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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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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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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柏树 

老村支书王耀祖一大早,就扯着他牛哞的喉咙铜钟般的声音站在河堤上,像歌迷对大山练嗓子,这是他几十年的习惯,双手扩在嘴前像扩音喇叭,实际上也就是扩音喇叭,这是他几十年的姿式。村委会五年前已经按了广播,广播室设在村房,喇叭挂在村后半山腰上的一棵古柏树上,这棵古柏树似蘑菇伞,足有五百年历史,枝叶繁茂,苍翠如滴,似沧桑的老人,又似阿袅多姿的少女。王耀祖从来不用,他说那是现代高科技不会弄,二是闲麻烦这线那线都要插来插去把自己插得脑昏眼花。其实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嗓子几天不喊就要吃不下饭,就要吃药。平时没通知会议的时候,他就像歌星的粉丝一般站在河堤上,每天准时六点钟开始课程对着河对面的山喊叫,不过只是哎哎呀呀的没有内容,喊声在空旷的田野上连绵不绝,像草原上的天籁之声。有村民取笑道:书记,你是喜欢上了董文华呢还是暗恋宋祖英?也有村民取笑道:你是我家爷爷留下来的老古钟(董)。更有村民直接说:老王,你的歌喉真好,能上毕姥爷的星光大道。你再说他只不过是咧嘴一笑,似一笑抿恩仇,日子久了,柏树村的村民也就习惯了。这不,昨天接到镇上通知:今天上午全体村民集中开会,要指示重要工作,积攒了半个月的能量一下子释放出来,还真有撒蹩尿的那种淋漓尽致的感觉,或者青春年少的夫妇相隔数日床欢之后那种欲仙欲死的境界。

“哎――哎——哎——”只叫三声,这是清嗓子,然后咳嗽两下,再猛吸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儿,最后一吐,一堆浓痰沿着抛物线落在身后的藕叶上,藕叶晃了晃,藕枝似乎要折,几个摇摆之后,终于站直了腰,惊醒一池青皮白肚青蛙。

“哇——哇——哇——”声音比王耀祖的还大。

王耀祖又憋足一口气,足用了三分钟时间,像练气功,肚子胀得比青蛙的脖子还要圆还要大。

“老少爷们——老少爷们——老少爷们——”又是三遍,声音盖过了蛙鸣。

停下来,王耀祖又憋足一口气,又足足用了三分钟。

“八点钟开——会——八点钟开——会——八点钟开——会——”终于完成了课题,全身已大汗淋漓。甩甩捶捶腰把头钻进河里冲个凉,用双手一抹皱巴脸上的水珠,收起手半握双拳抬起脚蹲马步练十分钟太极,然后沿河堤小跑几圈,像个退休老干部。秃顶上的几粒水珠在晨曦中熠熠闪光。

现在村干部比以前好当多了,王耀祖当然记得,由集体大生产到土地到户再到现在的全面建设小康社会。

集体大生产时期,那时兴叫队长,队长是一个村的政权经济统领者,有着无比庞大的权利。那时真叫个累,每天早上六点钟就站在河堤上扯着嗓子催村民上工,统一生产统一分配,严格割掉资本主义尾巴,任何人都不敢私自买掉一个小小的南瓜,乡亲们干劲很大,干着干着,还是出现大饥慌路有饿死骨的现象,但他是队长,一家人平平安安渡过了那个可怕的年代。

接着到了土地到户时代,由于是刚刚尝试社会主义特色产品——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每天到镇上开会,每天都要向村民传达会议精神,由于土地由集体转向承包,体现了多劳多得,村民的积极性高了,肚子渐渐地添饱了,可事情还是很多,对村里的一切要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行云蒜皮,王耀祖清晰地记得:那时由于物资缺乏,就连村民用的肥料都没有,没有无机有肥怎么办?那就搞有机肥,人平三立方米,那一段时间山上的青草都割完了,他亲自带队,拿着卷尺挨家挨户的量。现在倒好了,又要全面奔小康,而全村有一半的人都不种地外出打工了,腰包鼓鼓的,还净拿国家给的粮油补贴费。想想那个年代种还饿死人,而如今不种地的天天都是大鱼大肉,洋房也盖起了。王耀祖哑然失笑。

更让王耀祖有点儿想不通的是,以前只要他在河堤上一喊,全村的人不到三分钟就齐涮涮地到齐了,而如今就是你一大早喊破嗓子,九点钟若三分之二的人到齐就不错了,乾坤颠倒了。这也是王耀祖天天要经嗓子的原因,我就叫你这些天天睡懒觉的睡不好,他对外宣称自己喉咙痒,实际上他是另有企图。

哈哈哈……笑的有点儿邪。

九点半左右,村民陆续到了一些,大概有三分之二了吧,会议正式开始。这是今年上半年以来的第一次会议。

“安静了——安静了——安静了——”王耀祖瞪着眼喊着。

“哪个娃还在磨牙骨。”他把眼斜向正在说笑的王根,就是不点名,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会议场地放在学校的操场上,由两张桌子铺上一张蓝布算是主席台。

还有人在议论,揣摸今天的会议内容。

“噔——噔——噔——”他不再喊了,用拳头狠狠敲了三下木质的课桌,还真管用,场子顿时鸦雀无声,好像村民都习惯了他的一系列举动。

“哎——哎——哎——”这是清嗓子,接着一口浓痰像鸡拉屎一样掠过,再用脚擦擦,还算讲卫生。

“今天会议的内容是修路。”终于到了正题,就说这一句,他端起茶杯,开始品茶。

顿时会场像炸了锅。

“书记,修我们村的路还是支援外村挣建设工?”“老祖,是水泥路还柏油路?”“书记,人平凑多少钱?”……

会场上七嘴八舌,年少的把他喊书记,年长把他喊老祖,管你喊什么他都不在乎,他品了三口之后,又拉起竹制外壳水瓶,像凤凰三点头似地自己给自己又把茶杯满上,有条不紊地品起来,秃顶在阳光的直射下像夜间的二百五十瓦的白炽灯泡。

“哎——这次呀那个修路,既不要你们掏腰包,也不要你们出建设工。啊——”王耀祖摆着官腔儿。说罢又自个儿品茶去了。

下面又炸了锅。

“老祖,你是不是行拐卖骗,有这样的好事儿?”王麻子眯着他那麻子般的眼睛问道。

“老祖,怕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王二杆子翘着他的二郎腿说。

……

约摸十五分钟,也就是王耀祖一杯茶品罢倒掉再换上第二杯时,他开口了:“哎——你们这些井底之蛙孤陋寡闻的家伙,现在是什么年代,一切都改革开放,还是以前叫你们出钱出工像要你们的命……”说到这里又停顿一会儿,把刚泡下的茶用嘴吹了吹,喝了三口,不知是真吹了还是向村民们显示自己的修养到达的境界。

“哎——这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是党的号召,也是党交给我的任务。信不信由你们?”又品了三口茶,凡正有的是时间,开会吗?不是两句说罢就走了,最码也得两三个小时,说话不要快也不要慢,抑仰顿挫很关键,既显示自己的能力又显示自己的权威。谁叫你们养成一个低级习惯:开会从通知起非得拖两三个小时还到不齐。

下面的王皮眼睛紧盯着书记,正当书记放下茶杯时,他悄悄地把手伸进腋窝,虎口夹紧肩夹骨,手指并拢贴紧腋下肌肉,然后用力一夹,一个响亮的屁像锁喇声优扬。

“哎——”书记的延长声还没有拖到位。

下面是一陈陈哄笑。

“笑个屁,哪个龟孙子昨晚喂母猪产仔时的黄豆?”书记有点儿怒了,把杯子在桌面连笃三下。

“书记,他们还真在笑屁呢?”王皮用拇指和食指夹住鼻子,笑得眼泪快流下来了。

又是一阵哄笑。

这个王皮是柏树村出了名的调皮鬼,鬼机灵鬼机灵的,其调皮害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其中有一件令柏树村男女老少都记忆犹新。那时王皮只有六七岁的时候,他和伙伴们上山砍柴,砍罢柴挑至河边,下河洗澡偷河边的黄瓜洋柿子吃,高兴地不亦乐乎。可王皮还不尽兴,河边有集体种的南瓜地,地里结满了南瓜,其中有一个南瓜特大,足有筛子那么大。王皮悄悄地摸过去,用砍些刀切下一个拳头大的洞,掏出一部分籽瓤,朝里面拉了足足有一夜壶的屎,然后又用切掉的那块瓜皮盖上,过不了几天南瓜又长成了原样。那一年南瓜喜获丰收,村民在庆祝时,用这个大南瓜煮了一大锅南瓜汤,当全村老少爷们都吃得高兴时,王耀祖感觉味道不对,其时全村人都感觉到了,有股臭烘烘的味道,但又不好说出口,因为当时正在闹饥荒。那一顿美餐,王皮当然没吃了,还有一个人就是王杆,他比王皮小两岁,看到王皮的恶作剧的全过程,但他不敢说。以至于多年以后他才说出来,也就是全国人民都喂饱肚皮的温饱时代。全村一听到这个故事时都骂王皮千刀万剐遭雷劈。可事情已过去多年了,现在说起来也只当是笑谈。

“肃静——”书记拖着长音吼道。

“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呢——”王二杆子拖着尖细的嗓门,像比书记哎声比赛。

下面又是一阵哄笑。

“你个小王八羔子。”书记狠狠用眼瞪向王二杆子,还真作用,王杆顿时变成了哑巴。

“肃静——肃静——”这两声声音之哄大把全场的耳朵都震聋了。会场也迅速安静鸦雀无声。

“哎——嗯——这个路呢。”王耀祖伸出了黑漆漆的胳膊。

“手腕以上的部分你们甭管,就是我的大胳膊和小胳膊,都听清楚了吗?”这是这次会议的关键,王耀祖用目光扫过会场,足足用了三分钟。

“手腕以下的部分,也就是各个手指,各家各户各扫门前雪,要把路基打好夯实。”王耀祖伸出五个手指,短粗短粗的。接着手一摆,说了声:散会。

村民们相继离去,有的在议论:如今的政策真是好。也有在说:刚才的屁是谁放的?像个震天雷,把书记的眼睛都震绿了。

第二天,槐树村的村民都忙开了。要修水泥路了,上面说的是村村能公路,这是件惠民的大好事儿。

这天早晨,王耀祖破例没有在河堤上喊了,只是拿着他的大茶杯,嘴里叼着烟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转到村头,一路上脸上总洋溢着笑容。这年代村干部太好当了,不收农业税教育附加费等费用了,也不督促生产,村民都很自觉,只要上面来了通知,自己传达到了就行了,嘴说工资低,但养活老伴还是没问题的。子女都有出息,大儿子在省城工作,二儿子在县政府工作,一个女儿也成了局长夫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子女们争着要二老到城里享福,可他和老伴过不惯,没有熟人呀,特别是那喉咙,痒得冒青烟。还是土生土长的地方好,人头熟有人说话,有地方喊嗓子,再者自己在柏树村也德高望重。

“二杆子,你到门上的路修这么宽,你要过车呀。”他走到村口的王杆家。

“老祖,你还真说对了,我还打算买辆小轿车,要不到时候,我捎上你去兜风。”王杆比他小五岁,也算得上一个时代的人。

王杆正和老婆在忙乎砌石头,他老婆王媚比王杆小十岁,可谓是老夫小妻,在当时可谓村里一支花。他们同姓,年龄相差这么大,可见在五六年代能走到一起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听说当时全村人都反对,可王杆和王媚就躲在河边那南瓜棚子里把肚子搞大的。到最后村民和双方父母见生米做成了熟饭,也就不了了知了。

“书记,中午在我家喝两盅。”王媚笑着说,丰润不减当年。

“你个二杆子,还是小媚说话中听。”书记笑嘻嘻地答道。

“可老哥血压高,酒戒了,最近这肩膀的风湿又犯了,要不你给我揉揉。”书记眯着眼笑道。

“你可老不正经的。”王媚嗔道。

“玩笑玩笑,别当真,别当真。娘呢?”书记连摆手又摇头道。他所说的娘指的是王杆的娘亲。

王媚的嘴朝厨房呶了呶,这个老婶娘在厨房择菜呢。说起这个老婶娘,王耀祖就会热泪盈眶,他娘亲生他时难产,医生说母子只能保一个人时,他娘亲要求保孩子时,实际上是为他那方头的老王家留后,他生下来娘亲便含泪九泉了。那时这个老婶娘正带着王杆的哥哥王树,他是喝着这个老婶娘的奶长大的,也算是半个亲娘吧,所以有时在王媚跟前开玩笑也就毫无忌惮了。

正说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村口停了下来。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故乡,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暑假我要在城市里半工半学,过年时我在家也只呆三天,和爹娘团个年就走了,我是大山的孩子,土生土长的山里人,知道家乡落后的面貌。我的理想就是让父老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一毕业,我没有告诉父母,抛弃了城市工作的机会,我选择了“支农”,就回到故乡当“村官”。

我叫王蛋,很不雅的一个名字,小时候很坏爱捣蛋,因我父亲就是王皮,乡亲们都说老子调皮儿捣蛋,伙伴就把我叫坏蛋,大人们就把我叫王蛋,渐渐地我就有了名字,不是父母起的,而是乡亲给的。

陪我一起下车的还有镇上的镇长付镇长。

“镇长,您好,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请指示工作。”王耀祖老远就看到了付镇长老远都打招呼,但他没有直呼付镇长,而是直接叫镇长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人人都想当正职,没人想当副职,这个镇长是名副其实的镇长。

“大伯,您好。”王蛋见了王耀祖就喊,王耀祖在他父亲这辈中算最大的。

“哎呀,还有蛋娃呀,稀客稀客。”王耀祖摸着秃脑门道,不知何故王蛋怎么和镇长混到一起了。

“正要到你们村委会那儿去了,在这儿遇上了,那我就说事,王蛋王书记是省厅招的大学生村官,被分配到你们柏树村工作,老王你可要好好照应照应,你是他的直接领导,他是副书记。”付镇长直言不讳地说。“嗯——哦——”王耀祖当听王蛋王书记时,脸上掠过一丝不痛快,心想你娃子当书记那么把我摆到什么位置,当又听到他还正职时,王蛋只不过是个打下手的,脸上又晴转多云,满脸堆笑。

“镇长,王蛋书记中午就不走,到寒舍一坐。”王二杆子也学会巴结人了。

“我就不搅和,还有几个钦差大臣要等我去送呢,你们可招呼好省城的钦差,否则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这几句话似乎是开玩笑,但吃到最后一句时付镇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王耀祖,盯得王耀祖心里有点儿发怵。

“一定,一定,组织部里来了个年轻人吗,这是工作需要,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需要。”王耀祖边说着边把付镇长送上了轿车。

“你小子还行呀,祖坟冒烟了,什么时候混了个钦差呀,还是省城的,比我的规格还高呀。”王耀祖送走了镇长,转身笑嘻嘻地说。

“大伯,这是哪是哪呀,我只不过回来向你学习,你没听到刚才镇长说你是正的我是副的。”我恭维着。

“大侄子,这话我爱听。”王耀祖哈哈笑道。

“大侄子,快进屋坐,快进屋坐。”王媚过来搭讪道,还真把我当成了大官,这是镇长亲自送的人呢。

“婶子,您好。”我打着招呼。

“到我娘家坐坐。”王耀祖把王杆娘也喊娘。

我刚想说这怎么好意思,还没说出口,就被王杆他们一把拽进了屋,王杆娘是个很健壮的老人,已经七十岁了,但看上去还只有五十多岁。她出来跟我打过招呼后,又到厨房去忙开了。

王杆夫妇也停止了手中的活儿,都到厨房去忙活了。

“上面说到门上的路只有一米宽,而你修了三米宽,到时我给上面说说。”王耀祖转到厨房。

“到时还不是大哥一句话。”王杆赶紧说,拿着锯子去锯猪蹄脚。

“那是那是,中午菜搞丰盛点儿,来了钦差呢。”王耀祖笑道。

“是,是。”王媚边说边走向冰箱。

王耀祖把村上的会计王实叫来了,也顺便把王皮夫妇叫来了。我见了爹娘,自然是眼泪盈眶。

“哭什么哭,儿子回来了是好事。”王耀祖对着我爹说,我爹我娘都止住了眼泪,喃喃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十二点,酒席正式开始。

在坐席的时候有点儿犯难了,谁坐上席呢?今天这顿餐是为钦差接风洗尘的,当然由我王副书记坐上席,可是我的阿爹阿娘又在场,我坐上席是不合适,父母为大呀。最后摸了摸秃顶说:今天都是自己人,我们都长辈,要得小敬老,还得老敬小,今天就由我们王副书记坐上席。我推辞着不坐,要阿爹坐,可阿爹也坐不成,其它平辈都比他大。最后还是阿爹说叫你坐你就坐。我只好如坐针毡似的坐到了上席。

席上,长辈们都频频向我敬酒,我受宠若惊。为了活跃酒席气氛,王耀祖开了个玩笑:王蛋副书记,你回来当政了,不会又叫我们吃屎吧。众人一听,都笑得前仰后翻。阿爹也笑了,他年少时的恶作剧在柏树村真能遗臭万年。只有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好嗫嗫道:哪怎么会呢?只好跟着王耀祖学说官话,我是党的孩子,党培养了我,我是带着乡亲们奔小康的,走向富裕生活的,还请大伯多多关照,我敬大伯四杯酒。王耀祖边喝酒边说:你们看,孺子可教,后生可畏呀。

酒席直到下午三点多才结束,我有点儿醉了,在阿爹阿娘的搀扶下回去休息。

昨天我回来的急,没时间去村里转转,有两年时间没回家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家乡的变化太大了,清一色的楼房,有两层的也有三层的,瓦房已不存在了,并且都贴上了仿古的瓷砖,房顶上都盖有灰色的琉璃瓦和烽火墙,飞檐翘臂。一眼望去,仿佛又回到了明清时代,不同的是乡亲们的衣着是现代化。听乡亲们说,我们所处的郧西县有条天河,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地方,地方政府狠抓旅游强县,而我所处的上津镇是朝秦暮楚的中国历史名镇,有着湖北省唯一存在的古城墙,是历朝历代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所以所有的建设都要仿古化。

听乡亲们讲:政府规定贴仿古瓷砖的农户补助一万,做了仿古房顶的补助一万。反正村民都在想不是自己出钱,出点儿工就可以了,两万元买料儿还有多余的,何乐而不为呢?我边走边想:人类一直都是进步的,为什么又是倒退呢?搞什么仿古?把这些钱投资我们的科技和教育,不兴我们的国家不会回到唐朝,让唐人街走到世界。反过来想想还是国富了,国富了家也就富了。在穷的时候每天都想着添饱肚皮,谁会想到这呢?以前毛主席他老人家当政时,砸掉庙宇破四旧反对封建迷信,可现在各地庙宇修建的富丽堂皇,当权者更是虔诚谟拜,生怕神阻碍他平步青云。话说直了,要想当领导你就得摆政绩。

王杆的房子在村口上边,村口在一个晒场,足有两亩地。第二天下午,修路队就开进了柏树村,轰轰烈烈拉了一大车的机械,第三天就开始正式修路了。路由修路公司负责,钱由国家给,柏树村委会只负责修路公司与村民之间的一些矛盾化解。

镇政府规定:路必须修到村民的家门口,目的是让村民下雨天不换筒子鞋。由于王杆的房子位于村口,理应第一个就从他家门口开始修起。

一大早,王杆和修路老板吵了起来。

“你们拿国家的钱修路,我的路有多宽你就得给我修多宽,还有我门前的场地都要给我修好,否则,我叫你修个屁路。”王杆红着脸瞪着眼扯着大嗓门叫着。

“我和你们镇政府签有合同的,主干道三米宽,到家门口的路一米宽。”修路老路解释着。

“我不管你什么狗屁合同,如果不给我我修好,柏树村的路你又甭想修了,把你合同拿去烧了敬土地老爷。”王杆蛮不讲理地说,就睡在路中间。

修路老板打电话喊来了王耀祖书记,我和王实会计。修路老板把合同往王耀祖一放,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这修路多少钱一个平方米?多铺的地方算好由各家各户自己出。”老书记很老练地说。

“我和镇政府签的合同,到时候再和村民打交道不好收款。”修路老板一脸的不悦。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路不给我修好,你就甭在柏树村铺路。”王杆还真缠上劲了。

“你看你看,你自己处理好了。”老书记作出想走脱身的样子。

“别走,别走,有话好说。”老板见事情不妙,忙拿住老书记。

得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修路是为我们村谋福的大好事儿,我们既不能亏了修路老板,也不让乡亲们的愿望不能实现。我看:各家门口的路,修路老板负责一米宽的部分,其余的由各自负责,愿意付钱的付钱,不愿意付钱的就给修路老板打工,从工钱里扣除自己应出的部分款。”我便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其实我还有另一层意思:乡亲们给自己修路一定实在。

“王副书记年轻有为有见地,这个法子好。”老书记连忙拍手叫好。似乎我和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修路老板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见我们向着村民说话,也无奈,只好悻悻地打发自己带来八个小工,只留下两个大工。那八个小工边走边骂王杆不得好死死在大年初一早上。接着是王杆夫妇和其它几个村民托着铁铲扬锹叉锄之类的工具跟在老板的眼皮底下乐滋滋地干活,像战争年代打了胜仗似的。

不到十天时间,修路公司将全村铺完,在这期间,王耀祖书记和我每天只是监督修路队的工程质量,哪些地方铺薄了,哪些地方水泥标号不够,我们现买现卖,要施工方坚决改正。修路老板也曾经给我和老书记提过烟酒,但都被我以各种理由回绝了,我的官儿不大,但是是省厅派的,我不能给乡亲丢脸,也不能让他们背后指我脊梁骨。王杆他们给自己修路,不管老挣不挣钱,但他们修得卖力踏实。

倒是老书记看完平展展崭新的水泥路不由得发出感慨:还是承包好呀,想当年集体大生产的时候,我从早到黑喊破嗓子,每天就是做不出活来,到年终分不到多少口粮,出现了大饥荒。像王杆这样的人,每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借口三次大便五次小便比女人的事儿还多,都磨洋工呗。凡正干多干少一个样,满工每天十工分,半工五工分,女人满工八工分,那些日子天天都忙着算工分,哪来的时间监工呀。现在好了,实行承包责任制,人们的积极性都高了,干多干少都是你自己的事儿。

正当修路队要撤走的时候,出现一个难题:村口的两亩大晒场怎么办?是继续让成为下雨天泥泞的路?还是让它成为硬化路面让村民下雨天不换鞋?

立即召开村委会会议。

“借此机会我觉得应该硬化成水泥路面。”我发表我的意见。

“哪钱从哪儿来?”老书记紧蹙着双眉。

“是呀,钱从哪儿来?”会计王实附和着。

我又挠着头。

“这钱应该由国家出,我现在就打一份报告,我们一起去找付镇长,最好把他约出来在古城宾馆吃个饭,再把修路老板一起叫上,酒桌上谈政治。”我出了一个主意。

“到底是外面见过世面的人,干事儿就是不一样。”老书记又摸着他那秃脑门夸着我。

“不能干事儿能当钦差吗?”王实总是跟老书记说话。

“就这么办,马上行动。”老书记一拍大腿说。

电话是我打给镇长的,镇长也按时赴约,酒过三巡,镇长借着酒劲说:“你们柏树村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小王书记,你大胆地去干,干出点儿成绩,给柏树村的乡亲们长脸,我们镇的新农村建设重点就放在你们村,你们可要不辜负我的期望哟。”说罢又用手指了指王耀祖和王实。我连忙说:“那是那是,多谢镇长关照。”

酒桌上谈事儿真容易,像一门学问,也是政治。饭后,老书记把大拇指竖得老高,用了一句像是革命年代但又赶时髦的话: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把我老头儿推到沙滩上。说罢哈哈大笑,像是开玩笑,又像是……我说不清楚。

修路队正式开始修建大晒场。

我们村委会三个人就在晒场上转悠。

“这个大晒场空荡荡的,总缺点作什么?”老书记说。

“是呀,缺点儿什么呢?”王实附和着。

“现在全部铺好,之后购一些健身器材,收获时节晒粮食,空闲时村民健健身跳跳舞。”我说。

老书记眼望着半山腰,对我说的话似乎没听见,半晌才冒出了下面一段话:嗯,你的主意不错,但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在这个场中央栽一棵大树,这棵树是我们村的象征,要古树,和村里的仿古房屋匹配。

“古柏树——”王实这时很兴奋,跳起来说,因为他从老书记的目光里看到了答案。

“对,就是那棵古柏树。”老书记补充道。

我抬头朝后山的半山腰望去。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那棵柏树就已经很古老了,我们村的名字也由此而来。柏树上面生长着掌形的叶子,一年四季苍苍翠若滴,老叶上面生新叶,新叶上面又生绿叶,似一把磨菇伞,确实一道优美的风景。足有两人合抱粗,如果做成方子,不需要锯开,直接用凿就可以了。离柏树两丈远的地方是王杆家的老祖坟,王杆一谈起那棵柏树,无不自豪地说,那棵柏树是风水宝地,要么他的的儿子王聪那年得全县中考文科状元,现在还在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读书。

“把晒场栽树会遮阳光。”我说。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老书记摇头又点头说。

“那么大的古树生长那里几百年了,甚至上千年了,不适合移栽。”我争辩着。

“你个小娃子,知道什么,你知道付镇长最需要什么,就是要我们村搞出特色,能上电视,这棵柏树往这里一栽,一定能吸引各级领导的视线,到时候我是典范,你和王实也跟着是典范。”王耀祖有些不悦。

“老书记说的极是,把老柏树往这里一栽,到时我们村一定能出名。”王实真是忠实的奴仆。

“那是王杆的祖坟墓地,他能愿意吗?”我抬出了王杆。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动动脑筋,那棵树是他王杆的吗?向上追溯祖宗十八代,也未必有人看到是谁栽的那棵树。”老书记反驳着我。

“那树是柏树村集体的,不是他王杆个人的。”王实明显向着老书记。

三个臭皮匠抵过诸葛亮,我一张嘴驳不过两张口。

“那我们就开个党小组会,然后民主集中。”老书记说。

“开什么会呀,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我已经知道了结果。

“你也不要真把自己当成了省厅的钦差,给你一个球你真把它当成一个蛋。”老书记显然发怒了,像是在一牙还牙。

我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因为老书记的秃顶对着正午的阳光闪着白光。

“大伯,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我听你的就是了。”我连忙道歉。

“以后说话要学着点儿,别没大没小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老书记一摆手,一副不放在心上的神态。

我也告诫自己:以后说话一定要注意,别捅马蜂窝。

第二天,天刚破晓,六月的天天长夜里,我还在床上睡着,就听后山上有机器的轰鸣声。我连忙穿衣爬起。后山的山道路上一台挖掘机和一台铲土机像蜗牛一般缓慢而又艰难地爬行,我便飞快跑过去。

古柏树在后山腰的低凹处,两边是两道山梁延伸成一个山包,低凹处后面是平坦的山坡,像女人的小腹,在我很小的时候,夕阳西下闲暇时老人们常讲那是一处风水宝地,像古时的太师椅,山坡上的黄土地是靠背儿,两边的山梁是扶手,人死了埋在哪儿,后辈儿孙有靠山,因此那后面就埋了很多人,王杆家族的墓地在最前边。但我感觉阴气很重,给人阴森恐怖的感觉,所以自儿时起我没去过那地方,只是常常站在河对面观赏那棵古柏树。等我赶到的时候,古柏树下已经闹成了一锅粥。

“谁敢把柏树挖走,我操他祖宗十八代,我掘他的老祖宗,叫他断子绝孙。”王杆大声骂人。

王杆他娘则端坐在古柏树下裸露在外的树根上,两眼流露迷茫的眼光,平直望着前方。

“娘,我是喝着你的奶长大的,你就是我的亲娘,请你支持我,我这样做是为了咱柏树村,为乡亲们谋利益,镇长重视我们,要我们把柏树村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给县长市长看看,我是共产党员,就要听党的话,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我的亲爹妈亲娘也躺在后面,也看着我,但我没有办法……”说着说着,老书记落下了两行热泪。

王杆娘是个沉默寡言的农村妇女,听完王耀祖这段感动肺腑的言语,什么话也没有说,起身就径自回家去了,王杆试着要拦住,可没拦住,娘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就急着说:娘,你忘了我给你说的话,把这柏树放了给您老做一副上等的柏树方子。可娘就是没听见,已经走到村子了。

“谁要敢挖柏树,我就跟他拼命。”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把砍柴刀,刀峰峰利,闪着白光,两个师傅吓得朝后退了几步。

“你个狗日的,你敢,这树不是你的,是集体的,现在为了集体的利益和荣誉,为了给柏树村装颜面,那不是你说了算不算的问题,你们说是不是?”老耀祖对着他一早叫来的几个村民说。趁王杆不注意,一把夺下他的刀,由几个村民反绑押回村房。

制服了王杆,老书记朝我看了一眼,脸上浮着一片得意的笑容。

“我看那个不服气,我是公事儿公办。”说完专门又朝我望了一眼,显然,这是拍窗子给门听。

我只好装聋作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接着就是轰隆隆的机器声,挖掘机几个翻身,就把古柏树挖起来。未了,有几个村民,在柏树被拨起的一刹那,柏树根部冒了几缕青烟,两条尺把长的青蛇一溜溜走了,说的似有神话色彩,我揉搓着眼睛,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用胳膊粗的麻绳像捆绑王杆一样把古柏树拴得牢牢实实。并拴在铲土机上。

老书记有前,会计王实当二,接着就是机械,走在最后面的是村民,像一支打仗得胜凯旋归来的队伍,我只好目睹全过程,悻悻地走后最后面,跟着回到了大晒场。

大晒场那儿早已挖了一个长宽足三米深两米的大坑。

乡亲们早已都集中在大晒场,古柏树在两台大机械的扶持下,终于搬了新家,微风一吹,树叶嗖嗖发响,像一阵阵双手合拍发出的欢迎欢迎之声,像一个伟岸的男人,又像一个丰腴的少妇,构成了柏树村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乡亲们都啧啧称口说:这棵古柏树栽在这儿真好,夏天可以乘凉。

“好什么好,古语曰:前不栽柏,后不栽柳,两边不栽鬼拍手。我们村上肯定有户人家要出事儿。”是我的阿爹王皮自言自语道。边说着眼睛不时朝王杆家望了望。

阿爹自从年少作孽太多,现在年长了,好像要赎罪,似乎比别人矮半截。所以一般不在人前发表意见,阿爹的话当然是一种迷信说法,就是说庄稼户人盖房时,要盖在前边朝阳后有靠山的地方,盖好之后,屋前不能栽柏树,屋后不能栽柳树,屋两边不能栽杨树。在山里农村,这些树都是栽在有坟茔的地方,死人屋前要四季常绿,意味着祖宗庇佑子孙满堂。活人屋前一般种花种草,也有栽树的,但不栽这几种树。阿爹朝王杆家望了望,我更明白阿爹的意思,因为这棵古柏树与王杆家的大门垂直,距离约十来米。我与老书记为栽树的事儿产生了隔核,我怕阿爹再乱说,称我肚饿,连忙把他催回了家。

在经过村房时,我还听到王杆在里面脚蹦得震天响,嘴里不停地骂道:王耀祖,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不得好死,死后不能投胎转世……

又过了十来天,这棵古柏树在老书记的伺候下,天天浇水长出了新一轮绿叶,那一片片像弯曲的蛇又像掌纹的叶子,风一吹,像阿袅多姿的少女在风中翩翩起舞。

王耀祖请了付镇长,当然有我陪同。

“你们柏树村新农村建设搞得好,这棵古柏树衬着古建筑,天地绝伦。”镇长说。

只怕只缺人没有穿上古长袍了,我自语自言道。

“王副书记,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镇长问道。

“不,镇长,这是老书记的主意,我是跟着一些学习的。”我赶忙改口说。

“要把你柏树村作为典型宣传,要请电视台来采访,你们得做好准备。”镇长说着,称自己很忙,又踏上他的黑色轿车。

没过几天,县电视台有记者来采访,这棵古柏树作为主要画面,搬上了全县各家各户的电视屏幕。

又没过几天,市场电视台的记者也来采访,这棵古柏树又作为主要画面,搬上了全市各家各户的电视屏幕。

接着就是王耀祖也红,是站在古柏树下的镜头让他红起来的,那个镜头我看到过,双手背着,脸上洋溢着笑容,挺威武的。说他是几十年如一日扎根山区为民谋福的老党员,说他一身示范身体力行带领全村人民奔向小康……

接着王耀祖成了县级党代表,市级党代表,省级党代表……

只不过是每天早晨再没有听到他的嗓子了,有人说:老祖去了北京,见到了宋祖英,魂儿被勾走了。也有些人说:老祖的心思在古柏树上,那棵古柏树像是他相濡以沫的老伴……

王耀祖确实不再喊嗓子,每天就带着茶杯凳子坐在柏树下,一坐就是半天,有时也闭目养神,有时也哼几句不成文的小调,最多的就是脸上一直洋溢那种说不清的笑容。

七月的天气,阴雨连绵,下得柜里的衣服都上了霉,还有那新铺的水泥路上也起了青苔。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早上鸡已经叫了,窗外还是阴雨绵绵。突然手机响了,我拿过一看,是王耀祖老书记。自从上次发生了那次不愉快之后,村的事儿,我一般不理不问,有事儿的时候参加开会讨论,讨论的结果也是老书记一个人说了算,我基本上成了摆设,开始来了的时候还把我尊称为钦差顾命大臣,可现在却成了软差。我只不过是省厅派下来学习经验的村官,三年期满后还不一定留在这儿,只有薪金才是最真实的。

“过来开会,有重要事情相商。”老书记好像从没有睡意。

什么鸟蛋会,还不是要宣传柏树村?还不是要宣传他王耀祖这个市给党代表?我嘟哝着,但还是去了,不去不好,哪怕是做做样子,因为这样的会在这两个月内已经开了几十次了。王耀祖已经被宣传得家喻户晓,还去县里市里作过几次报告会呢。刚出堂屋门,真晦气!家里的那只老公鸡在堂屋大门前的台阶上按着那只老母鸡咯咯叫,挡住我的去路,我飞起一脚踢开了他们。

王耀祖已经在会议室等我,还多来了几个人,是本村的老党员。他们正抽着烟品着茶等我呢?自从柏树村上了电视后,王耀祖也就被乡亲们捧成神似的。

“让你们久等了。”我打着招呼,表示歉意。

“你个娃子,领导要有个领导的样子,工作要有工作纪律。”王耀祖显然不高兴。

“大伯,昨晚我睡晚了,以后注意一些。”王耀祖现在是红人,我只好喏喏道。

“眼皮总在跳,刚才在路上,两条狗在连蛋,打都打不走,好晦气。”王实没打伞,进门便说。

“怕是你和你老婆连蛋没连好吧,扭绳子扭的起不来了吧。”王耀祖打趣道。他呷了一口茶,清了一下嗓子,开始了正式讲话。

“同志们,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柏树村是窗内的蝉鸣——名声在外,要不,昨天晚上镇长打来电话,说再过五天,省长要带着省电视台的记者来我们这儿采风,这是我们村的荣耀,也是大家努力的结果,这几天,我们要把村里的环境卫生清理干净,让采风组高兴,给镇长脸上长光。大家有没有信心?”

大家都说有,那几个老党员都眯着眼,啧啧称赞:省长都知道我们柏树村了,这是老书记的功劳。

大家正在讨论如何组织乡亲搞好卫生接待等一系列工作,我的阿爹王皮突然跑进来了,我以为找我有什么事儿,因为早上的鸡打水让我感到一丝不安。

“老祖,不好了,出——出事了。”阿爹淋了一身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出事儿,你儿子王蛋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王耀祖没脸没皮地说。

“是,是王——王——杆——”阿爹有点儿哆嗦着。

“什么,王杆,王杆怎么了?”王耀祖一把提出阿爹,着急地问道。

“王杆开车在河堤出事了。”阿爹总算缓了一口气,说出了事情的原由。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夕祸福。一拨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向河堤跑去。

河堤上已经站满了乡亲们,王杆自从村里的村村通公路通路后,就买了一辆的三轮摩托车跑起小本小卖的生意,古柏树被挖走以后,他也没有刻意找王耀祖的麻烦,因为王耀祖把他亲娘也喊娘呀,就冲这一点他忍下了。

今天早上一大早,听说邻村的桂树沟张老四有一条大肥猪要卖,便开着三轮车去倒卖,刚出村口驶到河堤上,可能是雾气大,再加技术不熟悉,三轮车一个翻身,连人带车翻到两米高的堤下,两米高跟本就不算高,一个人随便一跃也能跳下去且毫发不损。千不该万不该就是王杆先落地,接下来就是三轮车翻下来砸碎了他的脑髓,七窍出血,血肉模糊,连向医院送的机会都没有,当场毙命。

王杆媳妇王媚哭得死去活来,晕了过去,王杆娘哭得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乡亲们都被这悲惨的场景感染了,流下了两行悲伤之泪,我也悄悄地抹去了两行眼泪。死者已逝去,活人还要顾活人,不能沉醉于悲恸之中,王耀祖是一村之主,现在更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抹去了两行酸泪之后,就去料理后事了。

棺木是漆过的,是那种黑漆漆的漆,由一个大桌和一个小桌支起,位于堂屋正中间,显得有点儿阴森森的,我极少参加别人的葬礼,每经历一次,就会在噩梦中出现那恐怖的棺材,圆梦人说那是好梦,是财运之梦,我才不相信了。遗像是从王杆一家三口的合影上剪切下来的,显得年轻,面部有点儿苍白,脸上带着笑容,正朝着众人笑了,更显得有点儿和蔼可亲,以至于乡亲们都忘了他曾经做过的坏事,都说他的好,没人与死人计较。吹打乐队是晚上才到的,这是我们村的风俗,每到有死人的时候,都要请吹鼓手唱孝歌等人来超度亡灵。那唱孝歌的人也正会唱,什么黄泉路上无老少,什么说声你死了就死了,死在半夜鸡子叫,这些孝歌都是自编自唱的,一个曲调,能勾起亲朋好友对死者的加倍怀念。在敲打铜器的配合下,更让人屡次落泪。

“你个负心的汉,两脚一蹬走了,我和儿子怎么办呀——”王媚一声接一声地哭喊着,声音划过苍穹,凄惨而绵长。

“我的儿呀,你怎么悄无声息地走了,阎王爷呀,你怎么这么不公平呀——求求你,用我的命换回我儿的命,他还要照顾孙子呢——”王杆他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哭着哭着,用头将棺木敲得咚咚响,众人流着泪将她扶走。

王杆是死后第三天上山的,这天照常是阴雨连绵,但乡亲都不用换筒子鞋了,因为村里已经有村村通水泥路,一直通到王杆的墓地,那种古柏树的出生地,挖掘机挖的一个很大的坑,溜走两条小青蛇的地方,风水先生说那是块风水宝地,后辈儿孙定兴望发达。

当送行的队伍经过村口时,一个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空,红红的,像一条火龙。接着一声炸雷,震耳欲聋,像是从晒场的古柏树发出的。接着又是一阵狂风,乡亲们感觉到古柏树上雨滴濑濑而下,像眼泪。

送行的队伍在水泥路上蜗行着,蜿蜒着,像一条长长的蛇。

午时十二点整,王杆终于躺在那棵柏树坑里,也就是与王耀祖拼命的地方,静静地,似乎没有了人间恩怨。

阿爹搀扶着王杆他娘远远站在村口的那棵古柏树下,因为当地几千年的风俗,长辈是不能送晚辈最后一程的,送了子孙将不兴旺发达,所以王杆他娘只能远远地目送着亲爱的儿子离去。

经过几天的折腾,王杆他娘更瘦了,更佝偻了,更苍白了,两只眼睛凹下两个青窝,整个身子风一吹就会吹走。

“老婶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呀。”阿爹安慰着王杆他娘。

“前不栽柏,后不栽柳,两边不栽鬼拍手,造孽呀——”阿爹叹道,朝王杆家的房子望了望。在乡下,屋前屋后栽了这些树,意味着必有凶事儿发生,果然应验了。

王杆他娘听了阿爹的话,突然露出两道凶残的目光,像两道闪电划过长空,掠到王杆静静睡着的那个地方,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阿爹没有察觉到,古柏树像是感觉到了,又一阵风吹过,古柏树猛的颤抖了一下。

日子如小河流水般缓缓流走,在这期间,王耀祖每天不练嗓子了,捧着茶杯,把一把太师椅搬到古柏树下,悠哉悠哉,有时哼着不成文的小调,像黄梅戏中的天仙配。他像一尊守护神,日夜守护着古柏树,浇水锄草,把古柏树伺候着像老婆婆伺候产孩子的媳妇,古柏树又披上了一层绿装。他想忘掉一些不愉快,可是越想忘越往哪儿想,特别是王杆的事儿,自己是老共产党员,从不信迷信的事儿,可王杆的事儿,使他觉得迷信这东西有些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古柏树挖走不出半个月王杆便出事儿,你说邪不邪?难道真的中邪了?有时也常站在村口,遥望那堆黄土,也觉得自己无情,他和王杆是发小,是吃着王杆娘奶长大的,也算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可自己为什么就那么铁面无私呢?去挖人家的老祖坟呢?每每想到这儿,他就不停地叹气。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尊言,或是捍卫自己在柏树村村民心中的地位。这家人现在也太可怜了,王杆走后还不到三个月,王媚便跟着一个老板走了,净人走人,没拿走一针一线,就像过去的革命战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王耀祖也苦口婆心地劝阻过,可无济于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些无可奈何的事情。王杆的儿子还在省城读书,家里只有王杆娘,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王耀祖每天都去看她,可她对王耀祖的到来不理不问无动于衷,口中常常念念有词,外人也听不清呶叨什么些?王耀祖知道,我阿爹也知道。

下半年,王杆娘格外勤劳,养了一头大肥猪,足有三百来斤。她把猪杀了,也没请乡里乡亲,把所有的肥肉都熬成了白花花的猪肉,足有两大桶。她在实行一个计划:她要那棵古柏树死,她要王耀祖名誉扫地。自己一个老妇人,明斗是不可能的,明斗就是将古柏树的下半身的皮刮光,不出两个月,古柏树便会变成枯树,能斗的过吗?王耀祖天天像瘟神一样守着,寸步不离,根本没有机会。要动手也只有晚上,但晚上那么粗的树她也刮不完,但第二天村民都会知道,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要来就来暗的,明箭易躲暗箭难仿。

主意已定,下面的步骤就是实施。

每晚三更时,或者说是那种杀人越货的夜晚,王杆便悄无声息地起床,烧火烧水,半瓢水一瓢白花花的猪油,加热熔化,然后悄悄地浇入古柏树的树底部,像是在给古柏树补充营养。就这样,王杆娘夜夜如此,也没有发觉,偶尔也碰到夜行人,有时也会碰到王耀祖,但都不会在意,都以为老太太在给古柏树浇水呢。

当两桶猪油用完时,古柏树突然树叶开始慢慢地变干,渐渐地变黄,没几天竟然开始往下飘落叶。

最先发现的当然是王耀祖,他感到有点儿纳闷,古柏树从开始移栽到现在已有四个月,期间还发过绿芽呢,怎么突然间就要死了,没几天树叶就落完了,树枝开始萎缩变干,再过几天像是一棵枯树,完完全全地失去了生命。

古柏树的死就像王杆的死,来的那么突然,乡亲们还没反应出是怎么回事时它就实实在在地死了,这是铁打的事实!

王耀祖天天望着变缩的古柏树,叹气流泪,像是他的生命到了终点!

古柏树的死已经无法挽回!

再次请来挖掘机,当死柏树被挖起时,其根部没有溜走小青蛇,而是黑压压的蚁群,像黑压压的城市人。

王耀祖惊呆了。一只只蚂蚁爬到他的身上,其中也有飞蚁,像索要他的命似的,擦都擦不过来,一阵又一阵的。

乡亲们都说:这是王杆转世!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死柏树被挖出来之后,王耀祖用它给王杆娘做了一副棺材,自己便去了省城,到大儿子那儿去了。

接下来我被任命为柏树村书记,我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买回了一批健身器材,把晒场建设成一个全民健身广场,白天晒粮食,早晚供乡亲们锻炼身体。

乡亲们过上了城市人一样的夜生活,因为生命大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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