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强娘瘫了,瘫在床上,不能走路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像一阵风席卷了刘家湾,湾内的庄户个个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像不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一样。强娘之所以叫强娘,是因为其要强吗?强大吗?其实呀,二者兼而有之。强娘就是强娘,一生要强,一生强大,这在刘家湾的庄户眼里是铁打的事实。
强娘是刘家湾的女强人,虽不能算湾里千百年来的女强人,至少也是湾里近百年来的女强人。
刘家湾,顾名思义,刘氏家族,代代繁衍之地。弯,即有弯月之意,鄂西北的山是秦巴山脉余脉,千道沟,万道壑,沟壑相连,而这连接处就是弯。刘家湾的腹地是个上弦月的弯,弯得像镰刀。强娘就有一把镰刀,年轻的时候,常挂在她的腰际,坐在山头上,她看着村庄,又看看手中锃亮的镰刀,她爱村庄,更爱手中的镰刀。沟壑里有水,或河,或溪。年年夏季涨水,河水便冲出了一个个湾儿。刘家湾的腹地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所以它的弯带有三点水。
湾内的左邻右舍都在议论。有的人说,强娘昨天还好好的,俺还看着寻猪草喂着猪呢,怎么说瘫就瘫了呢?瘫的强娘怎么过呢?强娘的猪圈里喂着一头两三百斤得的大肥猪,她天天寻着猪草,天冷了,她就热水和食喂着,天热了,她到河里挑水给猪洗澡,把猪当作自己的娃儿伺候,人畜一般,她的猪长得肥膘肉满。有的人说,哎!人这一生呀,真难说,看不到头,多刚强的强娘,咋说病就病了呢?话语中,无不充满着叹惜之情。
强娘不是本地人,来自汉中的黄土高原,喝着西北风长大的她,生得人高马大,性格刚烈,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说不是本地人,也可算本地人,只因刘家湾湾后的那座山梁是朝秦暮楚之分界线。湾内人常自诩,站在山梁上的那条小路上,便脚跨鄂、陕两省了。强娘就是小路北边的陕南人。强娘之所以成为强娘,这必定与她的性子有关。
强娘的男人刘大壮,其爹、娘希望他如牛般强壮,“刘”谐音“牛”,谁料,事与愿违,刘大壮不仅没生得人高马大,而且生得弱小,饥饥瘦瘦的,吃饭不过碗,担柴不过百斤,往强娘面前一站,能让强娘当打杵使,是个吃软饭的角儿。
湾里人常惋惜道,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强娘本名姚凤仙,一个很特别、也很诱惑人的名字。由于湾里深处大山沟,说话的口音特别重,常把“姚凤仙”喊成了“要凤仙”。每每此时,强娘会以牙还牙,说,哎哟,俺说大哥,你要“凤仙”,那就让刘大壮要了你婆娘!男人们自讨没趣,干嘿了两声。她自从嫁到刘家湾,口音也变了许多,以前把“我”说成了“额”,而现在说成了“俺”。
刘大壮的瘦弱也是有原因的,他从小就患上了痨病,爹、娘为其跑过县城医院,治疗过,但没治断根儿。他有一个妹妹,叫刘丽丽。刘丽丽还真美丽,眼睛如牛眼睛,大大的,黑葡萄般,水灵灵的,身材高挑,水蛇腰,柳叶眉,天生就是一个美人。阿爹刘江湖,是个跑江湖的,他的本行是劁猪、牛、羊,外带麻衣相、抽签、算命、看风水。湾后面的山梁两边是他的一亩三分地,每个沟、凹、包、湾,有几户人家,家里几口人,是男是女,他都一清二楚、如数家珍。而且他有一张永远能说会道的嘴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能把不能成的事情说成能成的事情。他就是靠着一张嘴巴养活了一家人。
当刘大壮长到十八岁时,湾内和他同龄的发小都已结婚生子。刘江湖着急,婆娘是个碾滚都压不出个屁来的主儿,一天到晚只知道到田地干活、在家干家务,与刘江湖截然相反,就连他一年下来,不知道与婆娘说过三句话没有?看来,刘大壮娶婆娘的事情是指望不上她了,还得他刘江湖亲自出马,谁叫他是跑江湖的呢?
刘江湖在湾内也瞅了几个闺女,他的江湖嘴巴也不灵了。他没请媒婆,自己亲自充当媒婆,当他往那几个闺女家的门一走,对方就把话堵死了。对方说,刘江湖,今天来俺家,要是喝酒?咱们就喝盅。要是提儿女亲家之事,咱们都乡里乡亲的,免谈,免得以后见面脸红。不止这一家,另外几家都一样,知根知底的,任凭他的江湖嘴巴怎么哄、骗、唬,都无济于事。他很郁闷,自己的嘴巴怎么就不灵了?那几家有闺女的人家,似乎就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看来,大壮的婆娘在本湾内是讨不到的了。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离了刘家湾这个湾儿,大壮就讨不到婆娘了吗?他得把目光放到山梁那边,把手也伸过去,这样,才能给大壮抓一个婆娘回来。
姚凤仙就山梁那边的女子。与刘大壮的爹、娘正好相反,阿爹姚秃子,五十来岁,硕大的脑袋成了葫芦瓢,这样倒好,每年可以省去几十元的剃头费。俗话说:十个秃子九个坏。可姚秃子就是那第十个秃子,实诚、榆木疙瘩,一天到晚闷着脑袋干活,不说半句话,家里的主儿都由婆娘马大珍当着。山梁那边的庄户都不叫她“马大珍”,而是叫她“马大嘴”,一张嘴巧舌俐齿,与刘江湖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马大嘴是刘江湖跑江湖的饭点、落脚点,但这饭点、落脚点也不是白给的。她家的猪劁罢从不掏钱,她家的抽签、相面也没掏过半毛钱,两家亲如一家。
刘江湖开始没打算动马大嘴的女儿姚凤仙的心思,两家也是知根知底,茶余饭后,俩人常聊家人的情况。姚凤仙还一个弟弟姚大成,跟牛秃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到了成家的年龄,还是光棍一个。他怕自己动姚凤仙的心思,马大嘴会动刘丽丽的心思。论家世,两家也算门当户对,论地方,刘家湾在南边,略胜一筹。
刘江湖曾让刘大壮装扮他的学徒去过山梁那边,去看了几户人家的闺女。然后,他以相面为由,套套那几家闺女的意见,结果,没有一家闺女看上他家大壮的。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他家大壮貌不惊人,还有痨病,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他就是磨破嘴皮子,再能说会道,可人家闺女一辈子的事,不能凭他几句好话就能哄得过去的。他也曾心灰意冷过,打光棍就打光棍吧!可一想到,他老刘家的根还没有传下去,又有些不甘心,不能在大壮这一代断了根,那他将会死不瞑目。
山梁那边就是姚凤仙没提说了。最后,刘江湖还是厚着脸皮向马大嘴说起了这门亲事儿。
刘江湖说,马嫂子,俺们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了,你觉俺那刘家湾的地方咋样儿?马大嘴比他大,他叫马大嘴为马大嫂。
马大嘴说,好地方哟,有河,还有田,有米吃。
刘江湖说,把你家的凤仙嫁到俺们刘家湾去,咋样?
马大嘴卖了关子,说,行呀,就怕俺凤仙享不了好地方的福哟,不知哪家小伙看上了俺凤仙了?
刘江湖马上说,俺的大壮怎么样?他的话一出口,又有点儿后悔,刘大壮确实配不上姚凤仙。马大嘴一定不同意,会说,俺闺女享受不到那个福。这是婉转的回绝。
谁知,马大嘴说,行!
这是刘江湖意料之外,他的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没听错吧。
马大嘴又说出下面的话,她说,江湖老弟,你看,俺凤仙嫁给你家大壮享福去了,可俺家的大成还是光棍一个,你是跑江湖的,得给他讨个婆娘呗。
刘江湖没料到马大嘴会来这一手,一时语塞,不过,他毕竟是跑江湖的,忙笑着说,亲家,你看,凤仙嫁给了俺家大壮,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甜不甜?故乡水;亲不亲?一家人。这样,俺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呀,你的事儿就是俺的事儿,大成的事儿也是俺的事儿,俺包准给他讨个漂亮的婆娘。他说罢,竟拍起胸脯,反正先把大壮婆娘的事儿搞定再说。
马大嘴没给他留余地,又说,亲家公,俺看,你家的丽丽就不错,和俺家大成很般配,这样以来,俺们就亲上加亲了,你看,如何?亲家公。
这种婚姻在山里叫做“交换亲”。
刘江湖着实没想到马大嘴比他还有心思,竟然跟他唱起了“交换亲”这出戏。他没有马上回绝,若他立即回绝,就等于给刘大壮套上了一辈子光棍的枷锁,他得回去跟刘丽丽商量商量。于是,他说,好事儿是好事儿,亲上加亲,俺得回去跟丽丽商量商量,你看,行吗?亲家母。
马大嘴笑着说,行,亲家公,俺等你喜信儿。
真是只老狐狸!主意打到俺家丽丽身上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家大成是啥怂货!在回来的路上,刘江湖的心里有些堵,自言自语地骂道。
路边的山林里,有几只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在说,刘江湖,别这样说人家姚大成行不?你家刘大壮是啥熊样?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两只喜鹊一直在他面前飞来飞去,张着红色的嘴巴,叫个不停,似乎在说,刘江湖,亏你还是跑江湖的,这是好事呀,配成了两对鸳鸯。
刘江湖一锅又一锅地抽着他的旱烟袋,他有一个习惯,一遇到烦心事儿,就对旱烟袋出气,恨不得把烟袋锅也抽到肚子里去。说是回家商量,商量个屁!跟谁商量,婆娘是闷头驴子,找她商量,等你头发急白了,她连个屁都不放一下。找刘大壮商量,这个瘪犊子,老子把他养活了十八岁,如今还要老子给你盖房、娶婆娘。不过,湾内人约定俗成了一个规矩:儿子打光棍,爹、娘脸上无光。说明了一个问题,给儿子盖房、讨婆娘是爹、娘的义务和责任。哎!他猛抽了一口烟,浓烟呛着了他,老泪流了出来。他咳嗽了一声,呸!一口浓痰飞了出去,飞得老高,惊走面前的喜鹊。
与刘大壮商量,这显得有些滑稽,正值青春年少,发情期,恨不得马上抱个婆娘上床去。这叫商量吗?他恨不得埋怨你给他讨婆娘讨晚了,晚玩了几年婆娘的沟沟。
这叫没得商量。
与刘丽丽商量吗?丽丽天生丽质,从小就是懂事儿的孩子。刘江湖还指望让她在集镇上找个好婆家,这样,他的脸上也有光,以后,上街也好有个落脚处。他若跟丽丽说起这事儿,她肯定答应。为啥呀?为了哥哥。
不知不觉中,刘江湖拖着有些疲惫的腿脚回到了刘家湾。晚上,吃过晚饭,他把一家人召集在一起,把在路上所想到的一些事情说了出来。果然不出所料,婆娘没说出一句话,刘大壮的眼里放着红光,刘丽丽犹豫了一下,满口答应了。
这样也好,刘江湖以前担心刘大壮讨婆娘要花去一栋楼房钱,不过,他又觉得自己的担心过于多余,自己有个女儿,刘丽丽的彩礼钱会添补过来。计划没有变化过,刘丽丽与姚凤仙是“交换亲”,就免去了很多礼数,少了很客套,简简单单,彼此家里少了一个人,彼此家里又多了一个人,很公平,没有讹对方的意思,彼此心里都很平衡。
刘江湖在年里无事的时候,又去了一趟山梁那边,主要就是这“交换亲”的事儿,很好谈,一谈就妥,他省去了很多嘴皮子。那天中午,马大嘴格外高兴,比以前多加了两个浑菜,粉蒸肉、粉条炖肉。姚大成、姚凤仙、姚秃子都坐到了桌子,纷纷向他敬酒。姚大成、姚凤仙都开口叫了,亲切地叫着爹。他没办法,还好,事先准备了两个红包。这桩亲上加亲的“交换亲”婚姻中,他唯一倒贴的就是这两个红包,也算是面子上的事儿。
腊月二十四,湾内人过小年,铁定的好日子。两班人马吹吹打打、开着搭了彩的彩车去迎亲。时代变了,娶亲不兴毛驴了,现在用的都是四个轮子的“毛驴子”,且有礼花、鞭炮助兴。彩车都是雇来的,眼前社会,只要有钱,干什么都行。以前,用花轿抬婆娘,轿夫的工钱都得几百元,如今,用上车轮子了,反而花费比轿夫还便宜。而没变的,是这没花一分钱的“交换亲”。
结婚这一天,刘江湖心里有些疙瘩,按照湾里的风俗,女儿出嫁,必须有个人送亲,或爹、或叔、或哥、或弟,这个人必须是男人,称“送亲”,是代表女子的娘家人。有些爱显摆、讲排场的人家,“送亲”竟有三辈,即一辈人中去一个送亲。他原打算去两辈“送亲”的,看来是不行的。他送走女儿丽丽的同时,刘大壮要在家中忙碌着迎亲。看来,只有他一个人去送送自己心爱的女儿。说句内心话,他是愧对丽丽的,丽丽嫁过去,不是那么一点点亏,而是亏大了。姚大成的境况与刘大壮不是半斤八两,那地方是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穷地方,一年四季吃不上白米,吃的是红署玉米糊糊,比起刘家湾有河有田。那地方简直就是地狱,而刘家湾每天都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就是天堂。他担心丽丽嫁过去,生活会不习惯,因此,在陪嫁的时候,他又额外多送出了两袋白米。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谁让刘大壮不争气,靠着这种法子娶到姚凤仙。在昨天晚上,他把刘大壮、刘丽丽叫到面前,说,丽丽,爹亏待你了。说罢,竟然流出了几滴老泪,这个老江湖,从来没掉过眼泪,而如今,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掉下了眼泪,这是发自内心的愧疚。接着,他又对刘大壮说,大壮,你永远都要给俺记住,你的这个婆娘是你妹子刘丽丽给你的。刘丽丽也流下眼泪,她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呀。刘大壮也受了感染,说,丽妹子,等俺挣到钱了,在刘家湾盖一栋楼房,把你从那穷地方接回来,和俺们住在一起。刘丽丽点了点头,说,壮哥,俺等着。
姚大成也是个诚实本分的小伙子,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刘丽丽,当然高兴得不得了。“送亲”当天都要回去了,临走前,刘江湖专门拽了下姚大成的衣角。姚大成随他来到背角处,他说,大成,俺把丽丽交给你了,你若对她有半点儿不敬,后果你是知道的,俺无须多说。姚大成只有点头的份儿。
刘大壮的家里也是一片热闹非凡,他就这样把姚凤仙娶到了刘家湾,成了他的婆娘。
二
湾里人终于弄清楚了强娘瘫痪的原因,问题就出于她太过于要强上。
三个娃儿都让她不要再干活儿,安享晚年。其实,她并没有干活,地早不种了,给了别人,就喂了头猪、十来只鸡子。她对自己的三个娃儿说,你们都混得有出息了,这是娘的荣耀,娘脸上的光彩。城里的猪肉都是饲料喂大的,肉有着一股腥味儿,且没有多少油水。俺喂头猪杀了,到年关的时候,你们都回来,给你们每家都分一些。另外,喂几只鸡,也可以让孙子们吃上土鸡蛋,那洋鸡蛋的蛋黄都是白的,没有一点鸡蛋味儿。
三个娃儿都说,阿娘,俺不吃你的土猪肉、土鸡蛋,俺们只想你享享清福。
强娘说,娃儿们,你们看娘是能闲下来的人吗?娘这一生都没闲过。
三个娃儿又说,阿娘,你不能干活,上次俺们带你去医院抽过血,化验结果出来了,医生说,血脂有些高,少吃肉和鸡蛋,以防脑血管堵塞,所以,你就不要喂猪、鸡。
强娘说,娃儿们,别瞎操心了,俺的身体俺知道,壮着呢,不壮还是强娘吗?你们不要被医院里的洋玩意吓破了胆,俺熬过了多少苦日子,苦尽甘来,俺还不想死,还想活过一百岁。
娃儿们见拗不过她,只好把买的药留下,说,阿娘,这是降血栓的药,早晚各一片,您要按时服用。
强娘说,好吧,就听你们的,早、晚各服一片,按时喝下。
三个娃儿这才放心地走了。
强娘见娃儿们走了,就将药扔进了茅坑。她就是这么要强,俺身体好好的,不痛也不痒,是药都有三分毒,俺喝它干啥?同时,她怀疑是不是三个娃儿的婆娘使的坏,专们拿药来整治她。
湾里人知道了强娘的病因是脑血栓,都惋惜,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四处闲逛,今天怎么就瘫倒在床上呢?惋惜的同时,也感慨着强娘一生的坎坷、曲折的经历。
姚凤仙自小在山里长大,是个干活的好手,不管是上山砍柴,还是下地干活,她都胜过了阿爹姚秃子。嫁到了刘家湾的第二天,她一大早的就叫刘大壮起来。刘大壮还沉浸在昨天的缠绵之中,久久回味着。不料,被她掀了被子,揪着耳朵拽了起来。说,大壮,俺们上午砍柴,下午下地,晚上再睡觉,你若不听俺的,俺让你睡床底。第一天,她就给刘大壮一个下马威。意思是告诉大壮,俺们要奔向好日子,就不能偷懒,天上不会掉下馅饼,要想富,你就得听俺的。让一个女人来支配男人,这在刘家湾,从古至今还是第一人。她驼起了芊担、打杵,腰上挂了把镰刀,率先出了门,刘大壮只得尾随其后。她的手脚麻利、利索,不大一会儿,她的一担柴砍好了,又帮着大壮砍。而且她的一担柴有一百五十斤,而刘大壮的一担柴只有一百斤。在刘家湾,男人的力气都大于婆娘,而姚凤仙除外。
湾里人都说,刘大壮呀,你干脆当婆娘,让姚凤仙当男人。
湾里人要想富起来,没有其它的捷径,只有勤劳,脚踏实地地干活儿。姚凤仙看准了挣钱的路子,就是砍柴。她原来在娘家的时候,家里的柴禾都是她包了,只可是山路崎岖,离集镇太远,不能挑到集镇上去卖。而刘家湾则不同,砍柴的地方要到离刘家湾十里地的野猪岭,到集镇上去卖则只有二十里路,且有一条土公路,不用把柴挑到集镇上去卖,她家有一辆板车。每当她与刘大壮砍的柴够一板车的时候,俩人装好柴禾,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夫唱妇随。
刘江湖与婆娘看在眼里、喜上心上。特别是刘江湖,以前总觉得他家亏了的那点儿疙瘩也慢慢地消失了,不过,每年他家田产生的大米,他不是偷偷的,而是大摇大摆地给丽丽驼去了几麻袋。姚凤仙见了,也没有做出不高兴的嘴脸,给刘丽丽驼去,也就是给她的爹娘驼去,刘丽丽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她爹娘也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
姚凤仙不仅干活是把好手,生娃儿也是把好手。人高马大,坐墩子,骨盆大。湾里人都说,这样的身段是生男娃儿的坯子。
刘大壮干活不行,但干姚凤仙的沟沟却很在行,要不然姚凤仙也不会护着她,一个干活连婆娘都跟不上的男人在湾里是抬不起头的。
当姚凤仙来刘家湾的前两个月,刘家湾的男人们都对她垂涎三尺。他们都认为姚凤仙嫁给刘大壮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刘大壮个儿小,又是痨病缠身,不出三个月,姚凤仙肯定耐不住寂寞,另寻新欢。当他们在背地心怀鬼胎,对姚凤仙使坏时,或趁姚凤仙不注意的时候,在其奶子上摸一把,或在其屁股上揪一把。谁知,姚凤仙猛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将男人双手擒住,反钳在背上,压下去,呵斥道,你要再敢对俺不敬,俺让公公用劁猪刀剜了你的蛋蛋。吓得湾里的男人们不敢再对她有非分之想。
刘大壮个儿小,但蛋大,每天晚上都能让姚凤仙飘飘如仙、似痴如醉。而且种下的种没有哑炮,都是一炮击中。
母鸡在旺季的时候,一天一个蛋。姚凤仙也正是生娃儿的旺季,一年多一个崽,连续几年,给老刘家下了三个崽,而且都是男娃儿。当镇上的计生办干事注意到她的时候,还以为她是头胎,谁知她已经下了三个崽儿,连夜逮去给扎了。
刘江湖这下子可把根儿给传下去了,高兴得天天合不扰嘴巴,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儿。由于长年奔波在外,积劳成疾,当姚凤仙生下第三个男崽的时候,老俩口双双离他们而去。刘江湖在临死的时候,把刘大壮叫到跟前,留下了遗言:壮儿呀,你现在的幸福都是你丽妹子给的,将来日子好过了,把你妹子接回到刘家湾来住。说罢,瞑目归西。
家里的重担就落到了姚凤仙、刘大壮的肩头上。姚凤仙要强,总想在刘家湾熬过人上人。三个娃儿取名刘大强、刘二强、刘小强,三娃儿次第长大。他们俩人要砍柴、干活,三个娃儿就是大强带二强,二强带小强,就在他们的土房子前后爬来爬去。多年以后,大强回忆起儿时的生活,有一件事儿难以忘怀。那时,当大强刚刚学会走路,二强、小强还不会走路。姚凤仙、刘大壮要去砍柴,就在堂屋扔了一床稻草垫子,让仨娃儿在上面爬着。他们家里还养有十来只鸡,都是散养,主要吃一些散落在地上的饭菜,而且是随吃随拉,家里没有大人,那些鸡便成了仨娃儿的伙伴,满地都是鸡屎,而这仨不懂事儿的娃儿,就把鸡屎捡起往嘴里喂,反正毒不死人。仨娃儿小时候不知道吃了多少鸡屎,当然,也挨了不少姚凤仙的竹条子,但仨娃儿都是虫儿,打了还是吃,因为爷爷、奶奶走得早,没人带呀。当仨娃儿长大懂事之后,湾里人都笑话仨娃儿,说,仨强娃儿都是吃鸡屎长大的。
姚凤仙、刘大壮的勤劳没有白白付出,终于攒够了盖三间瓦房的钱。现在再不把房盖起来,仨娃儿眼看着就要上学了,一个年级一个,等到时候,个个都要花钱,积攒的钱还不是花完了,趁现在仨娃儿都还没上学的空档,得先把房子给盖起来。等娃儿们上学了,再勒紧裤腰带儿。说动手就动手,他们先把三间茅草棚给扒了,然后请湾里盖房的把式老刘叔掌驼。一个月罢,三间屋的土墙已经夯实好了。接下来就是上梁、散瓦。谁知,这一天,意外发生了。
那天,是个阴天,太阳被遮进乌云里,没有半点太阳光。老刘叔一大早儿就来了,早上八点要上梁,湾里人兴这个,上梁得看个时辰,本来说好的刘胖子临时有事儿,来不了,老刘叔只得让刘大壮上了。一根大梁,须四个壮汉,山花墙的两边每边两个。姚凤仙忙着厨房,没顾得上上梁这摊子事儿。当鞭炮啪哩吧叭地响起的时候,一根搭上红的大梁在堂屋中间被四个壮汉拽着冉冉升起。刘大壮本来力气就小,加上使全劲儿,他的痨病又犯了。一阵猛烈咳嗽之后,也正是大梁升上一半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一黑,一个倒栽葱,离开了山花墙,啪地一声响,重重摔在了堂屋的地上,地上立马现出一摊鲜红鲜红的血,尽管没有太阳光,还是那么耀眼。由于他的摔下,大梁失去了重心,另外三个壮汉不得不丢掉手中的绳子,差点儿跟着一起摔下去。
刘大壮上大梁时摔死了,这消息在湾里面像炸了锅。湾里人都为这场不幸脸上挂满了阴云。
姚凤仙从厨房到堂屋的时候,刘大壮还没有断气。她被眼前的一切都吓傻了,从没有掉过眼泪的她突然一声嚎哭起来,哎呀——俺的娘呀——这叫俺怎么过呀——声音凄切,划过苍穹……
刘大壮还未断气,胳膊动了一下。姚凤仙忙跑过去,抱住刘大壮,说,大壮,你要挺住呀,俺马上叫车,把你送到镇卫生院去抢救。其实,老刘叔早去招呼车子去了。
刘大壮努力睁开眼睛,张着血嘴说,凤仙,没用的,别忙乎了,俺有话跟你说。他说,凤仙,俺对不起你,扔下你一个人,你一定要撑住,把三个娃儿带大,让他们长大成人。
姚凤仙哭着点了点头。
刘大壮又吐了一口血,用尽全力说,等三个娃儿苦大了,有钱了,再盖栋房子,把俺的丽妹子接回来,她那里太苦了……说着说着,他的嘴巴张了张,流出的全是血,头一偏,闭上了双眼,倒在姚凤仙的怀里。
姚凤仙又嚎天大哭起来。
等老刘叔把湾里唯一一辆三轮蹦蹦车找来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
刘大壮是三天后下葬的。在这前三天,湾里人都充满了怜悯的心情,没有人嚼姚凤仙的舌根子。三天过后,湾里的男人们、婆娘们都幸灾乐祸起来了,都开始嚼起耳根子,不管姚凤仙受得了、受不了,都得受着。那些男人们、婆娘们茶余饭后,都说,婆娘胜过了男人,不是什么好事儿,阳光都被阴气给压下去了,看,就验了吧!
这话传到姚凤仙的耳朵里,姚凤仙开始气得扔了一只碗,把仨娃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后来,她又不气了,嘴巴长在别人脸上,俺也管不着,由它去吧。谁个人前不说人,人后不被人说!她也就不气了,不气了,她就下了决心:再苦再累,也要把仨娃儿盘出来,读上书,将来都不在湾里混,都去城里住!
湾里人嚼耳根子归嚼耳根子,算是一码归一码。老刘叔指挥大梁不得当,丧了刘大壮的命。他心里耿耿于怀,又过了一个月,他便召集湾里的青壮年,免费为姚凤仙架起了大梁,并把檀子、權子都架好,散好了瓦。
姚凤仙的三间大瓦房总算告一段落。她和仨娃儿终于摆脱了那种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生活。在她的内心,对湾里人免费给她造起了三间大瓦房,一直充满了感激,以至于多年以后,刘大强、刘二强、刘小强混得都有出息了,都搬到了城里,成了城市人的时候,把她接到城里,她在城里一天都呆不住,认为那像坐牢,还是她的刘家湾好,乡里乡亲的。
失去了刘大壮,自此姚凤仙一个人带着仨娃儿,但她从没有叫一声苦,每天照常去打柴、卖柴,那把镰刀伴随着她,被她打磨得锃亮、放光。她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实际上就是一头永不埋怨的老黄牛。
时间长了,湾里人都看出了她的要强、强大,一个女人撑起一片天,不比一个家中的男人、婆娘差,而且别人孩子上学了,她的大强、二强、小强也都上学了,别人家的娃儿穿什么衣服、鞋,她的仨娃儿也穿什么衣服、鞋。唯一一点儿有区别,那就是别人家的成绩差,而她的仨个娃儿的成绩在班上都是第一。这让湾里人都刮目相看。有的人家也请教过她,问她的仨娃儿的成绩为何那么好?她淡淡一笑,说,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让他们跟着你一块去砍柴去,熬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倒说的是大实话,她文化不深,大字不识一个,只会数得清钱,更没有空闲时间辅导娃儿了,她那来的闲时间呀!一天到晚只有她忙碌的身影。
湾里人不得不佩服姚凤仙,就把她叫起了强娘,猛一听,是随着她娃儿叫的,而实际上是显示她的要强及一颗强大的心!
三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刘家湾虽说是有米、有面、有水的好地方,但终归还是条山沟沟的河水冲出来的湾儿。说穿了,住在刘家湾,终归还是山里人。眼前,山里人流行的是打工经济,刘家湾的后生们都挣气,大部分通过自己的努力,都搬到街上或城里。湾里人没有叫“集镇”或“县城”的习惯,他们口中的街上指的就是集镇,城里指的是县城。还有少部分年轻的后生没搬走,但他们一年四季在湾里呆的时间极少,一般都是逢年过节或家里有急事儿的时候呆上几天,然后小俩口双双飞出了湾里,去大城市打工,留在刘家湾的都是些老人、孩子。
强娘的瘫痪似乎牵动着刘家湾里每个人的心。一是强娘的名望,是六月的蝉叫——名声在外了。二是他们从强娘的好强中得到了些启示:眼前的日子真是好日子,顿顿白米、馒头,还有大彩电看着,有的还配有手机。穷命、富命都是命,只要有命在,都能享受这神仙般的好日子,要是没命了,那只能享受个鬼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人越老越怕死,特别是那些曾经受苦走过来的老人们,都摇头叹惜着:强娘呀,苦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哎!眼前正是享清福的时候,却得了这个怪病。
村支书刘耀祖,湾里人都叫他“牛书记”,其实,他一点都不牛,当了一辈子支书,是两袖清风,还住着三间瓦房。其它村的村支书都知道揩油,揩罢油,都跑上街上去住了,而在他的心目中,似乎不知道揩油是何意思,所以,他还住在刘家湾。这几天,他是三头两头地往强娘家跑去,他没有到床前,只是在窗外瞅几眼强娘,每看一次,他都要叹一口气,哎!这人是老了,老了一些乌七八糟的病都出来了。他在叹惜强娘老了的同时,也叹惜自己也老了。老了就不再提少年勇了。多少岁月及凡尘俗事都成了过往云烟。刘耀祖比刘大壮年长五岁,也可以说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发小。刘耀祖的阿爹在那个年代是生产队队长,多少也有些权威,是湾里的红人。所以,刘耀祖讨婆娘不是难事,十五岁的时候,他胯下的物件刚发育成熟,阿爹就给他娶了个一阵风都可以吹倒的街上婆娘。萝卜、白菜,各人所爱。那年月,街上人、城里人时兴瘦,人一瘦就显得苗条。街上婆娘一下子给他生下了三个女娃儿,阿爹是生产队长,计划生育不能徇私枉法,街上婆娘便扎了。没想到,在卫生院结扎的同时,医生查出了街上婆娘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先天性心脏病是不能生娃儿,而街上婆娘却一下子给他生下仨娃儿。好景不长,街上婆娘被先天性心脏病夺去了年轻的生命。从此,刘耀祖带着仨女娃儿生活。好在,其阿爹在临死之前,把他安排进了村委会,算是子顶父职,干了几年,老支书退了下来,他也就顺其自然接替了老支书的位子,成了刘家湾村的行政主,如其名字一样,也算光宗耀祖了。
如今的大山里,只有男人当光棍的,没有女人当光棍的。即使是寡妇,也会被那些讨不到婆娘的光棍抢飞了去。刘家湾是茫茫大山里的一条河冲出来的一个湾儿,当然也不例外。像刘耀祖这样的男人,虽然很优秀,在湾里也是说话就能让湾里的那片天抖一抖的人物。那家的闺女也不会睁着眼去给三个女娃儿当后妈,那除非是那闺女真瞎了眼,就算是真瞎了眼,刘耀祖也看不上。
湾里人有句老话:人生不幸之一就是中年丧偶。哎!半路失家的人家真难过,这叹惜不仅对刘耀祖有着怜悯之心。当刘大壮出事之后,这叹惜也对强娘有着同情之心。
大强、二强、小强上小学不显形,强娘还能支撑得住。一上中学就不一样,在小学的时候,仨娃儿还能帮着家里干活儿,一上中学,仨娃儿都要到街上去读书,而且是寄读,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这样,只有星期六、星期日才能帮家里干活、挣钱。中学的费用、开支也很大。强娘渐渐地感到捉襟见肘了。
穷则思变。那天,强娘挑着一担柴回来间歇的时候,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镰刀,镰刀在阳光的反射下,发着耀眼的光芒。她俯瞰着眼前的村庄,炊烟正在冉冉升起,那个弯刀形状的村庄前的一条小河像一条银色的丝带,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银光,村中鸡鸣狗吠。她心中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以前在娘家的时候,从没有端详生她、养她的故乡,那时,阿爹、阿娘是她的主心骨,她是在阿爹、阿娘的呵护下茁壮成长,阿爹、阿娘很勤劳,也练就了她勤劳、自力更生的习惯。今天,她坐在高高的山梁上,凝视这个没有生养她的弯刀形的村庄,但这个村庄是她耐以生存的地方,心中涌起无限的热爱。她之所以有这股豪情,究其原因,她现在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是仨娃儿的依靠。她一定要想办法挣钱,仨娃儿也很争气,个个读书都是班上第一,堂屋中间的半边墙上贴满了奖状,仨娃儿的奖状一般多,每次累得腰酸背痛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墙上那闪着金光的奖状,她的心中又涌起了一股由衷的欣慰。
老话说:靠山吃山,临水吃水。刘家湾前后左右的山都是厚实的、挺拔的,很庄重,也很肃穆,湾里的人世世代代都蜗行在这大山之上,换来的也只是勉强填饱肚子的生活。强娘想呀,光靠这砍柴、卖柴,是负担不起三个娃儿上大学的费用的,她得另寻法子,这是她几天来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
强娘每次洗衣服的时候,要么早,要么晚,这样,她可以省去更费的时间用在砍柴及田地里的活儿上。那时,河水哗哗地流,一条条小鱼儿在她洗衣服的石块前游来游去,自由自在。她突然眼前一亮,眼睛紧紧凝视着村中央的那个池塘。池塘处在湾的最弯处,足有三、四亩,而且废弃在那里。她在闲暇之余,听湾里的人说过,说这个池塘是很早以前,也不知道是那个朝代,发生了旱灾,湾里人的祖宗修了这个池塘用来蓄水。何不把这个池塘利用起来养鱼呢?她每次在街上卖柴的时候,街上鱼摊前摆着一条条大鲤鱼、大草鱼,她很想买一条给仨娃儿改善改善生活,可兜里的钱是娃儿们的学费,她伸进衣兜的手又伸了出来。
心中亮堂了,终于想到了一个挣钱的法子,有了目标,强娘心中好一阵窃喜。她把镰刀往腰间一别,挑起那担一百五十斤的柴禾,飞快地奔回家去。
强娘想承包池塘这事儿,她有这个想法不行,那是属于集体的东西,得村支书刘耀祖点头才行。她放下柴禾,匆忙地洗了把脸,便又急匆匆地往刘耀祖跑去。
刘耀祖的三个女娃儿也在街上上中学,家里也就他一个人。不过,他没有去野猪岭打柴,他是村支书,好歹也算得上半个公家人,有工资,这工资也只够三个女娃儿上学的学费,一活一世,够吃够用就行了,挣那么多钱干吗?再说,他膝下仨女娃儿,女娃儿长大后,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挣再多的钱,也没有个根传下去,结果还是给女婿挣一场,所以,他没像其它村的村干部一样挖空心思地捞“灰色收入”,落得一生清廉、两袖清风的好名声,村支书一直当到他入土后,湾里人才重新选了姚大成当村支书。
强娘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刘耀祖的厨房,吓了他一大跳,扭头一看,见是强娘,笑着说,俺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强娘妹子。吃饭没?俺多做些,将就着吃点儿。
强娘说,耀祖哥,不了,俺刚搁罢碗,你就做你一个人的饭菜。俺找你有点儿事儿,想征求你的同意。
刘耀祖说,什么事儿?你说吧,只要俺能办到的,一定给你办到。
强娘说,那俺也就不饶弯子了,俺三个娃儿都要上学,现在正是花钱的时候,俺想把湾里的那个池塘承包下来养鱼,挣点儿钱,供仨娃儿上学。
刘耀祖说,强娘妹子,刘大壮走了,你一个人也挺不易的,那个塘子原是个小型蓄水库,你想养鱼就养吧。
强娘说,耀祖哥,那一年的租金是多少呀?
刘耀祖说,什么租金不租金的?空着那儿还是闲着,不要租金。他说得很肯定,也很直接。
强娘说,那不好吧,要是湾里的人问起来,该怎么说呢?
刘耀祖说,这个你甭管了,一切由俺去说,俺是村支书,说话还是算事的。
强娘内心很兴奋,同时,脸上也挂满了笑容,说,耀祖哥,谢谢你。
刘耀祖突然叹了一口气,哎!强娘妹子,你也太辛苦了,不如,俺们俩家合一家。
强娘一听,猛地一怔,耀祖哥这话也说得太直接了,俩家合一家,就是她与耀祖哥又结婚,组合成家庭,这可能吗?六个娃儿,且组合家庭她见过很多,开始的时候,对对方都很新鲜,新鲜的主要是干那事儿,可时间一长,新鲜劲儿没了,热恋的温度急降,各自都是为了各自的娃儿,闹了很多矛盾,最后又不得不分开,何苦呢?若知现在,何必当初?她也是徐娘半老,长年的体力劳动,而练就的她的胸前更发达了,隆起得很高,如两座小山丘,屁股也圆圆的,就是人黑一点儿,山里人,黑一点儿是健康的象征。寡妇门前是非多,自从刘大壮走之后,湾里的男人也想打她的主意。胆小的男人想摸摸她的屁股,或是奶子,但她的那弯刀一直拴在腰间,只怕他们的手还没伸到,就被剁了手指头。胆大的男人趁着天黑敲过她的房门,然而,她把她的那把弯刀放在床头,把床帮子用弯刀敲得咚咚儿响,叫道,那个狗日,色胆泡天,再敲了,俺出来把你胯下的物件割下来喂狗!男人们见她这般模样,再有贼心、色胆的时候,胯下的物件也翘不起来了,于是,在湾里,她就相安无事了。她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说,她是强娘,有着三个读书名列前茅的儿子,要正好自己的名声,不给儿子脸上抹黑儿。
强娘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也就是一瞬间,按说耀祖哥的条件,是村支书,也正派,与她挺般配。但她这些年来,一个人习惯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大强、二强、小强身上,从没想过再重建家庭的事儿。若再重建家庭,牙齿与舌头过得很好,也会出现相互碰咬的时候,况且他们的名下还有六个娃儿,这是不可能如原配夫妻那样护着娃儿的。于是,她笑了说,耀祖哥,你是在开玩笑吧,俺可是三个“牛壮子”(指的是男娃),是赔钱货,你赔得起吗?你可是三个“放羊娃”(指的是女娃),是摇钱树。你可想好哟,不要凭一时头脑发热。
刘耀祖听了她的话,忙笑着说,强娘妹子,俺只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不提这档子事儿,你专心养好你的鱼,有什么困难,只管找俺,只要俺能办到的,一定办到。
强娘笑了笑,说,这才像俺的耀祖哥,俺村的支书。说笑中又带有几分妩媚,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自那天起,如娘不再去野猪岭砍柴了,她专心打理她的鱼塘。首先,她把湾里的泥瓦师傅请来,把鱼塘四周修补修补,然后到街上,向卖鱼的贩子打听到了鱼苗儿的来源,用砍柴积攒下来的钱买了鱼苗儿。以后的时光里,她就专心地饲养起她的草鱼、鲤鱼。草鱼、鲤鱼不仅吃草,而且还吃食物,那时也有鱼食,很贵。她算了下帐,若买鱼食喂鱼,到年终结算,赚的钱只买鱼食了。为了让鱼长得肥胖,她试着把鸡屎,也就是小时候,好仨娃儿吃过的鸡屎拿去喂鱼,不曾想,鱼儿还争抢着吃呢。她又想到了吃草的牛、羊,于是,她又把湾内的土路上的牛屎、羊屎铲回来倒进鱼塘,鱼儿吃得更凶了。有了这个发现,她的心里有了底,不再那么慌神了。每天除了给鱼割些青草之后,她还成了湾里的免费清洁工,把湾里阡陌交横的小路上的牛、羊粪便拾了干净不说,还把喂有牛、羊人家的牛羊圈打扫的干干净净。她的鱼儿一天天地长大,变得肥胖,她打心底里高兴。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正当强娘沾沾自喜的时候,一件烦心事儿扰上她的心头。这件事儿可以说与鱼塘有关,也可以说与鱼塘无关。
湾里的男人、婆娘们突然在茶余饭后说着一件事儿,而且说得很有兴致,唾沫星子四飞。这件事儿就是强娘与刘耀祖的桃色的绯闻,湾里人传得活龙活现,就是那天中午,强娘去了刘耀祖那儿。男人们说,强娘这娘们儿装清高,茅坑里的石头臭硬的,还真把自己当烈女了,终于还是耐不住寂寞吧,上了刘耀祖的床,是不是刘耀祖胯下的物件粗大呀?刘耀祖以前的婆娘是街上的,瘦得风都可以吹倒的女人,正因为她婆娘的瘦衬托出刘耀祖的高大。私底下,男人们都笑话刘耀祖胯下的物件一定粗大,整得她的瘦婆娘受不住,一命呜乎了。而强娘也正好牛高马大,这不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婆娘们都说,原来强娘也是个骚货呀?
这绯闻人物、物证、时间、地点都有,湾里人都觉得它是真实的。人证就是湾里人似乎都看到了这件事儿,其实,也就是那么两三个人看到,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看到了。时间、地点肯定不会错,因为那天强娘真实地去过刘耀祖的家里,而且还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呢。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同居一室,不干那事儿还会干嘛?至于物证,湾里人都是明白人,强娘的沟沟若没有被刘耀祖干的话,她能白白地把湾里的池塘给她当鱼塘吗?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刘耀祖一定得了好处。湾里人得出结论:鱼塘就是物证。
湾里人喜欢绯闻,绯闻能给他们带来些乐趣,就是打压别人,标榜自己。但同时,他们又是质朴、善良的,都有成人之美之心。刘耀祖失去婆娘,强娘失去了男人,俩人若能组合成一个新家庭,那是再好不过了。湾里人同时又担心,两家的实际情况摆在那儿,很明白刘耀祖背着亏,不是一点儿小亏,而是大亏,这大亏会压得刘耀祖喘不过气来,若为了干强娘的沟沟而背这大亏,那还真划不来。但是,好心的湾里人还是凑合着他们俩家合为一家。于是,湾里传出:强娘和刘支书好上了,俩人还真般配,郎才女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绯闻就是那无处不钻的风,传到强娘耳朵里。她开始听到这绯闻的时候还真有些气愤,因为对她说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周未回家的大强、二强、小强。兄弟三人在中午里,一个年级一个人,每次放周未,兄弟仨都一块回家。走进湾里的时候,碰到湾里的一些男人,男人们说,三个牛娃儿,你们娘跟支书好上了,你们有新爹了。大强、二强、小强莫名其妙,回到家后就直接问起了阿娘。
强娘听了,气得恨不得抽仨儿子几巴掌,怒吼着,别人笑话阿娘,你们也跟着一起起哄,你们是阿娘的?还是听那些爱嚼舌根子的坏男人的?
大强、二强、小强都有些委曲,说,俺们听阿娘的,阿娘是湾里最好的阿娘。
三个娃儿都懂事儿,当然明白阿娘的艰辛、不易。
强娘说,大强、二强、小强,你们知道俺为啥要养鱼吗?你们中学上罢还要上大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们都是乖孩子人,成绩一直都是班上第一,给俺们家争了光,给阿娘脸上贴了金,阿娘就是拼了命也要挣钱,把你们都供上大学,然后在城里工作,都成城里人,过上那舒适的生活。
三个娃儿都点了点头,说,阿娘,俺们以后再也不问了。
强娘也不想去与那些传播绯闻的男人、婆娘们理论,有些事情是越描越黑,越理论越说不清楚,就如眼前的她,人证、物证、时间、地点,一应俱全,她是百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有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同样,在刘耀祖的家里,三个女儿与他发生激烈地争吵。大女儿刘大菜说,阿爹,湾里人都说你与强娘好上了,你若敢给俺娶个后妈,俺就跳河。二女儿刘二霞说,阿爹,你若给俺讨个后妈,俺就离家出走。小女儿刘小红年龄最小,说,阿爹,你若给俺娶了后妈,俺就不读书了。
刘耀祖那天听了强娘的话,早就没了这份心思,听了三个女儿的话,他说,俺的三个小祖宗呀,你爹发誓:决不给你们讨后妈,若讨后妈,俺就……他的毒誓还没发完,就被三个可恨又淘气的女儿捂住嘴巴,说,阿爹,别诅咒了,俺们是逗着你玩的。
一家人又开心地笑了,其乐融融。
四
湾里的人都说,宁愿他们瘫痪在床,也不愿强娘瘫痪在床,似乎强娘是他们刘家湾的一面永远不倒的旗帜。
刘家湾的年轻人都不愿在湾里种地了,都出门打工去,这些年轻人算过一笔帐,外面打工一天两、三百元,这还是少的,碰上活好、活紧,一天挣上五六百是常有的事儿。在湾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着湾后坡上贫瘠的土地,一年下来能挣五千,就烧高香了,这还得望天收,而他们半个月下来挣的钱就可以把湾里一年种地的钱给挣回来。有些年轻人把小孩子也带在一起,在城里读书,也有些小孩子也留了下来,主要是他们阿爹、阿娘的挽留,说,娃儿呀,你们安心在外面挣钱,再在城里买房子,将来也成为城里人,孙子,俺们带着,有个伴儿,湾里上学的学杂费全免了,不掏一分钱,还有营养餐,等你们成了城里人,再把孙子带去也不迟。部分年轻人拗不过,只有照阿爹、阿娘的意思去办了,心里却想着,俺们还在乎那几个毛渣钱,让娃儿留下来,主要是让爷孙、奶孙联络感情,让你们不觉得寂寞。
留在湾里的人都是些老人、孩子。这些老人除了照看孙子上学之外,喂有猪、鸡、鸭等家禽。种上一块菜园,菜园里的菜都是农家粪便浇出来,不像街上的菜苗,长得肥墩墩的,没什么味儿,用化学肥料浇出来的,吃了爱得病。再者,就是种上一块自留地,收些粮食,够吃就行了。不像以前,种粮、卖粮,粮食是湾里人的主要经济来源。现在政策好了,种粮有粮种补贴,有些地荒了,老人都栽上树,退耕还林,补助更高。而且老人过了六十岁,政府还发每人一月一百元的高龄补贴。只有身体好,你才能享受,若身体搞坏了,一命呜呼了,阎王爷才不会给你发这些呢?
湾里的老人们喜欢吃自产的东西,自产的东西吃着放心,吃了会长命百命,各种补助就能享受。他们不仅自己如此,而喂的猪、鸡、鸭等,也都在过年宰了,自己只留小部分,大部分都分给了城里的儿女。
刘耀祖一大早的就起来了,人老了,没得瞌睡,泡了一杯浓茶,戒掉了旱烟袋。旱烟袋是大女儿刘大彩从他干瘪的嘴巴子里拽出来扔进了鱼塘。他气得吼了一顿女儿,大彩,你这个不孝顺的女儿,鱼塘里的草鱼吃草、不抽烟!你把老子的旱烟袋扔进塘子里干吗?大彩没理睬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只崭新的钢化保温杯和一包芽茶,然后给他泡了一杯芽茶,说,阿爹,这绿色植物好,有益健康。他的气也就消了,女儿是为他好,开始喝茶的时候,他并不习惯,慢慢地,他就有喝茶的习惯,特别是早上起来,必须呷上几口。然后到鱼塘子边上的河堤上溜达一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听听小河唱歌,有时,他也甩出几嗓子,挺雅致。他不知道什么自己时候开始关注起养生来了,现在日子多好。他是老支书,有半个公家人的工资,湾里尽是老人,管的事儿也少了许多。刘家湾村是个小村,支书、会计、村主任实际就是他一肩挑,各家各户几亩水田、几亩坡地、几亩林地,他都如数家珍。他的职责就是造表、报帐,补贴由公家人直接打到各自的银行卡号,然后,他再到鱼塘子边上的河堤上的公示牌上进行公示,让湾里人到银行去对帐。一切操作都狗子咬铁丝——硬梆梆。他听说其它村的村支书贪污各种补贴,他就奇了怪了?光村支书一个巴掌拍不响,肯定还有公家人在作怪。纪检部门就应该严查,把这些蛀、蛆铲除干净。他一直自己标榜自己,行得正、端得稳。自己也没必要挖空心思去贪那些贫苦人的钱,湾里老人有的钱,他都有。另外,他没有儿子,尽是女儿,公家每年年终的时候补一千元。可以说,他现在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衣食无忧,关键要身体好,所以,他就开始养生锻炼了。
刘厚德是湾里的一个孤寡老人、五保户。年轻的时候,不丑、不呆、不聋、不哑,只因为家穷,错过娶婆娘的时机。这里之所以提到他,当他错过讨婆娘的年龄,此生只想捡个寡妇,也好让胯下的物件过过瘾,别枉来世上一回。那是个风高月白的晚上,他喝了二两白酒给自己壮胆。他蹑手蹑脚地跑到强娘的门外,咚!咚!咚!敲响了房门,声音很低,毕竟做贼心虚。结果可想而知,强娘拿着她那锃亮的弯刀把房门打开,往门前一站,弯刀在月光中寒光一闪,他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回去了。身后传来强娘银铃般的格格笑声。
强娘瘫痪的消息一直压在刘耀祖的心头,当他站在鱼塘边上时,看着塘子里一条肥壮的鱼儿游来游去,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强娘那健壮的身影,哎!湾里的男人、婆娘们,你们要是不传一些风言风语,说不定他也会学着刘厚德在一个晚上,喝上二两地瓜烧,来敲强娘的房门,他坚信强娘不会举着弯刀赶他走,因为那天,强娘在厨房临走时回眸的妩媚,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
哎哟!俺的支书大哥,你是不是又想强娘呢?别想不通,跳鱼塘子呀。说话的是刘厚德。
刘耀祖见是刘厚德,就以牙还牙,说,哦,原来是光棍老弟呀,俺咋想不通?谁个像你,不像个男人,差点儿让强娘割了你胯下的物件。
这俩人从小光着屁股长大,一碰到一起,就爱相互抬杠、讥讽。
刘厚德也毫不示弱,说,俺不像你,明明干了强娘的沟沟,还死不承认,说没有,那不是个男人!
说到这里,刘耀祖突然一阵伤感,说,光棍老弟,俺真没有干强娘的沟沟,若真干了,以强娘的性格,早就成俺婆娘了。
刘厚德倒也相信刘耀祖的话,眼角也流下了两滴老泪,哎!这人咋说瘫就瘫了呢?现在,想干也干不成了。这话不知道是说给刘耀祖的,还是说给自己的,也许是说给他俩的,俩人想强娘想了一辈子。
说到这里,刘耀祖问,光棍老弟,若让你替强娘瘫痪,你愿意吗?
刘厚德一加思索地说,当然愿意!你呢?支书大人?
刘耀祖一拍胸脯说,俺也愿意。
可见,强娘在湾里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强娘自从养了鱼塘后,湾里人更对她刮目相看了。
湾里人有句老话:人要走运了,门板都挡住。人活一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强娘死了男人,而且是在盖房拉大梁的这一天,算是背时运。这样过了几年,她应该熬出头了,时来运转,应该要走鸿运了。那年,进入腊月的时候,天公很作美,就开始下雪,下得湾里的田、地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冬里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湾里的庄户人家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瑞雪兆丰年呀,好光头。她当然也很高兴,不仅收粮食,而且雪水不影响她的鱼儿生长,由于冷,鱼儿都躲在水底,她把畜性粪便撒进了鱼塘,沉入塘底,鱼儿吃了就睡在水底,净长肉。
腊月荒天,尽管下着雪,没有好天气,但街上还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娃儿们的新衣服要买,年货要置办,可天空还飘着雪。飘着雪也要去买了,时间不等人。山里人还有一个习惯,就是过年吃团年饭时,家家户户都得有鱼,意为年年有余(鱼),套个好口风。可这大雪封住山,而且卦住了外出的路。鱼贩们急得扭扭转,街上的人很多,买鱼的也很多,可他们手上没货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钱赚不上。
这就给强娘一个绝好的机会,她湾里的鱼塘就成了抢手货,价格与街上一样。前些天,她还推着板车,把鱼装在一个大木桶里,推到街上去卖,刚到街上,就被抢了个空。而最近这些天,街上的人竟来到湾里买鱼,她的一塘鱼儿不到十天就一抢而空。她没有忘记湾里的左邻右舍,还有一百多条鱼,别人掏天价钱,她都没卖。吃水不忘掘井人,饮水思源,她白白用了湾里的池塘,湾里人传过她与刘耀祖的风言风语,但从没谈起过鱼塘要租金的事儿。她得把这一百多条鱼,每家送一条,也让他们也年年有余(鱼)。
湾里人都为瑞雪而高兴,同时,也为过年没鱼吃而发愁。正在这个时候,强娘把一条条肥壮的草鱼送到他们家,就连老光棍刘厚德也不例外。湾里人都对强娘的贤达表达衷心地感谢,同时,赞不绝口,竖起大拇指,说,俺湾里的强娘,真是好样的!
这一年,强娘的腰包里全是票子,她把票子存进了银行,那是仨娃儿们将来上大学的学费。
以后的每一年里,强娘都会给湾里的每家每户送鱼。湾里人的生活越来越好,他们都说,强娘送来的不仅是鱼,而是财神。
强娘成了湾里人心中的财神。
有一天,街上的公家人找到刘耀祖,说,刘支书,为了鼓励村民们发家致富,树立典型,引导示范,政府决定在年关之前表彰一批发家致富的个人,你们给了一个指标,你把材料快点写好报上来吧。这可是一个政治性的任务,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刘耀祖总是以消极怠工处理,俺村就是一个贫困村,巴掌大的一个地方,人口最少,又没有经济来源,各家各户喂的猪、牛、羊等,也都是自给自足,没卖过,算什么发家致富,拿不上台面。刚才公家人说了,要他无论如何要报个典型来。他正准备说,俺村还是与以前,俅钱没有,更没有发家致富的代表。他突然眼睛一亮,强娘自个儿办了鱼塘子,今年鱼又卖得好,挣了些钱,而且还给湾里人都送了鱼,深得湾里的爱戴,这是不是发家致富的典型呢?他拉住了正转要走的公家人,把强娘的情况如实地反映了。公家人说,刘支书呀,这可是正而八经的致富典型呀,没有半点儿包装,你马上把强娘的情况写成报告交给镇上,过几天就要开表彰大会。
刘耀祖马上到村房忙活儿去了,手拿笔,按着白纸,眼前晃荡的尽是强娘那妩媚的笑,又笑得那样可爱,似乎说,刘耀祖呀,你是过来人了,胆子放大些,俺不就是你的婆娘了?他放下纸笔,跑到村房外的土路上,恨不得跑到鱼塘子去,强娘这个时间在鱼塘子忙着喂鱼,揽她入怀,告诉她这个喜讯。此时,他真的愿意养活强娘的三个娃儿,哪怕再吃亏,他也愿意,况且,强娘个性要强,绝不会让他吃亏的,眼前的鱼塘子就是见证,但三个女儿的话又在他的耳旁回荡,跳河、离家出走、逃学,让他的心悸动了一下,娃儿们的阿娘死得早,她又似乎对不起他的街上瘦婆娘。他又收住了自己的脚步,回到了村房,重新拿起纸和笔,想了半天,还是写不出来一个字,哎!他差点儿忘了,自己也就是个小学三年级的知识水平,算个帐不行,写这报告真有点儿强人所难了。他埋怨那个公家人,这是你家公家人的事儿,推给俺,俺就是半个文盲,能写吗?写你娘的个蛋!他气得扔下了笔,不会写,干脆就不会了。可强娘那妩媚的笑又在他眼前晃荡,似乎在说,刘耀祖呀,你真是个没俅用的东西,不就是个报告吗?还想讨俺呢?他又握住笔,把笔头啃了一下,写下以下几个字:强娘,刘家湾村人,自强、自立,创办养鱼塘,年收入一万元,是刘家湾村致富典型。写下这几个字后,他又摸出村公章,盖了上去,像模像样的。次日,他带着喜悦的心情把这份报告交给了公家人,公家人看了,笑得前俯后仰,说,刘支书,你这那是报告呀,报告要写得长一些,把强娘创业的艰辛写得感动,让人听了,为之喝彩。说罢,把他写的报告又还给了他,让他今天回去写好,明天再送来。
刘耀祖拿着退回来的报告,怎么办?他真的不会写,写这份已经是黔驴技穷了。当路过街上中学的时候,望着那飘扬的红旗,他突然眼前一亮,强娘的三个娃儿不是在中学读书吗?而且成绩都是名列前茅。他就想到了刘大强,大强每个周未与强娘一起打理鱼塘,一定清楚其中的艰辛,对!就让这娃儿写,他一定写得很好。他没有急于找到刘大强,而是挨到放午学的时候。刘大强正拿着饭钵去食堂打饭,他一把拉住大强,说,大强,俺请你下顿馆子吧。
刘大强以为他要讨他娘,就一口回绝,说,刘叔,俺吃罢饭还得学习,没得时间!说罢,他想挣脱刘耀祖的手,准备逃走。
谁知,刘耀祖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说,大强,俺请你吃饭,是想请你办件事儿,这件事儿办好了,有一千元的奖金。
刘大强一听到奖金的事儿,来了兴趣,那可是他一年的学费、生活费呀,于是,他问,什么事儿,这么多的奖金?
刘耀祖说,大强,俺们边吃饭边说,怎么样?
刘大强这才跟刘耀祖一起来到中学门外的小吃店。他要了四菜一汤,请湾里的秀才吃饭,也得像个样子。刘大强不喝酒,他给自己要了二两地瓜烧。
刘大强边吃边问,刘叔,你快说吧,什么事?奖金这么高?
刘耀祖啜了一口酒,说,大强,就是让你写一份致富典型的报告。刘大强问,写谁呀?刘叔,不会是写你吧?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值得一写。
刘耀祖灌了两口地瓜烧,来了酒劲,说,你个小王八羔子,要是写俺,俺的事儿俺自己最清楚,还用得着你吗?
刘大强挠了一下脑袋,有些迷惑。
刘耀祖说,是写你娘!
刘大强差点儿没把一口饭给喷出来,说,刘叔,写俺娘?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或者说,你看上了俺娘,写俺娘,讨好吧?
刘耀祖这次没呷酒,说,小王八羔子,俺说的是正经事儿,别给俺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这写你娘是公家人叫写的,写好了,你和你娘就可以拿到了一千元的奖金,写不好,这奖金就打水漂了,孰重孰轻,你掂量着办!若不写,俺就请别人了。他卖起了关子。
刘大强已经吃罢了,他怕刘耀祖来真的,忙说,刘叔,俺这就去写,你什么时候要?说罢,起身就要跑。
刘耀祖说,大强,再来一碗,吃饱了,有劲儿写!
刘大强已经跑出了门,脸上洋溢着喜悦,回头笑着说,刘叔,俺吃饱了,明早你来拿,记得一千元的奖金,公家人不给,俺找你要!
刘耀祖又呷了一口酒,叹道,这小王八羔子还是个滑头,把俺都给套进去了。他还开始担心自己海口夸下的那一千元的奖金,娃儿们都较真,若公家人不给,他还真的自己要掏腰包。
第二天一大早,刘耀祖就来到了中学门口。
刘大强已经写好了,站门口处等着他来拿,他把报告材料递给刘耀祖,眨眨眼睛说,刘叔,这份材料俺用了两个小时,那一千元的奖金还不知道能拿到吧?向你要多了,是水,俺昨晚想了一下,不要一千元,就一百块,现买现卖。
刘耀祖不得不佩服强娘生下的娃儿,有虎娘必有虎崽,这崽仔真是机灵鬼,算盘打得如此精准。他不得不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递给刘大强,说,大强贤侄呀,不管有没有奖金?这一百元就算俺奖励你的,记住哟,一定要考上大学,让刘家湾也出个“金凤凰”!
刘大强接过票子,说,谢谢刘叔!一溜烟儿跑回了教室。
刘耀祖把报告材料又递给了公家人。公家人看了,赞叹道,刘支书,你的文笔不错呀,写得真好!
此时的刘耀祖才不关心材料了,他说,李书记,强娘是俺村的致富典型,这奖金得给高些呀!
那个叫李书记的公家人说,那是必须的,后天,你带着强娘来街上参加颁奖典礼,哦,让刘家湾的村民也都来,助助威,沾沾喜气。
回到湾里,刘耀祖就来到鱼塘,强娘正在用牛、羊粪便喂鱼,浑身一股牛、羊屎味。
刘耀祖走到跟前,皱了皱鼻子。
强娘没扭头,就知道他来了,嗅到了他的动作,说,要嫌臭就走远点儿。
刘耀祖怯怯地说,俺没嫌臭,香着呢,强娘,后天街上开“致富典型表彰”会,到时,你收拾收拾,别带这身“香气”就行了。
强娘仍旧在忙着喂鱼,给他的是背影,说,开表彰会,与俺何关?俺不去!她的语气很重。
刘耀祖说,有一千元的奖金,你去不去?不去,拉倒,俺让其它人去。
强娘眼睛一亮,说,有奖金,天上掉馅饼吧?
刘耀祖准备借机说,俺会骗你?若是真的话,你嫁给俺做婆娘!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三个女儿的话又在他耳边回荡。他改口说,你管它是馅饼还是烙饼?只要有饼就行,记住,后天一早,湾里人会一起去给你凑人气、热闹。说罢,他转身回去了。他在转身的一瞬间,感觉到强娘面对他的背影,冲他笑了一下。他的心里暧烘烘的。
五
授奖这天,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门非凡。
一大早,刘耀祖就站在河堤上甩着嗓门喊了起来,湾里的人都听好了,今天全部上街给强娘捧场,强娘是俺们湾里的致富英雄,一个不剩地去捧场——
刘厚德被刘耀祖的破嗓子给吵醒了,他的家离河堤不远,一泡都能尿到,说到尿,他还真不知道是刘支书的牛哞般的嗓子把他吵醒了,还是尿把他给憋醒了,反正要尿尿,他趿着草鞋、披着衣服出去尿尿。见刘耀祖还在喊着破嗓子,便也叫道,刘支书,那么大声,口渴了吧,俺这茶很解渴,你要不要喝一口?叫罢,他抖了抖胯下的物件,哈哈地大笑着。
刘耀祖听后,肺都气炸了,随手捡了块石头,扔了过去,俺把你胯下的物件砸个稀巴烂!
石头是没砸着刘厚德,他往后退了退,大叫道,刘支书,嘿嘿嘿,没砸着,你去给强娘捧场,俺们就不去了,去了,不就成了灯泡了吗?他的声音真大,赛过了刘耀祖。
湾里人都听到刘厚德的喊话,都捂着嘴窃窃地笑着说,这刘厚德、刘耀祖抢着强娘呢?有好戏看了!
没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刘耀祖并没有就此停止喊叫,他大声叫了起来,湾里的人都听好了,谁要是不去街上给强娘捧场,那今年过年的鱼,强娘就不送了——他扯破了嗓子,把最后一句扯得特别大,湾里鸡、鸭、牛、羊都被它震得叫了起来。
湾里人都一窝蜂地去了街上,刘厚德也在其中,吃了人家的嘴软呀。
强娘今天还真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了件细腰红花棉袄,灯笼棉裤,这是那年代最时兴的衣服。人是衣裳马是鞍,她这一身打扮,把胸脯撑得高高的,屁股撑得圆圆的,腰杆细细的,年轻了十八岁,还真看不出是已有三个娃儿的母亲,就是身上有牛、羊屎味儿,别人也会闻不到,一俊遮百丑。
颁奖台,李书记坐在主席的中间,身边坐了一排陪同的人员。刘耀祖也被邀请到主席台上就坐,这是他这一生最光荣的一次坐在主席台,跟镇上的父母官坐在一起,他的心里一阵阵激动。他知道他这荣耀是强娘带给他的,因为强娘是湾里的养鱼专业户,他是湾里的村支书,湾里人来是沾喜气,而他是沾了他这一生都没有享受过的最大荣耀。
李书记今天唱主角儿,他首先介绍了养牛大户的先进事迹及创业过程,养牛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莽汉,壮得像头牛,也许是与牛打交道时间长了,潜移默化,形象也就像牛了。
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开始起哄,牛大户,牛肉咋卖的?牛肚子咋卖的?牛鞭咋卖的……叫罢,又哈哈大笑。
李书记站起来了,双手向下压了压,大声叫道,乡亲们,静了静,下面请养鸡大户上台。
台下又安静了下来。
李书记又介绍养鸡专业户的先进事迹,说养鸡专业户不仅养公鸡、母鸡,还养的有野鸡。
台上站的养鸡专业户,有些腼腆,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
台下的观众又起哄了,鸡大户,你家的“野鸡”多少钱一个晚上呀?
看,这话问的,台下的观众闹翻了天。
李书记是一镇之主,本镇最大的官,不便发怒,朝身边的戴有大盖帽的警察望了一眼,那个大盖帽立即走下台去,身后又跟了几个戴有大盖帽的,手里都捏着电警棍,有着震慑力,台下又一片肃静。
最后上台的是强娘,当她的红花棉袄、灯笼棉裤闪亮在台上时,台下一阵惊叹,咦!原来是徐娘半老的美女呀!湾里人带头使劲地鼓掌,当然,这是刘耀祖早上交待的,来了的且鼓了掌的,年终强娘送两条鱼,来了的不鼓掌的就一条鱼,台下的其它观众跟着一起拍起手掌,台下好一阵热烈的掌声。
李书记又站起来,双手压了压,台下掌声停止,此次,他没有坐下去,而是站着介绍强娘的事迹的。当他介绍到强娘死了丈夫,独自一人带着三个孩子,穷则思变,贷款办起鱼塘,成为万元户。未了,李书记突然举起右手,喊起了口号:向女强人、致富代表强娘学习!
台下的观众一开始就为强娘的美貌所惊艳,此时,李书记的报告很真实,也很感人,源于刘大强写得好。他们受到感染,也跟着李书记一起喊起口号:向强娘学习!
强娘上场是本次表彰大会的压轴戏。
刘耀祖最后也露了一下脸,李书记让他发言。他有些激动,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说:各位父老乡亲,俺将继续带领刘家湾的乡亲们走上致富之路!他的讲话简短、精悍,赢得了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表彰会大最后一个环节:授奖。在这个环节,李书记预先是每个专业户奖一千,而看到会场效果后,他改变了主意:把三个红包的其中一个抽出了两百放入另一个红包里。这样,强娘就得到了那一千二百元的红包。
表彰大会圆满收场,三个村的支书把各村的致富代表领了回去。刘耀祖一大早就把刘厚德圈里的那头骡子牵到街上,并在骡头上绑上了大红花。现在骡子少了,湾里也就这一头,金贵着呢。早上牵的时候,刘厚德说,刘支书,你牵俺的骡子驼强娘做好人,这人情是你的还是俺的?刘耀祖很气愤地说,刘厚德呀!你真是个怂货!要不是俺看得起你,会用你的骡子吗?再说了,难道强娘坐在骡背上会不知道是你的骡子?刘厚德想了想,也是的,就让他把骡子牵走了。
强娘的胸前也戴着大红花,骡子当然是为她准备的。
强娘坐在骡背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灿烂的笑容,好不春风得意,这一生中,与刘大壮结婚的时候就没有此般风光,今天,她是众星捧月!
湾里人敲锣打鼓,拥着他们的致富代表往湾里走,刘耀祖牵着骡子也好不春风得意,心里喜滋滋的,这镜头有点儿像新郎迎娶新娘的场面,只是,刘耀祖没带红花。
湾里的刘耀旺与刘耀祖玩得最好,他便起了成人之美之心,把骡头上的红花取了下来,说,乡亲们,刘支书今天也露了脸,为俺们村争了光,这大红花理应他也戴上,边说边把大红花给牵着骡子的刘耀祖戴上了。
湾里人立即明白了刘耀旺的意思,锣敲得更响了,鼓打得震天吼,喇叭朝天奏。
强娘也明白湾里人的意思,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刘厚德的脸阴得像猪肝,这回的亏,他可吃大了,骡子是他的,好事儿尽让刘支书给占去了。但他也不是吃素的,他走上前去,说,刘支书,俺的骡子通人性,你牵着,它走得不老实,癫来癫去的,看,把致富代表癫得有些晕了,俺的骡子俺懂,俺牵着,它会走得平平稳稳。说罢,不由分说地从刘耀祖的手中夺过了骡绳子,把刘耀祖撵到了一边。
湾里人又一阵好笑。
强娘不仅在湾里成了名人,而且还成了四里八乡的名人。
回到湾里,强娘下了骡子,从红包里掏出两票子。一张递给刘厚德,说,厚德哥,这是你的骡子费。把另一张递给了刘耀祖,说,耀祖哥,这是你昨天给刘大强的钱,俺替他还你了。
两个大男人怔在那里。
强娘把钱往他们怀里一塞,身子一扭,赶往她的鱼塘子去了。
强娘就是强娘,自强、自立、自尊,从不愿意欠别人的。
六
强娘瘫痪了,从城里回来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里,刘耀祖这几天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三个女儿早已出嫁,他不愿意到女儿家享清福,女儿都在城里。想当年,他认为三个女儿是摇钱树,女儿一大,摇钱树上就会摇下许多钱来。谁知,他想错了。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古时候,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女子也可以上学堂。然而,上了几年学堂的三个女儿长大了,都去了城里打工,去了就没回来,兴起了自由恋爱,回到湾里,带回的是生米煮成了熟饭的女婿。气得刘耀祖几天都没吃饭,三个女儿根本就没有成为他的摇钱树,他真的后悔当年顾及三个女儿的感受,没有娶强娘。他真的想去强娘的房间看看强娘,这些天,强娘一定瘦了,一生要强的她,那能承受得了此般的打击?肯定瘦得不像样子了。他又反过来想想,强娘自己这个样子,愿意见他吗?
刘耀祖在强娘房子外的水泥路上来回转了三个回合,还是下不了决定进不进去?正好遇到了刘厚德也转悠了过来,真是冤家路窄呀!
刘厚德打着哈哈说,刘支书呀,见到强娘吗?
刘耀祖说,光棍老弟,俺见没见强娘关你个屁事儿!你这狗鼻子,倒挺灵的。
刘厚德说,刘支书,俺不跟你打嘴官司,俺去看看强娘。
刘耀祖说,那你就去吧。
刘厚德说,那俺就真去了。可走到房门口,他又折了回来。
刘耀祖没问刘厚德为何折了回来,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与自己一样,也是沉重的。俩人便一起往回走,边走边叹气。哎!强娘真可怜。
说起强娘眼前的可怜,当年的那个强娘又浮现在他们的眼前。
强娘把镇上给她发的一千元奖金没有存入银行,回到湾里以后,她就请了湾里泥瓦匠,在原来的鱼塘旁边又扩大了一个鱼塘子。就这样,她每年的收入增加了一倍,她把这些钱都存入银行,大强、二强、小强将来上大学,得需要用袋子装钱,她得准备着。
大强、二强、小强还真有出息,中学毕业之后,三个人都考上大学,成了山里飞出的“金凤凰”,这是湾里千百年来都没有的事儿。
强娘又一次出了名,而且是声震四方,成了方圆百里教子有方的贤母榜样,登上城里的报纸。四里八乡的父母都以强娘为榜样,要他们的子女以刘大强、刘二强、刘小强为榜样,将来也考取大学,成为山里的“金凤凰”。
为此,强娘被评上湾里唯一一家“十星级家庭”。
三个娃儿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城里,成了标准的城里人。刘大强在交通局工作,刘二强在民政局工作,刘小强在教育局工作。成了四里八乡羡慕的对象。强娘独自一人撑起的家庭成了有明望的家庭。城里的大报、小报登的都是强娘的红花棉袄、灯笼棉裤的相片。刘大强成了城里人,没成家的时候,常回湾里转转,免不了转到村房,转到了村房,就转到了刘耀祖的家里。刘耀祖常年单身生活,练得了一手好茶饭,见着了刘大强,非拉得刘大强喝几杯。
酒过三巡,俩人的话就多了起来。
刘耀祖说,贤侄呀,你还没讨婆娘,按湾里的风俗,这讨婆娘光彩礼就得八万、十万的,你才参加工作,你娘的钱都花在了你们兄弟仨读书上,也没有钱了,要是讨婆娘的钱不够,俺也没个儿子,这些年,俺还攒下了些钱财,你好先拿去用,讨个婆娘。
刘大强听了,很感动,端起杯,与刘耀祖连碰了三杯,说,刘叔,俺是谈了个对象,城里人谈恋爱,不兴湾里的那一套,只要双方谈得来,就可以结婚生子。你的钱攒下来也挺不容易的,攒着养老吧,好好享几年清福,还有俺娘,不要再养鱼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刘耀祖说,你娘呀,一生要强,你让闲下来,未必闲得下来。
刘大强说,哎,俺娘这一生确实太辛苦了,一点福都没享受。他的酒量不大,几盅地瓜烧下肚,脸红红的,沁出了些许汗滴。他忽然想到了在街上上中学时的那个谣言,说,刘叔,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看上了俺娘?
这话问得有些突然,也有些唐突,但眼前是新社会、新时代,像刘大强这样读书出来的娃儿,思想早就开放了,没有了禁锢,所以,他就很随意地这样问着。
刘耀祖怔了怔,眯着他那有些醉意的眼睛,胆子似乎有些大,说,有过这样的想法。
刘大强打破沙锅问到底,说,无风不起浪,湾里人都说你喜欢俺娘,那你向俺娘表达了没有?
刘耀祖支吾了半天,说,表达是表达了,但没说清楚。他把那天强娘去他家要租用鱼塘子的事儿说了一遍。
刘大强听,哈哈一笑,说,刘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俺娘那冲你一笑,就说明心里已经同意了,在咱们湾里,那有女人主动的道理。哎!刘叔呀,你错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他无不叹惜地说道。
刘耀祖说,哎,那天过后,俺每时每刻都想找个媒人去给你娘说说,可是,俺的三个女儿不愿意呀,俺也是没办法。
刘大强听了,说,刘叔,三个姐有不同的意见也在情理之中,可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啊。哎,不说了。咱们说说快乐的事情。刘叔,我现在在交通局的办公室是个主任,我们村的土路太差劲了,你打个报告直接交到交通局,我再找局长说说,把我们的土路改造成水泥路。
刘耀祖说,贤侄,这倒是好事儿呀,但这不会是找后门、犯错误吧?
刘大强听了,哈哈地笑着,说,刘叔,修路是为人造福的事儿,我犯啥错误呀!我又没有贪污。
刘耀祖终于开窍,举起酒杯,与刘大强连干了三杯,一脸的笑容,说,贤侄,人熟还是能吃三两豆腐呀。
刘大强说,刘叔呀,这不是三两豆腐,而是一条水泥路呀。
说罢,这叔侄俩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刘耀祖以村上的名义写了份申请,刘大强让他直接交到交通局。他想了想,万丈高楼从地起,还是先到街上找找李书记再说。
于是,刘耀祖来到了李书记的办公室。他把申请递给了李书记。
李书记看了看,说,这是好事儿,修路是利民、利国的事情,只怕交通局不批。
刘耀祖放低了声音说,李书记,你还记得强娘吗?
李书记说,当然记得,咱们镇上的名人,你们湾里的养鱼大户。
刘耀祖说,强娘的大儿子在交通局工作。
李书记说,好,拿出了公章盖上了。
有了镇上的公章,这修路的事情又多了一层保险。刘耀祖亲自把申请交到了交通局。那天中午,刘大强把他叫到了一个很别致的酒楼里吃大餐。
刘耀祖说,大强呀,别这么破费,俺是山里人,一碗面就可以了。
刘大强说,刘叔呀,还记得你在街上中学那次请我吃饭了,点的可是四菜一汤呀。
刘耀祖说,大强呀,那次俺请你是为了求写材料,而这次,还是俺村里请你办事呢?让你太破费了,俺这心里过意不去。
刘大强说,刘叔呀,那次写报告也是给阿娘写的,让你破费,以前我不懂事儿,还讹了你一百元钱,哎,想想那时的我,也真淘气。
刘耀祖说,大强呀,要不是你聪明,现在能混到局里干部?
俩人正聊得起兴,又飘进了一重要的客人,同时,也飘进了一阵清香。
来人胡倩倩,一袭白色连衣裙,一肩柔软的秀发,白皙的脸蛋上嵌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般美丽。
刘大强见胡倩倩进来了,忙迎了上去,接过胡倩倩手中的包,拉着她的手说,倩倩,累着了吧,快喝口水。他又紧着给胡倩倩倒水。
刘大强介绍说,倩倩,这是我们湾里的刘叔,老支书。
胡倩倩很客气地叫了声:刘叔好。声音有些娇气。
刘耀祖忙说,贤侄媳妇好。
刘大强笑着说,刘叔,还没结婚呢?你就叫她胡倩倩。
然而,胡倩倩有点儿不高兴了,脸上起了一丝阴云,说,大强,难道我不是你的媳妇吗?刘叔叫得好。
刘大强忙附合着说,好,好,叫媳妇。
刘耀祖心里叹道,哎!现在城里的年轻人真开放。
人到齐了,刘大强让服务员端上了菜。
刘大强先给胡倩倩夹了一筷子菜。然后,招呼刘耀祖吃喝起来。
三盅过后,刘耀祖发现,胡倩倩只吃了刘大强开始给她夹的一筷子菜,然后就放下筷子不吃了,尽玩着手中的手机。
刘大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说,媳妇,吃菜。
胡倩倩说,我在减肥呢,你和刘叔多吃点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这恋爱中的美女更爱美。
因为有一个人没吃,两个人在吃,这桌子上总感觉有些不协调。刘耀祖又与刘大强碰了几杯,然后亲自给胡倩倩倒了杯茶,说,贤侄媳妇,俺俩头次见面,俺们得喝个见面酒,你不喝酒,就喝点儿茶吧,俺喝两杯白酒,算俺的礼节到了。说罢,他喝了两杯。
胡倩倩也很礼貌地说,谢谢刘叔。
刘耀祖还理赶回去,怕耽搁了客车的班次,就起身告辞了。临走的时候,说,大强呀,下次回湾里,一定把倩倩带回去,让你娘瞧瞧这么漂亮的儿媳妇。他的话倒说得胡倩倩心花怒放。
说罢,他就起身告辞了。
走了刘耀祖,刘大强问,倩倩,你咋刚才不动筷子?
胡倩倩说,大强,俺刚才有点儿反胃,你没见刘叔的嘴巴脏,早上没刷牙。不过,我可没有给你出丑。我们再出去吃碗牛肉面吧。刘大强只好与胡倩倩一起出去,边走边无奈地点了点头。
十天后,刘家湾内热门非凡,挖掘机、铲土机、压路机、卡车开了进来,再过半个月,一条崭新的水泥路铺完了,站在山梁上,像一条白色的丝带。水泥路旁边安装了太阳能路灯,晚上成了不夜城,非常壮观。湾里的老人、孩子也不再睡那么早了,晚上,沿着水泥路来回散步。特别是老人们,这路多好呀,看上去挺硬的,踏在上面似乎软绵绵的,谁都知道,这是心里感觉,但湾里的老人都这么走,也许,对于这些最远到街上的老人来说,这是他们这一生见到的最好的路,比街上那坑坑洼洼的路好多了。
刘耀祖心痛这水泥路,就让刘厚德在湾的路口处堵上了几块石头,并立上了一个牌子,写着几个大字:车辆禁止通行,请步行。
那天,街上的陈书记来湾里检查工作,并巡查这条水泥路,走到湾口处,车子开不不进去。只好下车步行。见着了刘耀祖,说,老刘呀,你把这水泥路当成了自己孙子般护着。
刘耀祖嗫嚅着说,陈书记,俺不知道你要来,要知道你要来,俺专门为你开路。说着,就要去把石头搬走。
陈书记止住了他,说,老刘呀,不搬了,这种做法很好,对于集体的财产,我们就要爱护。
湾里修了水泥路,强娘的名声更响了,四里八乡都在传:刘家湾村的强娘贡出了三个大学生,城里有人呀,湾里都修起了水泥路。
强娘的脸上又有了光,湾里人都尊敬她。
刘二强在民政局上班,也是一个科室主任,大哥给湾里的乡亲们做了实事,得到了乡亲们的赞扬。又一天,他也去湾里检查工作、体察民情。同样,车子停在湾口处,步行到湾里。
刘耀祖接见了刘二强,中午,他又炒了几个菜,与二强碰了几杯地瓜烧。他就开门见山地说,二强呀,你看你大哥给俺们湾里修的水泥路多好,走在上面多软乎,像踏在软垫子上。
刘二强听了,说,刘叔,那水泥路是硬梆梆的,怎么就成了软乎乎的呢?
刘耀祖说,湾里人都这么说,走在上面散步,心里暖和,腿脚就有软乎乎的感觉。
刘二强说,这是大哥给我们湾里办了实事,你们心里舒坦,我也得为湾里办点实事儿。
刘耀祖说,二强呀,你们民政就是发发救济之类的,俺们湾里的老人都像你娘,个个都勤劳,自力更生,不愿意为公家找为难。
刘二强说,刘叔呀,我们湾里这么多孤寡老人,又属于边远山区,上面有文件,给边远山区的孤寡老人盖福利房,我看我们湾里可以。
刘耀祖一听,睁大眼睛,喜上眉梢,说,真有这事儿?
刘二强说,刘叔呀,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这得你写个申请,然后交到民政局。说罢,他酒也喝好了,就起身去了鱼塘,跟阿娘唠唠嗑儿。
刘耀祖像先前一样写好了申请,让李书记盖了章。这次,李书记夸了他,说,老刘呀,你这村支书比我这镇上的书记当得还有味呀。他说,李书记,可别这么说,我们都是人民的公仆,为人民服务吗。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学来了一句台词。
两个月过后,湾里一栋两层楼的楼房盖好了,湾里的孤寡老人全部都搬进去了。包括刘厚望、刘耀祖,这些老人都说,现在的政策就是好,没有子女也能住楼房,生儿、生女都一样,照样住楼房,有个子女只能说面子过得去,在唠常家常的时候,别人会说你子孙满堂,儿女怎么怎么有出息,你脸上就会有风光。其实呀,眼前政策好,政府体恤山区百姓,加上湾里老人的勤劳、朴实,他们到离去的那一天,还都是自己在养活自己,怕就怕没个好身体,会给儿女增加负担。
湾里老住进了楼房,脸上挂着笑,逢人就夸刘二强的好,竖起大拇指,嘴巴啧啧地说,二强真不错,成了城里人,也不忘俺们湾里的人,真是仁义的娃儿呀!
楼房盖好的时候,刘大强、刘二强、刘小强都回到了湾里,还有镇上的李书记,为湾里的老进住楼房举行了剪彩仪式。
湾里所有的人都让强娘选一套最好的套房,而强娘态度很坚决,说,俺不住楼房,瓦房住习惯了,住楼房不习惯,再说了,俺的瓦房离鱼塘子最近,俺还要养鱼呢。
强娘不进去住,湾里的老人都不进去住,原因很简单,这房子、水泥路都是沾着强娘三个娃儿的福份儿才享受到的。强娘似乎就是他们的女主人,主人没住进去,他们这些奴仆住进去有啥意思。
刘大强、刘二强、刘小强都劝说阿娘住进去。强娘就是不肯。
最后,李书记劝说强娘住进去。强娘还是不肯,最后她被带得没得办法,说,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住在一起还像回事儿,俺一个女人住进去好吗?她的这句话惹得众人哭笑不得,也的确如此,住进去的都是些老爷们儿。其实,她心中有她自己的想法,三个娃儿都有出息了,为湾里做了些实事儿,但他们都是公家人,公家人有公家人的纪律,她若住进去,会不会给娃儿带来了负面的影响?影响娃儿们的前途?另外,她现在还能动,她要通过自己的努力盖起一栋楼房,这就是强娘,她如果不这样做,她就不是强娘了。
刘大强、刘二强都为湾里做了实事儿,湾里人不说,刘小强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在教育局,是教育基建科的科长。湾里的小学还是两排瓦房,再苦不能苦教育,这次是他主动找到刘耀祖,让刘耀祖写份申请,然后到教育局交给他,他再到局长那里争取为湾里盖栋希望小学。
刘耀祖那天去交申请的时候,刘小强照样请了他吃了顿饭,可能教育部门是清水衙门,他们去的是个中餐馆。刘小强点了四菜一汤,同样也把他的对象王明媚叫来了。王明媚是城里幼儿园的老师,就那身材一看,就知能歌善舞,且人很和蔼,嘴也很甜,见了刘耀祖就叫,刘叔好。刘耀祖也回应到,侄儿媳妇好。刘耀祖有点儿纳闷,这王明媚怎么认识他呀?
正在刘耀祖纳闷的空当,刘小强要了两小瓶劲酒,每人一瓶,不用杯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了。
王明媚不喝酒,首先就让服务员给她要了一碗米饭,刘小强给她夹了菜,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夹过菜,当一碗米饭吃完时,她就站了起来,不等刘小强、刘耀祖吃好,就说,刘叔、小强,我下午还有课,就先走了,你们慢慢吃着。说罢,拎起了她的包,走出了餐馆的门。
刘小强下午也上班,当他俩把各自一小瓶劲酒碰杯碰完时,就各自离去。
记耀祖在去车站的路上,边走边想,这城里女孩子真是有些奇怪:大强、二强媳妇不动筷子,小强媳妇倒是动筷子,却还不等他吃罢,就离去了。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其中的玄机。
七
强娘的一桩心事儿从没有向大强、二强、小强说,他不想给三个儿子增加负担。当刘大壮死去之后,把担子甩给了她一个人,那时候,她想,只想三娃儿长大后,都能讨个婆娘,成家立业,只是,她的湾里村也是个小山沟,每个娃儿娶婆娘都得十几万,她得三四十万准备,俺的娘呀,靠她卖柴,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于是,她想到了弄鱼塘子,就是鱼塘子,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所以,他就想到了让娃儿读书这条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因为公家人是不着急讨婆娘,而且公家人的婆娘还排着队让你选呢。她的这步棋想对了,三个娃儿很有出息,都成了城里人,并且都有了对象。这事儿,三个娃儿没向着提及过,每次都是刘耀祖从城里回来到鱼塘子告诉她的。刘耀祖回到湾里经过鱼塘子的时候,会对着她的背影甩出几句话:哎!强娘,俺今天进城了,大强招待了俺,俺还见大强的媳妇了。二强、小强也是如此说的。她听了心里一阵阵欢喜。强娘不愿意放下鱼塘子是有原因的。刘江湖死的时候,把这个重任托付给刘大壮,刘大壮在瞑目之前,把这个担子又交给了她,眼前,她坚信自己能完成这个重任,今年年关时把塘子里的鱼卖了,开春她就可以开始建一栋两层楼的楼房了。
强娘心里放不下的一个人就是刘丽丽。刘丽丽既是她的小姑子,又是她的兄弟媳妇,可以说,她俩的婚姻是“交换亲”,俗话说:交换亲,亲上加亲。确实如此,刘大壮在瞑目前要她答应,将来一定要把刘丽丽接回湾里,因为在他们的“交换亲”中,刘丽丽是最大的牺牲口,因为在刘丽丽正值青春少女,街上早有几户人家打听过,想把她讨到街上。刘丽丽本来可以成为街上人,也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但为了兄长刘大壮,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牺牲。想一想,在这“交换亲”中,她同样也是牺牲品,不过没有刘丽丽牺牲地那么多。她所在的山村叫茅山村,交通闭塞,缺水,更不用说有水田了。在她年轻的时候,阿娘马大珍和阿爹姚秃子的一句话常挂在耳边:俺们凤仙呀,长大了一定嫁到一个有水田、有米吃的好地方。在他们的印象中,有米吃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这不怪他们有这样的想法,茅山村所处的地理位置可以说是山中之山,一年四季靠天收,收的都是些包谷,她一天三顿吃的都是玉米糊糊,对于白花花的大米,就成她心中的渴望。这样以来,她心中的愿望就是嫁到有米吃的地方。尽管刘大壮身体有病,配不上她,但嫁到湾里这个有米吃的地方,她的愿望实现。公公、公婆对她也不错,刘大壮对她是百般呵护、百依百顺,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强娘自从嫁到刘家湾,每天都回过娘家几次,比如说端午节、中秋节、正月初二,这是雷打不动的。以前,公公刘江湖在世的时候,每次回去的时候,由公公送大米,公公过世了,就由刘大壮送大米,大壮过世了,这担子就落到她的身上。每次回到娘家,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心里却挂着凄苦,特别是面对刘丽丽的时候。
刘丽丽嫁到茅山村,这是个鬼不拉屎、鸟不下蛋的鬼地方,由于山高,一年四常就听到风在呼呼地刮着,比起她的刘家湾,还差上十倍,加之生活上的不习惯,顿顿都是粗食。尽管姚大成、马大珍、牛秃子把她当成家里的宝贝,但一年下来,白白净净的她,变得黑瘦黑瘦的。多少个夜晚,等姚大成和两个娃儿睡着之后,她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泣,哭泣之后,她又朝两个娃儿的脸上亲了亲。两个娃儿,一儿一女,儿子姚硕硕,女儿姚果果,俩娃儿都很听话,且成绩都很好,像他们的三个表哥刘大强、刘二强、刘小强,这也许是榜样的力量,刘丽丽每天都在给两个娃儿讲三个表哥的故事。两个娃儿上学的地方很远,要翻几座山梁,刘丽丽嫁到茅山村之后,也没下过地,她的任务就是接送孩子上学,尽管这样,也还是失去了昔日的美丽、漂亮。
马大珍、姚秃子早已作古。最近几年,强娘似乎回茅山村的次数要比以往勤些了,以前,阿爹、阿娘在世的时候,还能照顾着刘丽丽,现在爹、娘不在了,姚大成一个人忙着地里的活儿,肯定照顾不过来,她猜想家里的争吵肯定增多了,所以,她回得勤一些。每次去的时候,她雇了辆蹦蹦车,把家里的大米用机器碾成精米,驼上五六百斤,另外,把鱼塘子里的鱼捞上几十条,一半清洗净后凉干,另一半直接带去就着新鲜吃。
昨天,她又去了一趟茅山村,因为湾里的老人住进了楼房,她也不甘落后,决定再过十天就动工,在自己瓦房旁边也盖一栋两层的楼房来。她这次去茅山娘家,就是与兄弟姚大成、弟媳刘丽丽商量,要他们搬出茅山村,回到湾里住。
刘丽丽见强娘来了,做了一桌子好菜,鸡、鸭、鱼肉都有,还有几个素菜,浑素搭配合理,色、香、味俱全,格外热情,她们是一对苦难的姐妹,在那个年代,有着共同的命运、理想,也可以说是情投意合,有着共同语言的姐妹。
姚大成从地里回来了,进门就亲热地叫了声,姐,你又来了。
刘丽丽听了,风趣道,大成,你咋说话呢?你是嫌凤仙姐来的次数多了是不是?
姚大成说,硕果他娘,你看俺这嘴巴子,一高兴就说错了话,俺巴不得俺姐天天住在俺们这儿呢。
刘丽丽说,大成,就你这儿高山野岭的,大姐愿意来吗?
强娘听了,只是抿嘴笑着不说话,这俩口说话口无遮拦的。
刘丽丽把家里的柿子汤酒拿出来,给强娘倒上满满四杯,说,姐,今天中午人少,俺俩就放开酒量喝喝,说罢,一口气喝下了四杯酒。
强娘也很豪气地喝下四杯酒。酒逢知己千杯少。
刘丽丽喝罢,姚大成也跟强娘喝上了四盅。
强娘也毫不示弱,回敬了刘丽丽、姚大成每人四盅。这是她有生以来喝酒最多的一次。因为她心中有个决定,她为这个决定而高兴。
强娘的脸色绯红,她又邀刘丽丽、姚大成两口子喝了四盅,说,大成兄弟,俺知道俺妹子对俺那个好,这柿子汤酒是专门招待贵客的吧。
姚大成说,俺姐就是俺们家的贵客。
刘丽丽说,凤仙姐,说内心话,俺心里觉得俺俩的情谊超过了亲兄妹之间的感情。
强娘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她说,刚才大成不是说俺才来几天又来了?俺昨晚呀想了一晚,以前呀,俺怕三个娃讨婆娘要花钱,而今呢,三个娃儿都自己娶婆娘了,俺就放下了这门心思,你俩可知道,阿爹刘江湖临死前放不下了桩心事,他把这桩心事儿压给了刘大壮,刘大壮临死前又把这桩心事托付给俺,就是要把俺们丽丽妹子接回湾里住。
说到这里,姚大成说,大姐呀,你这不是折俺的台吗?丽丽走了,让俺打光棍呀,俺跟两个娃儿怎么过呀?
强娘只是笑而不答。她这个弟弟呀,真是个实诚人。
刘丽丽说,谢谢阿爹、大哥、大姐有这份心思。
强娘说,不用话,这是俺应该做的,这些年呀,俺让俺们的丽丽妹子受苦了。大强、二强、小强他们各奔前程去了,俺家的那点财产他们也看不上眼,俺打算在瓦房旁边再盖两层楼房,你们家住一层,俺住一层,把瓦房留做堆杂物、柴房的地方。
楼房,可气派呢。你们俩口子把田、地种好,把鱼塘里的鱼养好,还怕没有你们吃的?
姚大成听了,挠了挠脑袋,说,大姐说得还真是回事儿。
说到这里,姚大成又闷头闷地说了一句,大姐,俺不去,俺去了,家里的地没人种了,姚硕、姚果也上不成学了。
强娘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姚大成的脑袋,说,俺这个弟弟呀,就是个猪脑袋,俺湾里的田地还养活不起你一家人,你们去了,俺也就退下来,照看姚硕、姚果上学,俺们湾里的学校也是好学校。刘丽丽听了,没发一言,突然间,她的泪珠子从眼眶里刷刷地流了下来,流成了线雨,似乎要把她这大半生的委屈、烦恼全都哭诉出来。
姚大成见刘丽丽哭了,他着急了,说,丽丽,俺大姐接咱们回湾里,你咋哭了呢?边说着边去拿毛巾给刘丽丽擦拭泪水。
强娘明白丽丽妹子哭泣的原因,说,丽丽妹子,俺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吧,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哭出来了,心里就好受了。说罢,她把刘丽丽揽入自己的怀里。她俩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人儿。
用了三天时间,姚大成、刘丽丽终于把茅山村家里的坛坛罐罐全部搬进去了湾里强娘的瓦房。强娘说,大成、丽丽呀,你们搬这些坛坛罐罐来干啥呀?把用得上的东西带来就行了。刘丽丽说,大姐呀,这些东西俺用了大半辈子,习惯了,用得上就用,用不上的就做个念想,来怀念在茅山村那些艰苦的日子。
这段时间,强娘还得照料鱼塘子,盖房的事情就由姚大成、刘丽丽负责,有时忙不过来需要帮工的时候,强娘毫不犹豫地让他们请帮忙,工钱由她来付。姚大成、刘丽丽也很负责,每道工序,每一块砖,每条线,他俩都精工细做,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半年过去了,他俩终于把两层楼房盖起了,刷成白色的楼房在明媚的阳光中闪着光,凝聚着他们三人的血汗。
快搬入新楼房的前三天,强娘就给大强、二强、小强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三天后,她和刘丽丽要搬入新房子,让他们兄弟三人带着对象务必赶回了一趟。三个兄弟都答应了到时候一定回来帮着照看客人。
搬入新楼房这天,强娘、刘丽丽忙着厨房,姚大成忙着招呼外面的客人。他们足足准备了十五桌饭菜,每桌子都按“十三花”的菜谱做的,所谓的“十三花”当时在山里很流行的一种宴席,湾里当然也不例外,即一桌子十个人,十三个菜,浑、素、汤等搭配均匀,吃起来一种很舒适的宴席。
湾里的人家家都到,不缺一个,他们都带着礼金来祝贺。
姚大成收着湾里乡亲们的礼金来问强娘,大姐,这乡亲们的礼金是不是该登记一下?
强娘说,收什么礼金呀,湾里人来了,就有得了咱们,看得起咱们,不收礼金。
姚大成又拿着礼金挨个挨个地退还。
湾里人都说,哪有祝贺不带礼金的?他们都劝强娘还是收下。
强娘说,俺要是收你们礼金,俺就不请你们来热闹了,来了主要是热闹热闹,大家在一起聚聚,活跃活跃湾里的气氛。
乡亲们只好都收回了礼金,赞道:强娘就是强娘,非同一般。
中午时分,街上的李书记也来了,包了一个红包。
强娘还是一样,说,李书记能来,是俺的荣幸,也是湾里人的荣幸。
说得李书记竖起了大拇指夸道:我们镇上的强娘就是不一样,是一个能真正撑得起半边天的女强人!
说得强娘心里喜滋滋的。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现在不缺钱,三个儿子都在政府部门做事儿,她要清清白做人,不能给儿子脸上抹黑,以身示范,给儿子们也是一个很好的榜样。
紧接李书记后面是大强、二强、小强,他们的回来,使得湾里篷壁生辉,湾里人都围着他们亲热地攀谈起来,当然,李书记这个父母官也在其中。
大强、二强、小强回来之后,首先去了厨房跟强娘、刘丽丽亲热。
大强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户口本,递给刘丽丽,说,小姑,你们一家四口人的户口全部迁了过来,这下你就放心了吧,我们兄弟仨都在城里,你和俺娘住在一起,俺娘也有个伴儿,不会寂寞。
二强、小强也跟刘丽丽亲热了好一阵子。
强娘见三个儿子都没有带回来,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城里的女孩子嫌湾里的条件差,不愿回来呗。
刘丽丽和三个侄儿亲热了一阵子,说,你们兄弟仨呀,个个都是孝顺的儿子。接着,她又问,你们怎么没把媳妇带回来呢?
大强、二强、小强都说,他们的女朋友要上班,抽不出时间,请不准假,改天一定会回来姑姑、姑夫及阿娘的。说罢,他们三人去了客厅应酬客人去了。
强娘为三个儿子没把对象带回来,心里有一层薄薄的阴影。前些时日,每天晚上没事儿的时候,她都会给三个儿子打电话,问三个儿子婆娘的事情。儿子们都说,阿娘,您不要操心我们媳妇的事情,明年,您就等着下来带孙子吧,另外,他们还反复叮嘱她,以后不能再叫婆娘,要叫媳妇或对象或女朋友,听起来顺耳。她听了,也没反驳,儿子们都成了城里人,城里人讲究语言文明,不像湾里人说话很粗鲁,但是她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湾里,一切都习惯了,想改,那怕难哟。
搬进了新房,强娘想着自己已经五六十岁人,不想再操劳,就在家里做做饭、喂喂猪,照看姚硕硕、姚果果上学,把鱼塘子交给姚大成、刘丽丽管理。
卸下担子的强娘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终于体会到安享晚年的乐趣。
八
强娘突然瘫痪了,湾里人除了叹惜之外,还有悲痛之情。特别是刘丽丽,强娘比她大八岁,她还不够五十岁的人,自己的后半辈子全靠强娘把她从茅山村迁到湾里,要不是她还在受苦受累。她这一生,最感激的人还是强娘,因此,当强娘从城里医院回来的时候,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她都守候在强娘的床边,伺候着强娘,后来,她干脆买了个小床,就睡在强娘的旁边,照顾着强娘。
对于强娘的瘫痪,湾里人又说出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都说强娘的病是吃了城里的饭菜才得的,因为城里的饭菜都是化学肥料种出来的,吃了就得病,不像他们湾里的饭菜都是用农家粪便种出来的,吃了不得病。又都说,以后没事儿的时候,就别往城里跑,其实呀,湾里的老人除开刘耀祖去城里办了几回事儿之外,其余的老人根本就没有去过城里。只有强娘,在城里呆的时间最长。
大强、二强、小强说结婚都结婚,像赶着荐儿比赛似的,其实也不然,这兄弟仨本来就是强娘一年生一个生下来的,上下也差不过两岁,赶在一起结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兄弟仨人结婚确实没有给强娘找过为难,也没向强娘要一分钱,那年代城里正赶上流行裸婚,即男、女双方经过一段时间恋爱,觉得可以生活在一起,不征求双方父母的意见,就到民政部门领了结婚证,然后就同居在一起,简单得像写一个一字。
那年阳春三月,一大早的,喜鹊就在强娘楼房前的香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强娘在猪圈里倒猪食,听着喜鹊叫着,她思忖着,难道今天有喜事?
果然,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大强给她来了个电话,说,阿娘,你的儿媳妇胡倩倩给你生了白白胖胖的孙子。
强娘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差点儿把手机掉在了地上,她忙问,大强呀,都没有听你说过结婚的事儿,怎么俺就有了孙子呢?你是公家人,可不敢非法同居呀,那是要开除公职的。
大强听了,呵呵地笑了起来,说,阿娘呀,什么年代了,还有什么非法同居这一词?
强娘听到这里,赶紧放低了声音说,大强,你说话声音小点儿,可别让一些居心叵测的人听到,你是公家人,一定要遵纪守法。
大强听了,只好说,阿娘,你放心,我和胡倩倩早已做了结婚登记,是合法的夫妻,你的孙子也是合法,户口都上了,这你还不放心吗?其实户口还不得半个月才能上,他说这些,是为了给阿娘一颗定心丸。接着,他又说,阿娘,你明天就来城里吧,帮我照料倩倩一个月。
孙子又是一代人,说明大强已把老刘家的根儿给传了下去,她得去,一定得去。另外,俗话都说,丑媳妇一定得见婆婆。而大强的婆娘娃儿都生了,她还没见过一眼,她想看个清楚,这胡倩倩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二天一大早,强娘跟姚大成、刘丽丽交待了几句,去湾外搭了辆三轮蹦蹦车就去了城里。
强娘来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小晌午,三轮蹦蹦车只有一个帆布车棚,风大灰尘多,强娘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头上、身上到处都是灰。
刘大强见了,戏谑着,阿娘,你简直成了个泥巴人,这副模样怎么去见儿媳妇呀?
原来是丑媳妇要见公婆婆,现在是丑婆婆要见俊媳妇,不能打儿子的脸,给儿子丢脸。
胡倩倩还在医院里保养。刘大强把阿娘带到家里,让阿娘冲了个澡,然后又给阿娘买了套新款西服,那年代正是流行穿西服。
强娘把西服穿在身上,感觉怪怪,像一条蟒蛇缠在身上,一种不舒适的感觉,特别是那胸前只有两枚钮扣,她由于长期劳动,且养鱼的活儿不算太重,权当是锻炼,所以她的胸也很丰满,那西服衣服的扣子扣上的时候,两只奶子衬得更高了,像要爆裂似的。在她的眼里,两只奶子无疑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死人了。
当强娘穿着衣服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刘大强见了,竖起大拇指,赞道,阿娘,这套衣服穿在你身上,人是衣裳马是鞍,你年轻了十岁。
强娘穿在身上,走在地板上,走了几步,她故意身子一扭,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她心里不想穿这洋衣服,但也迈不出大强的一番心意。
刘大强忙把阿娘扶住,说,阿娘,穿上这套衣服,连走都不会走了,说明我还有眼光,选的这衣服还行吧?
强娘说,还行,可俺穿不习惯,等慢慢习惯了再穿。说罢,又把她风光时的那套红花棉被、灯笼棉裤穿上了。
刘大强说,阿娘,你这衣服穿在身上太土气了,别人一看就是山里人。
强娘听了有些不高兴,说,大强,山里人怎么呢?山里人照样撑起半边天,毛主席打江山靠的还不是那些山里人?俺穿这套衣服,身上舒适。
刘大强见阿娘有些不高兴,对于父母,顺者为孝,他也就没有再计较这些,阿娘是女强人,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吧。想必阿娘也饿了吧,他又把阿娘带到一个大酒店吃饭。
强娘在“天上人间”大酒店前望了望,径直走进了一个小餐馆,要了一碗汤面。
刘大强见了,向老板付了钱,他没吃。
强娘有些迷惑,问,大强,你为啥子不吃?
刘大强说,阿娘,我吃过了,你吃罢。他不是吃过了,身为副局长的他,这种小馆子的卫生条件达不到,另外,与他的身份也不相配。
强娘一大早的就起来往湾外赶,没吃早饭,饥肠辘辘的。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饭,又要了一碗,边吃边说,这汤面真香。
刘大强想说,阿娘,你慢慢吃,也没有人与你抢。可他始终没有说出口,阿娘是苦惯了的人,心疼钱,没有进“天上人间”大酒店。
强娘终于吃完了两碗汤面,准备去付钱。
刘大强说,钱,他已经付过了。他们又折回家,把煲好的鸡汤盛好,让阿娘提着,说,阿娘,咱们去医院。
强娘有些惊愕,说,大强,你媳妇没有在家里呀?生娃儿不在家里,呆在医院里干啥?
刘大强说,阿娘,倩倩在医院里剖腹产,得一个星期,你的责任就是给倩倩送汤,在医院照顾一下你的孙子,孙子的名字,我和倩倩已经起好,叫刘好好。
强娘更加惊讶,说,啥叫剖腹产呀?名字倒起可以,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刘大强说,剖腹产就是预产期到了,到医院把肚皮割开,把孩子从肚子里拿出来,肚子还有个口子,得一个星期休养。
强娘说,那你媳妇可遭罪了。
刘大强说,阿娘,这些天,你脾气放好些,和倩倩联络联络感情,她年轻,你老辣,有些看不过眼的,就别放在心上。
说着说着,娘俩儿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医院。
医院似乎就是白色的世界,墙壁是白色的,医护人员的衣服是白色的,床单、被罩是白色的,室顶的灯射出的光在白色的印照下,显得更加刺眼。
强娘走进医院,猛然有些不适应,被白色的世界刺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过,有一种声音让她为之振奋,那就是医院里到处娃儿们的哭叫声,有的是妈妈抱着娃儿,有的奶奶、婆婆哄着娃儿。她喜欢这种哭声,仿佛自己又回到年轻的时代,那时呀,她的三个娃儿也是这种哭声,这是她特别熟悉的一种声音,听着听着,感觉心里暖烘烘的。
医院是一栋三十多层的高楼。刘大强走在前面,打开了电梯门,这时候是中午时分,人较少,电梯里只有他和阿娘两个人。趁着这个机会,大强教起阿娘如何使用电梯,到哪一层按什么按扭。强娘一听就会,然后还反复操作了几回。
电梯在十二层停下了,强娘走出电梯,感觉不一样,没有了开始进医院的喧嚣,她有些奇怪,问,大强,怎么这层楼如此安静?
刘大强说,这层的产妇都是贵宾,费用比其它楼层高出三倍。
说话间,刘大强推开了一间病房的门。
强娘这是丑婆婆见俊媳妇,内心一阵阵激动,像平静的湖面上微风一吹起了一圈圈涟漪。当大强推开门的那瞬间,她瞥见了床上躺着一个娇小、楚楚动人的美人儿,脸白皙得如同这白色的世界,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瓜子脸,薄嘴唇,微微上翘,胸前鼓鼓的,可能是奶水胀得,确实是个美人,难怪大强心里的媳妇比她这个阿娘还重要?
大强说,倩倩,阿娘来了。
胡倩倩第一次见公婆,要显得自己有礼貌,并亲切地叫了声,妈咪,并欠了欠身,准备起来。
这一声“妈咪”叫得怪怪的,还“猫咪”呢,强娘还没有反应过来,在湾里,娃儿们都把母亲叫娘,没有叫“妈”的习惯。
刘大强说,阿娘,倩倩叫你呢。他叫“娘”叫习惯了,现在已经改不过来口了。
强娘这才反应过来,甜甜地答应了一声,哎——,连忙过去拿着胡倩倩的手,显得很亲热,说,倩倩别起来,快躺下,养好身子要紧。
胡倩倩说,妈,你也坐一会儿,顺便把手从强娘的手中抽了回来。
强娘忙把刚放在桌子上的汤给胡倩倩递过去,说,倩倩,就热喝,把身子养得好好的。
刘大强说,倩倩,这是阿娘上午专门给你煲的,趁热喝。
胡倩倩说,谢谢妈,说罢,她边喝起来了。她知道这汤是大强煲的,无非大强往他娘脸上贴金,头次见面,让她与他娘建立好良好的婆媳关系。
毛娃子是吃了睡、睡了吃,只好妈咪有足够的奶水。因此,这个时候,伺候好胡倩倩是头等大事儿,而且眼前都流行吃母乳,而不吃奶粉。
刘大强下午还要上班,就先走了。
猛然与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在一起,格外得有些不习惯。三十媳妇熬成婆,如今是三十年的婆婆熬成了保姆,强娘一生要强,以她的性格,是不会给人当保姆的,可是,胡倩倩给她生了孙子,她就得当保姆。刘好好还在呼呼大睡,就睡在胡倩倩的里边,胡倩倩一直用一只手护着,生怕别抢走了她的心肝宝贝似的。
强娘这会儿没事儿,问,倩倩,刘好好的屎尿片在哪儿?俺拿去洗洗。
胡倩倩说,妈咪,现在都用尿不湿,哪来的屎尿片呀。好好现在还睡好,你闲着没事儿,就给我讲讲小时候你是怎样把大强、二强、小强带大的?
强娘叹了口气,哎——怎么说呢?俺脚跟脚地生了三个娃儿,打个比方,一只羊子也是放,两只羊子也是放,一群羊子也是放,俺的这三个娃呀就像一群羊子,哪有时间放呀?实际上就是拖大的。
正说着,刘好好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胡倩倩把她那丰腴的乳头塞进刘好好的小嘴巴里,小家伙使劲地吮吸起来。吃罢奶后,强娘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嘴里哼着没有词的儿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小家伙睁大眼睛望着他呢。胡倩倩此时睡下去了,趁这个时候,她能休息一会儿。
强娘每天就是把大强煲好的汤给胡倩倩带去,然后在医院里抱抱刘好好,让胡倩倩休息。快一个星期的时候,她感到身体不舒服,上吐下泄。刘大强给她买了些药,吃了也不算事儿。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自己在湾里生活习惯了,突然来城里,可能是水土不服吧。这几天,她咳嗽起来,忍不住的时候,痰就吐在地上。她不知道城里的卫生习惯,痰要吐到痰盂里。胡倩倩蹙着眉头,但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她看在眼里,决定第二天回湾里。
也就在第二天,胡倩倩在医院里的身体保养得差不多了,也出院回到家里休养。
刘大强和强娘把胡倩倩、刘好好接回家之后。强娘说自己要回去。
刘大强说,阿娘,你就在家里玩,不要再回湾里了。
强娘说,俺的根儿在湾里,不回怎么行?
胡倩倩此时一句话没有说,一直哄着刘好好。
强娘回湾里了,刘大强把她送到了车站。
强娘回到湾里,一切都感到那么亲切,水也甜、人也美,特别是刘丽丽,见着了强娘,就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浑身上下看个够,看是瘦了还是胖了?说,大姐,你的脸色有些苍白,晕车吗?
强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在城里,天天都呆在房间里,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不病憋也把人给憋坏了。俺这些天,水土不服,上吐下泄的。
刘丽丽听了,吃惊不小,忙把插在门头上的艾蒿拽了一把,回到厨房,烧着了火,艾蒿水可以治上吐下泄,立马见效。
艾蒿水很快就煎好了。强娘边喝边说,大强给俺买了几大包药,顿顿那是吃饭呀?那是在吃药,俅事儿不算,还是俺们土方子算事,这一杯艾蒿水喝下去,明天准好。
刘丽丽问,大姐,见着了大强的媳妇了吗?
强娘着,见着了,哎!长得蛮好的,是个美人,对俺也算客气,不过,俺做任何事情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俺。
刘丽丽说,大姐,这就对了,大强媳妇不是你亲生的,当然不跟你一条心,你也有这种感觉也在情理之中。
强娘说,大强媳妇的话语对俺还是很亲切的,但她的行动举止,让俺觉得她有些瞧不起俺们这些山里人。俺那几天咳嗽,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俺觉得她眼里射出的是一种鄙夷的目光。
刘丽丽说,大姐,城里人讲究卫生,大部分人都患有洁癖。
强娘问,什么是“洁癖”?
刘丽丽说,大姐,洁癖就是爱干净呗。这是俺在电视里看到的。自从他们搬进了楼房,就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晚上,一家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坐在一起看电视剧。
强娘说,丽丽呀,俺看呀,就是你说的这意思,城里人嫌弃俺们脏,不讲卫生,以后就少去呗。
刘丽丽说,大姐,俺和大成可以少去,但是你不行呀,你得经常去看看你的孙子刘好好。
强娘说,俺要想看孙子,就让大强带回来。这倒是个好办法。她这一年再也没有去过城里。
转眼到了第二年,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上午,刘二强来了电话,说,阿娘,柳百灵生了,也是个白胖小子,你到城里来伺候几天吧。
强娘说,俺明天就来,这是她第二次进城。她知道,大强媳妇生娃儿的时候,她去了,二强媳妇生娃儿,哪怕再水土不服,是刀山火海,她也得去。眼前社会,婆媳关系本就很紧张,她不想把手指头伸进柳百灵的嘴里让她咬。
这次强娘去城里伺候柳百灵的情况跟胡倩倩差不多,但有一点儿不同,就是她的脑袋经常昏沉沉的。她把自己这种症状告诉了二强。二强便带她去做了全身检查,各项指标都不错,就是血脂有些高,血液里有脑血栓的症状。她当然不知道什么是脑血栓,只是觉得自己一回到湾里,什么病都全没了,自己头发昏是在房子憋出来的。
强娘本来去城里给二强帮忙照看媳妇,反而还要让二强来照顾她。没过几天,她便对二强说,她要回去。刘二强了解阿娘的性格,她要回去,你强留也是强留不住。他就去医院买了些药,让她带回来,每天要定期服用,另外,还交待她,千万不要再吃猪油了。她嘴里答应了,心里却说,俺一辈子都吃猪油过来,你不让俺吃猪油,那不是要俺的命吗?
回到湾里之后,强娘既没吃药,也没忌口,猪油照样顿顿吃。
第三年,小强的媳妇也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这次,小强没有打阿娘的电话,想必,他已经这知道了阿娘的身体状况。九
刘大强、刘二强、刘小强从小苦中长大的,知道山里人的疾苦,更能体会到阿娘一生的艰辛。对于阿娘的身体的状况,刘小强向两个哥哥都讲了,阿娘血脂高,患有脑血栓,他已给阿娘买了降血栓的药,按时服用就可以了。再说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儿大不由娘,仨兄弟在城里都混得不错,但眼前社会,女人的地位提得很高,特别是女人给男人生了男娃儿,加之计划生育政策,公家人只许生一胎,这样一来,女人常凌驾于男人之上,成了家里的主人。仨兄弟的三个媳妇都是城里人,骨子里有一种与山里人格格不入的情调,还好,仨兄弟在局里混得都不错,大大小小也是个领导,在家里的地位与媳妇平等。对于强娘病没病?要不要在城里治病?三个媳妇并不关心,她们只关心自己的父母及娃儿,对于强娘,由她的儿子操心得了。仨兄弟每隔几天都要给强娘打打电话,问她的药按时喝了没有?头晕没晕?强娘每次都说,她的身体很好,喝了小强的药,什么病都没有了。其实,那药从城里一带回来,就被她扔进了茅坑,什么药,一股怪味,俺在湾里什么病都没有,用不上这些药。
强娘自从把鱼塘子甩给姚大成之后,她又喂起了猪。鱼,城里遍地都是,而且是那鱼比她鱼塘子的鱼还大、肥壮,价钱也比她的低,儿子、儿媳妇及孙子肯定不稀罕。家有老,是个宝。她得当好这个宝,她是联系三个儿子、儿媳妇及孙子们感情的桥梁,是她这一大家子家庭和睦的纽带。她得养一些城里人稀罕的东西,城里的鸡肥、骨头脆,是饲料喂大的,鸡蛋黄一点儿都不黄,是白色的,不像她在湾里喂的“柴鸡子”,鸡爪子骨瘦如柴,鸡蛋心黄里带红,特别是那熬出来的鸡汤,几里外都可以闻到香味儿。她每年年关的时候就会把鸡宰了、风干,同时,把平时的鸡蛋积攒下来,均匀地分给三个儿子。她每年得养两头猪,城里的猪肉没油水、腥味重,不像她喂的猪,肥膘肉满,吃在嘴里,满嘴都是油水,且肉质细腻、口感好。她把两头猪同时宰了,每头分两边,共四个半边,三个儿子,每人半边,自己家里留半边。大强已买车,当她把这一切准备好的时候,就给大强打电话,就让她把这些过年份带回城里,分给两个兄弟。
湾里的老人都是这样,尽管到了享清福的时候,但是他们都闲不住,一闲下来,浑身都不舒服,每时每刻都在为儿女们奉献着。
那天早晨,是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姚大成、刘丽丽去鱼塘子忙去了。强娘给姚硕硕、姚果果做罢早饭,让兄妹俩吃了,上学去了。学校在湾里,很近,不像在茅山需要接送。每天上午,她得寻了篮子猪草,这是她每天必修的课程,两头猪长势很壮,到年关时,很有可能能上三百来斤了。以前的年猪只有两百来斤,今年的年猪能上三百来斤,这是她有生以来喂的最大的两头猪,心里特别高兴,似乎日子越来越有盼头,其实到了她这个年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早上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没在意,挎上她那个她用了一辈子的竹挎篮就去河边、地边、田边寻猪草了。
刘耀祖有个习惯,这个习惯是他上了六十岁后养成的,他比强娘长三岁,可能年长了,懂得了爱惜身体。每天早上用保温杯泡一杯绿茶,然后在湾里的河堤上转了一圈。以前,鱼塘前的河堤,他是不去的,他不敢面对强娘,而今,强娘不再去鱼塘子,他就常去光顾鱼塘子,望着鱼塘子里游来游去的鱼儿,他想象着强娘原来就是一条美人鱼,有着苗条的身段和妩媚的笑容。另外,鱼塘子正在湾中间,站在鱼塘子外的河堤上,可以看到湾里四面八方的沟沟角角。强娘没来鱼塘子,在湾里的角角落落里寻猪草,他能看得到,看着强娘的身影,他的心里也是高兴的。
今天早上,天有些阴暗,塘里的鱼儿躲在水底,没游出来。
刘丽丽打趣道,刘叔,你又来看俺大姐呀,光看不起作用,你又应该来点儿实际的,当面向俺大姐表白,免得夜夜害单相思。
刘耀祖说,丽丽呀,你也开俺的玩笑,俺这把老骨头,图得就是有个好身体,还相思呢?你怎么不说相亲呢?说罢,他又朝北坡上望望。强娘每天早上去北坡寻猪草。
刘丽丽笑着,说,刘支书,你的心思俺明白,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还说不想呢?你看你的眼睛瞟到哪儿去了?
刘耀祖的眼睛确实是盯着北坡的强娘。
强娘正在扯着猪草,突然,她感到脑袋猛地一沉,眼睛发花,天地旋转起来,便一头裁在了地上,人事不知了。
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刘耀祖正朝着北坡望着,望着他心中的强娘。见强娘突然倒下,他大喊一声:不好!迅速向北坡跑去。
刘丽丽还以为他发脾气,说,刘支书,什么好与不好的?依俺看,还是你的思想作怪,你放开放些,不就好了呗。她说这话的时候,是背对着刘耀祖的。
谁知,没见刘耀祖回答,扭头一看,刘耀祖已跑出了半里地。这刘耀祖发什么疯呀!
刘耀祖跑出了半里地,又喊了一句:刘丽丽,你大姐晕倒了,快跟俺一起去看看!
刘丽丽这才放下手中的活儿,叫上了姚大成,跟在刘耀祖的后面,一起向北坡奔去。
当刘耀祖跑到强娘身边的时候,她脸色发红,四肢无力,爬在地上。刘耀祖叫了几声强娘,不见回应,他第一反应就是强娘出事了。他把手放到强娘的鼻孔处一试,还在呼吸。他迅速抱起强娘向湾里跑去,边跑边气招呼着,姚大成来帮俺驼强娘,刘丽丽快去湾外的公路上拦车。
刘耀祖没想到,自己竟是这样接近强娘的身体的,他的内心一阵阵激动,并不停地祷告:强娘妹子,你千万别有事儿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情感?这也许是三个女儿不在自己身边,强娘在湾里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日久生情吧。
刘丽丽快速地去了湾外的公路。姚大成与刘耀祖轮流背着强娘往湾外赶,还好,当他俩赶到湾外的时候,刘丽丽已经拦住了一小卡车,只不过价钱是平时的两倍,救人要紧。三人临时商议决定,直接送往城里,不要到街上,那样会贻误时机,加重病情,再说了,强娘的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城里的医院他们熟人多。
强娘被送到城里的时候,立即被送进了急救室。大强、二强、小强早已在那儿等着,在路上的时候,刘耀祖已给三兄弟通了电话。
急诊室的白大褂丈夫通过半个小时的抢救,强娘的呼吸均匀了,可人还是昏沉沉。他说,要是再晚来半个小时,就是华佗再世也无法挽回生命,人是救过来了,但老人患有严重的脑血栓,脑内毛细血管出血,导致左脑失灵,以后可能偏瘫,要在轮椅上过后半生。
大强、二强、小强听了,个个面面相觑。
大强问,小强,你不是说阿娘天天都在服用你买的降血栓的药吗?怎么血栓还没有降下来?
二强也这样问小强。
刘小强说,我给阿娘买的是降血栓的药,打电话也叮嘱了她,每次打电话,她都说按时服用了,你们也打了电话,阿娘也是这么说的吧。我想阿娘对我们兄弟三人撒了谎。
刘大强把头转向了刘丽丽,说,小姑,你说说,阿娘定时服药了吗?
刘丽丽支吾了半天,才说出了两个字:没有。
兄弟三人同时叹道,阿娘呀,你怎么这么倔强呢?怎么不听话?与病对抗呢?
既然没有了生命危险。大强就对刘耀祖、刘丽丽、姚大成说,我不留你们了,你们家里还有事儿,就回吧,阿娘由我们兄弟三人轮流照看。
刘丽丽想留下来照顾强娘,大强说,你家里还有姚硕硕、姚果果,大成又要忙鱼塘子和田地里的活儿,还有家禽,你回去把这些做好了,就算是照顾你大姐了。
刘丽丽也不好再说什么,就与姚大成、刘耀祖回到了湾里。
强娘就被留在城里,而且这一留就是半年。
强娘躺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上,三天过后,她在点滴的作用下,慢慢地苏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扭动着身子,她的两只手还能动,可是两只腿却不能动了。她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这个坚强的女人,半路失家,死了男人,她用辛劳、智慧支撑着这个家,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大强、二强、小强轮流照看着强娘,三个媳妇在她昏迷的时候来过,走进病房的时候,都用手捂着鼻子,因为一个病房里有四个病床,四个病床上有四个病号,而且病号都是像强娘这样的老人,由于洗漱不方便,散发着一股怪味,混合儿药味儿,确实难闻极了。她们买了一些水果和补品,呆了十分钟,都借口孩子快放学了,就都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看来,儿媳妇是人家娘生下,指望不上。于是,守护强娘的事情,就落到了三兄弟身上。
此时,看护强娘的是大强。大强见强娘大哭起来,心里也非常难过,他没有埋怨阿娘没听他们的话,不按时吃药,只是轻轻说了声,阿娘,哭吧,哭出来了,你的心里好受些。说罢,他自己也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轻轻地走出了病房。
同病房的四个老人已有两人已经出院了,出院了的老人并非把偏瘫给治断根了,而是在医院里要票子,这种病是治不断根的,在医院也只是保养,起不了任何作用。强娘旁边的邻床上还有一位老人,姓李,来看望她的人都叫她“李妈”。李妈看上去年龄比强娘还要小点儿,行动、举止看起来是个很开朗的老人。
李妈说,姐,俺得这个病,开始的时候也想不开,年轻的时候壮得如牛,到老了,却得了这个病,连基本的生活都不能自理了,这不叫折磨人吗?只差一口气不能断,但俺一想呀,现在的政策好,俺家也在山里,这住院治病都不掏钱,俺干吗想不开,公家对俺这么好,俺还报怨什么!要是一断气,明天再好的太阳也见不到了。你看你的三个儿子多孝顺,又是端茶又是递水,他们都是城里人吧,你现在吃喝不愁,多好的日子呀!就是偏瘫了,你也要多活它个十来年,好好享受这好日子。
听了李妈的话,强娘的哭声小了点儿,说,妹子呀,俺的命真苦呀,年轻的时候拼命奔波,供三个娃儿上学读书,好不容易娃儿都有出息,而俺却瘫了,成了娃儿们的累赘。俺想不通了,俺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呢?这是生不如死呀!说罢,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妈又说,姐,人这一辈子呀,吃五谷杂粮生百病,俺们要看淡淡一些,你住进来的前几天,有两个老人由于送晚了半个小时而没有抢救过来。这些天,俺也在想这个问题,俺们活着的人算是幸运,能活一天算一天,能活一天就要有一天的希望和快乐,所以,你也要乐观一些,想开心的事儿。医生说呀,俺们这个病呀,吃药是一方面,关键的还在于心情,若心情好,再加上锻炼,说不定那天就能站起来跟以前一样了。
老人与老人在一起有共同的话题。强娘听了李妈的话,还真停止了哭声,自从刘大壮死了之后,她就总结出一条真理:不要轻易流泪,眼泪是无能的表现。
强娘想出院,背着三个儿子,她悄悄地问过医生。医生说,像她这种情况,还得半个月住院,等脑内的血栓降下来之后,再买些药,回去之后按时服用就可以了。医生还说,生老病死,乃人之自然规律,望她不要有心理负担,好心情是治疗疾病的最好良方。
在强娘住院的同时,三个儿子的家里没有炸开锅,但一场悄无声息的家庭内部矛盾斗争正在进行着。
晚饭过后,胡倩倩在厨房洗碗筷的时候,锅、盆、碗、筷甩得特别响,似乎在生了闷气,发泄着对刘大强的不满。
刘大强听出来了火药味儿,说,倩倩,阿娘病了,也没让你照顾一天,你生哪门气呀?
胡倩倩也不甘示弱,说,大强,你说得还有理了,我是没有照顾阿娘一天,但这家务活、好好的作业、接送都是你干的吗?说话要讲良心。她的话说得也不过分,似乎情理之中。
刘大强露出一副笑脸,说,倩倩,阿娘这次病了,真是辛苦你了。
胡倩倩又回了一句,说,我是辛苦,但阿娘体会得到吗?
刘大强,等明天,我去照顾阿娘的时候,给她说说你在家里的辛苦。
胡倩倩这次发彪是有原因的,她回到了主题,说,大强,我辛苦也是应该,谁叫你阿娘病了呢?再过段时间,阿娘出院后怎么办呢?
刘大强说,阿娘在山里辛苦了一辈子,出院后,我们把她接到我们家,让她享享清福。
谁知,刘倩倩竟把一只正在洗的碗摔在地上,落了一地的瓷花,发怒道,接到我们家里,说的轻巧,你想过没有,到时候,谁伺候?再说了,阿娘也不是生你一个儿子,还有二强、小强呢?
刘大强听了这话,肺都气炸了,手举到半空中,刘好好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举到半空的手又放了下来,去哄刚两、三岁的儿子。
这次争吵不欢而散,那晚,刘大强睡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小俩口打起了冷战。
无风不起浪,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大强与胡倩倩冷战的消息早传到了柳百灵的耳朵,她要是不知道,那就不是机灵的百灵鸟了?胡倩倩给刘大强一个下马威。她也得给刘二强一个下马威,否则,到时吃亏的就是他们家了。
晚上,吃罢晚饭之后,柳百灵在卫生间洗衣服。今晚大强在医院值班,刘二强坐在沙发看看电视。
柳百灵叫道,二强,你来洗衣服,我休息一会儿。刘二强说,洗衣服是你们女人的事儿,你看哪家有男人洗衣服吗?
柳百灵说,你家大哥就洗过衣服,不仅洗过衣服,还跪过搓衣板呢!她故意激怒二强。
刘二强一听,来气了,吼道,放你妈的屁,大哥家的事儿,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轮不到你来说东道西的。
柳百灵知道刘二强大男子主义惯了,她耍起泼来,把卫生间的一盆衣服倒到了客厅里,气愤愤地说,刘二强!这盆衣服你不洗你就是王八变得!说罢,提起早已收拾好的提包,愤愤走出了家门,扔下了儿子刘盼盼给刘二强,回娘家去了。
刘小强的媳妇王明媚是教师,素质觉悟高一点儿,对于大嫂胡倩倩、二嫂柳百灵的事情早已知道,她只对刘小强说,小强,对于阿娘的事情,你是老三,在你们兄弟三人商量的时候,你先不要发话、表态,我想,大哥、二哥一定会处理好的。她的话就是一剂强心剂,给刘小强打了一针,这话无疑比打闹还算事儿。
次日,刘大强依然笑着脸给阿娘端茶递水。强娘倒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可刘二强去医院的时候,他抱着儿子刘盼盼。
强娘问,二强呀,你是不是和你媳妇吵架了?
刘二强强装出笑容说,没有呀,阿娘,我把盼盼抱来,是想让他看看奶奶。
强娘听了,让二强把刘盼盼抱到床边,她瞧了个够。
一切都在不言中,强娘当然明白这其中的一切事情。
十
城市里的霓虹灯闪烁着五彩的光芒,那么柔和、迷人,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刘大强独自一人街行走在街道上,心中有着不尽的烦忧,他作为三兄弟的老大,应该为阿娘着想,想个妥善的法子解决,阿娘在山里辛苦了一生,不管有天大的阻拦,也要让阿娘在城里享享福,清闲清闲。
刘大强与胡倩倩既然冷战了一阵子,但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晚,他又强装着笑脸对胡倩倩说,倩倩,我们都是生儿养女的人,都会老,阿爹死得早,阿娘把我们兄弟仨人养大不容易,到现在也没有享过一天福,又得了这个怪病,哎!以后的日子难过呀。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专门留给胡倩倩说话的空间,听取她的意见。
胡倩倩的态度有所缓和,说,大强,你这话说得还可以,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又没说不养活阿娘,你阿娘年轻时好强,老了也不服输,若让阿娘住到咱们家里,时间短还可以,但时间一长,牙齿和嘴唇都有磕碰的时候,难免与阿娘发生冲突,因为阿娘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久病床前无孝子,若到时发生冲突,受气的还是你。我的意见,你们兄弟三人商量商量,在外面租一套房子,房租三人平摊,每家轮流照顾十天,你看这个法子可好?她说罢,眼睛望着刘大强,在征询他的意见。
刘大强没吭声,他肚子有些怨气,人老了,都会讨人嫌,胡倩倩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说穿了,还是不让阿娘住到家里,他知道阿娘的脾气,若让她住在租的房子里,那还不气死才怪呢?本来阿娘就有病,这种病得有好心情,病情才能好转。他只是默默走出了房门,他需要一个思考的过程,还得与二强、小强商量商量。
明天,阿娘就要出院了。走着走着,刘大强拨通了二强、小强的电话。兄弟三人都没有吃饭,他们进了一个小馆子,没进大酒店,刘大强之所以这样做,是想让俩兄弟也体验体验阿娘的辛苦。仨兄弟都喝了点儿酒,他们都知道今晚坐在这里的目的。
刘大强作为兄长,先说话了。他说,二强、小强,阿娘明天就要出院了,你们有什么样想法都说出来,今晚没外人。
二强说,阿娘养我们、供我们读书苦了一辈子,坚决不能再让阿娘回湾里了。
小强也附和着说,不能让阿娘回湾里了。
大强说,你们的意见也是我正想说的,可阿娘住到我们每个人的家里,显然是不实际的,尽管我们都愿意,可胡倩倩、柳百灵、王明媚她们愿意吗?他说罢,朝俩兄弟望了望,似在征询他俩的意见。
二强、小强面面相觑,不说话了,大哥的话说到他俩的心口上了。
大强只好感叹道,哎!人年轻真好,可不能老呀!他又说,这件事儿确实挺为难的,我想好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把阿娘接到我们各自家里,都不现实,该怎么办呢?实际上,他把往下面引,自己又不好说出来。
二强接住了他的话,说,大哥,你还说呢,为阿娘的事儿,柳百灵寻由头跟我大吵了一架,回娘家去了,至今还没回家呢,万一不行的话,让阿娘住到我家,柳百灵不回来就算了,我不要这个媳妇了。
小强听了说,二哥,万万使不得,不能逞一时冲动而做下后悔的事情。柳百灵毕竟是盼盼的亲生母亲,若真离婚了,那对盼盼不太好,外人听了也会笑话,若是让阿娘知道了你是为了她而离的婚,她肯定生气,后果是不想而知的。我看二嫂也是为阿娘的事情与你闹掰的,依我看,得想个万全之策,万一不行的话,我们兄弟三人就租一套房子,让阿娘住进去,我们轮流去陪伴她,再给她找个保姆,大哥、二哥,你们看这个法子行吗?
这正是大强要表达的意见,但他还是没吭声,只是朝二强望了望。
二强说,也没有别的好法子,只有如此了。
大强最后表态,说,既然你们都同意了,那明天一早儿,我们就去找房子。
小强说,不用找了,我们单位的一位同事儿的房子空了半年了,房子是“提包入住”,里面一切装备齐全,我给他说说,价格肯定优惠。
大强说,那就这么办,明天,我们兄弟三人一起去接阿娘,
二强、小强都说,可以。
兄弟三人又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杯里的酒。然后,各自回各家,媳妇还等着回话呢。二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接去柳百灵的娘家。
第三天,大强、二强、小强早早地来到了医院。大强在缴费窗口结了帐,因为阿娘有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尽管住了一个多月,所花的钱也不多。另外,他又给阿娘买了三个月的药。二强昨晚去了丈母家,把与大强、小强商量的结果跟柳百灵说了。柳百灵笑了一下,说,二强,走,咱们回家洗衣服去。回到家里之后,柳百灵说,二强,阿娘的腿脚不能动了,你明天早上一早去给阿娘买个能动的轮椅。二强听了,心里也好一阵热乎。在大强结帐的时候,他去买了台轮椅。小强到了医院,直接去阿娘的病房。
强娘说,小强呀,今天怎么你一个人来呀?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煎熬及李妈的劝说,她已经从阴影中挣脱了出来,接受了现实。
小强说,大哥结帐去了,二哥去给你买轮椅去了。等会儿都会来的。
强娘问,小强呀,你们今天要把俺接到哪里去呀?
小强说,阿娘,今后你就在城里住下,我与大哥、二哥已经给你租了一套很大的房子,每天,我们兄弟三人都可以陪着你。
强娘听了,明白了三个儿子的意思,儿大不由娘,还有媳妇管着呢。她说,小强呀,俺在湾里住习惯了,你们兄弟三人让俺住在城里,还不把俺给憋死?俺还是住在湾里好,那是俺的根呀。
小强说,阿娘,你住在我们兄弟三人租的房子里,若病发了,我们能及时把你送到医院,以免耽搁了病情。
强娘说,人的命、天注定,生死由命吧!以前俺没听二强的话按时服药,导致现在的后果,娘知道了,这个病一时三会也死不了,俺在湾里,老人多,还有你小姑,她是个很细心的人,俺们能说说话,这样以来,俺的心情好了,俺的病也许就好了。
正说着,大强、二强进来了。
小强拽了拽大强、二强的衣角,自己先出了病房。大强、二强会意,也出了病房。小强把阿娘的意思向大强、二强说了。大强、二强都说,我们再去劝劝阿娘。兄弟三人又走进了病房。
还不等大强、二强开口。强娘说话了,她说,大强、二强,你们也别劝俺了,俺的主意已定。
大强问,阿娘,你回到湾里,谁照顾你呀?
二强也说,阿娘,你现在不比以前了,得有个人照顾。
其实强娘这几天早已想好了这个问题,她说,照顾俺的事情,这几天,俺已经想好了,你们的小姑和俺玩得最好,情同手足,姚硕硕、姚果果中学毕业去了省城,现在都混得不错,家里也就是你们姑姑、姑夫了,鱼塘子不干了,让你姑夫专门种种菜地、自留地,收些粮食和菜,够俺们三个人吃就行了,俺想通了,这一生呀,俺奔了一辈子,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有个好身体就行,你们看,怎么样?
大强想了一会儿说,阿娘,你的法子倒是好法子,但是,让姑姑照看你,总不能让她白干吧,我们就把城里租房的钱省出来给姑姑吧,这样,也可以改善改善你们三个老人的生活。
二强、小强都说,阿娘,我看大哥的这个法子很好,是上上之策。
强娘回到湾里已是中午了,是大强开的车把她给送给去的。二强、小强本来要跟一起回去的,可她硬是没让他俩跟着一起回去,她说,俺又没死,你们都回去,湾里的人见了,还以为俺们家的天塌下来似的,你们大哥送俺回去就行了,你俩安心上班,照顾好媳妇和俺孙子。二强、小强拗不过,就没回去。
强娘回到湾里的时候,湾里的老人都来迎接。唯独刘耀祖没来,不巧的是,他那天去了街上开会,错过了见强娘的机会,后来,他又没有勇气去见强娘。刘厚德没去,那天,他吃多了,闹肚子,煎了把艾蒿水,喝罢之后,就捂着裤子蒙头大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他才知道,昨天,强娘回到了湾里。
强娘回来的头几天,闭门不出,尽管二强给她买了轮椅,她还是不坐,前些时日,她还是好好一个人,还寻着猪草喂着猪呢,而如今却坐在轮椅上,她明知道湾里的老人们不会笑话她,但是她的心里还有一层阴影,这层阴影也许需要时间去化解。
在医院的时候,一个多月,她都躺在那白色的床上,躺得身上的肉都有味儿了。大强、二强、小强虽说孝顺,但终是男儿身,给她洗澡不方便,她恨自己为何当年生不出一个女儿?有个女儿,贴心,也可以照顾她。
刘丽丽见强娘这般,腿脚不能动,心里难过,背过脸去,偷偷地滴下了两滴辛酸的泪水,然后把强娘抱到床上,又去烧了一大木盆温热水,她要给强娘泡过澡。她给强娘揉搓得很仔细,把身上的污垢全洗掉了。当她用浴巾把强娘抱到床上的时候,神情木讷的强娘突然咽咽地抽泣起来。
刘丽丽说,大姐,别哭,有俺在,天不会塌下来,以后,俺就是你的腿脚。说着,她也躺在强娘的身边,抚摸强娘的头,让强娘靠在自己的胸前。
以后的日月里,刘丽丽就负责照顾强娘,没事的时候,她就给强娘捶捶腿脚,活动活动筋骨,开导开导强娘。她说,大姐,俺们不能整天只在房间里,要出去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强娘点了点头。
半个月之后,刘丽丽把强娘抱上轮椅,湾里一片祥和的阳光。
强娘今天穿的是她一生都爱穿的红花棉袄、灯笼棉裤,在祥和的阳光的照耀下,她就像一朵显得臃肿、富贵的红牡丹,特别得艳丽。
湾里的老人先前些时日,都不敢贸然去强娘的房间,他们都知道强娘的个性,强娘受此沉重打击,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缓过神儿,贸然去了,只会让她徒增烦忧,意志更加消沉。
今天强娘缓过神儿来了,看到强娘坐在轮椅上,湾里的老人都不由自主地过来了,他们都围在强娘的身边,问寒嘘暖。
强娘说,哎!俺这以后可要给大伙们找麻烦了。
大伙们都说,不麻烦,你是俺们湾里的恩人,若没有你,就没有这软乎的水泥路、福利院、学校,大伙们都记着你的好呢,你放心,俺们湾里就是老人王国,大伙儿们每天都会来陪伴你,跟你聊天、谈心。他们说得强娘眼泪汪汪的。
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故乡水?
刘耀祖走到强娘面前,站在大伙儿面前,强娘永远是俺们的强娘,俺们要照顾她一辈子。他今天第一次见到强娘,内心有些激动,话也说得很快,有些唐突。
大伙们都笑着说,干脆把“俺们”的“们”去掉得了。
强娘听了,也笑了笑,脸上起了红晕,到了这个年龄,加上这次生病,她似乎死了一回,如今又活过来了。她说,耀祖哥,俺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你还看得上呀?她的这话一出口,惹得大伙儿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伙儿都说,强娘与俺们的刘支书这样一唱一和,都能上“夕阳红”节目了。
刘厚德见刘耀祖献了殷勤,他也不甘示弱,挤到前面,说,强娘,俺天天没事儿,也可以推着你晒太阳。他的话又引得大伙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洋溢在整个湾里,有风儿吹,有鸟儿叫,一片安详的景象。
十一
强娘是在上半年得的病,湾里的老人天天陪伴着她,晒着暖和的太阳,不知不觉中到了下半年,又不知不觉中到了腊月天。
以前,每逢腊月的时候,湾里外出打工的人都往回赶,都兴回家陪陪老人过年,一家人在一起,吃着香喷喷的团圆饭,闲聊着在外面的见闻,计划着来年的打算,这是多么高兴、惬意的事情,那时呀,湾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湾前的那条河流的歌声也格外清脆。
而如今,湾里人都涌向街上、城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都混得不错,腰包里都有了票子,都在街上、城里买了房子,房子都按现代标准装修的,冷了、热了,开个空调,浑身都暖和、凉爽,而在湾里,烤着树疙瘩烧的柴火,有句话形容好:前面烤焦了,后面冻硬了。更让女人揪心的是,花个一、两千买的羽绒服,几个火星子落在上面,几个大洞,羽绒像雪片般地满天飞,那叫心痛啊,心痛得辣辣痛!还有就是洗澡,城里的房子都装有浴霸,衣服一脱,喷头一开,那真是个爽呀!而湾里,寒冬腊月天,三九、四九,冻破石头,正是过年的时候,那个洗澡呀,冻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干了那事儿后,洗都没地方洗。再者,就是湾里的那个茅坑,臭气熏天,热天有长腿蚊,冬天冻屁股。最让他们不愿回去的还是饭菜不合口味,做得再好,那有酒店的饭菜色、香、味俱全,城里都兴过年要玩得自在,几家合一家,一家一天转,吃磨盘席,都在大酒店里包团圆饭,八百八十八一桌,落得个好口风,吃罢了,就在包厢里玩麻将,而在这湾里,冷气空心的,买再好的鸡、鱼、鸭、牛、羊肉等,也做不出酒店里的那个味儿来。一到年关,街上、城里的儿女们都开着小轿车回到湾里,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的年猪肉,载着老人去街上、城里过年。这样以来,湾里的老人就走了一半。前些年,刘耀祖也被三个女儿接到城里过年,可今年,他不想去了。昨天,大女儿刘大彩开了辆越野车回到湾里,很风光,要刘耀祖到城里过年。刘耀祖不愿意去城里过年是有原因的,前些年每年过年,强娘就被大强、二强、小强轮流接到城里过年,今年情况不一样了,强娘肯定不会再去城里过年,强娘不去,他也不去。但他不能对大彩说,他不去城里过年是为了强娘,这话说出来会伤女儿的心。他就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他身为村支书,干了这么多年,深得湾里人的尊敬和爱戴,湾里还有几个孤寡老人,俺想与他们一起过过年,热闹热闹,你就回去与两个妹子热闹热闹吧。
刘大彩是聪明、明白之人,一眼就看穿了阿爹的心思,笑着说,阿爹,你是想留在湾里陪强娘吧。
刘耀祖说,是又怎么样?你要是再不走,胡乱嚼舌根子,那车屁股的年猪肉就别想带走了。
刘大彩说,阿爹,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给急的,我不说了,我走,这点儿钱你过年花吧,不够了,再给我打电话。说罢,把一沓厚厚的票子塞进了刘耀祖的兜里。小车子屁股一冒烟儿,回城里去了。
刘厚德无儿无女,他的年就在湾里。
刘丽丽、姚大成自从迁到湾里之后,年年过年就在湾里。姚硕硕、姚果果在省城打工,前几年还回来过年,后来就回来少了。有时候,他俩说在公司加班,过年加班工资是平时的三倍。有时候,他俩说要朋友过年,就不回来了。今年一样,昨晚,刘丽丽给姚硕硕通了电话。姚硕硕说,他谈了一个城里的女朋友,今年陪女朋友的父母过年。她又问了姚果果。姚果果说,她要去男朋友家里看看。哎!娃儿大了,真不由娘了。
不过,刘丽丽想过了,今年有强娘在家,这个年一定过得不会寂寞。她事先就想好了,一定要做一桌好饭菜,陪强娘好好过一个年。另外,刘丽丽做得一手好饭菜,自从她来到湾里之后,湾里的红白喜事儿,都是她掌舵,湾里人都叫她“大厨”。
与此同时,城里的大强、二强、小强的家里也在进行一场怎么过年的大讨论。
强娘回到湾里,胡倩倩心里乐开了花,但这乐不能在明面上,而是表现在她的眉笑眼开上,不管是洗衣服、做饭、接送刘好好上、放学,她的耳朵里塞着MP3,嘴里哼着流行的歌曲。人有了好心情,脸上的容颜就会光滑、柔润,最近,她的肤色不错,上半年生怕强娘留在城里,她的脸愁成了蜡黄色,成了个黄娘婆。大强在单位混得不错,成副局长了,她在银行上班。女人拴住男人的心,最根本一条就是要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最近,她经常光顾美容院、养生馆,还练起了瑜伽,脸蛋越来越红润了,身段越来越苗条了。
大强这段时间心情越来越好,前几个月,他总沉浸在阿娘瘫痪的悲伤之中,每隔两天,他都会给阿娘打个电话,阿娘说她每天都按时吃了药,病情控制了,小姑照顾得很周到,湾里的老人对她也很关心,每天都推着她在水泥路上转悠、晒太阳。哎,就是苦了丽丽小姑,她似乎成了阿娘的保姆。
好长时间没与胡倩倩干那事儿,今晚,他俩早早把儿子哄睡了之后,俩口子就钻进了被窝。胡倩倩的身体光滑得如一条美人鱼,动作也很灵活、熟练,这都练瑜珈练的,把大强伺候得很舒适。俩人经过一阵激烈的干柴烈火般的激情之后,又没了睡意。俩人便聊起了当前重要的事情。
刘大强说,倩倩,再过半个月就过年了,今年还是把阿娘接下来过年吧。
胡倩倩说,好呀,每年不就是把阿娘接下来过年的吗?今年也不例外,你这几天不是打过电话吧?也是那两头黑毛猪杀了没有?她说的黑毛猪是山里本地母猪下的崽,而那种白毛猪都是猪贩子从外地贩卖的猪崽,肉质、口感没有本地黑毛猪好。
刘大强说,我没问阿娘,问了丽丽小姑,她说过几天再杀,然后腌了,等我们兄弟三人回去拿。
胡倩倩说,那就好,今年回去拿猪肉的时候,得给小姑、姑夫买套衣服。她的话说得很得体,说得刘大强心里暖暖的。
刘大强说,应该的,我明天就去买。
胡倩倩又转了话题,说,大强,我看你回去接阿娘下来过年,她也未必来城里。在她的心里,家里有个瘫痪的婆婆,亲戚朋友年关时来串门,见着了总是不好,背后会笑话她的。
刘大强没有说话,这件事儿也正是他这几天考虑的事情,他前天跟阿娘通过电话。阿娘在电话里说得很含糊,说到时再看。这话就意味看可能不来了。
胡倩倩叹了口气,说,大强,你说,阿娘下来过年,这上、下楼很不方便,端茶递饭倒不在话下,可是,这上个卫生间大、小便确实不方便,要不,干脆让丽姑姑也一起下来吧。她的话是话中有话,光叫丽姑姑下来,那姑夫姚大成怎么办?人家是一家人,过年难道不在一起吗?她在给刘大强出难题。
刘大强想了想,阿娘下来过年还真是个问题,光上卫生间这件事儿就把他给难倒了,以前在医院的时候有护士,现在湾里的时候有小姑,而到自己家里,难道让自己照顾阿娘上厕所,让胡倩倩照顾吧,这显然不可能,如今的儿媳妇金贵着呢,还要富养。她的话中已经说明这一点,让她照顾阿娘大小便,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仅她是如此,柳百灵、王明媚亦是如此,因为她们不是阿娘生的。
胡倩倩见刘大强没说话,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也就没有再说话了。
刘二强、柳百灵也在讨论着今年过年的事情。
以前,每年过年的时候,他们兄弟三人都是在“天上人间”大酒店订好“888元”的包厢,吃罢了就在里面玩麻将,这是三天年。当然,近年来,由于各家添加人口,加上胡倩倩、柳百灵、王明媚的爹妈,一个包厢坐不下,于是,一个包厢改成了两个包厢,这样就省去很麻烦,城里人不愿在家做饭,难得收拾。
强娘在城里过年的时候,那家接客,她就得那家呆一天,每次吃罢团圆饭,她就把孙子带回家看电视,总觉城里的年缺少了年味儿,不像她们年轻的时代,一到腊月,就可以腌制、泡菜,接着就是磨豆腐、魔芋,到了二十七、八,开始炒山货、炸圆子和薯片,二十九这天准备浑菜、素菜、蒸碗、汤等,当然,这期间,还要到街上去置办年货,整个腊月充盈、喜悦,在忙忙碌碌中度过的,三十晚上,烧上两个大树疙瘩,一家人围着疙瘩旁边谈笑风生,为过去的一年守岁,零晨的时候,湾里家家户户放起鞭炮、烟花,以喜悦的心情迎接新的一年。尽管留在湾里过年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但湾里的老人们还保留着这一习俗。刘丽丽身为湾里的“大厨”,早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前些年,强娘不在湾里过年的时候,她和姚大成把湾里一些孤寡老人接到家里来,都说老人是孤独的,然而他们并不孤独,一群老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个幸福年。
刘二强今晚与同学在一起聚会,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在酒桌上的时候,同学们都说明天把老人接到城里来过年,回到家里说,就冲柳百灵叫了起来,百灵,明天我回湾里一趟,把阿娘接下来过年。
柳百灵听了,猛地一怔,这刘二强发了哪门神经了?要接阿娘下来过年,接下来了,谁伺候?她没有胡倩倩那么有心计,当场就说,二强,你接阿娘,我不反对,咱们有言在先,接下来之后,你伺候,包括阿娘的吃喝拉撒,我概不负责!
刘二强针锋相对地说,媳妇就得伺候公公、婆婆!我接下来,你就得伺候。
柳百灵毫不示弱地说,我凭啥伺候你娘!她又没不生、养我!再说了,我结婚的时候,她也没花一分钱,算你们老刘家白捡了一个媳妇,小盼盼她也没带一天!
刘二强尽管喝了酒,有些酒兴,手还没有举起来。柳百灵就冲到了他面前,说,刘二强,你打了,你要是不打你就是孬种!说罢,又要去拿提包。
刘二强的老丈人是民政局的书记,是他的顶头上司。上次他与柳百灵吵架,老俩口没过问,实际背后已经问过柳百灵了,若这次柳百灵再回娘家,恐怕老俩口要兴师问罪了。
刘二强的酒意突然醒了,他变得非常得清醒,说,百灵,我挠头,谁要打你了,不接阿娘还不行吗?大哥要去接,就让大哥接到他家得了。
柳百灵这才放下提包,脸色转怒为笑,说,这还差不多。哎!这女人的脸色真如小孩子的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刘小强、王明媚的工作单位是清水衙门,钱财没有大强、二强的多,底气不足,小俩口的意见是:一切都按大强、二强的意思办,他们不掺和家里的事情,也不出主意。
刘大强、刘二强、刘小强不论在城里,还是在湾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强娘过年的事情必须处理好,否则,会给外人留下笑柄。
大强思索了几天,还是决定兄弟三人碰碰头,听听俩兄弟的意见。他拨通了二强、小强的电话,约俩兄弟出去散散心、走走路。
大强说,二强、小强,今年过年,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二强抢先说,还没想好,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听大哥的。
小强说,家里的事情一般都大哥、二哥做主,你们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大强说,你俩把皮球都踢给我了,这主意不好拿,我打个电话,他拨通的阿娘的电话。喂,阿娘,明天,我和二强、小强回来接你到城里过年。他的话很光面,套套阿娘的口气。
强娘说,大强,俺想好了,今年过年俺就在湾里吧,去你们那里不方不便,还影响你们夫妻感情,俺就在湾里跟你姑姑、姑夫,还有其它的老人一起过年。
大强说,阿娘,这样不好了,俺们家在湾里可是名门望族,把你一个人丢在湾里,我们兄弟三人的脸上可挂不住。
强娘说,有什么挂不住的,湾里人都说着你们的好,俺现在是废人了,去你们那里,只能成为你们累赘,俺就在湾里过年挺好的,你与二强、小强说说了,不要有其它想法,儿大不由娘,你们家里还媳妇管着,家和万事兴,把你们各家管好,阿娘就放心了。
大强说,阿娘,你的意见我知道,明天,我再与二强、小强商量商量,你晚上早点儿睡,记得吃药,我挂了。
大强与阿娘的通话,二强、小强都听着。既然都听着,他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意见,阿娘在湾里过年,虽然态度坚决、理由充分,但这是打他们兄弟三人的脸。这次会约不欢而散,没有任何实质的结果。
十二
阿娘过年的事情没解决好,刘大强的心里一直堵得慌。那天,从二强、小强的口气中可以看出,他俩已默认阿娘在湾里过年,他更知道,柳百灵、王明媚早已给二强、小强敲了警钟,就像胡倩倩给他打了预防针一样,他不怪二强、小强,如今的社会,女人只知道蛮横,蛮横起来,男人就把她没得办法。能不能找个更好的法子解决此问题呢?火车跑得快不快?全靠车头带,他是大哥,理应把这个事情处理。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妥善解决的法子。
后天就要过年了,刘大强必须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胡倩倩。
午饭过后,胡倩倩准备逛街,刘大强叫住了她,说,倩倩,我跟你说件事儿。他的口气有些生硬,似乎不是商量,是命令。
胡倩倩说,大强,你说罢,我听着呢。其实,她是个善于察颜观色的人,这几天,大强一直有些沉闷,心里早知道他一直念念不忘阿娘过年的事情。
刘大强说,我想好了,今年过年阿娘不来城里,但我们也不能让阿娘一个人在湾里孤零零的,我们一家人,二强、小强一家人统统回去陪阿娘过年……
他还在继续说着,胡倩倩插话了,说,大强,回去过年可以,上午我们开车回去,中午陪阿娘吃个团圆饭,下午回来,晚上陪我爹妈团年,你看行不行?其实,这是她这几天早已想好的法子,只不过不愿意自己先提出来。
刘大强听了,觉得胡倩倩蛮通情达理的,说,谢谢你,倩倩。
胡倩倩说,不回去陪阿娘过年不对的,我们都是有单位、有素质的人,会给别人落下口舌。我把大年三十这天的时间给你安排一下:上午十点出发,两个小时到湾里,然后最多吃一个小时的团圆饭,接着开车回城里,陪我爹妈一起过个年。过年这样安排,可否?
刘大强说,行。
胡倩倩说,那你就把我们的法子告诉二强、小强吧,让他们也有个准备,毕竟你是老大,这些事情你不来安排谁来安排?说罢,她逛街去了。
刘大强拨通了二强、小强的电话,把阿娘过年这件事情通知了他们两家,让他们提前把时间安排好。
二强、小强都说这样安排最好,两全其美。
刘大强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要去给阿娘、姑姑、姑夫买套衣服,回家过年总不能打空手吧。于是,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回到湾里吃顿团圆饭,这饭谁做呀?阿娘肯定是动弹不了了,他想到了丽丽姑姑,姑姑可是湾里出了名的“厨师”呢,得先打个电话,算是个招呼。他又拨通刘丽丽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
电话那头的刘丽丽说,大强,你又想姑姑,昨天才打过电话呢,黑毛猪肉都腌好了,风干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拿。刘大强说,小姑,我都忘了昨天给你通过电话,那叫你对我们这么好,我真的又想你了,这不,我和倩倩、二强、小强都商量过了,今年大年三十中午团年饭,就在湾里跟你们一起过,怎么样?小姑?
刘丽丽说,大强,你不会拿你小姑开涮吧?你媳妇、二强媳妇、小强媳妇,她们愿意回来吗?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千年难逢呀。
刘大强说,小姑,你看我是开玩笑的人吗?真的,后天中午,咱们不见不散。哦,对了,小姑,你只准备几个素菜,浑菜,我在城里的卤肉店买好,到时候装盘就可以了。
刘丽丽说,大强,你可别小看小姑了,你小姑可是湾里“第一厨”,后天中午,俺给你弄几个拿手菜,包你满意,另外,你就别在城里花钱买菜了,俺和你娘家的菜有的是,包你吃好喝足。
通罢了电话,刘丽丽很兴奋,连忙跑到里屋,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强娘。她说,大姐,大强刚才来电话了,后天中午,回到俺们湾里吃团年饭。
然而强娘听了这话,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只是淡淡地说,回来吃年饭也好。
刘丽丽又说,大姐,你看,俺们原先打算把湾里的老人都请来团年,预备两桌子,现在看来,得准备三桌子。
强娘说,是得准备三桌子,到时候,俺们自家人一桌子,另外两桌子是湾里的老人们,俺们这楼房房间多,每个房间一桌子,不要都放在堂屋,太拥挤了。
刘丽丽说,大姐,俺这就让姚大成把桌凳、碗筷排好,以免后天来不及。
强娘心情有所好转,不管怎么说,三个儿子还是把她放在心里,毕竟回来过年,于情于理这是好事儿,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只是三个儿媳妇太精明了,非她这样一般人能看得透的。她也不管是否看得透,但人家是城里人,能来这大山里过年就不错了,如今的媳妇都金贵着,看得惯、看不惯,你都得看,万一看不惯,那就装作没看见。
刘丽丽说,大姐,俺这就去准备。
强娘说,丽妹子,难为你了,你把菜拿到俺跟前,俺帮你一把,成天不动,心里闷得慌。
刘丽丽说,好的大姐,俺听你的。她把蒜、红辣椒、姜、洋芋之类的手脚活儿交给了强娘。在她心里,自己的三个侄儿都混到了城里,听说都还当着官,要么,湾里哪来水泥路、养老院、学校?,侄儿有出息了,她这个做姑姑的脸上也有亮光。她得列一个菜谱,一样一样地来做。她最拿手的菜是粉蒸肉、粉蒸肉丸、清蒸剁椒鱼头等,一定要做得有味,让大强、二强、小强及侄儿媳妇们吃满意,不枉来湾里过一次年。
过年了,大年三十这天,湾里的老人早早地都来到强娘家。
刘耀祖为了增加节目的气氛,把刘二霞给他买的那台音响搬到强娘楼房前的晒场上,放起了老人爱听的《天仙配》、《刘三姐》等,老人们志心致致地听着,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刘厚德也不甘满后,把公家补贴的钱节省下来,去湾外的商店买了一万响的鞭炮和一百发的烟花,他把摆在晒场边上,只等大强、二强、小强他们回来。
俗话说:干冬湿年。而今年却相反,刚入冬的时候就下了几场大雪,雨水充盈,麦苗长得壮实,湾里的水田里绿油油的一片。今天,太阳射着柔和的光芒,普照着大地,老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刘耀祖早派人把湾口处的水泥路上的石头搬走,今天有湾里的贵客来临,与他们共度佳节,千百年来似乎没有过,这是第一次,所以,显得有些特别得隆重。
太阳光线把老人们的身影照成一条直线的时候,水泥路上缓缓驶进了三辆小轿车。
刘厚德点燃了鞭炮和烟花。
胡倩倩、柳百灵、王明媚及三兄弟在众老人们热烈迎接下走进了楼房。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大强、二强、小强都是湾里老人看着长大的,格外亲切,相互寒喧起来。
三个媳妇又从各自的车里取下了一包包从城里带回来的好菜。姚大成忙着把先前分好且腌制好的黑毛猪肉分别装进了小车子的后备箱。
刘丽丽早把宴席准备好了,等他们一回来就开席,谁知,三个侄媳妇又带进厨房好多湾里没有的好菜,宴席不得不往后推迟一下,她下手做着这些好菜。
胡倩倩、柳百灵、王明媚被刚才的氛围感染,心里也有些激动,去厨房帮下手。
厨房后还有一个卧室,强娘为了自己吃喝方便,就让刘丽丽把自己的卧室转到了这里。刘丽丽与三个侄媳妇正做得起劲。突然听到里面的尿盆里响起了一阵声响,那声音对于女人而言,都很熟悉,因为男人尿尿是站着的,女人尿尿是蹲着的。强娘为了自己大、小便方便,就让刘丽丽在她的轮椅下面安装了一个尿屎盆。
刘丽丽一听到里屋的声响,就笑着对三个侄媳妇说,你们忙着,俺去里间有点儿事儿。说着,就去了里间。
里间的卧室开了个后门,可以直接通往楼房的茅坑。
刘丽丽走进里间之后,就把强娘轮椅下的屎尿盆取下,从后门走向了茅坑,倒屎尿去了。实际上,这一年来,她都是这样伺候强娘的。倒罢屎尿之后,她又把尿屎盆安在轮椅之下。然后,她又走进了厨房。
这一切,被厨房的胡倩倩、柳百灵、王明媚看得真真切切。
刘丽丽又走进了厨房,在厨房的水龙头随便用手冲了一下手,又开始忙碌做起菜来。
胡倩倩突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但她忍住了,说,丽姑姑,我刚才坐车可能有点头晕,我出去一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刘丽丽说,倩倩,你看俺忙的,你来是贵客,俺没时间照顾你,一会儿就忙好了,你出去透透气。
没多大一会儿,柳百灵说,丽姑姑,这几天,我身上来了例假,我想出去到水泥路上转悠转悠。
刘丽丽说,百灵,你去吧,别走远了,菜马上就好。
王明媚什么时候走出厨房,刘丽丽没在意。其实这几个城里侄媳妇在厨房里反而碍手碍脚的,出去了,她反而利索了,不到十分钟,她把大强、二强、小强从城里带来的卤蹄脚、卤鸡、卤鸭等卤菜做好了,并装好了盘。
胡倩倩走出厨房后,找到刘好好,说,儿子,今天中午吃团年饭,你千万别动筷子。
刘好好问,妈咪,为啥?
胡倩倩说,好好,你看谁在做菜?
刘好好说,是姑奶。
胡倩倩悄悄地对着刘好好的耳朵里嘀咕了几句。
刘好好很乖地点了点头,同时,他又跑到刘大强跟前。刘大强正在与刘耀祖聊得浓。刘好好拽着他的衣角说,爸爸,妈妈有话对你说。他把刘大强拽到晒场边,低声说道,爸爸,妈妈让我告诉你,等会儿吃团圆饭的时候,千万别动筷子,姑奶上厕所没洗手就做菜。说罢,他跑开了,与湾里的其它孩子玩起捉迷藏。
柳百灵看着胡倩倩所做的一切,当然明白她在做什么,她便效仿着胡倩倩,让儿子刘盼盼把消息传递给了刘二强。
王明媚的儿子还在吃奶水,她没必要告诫自己的儿子,刚才她在厨房帮忙的时候,儿子由刘小强抱着。当她走出厨房的时候,她就来到刘小强的面前抱起了儿子,顺便说,小强,都说你们兄弟三人上学读书靠的是湾里的鱼塘子,我们回来一次不容易,咱们去看看鱼塘子吧。刘小强只好陪着她一起来到了鱼塘子边上的河堤上。
王明媚说:小强,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别动筷子哟。
刘小强问:为啥?
王明媚说:丽姑姑做菜时倒尿屎盆没洗手。
刘小强开玩笑说: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王明媚说:我说不准吃就不准吃,大哥、二哥都不吃,你吃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刘小强只好点了点头。
刚说罢,刘耀祖在楼房前叫起来了,刘小强,喊你媳妇一起,快回来吃团圆饭哟。
这一切似乎都在默默之中进行着,湾里的老人们没有一个人知道。
胡倩倩拨通了妈咪的电话,低声说,妈咪,再过十分钟,你把电话打过来,我好脱身。
电话那头的妈咪笑着说,哎!这个成了精的女儿。
柳百灵很明白胡倩倩电话里的内容,她也心照不宣拿出了电话,不过,她没有拨通妈咪的电话,而是拨通的爸爸的电话,叮嘱说,爸爸,再过十分钟,你打通二强的电话,让他回来团年。
电话那头的爸爸没有过多的言语,只嗯了一声。
王明媚没拨电话,她的反应能力强、快,有着随机应变的本领。
春回大地辞旧岁,子孙满堂迎新年——刘耀祖甩开嗓子甩出了这副对联的内容,老人们都眉笑眼开地走进屋里,这个年有意义,他们不寂寞。
正堂屋一席,两个偏屋各一席。尽管这家是强娘的家,是刘大强、刘二强、刘小强的老根据地,但强娘行动不方便了,刘丽丽要主厨,姚大成是碾滚都碾不出个屁来主儿。刘耀祖充当了主人家的地位,湾里坐席讲究规矩,分上下席、东西角,他干这些事是老本行。堂屋正席就显得特别重要,又一阵鞭炮、烟花响起,他从里间把强推出来,让她坐在堂屋的主席,接着依次是大强、二强、小强陪在强娘的身边,三个媳妇及孙子依次坐下。安排罢正席之后,东、西两厢房分别由他、刘厚德坐上了主席,本来有姚大成的一个主席位置,可他谦讲,就没坐。刘丽丽当然坐在了强娘这一席,他们都是刘氏本家,但她只是代表性地坐了一下,就到厨房去了。
刘大强从车子上搬下了一箱子“白云边”酒,二十年陈酿,过年了,让湾里的老人也尝尝这“醉诗仙”的好酒。他把一箱子“白云边”分发到各个桌子上,分叮嘱各位大叔、大妈、大爷、大奶等长辈喝好吃足,不醉不归。做好这一切,他回到了堂屋正席。
刘大强作为长子,理应先行,他说,阿娘,我们这一大家子今天终于回到湾里团个年,吃个团圆饭,祝母亲大人福禄东海、寿比南山!说罢,他给阿娘斟了两杯“白云边”,胡倩倩、柳百灵、王明媚不喝酒,她们早已自备了白开水,以茶代酒表心意,二强、小强也都斟满了两杯酒,为显示对阿娘的尊重,都站了起来,说:祝母亲大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强娘的脸上挂满了笑容,印衬着她那红花棉袄,更显得美丽动人,这一刻,她感觉是幸福的,人生一辈子,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儿女满屋、子孙满堂吗?她的这一家子,可是方圆百里羡慕的一家人,是方圆百里的楷模。她一口气把两杯酒给喝了。
刘大强起身说,阿娘,你慢慢吃喝,我去另外两桌敬敬湾里的叔、伯、婶子们。不过,他没有拿酒杯,只拿了杯胡倩倩早已给他备好的白开水,在开席之前,胡倩倩有交待,大强,今天中午你最多陪阿娘喝几杯酒,等会儿还要开车,安全要紧。
强娘说,你去吧。
接着是二强、小强效仿大哥。
当三兄弟去另外两桌陪罢酒回到正席的时候,一桌子的好菜没动一筷子,只是阿娘面前的碗里被夹了满满的一碗菜,这都是三个媳妇给阿娘陪酒时夹的,她们既要让阿娘喝好,还要让阿娘吃好。
时间掐算得准确无误,刘大强、刘二强、刘小强的屁股在凳子上还没有坐定,胡倩倩的电话响了,刘二强的电话响了,像催命鬼似的,声音格外大,外带着振动。
胡倩倩掏出电话,没把电话放近耳根子,她按了下免提键,电话声如刘耀祖音响声,不仅堂屋正席的强娘听得到,就连两厢房也听得到。
胡倩倩很亲热地叫着,妈咪,我在吃团年饭呢?你打电话有什么事呀?亲热声中又带着十分娇气。
电话那头的妈咪似乎有些不高兴,倩倩呀!你吃团年饭,把我和你爸甩到哪儿去了?我和你爸,还有你哥嫂还等着你回来吃团圆饭呢?跟大强说,我给你们一个小时时间赶回来!这话说得像命令。强娘听得真真切切,隔壁房间的刘耀祖、刘厚德、姚大成都听得真真切切。
刘二强接电话的时候,倒没有把外音扩大,他只是嗯了几声。
柳百灵问话了,她问,二强,谁跟你打电话了?
刘二强说,是你爸,我的书记大人呀。
柳百灵问,爸爸对你说些什么呀?只听得你嗯了几声。
刘二强说,爸爸说,他们在“天上人间”大酒店等着咱们,酒菜都已摆上桌了,要我们快点儿。
王明媚没吭声,她正喂着娃儿奶水。
强娘几杯“白云边”下肚,听了电话里的声音,儿子、儿媳妇及孙子们是为了回湾里陪她过年,而耽搁了与丈人、丈母们团年。她说,大强、二强、小强,你们三人快带着媳妇和娃儿们回城里陪丈人、丈母拜年,别让他们久等了,为了陪娘过年,害得他们还没吃团年饭,俺这心里过意不去,快回去,俺就不留你们了,今天,俺真的很幸福,也很满足。
三兄弟知道阿娘下的不是逐客令,而是发自肺腑的,阿娘一生要强,从来都不愿意欠别人,而这次回湾里过年,让她觉得好像欠了三个儿子丈父、丈母很多似的。
两厢房里的老人们还在猜拳,酒肉拳中过,好不热闹自在。
胡倩倩站起了身,柳百灵也站起了身,王明媚最后站起了身,她们面带笑容,似乎对这次回湾里过年感到特别得满意,阿娘,对不起,我们要回去了,你好好养好身体,等过了年,我们会再回来看你的。
强娘说,好好好,路上注意安全,大强、二强、小强,车要开得慢一些……
三个媳妇还不等强娘把话说完,迫不及待地各自抱起各自的孩子,离了席位,走出堂屋。人逢喜事精神爽。刘丽丽今天特别高兴,她在厨房里边伺候她的粉蒸条子肉,边哼着儿时学的那首歌: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那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伊呀呀地唱啊
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想把那军来参
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那
哥哥惦记着呀啊小英莲
风向那个不定那个车难转那
决心没有下呀啊怎么开言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
早上一起来,刘丽丽就把蒸笼搭上,把粉蒸条子肉的料儿备好,粉主要是玉米粉,要用小火熳熟,且不可炒胡了,条子肉主要是猪背上的三指膘厚的肉,略带点瘦肉,要切得方正、厚薄均匀,然后放在蒸笼上蒸,蒸的时间不宜过长,也不宜过短,这样精工细作出来的粉蒸条子肉才鲜脆、柔软,嚼在口中,让人有种久久难以忘怀的感觉。
刘丽丽把粉蒸条子内倒碗后,她首先端了一盘来到堂屋的正席上。此时,大强、二强、小强已离席,往外走,三个媳妇已经走到小车子旁边等候着。她把粉蒸条子肉放在了桌子正中间,突然惊呆了,咦!咋了?一桌子好菜,怎么一筷子都没动呢?难道味儿不行?不合城里口味儿……一系列问题迅速在她的脑海里打着旋涡。她又迅速朝两厢房里的桌子上望了望,众老人的嘴巴吃得油油的,还在猜拳、压宝,桌子上的盘子个个底朝天,真正的“光盘行动”了。这就奇了怪了?她又顾不得细想,忙拿住门口的大强、二强、小强,说,你们三兄弟还没有吃俺做的粉蒸条子肉呢?怎么就走了呢?吃一口尝尝口感再走。语气中带着央求。
大强说,姑姑,改日吧,城里的丈父、丈母催得要命,再不走,可能又要发彪了。
二强说,姑姑,你做的粉蒸条子肉是湾里的一绝,也可以说是这山里方圆百里的一绝,可今天确实不行,刚才,我的老丈人,也是我的顶头上司发彪了,不走不行呀。
小强没说什么,只是对丽姑姑笑了笑,表示歉意。
胡倩倩在小车子旁边又喊了起来:大强,快点儿呀,妈咪又来电话了。
刘二强兜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刘耀祖从东厢房走出来,推着强娘,后面跟着刘厚德、姚大成,他们出来为城里回山里过年的刘家三兄弟及家小送行。
刘丽丽跑到三辆小车跟前,笑着对三个侄儿媳妇说,倩倩、百灵、明媚,来了连口菜都都没吃,明年了回来早点儿,俺再做粉蒸条子肉等着你们。说着,她又从兜里摸出三个红包,三个侄孙子,每人一个。
胡倩倩、柳百灵、王明媚都推着不要,说,姑姑,你蛮辛苦的,我们回来,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还让你花钱。
刘丽丽说,倩倩、百灵、明媚,你们说的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俺给三个侄孙子的压岁钱,希望三个侄孙子健康成长、好好学习,将来像他们的爸爸一样有出息。
三个侄媳妇不好再什么,就让各自的孩子对刘丽丽说句了话,谢谢姑奶。王明媚的孩子最小,还不会说话,她就抱着,让孩子在刘丽丽的脸上亲了一口。
小车子一溜烟地驶出了湾里的水泥路,驶上公路,向城里奔去,没有人知道小车的后备箱装着湾里的黑毛猪肉。
众人送走了城里的刘氏三兄弟及其家小。团年饭还得继续,刘耀祖、刘厚德、姚大成还没有尽兴呢?
刘耀祖把强娘推到了堂屋正席的上席,让刘丽丽也别在忙乎了,有这一桌好菜够吃了,他把刘丽丽拉到强娘身边坐上。面对着一桌没动的好菜,他也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刘厚德、姚大成也坐了下来。
众人又开始猜起拳、压起宝来,强娘特别地高兴,与当年在街上上台领奖般风光,脸已绯红,她拿起了酒盅,挨个陪起酒来,还点起了刘耀祖、刘厚德的“南瓜”。
热闹非凡的气氛让刘丽丽刚才不愉快的心情烟消云散了,她也拿起了酒盅,一杯杯地陪起酒,还与强娘碰了九杯,意味“九九长寿”。同时,荞麦地里开白花,自夸道,俺做的菜是道道色、香、味俱全,没有一道菜是不正的,怎么就不合城里人的胃口呢?她是大厨,在与众人喝酒的同时,她把桌子上每道菜都仔细品尝了一遍,的确是味正、色美。
强娘说,丽妹子,俺们别跟城里人一般见识,他们是肚子里有点膘了,吃不下!说罢,她与刘丽丽又干了一杯,同时,咽了一块条子肉下酒。
众人都说,现在的生活,那真是叫个“好!好!好!”
宴席一直进行到太阳偏西,湾里的老人们个个酒足饭饱,一派祥和的气氛。他们都觉得这个年过得丰盛而有意义,没有一个人知道堂屋那一桌子好菜没动一筷子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