,我得把这些零用钱积攒起来作为来回仙草谷的盘缠。

一学期下来,我把积攒下来的零用钱数了数,足够往来仙草谷的车费,而且还多出了许多,我想给阿娘买一件大红衣服,让她穿上,站在林子里,万绿丛中一点红,她就成了万物瞩目的有着红红头冠的仙草了。

那天,我趁赐叔和娜姨一大早出门之后的机会,就背起了行囊向我阔别了五年的仙草谷进发。一路上,我都在想,阿娘怎么样了?是不是头发全白了?阿娘想我了吗?是不是在谷口望眼欲穿等我回去……

阿娘,我回来了,就在昨天,我高三的班主任给传来喜讯,我达到省城大学的录取线,已被省城大学录取,过几天我就要去省城报到,特地回来看看你,给你报喜。阿娘,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等我大学一毕业,我就在省城谋得一份工作,把你也带过去,我们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归心似箭,恨不得长出翅膀,一下子飞回到仙草谷。客车啊,你咋这么慢?像是在蜗行。客车驶进了崇山峻岭,我看见了云雾飘飘的山岗了,近了近了,客车终于在谷口停了下来。我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家乡。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家乡水。月是故乡明,在我心头的那轮明月永远是最圆的,圆圆的月亮是源于对阿娘刻骨铭心的思念。

走下客车,一阵凉爽的风迎面吹来,一股亲切之感涌遍我全身。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路还是原来的山径,溪流还是原来的潺潺歌声,让我惊诧的是,谷口的公路两旁又盖起了多栋楼房,楼房前有院落,院落里有花有草有树,树木成荫、鸟语花香,这就是我在电视里看到的新农村。

公路上,有一个胖墩墩的女人正弯着腰奶孩子,白乎乎且丰腴的奶子露在了外面,令我有些羞愧,我一直戴着阿娘给我绣的那个胸围兜,把胸部保护得很好,不肥硕也不弱小,与我亭亭玉立的身材正好般配。

谷外的人我认识的不多,其实,在仙草谷,与我打交道最多的也就是阿娘、冲叔和小墩子,其余的人大多我都不认识,形同陌路。我心系阿娘,下了客车,就径直向谷里奔去。

仙草,你是仙草吗?你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叫了起来。

我停住了脚步,扭头一看,是那个奶孩子的女人在叫我。我睁大了眼睛,刚下车,居然有人认出我。我一脸的孤疑,那个奶孩子的胖女人我认识吗?我努力搜寻着记忆深处每一个熟悉的面孔。慢慢地,那双小眼睛笑起来就眯成了一条缝,哦,想起来了,小墎子!小墩子身上所有的部件都发生了变化,唯独没变的是那双笑成了缝且很迷人的眼睛。我终于认出了,她就是小墩子。我很兴奋,赶忙跑过去,拥着小墩子和她怀里的孩子。

小墩子,真的是你,你怎么有孩子了?我这话问得有些唐突。

仙草,人结婚不就生孩子了吗?传宗接代,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小墩子笑着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小墩子,你成家了,家在哪儿?我问。

嗯,家就在这儿。小墩子指着谷口边一栋两层高的楼房说,走,到我家去。

改天吧,小墩子,我要回谷里看望我阿娘和冲叔。

啥?看望婶子和冲叔?小墩子的眼睛惊得如同两颗黑葡萄,原来她的眼睛并不小。

是呀,这几年,我一直想念阿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得先去看看她。

小墩子一手搂着孩子,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我,说,去我家,让我慢慢跟你说。她不容分说,拽住我纤细的胳膊,硬把我拽到了她家里。

这倒是奇了怪了?我想看望我阿娘,她却不让我去,硬把我拽到了她家,是何意思?我一脸的不悦,又不好发作。我和她可是发小,是最要好的朋友。

小墩子家里没有其它人,公公婆婆都已过逝,男人在外面的煤洞子挖煤,年初去年尾回,她留在家里照看孩子。我还一头雾水,没弄明白咋回事儿?闭口不谈阿娘的事儿,把孩子扔进了我怀里,自己转身去了厨房。

孩子胖乎乎的,胳膊、大腿跟藕节似的,跟小墩子一个模子塑出来的,是个胖小子。他有些认生,我只得抱着他在屋里来回晃悠。小家伙很快就跟我混熟了,还冲着我笑呢?真可爱,我喜欢上他了,暂时把阿娘抛在了一边,忘却了刚才的不愉快。

晚饭过后,我坚持要回仙草谷,这条谷我来回走了十几年,那儿路是直那儿拐弯,那儿有棵树那儿有口井,都印在我的记忆里,就算蒙上眼睛我也不会走错,走夜路我也不会感到害怕。

仙草,你咋那么犟吗?让你别去了就别去了,我有一肚子话,今晚你得听一夜。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屋外响起了雷声,接着就是狂风暴雨。

小墩子哄好孩子之后,便与我挤在一张床上。

仙草,你真不够意思,我俩在仙草谷是玩得最的姐妹,你去城里也不告知我一声。

五年前,我在谷口跨上客车,阿娘有我的视线里渐隐渐没成一个小黑点,我没想到之后小墩子也来了。

小墩子,事出突然,我也没想到我会城里,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处。

窗外下着淅沥的雨,簌簌的声响滴入了我的心间,我的心间下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伤感的心雨。

那天,我上车之后,小墩子急跑着赶来与我差别,可还是没赶上见我最后一面。

婶子(小墩子把我阿娘叫婶子),仙草呢?

婶子的红肿的眼睛泪水长放,流成了两条河流,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泪眼望着客车离去的方向。

仙草走了,哎,我刚听说的,也没见上一面,真可惜。

扑通一声,婶子突然晕倒了,把我给吓坏了,忙把她扶起来,婶子平时看起来柔韧、刚强,其实内心也很脆弱。我使劲地掐住婶子的人中,大声呼叫着“婶子”。婶子醒过来了,她脸色苍白,说,小墎子,婶子没事儿,是昨晚一夜没睡,可能有些气短,坐一会儿就好子。我坐在婶子身边,帮她捶背揉肩。婶子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小墎子,仙草终于有出息了,能进城读书了。

婶子,也不知道那个负心的白眼狼会不会对仙草好?

不准这么说他,他是仙草的亲阿爹,虎毒不食子。

婶子,听谷里谷外的人说,王天赐和他的狐狸精这次专门回来邀请你和仙草参加他们的婚礼,这是羞辱,要是我绝对不去,也不会让仙草去,他当年对你做了坏事儿,你为他受了那么多的苦,还差点把命给赔上了,不,实际上已赔进了仙老秃、你爹娘的命及仙草谷的命脉,还有那整林子的仙草,那个白眼狼就应遭天打五雷轰碎尸万段永不超生。

别说了,小墩子,你不懂!

我有啥不懂的?婶子,你的心真是太善良了,就如那一棵鲜嫩纯真的仙草,你让冲叔把仙草送去,实际上就是托冲叔给那白眼狼送去了一份你最珍贵的礼物。

小墎子,别说了,不是这样的。婶子声嘶力竭地哭叫着。

婶子,这不是我说的,是这仙草谷的人说的,他们还说婶子之所以守在仙草谷,就是为了等待心上人,更重要的是守护着仙草谷里的一棵千年仙草。

小墎子,你胡说。婶子一下子发起怒来,伸出胳膊要打我。

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婶子,你干嘛对我这么凶?又不是我说的,仙草谷的人都这么说。其实,我是为你没有与我告别而心生恨意才说出了这些,不过,我说的都是真话,谷里谷外仙草谷的人都这么说。

婶子攒起的拳头举到半空又放下了,流着泪说,小墎子,没事儿了,婶子不会打你的,都是那些人没事儿乱嚼舌根子,婶子一辈子蹴在谷里没出息,仙草去城里,是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前程。她突然停止了嚎哭,没有了眼泪。小墎子,你是仙草最要好的朋友,别听外人嚼舌根子,婶子这就回谷里,日后见了仙草,就说阿娘最爱她了,也没有办法,该给她的都给她了,愿神蛇保佑她一生平安。

说到这里,小墎子提到了神蛇,说,仙草,你见到神蛇吗?

小墎子,我那儿见过神蛇?只不过……我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沉默了,手本能地抚摸着胸前的围兜。

只不过咋呢?仙草,你倒是说话呀。小墩子有些急。

临走的那天,阿娘送给了我这个,这是她用一生的时光绣出来的围兜。我坐了起来,小墩子也随之坐了起来。她瞧见了我胸前的围兜,惊叫了起来,仙草,这么美的图画,婶子送给你的,太美太漂亮也太神奇了,哦,这儿还有神蛇,还有千年仙草,这图画一定有故事。

小墎子,你也太神经质了,一件阿娘送我做纪念的胸围兜会有啥故事?我不以为然地说。

小墩子接着又给我讲了下面的事情。

婶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突然微笑起来,喃喃自语,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婶子,你再跟谁说话?这又哭又笑的。

小墎子,我这就回去了,你也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也在城里寻一份干净体面的工作。

谢谢婶子。

婶子说着便起了身,踉跄着走进了谷口,身子很瘦弱,风一吹便要倒下的样子。小墩子说着说着,满脸流满了泪水。

过了两天,冲叔慌里慌张地跑出谷口,见人便问,见着仙草娘了吗?

听到这里,我心一紧,急切地问,小墩子,我阿娘咋了?

仙草,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完。

不管是熟人还是生人都说没见着,冲叔急得又去街上找,还是意念全无。仙草娘失踪了!谷外人的嘴里传出了这条悄无声息的声音,仅仅传了几天,不管原来是谷里人现在成了谷外人,或本身就是谷外人,对这个信息失去吸引力,不再谈论了,没有人去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而这个人固执地留在没了人烟的仙草谷,失踪就失踪了吧。冲叔寻了几天没寻着,又回到了谷里,没几天,谷外又传出了消息,冲叔死在了他那三间石板屋,房子也蹋了,他住了一辈子的石板成了他的坟墓。就这样,仙草谷没人住了,我爷爷、奶奶也搬出了仙草谷,那就是一个遗弃的荒谷,没有人再进进出出了。

我阿娘失踪了?我的眼泪如奔腾的长江、黄河,一下子长放出来,如屋外下得急骤的雨线子。不!我一定要寻回我阿娘。

仙草,没用的,婶子已经整整失踪五年了,村支书胡老爹早已在派出所已备案,五年来,没有半点音讯。

小墩子,阿娘到底去了哪里?你倒是给我说说啊。

小墩子如一尊石像,无动于衷,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显得无可奈何。

沉默,该死的沉默。我的哭声和着屋外淅沥的雨声,交响成一曲穿肠刺肚的人间悲歌。

过了许久,小墩又说,婶子失踪以后,谷外人不关心婶子了,倒传出了一段关于你仙草的故事。

小墩子,我的故事?真是天方夜谭了,我还有故事?

谷外人都说婶子把那棵千年仙草挖给了你,让你带着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去城里享福去了,还有的说婶子也去了你那里。

简直是胡说八道,人的嘴巴,上下两片嘴唇,一合拢,什么都说的出来。但我是知道的,仙草,你从小到大连仙草的半片叶子都没见过,哪来的千年仙草?不过,这是村民们茶余饭后的闲聊,仅仅几天时间就销声匿迹了,没有人再记得仙草谷有一个仙女,仙女有个女儿叫仙草,还有一个老光棍二冲子的事儿。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提及,偶尔有些商贩来仙草谷收仙草,谷外人都说,仙草谷的仙草绝种了,人也没了,要想买仙草,就去问去了城里的仙草丫头。商贩讪笑着走了。

小墩子给我讲了一夜,我流了一夜的眼泪。公鸡打鸣了,天开始放亮了。我突然发现窗外有一个黑影一闪不见了,心一紧,小墩子,窗外有人。

仙草,你是悲痛过度了吧,哪来的黑影?是你的幻觉吧。小墩子向窗外望了望。哎,她叹了口气,换谁也无法接受的现实,仙草,别悲伤了,活着的人总是想着将来美好的日子。她望了望摇篮里的孩子,人活着总是充满希望的。

听了小墩子的话,眼睛胀胀的,我止住了泪水。小墩子,我要去仙草谷实地看看,也许阿娘还回到了石板房,只不过是谷外人不知道而异,我心里依然充满着希望,哪怕这希望是渺茫的。

好吧,我陪你一起去吧。小墩子说。

不了,小墩子,小宝宝还在熟睡呢,你得照看他,我这么大的人了,闭着眼睛在仙草谷走上三天三夜也不会走丢的,还是我一个人去好了。

仙草,那你早去早回,路上一定注意安全,我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走在谷里的泥泞小路上,我的腿脚灌了铅似的千斤重,小墩子说的没错,原来两米多宽的土路,如今只有一脚宽,织满荆刺,划破了我的腿脚,流出殷红的鲜血。我强忍着疼痛,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向里走去,世上本没有路,路是人脚走出来的。雨淅沥地下个不停,伴着我的泪水,我尝到甜酸苦辣的味道,这是一条艰难之路,充满着悲喜。没有阳光没有鸟鸣没有潺潺的歌声,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只淅沥滴血的心雨。

阿娘,孩儿不孝,孩儿回来看您了,您还在老屋下等我吗?阿娘,我们一起唱那首你唱了一生的歌:

“仙草娃娃哟,

嘿,真精灵。

仙草娃娃哟,

嘿,火红的头冠。

仙草娃娃哟,

嘿,绿绿的衣。

仙草娃娃哟,

嘿,善良勇敢。

仙草娃娃哟,

嘿,又聪明……”

泪水中,我看到了阿娘含泪的微笑。

雨越来雨大,我几次跌倒又几次爬起,身上一片污泥,我几乎成了一个泥人,满身创伤、伤痕累累,快到了,透过密密麻麻的雨滴,我看到了我家那低矮的石板屋,像一个老女人,不!像我的阿娘,在淅沥的雨中显得那么矮小、瘦弱,岌岌可危。我快步加鞭,阿娘一定在屋里,她不知道我回来,我要给她一个惊喜。雨水把土路冲得沟沟壑壑,我的鞋子被泥土粘掉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手脚并用,快速地向老屋爬去,边爬边叫着,阿娘,我回来了。

突然,从土路旁边的旮旯处窜出两条人影,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我套上了一个黑袋子,反绑了我的双手,连推带拉把我推进了老屋。我吓坏了,遇到劫匪了。我竭力挣扎着,试图挣脱捆绑,我累得浑身无力,一切都是徒劳、无济于事。我又大声喊叫着,各位大侠,饶命呀,我是个省城的大学生,趁暑假期间回老家看望阿娘,身无分文,你们行行好,我没有钱呀,放了我吧。

我的喊叫、挣扎都无济于事,竟然惹怒了他们。他们其中的一个脱掉了臭袜子塞进我的嘴里,另一个又用大麻袋套住了我的整个身子,用一根木棒抬着我。我突然想起了小墩子窗外的黑影,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劫杀。我的身子不停地颤抖,来者是谁?我毫不知情,眼前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是一待宰的羔羊。我一个弱女子,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劫杀,我干脆不动弹了,必要时以死抗争。我随着他们行走的晃动判断出,对方是两个人,好像力气也不是蛮大,在泥泞的小径上几次几乎滑倒。我又意识到了个问题,劫者,无非打劫两件事情:劫财和劫色。我身无分文,劫财就谈不上了,那就是劫色。不,这绝对不可以,我正值花季少女,是人生的豆冠年华,若这样被他们毁了我,那将是生不如死,我会撞墙而死了结自己的生命,以保护我珍贵的贞洁。我在心底里又默默地呼唤,阿娘,你在哪儿?快来救我,没有回音,只有淅沥的雨声。

依照两个劫匪的步伐,我判断出,两个劫匪正朝我和阿娘的石板屋走去,若是这样的话,阿娘就危险,或者他们先绑架了阿娘,劫了财,又发现我,再来个劫色。我恍恍惚惚的,各种杂念、想法潮水般地涌向我的脑海,我晕了过去,失去了知觉。

我是被一盆冰凉的冷水泼浇醒的,醒来,我被吊在老屋的横梁上。

醒了,没想到这小妮子这么不禁吓。一个声音兴奋地叫着,是女人的声音,声音是那么熟悉。

醒了就好,不怕她不说出秘密。一个声音附和着,是男人的声音,声音依然那么熟悉。

这小妮子看着瘦弱,却还挺沉的,累死老娘了。女人说。

我们多年的计划终于实现,在这绝无人烟的鬼地方,不怕这小妮子不开口。男人说。

男人和女人发着阴森森的狞笑,和着屋外轰隆隆的雷声,阴森恐怖,令人窒息。

我迷迷糊糊、努力地睁开了双眼,两个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竟然是他们!五来年和我日夜相伴的人:王天赐和艾娜娜。我惊悚无比,一连打了几个寒颤,变得冷静清醒起来。怎么会是他们?他们可是我的生父和养母,为何要绑架我?我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竟然一塌糊涂,找不出一个理由。他们是不是搞错了?或许是他们击退了绑匪,把我给救了。我急切地说,赐叔、娜姨,快放我下来,我的胳膊都吊断了。

放你下来?你做梦吧。娜姨发着狞笑,俨然一个丑陋、凶险的巫婆。

小崽子,你知道我们为了这天,苦心经营了几年?五年。赐叔伸出了五个指头,面貌狰狞,如一只恶狼。

你们到底为了啥?阿娘,快来救我。这是我的家,是我的地盘,强龙难压地头蛇,在我的地盘上还想撒野。我急忙呼救阿娘。

你阿娘?那个老仙女呀,早在五年前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为了抓住你这根线索,害得我赔了五年的票子,今个儿连本带利给我还回来。赐叔凶狠地说。

呸!一对狗男女,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一口浓痰吐到贱赐叔的脸上,还叫他叔呢,脏了我的嘴,分明就是一对狗男人、狗女人。

娜娜,掌嘴。狗男人呲着牙吼叫着。

狗女人目露出凶光,死到临头了还嘴硬。狗女人啪啪几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眼冒金花,嘴巴流着鲜血。狗女人又举起了巴掌。

算了,娜娜,不跟这小妮子一般见识,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仙草,看在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液的份上,今个儿也就不为难你了,识相点放乖点,你只要说出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保你不受皮肉之苦、安然无恙。

狗女人站在一边,笑着说,小妮子,还想跟我们斗,这半年的零用钱明显多了,心眼儿还不少,放乖点儿,配合老娘,说不定老娘一时高兴,还分你一点票子。

呸,你那臭钱,我不稀罕。我恨透了这狗女人,平时伪装得真好,还贤妻良母呢,简直就是只母狗,难怪生不出孩子、断子绝孙?坏事儿干多了。我一口浓血吐到了她的脸上。

狗女人气得嗷嗷叫,脱掉她粘满湿泥的鞋子,又要打我的嘴巴。

狗男人拽住了狗女人,娜娜,歇会儿,别跟个丫头见识。他走到我的面前,从兜里掏出手纸,替我擦了擦嘴角的血。乖女儿,你姨性子不好,你也不要惹她了。言下之意,惹怒了母狗,她会咬死你。

狼和狗是一丘之貉,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变得沉默了,干脆不理这对狗男女了,看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狗女人坐到了一边的破凳子上,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和手纸,擦着她的脏而歪曲的丑脸。

仙草,你阿娘五年前失踪的前一天,送给你了什么东西,或者跟你说什么?狗男人改变了语气,面容变得和蔼,还有讨好的味道。

我忽然想到了电视剧里汉奸的嘴巴,与此模样无二,他们采取的手段是威逼、利诱。况且,狗男人提到阿娘给我留了什么东西或说了什么话。我的老天!阿娘一生朴素、勤劳,在黄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落得个勉强填饱肚子的份儿,哪有什么财产留给我,这对狗男女想钱怕是想疯了吧,在一个穷人身打主意,可恶之极。我灵机一变,眼前,重要的事情是活下去,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既然这对狗男女想从我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只要我不说,他们肯定拿我没办法。我瞪了狗男人一眼,闭紧了嘴巴,眼睛瞅到了一边。

仙草,好好想想,爸爸也没亏待过你,只要你把你阿娘送给你的东西送给我,我保你上省城最好的大学。狗男人继续利诱着。

我依然闭紧了嘴巴,心想,狗男人真是可笑之极愚蠢之极,阿娘把我作为礼物整个人都送给你了,她还会留下什么,有情总被无情伤,可怜了阿娘那份坚贞不渝的痴情。我在心里骂道,狗男人,你一定不得好死,遭天打五雷轰。

狗男人见我不语,一副凛然的样子,气极败坏,暴跳如雷,又还原了他本来面目,大声吼叫起来,娜娜,拿钳子,我就不信撬不开这小妮子的嘴巴。

狗女人从包里摸出了把大钳子,在我的眼前晃了晃,我只觉得那钳口在这阴沉的天气闪着耀眼的白光,把我的眼睛刺花了。狗女人真是个毒辣的巫婆,双手捏住钳柄,在我的眼前晃动了几下,猛地一下对准我的嘴巴用力一夹,我的一颗牙齿被她活生生地钳扯下来,一股鲜血如喷泉般喷射出去,一阵钻心的痛让我生不如死,晕了过去。

恍惚的意识里,我感觉到狗男人又去厨房端了几桶水,对准我的脑袋泼了过来。我已经成了个活死人。

死丫头,快说,你阿娘给你留下了什么。狗男人厉声道。

我的意识有些崩溃,迷迷糊糊地说,阿娘什么也没留给我,她把我作为礼物送给了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会遭报应的,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

天赐,这小妮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干了她,还看她嘴不嘴硬。狗女彻底激怒了,嘶声力竭地吼叫声音,如一只饿饥的母狼嘷叫着,眼睛发着绿光。她冲到我的面前,伸出爪子,抓住我的领口,哗啦一声,我的外衣和内衣撕裂了,露出了光滑洁白如玉的身子。

狗男人解着衣裤,眼冒红光,蠢蠢欲动。

这一对禽兽不如的狗男女,我瑟瑟发抖,晕了过去,只存在着潜意识。

狗男人一步步地逼近了我,脸上的青筋暴起,他要发泄他的兽欲,把这五年来的愤怒全部渲泄出去。突然,他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怔了一会儿,兴奋地叫了起来,娜娜,快来看。

狗女人闪电般地冲到我面前。

狗男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胸前的围兜上,那上面有着阿娘给我绣的千年仙草神蛇图。我终于明白了,阿娘送我最珍贵的礼物就是这有着千年仙草神蛇的胸围兜!阿娘最后一天晚上绣出的小路就是寻找千年仙草的密道。

狗男人一把扯掉了我的胸围兜,兴奋地叫了起来,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娜娜,我们发财了。狗女人不知羞耻地吊上了狗男人的脖子狂吻起来。

我闭上了双眼,晕死了过去,一切都完了,我从哪里来,终将到哪儿去,我去追寻我的阿娘了。

十一

王天赐和艾娜娜扔下半死不活的我,捧着胸围兜跑到屋子钻进了林子。

天赐,你那老相好还真有两下子,是头闷驴,居然把这千年仙草图藏在小妮子的最贴心的地方,佩服佩服。

娜娜,有句话是怎么来着,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看,我们整整利用了五年时间想从仙女身上得到的东西竟然日夜都摆在我们的眼前,没想到,走没想到,当初我一直都在想,仙女肯定会给仙草留下线索的。

雨越大越大,似乎为这人世间的不公要倾泻它所有的眼泪。

快把图拿出来看看,林子这么大,该怎么走?艾娜娜嚷道。

顺着图画上的这条小路就可以寻到千年仙草,这林子我钻了上百遍,竟然没寻到这条小路。王天赐说。

这对狗男女顺着图画的指引,不一会儿便到了断肠崖的山脚下。

天赐哥,我怕,这里太阴森可怖了。

怕啥?有我在。

图画上的小路到山脚下突然不见了。狗男女拿着胸围兜仔细地看着,在路的尽头,他们听到溪流声,哦,原来这里有条密道,密道是一个只能容一个人侧身爬过去溶洞。王天赐从包里拿出了手电筒,照亮了溶洞,爬在前面,艾娜娜紧跟其后。爬出了溶洞,这对狗男妇已经成了个落汤鸡,浑身湿透了,不停地打着寒颤。他们又拿出胸围兜,断肠崖的北面只有一条半脚宽的石径通向半册腰。王天赐又从包里拿出攀援用的工具,在前面艰难地攀爬着,一不小心,就会跌下万丈悬崖。

这对狗男女为这次行动算计了五年,他们终于得逞了。他们终于爬上了断肠崖山腰的凹处,这是一处只有桌面大小的地方,被风吹来的松针落了厚厚一层,土质很肥沃,加上云雾绕缭,吸日月这精华,很适宜仙草之生长。站在此处,俯瞰丛林及脚下的山川大地,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确实是一方仙地。

天赐,这儿咋没有千年仙草?这胸围兜上明明画着一棵千年仙草,咋就没有了?我们是不是上当受骗了?艾娜娜埋怨起来。

是呀,我们走的路线也没错,会不会是仙草娘又做了手错。

他们用手刨起了腐叶,结果没见着半根仙草。

哎呀——我的妈——艾娜娜嗲声嗲气地惊叫起来。

王天赐直起了腰,顺着艾娜娜的目光望去,咣当一声,他吓得手中的工具掉在了地上。哎呀,我的妈呀,鬼鬼鬼!

半晌,两人又怔了怔神儿,世上哪有鬼?难道活人还怕死人不成?他们手拉着手,各自给自己壮了一下子胆子。朝令他们丧胆的地方望去。

原来在这棵千年仙草生长的后面有一个处一人来高的山洞,这山洞在胸围兜的图画上没有,因为山洞前有一个一人来高的山垛挡住了视线,不仔细看图画,根本无法看出去。山洞里坐着一具骷髅,骷髅前放着一酒坛子,酒坛子上缠着一条蛇,蛇也只剩下皮和骷髅了。

狗男女把胸围灰铺在地上,仔细研究着。

千年仙草被人挖了浸泡在酒坛子里,所以图画上的仙草就不复存在了。艾娜娜说。

嗯,有道理,这图画上的蛇一定是缠在酒坛子上的神蛇了。王天赐说。

哪这人骷髅又是谁呢?艾娜娜思忖着。

当然是仙草娘仙女了。王天赐说。仙草娘把仙草送到我们那里,并把这绣有玄机的胸围兜戴在仙草身上,她便失踪了,她要保护这千年仙草,给仙草留一笔财富,可不能让仙草活着生长在这儿,因为她总要死去的,所以她就把仙草给挖了,泡成了千年仙草酒留给仙草。哎,这老东西千算万算总算失算了一回,我们早在多年前就盯上了她,盯上了这棵千年仙草,这千年仙草酒可是长生不老酒。

两人狞笑着,笑声在这淅沥的雨声异常恐怖。我们可以长生不老了。两人同时扑向了那浸泡着千年仙草的酒坛。他俩用钳子撬开酒坛的坛盖,香气四溢,一股青烟从坛口袅袅升起,瞬间幻化成了一个衣袂飘飞、婀娜多姿的仙女飞向天空,消失淅沥的雨雾里。

真是一坛千年仙草酒,喝了就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了,娜娜,你先喝,喝了就可以给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了。王天赐把酒坛端起,递给了艾娜娜。

艾娜娜咕哝咕哝喝了一通,哎呀,真是过瘾,香死了,天赐哥,你也来一口。她揩了一下嘴巴说。

王天赐接过酒坛,咕哝咕哝把酒坛喝了个底朝天。嗯,真是太香了。

两人把坛口朝下倒立起来。哎呀,咋不见千年仙草呢?两人同时惊叫了起来。是不是卡在里面了?

王天赐借着酒气,举起了酒坛,咣当一声响,酒坛摔了个粉碎,里面鬼毛都没有一根,更不用说千年仙草了。

完了,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两人同时惊叫着,陡然栽倒在地,嘴流白沫,七窍出血。

那天晚上,小墩子见久久没回去,找来了村支书胡老爹和几个谷外的熟人,打着火把,把我从老屋里搜救了出来。我活了下来。

后来,谷外流传着王天赐、艾娜娜失踪的消息。我真不知道,他们失踪在什么地方。

多年以后,我凭着超强的记忆,搜寻到了仙草谷林子里的那条绝境,找到了那个山洞。山洞里有着三具尸骸,这也许是她们最好的归宿。那条绣着千年仙草图的胸围兜依旧健还在,火红的头冠,绿绿的衣裳,神蛇庇佑。

我把它作阿娘送给最珍贵的礼物珍藏了起来,还有那首歌:

“仙草娃娃哟,

嘿,真精灵。

仙草娃娃哟,

嘿,火红的头冠。

仙草娃娃哟,

嘿,绿绿的衣。

仙草娃娃哟,

嘿,善良勇敢。

仙草娃娃哟,

嘿,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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