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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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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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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担打杵门神(中篇小说)

对于走出大山深处的我,杜家凹是我的故乡,而且是我一生都牵挂的地方。

我们每个人对故乡都不陌生,故乡的水、故乡的人、故乡的一切的一切,就连儿时的一条狗、一只猫、一处马蜂窝,甚至哪棵树下好乘凉,哪家茅房干净,哪家茅房恶臭,如今都记忆犹新。

我经常在梦里,梦到凹里唯一的一台现代化的机器,就是那台手摇式的压面条的机器,我们凹里人都叫它压面机,为什么单单提到它?因为儿时的我双臂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家里的面条都是我用双壁摇出来的。

杜大妈是凹里唯一有压面机的人家,瘪着瘦骨如柴的嘴巴,为了把雪白的面粉儿和的均匀一些,喝了一葫芦瓢的水,噙在干瘪的嘴巴里,像丧事时吹着朝天奏的把式们的嘴巴子,鼓得像癞蛤蟆的肚子。我不得不惊叹她干瘪的嘴巴真能装水,山里的杜大嘴巴最多能装下那半葫芦瓢的水,而她竟能装下一整瓢,而且半滴不漏。

俗话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功到自然成。杜大妈的这噙一葫芦瓢冷水的功夫不仅在杜家凹是一绝,乃至方圆百里也是首屈一指,实乃大师级别的人物,可谓登峰造极。有时,我也怀疑她的喉咙里都装着冷水,只不过没有下咽到肚子里罢了,或者说是咽到了肚子,又从肚子里吐出来,无奈,她是我的长辈,我不能掰开她干瘪的嘴巴瞧个究竟。

每当我驼着一袋白面去压面条的时候,让我瞪直了眼睛的一幕就是她和面的一幕,她吸足了一口气,猛地把一葫芦瓢的冷水吸入干瘪的嘴巴,三九天冻破石头,她也是如此,如武侠故事里的吸心大法般,有着一股魔力。每每这个时候,我真想掰开她的嘴巴看看,水到底是肚子里或是嘴巴里或是嘴巴、喉咙都有?然而,杜大妈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只见她双手在木桶里搅动起来,白面打着旋儿。

正值徐娘半老的杜大妈,蹶起了圆圆的富有弹性的屁股,系在腰间的蝴蝶结红腰带若隐若现……

我正值年少,声音也变苍了,如凹里庄户养的那些骚嫩公鸡一般,整天撵着小母鸡抻着脖子喔喔地叫着,发着还未完全成熟的苍白的声音。

最让我感到羞愧、龌龊的是,她那对雪白的奶子如雪白的白面一般,柔软、粉扑扑的。在我的印象里,那对奶子一定很柔软,而且还有些坚挺。

杜大妈是凹里的单身女人,她有过男人,订的是娃娃亲、童养媳,只可惜在他们准备结婚的当天,男人杜黑子在煤窑里塌方死了。她伤心欲绝,准备随男人而去,最后在左邻右舍的劝说下,她活了下来,活下来的她自此以后就没有再嫁人,她有着苗条的身材,该凸的地方凸得像座小山丘,该凹的地方凹得错落至,可以说在杜家凹不是数一也是数二的美女,可为什么就嫁不出去呢?原因很简单,杜大妈白皙的脸上,正在那双葡萄般的大眼睛下面有颗黑痣,似一滴晶莹透亮的泪珠儿,山里人把它称为“落泪痣”,说是她此生将会以泪洗脸,要不,刚要结婚,男人却死于煤洞?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以泪流面,脸上常挂着悲悲兮兮的神情,好不容易从悲痛中喘过气来。为了生活,生产队照顾她,就把买来的台手工式的压面机,让她经营着。这样,她就可以不下地干活挣工分了,她的工作就是每天给生产队压一百斤面条。其实,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个很轻松的活儿,没有出大力,累得汗流夹背,也流了些许小汗,权当活动活动筋骨,锻炼锻炼身体罢了。因此,杜大妈看上去还是个水灵灵的女子,自从有了压面机,她的生活有了着落,从阴郁中走了出来,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她走出去了心中的那道坎儿,也想再寻个如意郎君,过着你挑水、我浇园的山里人的生活。可是,山里的小伙子和媒婆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从没有人再踏进她的门坎儿。她是孤儿,三岁时,阿爹、阿娘得了一种肚子挺得像个水桶般的病而死去。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凹里也没有了亲人,她把全凹的乡亲们当亲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些风言风语也传到了杜大妈的耳朵里。凹里人都说她命硬,水灵灵的葡萄般的眼睛下面的那颗落泪痣就是颗“克夫痣”,谁娶了她,谁就会命丧黄泉,早早地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她的男人不就是早早地报到去了吗?凹里人信邪,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命才是最重要的,命都没有了,要个漂亮女人供在家里干啥?还不如讨个聋、哑的婆娘,反正女人那沟沟,灯一灭,一抹黑儿,都是一个味儿,没有什么特别的。

错过了这个村,也错过了那个店。杜大妈的青春年少就葬送在凹里人的风言风语里,她开始恨脸上那颗“落泪痣”,在夜半三更、寂寞难耐的时候,她为了发泄,就用那锃亮的剪刀,对着窗外那皎洁的月光,嘴里咬着根卷面片子时用的木棒,狠心地把那颗黑痣剜了下来,血流满面。她蒙着脸生活了好长一段时间。凹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特别是和她同龄的女子,我阿娘也是其中的一个,都问她,脸怎么呢?还当起了蒙面女侠呢?她只好硬着头皮说,昨天下地不小心摔了一跤。那些女子心里说,撒谎都不会,你只当压面,下过地吗?

过了些时日,杜大妈取下了面罩,对着镜子一看,吓了她一大跳,伤口处又长出了与原先那颗似乎还大的黑痣,这是怎么回事儿?她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流成了凹口内的小河。哗啦啦地声音,似乎在说,杜大妈,别费心了,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相,那是命!于是,她也就相信了命,不再流泪,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之所以叫杜大妈,是因为她姓甚名啥,我都不知道,只听阿娘讲起过,她死去的男人和我们是同一家族,他与我阿爹同辈且同年,大月份,理当是大妈。

随着干瘪的嘴巴如喷雾器般地喷出均匀的水滴来,射到飞旋的白面上,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半桶白面儿在杜大妈干瘪嘴巴里的三瓢冷水的喷射下搅得柔软,粉扑扑的,如大姑娘红润的脸庞,也如当年正值少女的她。

杜大妈弓着腰骨,或说是猫着腰骨,这样以来,她的衬衣显得有些宽大,领口处的一颗扣子随着摆动,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透过领口,我窥见了两只如小白兔类的白乎乎的东西,随着她和面的动作左右摆动起来,颤悠悠的。我的脸一阵发红,心口跳动的厉害,对于一个正在上学、求学的少年来说,让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这也许是一种罪过。多年以后,当我记忆浮现这一幕的时候,我已经能坦然面对了,觉得没有了什么罪过感,有些事情只是一种原始本能罢了,不必负疚。

正当我打怵的时候,杜大妈把粉扑扑的白面儿上下翻了几遍,圆鼓鼓的嘴巴瘪了下去,自从她干了压面这个行当,曾经的樱桃小口就变了了如今干瘪的嘴巴,可能是多年练出来的结果。她站直了身子,当然,蝴蝶结般的红腰带不见了,跳动的小白兔也不见了,站在我面前依然是结实、苗条的身体。

杜大妈说,金娃儿,开始搅面。我的名字叫杜鑫,凹里人都不认识这个字,都把它叫做“金”,无所谓,不管“金”也好,还是“鑫”也好,表达的意思就是钱多呗,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杜大妈嘴巴里的“搅面”就是由我搅动铁轱辘,她往压面机最上面的漏斗里铲拌好的面粉,然后压出面片子,再接下去就是换面刀,压切成细面条。

我还在打怵。

杜大妈有点火儿。自从她认命之后,她的脾气就有点儿火,语气加重了,说,金娃儿,你发哪门子呆?鸡鸡长大了,想婆娘了,让你娘给讨一个去,赶紧搅面!

我才从臆想中惊醒过来,双手握起那铁轱辘的把柄儿,咕噜咕噜地搅起来,搅得飞快,年轻气盛的我,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我不敢再正视杜大妈胸前的两个小山丘,但在搅动的过程中,我是面对着她的,不可能背对她,这样,会显示出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不尊重,她脸上的那颗“落泪痣”却看得一清二楚,黑得发亮,中间处似乎还长着一根汗毛。于是,我又想,命运真会捉弄人,杜大妈的这颗黑痣哪里不长,为何长在眼睛下面?若长在两道柳叶眉之间,那是“美人痣”,杜大妈的命运也许会不一样,“美人痣”是旺夫命、富贵命,按时古时的说法,长有“美人痣”的女子,多半会被选进宫里,哎!我也为杜大妈的那颗“落泪痣”感到不公。

不过,杜大妈对我是很好的,在全凹的女人中,除了阿娘,就数她对我最好。我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家族不旺,出了一些事故,当我上了中学之后,阿娘有限的经济收入就捉襟见肘了。杜大妈经常会把压面条挣来的钱救济我,每次我家压面条的钱不收,反而还塞了我一把钱,尽管是些毛票子,但在内心里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我有些懊悔窥见了她的奶子,甚至自责,骂自己是性畜不如、不是人!然而,过了一段时日,我学了生物课本上的知识,心里坦然了一些。杜大妈和我阿娘一样,小时候,我还吮着阿娘的奶子长大的,有了这种理解,我的心情也就豁然多了,心里也就没有了邪念,权当她是我的阿娘吧。

每当梦中梦到故乡的时候,杜大妈就会出现的我的梦里,不仅她待我如亲生儿子,更重要的是她与我们的家族、我的长辈们有着很深的缘渊,有着割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所以,她必然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每次梦醒的时候,我都会与妻子谈论一些梦里的人和事儿。谈的最多的是我的阿娘和杜大妈,阿娘有着说不完的故事,还是先说说杜大妈吧。说到杜大妈,还是说压面条的事儿,当然,我不可能对妻子说,我窥见了杜大妈的奶子,那样,会让妻子认为我是变态。聊的最多的还是杜大妈口噙冷水和面的绝活儿。每每说到这里的时候,妻子都会恶心反胃,她说,杜鑫,你恶心不?话说白了,你和你阿娘、三叔吃的都是杜大妈的口水。说罢之后,好假装呕吐的样子,接着,又格格地笑了。我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是呀,吃着杜大妈口水长大的我没有城里的娇气,不仅是我,在大生产的年代,我们全凹人都是吃着杜大妈的口水长大的,个个虎背熊腰,壮实得狠呢。妻子是标准的城里人,听了也不见气,又说,这就是你所谓的那一套“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的哲理吧,反正我是吃不下。妻子这么说,当然她是没吃过,现在想想,那个年代,我们全凹人真的都是吃着杜大妈口水压制的面条长大的,而且还特别的香、有胃口。

现在杜家凹当然不再吃着有口水的面条了,杜大妈已经老了,是凹里的五保户,我这个干儿子每次回到凹里的时候,除了给我阿娘、三叔一些钱财之外,也少不了她的,就算是以恩报恩,或是一份孝心吧。她的那台生产队配制的手搅式压面机早已成了破铜烂铁,扔在墙角儿,锈迹斑斑,左邻右舍让她当废铁给卖了。可她却疾口否认不能那么做,说那是队里的东西,是公家的东西,不能私自做主卖了。每天她都会瞅瞅这堆破铜烂铁,像在守护着她那美丽的青春年华。

自从杜大妈歇业后,杜家凹便没有了压面的行当,要吃面条,凹外的集镇上多的是,只要你的兜里有票子就行。可是一想到家乡,还真想吃吃那用口水和出来的面条。

杜家凹没有了口水和出来的面条,但杜家凹,它的名字永远烙印在我的心里。

故名思义,杜家凹就是连绵起伏的众山丛中豁出一个口子。沟两边都是丛林茂密的丛林,而且凹底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清甜可口。凹里人常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凹底的溪流,特别是男人们,讲什么都粗俗,说凹底的溪流吸取日月之精华,像女人,所以养育了整个杜家凹。也有些充满好奇、刨根问底的男人便溯源而上,果真如此,在溪流的上源发现了一个水潭,溪流就是从那水潭里沁出来的。凹里人把它叫做“女人穴”。凹里人也常常以此自诩,说自己生在了这块福地,要好好珍惜这块地方,实则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就是要珍惜自己的女人,因此,凹里的男人们尽管凶猛,但在自家婆娘面前就得俯首称臣,听婆娘的话,顺着婆娘。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很尊重我的妻子,在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就听她的,男人则有男人的气概,好男不跟女斗吗?所以妻子也很爱我,其乐融融。

有一次,我向妻子说起家乡的名字由来时,妻子听得笑得前俯后仰,说,还真在趣,你老家的人吃着口水面条长大,所以怕老婆,还编排出这番神话。妻子说的很文雅,没有凹里人粗鲁。这是我和妻子茶余饭后时闲聊的话题,也是凹里人在凉风习习的夜晚,坐在门前的香椿树下闲聊的话题。当然,凹里有趣的话题很多很多,比如说,凹里的女人在炎热的夏天光着身子、摆动着奶子在溪流里冲澡,还有谁家婆娘与谁家男人在苞谷地里呵斥呵斥地干了那事儿……

妻子听了,说,你的家乡简直就是原始社会。

我拍手道,媳妇,你说的真对,杜家凹的乡亲们还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

所谓的故乡,也就是我们这些走出大山的山里娃儿的老家,老家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永远都值得我尊敬和怀念。

那年,我考取了大学了,阿娘和三叔把我送到凹口,紧接着后面的是杜大妈,还有整个凹里的乡亲们,他们都来为我送行,并从兜里摸出捂热了的毛票子塞到我的手里,让我在学校里吃好、穿暖,别伤了身体。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杜家凹千百年来,也就出了我这么个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是跳出“龙门”的俊龙,是大山飞出的“金凤凰”,是他们的荣耀!我挥泪与他们告别,这种场景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醒来时,往往是泪流满面,沾湿衣襟。

对老家,我是有着特别感情。怀念之极,我便把它溢于笔端,写一些发自内心的诗篇:

“故乡

我是一只古井里的龟

曾用笨拙的身体匍匐在

你瘦弱的身体之上

我用笨鸟先飞的脚步

或是愚公移山的思想

让你变成美丽的姑娘

弯刀弯犁弯锄

弯弯的铁器时代

被黑夜磨成一弯弯弯的月亮

烙印深深印在我厚厚的壳上

在金黄色的季节里

泪水似一溪涓涓溪流

我必须跳出这口井

走出这井口

就似乎走了没有食物的碗口

我伸出曾经缩得很紧的头颅

伸出一支雨后天晴的花骨朵儿

随着海流在大浪里淘金

金黄色的沙滩

只是故乡里冬天睡眠中的一个梦

还得努力努力

爬上高高的山岗

让煦的阳光普照黄色的村庄

……”

写罢之后,我常念给妻子和儿子听,他们听了,也陷入了那种深沉的感情之中。

杜家凹以凹底的溪流为界分国南凹、北凹。南凹有座高山,高山顶端是黛色的岩石,而根部则是白里带红的岩石,凹里人都叫它“白崖”,由于白崖的高大、挺拔、耸立,遮住了东升西落的日光,从早到晚刮着阴风,阴飕飕的。凹里人把南凹叫“阴坡”,也有些北凹的山民为了显示自己,压低南凹,幽默、风趣称南凹为“阴沟”。阴沟当然阴气重,不易阳性动、植物生长。北凹向阳,太阳东升西落照了个全身,它就像一位斜躺在床上,丰腴、饱满,整个斜坡是黄里带黑的肥沃土地,上面长着绿油油的庄稼,微风一吹,呈现出一片绿海。北凹的山民称自己的福地为“阳坡”,阳光、阳性、阳物,他们以此引以为豪。

千百年来,凹里人潜移默化地形成了一条规矩:阳坡的女子不嫁阴沟。

仅一河之隔,南凹、北凹如此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南凹要盖新房的山民挤破脑袋赶往北凹。如此以来,北凹人丁兴旺,聚居的山民越来越多,鸡鸣狗吠,异常热门,呈现出一片阳光向上之气。而南凹则越来越萧条,女子都跑到了北凹,男人娶不到婆娘,加上土地贫瘠,缺乏阳光,生长出来的禾苗是一副病怏怏的神态,一年下来收不了几粒粮食。

如此这般,整个凹内五十来户人家,五分之四都赶到了北凹,南凹则剩下不到十来户人家坚守着他们的根据地。白崖下的杜青山算是一家,离他一里的杜青水是一家。

杜家凹的山民都是杜氏家族,早些时候,还能分得清大房头、二房头、三房头、四房头……错根盘节,随着时间的流逝,杜氏山民也分清自己到底是几房头了,分不清就不分了。后来,就以地理位置来确定,哪两家住得近就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同祖家族。

杜青山、杜青水是同根同祖,因为他俩家住得近。孩童时代,他俩就在理着藤蔓架,理到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的祖爷爷的祖爷爷是一家。

杜青山的三间茅草棚就白崖下,白崖根部有几亩田地,倒也肥沃,但是很湿润。白崖就插在这片湿润的土地中间,白崖下的杜青山常以生活在此为荣。

以前白崖下有五户人家,后来陆续都搬到了阳坡,而他毅然不动,不是他不想搬,如今头脚两头一把弓,负重的劳动使他曾经如白崖般的脊梁深深地弯了下去,严重畸形。尽管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结果还是没有摆脱贫穷的命运,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饥不果腹,常常挖野菜、摘野果来维持生活。

俗话说的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杜青山如此勤劳,一为了家人的生活好一些,内心深处也为了到河对岸的北凹盖上三间瓦房。

与杜青山一里地的白崖下的另一端还有一户人家杜青水。杜青水与牛高马大的杜青山相比,他显现很矮小,且常年痨病,咳嗽地也是两头一把弓,没了人形,两人被凹里人喊作“大驼背、小驼背”,杜青山高大,是“大驼背”,杜青水就是“小驼背”。

人生三大喜:少年中榜,中年得妻,老来得子。杜青山、杜青水都已经三十六岁了,由于家穷,又住在阴沟,注定要单身一生,天上不可能掉下陷饼。说也奇怪,可能是两人长期坚守阵地,感动了上苍,上天还真掉下来了馅饼。

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大早的,一群喜鹊飞到白崖下的香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香椿树旁有两块田地,上边一块是杜青山的,下边一块是杜青水的,这天,俩人不约而同地扛着铁耙在田里耙地。面对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他俩想到了天上牛郎、织女的动人故事,在他俩的心目中,喜鹊就是送爱天使,该不会有喜事降落到他们身上吧?

临近中午时分,喜鹊还在香椿树上叫个不停。正当他俩准备收工回茅屋的时候,突然阴沟下面蹒跚而行着两个黑影,相互挽扶着,很吃力的样子。

临近了,杜青山、杜青水放下手中的铁耙,见是两个乞讨的女子,模样还算俊俏,只是衣不遮体,脸色很苍白。他俩正要上去搭话,谁知,两乞讨的女子却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杜青山、杜青水一时傻了眼,束手无策。他俩从小到大见过女人,却从来没有摸过女人,连女人小手也没碰过,家中唯一的女人就是阿娘,阿娘在那个战乱年代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家里都是些带把儿的男人。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杜青山较之杜青水,大脑灵活一些。当杜青水弓着腰咳嗽不止时,他也许被这天上掉下的馅饼惊呆了。杜青山大叫一声,说,青水,喜鹊给俺们报喜,这俩女子是天上的织女。说是迟,那是快。两女子都俊俏,他首先驼起了爬在面上的那个女子,一只手拿着铁耙,一只手抓住女子的屁股,径直往家奔去。他奔出了半里地,见杜青水还打怵在那里,又返回去,拍了杜青水一巴掌,说,青水,你还傻呆着干吗?再傻呆着,天上的仙女就跑了,你的婆娘就没了。杜青水这才从怵中惊醒过来,与杜青山一样,驼起女人就往茅屋飞奔而去。

世上总有些事情是不学自通,就如人的本能吧,那是人从娘肚子生下来就有的,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无师自通。

杜青山的家里养了两头牛,一头公牛一头母牛。

杜青水的家里养了十来只羊子,有公有母,公母混合在一起。

杜青山、杜青水常在一起放牛、羊,这是他们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流。母牛、母羊发情,公牛、公羊发骚,这是他俩亲眼目睹的事情,并且还掌握这些牲畜发情的规律,每隔几天发一次情,干一次那事儿,他俩心里跟明镜似的。人畜一般,孰能无情?牲畜都有欲望,况且他俩是个正值壮年的活生生的大男人?当他俩看着公牛、母牛、公羊、母羊干那事儿的时候,各自的胯下不知不觉中鼓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幻想着有老婆以后的事……

大驼背、小驼背驼回了两个婆娘在凹内狂风般地传开了,成了杜家凹千百年来的头号新闻。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大驼背、小驼背驼回了个婆娘。

大驼背狂奔回到茅屋,他牛圈里的那头公牛正扒在母牛的后背上发情。他把女人往稻草垫子上一放,把家里仅有的一勺白糖灌进了女人的嘴里。女人咕噜一声吞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女人的脸上起了红晕。他刚才途经牛圈看到公牛、母牛干那事儿的时候,心里的火早就烧着了,他再也等不及,还不等女人完全苏醒,就撕烂了女人本来已经很破烂的衣服,自己的身体重重地压了下去……

小驼背有着大驼背同样的经历,在途经他家羊圈的时候,有两只公羊和两只母羊也正好发情,并且还发着咩咩的叫声,听到那叫声,他的心口一阵发痒,喉咙有些干渴。他三步并作两步,将女人往床一放,他家没有白糖,迅速烧起柴火,给女人搅了碗面糊糊,让女人喝了下去。他已经等不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扒掉了女人的裤子和自己的裤子,恶狼般地扑了上去……

两个讨饭的女人就成了大驼背、小驼背的婆娘。殊不知,两个女人是一个哑巴,一个聋子。大驼背驼回的女人是哑巴,小驼背驼回的女人是聋子,一聋一哑,相互帮衬,怪不得乞讨都凑合在一块。

干了那事儿之后,大驼背、小驼背想知道女人的名字。

大驼背、小驼背问了两个女人半天,问得唾沫星子四溅、口干舌躁。他俩听到的只是咿咿呀呀的声音,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不过,这俩个单身男人本以为自己要打一辈子的光棍儿,而如今身边掉下个馅饼,让自己尝了鲜儿,管他妈的聋哑,灯一黑,女人都一样……

自此,杜家凹又多了两个婆娘:哑婆娘和聋婆娘。

阳坡的男人见了阴沟的大驼背,戏谑道,大驼背,你住在阴沟里,以前没有婆娘,没尝过女人是什么味儿?如今尝了,是啥味儿呀?

大驼背挠挠头,咧开了嘴巴,露出老黄牙,说,啥味儿?没味儿,比耙地还累。

阳坡的男人们又笑着说,大驼背,女人比耙地还累,你就干脆不要婆娘了,让俺们尝尝你那哑巴婆娘的味儿,反正俺们不觉得累。

哑巴女人看起来不会说话,可是身段有棱有角,屁股、脸蛋都很丰腴,阳坡的男人们见了垂涎三尺。

大驼背忙摇着他的大脑袋,说,使不得!使不得……

惹得阳坡的男人们一阵大笑。

同样,阳坡的男人们戏谑罢大驼背,又去戏谑小驼背,说,小驼背,你的犁刀犁聋子婆娘是啥味儿呀?

小驼背眨巴着他的鼠眼,说,没味儿,比犁田还累人。

阳坡的男人们色笑着,拍拍小驼背的驼背,说,那你就干脆不犁了,让俺们阳坡的男人们帮你犁。

小驼背没像大驼背那样笑着,他当真了,怒吼道,谁要是敢犁俺聋子婆娘,俺把他的根剜下来喂羊!

阳坡的男人们不言语了,只是低着头闷笑。这俩驼背还真心疼自己的婆娘呗。

俗话说:人生的幸福莫过于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话不错,家庭美满,老婆、孩子是男人们的寄托,热炕头更是幸福窝。

大背驼、小驼背自从有了婆娘之后,生活便有了阳光,日子也有了奔头儿。

山里人就得以土地为根本。凹里人有句口头禅: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哄来哄去哄自己。说的意思就是告诫那些种懒散庄稼的山民。小驼背和聋子婆娘深知这个道理,他俩很勤劳,把地整得平整,软绵地像棉被,尽管阳光有些欠佳,便庄稼还是长得绿油油的,不亚于阳坡的那些禾苗,他俩把多余的粮食运到凹外的集镇上卖了,收入提高了很多。另外,在种好农作物的同时,他们还发展经济,他们的羊圈由一个发展到了两个、三个……

聋子婆娘和小驼背的腰包渐渐地鼓了起来,同时,聋子婆娘的肚子如他们羊圈里的羊婆一样,春天下种,到了秋天,该是收获的季节。她的肚子就如凹口的那棵柿子树上的红柿子,挺得老高,熟透了。小驼背咳嗽的同时,喜得咧开了嘴。他在聋子婆娘里种下种子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痨病的种子种到了聋子婆娘的身体里,聋子婆娘挺着肚子,有时咳嗽得喘不上气来,吐出的痰里还带着血丝。

小驼背的羊圈里的马头羊越来越多,多了就得卖,卖了把钱攒起来盖瓦房。杜家凹邻村的孙老大是个羊贩子,常常来贩小驼背的马头羊,一来二去,二人便熟了。

每每来的时候,小驼背宰了一只羊,聋子婆娘便用白萝卜炖羊肉,还烙了个火烧馍。

小驼背便与孙老大喝着自酿的地瓜烧,吃着羊肉泡馍,晕晕乎乎的俩人猜起拳来,猜罢拳后就称兄道弟,两家好的如一家。

孙老大见了聋子婆娘凸起的肚子,晕晕乎乎地说,小驼背,俺的婆娘的肚子不争气,一连给俺生了四个放羊娃儿,山里把放牛娃称男娃,把放羊娃叫女娃,正月又怀上了,和你婆娘的肚子一样大,你的家,我知根知底,咱们能否结个亲家?

小驼背当即从羊圈里牵出的十只健壮的骚公羊,说,孙老大,咱们男人说话做事儿,吐口唾沫是个钉!一言为定,你婆娘的肚子里若是放羊娃,俺聋子婆娘肚子里若放牛娃,相反亦然,俺们俩家结为亲家;若都是放羊娃或是放牛娃,咱俩结为兄弟,你大哥,俺小弟;这十只羊算是俺的见面礼。

孙老大很爽快地说,一言为定,并且拉勾为盟。

临走时,孙老大牵走了小驼背的十只骚公羊。他有他的打算,婆娘生个四个放羊娃,这第五个一定是个放牛娃儿,而且还找了相面的看过,说是放牛娃儿,这样以来,他就白白牵走了小驼背的十只羊。

小驼背把剩下的半边羊肉挂到了孙老大的肩上,说,老哥,把这半边羊肉驼回去给嫂子补补身子。说罢,他呵呵地笑了起来。笑是那种朴实、憨厚的笑。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怕聋子婆娘肚子的娃儿若是放牛娃儿,怕日后在这阴沟里很难讨到婆娘,早早订下娃娃亲,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儿。

聋子婆娘虽然听不见,但她一眼睛能看得见、能会意,知道了她的男人做了一件大事儿。对着小驼背,她竖起了大拇指,意思是小驼背做得对、做得好,她支持。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呀呀地笑了,她一高兴,又咳嗽起来,吓得小驼背忙扶她坐下,给她捶背。

说也奇怪,聋子婆娘还真生了一个放牛娃儿,而孙老大的婆娘不争气,生下了第五个放羊娃。他一气之下,把奶娃子抱给了聋子婆娘,反正是你们未来崽子的婆娘,你们就养着,俺还要生个放牛娃儿!但这个放羊娃也不是白给的,条件就是他的娃儿在与小驼背的崽子圆房之前,每年他得牵走十只羊。

这个放羊娃儿就是后来的杜大妈。

小驼背的崽子生下来皮肤黝黑,他就给他起名杜黑子。至于杜大妈的乳名,小驼背没有取。他是心痛他那每年要给孙老上贡的十只羊,至少十五年才能圆房,一百五十只羊呀!眼前羊圈里只有四十只。但他不怕,羊生羊,还怕生不出一百五十只来!他没取名,就直接把儿时的杜大妈叫起了“黑子婆娘”,早叫晚叫,都是黑子的婆娘,反正她也跑不了。

聋子婆娘左奶奶着杜黑子,右奶奶着杜大妈。奶到三岁的时候,在一个风高月白的夜晚,她咳嗽不止,以至于口吐鲜血,终于被无情的痨病夺去了生命。

聋子婆娘的离去,家里少了两双手。小驼背的家庭塌了下来,他又当爹又当妈,把杜黑子、杜大妈拉扯到十五岁的时候,家庭条件慢慢有了好转,他没有到阳坡盖瓦房,因为阳坡的地基贵、不划算。他就把茅屋拆了,盖了三间瓦房。这十五年中,孙老大一只不少地拉走了他的一百五十羊,所以,杜大妈就没有再认他这个爹。

杜黑子为了让下半年的婚礼办得隆重些,正月十五一过,就去了挣大钱的煤窑,成了真正的煤黑子,大把的票子倒是给杜大妈邮回来了不少。原定的婚期是山里人时兴的小年,也就是腊月二十四,而这一天,杜大妈竟捧着杜黑子的遗像结的婚。孙老大也阻止过,可不认他这个爹的杜大妈坚决这么做,一是她与杜黑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二是为了报恩,报杜家父子的恩情,她愿意要这个有其名无其实的名分。

小驼背是在杜黑子死去的第二年,整天郁郁寡欢,加上痨病严重,在一个满天飞雪的夜晚追随他的聋子婆娘去了另一个世界。

杜青水的一家只剩下杜大妈了。

杜家凹的北凹阳坡的人都说,南凹阴沟的婆娘阴气重。

杜家凹的人是山里的山里人。可以这么形容:它是大山里的西伯利亚。

有时,我真不知如何来形容我对家乡父老乡亲的感情。如今,我已在县城里生活,有了稳定的工作和生活来源,过上了山里人羡慕的城里人的生活,但我不能忘记孩提时代在凹里用过各种远古农具,在科技发达的今天,这些古老的农具依然凹里人手边的工具。光锄头就有好几种:角锄、板锄、镐锄、耙锄。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还是那尖担、打杵,山区道路崎岖不平,尖担、打杵配合使用就成了特殊的工具。

尖担同扁担,水担,钩担一样,同属于用肩挑来运送东西之农具。后三种是用于运送农家肥、土石块、生活用水、粪水、潲水、洋芋、红苕、芋头、瓜果、蔬菜……等物,惟尖担专用来运送秸杆类植物、挑运柴禾,如小麦、稻谷、荞麦、黃豆、小豆、绿豆、柴草、油菜……等草本植物。

我用尖担、打杵主要是用于砍柴。

凹里的乡亲们也都用尖担、打杵挑柴,而且做工精致、讲究。

尖担,两端半圆锥型且上翘,上平下曲,一尺五长;中间部位三尺长与扁担相似比扁担稍厚,尖担身和两头交界处如同剑柄与剑身联接处的形状一样,可防止两头挑起的物品滑向中间。两头上翘可使所挑物品,在运送中不至于滑落。做尖担的木材常选用木质细腻,轫性好,不易变形的崖桑树,小碗粗六尺多长一段方可做成一根尖担。崖桑树一般长在山上石崖缝隙中,攀爬于石崖上,砍回的崖桑树,将其阴干,找专职木工,做出一根尖担,这是很细致的木工活,要用锯、斧、锛、锉、刨等工具;在尖担两端上再包上铁皮尖,这样以来,再插入麦秸捆或柴禾捆时,不至于插不进,这就是最精致的尖担了。

如果是柴禾,那尖担就是最适合的工具了,如果担累了,在小路上找个平直的地段,用木棍把尖担一支,可以空出肩膀休息一会。这支尖担的木棍叫“打杵子”,有的人爱好,专门制作一根“打杵子”,一头装上铁制的“卡码”,山里人把它叫做“打杵帽”,类似古时的金元宝形状,卡住尖担,杵在地上就不打滑了。进山时,“打杵子”与尖担拴在一起扛上,这两个配套的装备让山里人显得很威武雄壮,像战士肩扛一挺机关枪。

扛着尖担、拄着打杵砍柴的山民们,走在那笔直、陡峭、崎岖的山脊梁上,从不怕自己被摔倒,并唱起了不着调的山歌、情歌:

“高山岭上逗凤凰,

大树脚下逗阴凉,

茅房瓦屋逗燕子,

三月青燕逗牛羊,

十八幺姑逗情郎。

姐儿住在花草坪,

身穿花衣花围裙,

脚穿花鞋花上走,

手拿花扇搧花人,

花上加花爱死人。

天上乌云赶白云,

地下狮子赶麒麟,

白鸽单赶长江水,

乌鸦赶的黑松林,

姐儿单赶有情人。

郎在高山打柴来,

姐在房中绣花鞋。

……”

我不会唱这些富有情趣的山歌、情歌,只会唱一些现代流行歌曲,什么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还有就是《同桌的你》。那会儿,我正在凹外的集镇上上中学,学校里流行这些歌,同学们的嘴里哼的都是这些充满朦胧情感的歌儿。我在不经意间也学会了这些歌,自从去凹外的中学上学之后,学校是寄宿,每个星期只回一次家。每个周未回到家,铁打不动的两担柴,我就跟着凹里伯伯、叔叔们一起扛着尖担、打杵去凹里面五里的野猪岭砍柴,在这伙人中,我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吧。那些发小、伯伯、叔叔们帮着我砍柴、插尖担,怎么使打杵最省力。我也慢慢学会的砍柴、插尖担、挑柴、使打杵,不仅对尖担、打杵有了深厚的感情,而且对这些帮助过我的父老乡亲有着无限的感激之情,把这些感情融入在一起,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那是含泪的微笑,情不自禁地吟出了一些拙诗,来表达我对乡亲们及尖担、打杵的热爱之情:

“黑黝黝的皮肤,

在镰刀锃亮的光芒中闪光,

贫瘠的黄土地,

在父老乡亲的汗水里浸润。

远古时代的农具,

在你们的手中磨得溜光。

尖担、打杵,

是一对永不分离的情侣,

你扶着我,

我搀着你,

将一生的爱情诠释大山的情怀。

……”

杜青山驼回的婆娘婆娘是个哑巴。既然是哑巴,当然不会说话,你能问出个姓啥名啥来吗?凹里人都叫她“哑巴婆娘”。哑巴婆娘就是大驼背的婆娘。

哑巴婆娘胸大、腚大、盆骨大,是个坐墩子,按照凹里人的说法,是块生娃的料儿,而且还是生放牛娃儿的料儿。

这些话传到了大驼背的耳朵里,他当然是喜上眉梢,乐开了花。

那年,他的壮公牛不知那里来的使不完的劲儿,每天晚上都牛圈里爬上母牛的后背上呼哧呼哧地扒灰,整得母牛夜夜在牛圈里哞哞地叫着。

大驼背自从自己十五那年见了牛干那事儿之后,晚上睡上稻草垫子上跑马之后,日日夜夜都在想身边有个婆娘。

哑巴婆娘虽然不会说话,但却也风情万种,加上大驼背有使不完的劲,又是如狼似虎的年龄,牛圈里母牛的哞哞声刺激着他俩,每天夜里差些把破屋顶都震了下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驼背把哑巴婆娘背回的次年秋天,牛圈里的母牛一下子给他产下两头公牛犊子。在母牛产崽的同时,哑巴婆娘也在产崽,生出第一个崽仔,大驼背往屁股丫子一看,是个带把的,他喜上眉梢,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叫道,俺老杜家终于有后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哑巴婆娘又给他咕噜一下生下了第二崽子,又是一个带把的。他惊得叫了起来,娘呀!这是咋回事呀?他的娘早已成灰了,当然听不到他的叫声。在他抱起第二个崽子时,哑巴婆娘又咕噜一下给他生下第三个崽子,还是带把的。他把三个带把的放牛娃搂在怀里,瘫在地上,只听说过一胎生两崽,龙胎、凤胎、龙凤胎,而他的哑巴婆娘一口气给他生下了三个崽子,就像母猪、老鼠生崽一样,一生一大窝。难道生下的是妖怪?他又正眼瞅瞅三个毛茸茸的小家伙,确实是三个带把的放牛娃,模样挺像他的,都在哇哇地哭,拱着嘴巴四处寻奶了。他忙把放在哑巴婆娘身边,让她喂奶,自己也忙到厨房给哑巴婆娘弄吃的去了。

哑巴婆娘一胎生三崽的消息在凹内不胫而走,凹里的男女老少都来到阴沟看稀奇,看罢之后,都啧啧称赞哑巴婆娘了不起,同时,也夸大驼背的物件厉害,一炮竟能轰出三个带把的放牛娃。

大驼背是喜在脸上,愁在心里。家里添丁加口,预示着人丁兴旺,这是凹里的各家各户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大驼背喜了一阵子,脸上就布满了阴云似的忧愁。一下子家里增加了五张嘴,是嘴就是吃东西,哑巴婆娘要奶娃儿,家里就他一个劳动力,他得拼命地干活儿,来满足五张嘴的需要。

眼前家里急缺人手,大驼背希望三崽子都能像牛一样干活,便给三崽取名:杜大牛、杜二牛、杜三牛。

哑巴婆娘带着三个崽娃儿,还要伺候两个小牛犊,整天也是忙得喘不过气来。自己那硕大的奶子尽管丰腴、奶水充足,但还是满足不了三个崽子的嘴巴。大牛个儿大,总是先把哑巴婆娘的右奶噙住不放。三牛会哭,肚子一饿,就哇哇地哭个不停,会哭的娃儿有奶吃,他总把哑巴婆娘的左奶噙住不放。只有二牛实诚、憨厚,不哭不叫,饿了也只瞪着眼睛瞅着两个哥哥吃。哑巴婆娘看不过去,只好把两头牛犊子赶到河边吃草,把母牛的奶子挤下来给二牛充饥。当然,在三个崽子争食的过程中,哑巴婆娘的两只鼓胀的奶子也被争抢的瘪瘪的。没办法,在阴沟这边,离她家最近的也只有小驼背一家。

聋子婆娘与哑巴婆娘同是一个山里村子的女人,村子由于水涝闹饥荒,被迫出来乞讨,走着走着,与乡邻们走散了,好使黑灯瞎火地撞到了阴沟,俩人也有着深厚的感情。

每当哑巴婆娘怀里抱一个、背娄里背两个来到聋子女人家的时候,聋子女人由于娃儿少,只有杜黑子一个,负担轻,家庭条件与大驼背相比,好了许多。她把自己的奶水经常救济大牛、二牛、三牛。这里吃的最多的要数三牛了,只要他一哭起来,聋子婆娘就把怀里的黑子往床上一放,把奶头塞进了三牛的嘴里,也许是这个原因,三牛在孩童时代与杜黑子最要好,胜过于大牛、二牛。有时,聋子婆娘的奶水也不够,但她羊圈里的羊很多很多,她就挤出一葫芦瓢又一葫芦瓢的羊奶给五个崽娃子喝。

过度的疲劳致使哑巴婆娘急火攻心,在三个牛娃五岁的时候,她口喷鲜血,赴聋子婆娘后尘,去了那边,继续与她的姐妹结伴去了。

这下子可真苦了大驼背,与小驼背相比,他的日子还真苦了许多。他在既当爹又当妈的同时,还要搞好经济收入,把牛喂好,他的驼背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尽管如此,全家四口还是过着饥不裹腹的生活,而且大驼背还落下了一身的劳伤,每逢变天下雨,他就腰酸背痛的厉害,佝偻着身子,并且咳嗽得厉害。

人这一生真不知图个啥?特别是山里人,一生都在为儿女奔波,娃儿的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又得盖房子、娶婆娘,一个婆娘下来十来万,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够这么多钱财。哑巴婆娘狠心地走了,把这副重担扔给了他一个人来挑,即使他有山一般的脊梁,能挑得动吗?

穷人的娃儿早出力,三个牛娃儿自哑巴婆娘离去后,他们就拿起了弯刀上山砍柴,把柴帮成捆儿,驼到凹口外的集镇上卖了换油盐。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大驼背管牛圈里的牛及田地,砍柴、卖柴的任务都扔给了三个牛娃儿。他专门请北凹阳坡的杜木匠做了三根尖担、打杵,用于大牛、二牛、三牛砍柴、卖柴。

三副尖担、打杵中,要数大牛的那副最精致,最好使。这副尖担是大驼背以前砍柴在母狗岭的峭壁上砍下了的一根千年“崖桑”做的,有两柞头粗,只能够做一根尖担和一根打杵。崖桑做出的尖担比普通桑树做出的尖担的柔韧性强上十倍,插上入两捆柴禾,再配上打杵撬头儿,上、下闪动动适度,且两捆柴禾不滑溜,两个肩膀一点儿都不感觉到累。比如说,普通尖担挑动一百斤柴禾就感觉到累断了腰骨,而这千年崖桑做出的尖担能挑上一百五十斤都感觉不到累,还能随着其闪动的节奏喊出了两声山歌、情歌。

大驼背还专门将这副千年崖桑尖担的两端配备的铁伢子,打杵的脚下也配备了铁尖脚。在三副尖担、打杵中,它最威武,起着领头羊的作用。而另外两副尖担、打杵则是刺槐树刨制而成,结实,实用,但压在肩膀上是一种硬硬的感觉,会把肩胛骨都给磨出来。

在哑巴婆娘健在的时候,这副千年崖桑尖担是大驼背的专用,他从未外借给其它人。自从哑巴婆娘离去之后,他的心气儿没有那么高了,家里的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必须分担出去。于是,他专管田地里的营生,把砍柴、卖柴的重担分派给了三个牛娃儿,理所当然,大牛接了他的班,起着领头羊的作用,那副千年崖桑尖担就归他使用,另外两副刺槐尖担就分别给了二牛、三牛使用。

三个牛娃儿在大牛的领头下,砍柴、卖柴都很卖力,家庭条件有些好转。大驼背整天还是唉声叹气,他常常坐在田埂上发闷呆,悔恨自己当年不该要了哑巴婆娘,给自己生出了三个放牛娃儿,传宗接代绰绰有余,但到底能不能把代传承下去?那还是个未知数,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也许三个牛娃将会赴他的后尘,当光棍条子,也许会像他一样,坐等着乞讨的不要钱的女人讨上门。北凹阳坡一些没有闺女的庄户见了大驼背,说,大驼背,三个牛壮子要讨婆娘了,你该得准备准备,把房翻盖了,或老茅屋彻底不要了,搬到俺们阳坡来,婆娘会一个个地寻上门。大驼背没有反驳,他没有反驳的底气,只好点点头,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话在表面上看上是关心他及他的三个牛壮子娶婆娘的事儿,而实际上一心想,这话说的像是在嘲笑他,你么个俅本事儿,生那么多崽子干啥?另外,北凹阳坡一些有闺女的人家,见了大驼背则躲得远远地,生怕大驼背打他们闺女的主意,谁也不愿意把闺女嫁到阴沟,答应不好不答应都不好,弄得乡不乡亲不亲的,不好做人,干脆躲开。

大牛、二牛、三牛最近一段时间在家歇业,闲着没事儿干。

大驼背自从把领头尖担交给大牛之后,对于砍柴、卖柴的事情就从不过问。三兄弟倒也不偷奸取巧,每卖柴卖得的钱,都如数交给了大牛,大牛又如数交给了他,他得把它压到箱子底下,三个牛壮子还等着它娶婆娘,但那毛毛钱不知压到猴年马月。北凹阳坡的一些不怀好意的庄户的暗地里的嘲笑,让他憋了一肚子火,这些天又见了三个牛壮子在家里玩,顿时火冒三丈。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他认为大牛没有带好这个头儿,那天赶着牛从田里回来,走到大牛跟前,二话没说,啪啪啪,就给了大牛三巴掌。

大牛被打懵了,捂着火辣辣的脸,怔怔地说,阿爹,你打俺干啥俅?

大驼背气愤地说,大牛,把千年崖桑尖担交给你,目的让你带好头,好好砍柴、卖柴,早日都娶得婆娘,你倒好,把二牛、三牛都带成懒虫了!

大牛有些委曲,从小到大,他们虽然跟阿爹过着穷日子,习惯了,心里也爱着这个茅草棚的家,可他从没有见过阿爹发着这么大的火。他没带二牛、三牛去砍柴也是有原因的。他没有将这个原因说给阿爹,阿爹已经老了,两头把弓了,不想让阿爹着急。男儿有泪不轻掸,他涮涮地流下了几滴眼泪。

大驼背气不往一处打,脸上暴起了青筋,怒吼道,你个小臭崽子,老子还冤枉了你不成!说罢,他又举起了右手。

谁知,正当大驼背的右手准备再抽大牛几耳刮子的时候,他的右手被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了,挚在空中,上下不得。

压住大驼背右手的是杜三牛,他的胆子也真够大的,难道他要造反?敢动手打大驼背?这是大驼背百思不得其解。

四目相对,格外眼红。

实诚、憨厚的二牛站到了两人的中间,掰开了三牛的手,同时也拉下阿爹的手,说,阿爹、三牛,你们这么做,是想让外人笑话咱们吗?阿娘不在了,俺们要团结,都听阿爹的话。

三牛反驳着说,二,彼此之间从未哥弟相称,在他们的眼中,只认那副千年崖桑尖担。

二牛扭过头,对着牛,是我不听阿爹的话吗?他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大牛?

三人是同一天出生大驼背,说,阿爹,今天这事儿就是你的不对,你不能无缘无故地打大牛。

这几天,俺们三个是没有去母猪岭砍柴、卖柴,你没看到屋后堆满了柴吗?

大驼背跑到屋后一看,确实,屋后的柴房堆得满满的,知道自己冤枉了大牛,走到大牛跟前,伸手摸了摸大牛的印有指印的脸,说,大牛,爹错了,不该打你。

二牛说,阿爹,这些天,凹外的集镇不太平,时不时地有些外地的兵经过,听说有白军、红军,还有土匪,为了俺们兄弟三人的安全。大牛决定,等过了风头,再把屋后的柴挑到集镇上去卖。

大驼背说,怪不得这些天俺听到凹外三不时传来闷雷般的声音,是不是在打仗?那闷雷的声音是不是枪炮声?

三牛接过话说,是的。

大驼背理亏,没再说什么,又牵着牛去了田里。

田已经犁罢了,大驼背把牛赶到河边吃草。自从哑巴婆娘走后,他喜欢沉默,不言语的方法就是喜欢上了吸烟,他吸的是旱烟袋锅子,烟叶是自家地产的。他用烟叶来麻醉自己那颗疲惫的心。他坐在田埂上抽了几锅。他已记不清楚了,以往,他总是抽两锅,就再去干干活儿,而今天,他是一锅一锅地接着抽,直到把别在腰间的烟袋里的满袋烟叶抽得只剩下最后一锅了。他在想一个问题:这乱世,到处都在打仗,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儿?他一遍遍地想,开始的时候,他认为这是坏事儿,老百姓是不愿意看到打仗的,战争会让他们的生活处于不安定状态,就如他的三个牛儿子砍柴不能卖。转念一想,这战争又未必是坏事儿,也许可能是好事儿。他依稀地记得,哑巴婆娘和聋子婆娘乞讨到他阴沟的那年,凹外也常有枪炮声、刺杀声,但那些声音从未蔓延到他的阴沟,因为这杜家凹就是一具鸟不下蛋、鬼不拉屎的偏远之地,那些军阀是看不上这里的。正是这枪声、炮声,才把哑巴婆娘轰到他的家里的。眼下,自己的三个牛壮子早已过了娶婆娘的年龄,若再不娶婆娘,那真的要当一辈子的光棍条子了。有枪声的地方,就有灾民流离失所,就有为了活命四处乞讨的女人了。说不定,就这几天,他的阴沟会出现乞讨的女人,到时给自己的三个牛壮子每人抓一个,传宗接代还有问题吗?

想着想着,他在抽最后一袋烟锅子的时候,脸上又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容。

最让大驼并须感到有些气恼的是,他想把牛赶到北凹外通往集镇上的路边吃草,那里有有一块二荒地,长着一地的好青草,每隔半个月,他会把牛赶到那里让牛美美地吃一顿。可是,就是在前几天,他赶着牛走在那条只有两尺来宽的山路上,谁知,路被毁了,都是把路里的石土扒出来盖住了路,尽管还能走,但牛羊的蹄子走在上面打着滑。他只好扯着牛鼻子让牛走的慢一些,边走边骂个不停,那个路上死路下埋、生娃儿没长屁眼、婆娘被人操了的家伙把路整成这个样子。他的家在阴沟,是个孤户,也不常来往北凹阳坡,凹里的一重大信息他无从知道。至于凹外的集镇发生了兵患、匪患,闹得镇上一片混乱,还死了很多人,他不知道,也无须知道。

村长老杜头便召集的凹里男女老少商议此事,被召集的人都是北凹阳坡的,去大驼背的阴沟还有八、九里地,没人愿意跑这个路去通知他。北凹的老少爷们儿商量的结果是,把路毁了,实行闭关,并告诫凹里的老少爷们各家看好自己的人,没事儿别往凹外跑,免得惹祸上身。另外,北凹阳坡的庄户还实行轮流护哨制,就是在凹口瞭望凹口外公路上的动静,惹有兵进入凹内,即刻放狼烟传递信息,以示凹里的乡亲们“跑反”,即躲避反动军阀。为什么这么做?前些时日,北凹阳坡闹入几个兵痞子,押走了阳坡的几个壮男子,说是抓壮丁,实际上是押去当炮灰。凹内的山民无奈,只好出此下策——毁路。

那天,大驼背的四头牛在那块二荒地里也没得心思吃“美餐”,因为凹口的外边时不时传来震耳的炮声,把牛的眼睛震得大大的,哞哞地叫着。他对着牛骂了句:哞你妈的个蛋,不吃,饿着你吧!骂罢,他便又把牛赶回了阴沟。

回到南凹阴沟,就遇上了与三个牛壮子闹不快的事情儿。

凹外还时不时传来枪、炮声,大驼背并不惊慌、害怕,心中却充满了欢喜,说不定那天,这炮声会给他轰来个儿婆娘。

上津关,上,乃上天、天子之意,津,乃渡口,合为一体,乃天子渡口之意。

我的故乡杜家凹乃上津关的辖地。我对上津关也有着特别的感情,光其名字,就让我产生无限敬仰之心。上津关前的金钱河是接秦之水,水澈见底,云绕鹤飞,仙境叠翠。在交通不发达的远古时期,水路运输是最为简便的运输方式,南方襄荆之地的人、财、物进入西部的重要水路就是由长江入汉水,再入甲水(金钱河),由上津关接陆路,从此越秦岭,进入首都长安、咸阳之地。因此,使上津成为首都长安的生命线。从这个方向理解,我就能很好破解“上,乃天子”的来路了。因此,可以说是金钱河孕育了上津关,金钱河乃上津关的母亲河。

杜家凹是我的第一故乡,对于上津关来说,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中学时代就是在上津关度过的,对它,有着特别的感情。金钱河水,我再熟悉不过了,夏天的时候,我常在河边洗澡、摸鱼,有着无数的童真、童趣,至今仍弥留在记忆深处。

唐后800余年间,上津关处于中国南北对峙地带,连续战争,加之匪患丛生,使这一地带人口大量逃亡,由此也拉开了上津衰落的步伐,使它由一个“长安国道”上重要的驿站而冷落为边关偏僻小镇。随着它的冷落,千百年来,它就成了朝野贬官的流放之地。

上津关集镇上有一窦姓地主,听说是清未的一个贬官落迫于此,尽管落迫,但钱财还是抬了满满的几箱子,置了地,盖了四合大院,成了集镇上最有钱的人家。到了民国,就是集镇上方圆百里的大地主了。

集镇上的人都把窦大地主称“窦爷”。至于被贬的原因,有人传言,是窦爷的爷爷是清未朝廷一品大员,因贪污枉法被捕;有人说,不对,窦爷的祖宗追根溯源就该是窦娥的后代,因《窦娥冤》中的冤案被牵连,才被发配于此。对于窦爷清未的爷爷与元朝关汉卿笔下的窦娥在无关联,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之类的事情也无从考证,我也没有兴趣去考证。我所关心的只是窦爷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女儿名叫窦格格,十五岁,花儿一般的年龄,有着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美,是集镇的大美人,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上的颧骨有些高凸,但在众星捧月之中,这点儿不足根本无关大碍,遮不住她高贵的气质、优雅的倩影,她就是一朵出水的芙蓉!

窦爷是镇上的大地主。他很精明,并非恶霸,特别是身逢乱世,很会为人处世。当遇到特别困难的穷人时,他会救济一下,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深谙其中的道理。再说,在乱世之中,钱财是守不住的,既然守不住,那为何又固守呢?还不如救济那么该救济的人,落下个好名声。

这些年,集镇时不时路过一些军阀,有穿戴整齐的,也有穿戴破烂的,有露宿街头的,也有入室抢劫的……不管哪路神仙,窦爷都处理的很好,也关照的很好,首先派人送粮,送罢粮还送钱,有的军队收了,也有的军队坚决不收,还有的部队碍于他的一片情意,勉强收下,临走时,还给他打下了借条。哎,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身处乱世,各样的部队都有。

窦爷是集镇上的大善人,这是全集镇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我当然不知道,那时,还还不知道在那个女人的肚子里。关于窦爷的事情,我是后来听三叔给我讲的。

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窦爷的名声早已在外,由于他的善举,使得他这么年来相安无事。

集镇上也经常闹匪,窦爷也经常打点,他的打点就是每年到过年时自觉地向各个山头的老大交保护费。最近,集镇上的另外几个地主都遭到了不同规模的抢劫、绑票,而他的四合院没有一点动静。有时,他也为这动中之静感到害怕,生怕有一天灾难会降临到他的府上。

这些天,他的左眼皮子一直跳不停。

离上津关五十里的天篷山,最近又换了一个老大,老大姓甚名啥?匪徒不敢叫,只知道老大坐的是一把有着狼头、铺着狼皮的太师椅上,都叫他“狼爷”。

狼爷原是天篷山的二当家,只不过是他使了“调虎离山”之计,让另一个山头的老大来了他的老大,他顺其自然就坐上老大的位子。

在庆功会上,狼爷和他手下的一帮兄弟海喝海吃,吃罢喝罢,刚三十岁的狼爷感觉身边缺少点什么。

以前,狼爷总会溜到集镇上的“怡春院”泄泄火,可如今自己是老大了,山规规定不许兄弟私自找相好、当嫖客,怕泄了山上机密,引火烧身。身边没个女人不行,得绑个压寨夫人回来。

乘着酒意,狼爷又倒了一碗酒,对着众兄弟,说,兄弟们,把酒满上,哥敬你们一杯!一伙乌合之众呼啦啦把一碗酒一干而尽。他打了一个酒嗝儿,眯着三角眼,说,兄弟们,俺们天篷山还缺个什么?

众兄弟会意,大声嚷起来,说,缺个压寨夫人。

听了兄弟们的回答。狼爷很满意,他又说,兄弟们,你看这事儿咋整?

众兄弟都说,狼爷,上津关的窦爷的女儿窦格格不错,十五岁,水灵灵的,与你绝配!

狼爷拍案叫好,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有一个匪徒大胆地问了一句,狼爷,是来硬的还是来软的?

这倒是一个问题,因为这次干的肉票是未来的压寨夫人,将来她的一句话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得谨慎行事,得狼爷拿个主意,即使将来有什么事儿,还得狼爷出面顶着。

狼爷在他那鸡冠头、麻雀尾的头上摸了几下,说,先来软的,给老东西带点儿礼金,若老东西不买脸面,就来硬的。

众兄弟心里有了定心丸,但这硬的也有分寸。

一个兄弟又问,狼爷,这硬的也有分寸,你拿个主意?

狼爷知道众兄弟担心的问题,很干脆地说,硬的就是老东西的死活不管,只要窦格格活着就行。

在一个风高月白的夜晚,夜风凉飕飕地刮着,是那种生硬生硬的西北风,像刀刮子一般削得脸生痛。一群夜行人吹着哨子、骑着骏马肆无忌惮闹进了上津关。

窦格格在老管家李伯伯的护送下去了集镇上老艺人胡二胡家学拉二胡,本来每个晚上,胡二胡就带着二胡去窦爷家给窦格格授课。可是今天晚上,胡二胡的老伴过生日,他得陪着老伴过寿,就没去窦爷家。晚上,窦爷就吩咐李伯伯拎些礼物去胡二胡家祝寿,胡二胡的婆娘是窦格格的师母,这寿不为过。

乱世之中,普通人家的寿诞也很简单,胡二胡没叫其它人,他买了几个菜和一瓶酒,打算与老伴晚上对饮几杯。正好来了老李和窦格格,寿诞的气氛还不错。

酒席上,李伯、胡二胡频频向老伴敬酒。窦格格不喝酒,她想弹上一曲,算是送给师母的寿诞礼物。于是,她就拉响了二胡。

正当窦格格拉得如痴如醉的时候,街道上一阵躁动,打破了夜的宁静,接着就是大人的喊叫声、小孩子的哭声、马的嘶鸣声混合在一起,极为恐怖。

按照以往的经验,集镇上的人们很快反应了过来,又是土匪打劫来了。各家各户连忙关起来各自的家门,躲在家里不敢出声。胡二胡也把自己结实的大门关得牢牢实实的。

李伯伯把耳朵贴着门上听外边的动静,此次与往常不同的,土匪并没有撞门,而是呼叫着向集镇的中心奔去。

啊!坏了,集镇的中心处正是窦爷的四合院,土匪是冲着窦爷而去的。李伯伯心里一惊。他让胡二胡照看好窦格格,自己得回四合院看个究竟。说罢,他便消失在夜暮里。

窦格格吓得颤抖着,胡二胡和老伴把她拉到他们的怀里,说,娃儿,别怕,俺们保护你。

狼爷带着他的土匪把四合院围得水泄不通,鸡飞狗跳、马声嘶嘶。

窦爷的家人及其家奴都被赶到了四合院的中央,匪徒们端着黑乎乎的枪口对着他们。

家人和家奴都吓得哆嗦起来,有的甚至哇哇地哭起来,还有些胆小的小便失禁了,黄黄的尿水顺着裤管流了下来。以前,他们也遇到过兵匪、土匪抢劫,窦爷出面,把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而这次不一样,好像不是冲着钱财来着,不劫财,哪劫什么?难道劫色?众人心里想都想到了这一点,心里一惊,难道土匪是冲着窦格格来的?

狼爷骑在他的那匹高大的枣红马上绕着众人转了几圈,他在跑马观花,观他的“花”,他的窦格格,可是,几圈下来,他并没有见到窦格格。心里一怒,吹了一声口哨。几个匪徒会意,大当家没瞅着他的尤物,命令他们几个再进屋去搜。

几个匪徒把家里所有家具砸了,屋里被掀得稀巴烂,结果还是连个人毛都没有搜到。

窦爷从怀里掏出一包钱迎了上去,说,狼爷,有话好说,别吓着了家人和孩子们,这是俺孝敬你的。说罢,把钱袋子递了上去。

狼爷接过钱袋子,递给了自己的一个手下,笑嘻嘻地说,老丈人,格格去哪儿了?俺这次是来接格格到天篷山当压寨夫人的。

窦爷一听,气得当场倒在地上,大声骂道,你无耻!

家人及家奴围在窦爷身边,哭成一窝蜂。

狼爷怒了,大声呵斥道,嚎个俅丧!再嚎,把你们一个个地给毙了!

匪徒们把枪端得笔直,一个个地瞄准着他们。

窦爷又爬过来,抱着狼爷的腿,乞求道,狼爷,你高抬贵手,放过俺的格格吧。

谁知,狼爷一脚将窦爷踢了出去,骂道,出你妈的,今天不交出窦格格,你们一个个都白想活。

看来,狼爷是想窦格格想疯了。

这一切都被悄悄溜到后门的李管家看得一清二楚。当他明白,土匪头子这次是冲着窦格格而去的,又悄悄地折了回来。

窦格格吓得躲在胡二胡的婆娘的怀里。

李管家见状,说,格格,别怕,以后的路你得走好,快逃命去吧,说罢,他把自己兜里的一把塞进了窦格格的手里。他知道狼爷这帮土匪凶残成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今天寻不到窦格格,明天还会来。所以,他得让窦格格逃得越远越好。做罢这一切,他又折回去。他还得保护窦爷。

胡二胡拉着窦格格的手从后门逃了出去,他知道这帮土匪杀人成性,今晚一定会搜到他家来的,平时窦爷对他很不错,他得把他的女儿给送出去。他骑上自己的那匹黑马,悄悄溜出集镇,驼上窦格格,往县城方向而去。

四合院里搜不到窦格格,狼爷又发话,让手下分成三队,一队看护窦爷、家人及家奴,另两队挨门挨户搜查整个集镇。

两队人马领命而去,从东西两头向中间搜索。

约摸半小时,两队人马空手而归。

狼爷的眼睛的立马红中泛绿,绿光直射场子中的一群人。

身逢乱世,枪杆子出政权,窦爷没有护院队,手中也没有枪。此时,他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狼爷又走到窦爷面前,抓住了窦爷的衣领,像抓小鸡般地提了起来,眼里射出红中带绿的光,恶狠狠地说,老东西,你把窦格格藏哪儿了?再不说,要了你的老命。

窦爷心生一股恶气,呸!一口浓痰吐到了狼爷的脸上!

狼爷彻底激怒了,他一挥,扔出了一条抛物线。同时,他的短枪枪口对准了窦爷。

窦爷被重重地扔在地上。

场中的家人及家奴又一窝蜂地哭嚣起来,都挤着奔向窦爷。

土匪们用他们的枪托子抽打着家人及家奴。

后门的李管家看到了这一切,他奋不顾身地扑向了窦爷。

啪!狼爷的枪响了,枪口冒出了一缕青烟。

李管家的后背上涌出了一股鲜血,鲜红鲜红,映着阳光,令人恐怖。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终于能报答主人的收留之恩了。他是乞讨到上津关,在奄奄一息之时,是窦爷救了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家人及家奴终于被这无情的杀戮激怒了,他们赤手空拳地与土匪们厮打着,有的突出土匪的包围,奔到李管家和窦爷的身边,让李管家和窦爷依偎在他们的怀里。他们的脸上都流出悲伤的泪水,流成了两条长长的河流。

狼爷大声地叫了一声,狗二,机枪扫射!

众匪徒撤离到场子边缘,家人、家奴都围着李管家和窦爷嚎哭起来,两个主事的男人都出事了,他们心中没了主儿,能不哭吗?

那个叫狗二的土匪把机关枪支了起来,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这群无辜的人们。

狼爷转过马头,向四合院的大门外走去。

在他转身的同时,这是狼爷惯有的命令,不需要口头发出。狗二扣动了扳机,嘟嘟嘟!啪啪啪……

一阵机枪扫射,一群无辜的人们都倒在了血泊之中,血流成河,染红了天空的太阳!

土匪们一窝蜂地跟在狼爷的身后奔出了四合院。大街上,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放有粮食、钱财。上津关常闹匪患,每次遇到土匪进集镇时,人们都关闭家门,把钱财自觉地放在门外,以求平安。这样以来,土匪也免去了很多事情。他们边敛钱财边大声放出话来,谁见了窦格格不报者,格杀无论!

狼爷及土匪装了满满两大车,一溜烟地奔回了天篷山。

天空中的太阳突然暗了下来,几块恶云遮住了太阳,大地显出一片灰色。上津关集镇上的人们都涌向四合院,他们含着泪把这群无辜的人们掩埋了。

胡二胡连夜把窦格格送到县城,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把兜里唯一的一点儿银子塞到窦格格手里,哽咽着说,格格,你保重!

窦格格眼里也流着泪,说,师父,您也保重!说罢,她跪下了,给胡二胡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胡师父既是她的师长,也是她的父辈。

告别了胡师父,窦格格在县城里流浪了几日。几日下来,她消瘦了许多,脸上的颧骨更显得突凸。她原来是家里的公主,衣来张口,饭来张口,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转眼之间,她从一个人人羡慕的公主兑变一个沿街乞讨的乞丐,这种戏剧性的变化,让她的心灵里从此种上苦难的种子。更不幸的是,当她露宿街头的时候,几个比她稍大一点的乞丐欺侮她,抢走了她身上所在的钱财。她真正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当个乞丐还分个三六九等,且相互欺凌,这是人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呀?仅仅几日时间,她似乎看透了人间凡尘,尝遍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从其它乞丐的闲言碎语中,她已经知道四合院里的一切情况,她的家人及家奴都不在了,回上津关只能丢掉自己的性命,天篷山的狼爷是不会放过她的。自古红颜多薄命,她恨自己的命怎么那么苦呢?她想去省城发展,将来回来为家人及父母报仇雪恨。她一个弱女子,谈何容易!她把藏在身上唯一的一点票子摸出来,去了车站。

车站里人来人往,当窦格格去车站窗口买票的时候,售票员说,去省城的路途中在打仗,若不要命了,你就自己走去!无奈,在出车站门口的时候,非常拥挤,她攒在手里的钱不知什么时候硬被另一只手给掰去了,她想喊,可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她喊不出来,唯一的一点儿钱也被人给抢去了。

窦格格真的无路可走了,在县城当乞丐,还得抢个地盘。她真不知道为什么?县城街道的乞讨越来越多,听说都是战争造成的,而且每个乞丐都占据着自己的地盘,她是新来的,只要占据了别人的地盘,就会遭到一顿毒打,她只好躲在城郊。有时,她想到了死,一死解脱,什么烦恼、仇恨都没有了。然而,一想父母、家人及家奴都死在土匪手中,她的仇还未报呢?再说了,她一个弱女子,自身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起报仇,谈何容易?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县城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她该何去何从呢?她的脚又情不自禁地往回走。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假如自己被儿狼爷及土匪们捉住,她就去当这个土匪婆,然后再伺机杀了狼爷,替家人报仇。

大驼背自从出凹的山路被毁以后,他没有再把牛赶到那块二荒地吃草。就在阴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不理北凹阳坡的事儿。

大牛、二牛、三牛自从上次与阿爹有过一次争吵之后,他们又继续吹着柴,继续把柴挑到集镇上去卖,只不过是他们兄弟三人学得乖巧了,若遇上了当兵的或土匪,他们会扔掉柴禾而逃跑,保命要紧。最近,北凹阳坡几个发小被当兵抓去当了壮丁,要不是三牛事先叮嘱了大牛、二牛,说不定他俩也早被抓去当了壮丁。在集镇上卖柴禾的时候,他们兄弟仨也听说窦爷的事情。对于窦爷,他们并没陌生,因为窦爷是好人,每次买他们柴禾的时候,总是多给了他们些毛票。

大驼背一家人的生活又回归了平静,似乎土匪杀人、集镇枪战、兵痞抓壮丁等等都与他们无关。

今天一大早的,大驼背起得很早,秋收罢了,得把所有的田地犁出来,好让田地冰冻,来年一化冰,土壤就格外的松软、肥沃。他的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左跳财,右跳灾,在这个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穷地方,哪儿来的财让他发呀?除非犁地时犁出个金元宝。来到田边时,田边的香椿树又飞来了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与十五年前的情形一模一样。十五前,他在这里背回了个哑巴婆娘,今天,会不会又背回个儿媳妇?他真的希望有奇迹出现,三个牛壮子要传代呀!

窦格格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着走着,她迷路了,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开始的时候,她急得哭了起来,哭得天昏地暗,哭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后来,她的眼泪哭干了,哭也没有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哭声,没有人会同情她的。哭着哭着,就没有了眼泪,随命碰吧。

此值深秋,深山里的阳坡上有一种红红的果实,此果开花于春夏间,花呈白色,复伞房花序,果实橙红或火红色,扁圆形,经久不凋。凹里人都把它叫“救命粮”或“豆金粮”。“救命粮”的意思很好理解,“豆金粮”的意思就是这种矮小带刺的树把娇红欲滴的累累果实奉献给人类,而这种果实只有豆粒大小,红得娇妍,如金子一般会在阳光发着光芒。

窦格格迷了路,在茫茫深山中行走,渴了就喝山脚下的溪水,饿了就吃这种红红的果实。豆金粮经霜冻之后,是一种很耐吃的粮食,开始入口的时候是一种涩涩的味道,而且越嚼越香,最后是一种甜甜的味道,就如五味的人生,先苦后甜。以前,那个大家闭的窦格格一去不复返了,她对溪水照了照镜子,吓了她一跳,水中的她是一个衣不遮体、满面污垢、篷头盖面的野丫头了,那个野丫头还是她吗?她恨战乱,更恨天篷山的土匪。她要坚强地活下去,将来终有一天会让她报仇雪恨的。

窦格格在深山里吃了将近一个月的豆金粮,吃得她以前白皙的皮肤,如今变得红扑扑的,很像豆金粮的颜色,而她的颧骨却像那豆金粮树的枝丫一样,显得瘦而高。都说少女的兑变是由丑小鸭变成美天鹅,而她却从美天鹅兑变成了丑小鸭,这就是命运的不公!

临近中午时分,窦格格又饥又饿,她真不知自己是人还是鬼?或是山里的一个野物?她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四周都是山,翻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淌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流。尽管山和河流都在她的脚下,她真的不知路在何方?她就是一只无头苍蝇四周乱撞,撞到那里是那里。她拖着疲惫的身体,云里雾里地撞进了杜家凹的阴沟。

大驼背一上午没心思犁田,他让牛去了河边吃草,自己拿着他的旱烟锅子,吧嗒吧嗒地抽了一上午的烟叶。抽着抽着,他对着叽叽喳喳的喜鹊笑,自言自语地说,喜鹊,你是传递人间真情的天使,给俺传来哑巴婆娘,俺那三个牛壮子没得个婆娘,这要断俺老杜家的根呀,你是爱情的天使,你给俺儿子再传个婆娘来吧,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香椿树上的喜鹊又叽叽喳喳地叫了一阵子,并相互追逐嬉戏着,仿佛在说,大驼背,好事来了。大驼背准备抽完了这锅,就赶着牛回去做饭。忽然,他眼前一亮,也就是在十五前的方向上的那条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小黑点踉踉跄跄,突然一头裁了下去,接着又见那个小黑点又用胳膊支撑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又向前行了一段路段,结果又裁了下去,如此反复五六次,最后一次裁下去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爬起来。他的眼睛有些不好使,毕竟年纪大了,有些老眼昏花,他用袖子把眼睛揉了揉,再仔细瞅了瞅,确实是个人影。此时,香椿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比上午叫得更激烈了。他有些纳闷,喜鹊的报喜声为何如此激烈?是不是与河边的小黑点儿有关?有两只喜鹊竟然跑到他跟前叫个不停。难道那小黑点真是个乞讨的女人?他收起了旱烟袋,牛还在河边吃草。他径直跑向了那个小黑点儿。

临近一看,吓了他一大跳,倒是地上的小黑儿确实是个俊俏的女子,身材苗条,眉目俊秀,与他的哑巴婆娘还美上十倍。他一时激动,竟然跪下了,对着苍天,咚!咚!咚!磕了三响头,把脸上天庭处磕起了一个乌青色的大包。嘴里默默地念叨有词:祖上显灵了,祖上显灵了……

末了,他与十五年前的动作相同,像驼哑巴婆娘一样,把这个饿晕了俊俏女子驼回了他的家。

大驼背的家是三间茅屋,但还是挺讲究的。中间堂屋公共,在堂屋后面又接了间偏屋用作厨房。把东西两间偏屋逢中用竹子一隔,隔成了四间卧室。三个牛壮子加上他,一共四个单身汉,每人一间寝室。他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牛壮子都长大了,正是火盛的季节,没有婆娘在身边,有些举动难免岀现。

三个牛壮子都在野猪岭吹柴。大驼背把这个俊俏的女子背回了家,该给谁呢?眼前显然是个问题。给自己,那是不可能的,眼前的女子从面相上看,也只才十五六岁,和三个牛壮子一般大小,可以当成是自己的女儿。他一生没做过违心事,若他把女子驼到了自己的床上,凹内的人戳他的背眼窝,唾沫星子也会把他给淹死。

这个俊女子给三个牛壮子谁个当婆娘呢?大驼背在驼着女子的过程中,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山里的规矩是长兄比父,大牛是领头羊,理应是大牛的婆娘。也许明天、后天又有女子逃荒到阴沟,得按顺序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大驼背把女子驼进了大牛的稻草垫子床上。女子肯定是饿坏才晕倒了,他得熬点儿稀粥给她喝下。在走出大牛的房间时,他把门给反锁上了,心里已经认定,这是大牛的婆娘,到嘴的鸭子不能再飞了。

大驼背熬了一锅粥,家里不富裕,他得节约些。三个牛壮子这个点快回来了,到时一起吃。他正这么想着,大牛、二牛、三牛回来了。他把三个牛壮子叫到了一起。

大牛、二牛、三牛卸罢柴禾,各自把自己的尖担、打杵放到各自的门两边,没有规定,这似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尖担、大杵就像两尊威武、高大的门神一般,守护着他们各自的房间。特别是大牛的千年涯桑且有铁尖的尖担、打杵更加威风,与二牛、三牛的刺槐尖担相比,是大巫、小巫之分,立在门两边,很气派。大牛也常常以此自豪。

大牛放回千年涯桑的尖担、打杵时,发现了个问题,他的房间从来是不锁门的,二牛、三牛的房间也是不锁门的,因为他们的房间里除了地上的稻草垫子之外什么也没有,锁门没有意义。

知子莫若父。大驼背一眼看穿了大牛的心思,还不等大牛发问,他开始发话了。说,大牛、二牛、三牛,过来,俺给你们说个事儿。

三个牛壮子聚在了一起。

大驼背说,俺今天在田边捡回了个女人,还真俊俏的,长幼有序,这个女子就给大牛当婆娘,下次若再捡回女人,就是二牛的,依此类推,你们有没有意见?

大牛当然没意见,高兴还来不及。他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朝他的千年涯桑尖担、打杵望了望,它就是权威!

二牛、三牛默不作声,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二牛确实在沉默中灭亡了,他生性实诚、憨厚,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不强求。

三牛沉沉默了一会儿,在沉默中爆发了。他说,驼爹,凭什么把婆娘给大牛?俺和二牛每天也没日没了地砍柴,都为这个家积攒财力,你这样做,偏心,不公平!

大驼背气得翻了一下白眼,说,你说怎么做才算公平?

三牛奸滑一些。他说,驼爹,俺觉得俺兄弟仨应拈阄儿,谁拈到就是谁的!大牛仅仅比二牛、俺早出生那么几分钟,不应该就是他的!

大驼背很气愤,他把嘴里的旱烟袋狠狠地在地上敲了敲了,怒道,长幼有分,不能乱了套,大牛早出生几分钟就是你的大哥,千年涯桑尖担、打杵作证!说罢,他眼睛转向了大牛门边的千年涯桑尖担、打杵。然后,他又说,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大牛,来,把俺和你阿娘睡过的那张板床抬到你房间,你和你婆娘好好地睡,得给俺睡出一大堆孙子来,让老杜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三牛闷闷不乐地出了厨房,二牛也跟着他去了厨房。

大驼背把大牛房间的房门打开了,锁房门是一把黄铜牛头锁,很结实,也很牢靠的。

女子的脸色很苍白,还软绵绵地晕在稻草垫子上。大牛朝女子望了望,眼里露出饥渴的目光。

大驼背与大牛把板床从他的房间搬到了大牛的房间,把女子移到了板床上,在移动的过程中,大牛的那双大手忍不住在女子富有弹性的奶子上摸了两把。

大驼背说,瞧,就那点出息。

大牛听了,没有顶嘴,只是嘿嘿地憨笑了几声。

女人还在昏睡着。

大驼背吩咐道,大牛,去厨房给你婆娘舀碗稀饭喂下,你婆娘饿坏了。

大牛还在痴痴地笑着。

大驼背拍了一下大牛的头,说,给你喂下粥之后,再干那事儿。

大牛这才颠颠地去了厨房,很快舀了一碗粥进了房间。

大牛把女子扶起,躺在自己的怀里,一只手端着黑色的泥土碗,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勺,一勺一勺地喂着粥,每喂一勺,他得用嘴吹凉,免得烫着女子。

一碗粥喂完,女子的脸上渐渐有了些红晕,但还是晕沉沉地睡着。

大牛有些按捺不住了,胯下的物件自始至终还翘着。他削去了女子身上破烂的衣服,女子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还有胸前那对坚挺的奶子。他的青筋暴起,眼里充血,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又褪去了女子的衣裳……

他迅速脱去了衣裤,用自己强健的身体压在了女子绵羊般的身体之上……

房门已被大驼背用牛头铜锁给锁了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女子才感觉到胯下有些生痛,渐渐地苏醒过来,而此间,大牛干那事儿已经来了三个来回,似乎还没有得到满足。

女子醒过来了,看到了床上白床单上的斑斑血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已经明白所发生的一切,自己已经失身于眼前的这个结实、高大的男人。她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但还是没有哭回他的童贞。哭着哭着,她的眼泪没有了,开始睁大眼睛瞅着眼前的男人,男人有着魁梧的身材,而且还有强大的体魄。看着看着,她似乎对眼前的男人还算满意,比起那凶狠毒辣的土匪头子狼爷强上百倍,只不过自己的仇未报,她心里有些不甘心。大牛见女子的神情有所缓和,嗫嗫地说,妹子,俺会照顾你一辈子的。说罢,他又把女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女子似乎受了感染,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况且正值青春少女的她。这次,女子主动地亲了男人,和男人缠在一起……

房门一直被锁着,大驼背生怕女子醒来跑了,他要的结果就是大牛和女子圆房,并怀上种子。

大牛和女子在房间里从头天下午一直呆到第二天,直到俩人精疲力尽、心满意足为止。

太阳正在冉冉升起,笑红了脸。大驼背蹴在大牛的房门外听了一夜的耳根子,他听到板床咯吱咯吱地响了一夜,这种声音,他很熟悉,想当年,他与哑巴婆娘干那事儿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一大早儿,他把牛头铜锁打开了,放心地赶着牛去了地里。

二牛、三牛驼着他们的刺槐尖担去野猪砍柴去了。

大牛搂着女子,徜徉在幸福之中。

大牛说,婆娘,俺叫大牛,像牛一样吃苦耐劳,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笑而不答,家庭变故让她悲痛欲绝,而且狼爷及其土匪还在到处寻她,她能告诉大牛事情的真相吗?不能,绝对不能!她在心底一遍一遍地说。想了想,这些天是山上那红果果救了自己的命,那种红果果叫“救命粮”。于是,她说,俺叫“救命粮”,就是山坡上的那种红果果。

大牛听了,呵呵大笑起来,婆娘,你叫“救命粮”,这名字不好听,像是你没饭吃,要别人救命似的。

女子听了,脸上现出不悦,这些天,确实是叫“救命粮”的红果果救了她的命,否则,早已暴尸荒野了,她觉得叫这个名字很好,以此来纪念这段艰难的岁月。

大牛见婆娘脸上不高兴,也止住了笑声。哄着女子说,婆娘,叫“救命粮”,这名字里含有“救命”二字,不吉利,俺们杜家凹的人都叫它“豆金粮”,说的意思就是它如金子般珍贵,俺就叫你“豆金粮”,好不好?

女子就是窦格格,她听了男人大牛的建议,很满意,就点了点头。自此,她的名字就叫“豆金粮”,不仅大牛这样叫,大驼背也这样叫,二牛、三牛也这样叫,以至于凹里人乡亲们都这样叫着。

说到这里,我就有点儿好笑,娃儿出生,就由父母取名,我有点儿特别,是先给阿娘取了名字,然后再有了我及我的名字。我叫杜鑫,乡亲们都叫我“杜金”,杜金也就成了我的小名,名字是三叔取的。他说,豆金粮,豆金粮,你娃儿的名字就叫“杜金”,“豆”与“杜”谐音。阿娘同意了,她的名字自此也就由“豆金粮”变成了“杜金娘”。

大驼背在田地里吆喝牛犁着田,犁着犁着,他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左跳财,右跳灾,难道他家将有灾难?

大牛进了厨房,他要给婆娘弄点儿好吃的补补身子,厨房还有一副牛鞭肉,俗话说,吃牛肉发马癫,山里的牛鞭肉是滋阴壮阳,是大补。他点燃了柴禾,把牛鞭肉炖了起来。

豆金粮经过一夜的折腾,现在身子软绵绵的,虽然太阳很高了,她仍在小睡。

凹口处的哨所突然点起了狼烟。北凹阳坡的乡亲们见着了狼烟,都一窝蜂地跑反去了,躲进了后山的山洞里。

尽管村长老杜头让人毁了进凹的路,还是有一支队伍开进了杜家凹,这支队伍人数不多,就十来个兵,大约一个班人马,为首是个刀疤脸,士兵们都叫他刀疤脸班长。

刀疤脸班长领着队伍东一脚西一脚进了北凹阳坡。他边走边骂道,真是一伙刁民,委员长讲了,守土抗战,匹夫有责,杜家凹的刁民不出兵,还破坏公路,等会儿,凡见到青壮年男丁,一律绑上带走,送到前线当炮灰!当他们进了北凹村子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锁子看门,气得刀疤班长嗷嗷地叫着,混蛋!混蛋!混蛋!他们就把鸡圈里的鸡逮着了几十只,挑在枪杆子上,准备返回。

一个大头兵看到了南凹阴沟的烟火,说,班长,沟那边好像还有人家,冒着烟火呢!

刀疤脸班长手一挥,队伍向阴沟挺进过去。

大牛谨遵大驼背的旨意,豆金粮才来,还没死心踏地跟他过日子,他进厨房做饭的时候,还把房门用牛头铜锁给锁了起来。

豆金粮倒没在意大牛锁不锁门的事情,先安定下来再说,有个窝总比没窝强。她蒙着头睡了起来。

刀疤脸班长带着队伍径直挺进了厨房。

大牛的心情不错,昨夜一夜的缠绵让他终于尝到了什么是女人,以及男、女媾合的滋味,那滋味是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边熬着牛鞭肉边唱着山里的情歌:

“高山岭上逗凤凰,

大树脚下逗阴凉,

茅房瓦屋逗燕子,

三月青燕逗牛羊,

十八幺姑逗情郎。

姐儿住在花草坪,

身穿花衣花围裙,

脚穿花鞋花上走,

手拿花扇搧花人,

花上加花爱死人

……”

刀疤脸班长见着了一个青壮年男子,手一挥,十来个后一哄而上。大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手指粗的麻绳反着膀子绑了起来。他想大喊,刀疤脸班长脱掉自己的一双臭袜子塞进了他的嘴里。

大牛无可奈何,眼里射出了惊恐的目光。

刀疤脸班长又把锅里的牛鞭肉捞起,大吃起来。

一群兵押着大牛向凹外走去。

屋里的躁动惊醒了正在熟睡的豆金粮,幸亏她醒的晚一点儿。

这伙兵急着赶路,还要去其它的村子抓壮丁,没在阴沟里停留。当刀疤脸的兵押着大牛前脚走出大门,豆金粮后脚从床上爬起,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把门拽得咯吱咯吱响,可门被反锁,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拽得开?无奈,她只好转向窗子,窗子是由胳膊粗的木棒做成的,为了牢靠,镶嵌在土墙里,为了防风,木棒上用鞋钉钉上了厚薄膜。她用手指将厚薄膜戳了一个洞,眼睛透过洞孔,外面的一切看得真真切切。一看,她吓了一跳,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当然明白了一切,大牛被白狗子抓走了,抓去当壮丁。何谓“白狗子”?她在家里见识过,白狗子就是国民党军,他们打仗没有多大本事,老是吃败仗,但搜刮民膏是一套又一套,今天拉一头猪,明天抢几只鸡子,简直与土匪没什么两样,老百姓恨死他们了。还有一种军队叫红军,他们纪律严明,从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更不兴“抓壮丁”这一套,老百姓自愿参加这种部队。而眼前是白狗子军队,她想喊也没用,若有钱,赶上去,还能买回来,而这个家除了力气,就是一无所有。她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只好哽咽着,自诉着。都说红颜多蒲命,她的命真苦呀,比黄连还苦上十倍,自己刚有点儿归宿感,没料到,第一个男人与自己刚过一个夜晚,就被抓壮丁抓走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仅仅一个晚上,她对大牛已经有了感情,觉得他是她的依靠。大牛被无情地抓走了,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去干什么,但她知道,战场上的子弹、炮火不长眼睛,那些没经过训练的壮丁,说白了,就是敌人的耙子、炮灰,集镇上曾经抓去了无数壮丁,一去就杳无音信。大牛这一去,就是死,泪水又无情模糊了她的双眼。

跑反躲在洞里的乡亲们都看到了大牛被白狗子抓走了,但他们手无寸铁,能出来阻拦吗?

大驼背的右眼跳得更加厉害了,他感觉要出什么事情?他心里担心的是大牛驯不住捡来的婆娘,怕婆娘逃跑了,大牛出了事。田也不犁了,就赶着牛急忙往回走。

此时,大牛被白狗子押得早已无影无踪了。豆金粮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大驼背听到哭声,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里。嘴里大声地叫着,大牛!大牛!大牛!

大牛房间的门是锁着的,千年涯桑尖担、打杵如两尊门神死死地守在那儿。还好,婆娘还在。大驼背听到哭声,以为女人闹着想逃,被大牛锁在了屋里。他身上有一把钥匙,但他没有急于去开门。女人已恢复了元气,他怕他一个老头儿制不住女人。他屋里屋外寻着大牛,尖担、打杵在,这小子不可能去砍柴,房门是锁着的,这小子也不可能在房间里。他边寻着边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不把婆娘看好,死到哪儿去了?

豆金粮听到了大驼背的骂声,她大声叫道,爹,大牛让白狗子抓壮丁抓去了!

大驼背听到了屋里的声音,对着门缝叫道,大牛婆娘,你说的话当真?

豆金粮说,阿爹,俺已是大牛的女人,俺男人被白狗子抓走了,俺没骗你!你把门打开。

大驼背这才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谁知,女人一出门便往北凹阳坡跑去,跑出了阴沟,越过了北凹,来到凹口。大驼背以为女人要跑,尾随其后,紧紧地追了过来。

女人站在凹口的山梁处,大声地哭喊着,大牛,你在哪儿?没有回音,只有她的声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大驼背这才相信女人说的话,大牛真被白狗子抓去当壮丁了。他也随着女人,瘪着干瘪的嘴巴抽咽着,俺的大牛呀——俺的儿呀——

北凹阳坡的庄户也来了不少,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唯一不知道的是,杜大牛娶了个这么俊俏的婆娘,他们在悲悯的同时,也投来了羡慕的眼光。羡慕之余,他们又窃窃私语,难怪大牛被抓去当壮丁、炮灰,你看,这婆娘的颧骨多凸,克夫呗!刚与杜大牛圆房,就把大牛给克死了,哎!他们都摇头叹息。

哭干了眼泪,大驼背说,大牛婆娘,这都是命呀,走吧,俺们回家吧。

女人说,阿爹,俺叫豆金粮,这名字是大牛给俺取的。

大驼背心里有了些许安慰,这大牛还真有点儿出息,竟然给俺孙子把名字都取好了,就算当了炮灰,也可闭目了。他把“豆金粮”听成了“杜金娘”,自此,他没再叫“大牛婆娘”,而且叫“杜金娘”,全凹的人也跟着他叫起了“杜金娘”,以此来纪念杜家凹曾经还有个叫杜大牛的男人被抓了壮丁、当了炮灰。

大驼背与杜金娘相互挽扶着回到了阴沟,大牛走了,活人还要顾活人,日子还得进行下去。毕竟杜金娘与大牛圆了房,肚子里怀着杜金。

回到家的时候,二牛、三牛已从野猪岭砍柴回来了。

大驼背已进门,就从自己房间摸出了一道黄纸,那是他每年清明给他哑巴婆娘烧的纸钱,大牛去了,当了炮灰,他得给大牛烧点儿,让他打发小鬼,好过奈何桥。

二牛、三牛见了,很是奇怪。问,阿爹,你这是给谁烧纸钱呀?

杜金娘忍着眼中的泪水,说,大牛被白狗子抓了壮丁,当炮灰去了。

二牛、三牛一听,兄弟情谊在,他俩的眼里也噙着泪水,和阿爹一起给大牛烧纸钱。

那一夜,天上的月亮格外明亮,此值深秋,动、植物都进入了蛰伏状态,夜显得特别的静,静得只听得见屋外秋风吹落叶的声音。一家四口带着悲伤的心情都进入了各自的房间。那根千年涯桑尖担就如高大威武的大牛一般伫立在杜金娘的门外,尖担尖端的铁尖在夜光中闪着光,似乎在说,这间房屋只有她婆娘杜金娘才能自由进入,其它人等止步。

杜金娘躺在床上,她有些沮丧、气馁,甚至恨自己,这一个月来,身无居所,如浮萍般游荡,好不容易有一个安定的窝,并且有一个憨厚的男人深爱着她,这一点从大牛进厨房为她做饭就可以证明。她已经心满意足了,然而命运却如此捉弄她,仅给了她一夜一天的幸福,这幸福来的突然,也去的突然。在凹口回来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地听到凹外的乡亲们小声地议论,说她颧骨高、克夫命。她对着一面小镜子瞧了瞧自己的面孔,以前,家境好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快乐的小公主,没有忧愁和烦恼,没在意,今夜,她把自己瞧了个透,这些天由于劳苦、流浪,人显得更清瘦了,脸上的颧骨确实凸得老高,她用手摸了又摸,难道真是这颧骨把大牛给克死了?她有些茫然,生的眉毛,长成的相,生命和身体都是父母给的,她能怨谁呢?她用手使劲地把颧骨往下按了按,那是骨头,能揉按得下去吗?她有些埋怨那高凸的颧骨,恨不得拿把菜刀把它削掉。这一夜,她没睡着,迷迷糊糊中,她又感觉大牛躺在她的身边,温柔地搂抱着她。

二牛、三牛怎么可能入睡?大牛抓了壮丁,那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在阿爹的心目中,大牛已经死了,绝对不可能再回到杜家凹,这是命中注定的劫数。他俩既忧又喜,凡正这个家里不缺男人,缺的就是女人,大牛走了,对他俩而言,也许是好事儿,因为隔壁的大嫂正等着他俩呢?但鹿死谁手?他俩心里都没有定数,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梦。

大驼背当然也睡不着,他一炮击中了三个放牛娃,哑巴婆娘撒手不管了,他还得管下去,大牛被抓壮丁,在他眼中就等于到阎王爷哪儿报到了,手掌手背都是肉,他如何把一碗水端平?但山里千百年的规矩是长幼有序,为此,他在内心深深地感觉到三牛对此事已经强烈的不满,该如何办?他一夜未眼,当东方眨起鱼肚白的时候,他终于想出了法子。

尽管一夜未眠,二牛、三牛不耽搁砍柴的时候,在大驼背刚爬起来的时候,他俩也起来了。

二牛、三牛拿起他们门边的刺槐尖担、打杵,准备去野猪打柴。大驼背拦住了他俩,说,二牛、三牛,今天不去打柴了,俺有话给你俩说。

大驼背又敲了敲杜金娘的房门,说,杜金娘,起来吃饭了。他没有说有事情要说,而是叫她起来吃饭,说明这个女人在他们家的地位。

说罢,大驼背把三牛叫到了厨房,让三牛给他打下手,做起早饭来。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想给二牛、杜金娘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以实现他心中的计划。

厨房里,大驼背对三牛说,三牛呀,你大哥、大嫂刚圆房,却出现了这种事情,让杜金娘成了寡妇,凹里人讲究长幼在序,你是老三,说不定明天俺又给你捡回一个更俊俏的婆娘。

说到这里,三牛打断了大驼背的话,说,阿爹,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转弯抹角的。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大。三牛从小就比大牛、二牛圆滑、聪明一些,他可能已猜到了大驼背想说的话,阿爹可能想把杜金娘转茬给二牛。他的心里也想着杜金娘,昨晚,他在他那稻草垫子的床上猥琐了一夜,眼前总是浮现杜金娘眼前那高耸的奶子,那奶子晃来晃去,像兔子跳动般似的,颤悠悠的,他的手心痒痒的,浑身躁热,胯下的物件坚挺,他只得翻过身子,把那软绵的稻草当成了杜金娘……大牛去了,这次,阿爹总不能偏心了吧,于是,他说,阿爹,俺喜欢杜金娘,俺不嫌弃杜金娘是寡妇,俺会照顾她一辈子,并把她肚子的杜金抚养成长……

三牛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大驼背的计划没想到早被三牛识破了,一时语塞,过了半晌,他说,三牛,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但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说的你想把杜金娘转茬给你,这俺没意见,但凹里长幼有序,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二牛比你先出生,那怕是几分钟的事儿,也比你早见到太阳,他就是你二哥,这是铁打的事实!所以,你的想法,俺不能同意,得争取二牛的意思,他若不想要杜金娘,那顺其自然杜金娘就是你的了,他若要,你就得等着俺再给你捡回一个更俊俏未开苞的婆娘!

大驼背的一席话让三牛也无机可乘。

吃早饭的时候,杜金娘才起来,二牛虽憨厚,但在哄女人方面一点儿不比大牛差。昨晚,他做了一个美梦,如古时太子继位一般,都是先由大太子继位,大牛不在了,他就是家里的大太子,杜金娘理所当然是他的。梦中,他正搂着杜金娘干那事儿,醒来,脸上露出得意笑容,别急,明天晚上,杜金娘就是俺的了。

杜金娘一起床,刚出房间,他就用他家的木脸盆,给杜金娘打了盆洗脸水,并用手试了试水温,刚好,不凉不烫,亲自端到杜金娘的面前。

在杜金娘洗脸的空档里,二牛又给杜金娘舀了一碗玉米糊糊凉着,等杜金娘洗罢脸,又亲自端到她的手中。杜金娘对他妩媚一笑,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暖烘烘的,眼睛怔怔地瞅着杜金娘,正如一句俗语: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

当然,二牛做的这些事情都被大驼背、三牛看到了。大驼背对二牛的表现还是满意的,这个鬼儿子平时还真看不出来,事到临头,却能大显身手。三牛对二牛的表现当然是看不惯了,他恨阿爹把他叫进了厨房,自己连表现、讨好的机会都没有。

等杜金娘吃罢了早饭,大驼背把二牛、三牛、杜金娘集中在堂屋,他有重要事情要说。他说,杜金娘,你已经嫁给了俺大牛,与大牛已圆了房,生是俺老杜家的人,死是俺老杜家的鬼,可如今大牛不在了,不知你如何打算?

杜金娘想了想,其实,她昨晚前半夜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逃亡的日子让面临恐惧、饥饿,她再也不想过那种定无居所的日子了,真的,她怕,那些日子,她在深山里行走,晚上,有鬼哭、狼嚎,嚎叫声让她心惊胆寒,她不敢在树下休息,只好爬到树上假寐,那样才能更安全。眼前的大牛家虽然贫穷,但家里人几个男人都把她当人看,嘴说住的是茅草屋,但总比那风餐露宿强百倍,至少有个窝,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穷窝,有个窝就是好!与这户相处才两天时间,让她感觉到自己已经融入他们之中。于是,她说,阿爹,俺没有了爹娘,乞讨到你们阴沟的,是你们收留了俺,俺无以为报,一切都听阿爹的。

有了杜金娘这句话,大驼背的心里总算吃颗定心丸,下面的事情他就好说话了。他说,二牛,大牛不在了,俺们家总不能让杜金娘当寡妇,她身边得有个男人照顾,按照凹里的规矩,长幼有序,你是老二,愿不愿意给杜金娘当男人,把杜金娘转茬于你……

还不等大驼背把话说完,二牛就有些等不及了,急切地说,阿爹,俺愿意,愿意给杜金娘当男人,一生一世的男人,呵护着她,呵护着她肚子里的侄儿小杜金。

大驼背被二牛的话惹得暗笑,心里骂道,你个小杂毛,大牛还不知道种没种上种子?你马上成了杜金娘的男人,说不定你的种子会种进去。

至于我,我真的不知道大牛是俺爹、或是二牛是俺爹?现在听起来,似乎是在搞笑,但这是事实!那时凹里人不会滴血认亲,更没听说过“亲子鉴定”。每当妻子谈到我时,你呀?连自己的亲爹都不知道是谁?还混成了个“城里人”?我不不知道妻子这话是褒还是贬?我也附和着妻子一起笑,笑罢之后,我搂抱着妻子,说,管他是大牛的还牛二牛的,反正都是牛的种。因为我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妻子又笑着说,该不是三牛的种吧?我只好沉默不语了。

大驼背说,既然二牛愿意给杜金娘当男人,那三牛就先靠边站了,等俺再给你捡个女人给你当婆娘。他又把头扭向了杜金娘,说,杜金娘,你不嫌弃俺们家穷,是俺们老杜家上辈子修来的福份,俺得感谢你。说罢,他竟给杜金娘跪下来,以示自己的真诚。吓得杜金娘连忙让开,说,阿爹,你就是让我折寿呀,你们收留了俺,俺还得感谢你们。说罢,连忙扶起了大驼背。然后,她又说,阿爹,俺子嫁给了大牛,现在是破鞋了,只有二牛不嫌弃,俺愿意。没料到,二牛听了杜金娘的话,插话了,他说,杜金娘,若二牛嫌弃你是破鞋,你就答应俺吧,俺不嫌弃你。

还不等三牛的表白完毕,二牛说,俺不嫌弃。说罢,竟含情脉脉地瞅着杜金娘。

大驼背一锤定音,说,二牛和杜金娘双方情投意合,结为连理。说罢,他亲自走到杜金娘的房门边,把那千年涯桑尖担、打杵递给了二牛,似乎这千年涯桑尖担、打杵是获得杜金娘的象征,拥有了它,就拥有了杜金娘!

二牛郑重其事地接过了千年涯桑尖担、打杵,脸上露着神气的笑容。他对杜金娘做了一个鬼脸,把千年涯桑尖担、打杵放回到房门的两边,显示着他已是这间屋里的主人。他走进了房间,接着,杜金娘也跟着走了进来。

大驼背赶着牛犁田地去了。

三牛也很知趣地回到他的房间,关上门生闷气去了。

二牛坐在板床,这板床,阿爹、阿娘睡过,大牛、杜金娘睡过,现在轮到他享受了,他仰卧在床上,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同时,还有征服感。他觉得他征服住了杜金娘,否则,她是不会答应转茬给他的。

杜金娘走进房间,便把房门给反锁上了。她已经是女人了,对男、女之事不再感到陌生,与大牛干了那事儿,让她感觉到幸福。她知道二牛还是个处子,便主动爬到了二牛的身上,解开了二牛的衣扣。二牛的身上露出了与大牛一样结实的肌肉,让她看得心生荡漾,一双手不知不觉中在二牛身上抚摸起来。二牛那经得住这般揉搓,一翻身,反客为主,三两下拽掉了杜金娘身上的衣服,用他那强健的身体重重地压在杜金娘绵羊般的身体之上……

二牛与杜金娘剧烈地动作着,并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声,震得那张老板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三牛闷在自己的房间里,当然能听到二牛与杜金娘房间里的声音。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心里发誓:一定要得到杜金娘。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翻身而起,把稻草垫子下面的几张毛票子翻出来,这是他平时到集镇上卖柴偷偷攒下的一点儿私房钱。他走过了阴沟,翻过了阳坡,走出了凹口,来到集镇上。集镇到处来还是一片混乱,他小心翼翼地避过了一个当兵的,来到一个小卖部前,他卖了两瓶小糊涂仙酒。大牛、二牛、三牛都好一口酒,都是一斤白酒的酒量,无奈家境贫寒,每年自酿的地瓜烧被阿爹收藏起来,他们兄弟仨人也只能在过年时尝一口鲜。三牛此次买酒有他的目的,他把酒藏在怀里,又猫着腰避开了集镇上的白狗子,一路小跑着跑回了家。

回到家里的时候,二牛与杜金娘还在房间里干着那事儿,也难怪,憋了十几年的物件,此时再不发泄出来,可能就要憋坏了。不过,这次听到房间里的响动,他没有再生气,而脸上闪现出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奸笑,心里很得意,也许明天,或许是后天,他也可以与杜金娘在老板床干那事儿,到时,他一定要揉碎杜金娘那凸起而富有弹性的奶子。他把酒藏在了稻草垫子下面,他为自己有了一个绝好的计划而格格地冷笑了一阵子,然后,用被子盖在了头,他不在想房间里的事情,呼呼大睡起来。他要养好精神,到时能给二牛致命的一击!

时隔一天,二牛不能再在安乐窝里享福了,插了杜金娘的沟沟,他是真正的男人了,是男人,就得负责任,家里要吃饭,他得养活杜金娘。

第三天一大早,二牛就早早地从杜金娘温柔的怀里爬起来了。拿起他的千年涯桑尖担、打柞,在厨房插上两个生红苕就走了。山里人都是这样的,早上下地、上山干活儿,都是不吃早饭的,就吃生红苕,边走边啃红苕,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出来干活。

三牛听到屋里的响动,也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在穿衣服的时候,他把前天买的两瓶小糊涂仙装进了口袋里。驼起他的刺槐尖担,在厨房拿了一个生红苕,就去赶二牛了。

快到野猪岭的时候,三牛才赶上二牛。

野猪岭的脚下有一块平地,平地长满了草。每当春未夏初时,平地的绿草嫩嫩的,引来了山里无数的野猪,故此地称“野猪岭”。时值初冬,野猪不会来这里吃枯草。冬天的时候,凹里的人才来这里砍柴。

三牛叫住了二牛,说,二牛,你走那么快干吗?快把俺累俅了。

二牛这才停住脚,说,三牛,你赶俺干吗?俺现在是有婆娘的人了,得比你多干点儿,这样才显得公平。

三牛说,什么公平不公平,俺们是一家人,不计较那么多。

二牛说,三牛,你说的不是心里话吧,你若不计较的话,为何还跟俺抢婆娘?

三牛不说了,呵呵地笑着,边笑着,边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了小糊涂仙,拧开瓶盖,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把头扭向了一边,把酒瓶塞进嘴里嗫了一口,然后舒了一口气,感叹道,啊,太香了。

二牛哪儿禁得住这般诱惑,一个跨步跳到三牛面前,说,二牛,你也太私心了,俺们是兄弟,你有酒,为何瞒着俺?一个吃独食。

三牛说,二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有婆娘,把俺扔在一边,俺有酒,俺一个吃独食又怎么了?

三牛又把小糊涂仙往嘴里倒了一口,啧啧嘴说,啊,太过瘾了,比睡婆娘还过瘾。

谁知,二牛趁三牛不注意,一把夺过二牛手中的糊涂仙,咕咚咕咚地喝了个起来。

这下可惹怒了三牛,他顺手操起了地上的一根打杵,打杵是二牛的千年涯桑打杵,拉开架式,要与二牛决战。

二牛也不示弱,酒劲正浓,顺手操起他的千年涯桑尖担,拉开了架式,要与三牛决战。

刺骨的西北风呼呼地吹着,脸上像刀刮子一般刮着。二牛一只手挥着千年涯桑尖担,另一只手把手里的糊涂仙一饮而尽。三牛把兜子里的另一瓶糊涂仙拿出来,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喝了个精光。

风依旧呼呼地刮着,山上的枯树藤蔓发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奏出一首助威曲。

在酒精的作用下,二牛、三牛胀红了脸,他俩真的成了小糊涂仙了。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成霸王。而此山中,既无老虎,也无猴子,而是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他们要进行比武,都是为了杜金娘。

苍穹中,一只苍鹰盘旋着,偶尔发出一声凄厉的声音,仿佛也对这场格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二牛、三牛,他们同时扔掉手中的糊涂仙瓶子,各自拿着手中兵器对峙着。

一场激战即将开始。

早晨,太阳还红红挂在山坳间,忽然,一阵风刮过,苍穹中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几块黑压压的云,紧接着,黑云慢慢地散开,遮住了太阳,天空变成了一片灰色。

二牛、三牛酒劲儿正浓,热血高涨,心潮澎湃,今天必须分出个你我。二牛怒吼一声,他把他的千年涯桑尖担在头顶轮了一圈,显示着武威,似乎在说,俺是尖担王,你个三牛,别自不量力。三牛没有二牛的武威,只是拄着那根千年涯桑打杵,眼睛静静地死盯着二牛,他在蓄积力量,以静制动,准备给二牛致命一击。

二牛决定给三牛一个下马威,先下手为强,见三牛没有动作。他把千年涯桑尖担在头顶轮过三个回合之后,双手猛地稳定尖担的一端,另一端似长剑,铁尖锃亮,闪着光,他来了个“猛虎下山”,直向三牛的胸前刺来,他把三牛当成了柴捆子,要把他的铁尖千年涯桑尖担刺入“柴捆子”!

三牛很镇静,手里稳稳地捉住那根千年涯桑打杵,眼睛死死盯着那异常凶猛而武威的二牛。近了!近了!近了!一、二、三,三牛闭上了眼睛,他在用心计算着时间,用耳朵听风声。当千年涯桑尖担的铁尖离他胸前只有一尺远的时候,他猛地一闪身,迅速而敏捷。涯桑尖担擦胸而过,只有一股疾风拍打着他的身子。二牛一惊,没想到三牛动作如此迅速,躲过了他的“猛虎下山”之招式,想转过身对付三牛,但已经来不及了。二牛闪过身的同时,使出全身之力一跃,腾空而起,双手紧握涯桑打杵,向下劈了下去,所使的招式是“开天劈地”。

二牛躲闪不及,被劈了个正着,打杵帽正劈在他的头上。只见他晃了两下,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一阵狂风吹过,天上忽然涌来了几块乌黑乌黑的黑云,几块黑云撞在了一起,轰!山里的冬天是不打雷的。山里有句俗话:冬天打雷坟成堆。然而,在这初冬的上午,野猪岭的上空实实在在地打响了一个炸雷。

大驼背正在南凹阴沟里的田地里犁田,两头挺老实的牛,以前犁地干活儿,从不偷奸耍滑。而今天,这两头老实的耕牛却变得不老实起来,倔强起来,不听使唤,任由大驼背的牛鞭子抽得啪啪响,而它俩还是带动不动地顶撞着。气得大驼背的牙帮咬得咯咯响,牛鞭子抽得更激烈了。突然,一个炸雷在远方响了起来,吓了大驼背一大跳,他心里嘀咕着,一个大冬天的,打什么炸雷?他又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冬天哪来的雷?那是不祥的预兆。或许是哪户人家放山炮?或许是山那边的集镇上,闲着没事儿的白狗子放炮、打枪。反正不是打雷就行,在他的心目中,冬天打雷决非是好事。两头牛使唤不动,右眼皮咯噔咯噔跳个不停,心里莫名其妙地像有事儿似的,田地干脆不犁了,从腰带上解下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越抽心里越发毛。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儿?他知道三牛心里一直也想杜金娘,对于他们家,狼多肉少呀,没办法的事儿,他也只有压住三牛,这个家才能太平。他有些放心不下家里,于是,便赶着牛往回走,说也奇怪,两头倔强的牛,在回去的路上竟撒着欢儿,气得大驼背骂了一句,要干那事儿,也等着回到圈里,骂着,狠狠地朝那公牛背上抽了几鞭子。

一个炸雷竟然把三牛的酒劲儿给炸没了,又一阵狂风吹来,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二牛,腿脚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七窍出血,殷红殷红的。他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扑向了二牛,摇动了二牛的身体,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然而二牛一动不动,翻着白眼,白眼上还渗着血丝,如厉鬼一般,极其恐怖。他大声地恸哭起来,二牛哥,俺不是故意的,俺只想用酒与你交换,与杜金娘睡一夜,俺没想过要与你决斗呀……

从没叫过二牛一声哥的三年,此时叫着哥,一声连一声地叫着二牛哥——可是怎么叫,也听不到二牛的回声……

三牛的内心愧对二牛,他只想二牛能给他一个机会,与杜金娘睡上一夜,没想过要他的命呀。哭也哭了,哭过了,泪就流干了,流干了就没有眼泪,没有了眼泪,三牛就冷静了下来,冷静下来了,他在想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刚才自己若没躲过二牛那涯桑尖担的铁尖,那涯桑尖担会像插柴捆子一样插入他的胸脯,那样的话,此时倒在草地上肯定是他,假若是他,二牛会怎么办呢?会哭吗……也许不会,二牛表面看着实诚,实际是个闷葫芦,肚子装着货呢。他会高兴,高兴自己从今往后再了没人与他争夺杜金娘了,家里的那三间茅房也是自己一个人的了……想到这里,三牛又似乎不悲伤了,是呀,二牛死了,死在涯桑打杵之下,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千年涯桑尖担,但杜金娘不可能再是他的了,对自己而言,这也许是好事儿,以后的岁月,杜金娘就是他的,想到这,他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奸笑。

世上干任何事情就得有个由头。三牛以前跟着北凹阳坡的男人们砍柴的时候,听到了一些《精忠报国》的故事,秦桧害死岳飞的时候,无须理由,就是“莫须有”的罪名。而今二牛死了,死在他的手下,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也是无须争辩的事实,可是,没有人看到,只在野猪岭的山、草地知道,但它们不会说话,会说话的二牛永远也闭上了嘴巴,剩下的只有他的嘴会说话。人嘴两张皮,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红的说成黄的,若不是这般,岳飞也不会冤死。

二牛死了,三牛得有个很好的由头。他望着二牛狰狞的面孔,自言自语地说,二牛说,你也别怪俺,是你逼俺出手的,你到阿娘和大牛哥那边,跟他们好好说说,就说自己在野猪岭砍柴一不留神,不!你就说,昨晚干杜金娘的沟沟干多了,今天精神恍惚,眼前总是杜金娘的媚笑和她那雪白如棉花般柔软的身子,一不留神,脚打滑了,跌下了山崖,幸亏身边还有三牛兄弟,否则,俺会被野狼啃个粉碎!

这个由头够充分的,也够隐密的,北凹阳坡的人会相信,阿爹大驼背、杜金娘也会相信。三牛为自己想出这么个由头而感到高兴。

大驼背回到家里,把两头牛赶进了牛圈,两头牛似乎等不及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呼哧呼哧地干起了那事儿,根本不把大驼背放在眼里。大驼背骂了一句,挨千刀的,也不知道臊!然而,两头牛似乎根本不把他的话放进耳里,撒欢儿地更欢了,竟哞哞地叫了起来。

杜金娘还在床上酣睡着,这几天,两个男人有太多的热情和使不完的劲儿,撩拨得她也热情高涨,要了一次又一次,似乎还不满足,昨晚,与二牛干了七回。早上,二牛临起床的时候,又要了一回。此时,她没有虚脱的感觉,只有一种软绵绵、很舒适的感觉。睡梦中,二牛的影子总浮现在她的眼前,微笑着,对她说,杜金娘,饿不饿?饿了俺给你做饭。渴不渴?渴了俺给你倒茶。二牛与大牛相比,更会体贴人,心疼人。自己已是破鞋,能嫁给二牛,此生已满足了。其它的男人再也融入不了她的心里,特别是三牛,表面上看着就很坏,竟敢与阿爹顶撞!她不知道自己梦中为何会出现这两个男人?突然两个男人都对着她笑,都说,俺要杜金娘!她的脸羞得红红的……接着,她听到一声炸雷,她醒了。

大驼背一进屋,发现靠在门边的涯桑尖担打杵、刺槐尖担打杵不见,知道二牛、三牛去野猪岭打柴去了,心里略微有些欣慰,可右眼皮还是跳个不停,还有,就是见到了两头牛撒欢儿。在凹里,凡见到狗连蛋、鸡打水、猪赶脚、蛇缠绳等这些事情,都被认为是不吉利的事情,见了你都得避开,有时避着避着还是有祸事儿临头,因为这些事情都被凹里人应验过,没有化解的法子,遇到了你就得背十。他进厨房倒了瓢凉水喝起来,不料,竟把一颗老门牙给磕掉了。俗话说,人背十凉水会掺牙,盐桶会生蛆。他又把盐桶翻开看看,果真有蛆在蠕动。他吓了一大跳,真有祸事降临了。他睁大着眼,大声叫道,杜金娘——杜金娘——杜金娘——

杜金娘醒了,不是被炸雷惊醒了,她把大驼背的叫声当成了炸雷。阿爹叫得急,肯定有事儿,她迅速穿好衣服,跑进了厨房。

大驼背指着盐桶问,杜金娘,这是什么?

杜金娘仔细瞅了瞅,说,阿爹,那是蛆呀。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盐桶里怎么会生蛆呢?

这句话本来是大驼背要问她的,然而被她说了出来。

大驼背望望杜金娘,杜金娘望望大驼背,都把嘴巴张了张,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三牛把二牛的手掰开,把那根千年涯桑尖担拽了出来,他拿在手中,又把劈死二牛的千年涯桑打杵拾了起来。他一只手摁着涯桑尖担,一只手拄着打杵,尽管没插入柴捆,他已感觉到这千年涯桑尖担、打杵的威武。确实不一般,舒适、有韧性,像个男人!他眼前浮现出,杜金娘见着他拥有这副千年涯桑尖担、打杵,一定奔向他,投入他的怀抱,他尽情地享受着温情。

已过中午时分,三牛把二牛驼在右肩上,把千年涯桑尖担、打杵驼在左肩上,他要往回走。在驼起二牛的一瞬间,二牛的眼睛似乎又翻了一下,都说人死之前有回光返照,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好像听到了二牛在说,三牛,俺死了,你也不许碰杜金娘一下,否则俺在那边也不会饶过你的。吓得他把二牛重新放回地上,用自己的手在二牛的鼻孔处试了试,确实没有了呼吸,又用手在二牛的睁开的眼睛上一抹,三牛的双眼闭上了。但那句“你不许碰杜金娘,否则俺在那边不会饶过你的”这句话似刚才苍穹中的炸雷一般,在他的心底炸了一个洞,让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又重新驼起了二牛,死尸死重,这话有道理。他肩上的二牛比起平时的一担柴还重上一倍,他只好用左肩上的涯桑尖担翘着,使左右两肩平衡,这样才使得他能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回走。

大驼背的脸色沉重,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杜金娘也被这怪事儿困扰,她在怀疑自己,自己是不是丧门星、扫把星?给这户人家带来了不幸和灾难。

三牛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不敢怠慢,此时,他得悲伤,得嚎天大哭。于是,他驼着二牛,大声嚎哭起来,哭声是男人的悲怆声音。

怕事真来事儿,大驼背和杜金娘都被屋后的哭声怔住了。他们已听出哭声是三牛的,坏了!二牛出事儿!大驼背一个箭步跑出门外,杜金娘尾随其后。

大驼背跑到三牛跟前,从三牛肩上把二牛抱到自己的怀里,大声嚎喊着,二牛——二牛——俺的二牛呀——

杜金娘也抱着二牛的头哭,哭着哭着,她发现了二牛头上的打杵帽的伤痕。她瞥了一眼三牛手中的打杵,又狠狠地瞪了三牛一眼。

三牛的眼里也流着泪,当杜金娘凶狠的目光瞪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自那以后,他不敢正着眼去瞅杜金娘了。

大驼背哭得伤心,杜金娘也哭得伤心,但他俩都没有哭回二牛的命。在他俩哭的同时,三牛抽咽着说,阿爹,杜金娘,二牛他砍柴时不小心跌倒了,掉进了沟里。说罢,他也抱着二牛的头哭起来,伤心欲绝的样子。

阴沟里一家人的哭声首先惊动了杜大妈。南凹阴沟只有杜大妈是大驼背的邻居了。自从杜黑子、小驼背离开人世之后,杜大妈因眼睛下的一颗“落泪痣”而嫁不出去,就与大驼背一家走得近。她开始心猿意马过杜大牛,杜大牛因她的“落泪痣”没敢答应,当杜大牛了有了杜金娘,她开始想着杜二牛,当杜大牛抓了壮丁,杜金娘转茬给杜二牛的时候,她心中的希望渐渐熄灭了,这就是命,命中注定她将孤老一生。她心中也想过杜三牛,但杜三牛小时候与杜黑子玩得最好,其情谊超过了杜大牛、杜二牛,而且这几年中,杜三牛经常照顾着她,原因就是他与杜黑子同吃过聋子阿娘的奶水。她曾试探过大驼背大爹,说,大驼背大爹,把俺转茬给你的杜三牛,如何?然而,大驼背说,黑子婆娘,不中呀,俺可不想你把俺的三牛克死呀。自那以后,她就死了这份念头,不过,她还是把三牛当成亲兄弟看待。

杜大妈小跑到大驼背的家。此时,大驼背已把二牛抱回到了他原来的稻草垫子房间,平放在稻草垫子上,脸上盖上了几张黄火纸。她也扑到二牛的身体上嚎哭起来,她是出于真心的,毕竟她与二牛一起长大,应该说是发小。

大驼背家里的哭声惊动北凹阳坡的人,他们都纷纷赶过来,明白怎么回事后,都为大驼背家的事情感到揪心,大牛前脚抓了壮丁、当了炮灰,后脚二牛砍柴摔死了,这真是祸不单行呀,他们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村长老杜头儿也是第一时间赶到了南凹阴沟,虽南凹阴沟只有两户人家,便都还是他杜家凹的人,是他管辖的区域。凹里的规矩是人死大家丧,他是一村之长,得主持这事儿。大驼背家的穷,他是知道的,就把二牛的丧事儿办得特别简单,叫了北凹几个壮劳力,把大驼背田边的两棵香椿树给砍了,让北凹的木匠连夜钉了个匣子,就把二牛装进了匣子。

第二天九点钟,老杜头就让几个青壮年在大驼背的田地边挖了个坑。在挖坑的过程中,几个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哎,这大驼背家也是背十背到家了;有的说,大牛被抓了壮丁,二牛砍柴摔死,哎,这家人也真可怜的;有的说,哎!大驼背这下可受不了打击;有的说,这二牛还有点福气,好夕有个匣子、有个坑,那大牛可能连个坑都没有;有的说,可不是吗?当炮灰,连个全尸都没有。议论罢家里的情况,他们都充满了同情。接着,他们又议论起杜金娘来。有的说,这婆娘长得标准,可惜红颜薄命;有的说,俺婆娘说,这婆娘颧骨高,是克夫的命,谁要了她,谁都会到阎王爷那儿报到。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个有色心没色胆的男人睁大了眼睛说,这是真的吗?又有一个男人笑说着,不信的话,你去试试不就知道结果了?男人们听了,吓着了,似乎怕杜金娘反客为主,主动勾引他们似的。那个男人又说,俺婆娘昨晚与俺说了,这杜金娘就是个克夫星、寡妇命,杜大牛娶了她,被抓了壮丁、当了炮灰,接着她转茬于杜二牛,杜二牛立马摔了悬崖、命丧黄泉,所以呀,杜金娘再漂亮、丰腴,反正俺是不敢想了,想了就要丢命,丢了命,说不定到时候自己的婆娘就是别人的了。男人说的有板有眼,其余的男人听了都点头称是。

二牛下葬的时候,没有过多的人伤心,南凹阴坡、北凹阳坡的人只是阴沉着脸。在这个乱世,天天死人的事儿多着呢,只不过是杜家凹设了岗哨,消息灵通,没抓壮丁,其它村庄抓壮丁是常有的事儿,还有就是闹匪,甚至于战争,凹外的路边常有死尸暴晒,如今年月,死个人如死只狗子、死只猫没什么两样。所以二牛的死因没有去过问,更没有人去查,况且他的亲兄弟看着他摔崖了,有什么疑问呢?除开杜金娘看到了那打杵印儿,还有就大驼背,他在一开始抱着二牛的头的时候就瞅见了,他能说吗?他能跑到集镇上去告状吗?那样的结果只能是将三牛送进监狱,不!更确切地说,公家的人会把他拉去充军,结果与大牛一样,当炮灰。这样以来,他们老杜家在这一代算是断了根,还不知道杜金娘怀没怀上杜家的种,若没怀上,他还指望着三牛去下种呢。诸如以上各种由头,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当见到村长老杜头的时候,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哭诉,说自己命苦,俩个儿没有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老杜头只好在村筹了一点儿钱,让二牛为入土,入土为安。所以,哭的最伤心的是大驼背和杜金娘,大驼背丢了儿,杜金娘丢了疼她的男人,好日子即将开始,却在突然之间,天又塌了下来,他们能不伤心吗?三牛也流了泪,他的心里尽管打着小算盘,但二牛毕竟是他的兄长,一奶同胞,也有着感情的。他偷偷地瞅着杜金娘,谁知,杜金娘投给他的是带有恨意、愤怒的一瞥,吓得他再也不敢瞅了,难道杜金娘猜着了他的谎言?只不过没有戳破罢了。

在送走二牛最后一程归来的路上,北凹阳坡的婆娘们议论纷纷,她们的重点不再是同情死都亲人的悲伤,而是把话头指向了杜金娘。她们都说,二牛的婆娘克走了大牛,又克死了二牛,这婆娘不仅有漂亮的脸蛋、身段,更重要的是她命硬,有着克夫相,特别是脸上那高耸的颧骨,就是克夫相的标志。这话在不经意间传到了杜金娘的耳朵里,开始她以为北凹阳坡的婆娘们嫉妒她的美丽与漂亮,也没在意。人与人之间,人前说别人,人后被别人说,这是很正常的事儿。可是,在以后的岁月里,说的人多了,她也就开始在意了,每当夜深人静时,她都用手抚摸着自己那高耸的颧骨,难道自己真的命硬?克夫?如果不是这样,跟大牛,他当了炮灰;和二牛,如今也命丧黄泉,至于怎么死的,她很清楚,也很明白,但终归是死了。她以前是大小姐,没人敢说这些,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她现在连鸡都比不上,是只落难的鸡,风言风语就来了,而且是真实地向她涌来,说的都是真实存在的事情,所以,她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想着想着,她不禁泪流满面,难道此生就是当寡妇的命?有时,她揉揉自己的肚子,真希望能怀上大牛的种,不!或许是二牛的种,如果真怀上了,她还真不知道是谁的种,但有一点能肯定:是老杜家的血脉!想到这一点,她的心里又有了些许安慰,身边没个男人,但有个娃儿与自己相伴一生,也该知足了。

下葬了二牛之后,大驼背变得沉默寡言了,整天郁郁寡欢,只是闷着头抽着旱烟袋,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凹里人的议论,早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些议论不是空穴来风。他偷偷地跑到羊贩子孙老大那个村,村里有个瞎子算命先生,瞎子算命不看面相,只信摸骨,摸得还挺准。

大驼背坐在瞎子面前,瞎子便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在他的脸上、头上胡乱摸了一通,说,你命中有三子,二子难逃劫数,三子可挽救。他问,怎么个挽救法?瞎子说,不能沾阴气。他嘴上说,知道了,还很客气给了十元钱。心里却骂道,若杜金娘没怀上,俺还指望老三传宗接代呢,去你妈的,俺不能信!正当他准备起身准备离去,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哎呀!俺的个娘呀,俺今天来主要是给俺儿婆娘相面的,搞了个半天,怎么给自己相了个面?竟把正事儿给忘了。他对瞎子说,俺想给俺儿婆娘相个面。瞎子说,中。说罢,又把他那骨瘦如柴的鸡瓜子手伸了出来。他说,俺儿婆娘漂亮,不许你那鸡瓜子手乱摸。瞎子说,不说,俺怎么算得了她的命?他说,俺给你说说她的长相不就行了?瞎子说,中。他把杜金娘的长相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那突凸的颧骨。瞎子听罢,叹了口气说,高颧骨、克夫命、从古唱到今!说罢,伸出他那鸡瓜子,又向大驼背又要十元钱。他很气愤,说,瞎子,你又没摸,为啥要十元?你的这句话,俺们全凹的人都会说。瞎子瘪着嘴巴,嘿嘿地干笑了几声,说,是你不让俺摸的,现在又不给钱,还讲不讲理?未了,大驼背觉得理亏,丢下五元钱,起身跑了。气得瞎子大骂道,高颧骨、克夫命、把你儿子克死俅算了!

世上很多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大驼背自从瞎子相面之后,他在反复权衡一件事情,到底让不让杜金娘转茬给三牛?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瞎子说了,三牛不能沾阴气,三牛若沾阴气,也只能沾杜金娘的阴气,杜大妈的阴气是不可能的,他早已拒绝了,若三牛插了杜金娘的沟沟,就必死无疑。或许,事情还有转机,那就是杜金娘怀了大牛,或是二牛的种,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他老杜家的根了,三牛就打一辈子的光棍可保一条命。

大驼背在等一个结果,就是再过几天,杜金娘来他家够一个月了,够一个月了,她身上没来,就证明怀上了,若身子来了,就说明大牛、二牛打的是哑炮。他还得让三牛冒着生命危险去炮轰杜金娘,把老杜的根儿传下去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他有过哑巴婆娘,是过来人,当然不会直接问杜金娘怀上了没有?那样会伤杜金娘的面子。他知道怎样去检验杜金娘是否怀上?每天早上,等杜金娘上罢茅坑之后,他必去一次茅坑,看有没有血巾?又一个月过去了,检验了的结果是杜金娘没有血巾,就说明大牛、二牛放的不是哑炮,他的心里有了底。那天,下葬了二牛之后,三牛回到家里,就把千年涯桑尖担、打杵拿起,准备放到自己房门左右。然而,杜金娘一把从三牛的手里夺过涯桑尖担、打杵,放回了原来了的位置,即她的房门左右。在夺过涯桑尖担、打杵的同时,眼里恶狠狠地瞪着三牛。三牛最怕这种目光,也只得放手。这天,天空晴朗万里,阳光明媚,是个好日子。杜金娘的胃里开始有了反应,吐酸水。俗话说,酸儿辣女。她猜想自己怀的一定是个儿子。一大早,当大驼背赶着牛准备去犁田的时候,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大驼背。大驼背听了,喜得合不拢嘴巴,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杜金娘喜笑眼开了,大驼背脸上也挂着笑容。可三牛却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杜金娘见着了,装作没看见,她知道三牛的心思在她身上,但那是不可能的,她已下了这个决心。大驼背见三牛这样,心里便起了一个疙瘩。他怕时间一长,三牛管不住自己,强占了杜金娘的阴气,既毁了杜金娘肚里的孙子,又毁了他自己。

大驼背的田地边上那座阳山插入阴沟里,阴沟里便插出了一个十来平米的潭。潭虽不大,但深不见底,蓝蓝的,抛入一块石头,可冒十几分钟的水泡。凹里的人都说这潭足有几十丈深,但从没有人试探过。凹里人把这潭叫做“婆娘沟潭”。

又是一天,天阴沉着天。三牛照样阴着脸有气无力驼着他的刺槐尖担、打杵,准备去野猪岭砍柴。大驼背叫住他,说,今天让他帮着犁地,就别去野猪岭了。

三牛说,犁地就犁地,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把刺槐尖担、打杵扔回了堂屋,差点儿打着了从房屋出来的杜金娘。

大驼背骂了一句,瞎了你的狗眼,若伤了杜金娘和她肚子里的娃儿,俺会要你的命!

三牛嘟哝了一句,俺又没伤着,你发那么大的火干吗?

大驼背没再理会三牛,赶着牛先走了。他知道,三牛扔尖担、打杵的用意,不就是想插杜金娘的沟沟吗?若再与这犟小子争论下去,说不定他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三牛见大驼背走了,也只好尾随其后,他不能得罪杜金娘,但惧怕杜金娘的目光,总感觉那目光里有二牛的影子。

大驼背到了田地边,并没有犁地,而是把牛赶到河边吃草去了,自己就坐在婆娘沟潭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的旱烟袋。

三牛赶到地边的时候,见大驼背并没有犁田地,便问,大驼背,你不是犁地吗?怎么抽起烟来了?这一个月来,大驼背没有宣布杜金娘转茬于他,他心存芥蒂,老觉大驼背不公平,偏心于大牛、二牛,不把他当儿子看,既然家伙不把他当儿子看,就别怪他无情,还叫什么阿爹!就直接叫起了“大驼背”!

大驼背没有生气,他指着身边的一块的石头,说,三牛,坐到阿爹身边来,阿爹有话跟你说。

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倒让三牛感到意外,觉得今天大驼背的情绪不同于往常。

三牛坐到了大驼背的身边的石头上。

大驼背说,三牛,你哑巴娘死得早,俺没本事给你娶个婆娘,捡了个女子给了大牛、二牛,没有给你,你怪俺吗?

三牛嘴巴一蹶,说,你说呢?大驼背,脸上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大驼背说,三牛,不是俺偏心,你看杜金娘的眼里有怨气,就算俺给主持公道,把杜金娘转茬于你,杜金娘愿不愿意?俺真的心里没底,再说了,强扭的瓜儿不甜,俺劝你别打杜金娘的主意。

三牛说,大驼背,你就是偏心,你没有对杜金娘说,就知道她不愿意,依俺看,你打心底里就没有这个打算。他气愤地说道。

大驼背把旱烟袋锅子在石头上敲得咚咚响,连叹了三口气。嘴巴张了张,准备骂两句,但最终还是没骂出口。

三牛说,大驼背,你别朝石头出气,有怨气,你冲俺来。

大驼背说,你个孽障!俺是你爹,会坑你吗?大牛、二牛怎么死的?杜金娘的颧骨高,是克夫命!把大牛、二牛都克死了,你也想死吗?

三牛说,人的命,天注定!俺不信那一套,依俺看,这是你的由头!

大驼背气得翻着白眼,胸口一闷,咳嗽起来,吐出一口痰,然而并不是痰!而是一口鲜血。他张着血嘴说,三牛,听人劝,吃饱饭!俺不想老杜家绝种,你不能死,更不能插杜金娘的沟沟,否则,你会赴大牛、二牛的后尘!你还得把杜金娘肚里的娃儿养大!

三牛说,大驼背,你气得吐血活该!与俺无关,你太自私了,不让俺插杜金娘的沟沟也就罢了,为何还让俺养活她肚子的娃儿,又不是俺的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大驼背歇斯底里地说,那是老杜家的种!说罢,他气愤地起身转进了婆娘沟潭上边的林子里。

三牛见大驼背去了林子,以为他屙屎去了,不以为然地捡起一块扁石头,身子一侧,打起了水漂。他就是要气气大驼背,或许是激将法,因为他胯下的物件夜夜都想着杜金娘。

潭面不宽,扁石在潭面连续起了十来个漂子,然后撞到了阳锋底部的岩石上,啷当一声,极脆的声音缭绕在阴沟内。

谁知,大驼背却攀到了对面阳峰的峭壁上,站在峭壁上,身上还绑着一块百十来斤的大石头,殊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

三牛看到了大驼背,没有言语,死死地盯着大驼背,这老东西又要耍什么滑头儿?

大驼背站在对面的峭壁上,大声叫喊起来,三牛俺儿,你听好,老子的遗言是:杜金娘不能过续于你,你得养活她肚里的娃儿!说罢,纵身一跳,跳下了婆娘沟潭。

这两句遗言在阴沟与阳峰之间久久回荡。

三牛懵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大驼背竟用沉潭这种方式给他甩下两句话:杜金娘不能过续于你,你得养活她肚里的娃儿!他静静地看着潭面上冒出咕嘟咕嘟的水泡。

水泡足足冒了半个小时!

三牛似乎觉得这是一场梦,一场他还未醒的梦。梦中,他与阿爹理论,理论的主题是阿爹为何不把杜金娘转茬于他。他占了上风,得理不饶人。他为何这么做?他不知道阿爹为何如此阻拦,是偏心呢?或是护犊呢?他想不清楚,梦中,阿爹也没有说清楚。他不怕死,只要能插上杜金娘的沟沟。他更知道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杜金娘是大牛、二牛扔下的破鞋,他却如此想着、念着,记挂在心里。而阴沟里的黑子婆娘,也就是杜大妈。他只要随时到那屋,杜大妈一定会脱得光溜溜的配合他。但他忽然想到了杜大妈眼睛下的那颗“落泪痣”。“落泪痣”无限地扩大、扩大、扩大……最后变成了杜黑子。杜黑子面貌狰狞,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似乎在说,好你个杜三牛,你敢欺负俺黑子的婆娘,拿命来——他胯下的物件立即像箱打的茄子,焉了,软不下去。杜大妈疑惑,问,怎么呢?三牛哥。他只得说了实话,说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落泪痣”,就看到杜黑子,杜黑子就像她门上的黑门神,张牙舞爪地杜黑子向他扑来……

婆娘沟潭的潭面最后冒出了几个大水泡之后,接着水泡越来越小,最后归于平静,静得就是一面镜子,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

三牛突然从梦中醒来,感觉到身边一个爱唠叨的人没有了。他左右看看,在刚才的石头边,也就是大驼背坐的地方,留下了一根旱烟袋,这是大驼背一生的钟爱。他突然想大声叫,大驼背,俺就是想插杜金娘的沟沟!可没有人,就是这根旱烟袋!他忽然觉得所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是真实存在的,大驼背不在了,沉潭了!潭面上什么也没有了。此时,他再也没有叫“大驼背”,而是大声叫着,阿爹——阿爹——阿爹——不管他怎么叫,也没有阿爹的回声,叫声如潭面的波纹一般,在沟间荡来荡去。手中只有那杆旱烟袋,他猛然觉得自己将永远失去了阿爹。在此之前,家里的一切事务都由阿爹掌舵,而如今,阿爹去了,这千斤重担将落在他的肩上,他挑得动也得挑,挑不动也得挑。他心里空落落的,有种失落感,以前,大牛、二牛与他争夺杜金娘,如今都不在了,阿爹成了他的绊脚石,然而,阿爹也不在了,他仿佛觉得生活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失去了意义。他的思想突然有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变,恨不得也随着阿爹而去,阿爹去了,他失去主心骨。他手拿着阿爹的旱烟袋,慢慢地向潭中央走去,可阿爹的声音又在耳畔回荡,“杜金娘不能过续于你,你得养活她肚里的娃儿”,阿爹交待的话是责任,是留给他的责任,他若跟阿爹去了,到了那边,阿爹不同意,阿娘也肯定不同意!他的腿脚又慢慢地退了回来。

三牛拿着旱烟袋,赶着牛有气无力地回到了家。

金杜娘也早已起来了,这些日子,好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凹里人没有吃早饭的习惯,都是打早工去干活,干罢活再回来吃早饭。大驼背、三牛干活去了,她不能吃闲饭,便进了厨房做起饭来,自那以后,厨房的活儿就是她的了。

杜金娘看着三牛有气无力地进了厨房,就问,阿爹呢?

三牛似乎没听到,没有回应。

杜金娘又问,你跟阿爹一起去犁田,你回来了,阿爹呢?

三牛还是没有回应。

杜金娘有些着急了,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声地叫道,阿爹呢?

三牛突然双手捂住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旱烟袋掉在了地上。

这一哭声把杜金娘哭明白了,一定是阿爹出事了。这些天,她从阿爹的神情已经看出,阿爹已经驾驭不了三牛了,整天唉声叹气的。她看在眼里,也急在心上,可是,她也无能为力。终于出事了。她已经猜出结果了,阿爹没回来,肯定是去了大牛、二牛那边。她急得流出了眼泪,双手捶打着三牛的背,哽咽着说,你倒是说话呀,阿爹是不是去了大牛、二牛那边?

半晌,三牛从呜呜的哭声中挤出几个字:俺爹沉潭了。

杜金娘的脑袋嗡地一声,她晕倒在地上。

这下子急坏了三牛,他忙把杜金娘扶起,扶到了堂屋,此时,他犹豫了,该不该进那间有着千年涯桑尖担、打杵把守的房门?他没敢进去,把杜金娘放在堂屋的躺椅上,又把阿爹房间的被子抱出来给她盖上。他把锅里的粥舀了一碗,慢慢地给杜金娘喂下。不大一会儿,她便苏醒了过来。她没有再说话,把眼泪擦干了,她心里明白,是三牛逼死了阿爹,有些事儿,只有三牛自己去想、去领悟,才能悟透、修得正果。

杜金娘默默地进了厨房,把阿爹的那杆旱烟袋捡起来,拿回了她的房间。她知道阿爹为什么要选择沉潭,还不是为了省掉安葬费,好让她的日子好过一些。

三牛见杜金娘拿着旱烟袋去了房间。他突然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双手捂着头呜呜地哭泣起来。

从那以后,三牛没再打杜金娘的主意,变得沉默寡言了。

十一

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是些茶余饭后的一些无聊的话题,我却常常提起,它总在我的记忆中抹灭不掉。

妻子听了,也会发叹感慨,一个时代造就一代人呀。感慨完毕,她问我,杜金,这样说来,你三叔是你的杀父仇人,也是逼死你爷爷的仇人?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无言以对,心中充满五谷杂陈,各种复杂的感情都有。

十二

屋漏偏逢连阴雨。

三牛自此大驼背走了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有时连杜金娘都不认识。他每天除了砍柴,就是把田里、地里的活儿全包了。砍柴还是驼着他的刺槐尖担、打杵,从未打过那千年涯桑尖担、打杵的主意。而且把整得平坦、肥沃,庄稼长得绿油油的,家里的粮食够吃了,生活渐渐地好了起来。

当凹里传开大驼背沉潭的消息,没有人感到惊奇,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命不是那么值钱,所有人似乎都为了活命,都在为自己着想,对别人的生死无须关心。在大驼背沉潭一个月后,那天,三牛挑担柴去凹外的集镇上去买,遇到村长老杜头。老杜头问,三牛娃儿,这些天怎么不见你爹呀?三牛说,俺爹沉潭了。老杜头说,哦,沉潭了,喂鱼了,是想不开吧。淡淡的几句话,似乎在说,沉潭了好,村里可没有多余的棺材。这样,北凹阳坡的人才知道他们凹里又少一个人。

不过,凹里又传出这样一个消息,杜金娘的阴气真重,一下子克走了三个大男人,下一个该轮到三牛了吧?然而,三牛一连几个月活得好好的,只是话语少了一些,每天只是埋头干活,外界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

在大驼背沉潭后的一个月里,家里猛然少一个主事儿的人,一切都显得不自然。三牛与杜金娘很少言语,一般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或是咳嗽一声,对方都明白其中的意思,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把事情做好就行了。

杜金娘的肚子渐渐地凸了起来,她还真怀上老杜的种,或是大牛的?或是二牛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三牛这个时候显得更忙了,阿爹的沉潭对他的触动很大,他明白身上的担子,养活杜金娘肚里的娃儿,至于杜金娘的沟沟,他似乎忘记了这件事儿。

世上的一些事情真难说,有时,你去刻意做某件事儿、追求某件事儿的时候,往往没有结果、适得其反,当你不去想、淡忘某件事的时候,而这件事情在不禁意间慢慢地发芽、生根,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段时间,三牛不但要砍柴、卖柴,还要整好地里的活儿,还要照顾好杜金娘。随着她肚子慢慢凸起,厨房里的活儿,她有些力不从心了。三牛得帮衬着,后来,干脆他一个人承包了过来,是呀,人家一个女人,为老杜家传根儿,家里的活儿就应该是你姓杜的去干。

随着时间的推移,杜金娘发现三牛其实也很不错的男人,眼里的怨气也渐渐消了许多,脸上的恨意也没有了。

有一天,三牛托着他的刺槐尖担、打杵去野猪岭砍柴了。屋外的香椿树上飞来了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充满着喜气。杜金娘的心情不错,她抚摸着自己凸起的肚子,娃儿在踢她呢,这段时间,多亏了三牛的细心照料。三牛变得老实多了,从未越雷池半步。她知道,这得益于房门的那副千年涯桑尖担、打杵,那是两尊门神,日夜守护着她。三牛就住在他对面的房间,每天晚上她听得见他辗转反侧压着稻草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声音,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她的心口窝也咚咚地跳动着,且脸红、发烧。有时,她也梦到了大牛、二牛,大牛、二牛笑着对她说,杜金娘,你还年轻,就转茬于三牛吧,冬天也有个暖脚的人。她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只是梦到大驼背的时候,阿爹很严肃,板着脸说,不行,三牛杀害了二牛,你不能转茬于她。其实,她知道这不是阿爹的真心话,阿爹害怕她又克死了三牛,那样的话,就没有一个人照顾她了。她也反复想过,承认自己是克夫命,不能让三牛入她的房间,她也害怕失去了三牛。但千年涯桑尖担、打杵是她从三牛手中夺过来的,现在应该归还于他,挑柴的时候能比那刺槐尖担、打杵省力。喜鹊还在屋外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看透了杜金娘的想法,支持她的这项决定。于是,她就把千年涯桑尖担、打杵搬到了三牛的房门外。她做罢了这一切,心情格外高兴,肚里的娃儿又踢了她几脚。

三牛砍柴回来,进了堂屋之后,想放回自己的刺槐尖担、打杵,谁知,千年涯桑尖担、打杵占了位。他又把千年涯桑尖担、打杵拿回原位,把自己的刺槐尖担、打杵放在自己的房间门外。

此时,杜金娘正在房间哼着不知名的曲子,见三牛这般,就对他莞尔一笑,意思像是在说,你不争了?他也回之一笑,似乎在说,不争了,只要你们母子平安就好。杜金娘又一笑,笑中有些赞赏,似乎在说,你长大了,是个男人!他回之一笑,似乎在说,这都是日子磨出来的。

一连下了几天的连阴雨,日子都快下霉了。三牛家的茅草屋是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这下可苦了杜金娘,肚里的娃儿已经八个月了,肚子凸得更高了。这天晚上,电闪雷鸣,她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拿到屋里接水去了,房间里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特别是床上也摆满了盆罐。

三牛弄了张薄膜把四个角系上草绳,然后在墙上钉上铁钉,再把草绳系在铁钉上,这就等于在稻草垫子上面又盖了一层防雨网。本来他准备好了两张薄膜,准备把杜金娘的板床上面也加固一层,以防屋里小雨。下午的时候,他都准备好了。杜金娘有点冷,蹴在厨房的火坑旁烧疙瘩烤火。当他钉好自己房间的薄膜之后,拿着另一张薄膜去杜金娘的房间时,正走到门外,此时,天空中两条火龙相遇,电火一闪,轰的一声炸雷响起,咔嚓一声,屋外的一棵香椿树被劈断了,吓得他一大跳,两只腿不断地哆嗦。以前的三牛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不信神、不认命的男儿,自从大驼背沉潭之后,他开始认命了,命中有的终须有,命中无的莫强求,胆子也变得小了许多。而与此同时,那根千年涯桑尖担不停地颤动,忽然倒下,横在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三牛止住了脚步,心中不免揣测,难道大牛、二牛显灵了?他正思索,千年涯桑打杵又扑通一声倒了下去,而且是没有倒下去,支撑在涯桑尖担之上,挡住了房门。他往后退了一步,颤抖着说,大牛、二牛,你俩莫见怪,俺不进去你俩房间还不行吗?之后,他把千年涯桑尖担、打杵扶正,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保佑俺、杜金娘和你俩的娃儿。自那以后,他把涯桑尖担看成大牛,把涯桑打杵看成了二牛,他俩就是两尊门神儿,日日夜夜保护着他们的婆娘和娃儿。屋后的排水沟堵水了,有一道石砌的坑子塌了方,他把手中的薄膜放在房门旁,又急着去屋后排水去了。

三牛在屋后排水,他打算排完水,再把薄膜交给杜金娘,他在房门外指导着她钉好。谁知,一排就是一下午,竟把杜金娘房间钉薄膜的事情给忘了。

到了晚上,雨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而且越下越大,原来是雨滴子,现在成了雨线子。三牛在屋后的时候,杜金娘回过房间一次,见房间的地面都漏湿了,就把屋里的坛坛罐罐拿去接雨。她想雨下一会儿,就会小,小了房间就不会下小雨了。可现在成了雨线子了,怎么办呢?板床上没有睡觉的地儿。她想到了阿爹的房间,便一只提着煤油马灯,一只手抱着被子来到大驼背的房间,谁知,大驼背的房间更糟,地面上有一层水,稻草垫子已经湿透了,根本就睡不下人。她又来到了二牛以前的房间,情况与阿爹的房间一样,根本就容不了人。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

杜金娘扭头瞅了瞅三牛的房间,嗨,这小子还真行!竟在垫子上面盖了一层薄膜,薄膜两端凹下去,形成了一条沟,被接住的雨滴顺着沟流到地上,他把两端用两个瓦盆接住,地面很干,没有雨水。看到这一切,杜金娘有些生气了,想不到这三牛还真自私!俺怀着你们老杜家的娃儿,你竟另眼相待,便气往一处气。她便一脚撞开了三牛的房门,径直走了进去,把裤子往三牛的床上一扔,叫道,三牛,俺今晚要在这里困!

三牛下午挑屋后的塌方,挑完之后,累了,进门便蒙头大睡,此时睡得正香,没想到被杜金娘的叫声吵醒了。他翻身坐起,见嫂子抱着被子要睡在他的床上,一脸的惊愕,吓得不轻,哆嗦着说,嫂子,你有房间,干啥要睡到俺的床上?自从大驼背沉潭后,他把杜金娘叫起了嫂子。

杜金娘怒不可遏,呵道,三牛,俺那房间能住吗?地面都成水塘了,能养鱼了,你倒好,自己房间搭起了薄膜,把俺的房间给忘了,亏俺还怀着杜家的种呢!

三牛忙解释说,嫂子,你错怪俺了,下午,俺本来也要把你房间钉上薄膜,可屋后的排水沟塌方,俺忙哪儿去了,倒把你房间钉薄膜的事儿给忘了。

杜金娘说,俺不信?你有那好心?

三牛走到堂屋把杜金娘房门的薄膜拿进来给她看。

杜金娘看了,心里升起了一阵暖意,外面虽然下着雨线子,但她的心里还是暖烘烘,毕竟这个男人还是记挂着她。

三牛说,嫂子,现在俺就给你钉去,一只手提着煤油马灯,煤油马灯发着微弱的光,根本照不清楚,也看不清楚,若是他去钉,可能还能钉好,可他走到杜金娘的房门外,涯桑尖担、打杵似乎又咯吱地动了一下。他心一惊,只得又退了回来,说,嫂子,阿爹在沉潭的时候留下了话,让俺不能进你那房间。

杜金娘说,那怎么办呢?要不,俺自己去钉。

三牛说,嫂子,使不得,这黑灯瞎火的,万一伤着了肚里的娃儿,俺更无脸去见阿爹、大牛、二牛了。

杜金娘说,三牛,那俺今晚就和你困了。说罢,就躺到了三牛那稻草垫子的床上,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三牛见杜金娘这般,哆嗦着说,嫂子,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

杜金娘反而格格地笑了起来,说,俺又不是老虎,难道吃了你?

三牛还是哆嗦着说,嫂子,阿爹说,不能,不能……他哆嗦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杜金娘说,不能个啥呀?阿爹说,你不能进俺房间,也没说,俺不能进你房间,快困下。

这话像是命令。

三牛只得乖乖地躺下,合衣而睡。

杜金娘见三牛这般,还是格格地笑个不停,笑声中似乎充满着诱惑。

外面的雨没有止点儿,涮涮地下着,拍击着房顶的茅草上,啪嗒啪嗒地响,然后滴到屋檐下的阶石上,嘀嗒嘀嗒地唱着,是一首动人的乐章。俩人都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子。杜金娘是集镇上富人家的女儿,小时候就喜欢听歌、唱歌,对音乐特别敏感,加上近些年的流浪颠簸的生活,她有了一种随遇而安、乐观向上的思想。遇到什么烦恼事儿,她都会向着好的一面看,要不,她怎么能让肚里的娃儿快乐地成长呢?肚里的娃儿又在踢她,把她的肚皮踢得老高。她笑嘻嘻地说,三牛,你摸,你侄儿在踢俺呢。

三牛屏住了呼吸,似乎一呼吸,心就要跳出来似的,他不敢动身,也不敢动手,胯下的物件却不听使唤,翘得老高。

杜金娘说,三牛,你真是个榆木疙瘩,以前,你不是比大牛、二牛聪明吗?怎么变傻了?只是让你摸摸你的侄儿,也没让你干其它的,看把你给吓的。说罢,她又格格地笑起来。

三牛不是变傻了,他心中牢记着阿爹的话,不敢有越轨的行为,怕丢了命,无人再养活杜金娘肚里的娃儿。其实,每个晚上,他都想着杜金娘的奶子、脸蛋、屁股……想着想着,就冲动,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是阿爹的话让他清醒了头脑、变得理智了。

杜金娘肚里的娃儿又在踢她,踢得哎哟了一声。

三牛忙问,嫂子,你怎么呢?哪儿不舒服?

这话问得杜金娘突然脸一红,有种臊臊的感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幸亏煤油灯早已吹灭,否则,她红的臊热的脸蛋一定暴露无遗在三牛面前。

杜金娘反应极快,三牛,不漏雨,俺很舒服。

三牛问,你很舒服,为何还要哎哟地叫着?

杜金娘突然觉得三牛很坏,一个问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她说,是你侄儿把俺踢痛了。说罢,就用巴掌对着她凸起的肚子拍打起来。嘴里叫着,俺叫你踢!俺叫你踢!俺叫你踢……其实,她的手是举得老高,而是轻轻地放下,抚摸在她那凸起的肚皮上。她才舍不得殴打肚里的娃儿,娃儿不管是大牛的、或是二牛的,这一家四个男人都对她恩重如山,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先让着她。也不让她下地干活,她就是这个家的公主。无风不起浪,对于她的高颧骨,克死了大牛、二牛,阿爹的死嘴说与她无关,但凹里的人都说,她阴气重,把大驼背也克走了。在她的内心,一直愧疚这一家四个男人,为他们传宗接代成了她不可推卸的责任、义务,所以,她一直很细心地呵护着肚里的娃儿。

三牛一听到杜金娘要打肚里的娃儿,那可是他们老杜家的根儿、宝贝,也是他肩上的责任,怎么能让嫂子打娃儿呢?一惊一乍之下,他顾不了其它了,把手伸了过去,想挡住嫂子的手,护住她肚子里的娃儿。谁知,他的手没有挡住嫂子的手,嫂子的手在半空中就停下了。他的手直接捂住了嫂子两个硕大的奶子,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他喂过牛,知道牛羊在产崽前要吃黄豆、发奶,前些日子,嫂子的肚子凸得硕高,快要生了,娃儿吃奶长得壮实,为了娃儿一生下来就有奶吃,他在年前就打算好了,多种些黄豆,今年雨水好,黄豆丰收了。这些天,他炒了一瓦盆黄豆,火候掌握得很好,黄豆很脆,没炒糊。杜金娘特爱吃,每天都要吃上几大把,衣兜子里也装满了炒熟的黄豆,以便肚子饿了,随时能吃。

杜金娘吃了三牛炒的黄豆,在娃儿还没有生出之前,就把奶水给发了出来,鼓胀鼓胀的,硕大硕大的,还软绵绵的,手摸上去,一种痒痒的、酥酥的感觉,让人意境未犹、久久回味。

杜金娘见三牛摸着了自己的奶子,痒酥酥的感觉让她格格地笑个不停。嘴里不停地说,三牛,你看似实诚,实际上一点儿都老实,你摸错了,摸着俺奶子了,在下面呢。

黑灯瞎火的,三牛这是第一次摸女人,对女人身上的部位了解的甚少,所以在慌乱中把手伸过来也没个准头。听嫂子听摸错了,得往下面摸。他一慌神儿,右手又拿出了一个很大的跨度,摸到了更不该摸的地方。

杜金娘被弄得心里臊得慌,大声地说,三牛,你真的坏。凹里的婆娘平时说话都很外露、原始,她这一年来,有时也到北凹溜达溜达,说话也不遮掩。

三牛更是羞得大气不敢出,干脆把手收了回去。

杜金娘格格地笑着,这小叔子真好调戏。突然,她又哎哟一声,说,三牛,你的侄儿又在使劲地踢俺。说罢,她把手伸过来,拿住三牛的右手,放在自己肚皮上。

三牛感觉到肚皮里的娃儿真的在踢,他便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不大一会儿,小家伙不动了,似乎睡着了。

而此时,杜金娘温柔的手还握着他的右手,手心的热度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受不了了,口干舌躁,似梦中,嘴里喃喃地说,大嫂,俺受不了……

突然,堂屋传咣当一声响,声音极大,一下子惊着了三牛和杜金娘。杜金娘迅速放开了自己的手,三牛也迅速把自己的右手抽回去了。

三牛心有余悸,以为是堂屋未关好,或进来了野猫、野狗之类的,便翻身坐起,擦着了洋火,点亮了煤油灯。在灯点亮的那一刻,他无意间瞥了一眼睡在床上的杜金娘。杜金娘的胸脯一起一伏的,两只硕大的奶子随之晃动,而且她的脸绯红绯的,红的煞是好看,像三月山上的野桃花的颜色。

三牛提着煤油灯来到堂屋,左瞅右看,连年鬼毛都没有。这就奇了怪了,刚才分明咣当一声,且是很大的响声,而此时堂屋里什么也没有。他瞅到了杜金娘的房门,哎呀,他一声惊叫,是杜金娘房门两边的千年涯桑尖担、打杵倒在了地上而发出的声响。这涯桑尖担、打杵在下午的时候已经经历了一幕,他记得很清楚,已经扶正了,而此时却倒在地上,他心里不寒而栗。难道是大牛、二牛的灵魂回来了?

杜金娘听到三牛的惊叫声,也爬起来了,来到了堂屋。

三牛说,嫂子,没事儿,是刮风把涯桑尖担、打杵吹倒了,进屋睡吧。他说得很轻松,但心里还在颤抖着,默默地说,大牛、二牛,俺不会跟嫂子干那事儿的……

杜金娘听了三牛的话,朝堂屋大门望去,门被拴得严严实实的,她感觉不到一丝风吹的感觉,难道是大牛、二牛的魂魄回来了?她没有再往下想,转身回到了房间,躺下困了。

三牛又把涯桑尖担、打杵扶正,回到了房间,吹灭了煤油灯,躺下困了。

屋外还在下着淅沥沥的雨线子。

三牛、杜金娘似乎都困着了,又似乎又都没困着,他俩就这样迷迷糊糊中度过了一夜。

十三

杜大妈的“落泪痣”克死了杜黑子,让她变成没人要的女人。自卑,时刻萦绕在他的心间,她孤身一人,见到别人的娃儿,她都羡慕,自己要是有一个娃儿,该多好呀。

北凹阳坡的杜大娘已七老八十了,是凹里的接生婆,全凹的娃儿都是她接生的。接子接福,活到九十九。既然自己命中注定没有娃儿,那就接子接福吧,杜大妈就跟着杜大娘学起了接生。每次北凹有娃儿出生的时候,她就跟着杜大娘看着、学着,几个娃儿接生下来,她就成了凹里的接生婆,杜大娘就退了下来。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早晨,三牛去了野猪岭砍柴,这个时节,正在囤柴的时候,好在过年的时候挑到集镇上卖个好价钱,以前是一天一挑柴,而如今,他一天两挑柴,马上要添人进口了,他得多挣些钱,为杜金娘肚里的娃儿着想,将来好有个好前程。

最近,集镇上安静多了,听说来过大部队,是解放军,把抓壮丁的白狗子消灭了。解放军又去了其它地方,只留下少部分解放军。解放军很和蔼可亲,不欺负贫苦老百姓,而且还不拿百姓的一针一线,集镇上稳定多了。三牛从野猪岭砍回来的柴,挑到集镇上,每次都能卖个好价钱。不过,还有几个山头的悍匪经常骚挠百姓、抢劫财物,其中就有天篷山狼爷的土匪,老百姓深恶痛绝。解放军同志说,乡亲们,俺们再忍一忍,等俺们的大部队来了,几个炮弹轰平他们的山头,看他们还作恶多端!这是三牛在集镇上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自从家里只剩下他一个男人时,沉重的负担让他渐渐地成熟,他恨白狗子,白狗子抓大牛当了壮丁、当了炮灰。当他把这些消息带回家,与杜金杜娘共餐的时候,他就说给杜金娘听。杜金娘听了,心里也很高兴,特别是听到解放军赶走了白狗子,还要打天篷山的土匪时,就别提心里那股兴奋劲儿,终于可以为阿爹、阿娘及家奴们报仇了,只可惜,她不能亲自参加战斗,手刃杀父仇人狼爷。

这天,杜金娘的心情特别好,因为她听到了杀父之仇可以报了。一兴奋,肚子便痛了起来,她连忙叫着三牛,三叔,娃儿快要生了,快把杜大妈接来。也不知何时起,她把三牛叫起了三叔,把杜黑子婆娘叫起了杜大妈,想必,娃儿马上要出生,要从小教会娃儿有礼貌,见了人会叫大叫小,因此,她现在喊人就以肚里的娃儿喊叫。

三牛听到杜金娘的喊叫之后,飞一般地跑到杜大妈家,拽着杜大妈就往外面跑。弄得杜大妈脸色绯红,她以为三牛心血来潮,想她了,虽然与三牛没干过那事儿,但倒被三牛摸过几次,摸得她舒服极了。就问,牛哥,你猴急个啥呀?这大白天的。

三牛听了,莫名其妙,说,黑子婆娘,快走,你不急,俺快急死了,杜金娘发动了。

杜大妈这才听明白,原来是杜金娘快生了,回屋抄起她那把锃亮的剪子,跟着三牛飞快地跑了出去。

杜大妈进了杜金娘的房间。

三牛在堂屋来回走动,房间传来杜金娘痛苦的声音,他很想进去安慰杜金娘,那毕竟是老杜家的娃儿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上,可房间两旁的涯桑尖担、打杵威严地伫立在那里,挡住了他的脚步。

杜大妈也急出了一身汗,当杜金娘胯下的沟沟伸出娃儿的一只脚的时候,她的心里感到一惊,这种情况她见过,没有亲手实践过,只是见过杜大娘在北凹阳坡接生过此类情况。杜大娘告诉她,这种情况叫难产,娃儿一般都是头先出来,而脚先出来是危险的,则要抚摸娃儿娘的肚皮,慢慢地将腿脚退回去,再抚摸娃儿娘的肚子,一定要找准娃儿头的位置,然后将其抚摸,慢慢地让娃儿头先出来。杜金娘还在痛苦地呻吟着,没个男人也不行,北凹婆娘生娃儿的时候,都是男人搂腰,婆娘使劲儿,像母鸡下蛋一样一骨碌就下出来了。

在此关键时刻,杜大妈叫道,三牛哥,快进来搂腰!

三牛还在堂屋犹豫着。

杜大妈的脸上沁出了汗,叫道,三牛哥,你再不进来,母子会有危险!

三牛这才一步跨进房门,奇怪,涯桑尖担、打杵依然伫立在那儿,并没有倒下拦住他的去路。

三牛日思梦想着杜金娘,没想到他竟以这种方式搂着杜金娘。

杜大妈让他脱鞋上了床,从身后双手搂住杜金娘的腰,让杜金娘靠在他的怀里。杜金娘赤身裸体的靠在他的怀里,他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女人的身体,有些把持不住。杜大妈说,三牛哥,闭上你的眼睛,不许偷看。他真的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眼前这种状况,容得下他有其它的不轨想法吗?

杜大妈经过揉搓杜金娘的肚子后,娃儿的脚又回到肚子。她又揉搓了几遍,不大一会儿,娃儿的头露了出来,她脸的冷汗才慢慢消失。接着,她让杜金娘使劲儿……

随着“哇——”地一声叫,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这就是我,杜金,我的名字早已经起好了。

三叔、杜金娘、杜大妈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十四

小杜金满月之后,杜金娘常常抱着小杜金逛门子。南凹阴沟的阳光较少,杜大妈的房屋被山遮拦的较少,冬天的时候,太阳能早些时间晒到。因此,杜金娘经常抱着小杜金到杜大妈屋门前的场地上晒太阳。杜金娘心存感激,要不是杜大妈,她和小杜金能否还在这里晒太阳?还是个问题。每次去的时候,总是把三牛从集镇买回来的一些果糖给杜大妈带一些,两家好的如同一家。

杜大妈自从有了压面机,北凹阳坡的人们过南凹阴沟就多了一些,她的门前也显得热闹。压面最重的活儿是搅轱辘,女人一般搅不了。杜大妈既要和面,又要出面片子,这样以来,搅面的活儿都落到了三牛身上,三牛也是赶时间去帮忙一下,有时,当小杜金睡着的时候,杜金娘也帮着搅面。当然,杜大妈手里也挣了些毛票子,每次都要给杜金娘一些,让她零花。

不过,也有些茶余饭后的风言风雨传到杜大妈、杜金娘的耳朵里。婆娘们都说,南凹阴沟的两个克夫女人硬碰硬,中和了,才没把三牛这个男人克死。男人们都对三牛投来羡慕的目光,说,三牛,你真行,能搞到两个婆娘,晚上睡觉的时候,左边一个、右边一个,那滋味才叫爽!三牛听了,只是咧开嘴巴笑笑,笑得有些神秘,似乎凹里男人说的是真的一般。

这几天,三牛每天打早工挑着一担柴去集镇上卖,街上的集市稳定了,他的柴每次都能卖得好价钱,兜子里的钱也渐渐地鼓起来。他打算攒够了票子,明年把茅屋扒掉,盖上瓦房,再不担心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连阴雨天气了。每天在集镇上,都能见到解放军同志,解放军同志很和蔼,有时还帮着他挑柴、卖柴,还嘱咐他说,若遇到土匪的时候,就避开。他也向解放军打听了一些事情,问,解放同志,你们是不是在剿匪?解放军同志说,是,他们这几天把一些小山头的土匪都灭了。他又问,解放军同志,天篷山的狼爷灭了吗?解放军同志说,天篷山的土匪很剽悍,是这些山头中最大的山头,我们正在计划,等不了几天,我们就会把天篷山夷为平地,天篷山的狼爷蹦达不了几天了!解放军同志说得很肯定。他的心里也一阵狂喜。因为在前些日子,当他对杜金娘讲解放军剿匪的事儿,杜金娘很感兴趣、也很兴奋,当他说到天篷山的土匪时,杜金娘的眼里露出愤怒的目光。他问,嫂子,天篷山的狼爷是不是你的仇人?杜金娘点了点头,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着说,三牛,俺若能亲人杀了天篷山的魔头狼爷,此生无憾了。三牛说,嫂子,你一定能的。他这是哄人的谎言,嫂子是个弱女人,能杀得了狼爷吗?这是痴人说梦,就算他一个大男人,也不一定能杀的了。不过,他每天在集镇卖柴,他都会向解放军同志打听这些事情,解放军同志会替嫂子做主,杀了狼爷的。

今天的收获不错,解放军同志说了,他们已经开始计划了,说不定明天就会进军天篷山。

杜金娘每天上午在杜大妈帮衬到十点左右,杜大妈家的面粉基本都压成了面条,然后端到场地上晒干,到下午才能打捆成面条,这个是时间是杜大妈空闲的时间。杜金娘就把小杜金交给了杜大妈,她则回去做饭,再过一个时辰,三牛就会从集镇上卖柴回来吃饭。当然,每次做罢饭的时候,她都会给杜大妈舀一碗,端上去,再接回小杜金。

他们两家实则合成了一家,难怪北凹阳坡的乡亲们笑话三牛?

三牛吃饭的时候,把集镇听到解放军同志说的消息告诉了杜金娘,杜金娘很兴奋,说,但愿解放军同志早一天灭了天篷山的土匪。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时而几朵黑云遮住了太阳,时而太阳又光芒四射。杜大妈不喜欢这种天气,因为这种天气她不能保证早上压出的湿面条到晚上能不能凉干。杜金娘如往常一样,在杜大妈的家闲聊到十点钟,她便把小杜金交给了杜大妈,自己忙回家做饭去了。

杜金娘现在厨艺还不错,不到一个时辰,她就做了四个菜一个汤。她把饭菜端到了堂屋的饭桌上,等着三牛回来吃。每次也就差不多这个时辰,三牛就回家了。

此时,杜金娘听到凹外有轰隆隆的声音,今天天气不太好,她以为是下雨前的雷声,便到房门外瞅了瞅,天空中还是阴不阴的晴不晴的。接着,她似乎又听到一阵枪炮声。这些枪炮声这段时间,在凹里经常听到,但传到凹里就很小了。因为凹里的人都知道解放军同志在剿匪,这枪炮声是解放军打土匪的枪炮声,他们并不害怕,没有放上心上,依然正常地劳动和生产。

在南凹阴沟西端的河边路上,也就是大驼背捡回哑巴婆娘和杜金娘的路上,这条路正他们的地旁边,可能是一条逃难的通道。

一个黑影近了、近了,此人很狼狈,脸上、身上都有流着血的外伤,而且似乎几天没有吃饭了,走起路来很吃力,但他依然坚持着向关走去。从外貌上看,他留着鸡冠头、麻雀尾,身上穿着一狼皮做成的夹克,眼里射出凶狠的光,让人见了毛骨悚然,不用说,此人正是天篷山的狼爷。

前天,解放军围剿了天篷山,并于昨天发起了总攻。天篷山的土匪凭借地理优势,固守了一个小时。解放军几十发炮弹齐发,天篷山很快成了一片火海。狼爷在众匪的保护下,从后山的密道逃了出来。众匪为了保护他,都死在了解放军强烈的炮火之下,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逃到了哪儿,只是两眼一抹黑地四下乱窜,竟然窜到了南凹阴沟!

杜金娘端好饭菜之后,到门外望了望,并没有下雨,若下雨了,她还得去凹外给三牛送伞。在她的内心,她已经把三牛看成自己的男人,这些年,三牛为了这个家日夜奔波着。三牛的勤劳和善良已经感化了他,自从上次雨夜事件后,她每天都想着三牛,希望三牛与她同床共枕。但三牛没有这么做,她更明白个中的原因,三牛一直谨记着大驼背用死给他留下的遗言,还有自己房门两旁的千年涯桑尖担、打杵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门坎儿。有了小杜金后,她的心一直扑在娃儿身上,对男女之事儿淡忘了许多。

杜金娘看罢天气之后,回到堂屋,是背对着堂屋大门的。

突然,一阵风凉风掠了进来,闪进了一个黑影,吓了杜金娘一大跳儿。

杜金娘背对着黑影说,三牛,你饿极了吧,快吃。

谁知,身后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大声呵斥着,坐下,否则别怪老子的枪对你不客气!接着,男人把枪啪地一声抛在桌上。

声音里充满着恐怖、威严。

杜金娘只得乖乖转过身坐在椅子上,定睛一看,心脏狂跳不已。一个陌生且彪悍的男人坐在他对面,枪抛在桌子上,黑乎乎的枪口正对着她!她吓得惊叫了一声:哎呀——

男人又大声呵斥,再叫,老子崩了你!说罢,一只手拿起抛在桌子上的手枪,枪口瞄准了她。

杜金娘只得束手就擒,不敢言语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抓起了桌上的饭菜狼吞虎咽起来。

杜金娘惊恐地看着他,还好,小杜金不在家,这使她内心的惊恐减少了许多。看样子,陌生的男人几天没吃饭了,饿坏了。她边看边思着,这男人会不会是解放军同志?不对,三牛说了,解放军同志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而且面容都是和蔼可亲的。那不是解放军同志,那会是什么人呢?她又一阵不寒而栗,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土匪!她猜对了,此人就是土匪头子狼爷,但她没猜到是狼爷。

狼爷终于吃饱了,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肚子,这一天一夜的逃亡,让他疲惫不堪,终于美美饱餐了一顿,眼前的妮子不错,解放军围攻天篷山数日,让他老实了数日,如今,见了眼前的猎物,他的眼里露出淫笑,土匪土匪,匪性难改!他扑向了杜金娘。

杜金娘极力地反抗着,一口咬住了他伸过来的魔掌,痛得他嗷嗷地叫着。

狼爷彻底地激怒了,他啪啪给了杜金娘几个巴掌,又两下撕去了杜金娘的衣服,然后,将他强壮的身体压了上去……

正在此时,去集镇卖柴的三牛回来了,见到如此情景,怒不可遇,猛地扑了上去,与狼爷欧打起来。

两个高大的男人你一拳、我一掌地打地天昏地暗。

杜金娘不知该如何下手帮三牛。

啪!一声枪响,三牛的左肩上冒出了鲜红的血!杜金娘一下子傻了。

在此关键时刻,三牛忍着疼痛,歇斯底里地叫着,杜金娘,拿尖担插他!

杜金娘还在发怵。

三牛渐渐有些抵不住了,他要激起杜金娘的怒火,又歇斯底里地叫着,杜金娘,他就是天篷山的狼爷!

杜金娘听到“狼爷”两字,怒不可遏,眼里射出怒火,操起房门旁边的尖担,朝狼爷插去!

啪!又一声枪响,三牛的胸口冒出了鲜红的血。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抱住狼爷猛地向后推去。

杜金娘双手紧紧握住千年涯桑尖担,双脚抵住了墙根,在三牛强大推力的作用下。咔嚓一声响,尖担的铁尖从狼爷的后背深深地插入狼爷的胸膛。狼爷胸脯涌出了红红的血,眼睛翻了白眼。

三牛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脸上露着幸福的微笑。他终于替嫂子报了仇,他今天在集镇上卖柴回来的时候,在凹口遇上几个解放军同志。解放军同志说,天篷山的土匪头子逃进了杜家凹,要他提防着点儿。他一听,就急奔回来,遇上了刚才的一幕。

狼爷耷拉着的脑袋,扑通一声跪在了三牛的面前。

这是一种何等壮观的场面。

杜金娘紧紧抱住三牛,脸上的泪水流成了雨线子,她用手擦拭着三牛嘴角的鲜血。说,三牛,你真傻,你明知狼爷来了凹里,为何还要来救俺呀?

三牛微笑着,说,嫂子,俺心里一起喜欢你的。俺托付你一件事儿,就是把小杜金抚养成人。说罢,他一偏,却见大牛、二牛、阿爹和阿娘了,他的眼睛一直微笑着,他可以理直气壮、问心无愧地去见大牛、二牛、阿爹、阿娘了。

枪声首先惊动了南凹阴沟的杜大妈,她把小杜金抱着,匆匆地赶了过来。当然,北凹阳坡的乡亲也听到了枪声,也纷纷地跑向了三牛家。

最先到三牛家的是杜大妈,一见到眼前的情况,傻了。三个人,两个男人死了,见此状况,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拉起杜金娘,说,杜金娘,快逃,杀人要偿命的。说着,就拉着杜金娘准备逃命。

当杜大妈刚拉着杜金娘踏出房门的时候,被北凹阳坡的乡亲们围住了。

村长老杜头出来说话了,他说,杜金娘,你不要逃了,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民主政府,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政府也会把你捉拿回来归案!他让乡亲们围住了杜金娘和杜大妈,并保护好现场。

杜金娘听说自己可能要抵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她已经无所谓,更何况自己的深仇大恨已报,她可以安心地去见大牛、二牛、三牛了,只是不放心小杜金。于是,她含着泪对杜大妈说,杜大妈,小杜金就托付给你了,俺给你磕头了。说罢,她竟跪在杜大妈的面前要磕头,吓得杜大妈连忙扶她起来,乡亲们也为之动容。乡亲们都叹了口气,说,这老杜家这几年过得也不是日子。但他们也没办法,前天还来了解放军同志,说,现在是民主政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看来,这杜金娘难逃此劫了。因为两个男人都死在她的面前,她就是杀人犯!

正当乡亲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屋前来四五个解放军同志。

老杜头忙迎了上去,说,解放军同志,南凹阴沟有杀人案,俺让乡亲们保护好现场,并扣押了犯人,等候你们处置。

一个大高个解放军走向前去,看上去是他们领头的。他在狼爷、三牛前转了转,问,倒在地上的人是谁?

杜金娘说,是俺家的男人。

大个子解放军又问,你可知道这被尖担刺死的人是谁?

杜金娘说,俺男人在与他搏斗的时候,曾大声说过,说他是天篷山的土匪头子狼爷。

大个子解放军又问,这尖担是你刺入狼爷的胸堂的?

杜金娘说,是俺刺入的,他是杀害俺爹、娘的仇人,死有余辜。

大个子解放军一脚将狼爷踢翻了,从他的胸脯拽出千年涯桑尖担,说,乡亲们,这就是杀人恶魔狼爷,现在被杜家凹的杜金娘杀了,你们知道,就这个杀人恶魔前些天与我们战斗时,杀害了我们几十个解放军战士,然后从天篷山后山的密道逃了出来,我们正在搜寻他、捉拿他归案。杜金娘是我们的女英雄!

大个子解放军同志最后的总结:杜金娘是我们杜家凹的女英雄!

其它几个解放军跟着大个子解放军大声喊了起来:杜金娘,女英雄……

乡亲们还没反应过来,杜金娘不是杀人凶手吗?怎么成了女英雄了?

村长老杜头反应过来了,解放军同志说的话就是对的,于是,他举起了右手,大声叫道:杜金娘,女英雄!

乡亲们也跟着他叫了起来:杜金娘,女英雄……

大个子解放军同志双手压了压,示意乡亲们静下来。他又宣布了一件事情:追认杜三牛同志为革命烈士!

乡亲们欢呼起来:杜三年,革命烈士!

杜金娘、杜大妈被这颠倒乾坤、戏剧性的场面吓懵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小杜金被这恐怖的场面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大个子解放军微笑着说,小乖乖,别哭,你阿爹、阿娘都是英雄!来,叔叔抱抱。说着,他伸出了双手,要抱抱小杜金。

小杜金认生,见了大个子解放军的的双手,只往杜大妈的怀里钻,哭得更凶了。

大个子解放军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糖塞到小杜金的手里,小家伙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并且伸出白嫩的双手要大个子叔叔抱。大个子解放军从杜大妈的怀里接过小杜金,在他的脸上亲了外够。

杜金娘从悲恸中醒了过来,大牛被白狗子抓了壮丁,她是亲眼目睹的,那群白狗子不是个东西。前些天,听三牛说,集镇上的解放军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军民一家?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但自己的双手杀了人、沾上了血,尽管是土匪的血,但毕竟杀了人,杀人偿命,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她突然跪在了大个子解放军面前,哭诉着,解放军叔叔,你行行好,俺杀人偿命,只好不牵连俺娃儿就行。

大个子解放军也只有二十来岁,见杜金娘如此这般,吓得忙倒退一步,把小杜金交给了杜大妈,哭笑不得地说,大嫂子,你这是干啥?我们和你及杜家凹的乡亲们都是一家人,你为我们铲除了百年匪首狼爷,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听到解放军这么一说,解放军真是穷苦人民的队伍,是替穷苦人民打天下的!杜金娘的眼睛一亮,小的时候,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集镇的白狗子掠夺她家,土匪也打劫她家,她听阿爹说过,朝朝代代,警匪一家吗?很正常,不足为怪,那些年,白狗子剿土匪,是越剿越多。既然是警匪一家,那自己的小命一定不保,自己的小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只要不伤害小杜金就行了。她心里已经合计好了,在命赴黄泉之前,她就把小杜金托付给杜大妈。没想到,眼前的解放军真与原来的白狗子不一样,不仅没有要她的命,而且还授予她“剿匪英雄”的称号。说内心话,她应该感谢解放军,要不是解放军轰下了天篷山山头,这匪首狼爷也不会落魄到杜家凹,更感谢苍天有眼,让她终于报了血海深仇。她跪在地上没起来,连磕了几个头,边磕边说,谢谢解放军为俺报血海深仇。

杜金娘的如此举动,弄得在场的所在解放军同志都哭笑不得,他们齐动手,连忙扶起了这位剿匪英雄。

解放军同志的任务已完成,他们要回去向首长汇报,与杜家凹的乡亲们挥手一一告别。临走的时候,硬往杜金娘的怀里塞了一沓抚恤金。

老杜头吩咐众乡亲们去北凹砍了几棵一抱粗的香椿树,又让北凹的几个木匠动手,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就做好一副上好的棺材,全家的人含泪送别了这位革命烈士。

三牛的坟茔是在大驼背的旁边,二牛的坟茔也在大驼背的旁边,这样,俩个儿子陪着阿爹,在那边也不会寂寞。

死者已矣,活人还得顾活人,日子还得过,如每天太阳东升西落,总不能总沉浸在悲伤之中,日子还得过下去。

当三牛下葬的第七天,凹里有规矩,就是给死者印七,每七天一次。这天上午,杜金娘把小杜金抱到杜大妈那儿让她照看,自己给三牛印七。在墓地上,她烧着纸钱,并在坟前放上瓜、果、饼之类的食物,让死者吃了,以便死者在那边不会挨冻受饿。她嘴里不停地祷告着,大体意思是让三牛多吃点,同时,二牛、阿爹也来吃点儿,捡点纸钱。在烧纸祷告的过程中,她总感觉缺少了点了什么,以前,每逢过年过节时,这些事情都是三牛做的,现在,家里只剩下她和小杜金,这些事情也只有她来做了。她忽然想明白了,所缺少的是大牛。她在祷告的过程中,也念到了大牛的名字,但没有大牛的坟茔。她便回到家里,把大牛以前的一些衣物整理成一个包袱,并带上了铁锨、锄头,又来到墓地上,挖了一个很大的墓穴,她的双手都磨起了血泡,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她欠这家男人太多太多,无以为报。她把包袱放进了墓穴,盖上黄土,这就是大牛的“衣冠冢”。做罢这一切,她心里欣慰了许多,终于,老杜家的四个男人在一起了。她又烧了几沓厚厚的纸钱,才慢慢地离去。

十五

老杜家已经没有男人了,但还有个小杜金,就是我。杜大妈的家里也没有男人,两个女人便合为了一家,算是有个伴儿,也是为了共同抚养我。

我就是在杜大妈家的压面机旁长大的,压面机是杜大妈家的经济来源,渐渐地也成了我家的经济来源,阿娘为了把我抚养成人,就成了杜大妈的帮工。

家里没有了男人,千年涯桑尖担、打杵就用不上了。阿娘对这千年涯桑尖担、打杵心存感激,那天,三牛与狼爷厮杀,当时,要不是有涯桑尖担立在门边,她真没有什么武器对付狼爷,是涯桑尖担帮她杀了狼爷,这样以来,千年涯桑尖担就是功臣。

那天,乡亲们把刺入狼爷胸膛的尖担取回来还给她,然后人人对着狼爷的尸体踢了几脚,最后,乡亲们把狼爷的尸体拖到了野猪岭,这个时节,野猪岭的野猪成群结队,它们会把狼爷的尸体啃个精光。

当三牛的头七过了之后,阿娘又捣鼓着把家里的一张古式桌子移到堂屋中间,又在桌子上摆了土碗,在土碗里倒入了沙,然后点上香,烟雾绕绕,就成了一个简易的神龛。她又墙上钉上两枚大铁钉,再扯上两尺红布缠在千年涯桑尖担、打杵上,最后,把缠有红布条的千年涯桑尖担、打杵平放在铁钉上。她把涯桑尖担、打杵当成神明供奉起来,每天早上起床之后,她都会对涯桑尖担、打杵跪拜,这种习惯到现在依然保持着。

今天是个艳阳天,阿娘早早地起来跪拜千年涯桑尖担、打杵之后,天气这么好,趁早多压些面条。她就抱着我向杜大妈家走去,刚走到门外,门前的香椿树飞来了几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难道今天有喜事?阿娘自言自语着,随之又摇了摇头,老杜家悲伤的事儿金、喜事少,不可能有喜事。

阿娘正要加快步伐朝杜大妈家奔去。突然,屋的小路上锣鼓喧天、热门非凡。来了一队解放军,为首的还是那个大个子解放军,紧接后面的是北凹阳坡的老杜头及乡亲们。

老杜头正指挥着乡亲们抬着一张大匾,大匾上刻着几字刚劲有力的渡金大字:剿匪英雄。映着清晨的阳光,熠熠生辉。

大个子解放军这次来,专门从集镇上带了一包糖递给我,我只是个哇哇待哺的奶娃子,当然不认识什么英雄匾,见了糖就笑,惹得大个子解放军呵呵笑,所有解放军叔叔都跟着,说,这小杜金真可爱,将来也像其阿爹、阿娘一样,是个剿匪英雄。他们说这些话,我听不懂,只认得糖,那个年代,糖比奶香得多,当然,这些话是多年以后阿娘讲给我听的。

解放军叔叔把三牛叔叔当成了我的阿爹,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儿搞笑的意味。

解放军叔叔的话还真灵验,我没有成什么英雄。乱世出英雄,我们这一代都是幸运儿,赶上了和平时代,和平年代的英雄真少。而我却成了飞出杜家凹的“金凤凰”,成了城里人,也是杜家凹乡亲们的骄傲。

阿娘是集镇上的大家闺秀,认识匾上的几个镀金大字,对于这几个字,她觉得心里愧对,要不是三牛以死缠住匪首狼爷的双手,然后使出洪荒之力一推,她手中的千年涯桑尖担也刺入不了匪首狼爷的胸膛,这匪首狼爷实际上是三牛杀死了,她只不过是配合了三牛而已。这荣誉理应归三牛!她扑通一下跪在了解放军面前,说,解放军同志,这“剿匪英雄”荣誉理应归三牛,不是俺,俺只是个帮手而已。

大个子解放军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拉起了阿娘,说,使不得!杜金娘,三牛是你男人,是革命先烈,你是剿匪英雄,你们夫妻俩人是我们全县、全市乃至全省学习的榜样,市报上已经报道了你们的先进革命事迹。

阿娘听了,心里一惊,怎么她还上报了?成了名人了?还把三牛说成了自己的男人!她张开嘴巴想说什么。

老杜头见了,忙走到她的面前,说,杜金娘,你现在不仅是俺们杜家凹的骄傲,更是全镇、全县的骄傲!解放军同志说了,你和三牛都是好样的,都是英雄!说罢,他的手一招,北凹阳坡的一个小伙子点燃的鞭炮。

凹里有规矩,便有喜事儿,鞭炮啪啪响,锣鼓震天响,以显喜庆。屋前的喜鹊更是叽叽喳喳,这也许是千百年来南凹阴坡从没有过的喜事儿,从未有过的场面,它们在香椿树上飞来飞去,增加了这喜悦的气氛。

北凹阳坡的乡亲们好一阵忙活儿,搭梯子、钉钉子,脸上露着喜悦的笑容,这“剿匪英雄”的荣誉落到了他们杜家凹,一种幸福感、自豪感溢于言表。

尽管我的家在南凹阴沟,但中午太阳直射,会越过山头,直射到我的老家三间茅屋。杜家凹的乡亲们没见过金子,此时,“剿匪英雄”几个镀金大字闪着光,让乡亲们终于见识了金子如何闪光的。

大个子解放军忽然见到了堂屋的墙壁上的千年涯桑尖担、打杵,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把我还给了阿娘。然后号令所有解放军战士列队、脱帽,向着神龛上的尖担、打杵敬礼,这千年涯桑尖担、打杵也是剿匪功臣,与堂屋门顶上的“剿匪英雄”匾一样威武、高大。

解放军与凹里的乡亲们是一家人、鱼水情。老杜头早已吩咐北凹阳坡的几个厨师婆娘回去忙了。

临近中午时分,老杜头领解放军,拽着阿娘、杜大妈去了北凹,我当然在阿娘的怀里。这庆祝宴搞得非常热闹,乡亲们纷纷向解放军同志,同时,还纷纷向阿娘敬酒。

阿娘自从来到杜家凹,这一天最为得意、高兴。自那以后,阿娘就是守护神,日夜守护着门上的匾及屋里的千年涯桑尖担、打杵。

我渐渐地长大,这些事情都是我记忆的时候,阿娘在星月下课给我听的。阿娘每天都要祭拜英雄匾及尖担、打杵,我也跟阿娘一起祭拜。

多年以后,我已成标准的城里人,每每带妻子回到杜家凹的时候,妻子都会戏谑我,说,杜金,你有俩个娘,我不如就叫大娘、二娘。说罢,她又拍拍儿子小明望的头,说,儿子,你就叫大奶、二奶吧。

我也只好抿着嘴笑笑。在妻子的心目中,已经把阿娘、杜大妈都当成自己的娘,这让我很欣慰,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还是叫阿娘、杜大妈,在我的心目中,娘、妈一样。

突然有个周未,我和妻子、儿子爬山,我的电话响了,是阿娘的。我接了电话,不等阿娘开口,就说,阿娘,是不是想小明望了?每次把你和杜大妈接到我家来,好像我家的凳子都是铁钉做的,你就是坐不下去,望一眼,又要回去,说屋里的“剿匪英雄”匾、尖担、打杵没人看管,好像那东西比我和孙子都重要一些,生怕别人偷去了,这年月,你就是送给别人,还不一定有人要呢?这次,你再打电话,我就是不回去……

我啰嗦地把阿数落了一番,为阿娘、杜大妈不在我家呆,妻子与我闹了很大意见。妻子说,杜家凹的卫生条件差,每次把小明望带去,回来就要生病、感冒。最后,我与妻子达成协议:阿娘、杜大妈要看孙子,就让她们来城里;若我想看阿娘、杜大妈,我就只身去杜家凹。

此时,正值周未,我们一家三口爬山的兴趣正浓,不想回杜家凹,而阿娘的电话次次就是要我带小明望回去,她想孙子了,所以,不等她说话,我就挂上电话。

过了一会儿,前后不到五分种,我的电话又响了,一看,不是阿娘的,是杜大妈的。

我只好又接了电话。

不等我说话,电话那边的杜大妈说话了。她说,杜金,你快回来,家里有重大的事情。

我问,杜大妈,什么事情?看把你急成了这样,是不是我把阿娘气坏了?

杜大妈说,是大事,大牛回来了!

我说,杜大妈,大牛回来了,关我什么事儿。在我的印象中,只有三叔有印象。

杜大妈大声说,大牛就是你爹!

我听了,有点儿懵了,说,杜大妈,大牛是我爹吗?我爹早死了。

杜大妈又大声说,你二牛爹死,你大牛爹没死!

妻子见我一直接着电话,也把耳根子递了过来。

我又说,杜大妈,什么大牛爹、二牛爹的?我根本就没见过爹。

杜大妈最后说急了,大声吼着说,你台湾的大牛爹回来了,就是那个被抓了壮丁的大牛爹!

终于把我给惊醒了,妻子也终于听明白了,被抓了壮丁的大牛爹命大、没死!又回来了。

这回妻子毁了协议,和我一道带着儿子,风风火火地开着车往杜家凹赶去。

很可惜,当我们一家赶到杜家凹的时候,大牛爹已经走了。

走的原因很简单,阿娘说,大牛还带了个年轻、漂亮的台湾女人,既然他有了女人,那他就不是你爹,俺又把他引到老杜家的墓地看了看,他看罢,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我们一家三口没有急于回城,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格外皎洁,月亮眨巴明亮的眼睛,我和妻子沉浸在乡村美好的夜景之中。阿娘抱着小明望,坐在香椿树下,一丝丝凉爽的晚风吹过,阿娘在给小明望讲着千年涯桑尖担、打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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