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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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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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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中篇小说)

太阳还未探出山垭,卢秃子就起床了,去了垭口。他的心情异常兴奋,同时也很欣慰。今天,他作为六官垭的代表,不,他不是代表,是六官垭卢氏家族的族长,如今不兴族长这个说法了,古时族长的权利大着呢,能决定族内人的生死大权,而如今,法制健全,族长是决定不了族内人的命运,它只是一种称号,或者说代表着一种威望,在卢氏家族里,不管你的官做到多大,回乡后都得拜望族长,族长是联接内外的桥梁,是信息的纽带,也是风光体面的人物。更重要的是,对于族长这个有其名无其实的帽子,他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那有名有实的帽子——秃村长。垭里人总结出一条经验,白头发不脱,脱头发不白。他刚刚年过半百,头发倒没有一根白毛,却也没剩下一根黑毛,整个头顶就是一秃瓢,更让他惊骇的是,胯下却葱郁得厉害,呈簇状,卷曲,却变白了,这也许是他的圆滑世故所招来的。但婆娘喜凤与他干那事儿,灯下黑,板床的架子被他整得咯吱咯吱响,人虽老,但他还有着旺盛的精力。人生一世,不就是图个快乐逍遥,但这快活逍遥也要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穷得个叮当响能快活逍遥吗?这秃村长的帽子比族长的帽子实惠。

今天这事儿,却与他这秃村长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古时官品有“七品芝麻官”之说。按此说法,如今的县长也就芝麻大的官儿,镇长也就菜籽大的官儿,他这个村长是六官垭的最大的官儿,在六官垭巴掌大个的地方跺跺脚,六官垭垭底的溪流可能要颤一颤,可到了垭外,,比菜籽更小的就是狗尾巴草籽,他难道就是狗尾巴草籽官儿。哎!干他这一行的,也就是个狗尾巴草上的籽官,最小最小的官儿,各路人马都得应对,上什么山唱什么歌,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否则,他这狗尾巴草籽官儿也会干不下去的,早就收拾被褥走了。他干了大半辈子,要不是脑壳子精明,可能早就下水了,哪有如今活得风光、体面?

今个儿,他比不得官儿,他是最小的官儿,跟谁比去?六官垭巴掌大个地方,鸟不拉屎,鬼不下蛋,曾经有着显赫的地位,要不,咋叫“六官垭”?垭口是六条绵延而来的山脉,正中两座山脉高耸,形成巨大的垭口,其余四座山脉附庸中间两条山脉。古人云,龙脉,是指起伏的山脉,就是“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立向”。龙就是地理脉络,土是龙的肉、石是龙的骨、草木是龙的毛发。而这六座山脉如六条游走在崇山峻岭中的祥龙,腾出了祥瑞之气。垭里人常以此自诩,他们是龙的传人。其实,并非如此,早些年代,垭里人勤奋好学,曾耕读出秀才、举人、进士共六名,且都成为朝野中的一品大员,正是这六条龙带来的祥脉。六官垭本名卢关垭,本以卢氏家族姓氏取名,又有一垭口,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理险要。可到了后来,垭里人更名为“六官垭”,正是因为垭里出了六名大官,有大官更能显出六官垭的荣耀。因此,秃村长要是在六官垭摆他的官谱儿,他就成了一只瞎眼狗,太自不量力,所以,他有时也很低调,低调得跟一般的垭里人一横一样,穿着粗布喝着粗茶吃着淡饭,这就是他的精明之处,垭里人也对他怀着敬畏之心,背地里在村长的位子上捞了不少油水。

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大早,喜鹊在垭口的那棵高大的香椿树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使得整个垭里充满着喜气。卢氏家族要迎接两位重要的客人,这客人不是外人,是卢家族的族人,论官也有官衔,不过,那早已成为陈事旧事。俗话说,三穷三富过到老,十年兴败谁知晓。就如六官垭曾出过六位大员,但那是过去的事儿,无人知晓,也许根本就没有出过大官,是垭里人以“六官垭”的名字自欺欺人编出来的鬼话,哄哄垭外的人罢了。不管是野史还是正史,但他们坚信,六官垭就是出过大官,这一点是勿容置疑的,秃村长也坚信自己的祖宗是门庭若市、名扬四海的,是显赫的家族。只不过到了后来,也许家族败落,在他的印象里,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大官,除了这两位远归的族人,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他这个狗尾巴草籽的村长了。一个月前,他正用一把紫砂壶炆了一壶碧螺春。那把紫砂壶有些年代,底款是“大唐贞观”,这样说来,这把壶也有一两千年的历史了,他的文化有限,当然不知“大唐贞观”是何年,但看一次一代女皇武则天的电视剧后,他把他的那把壶瞅了个半宿,眼睛都瞅直了,瞅成了夜猫子,终于瞅出了底款的涵义。哎哟!俺的娘呀,这“大唐贞观”不就是武媚娘的年号吗?说不定这把紫砂壶武媚娘还用过呢?那就说明自己的先祖确实不简单,出过很多大员,也就更坚定了“六官垭”名字的由来。这紫砂壶炆出来的碧螺春就是不一般,口感鲜且香,喝下一口,心旷神怡,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他炆茶的地方在自己的后院,一般不为垭里人知道,也从未向垭里人道出自己有把先祖遗留下来的紫砂壶。正当他飘飘然的时候,电话响了。他一看,电话号码显示是外地,这年头,一些坑蒙拐骗的电话多了去了,摁下手机屏幕上的红色按键,把手机扔在椅子上,又闭上眼睛,专心地品着碧螺春。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他的手机在木椅上跳跃着,接着又传出了铃声: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他不耐烦地接了手机,嘟咙了一句,有票子,你他妈的就尽管打——又把手机扔在木椅上,不理会。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像蜜蜂在嗡嗡,很小,叽哩呱啦的,听不清楚。他就知道,这又是一些骚货推销。手机里叽哩呱啦了十来分钟,然后无声地停歇了,总算消停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又呷了一口碧螺春,为自己的法子嘚瑟着。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手机在木椅上打着旋儿,又传出了“常回家看看”的铃声。

他妈的真见鬼了,像是今个儿他不说话对方誓不罢休。手机的振动和铃声破坏了他心底的那份宁静。他接过手机,吼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再骚扰你老爷子,俺要报警。这一吼骂声还真管用,对方没挂手机,出没传来说话声,后院出现了片刻的宁静。

卢秃子,俺是卢老二。

对方正了正口音,虽然不再是叽哩呱啦,但也夹杂着南腔北调。他只听清楚了最后两字“老二”。

老二个鸡巴,你胯下的老二没得个球用,割下来喂狗。他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手机又扔到椅子上。

这次,手机却没有停歇半秒钟,刚着椅面儿,又嗡嗡地跳动起来。

真是活见鬼了,世上还真有这种不要脸的主儿。他不再理睬那跳跃的手机,把紫砂壶里炆的碧螺春倒进钢化保温杯,去了垭口。近些年,村长的官儿很好当,很轻闲,不像生产队那会儿着急带领垭里人搞生产。如今垭里的土地种的少了,大部分年轻人都去垭外打工去了。他只管把公家给的各种补贴发到垭里人手里罢了。

每天,他捧着茶杯,呷着茶水,去垭口看看风景,重点还是看那六条龙脉造就了六官垭这块风水宝地。在这里呆了一辈子,对于垭里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木都有着深厚的感情,族人很穷,穷则思变,都在为生活日夜奔波着。

秃子叔,又在看日头,日头又不能变钱,有个鸡巴看头儿。说话的是卢冲子,鬼里鬼气的。

冲子,好好把地种好,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哄来哄去哄自己,不要再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攒些票子,再讨一个婆娘。

种地挣个球钱,还不如俺捉条蛇,卖到垭外,把一地的粮食钱都赚回来了。他的脖子正缠着一条胳膊粗的菜花蛇,吐着猩红的蕊子,也怪,这蛇被他驯得服服贴贴。

天天干那些歪马邪道的事儿,能当饭吃吗?能干一辈子吗?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种,婆娘是个鬼,又要柴禾又要米。说着,他凑近了卢秃子。嗯,秃叔,这茶蛮清香的,让俺也尝尝鲜儿,喝一口。

喝个鸡巴毛,滚。卢秃子向后退了一步,那蛇昂起了头,怒睁着眼睛,正向他吐着蕊子,张开了嘴巴。

卢冲子伸伸舌头。秃叔,亏你还是呷(吃)饭长大的,这蛇通人性,你摸摸它,它就不咬你了,很温顺,再说了,咬上一口,也无毒。说着,他便在菜花蛇张开的嘴巴上亲了一口,哈哈地笑着离开了。

秃村长啜了一口浓痰,可能是刚才被蛇惊吓的。兔崽子,等哪天让俺逮着了机会,看俺怎么收拾你。他又燃着了一支烟,烟是好烟,满天星的黄鹤楼,在没人的时候,他会燃上一支,另外,衣兜里还装一盒十元钱的劣质烟,遇上垭里人,他会递上了一支,这就是他的为人之道。

他习惯坐在垭口的一块大青石上,这一处是一个通风口,很凉爽。缭绕的烟雾从眼前飘过,垭外是迷离的世界,垭里是一片净土,这垭口是连接垭内、垭外的纽带。多年来,他习惯坐在垭口的大青石上,仰望着蓝天,奢望着一片祥云降临在六官垭顶头的那片天空。

喜凤是个勤劳、本分的女人,她是从垭北头桃花岭嫁过来的,每天除了干家务,还干地头里的活儿。她很勤俭,不像卢秃子那般铺张,品好茶、吃好烟,她恨不得一分掰成两半用。卢秃子说,喜凤,活着就要学会洒脱,俺们的贵娃前些天来电话了,要俺给你买一部手机,用着方便。她嘴巴一撅,手机有啥好的?又不能呷(吃)又不能喝的,天天还要烧电还呷(吃)钱,俺不要,有你一个手机不就行了?卢秃子心里乐滋滋的,婆娘节俭,兜里又多了一两千块票子。儿子卢德贵在城里,前些天给他转了两千块票子,让他自己留着一部分花,大头儿给阿娘买部手机,这下可好,婆娘不要手机,票子就进了他的腰包。俗话说得好,猫子把桌上整盘的肉绊到桌底,便宜了底下的狗子,得了好处还卖了乖。

她每天早起,去田间地头寻得一篮子猪草,回来喂猪,畜牲长着嘴巴,到点要张嘴吃饭,像卢秃子一样,干着个破村长,把自个儿当成人物,家里的一切都甩给了她。喂罢猪,她便进了厨房,生火做饭。耳边一直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她以为是老鼠,这老鼠也喜欢撵人,人住的地方,它就出现,而人不住的地方,它也会销声匿迹。她把菜刀使劲地敲打着案板,想把老鼠给唬住,嗡嗡声没停没了,这老鼠胆也真够大的,要是往常,她的咚咚声一响起,老鼠吓得早就跑掉了,而今个儿,老鼠似乎专门与她做对,那种声音却不止。她竖起耳朵细听了一下,感觉不对,声音不像是厨房传过来的,像是透过后院的窗子传过来的,锅里已搅下了包谷糁,还需小火熳炆,盖上锅盖后,她去后院。哪儿来的老鼠?死老头子,天天死到垭口去,手机都忘带了,俺还以为是老鼠。她自言自语道。

手机一直跳跃着。卢秃子临走时关了铃声。她走过去了拿起手机,邪了门,正当她拿起手机准备接时,手机却不跳跃了,拿起一看,没电了。她又折回堂屋的茶几上,找到充电器。充电线刚插到手机的屁股上,手机又开始跳跃起来。肯定是某人有急事儿,她不想染指六官垭村上的一些事务,但眼前手机叫得欢,她不得不接起手机。

喂,有么事儿?

你是谁?对方操起了很蹩脚的普通话。

俺是喜凤,说个话南腔北调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俺还有事儿。

我电话打错了吧?这电话是一个男人的,咋成了女人?

什么男人、女人?乱七八糟的,闲畜牲。她啪地一下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了茶几上。急忙跑到了厨房,揭开锅盖把包谷糁使劲地搅了几下,以免粘锅。手机在茶几上跳跃起来,她的耳旁又响起了嗡嗡声,不像是老鼠的咯吱咯吱声,倒像一只挥之不去的蜜蜂黏住了她的耳朵,挺厌人烦人的。哪个鬼男人?定是垭外的,操着不三不四的话,肯定又是勾魂鬼,想勾老头子去码“长城”,让老头子没少输钱。她不想再理会那跳跃的嗡嗡声,可心里似乎堵了一口气。她又折回堂屋,接了手机,不容对方说话。破口骂了起来。死不要脸的——挨千刀的——遭雷劈的勾魂鬼,再勾老头子的魂儿,俺可要报警了,让你蹲笼子。

你是弟媳吗?

弟你妈个头,老头子从没有大哥。她有些怒不可遏,看样子,还真是那些游手好闲的老头子在勾卢秃子的魂儿。

对方似乎并没有生气,喜凤弟媳,你不要生气,我找卢福寿。

哪个卢福寿?俺们垭里没有这个人。她似乎忘记了卢秃子的大名叫卢福寿,这么多年,垭里人都把老头子叫卢秃子。

我找福寿老弟,我是他大哥福财。

她听得事情有些不对,隐约想起了老头子的大名。俺家老头子就一根独苗,少跟俺们攀三扯四的,别老惦记着俺家老头子兜里那几个毛毛钱,俺可丑话说在前头,若再勾老头子,码长城,让俺给逮着了,俺会掀了你们的麻将桌。

喜凤弟媳,你误会了,我真是福寿老弟的大哥,是大房的。

俺说你神经了,是吧?谁是你弟媳?俺从没见过老头子的大哥,也从未听老头了提及过,你吃错药、走错了门儿、打错电话了吧。她一个妇道人家,不爱与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磨嘴皮子,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挂了手机,去了厨房,锅里包谷糁已熬得干稀适当,散发一阵阵清香。老头子还没回来,她来到了房外的场子上,对着垭口的方向使劲地咳嗽了几声,这是她多年的习惯,那咳嗽声似一道无声的命令,会传到卢秃子的耳朵里,饭做好了,该回去呷(吃)饭了。卢秃子掐灭了最后一去烟,呷(吃)饭、和喜凤一起干那事儿的时候,他是不抽烟的,婆娘不爱烟味儿,特别是干那事儿,婆娘闻到烟味儿,兴趣倍减,弄得他也毫无兴致。

老头子,是不是垭外的那些不要脸的又勾你魂儿?烂手机响个不停。

老婆子,没有的事儿,关机。说着,他把茶几上的手机关了机。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喜凤给卢秃子舀了一碗包谷糁,垭里人就爱吃这个,如今生活好了,大鱼大肉吃不得,吃了会得“三高”,哪一个“高”都会要了老命,粗粮好,吃了通气,不得怪病。她又端上了一盘自已磨的魔芋,垭外的魔芋造了假,黑心的奸商把萝卜磨碎成粉兑进去,吃了没有一点儿魔芋味儿。酸菜魔芋下口,她和卢秃子每早包谷糁能呷(吃)上两碗。

喜凤呷(吃)了一碗,舀第二碗的时候,望着茶几上一动不动的手机,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儿。

老头子,你还有一个大哥吗?

喜凤,你听谁嚼耳根子,这么多年了,你从垭北嫁过来的时候,俺家就俺一根独苗,哪来的大哥?

是呀,从没听说过你大哥,俺就觉得有些奇怪,刚才电话有一个男人操着南腔北调,说他是你大哥?

如今这社会上坑蒙拐骗的人多了去了,他不谎称他是俺的大哥,能骗得过俺们吗?

是呀,世道险恶,俺才不相信那些来无穴去无风的邪事儿。

喜凤,今早上的包谷糁熬得有劲道,就像你,越老越有辣味儿。

老头子,你要再敢摸“砖头”,俺就辣死你。

喜凤,俺再也不摸“砖头”了,公家有规定,不许摸“砖头”,俺这把年纪了,这狗尾巴草籽官儿干到头,退休了,还有退休金,够俺俩在垭里生活了,若犯个错误,不值当。

老头子,你这才说了句了人话,俺俩就图个平安,不给俺们的贵娃儿找为难。

说的是个理儿,可早上,俺出去的时候,一群喜鹊撵着俺,俺还琢磨着,是不是最近垭里有喜事儿。

啥喜事儿?垭里最近也没有婚嫁的,年轻人都去了垭外打工去了,垭里没得小伙子,哪来的喜事儿?哦,对了,还有个小伙子,就卢冲子,这娃儿算是烂泥扶不上墙,整天吊儿啷当的,还能讨个媳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哎,那个冲子怕是这辈子要打光棍了,朽木不可雕,不提了。

老头子,你是不是有个大哥叫卢福财?

卢福财?哪个卢福财?卢秃子惊叫一声。咣当一声,他刚舀进碗里的第二碗包谷糁掉在地上四溅,怵在那里。

老头子,你呷(吃)了邪药,中了邪了?

卢秃子还是不语,翻着白眼。

这真中了邪了,一个卢福财,就把你给吓成这样子,你呷(吃)了几十年的饭白呷了。

卢秃子没有回应。

真他妈的中了邪了!她有些愤怒。垭里治中邪的土法子,就是给中邪的人几巴掌。她不由分说,啪啪啪,对准卢秃子的老脸毫不留情就是几巴掌,扇得卢秃子的老脸起了几条血印子。

卢秃终于被扇过神儿来了,摸着火辣辣的老脸,喜凤,你也真够狠心的,把俺的这张老皮快扇飞了。

不狠,你能醒吗?从不信邪的你突然中邪了。

卢秃子没再理会婆娘的话,忙拿起茶几上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手机,开了电源,手机在他的手上又嗡嗡地跳跃起来。

小禄子、小财子、小寿子是三兄弟。小禄子是大房卢大牛的儿子,小财子、小寿子是二房卢二狗的两个孪生兄弟,长相像极了,如同一个娃儿,三兄弟亲如一家,一起光着腚下垭底河里洗澡、摸鱼,一起上树掏鸟窝,一起上山砍柴,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发小。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渐渐地长成了小伙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年长小财子、小寿子三岁的小禄子,娶了垭里的痨病婆娘王大丫。小禄子本不情愿,可卢大牛的家里穷得叮当穷,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能娶到俊俏的婆娘吗?有个暖脚的就不错了,反正婆娘就是那回事儿,灯下黑。唯一让小禄子担忧的是大丫的痨病,怕婆娘活不长,因为大丫没日没夜地喘,喘得他心烦意乱,这病根儿是打小落下的,有时喘得没有了气儿,让他抱在怀里使劲地掐人中,才缓过气儿,穷苦人家没得法儿,有病只能干熬着。俗话说,破窑出好瓦。在他婚后一年,王大丫给他生了个带把儿的白胖儿子,把他们大房的根儿延续了下去,这让他心里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卢大牛家的香火延续了下去,这让二房的卢二狗心急如焚,两个儿子齐头并进,生得牛高马大,也到了娶婆娘的年龄,可垭里的女娃儿都看不上他家那三间石板房,两个儿子连个痨病婆娘都没捞着,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头老黄牛,他不奢望俩儿子都娶上婆娘,至少有一个能讨个婆娘,把二房的香火传下去,可哪儿去寻呢?谁让他家比卢大牛的家更穷,不过,他有一个狗鼻子,能嗅得很远,他把嗅觉嗅到了垭北的桃花岭。桃花岭有个女子叫喜凤,也是待嫁闺中。相比较而言,桃花岭的地方山高地陡,不如六官垭,这无疑使他的心里有了些底气。他去了桃花岭,到了喜凤的家里,在他软硬兼磨下,终于把这桩婚姻说通了,代价就是喜凤牵走了他家唯一值钱的那头老黄牛。长幼有序,他当着俩儿子的面儿,说,小财子是兄长,喜凤就许配给小财子,小寿子的婆娘等他慢慢寻。说成了这事儿,小财子也不知道喜凤长的什么样儿,牛鼻子,或是马眼睛?容不得他选择,能有个婆娘暖被窝、生火做饭、生娃儿,那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再说了,小寿子还没得婆娘,也许这辈子要打光棍,他的心里当然是满心欢喜。

小寿子愁眉苦脸,两个发小都变成了真正的男儿,而他连女人味儿都没闻到,整天吊着个脸,能挂上个夜壶,感觉命运对他不公,整天好吃懒做,赖在家里,不愿出工,生闷气儿。卢二狗拿他没办法,解铃还得系铃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快给他寻个婆娘,可家里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去哪里寻?他爱咋样就咋样,由他去吧。

那年月,山河破碎,垭外的人都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而垭内依然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这是因为六官垭就是一个鬼不下蛋、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偏僻荒芜,进垭的人很少。兵荒马乱,垭外时不时传来轰隆隆的枪炮声,垭里人也不当出垭口,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古语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垭外的枪炮声越来越接近六官垭,常常在垭里的群山里回荡,常常有兵匪出没在垭口。为此,垭里人在垭北的半山腰的簇拥的杂草丛中开挖了一个容纳三百人的土洞,把它叫“跑反洞”,当然,小日本不会打到这穷乡僻壤里来,他们主要躲避的是垭外的那些“白狗子反动派”,每当在垭口遇到土匪似的官兵时,他们早已藏好了粮食,所有人轻装上阵悄无声息地藏身于此洞中。

那天,风和日丽,秋高气爽。刚忙完秋收,各家各户收满了稻子、豆子及红苕,藏匿于各家开挖的土窖中。今年收成好,丰收的喜悦挂满了垭里人的脸上。当然,禄子、财子的脸上的笑容仿佛多了一层,禄子喜得贵子,尽管多了一张呷(吃)饭的嘴巴,但这收成好,痨病婆娘再给他生个带把儿的,他也养得起。财子更是收获满满,今年收成好,尽管他还没见到喜凤长得啥模样儿,阿爹发话了,今年年关的时候,把喜凤接过来,他掐着指头算过日头,到年关将近三个月时间,到时就可以夜夜搂着喜凤睡了。男人图的什么?不就是婆娘、娃儿、热炕头。他把喜凤娶过来,不出一年半载,也像禄子的痨病婆娘一样,给他生个带把儿,这样就解除了阿爹的心病。忙罢秋收,则忙冬种,田间地里的土壤得翻个透,否则,上霜之后,土地变硬了,不易垦翻。以前,每当这个时候,土地的翻耕是他家的那头老黄牛,不仅翻耕了自家的田地,还把禄子的田地也翻耕了。他们两家墙挨着墙,屋连着屋,卢大牛和卢二狗虽说是隔房的堂兄弟,他俩是独根儿,要好得如亲兄弟。而今,老黄牛被当作彩礼,给他换来了喜凤。阿爹阿娘老了,干起活儿有些力不从心,他如日中天,有着一身子的好力气,从早干到完,不觉得一点儿累。不仅他如此,禄子也是这种想法。他俩成了各自家里的顶梁柱,日子有了好奔头,干起活儿从不知道累,常常是披星戴月才赶回家。

垭外的白狗子次次猛扑六官垭,次次扑了个空,无功而返,粮食没捞到,人影都没见一个。白狗子学会了奸滑,专门瞅那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夜袭六官垭。禄子、财子比赛似的,月亮早已挂上了东边的山坳,他俩儿还在田里借着月光翻地,锄头挥得老高,汗流浃背,像在田间舞蹈。一队白狗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垭口。以前,垭里的卢大爷在垭口放牛羊,见着垭外的白狗子,就吹起口哨通风报信,垭里人便迅速躲进跑反洞里躲起来。六官垭一直平安多年。

白狗子的头儿是个刀疤脸,模样极其丑陋凶恶。他在垭口一眼便瞧见了田间的禄子、财子。上峰有赏,抓一个壮丁,赏银五十,前几次,这个垭子扑了空,他很恼火,眼前田间的两个壮小伙子已是瓮中之鳖,一百个赏银就到了。他命令手下四周包抄,给那俩小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那些匪兵们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向田间逼近。

禄子、财子的田挨着田,就像他们的房屋互连着,非常友好。此时,他俩埋头垦地,似乎在较着劲儿,看谁垦得多,先把这块田垦完,尽管汗滴顺着脸颊流到了新垦的黄土上,和着黄土地,散发着一股土味儿,他俩也不肯停歇片刻。

猛然间,一伙匪兵扑了上去,摁倒了禄子和财子,接着,他俩被五花大绑起来。匪兵们又用刺刀刺穿了他们的锁骨,用铁链子拴在了一起,嘴巴也被臭袜子塞住了。

刀疤队长,还进村吗?

你个猪脑子,就我们这几个兵,若惹怒了这些刁钻的乡巴佬,强龙难缠地头蛇,到时吃不了兜着走,今天收获不错,兄弟们,撤。刀疤队长露着奸笑。

一队人马又悄无声息地押着禄子、财子悄无声息地撤离了六官垭。

卢二狗让婆娘烧了几个菜,煴了壶地瓜烧,叫上了卢大牛,财子、禄子俩娃儿太累了,喝点小酒解解乏。酒菜已端上桌子,卢大牛也到了,两兄弟正抽着旱烟袋。

这俩儿干活也太狠力了,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卢二狗说。

俩娃儿奔着好日子哟,俺去叫叫。卢大牛说。他吸了一口烟,起身向田间走去。

牛哥,快去快回,晚上有凉风,免得酒菜凉了。卢二狗说。

卢大牛边抽着烟边大步流星地向田间奔去,那明灭交替的烟锅辉映着天空中那眨巴着眼睛的星星。

禄子——财子——该回家呷(吃)饭了,干不完的活儿,明天再干,别累坏了身子。他人未到田间,声音已经喊了出去。

怪了,没有回声,只有秋风瑟瑟的声响。

禄子——财子——该回家呷(吃)饭了。他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音。此时,他的腿脚已奔到了田地里。哪里还有人影?俩兔崽子去了哪儿?他不禁自问着。按说,禄子、财子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务实、勤劳,不知道偷懒,而此时到底去了哪里?他不免感到后背发凉,正准备往回走,他又环顾了一下田地,借着月光,他发现那新垦的土地上有搏斗的痕迹,还有那两把锃亮的锄头躺在土地上,显得很无力。人去哪儿?他一声声问着自己。他睁大眼睛朝四周竭力搜寻了一遍,田野连着山际,只有模糊的一片。起风了,吹得田野里、荒坡上的灌木丛呼呼作响,偶尔一个黑影在田野间窜来窜去,有些瘆人。人穷山更穷,垭北的山脊上常有野兽出没,狼嗥嗥地嚎叫着,凄惨中夹杂着凶狠,给这寂静的山村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阴影。这个点儿上,垭里人都关闭着各家的房门,就连的牲畜的圈门也拴上木棒,关得牢牢的。他打了个寒战,全身哆嗦起来。难道禄子、财子被群狼叼去了?他的心里猛地一阵凄凉,俺的儿呀——你在哪里——禄子——财子——快回来呀——声音凄惨,在垭里的田野间、山谷间回荡。俺的儿呀——你在哪里——他的脸上急得流出了两行老泪。声音沧桑,和着垭北山脊上的狼嗥声。

卢大牛牛哞般的悲怆之声,惊动了正准备晚睡的垭里人,众人都打着火把来到了田间。卢二狗率先来到他的面前。大牛,禄子、财子在哪儿?

被——被狼——叼——叼跑了。卢大牛一时悲伤,心急如焚,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

俺的儿啊——卢二狗听了卢大牛的话,伴随着卢大牛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

垭北山脊的狼群见了田间的烟火,嗥嗥的嚎叫声更加猛烈了。

走,打狼去!人群中的寿子吼叫了一声,兄弟被狼叼走了,恶狼就是他们的敌人。他抄起了土地上的锄头,带头奔向了垭北的山脊。众人也纷纷奔回家里,抄了顺手的家伙,一起奔向了垭北。

垭北的狼群见了山道上的火龙,吓得四处逃窜。

六官垭自此消失了两个精壮的小伙子——禄子、财子,他俩儿被垭北山脊上的狼群叼去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的形象及名字也被时光湮没了。

禄子、财子被刀疤一队匪兵手绑着手,肩拴着肩,推推搡搡了很远一段路程,有几天几夜,开始的时候,他俩被蒙上了双眼,任人牵着鼻子走,后来,当他俩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平坦了,宽广了,踏在上面咯嘣咯嘣响,浑身冻得起了鸡皮疙瘩,几个匪兵给他披上了一件带有臭味儿的衣服,身上才有些暖意。他俩眼睛上的黑布才被揭掉。睁开眼睛一看,俺的个娘呀,这是哪里?白茫茫的雪色世界一片,和他们垭里完全两个世界,他俩已完全记不住回去的路了。大哥,把两个“炮灰”交上去,我们晚上喝一顿。一个匪兵挤着眼睛说。

好的,兄弟们,有福同享,有苦同当,走,兄弟们,喝二锅头去,不醉不归。刀疤脸嘿嘿地笑着。

他俩被带到了个露天练兵声,场上哨声连天,打靶射击声、格斗声、跑步声,声声震耳。然后又拐了几个弯,身上的绳索才被解掉,塞进了一个黑屋子。那两个匪兵飞快地和刀疤脸相聚去了,留下了可怜的禄子、财子。他俩环顾了一下屋子四周,一屋子的人和他俩差不多装扮,胳膊上都勒出深红的绳印子,看样子,他们和他俩一样,都是绑来了,有着同样的命运。

俩娃儿,你俩应该是南方的吧?一位五十左右的老者问。

大叔,你咋知道俺俩是南方的?禄子问。

大叔,这是啥地方?财子也迫不及待地问。

一屋子人都围了过来,看样子,他们同病相怜。

这是在北方,小日本打进来了,闹得俺们家不是家、国不是国的,俺们都是抓来的壮丁,去打日本人。大叔语重心长地说。

武叔,小日本欺人太甚,该打,可俺也不应该被这群没良心的匪兵蒙头盖面、没脑没头地绑来。

禄子、财子才知道这位老者叫武叔。

哎,乱世啊,没办法的事儿,既然来了,俺们还是把心安下来,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俺们还是以民族大义为重。

看来武叔既然年纪大一点儿,可话说出来确实有道理,大伙们都很服他。

武叔,俺和财子都听你的。禄子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得熟知人。

正说着,咣当一声,门被打开了。

起立,团长到。一个士兵大声吆喝道。

众人有气无力地弓着腰、斜着腿站着。

大家好,我姓李,大家叫我“李团”,以后大家就这么叫我。李团长的语气很和悦。刚才武大哥同大家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武大哥说得很对,山河破碎,家国不在,在这民族危亡之际,我们大家都要同仇敌忾,小日本侵我山河、掠夺钱财、欺凌姐妹,我们要誓把小日本赶出我们的土地。

李团长的话激起了大伙的敌气。

誓把小日本赶出我们的土地!武叔吼出了声。

誓把小日本赶出我们的土地!众人都吼了起来。

李团长双手在胸前压了压。说,大家都要好样的,你们都是热血男儿,我们要紧握拳头,万众一心,小日本并不是妖魔鬼怪,同样是血肉之身,一对一搞不赢,二对一,我就不信他妈的打不赢。

揍死他个狗日的。众人哗道。

下面,我宣布:武大纪任××师××团××营××连××排××班班长。李团长宣布罢走了。

禄子、财子是第一次见到李团长,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李团长,就像他俩见到那队押他俩的匪兵一样,就只见一次。这一屋也就是二三十个壮丁,他俩儿没细数,大概就是一个班的人马。武叔就成了他们的班长,也成了他们的生死兄弟。

武叔,听说这小日本凶着,以一挡十。众人中的一个麻脸说。

麻子,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武叔很严肃。

听说小日本人的迫击炮挺厉害,一枚炮弹下来,倒下一片。众人中的一个马脸说。

马脸,听说过“脸皮厚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这句话没有,俺们就是不要命,小日本见了俺们也叫爷。武叔脸色依然很严肃。

就怕俺们到时当了炮灰。众人中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

当炮灰也是为了民族大义而亡,死得其所,所以从现在起,俺们得抓紧时间训练,战时才能保命。武叔说。

正说着,一个传令兵抱来了一大抱衣服扔在地上,传达了上级命令:迅速穿上衣服,紧急集合。

军令如山倒。武叔不敢马虎,迅速换上衣服,众人也迅速换上了衣服,禄子、财子更不敢怠慢,三两下子换好衣服,一队人马在武叔的带领下,来到操场上。人是衣裳马是鞍。换上衣裳的众人,看上去还真像模像样的,是正规的部队。

禄子以为训练开始了,说,财子兄弟,等会儿训练的时候,俺俩都要卖力,这样能保命。

财子说,好的,禄子哥。

谁知,场子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都是刚穿好衣服的士兵,都被集中在场子中央,看样子不像是训练。禄子哥,这不像是训练。

不训练,哪要干啥?禄子有些莫名其妙。

场子上乱烘烘,只听见一个哨兵大喝了一声:开拔。场子上掀起了一阵灰尘,一阵阵乱嚷嚷的说话声伴随着乱七八遭的脚步声,很远的排头人头攒动,队伍出发了。

这是要干什么?要去哪里?财子摸着丈二的脑袋,着不了东西南北,低声嘟嚷了一句。

别说话,跟着走就是了。武叔低声说。这是开拔。

啥是“开拔”?队伍中有人小声问道。

你个猪脑子,“开拔”就是部队出发的意思。队伍中有人小声回应着。

啥?俺们都是新兵蛋子,没经过操练,就让俺们上战场。有人惊愕着。

小日本来得凶狂,来不及操练了,这真是把俺们拿去当“炮灰”。有人感叹道。

别乱说话,祸从口出。武叔警告着。他说,俺们这是开赴战场,即使就义了,也是为国捐躯。

武叔在前面领到了枪和棉服,人手一套。禄子、财子也领到了。

禄子,这枪,俺不会用,怎么办?财子说。

管它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禄子说。

战争给人类带来了灾难,人的命运已不属于自己。黑压压的部队把硬梆梆的雪地踏融化了,杂夹着黑黄色的泥土,有些泥泞。禄子、财子裹紧了军大衣,感觉身上暖暖的,队伍出行了很远很远,如一条蟒蛇蜿蜒在雪地上,没有尽头。

队伍出发了几天几夜,每天按时就餐,席地而睡,伙食都是伙夫送来了。禄子和财子也不知道他们往哪儿走,要去哪里,他俩全听武叔的指挥,叫东就东,说西就西。偶尔休息的间隙,武叔教教他们怎样打枪。武叔说,他是猎户出身,对枪很熟悉,既然手握了枪,就要爱惜它,视它为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他又教他们咋样打枪、擦枪、保养枪。他是他们的班长,更是他们亲密无间的战友。

队伍又急匆匆地走了两天,这两天天天都能听到枪炮声,看到头顶上飞过的战机。禄子、财子兄弟俩感觉到快到了战场。马上就要和日本鬼子厮杀了,经过这几天的熏陶,他俩也有了血性,小日本真是太可恶了,有着好好的家不呆着,干嘛当强盗漂洋过海地来掳夺俺们,杀死个它狗日的,叫它有来无回。不仅他俩有了血性,他们这一班人马在武叔的带领下都有了血性。又急走了一天,他俩终于见到焦烟四起、废墟连片的战场。

武叔接到了上锋的命令,这一战是场阻击战,他们班的任务就是坚守一个海拔五百米左右的无名小山包,是敌人主攻方向的右翼。已进入战场,武叔就带领战士开始修挖战壕,以身示范,战壕挖得深且厚实,同时,他让战士们又在战壕下面挖了猫儿洞,以避躲敌人的飞机和炮弹。磨刀不误砍柴功,看样子,武叔是打仗的一把好手,此阵势是敌人休想踏过他们阵地半步。

战斗打响了,让禄子、财子傻眼的是,敌人首先是用迫击炮一阵狂轰滥炸,他们修筑的战壕垮塌了一半,接着,就是敌人的装甲车辗了过来,机枪射出的子弹如天上的雨点子,密集地扫射过来。紧跟着装甲车后面的是小鬼子的步兵,这些小鬼子训练在素,枪法极准,射伤不少我方战士。幸亏武叔事先让战士挖了猫儿洞,否则,眼前会死伤过半。正面和左翼的我军战士受到了重创,死伤无数。敌人的步兵上来了,武叔端起了机枪,大喝一声,嘟嘟嘟,机枪吐着火舌。此时,平时没摸过枪的战士们乱放一通,歪打正着,敌人倒下一片。敌人傻眼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们只得退了下去。武叔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喜悦,禄子、财子及兄弟脸上挂着笑容,他妈的,小鬼子也这么不经打,当起了缩头乌龟。

约摸一分钟,小鬼子退到了安全区域,只见一个鬼子指挥官的战刀一挥,立马走出一队迫击炮队,一字排开。不好,敌人又要炮击阵地了。武叔叫了一声。兄弟们都钻进了猫儿洞。可这次不同于以前,敌人显然要把小山头夷为平地。他想叫兄弟转移撤离,可已经来不及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炮弹如雨点般洒向了小山头。猫儿洞也没能藏住他们的身体,战士们被炸飞了天,小山头成了焦土一片。财子被眼前的惨状吓呆了。当敌人的一枚炮弹落下来的时候,正巧落在他的身边。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禄子猛扑了过来,压住了他的身体。

财子醒来的时候,感觉到有热血在流,他想动,却动不了,禄子哥紧紧压在他的身体之上,眼睛还露着微笔,见财子醒来,努力地含着微笑说,财子,照顾好你的侄子。说罢,头一偏,永远地闭上了双眼。财子正想努力摇晃着禄子哥,此时,凶狠的小鬼子上来打扫战场了,他们又在禄子的后背狠狠地扎了几刀。财子就这样躲在禄子的身下躲过了一劫,可以说,是禄子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小鬼子打扫战场完毕,又迅速向前推进。财子是在夜晚被几个老乡在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把他送到了部队,他原来的那个班无一人生还,那个部队也没有了番号,他从这个部队换到那个部队,也不知换了多少个部队,他的命还保留着。因为,战争是无情的,子弹不长眼睛,战场首先要保命,再给敌人致命一击,他也成了一个兵痞。且成了战场上的一个老兵,又从老兵升到班长、连长、排长、营长,这是他最光辉的历程。无论走到天涯,或是海角,他的脑海总抹灭不掉禄子的身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向他抛下了重托,照顾好他的侄子,也就是禄子的儿子。禄子的痨病婆娘,他是有印象的,这么多年了,痨病婆娘肯定撑不到眼前,可能早已归西,那扔下独苗儿子咋办?这也是禄子自被抓了壮丁后的一个心病。禄子救了他,他有责任有义务替禄子照顾好他的儿子,可眼前战事吃紧,当逃兵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他的心里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那就是他那没过门的媳妇。这么多年了,桃花岭的媳妇还在等他吗?那可是阿爹用一头牛的代价。哎,可恨的战争,要是没有战争,他想他一定过着婆娘、娃儿、热炕头的日子,儿子也许有十来岁了吧。不可能,桃花岭的媳妇不可能等他,他连面儿都没见过就被抓了壮丁,没见过面的婆娘连他是啥模样都不知道,会死心塌地地等他吗?那简直是荒唐之极,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些年,他跟了部队打跑了小鬼子,让他想不通是小鬼子被打跑了,而自己人又打上了。他也不知道这仗咋打?更多的时候,他就对着天空放枪,放着放着,他就漂洋过海了,来到了一个小岛上,从此,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一晃又是十来年了,他的心里总有一块石块没放下,这块石头就是禄子的儿子。

卢二狗不能让自己那一头老黄牛白白送了人,老大财子被群狼叼去了,那是他的命数,人的命,天注定,命数已到,他也没得办法,悲伤了数日过后,他渐渐清醒了,活人还得过活人的日子,老卢家的根儿不能断了,还得延续下去。马上都到年关了,前天,他还到桃花岭去了一趟。与亲家李麻子拉了拉家常。

卢老弟,儿大当婚,女大当嫁,俺家喜凤的事儿也该办了。

李老哥,你真个爽快人,俺也着急这档子事儿,这不就是来找你商量吗?

俺是拉了你一头牛过来的,但俺喜凤也是一个大闺女了,俺和她娘把她养大也不容易,钱财乃身外之物,俺老俩口不图啥,但喜凤出嫁的那天,总得有套像样的衣服吧。

哦,李大哥,你说的是个事儿,俺这就回去置办,腊月二十四是历年婚嫁的好日子,到时,俺家一定给喜凤置办一套红红火火的嫁衣。说着,他就抬腿往六官垭赶,不能久等,时间长了,他真不知道亲家还会出啥幺蛾子。

一路上,他在想一个问题,给喜凤置办嫁衣不是个事儿,把今年多收的包谷卖出去,就可以填补这个空档,可惜财子,劳累了一年,却没把喜凤抱上床,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的问题是财子被群狼叼走了,咋与喜凤结婚?怎不能让人家黄花大姑娘抱着财子的衣冠结婚?嫁过来就守活寡。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哦,对了,寿子和财子是孪生兄弟,长得也相像。相不相像倒没关系,喜凤从来没见过财子,财子去了,没这个福分,家里还有寿子,小叔子转茬儿,这个法子要得。说转茬儿,其实也不是,喜凤和财子没见过面,更不用说圆房那回事儿了。他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心里有了这一招,他的脸上挂着笑容,腿脚也变得轻快了,不知不觉中到了家。

寿子还在床上挺尸,对于禄子和财子被群狼叼走的事儿,他漠不关心,毫无感觉,叼就叼走吧,都睡了婆娘了,死了也不亏,哦,财子还没睡过,但他有了婆娘,也不亏,不像自己光棍条子一个,生活在暗淡无光的日子里,干啥都没劲儿。

寿子,天天挺尸,好人睡得病,病人睡得死,你就不怕折寿,年纪轻轻的见阎王。

你个老不死的才见阎王呢。

你个小兔崽子,咋说话的?俺是你老爹。

卢二狗气不打一处出,恨铁不成钢,顺手抄起打杵,就要揍寿子。

寿子没跑,反而一骨碌爬起来,凑到他跟前。没好气地说,打死俺算了,反正财子哥被狼叼去了,你也不差俺一个,打死俺,老卢家就会绝种。这话说到卢二狗的心口上了。他怔了怔,无力地扔掉了手中的打杵。说,寿子,俺也没有存心要打你,俺知道你是存心气俺,俺今个儿找你说件好事儿,没想到你说出这等话来,给俺脸上泼了一盆冷水。

你会有啥好事儿?好事儿尽想着财子哥,会想到俺吗?

可眼前你财子哥不在了,好事儿就会想到你头上。

寿子捂着头想了一会儿,是呀,财子哥不在了,老头子也不会想着财子哥的鬼魂,好事儿自然会降到他头上。他脸上的皱容有些缓解,说,啥好事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搁俺睡觉,做美梦。

来,坐到这里来,俺爷俩儿今个儿好好说说。

卢二狗掏出了烟,自己燃上了一支,递给寿子一支。

俺不会抽。寿子没接。

寿子,阿爹阿娘老了,你现在应该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要挑起家庭的重担,抽支烟,你就会长大,就成为真正的男人了。

没婆娘,咋成为真男人,你哄鬼吧。

来,抽一支,阿爹正要跟你说这事儿。

卢二狗把烟燃上,塞到了寿子的嘴巴。说,寿子,天底下没有一个父母会害自己娃的,你财子哥不在了,他的婆娘就是你的婆娘,这是好事儿,肥水不流外人田。

啥?财子哥的婆娘是俺的婆娘,俺才不要那破鞋。

寿子被浓烈的烟味儿呛出了眼泪,他觉得阿爹的话又好气又好笑。

啥是破鞋?你个苕娃儿,你大哥的婆娘是破鞋吗?

不是破鞋是啥?她是财子哥的婆娘了,还不是破鞋?

寿子,俺问你,财子和他婆娘见过面吗?圆过房吗?你见过你嫂子是啥模样吗?

寿子猛吸了一口烟,这会儿,他已适应了那浓烈的烟味儿。摇了摇头说,没见过。

财子的婆娘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说着,他嘿嘿地笑了几声,裂开的脸上显现着几道更深的皱纹。

阿爹,你说的是真的?寿子的脸上终于舒展了笑容。

寿子,记住,桃花岭的人要问你,你就说你是独苗,兄弟一人,你娶的婆娘是桃花岭的喜凤。

为啥这样说?

你傻了,桃花岭的亲家若知道事情的真相,若反悔了,找茬儿,那可是俺们没了理儿,就白白浪费了一头老黄牛。

阿爹,你真奸滑。

寿子,俺不奸滑,能给你讨到婆娘吗?要知道,这世上,天上不会无缘无故地掉下馅饼。

解铃还得系铃人。寿子的心结解开了,自此变了一个人,早起晚归,地头田间的活儿全包了。腊月二十四,他顺利地把桃花岭的喜凤迎接了回来,小俩口过着夫唱妇随的生活。

禄子被狼群叼走了,禄子娘经不住这个打击,自此一蹶不振,什么事儿也不过问,望着一个人站在那里,实际跟没有人没什么两样。这下子可苦了卢大牛,禄子的痨病婆娘喘得更厉害了,不几日就归西了,娃儿就留给了卢大牛,他既当爹又当娘的。

不管是穷日子,还是富日子,都得过下去。寿子渐渐地学会了阿爹卢二狗的圆滑、奸诈,进了村委会,坐上村长的宝座,而且一坐就是几十年。垭里人见了面都叫他“卢村长”,当头上有了秃顶的时候,大部分垭里人又叫起了他“卢秃子”,都忘记了他过去的名字。

手机嗡嗡地叫着,把卢秃子从遐想中拽了回来。在他的印象中,财子哥、禄子哥被群狼叼跑了,早已不存了。刚才喜凤吐出了一个信息,有个叫卢福财的人称他为他的大哥,而且还叫出他多年未被叫过的名字——卢福寿。他满脸孤疑地接了电话。

喂,你找谁?

哦,小寿子,俺是财子,是你大哥。

对方改变了语调,语音变得像六官垭的土话。

啥?俺没有财子哥,禄子哥和财子哥被群狼叼去了,早死了。

小寿子,你们搞错了,俺和禄子哥没有被群狼叼走,而是被白狗子抓了壮丁。

你和禄子哥被抓了壮丁,没被群狼叼走?这是天大的谎话。

是真的,寿子老弟,俺和禄子哥被抓了壮丁之后,每天都在东跑西窜,天南海北地瞎跑,跑了这几十年,俺想老家呀!

你真是财子哥,现在在哪儿?

俺真是卢福财,现在定居在岛上。

卢秃子听到对方住在海上的岛上,眼睛闪过了一丝贼亮的光,这两年,海上的岛上回来省亲的人很多,个个都是大款。

俺不信,你不是禄子哥也被抓了壮丁吗?俺想跟禄子哥通话,唠唠磕。

对方的话筒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突然传来了啜泣声。把卢秃子吓了一大跳。喂,话说的好好,咋还哭起鼻子来了?

话筒里的哭泣声越来越大。把卢秃子的心也哭得有些寒,同时,也有些不耐烦。大清早的,晦气,再哭,俺就挂了电话。

对方这才停止的哭声,但语音里仍带着悲伤的情绪。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寿子,俺找你们找了好多年,今个儿才通了话。

别叫俺“寿子”,难子,叫俺卢村长。

好的,卢村长,你就是俺的孪生兄弟卢福寿,你刚问到禄子哥,俺要告诉你,禄子哥为了救俺,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小鬼子的炮弹,临终时要俺照顾好他的儿子。

你真是财子哥?卢秃子终于相信了眼前的事实。

俺还能骗你,俺能把俺们三人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情形说出来,卢村长,禄子哥的儿子叫啥名?俺现在连这个侄儿的名字都不知道,俺没尽到责任啊。

财子哥,禄子哥的儿子叫冲子,大房只剩下他一个种了。

活着就好。

卢秃子的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通过这么长时间电话,他已经了解了对方是自己的孪生大哥卢福财,这是事实,无可改变的事实,而且他还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财子哥不会回来跟他争喜凤吧?

财子哥,听说你在岛上发了大财,是吗?

卢村长,叫着蛮别扭的,还是叫寿子吧,寿子,财倒没有发多少?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这就好,比起俺们垭里要强上千倍。

应该是吧。

财子哥,你成家了吗?侄子多大了?他终于问到了关键的问题。

哎!一言难尽,改日,俺兄弟俩见面时再叙,说说冲子的情况。

卢冲子现在好着呢,什么都不缺,老大不小了,就缺一个婆娘,俺家也紧巴巴的,德贵在城里买了房子,手头也紧,俺家顾不上冲子。

哦,那得赶紧给冲子讨个婆娘,让卢家大房的香火延续下去,错过了这段大好时光,就没有那个店了。

就是,可这讨婆娘得要钱,财子哥,禄子哥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帮冲子一把。

那是自然,到时候再说。

财子哥,你在部队混了几十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小也混得了个官吧。

哈哈哈,官不算大,顶锋的时候也就是个营长。

俺的个娘呀,营长,还不算大官?都说团长相当于县长,那你这个营长在俺们城里至少也算个局长吧。

哎,一切都是过往云烟,那都是过去的事儿。

咋是过去的事儿?在俺们六官垭近些事还没出个你这么大的官,你就是当前垭里最大的官,是俺们六官垭的荣耀。

寿子老弟,俺们这一代人,掐着手指算算,在垭里还有几个?

没有了,财子哥,就剩俺俩。

寿子老弟,俺想家呀。说着,他又啜泣起来。

财子哥,咋又哭起来了?想家就回来看看。

寿子老弟,你说到俺的心窝上了,这么多年,夜夜睡不着,就想着回家看看,俺这次联系你,就是想回家看看。

好的,你定个时间,俺通知垭里人到垭口接你。

一个月之后。

卢秃子此时担心的财子哥回来的问题,他如今的婆娘原本是财子哥的,如今生米早做成了熟饭,而且熟了这么多年,还给二房头延续了香火,生了个儿子。当然这一切,喜凤并不知情,他怕财子哥回来说漏了嘴巴,若得喜凤有想法。他折到了一个背静的地方。问,财子哥,俺想问你一点儿私事儿。

你说,寿子老弟。

你和大嫂那档子事儿。

俺被抓了壮丁,总不能让桃花岭的喜凤守活寡,俺早就想好了,也不知道喜凤嫁没嫁人,最好是嫁了人,免得害人家一辈子。

卢秃子总算松了一口气。说,财子哥,大嫂可是阿爹用一头牛给你换来的婆娘。

人的命,天注定,这辈子注定俺和喜凤不能成鸳鸯。

假如喜凤还活着,财子哥,你有什么想法。

寿子老弟,俺们都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有啥想法?只想安度晚年。

财子哥,你说的都在理儿,问题是喜凤成了俺的婆娘。

啥?财子在电话里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喜凤成了俺弟媳妇,这是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

财子哥,你真这么想。

寿子老弟,这是阿爹安排的吧?俺就佩服俺们阿爹,做事很公道。

财子哥,既然你这么想了,回乡之后,这件事儿只有你知俺知,天知地知。

好的,这都是过去的事儿,老黄历的,别提它,俺打算在下月十五回六官垭,明天俺就去买票。

财子哥,俺急切地盼着你归来,与你相聚。

兄弟俩这才挂了电话。

卢秃子自从与财子哥联系上之后,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唠嗑。

喜凤不知道他俩唠些啥,常嘀咕着。老头子,你那电话可是漂洋过海的,说那么多废话干啥?那说的可都是票子。

喜凤,这回可真让你给说对了,俺说的就是票子,你想,财子哥在那边发了财,会忘了俺们。

整天整天“财子哥”地挂在嘴边,连鬼毛都没见一个,有啥稀奇的,说不定在那孤岛上还讨着饭呢?

你胡说。卢秃子有些生气。

俺咋胡说了?你见到过他本人了吗?

俺是没有见到财子哥,可那边回来省亲的个个都是大老板,整沓整沓的钱给着些沾亲带故的亲戚,财子哥和俺打小光着腚长大的,他如今发达了,吃着大鱼大肉,至少也得给俺匀口汤吧。

老头子,做你的美梦去吧,你有胳膊有腿的,尽打着别人的主意。

喜凤,你知道俺那财子哥是啥官衔?

啥官?难道比你这狗尾巴草籽官还大?

喜凤,你还真说到点子上去了,俺那财子哥可了不得,在部队里从大头兵干起,一直干到营长,若转业回来,在俺们城里,至少也是个公安局长,你说这官儿还不大吗?你上下数数近百年,俺们六官垭有这么大的官吗?财子哥可是俺们垭里了不起的历史,也许将来还要写入史书呢。

看看你那张臭嘴,胡咧咧起来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喜凤,俺不跟你往远扯了,就说眼前吧,财子哥干过营长,肯定腰里的票子也不少,下月十五回垭里省亲,到时会少了俺们一大份?

老头子,俺们有胳膊有腿的,如今吃喝不愁了,别掂记着人家的钱财,老了,只求个身体健康就得了,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要它干啥?不过,财子哥这么多年没回来,肯定日夜都思念着垭里的人,他要回来省亲,俺们得跟垭里人吭个气,早做些准备、安排,可不能怠慢了人家,这是正事儿,别动歪心思。

财子是个人物,可不能怠慢了,俺这就跟垭里各户联系,把住宿、饭点都安排好,还要搞一个欢迎仪式,像过年一般热热闹闹的。

看把你急的,毛里毛躁的,先列个名单,把事情理个头绪,然后再和垭里有头有脸的人在一起商议一下,三个臭皮匠,抵过诸葛亮,光你一个人蹦达蹦达的,顶个球用。

晚上,老俩口在床上合计着。六官垭也就卢家家族四大房,大房卢冲子是烂泥扶不上墙,就别指望了,二房就靠他和儿子德贵了。三房的卢福宝还算是个人物,这些年,垭里、垭外承包些小活儿,也挣了不少钱,想必这事儿,面子上的事儿,一说,他准会同意。四房头的卢福权通情达理,靠着勤劳的双手,家里早已不愁吃穿了,日子过得还可以。

喜凤,俺琢磨好了,欢迎财子哥回乡,是六官垭的大事儿,各个房头都要团结一致,这住宿好说,关键是吃饭问题,怎不能让财子哥一个人到各家各户呷(吃)蹭饭?得大家在一起,显现一个大家族的淳朴风貌,得有人坐陪财子哥呷(吃)饭,显得热闹,有氛围。

老头子,你这个法子是不错,可这要各房头出点“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就到各个房头收份子,当然,大房头的卢冲子就别提了,赶明儿,你烧上几个菜,俺把福宝、福权叫来,商议这个事儿。

好的。

一年到头,垭里人卢氏家族没得几次相聚,一般的情况下都是以房头论亲疏,人情礼往也是以房头赶人情。卢秃子不一样,他是村长,各个房头有大小事务,都请他坐上席,他是族长,也是知客,上席的位子都给他空着。这样以来,他请其它房头的坐在一起呷(吃)个饭是少之又少。

福寿老哥,今个儿刮的是哪门子风?把俺接过喝几杯。福宝见面就打着哈哈。

祷寿老哥,今个儿要刮就刮东南风,别刮西北风。福权附和着。

六官垭里“福”字辈的也是他们几个人,见了面才叫个真名。

福宝、福权,快坐,没啥事儿,就是想俺们兄弟仨在一起唠唠嗑,别瞎想。卢秃子又是递烟又是端茶水。今个儿,俺们兄弟仨好好喝几杯,这坛子里的地瓜烧有些年头了,俺怕把俩老弟喝得醒不过来了。

喜凤端上了几个热气腾腾的硬菜,兄弟仨便猜起拳来。酒过三巡,卢秃子说,福宝、福权老弟,你们听说俺们二房还有一个兄弟卢福财吗?

听说过,那是早些年的老黄历了,说是被群狼叼去了。卢福宝说。嗯,有这么回事儿,也只有俺们哥仨对这事儿还有些印象,晚一辈及下一辈的人对这事儿毫无知晓。卢福权说。

幸亏俩老弟还记得这事儿,卢福财还活着!卢秃子转入了正题。

什么?卢福财还活着?福寿老哥,你是痴人说梦话吧。

福寿老哥,卢福财还活着?当年传得沸沸扬扬,被垭北的群狼叼去了,怎么还有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河水倒流了?卢福权是快性子,噼啦啪嗒地放了一连串的响屁。

是呀,这都多少年头了?卢福宝说。

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年头了,还真有这等稀奇事儿。卢福权说。

说来话长,俺听财子哥说,当年他和禄子哥被白狗子抓了壮丁,而垭里人都误以为他俩被狼叼去了,可怜的人啊。卢秃子有些伤感。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活着就好,看看,如今的日子多好,呷(吃)穿不愁,不像过去,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卢福宝说。

禄子哥还好吗?卢福权问。

禄子哥为了救财子哥壮烈牺牲了。卢秃子嗫嚅着。哎,可怜呀,只剩下财子哥一个人了。

那得把财子哥接回来看看。卢福宝说。

叶落归根,俺想财子哥也日想夜想回俺们垭里。卢福权说。

俺们兄弟仨想到一块去了,来,干一个,等财子哥回来了,俺们哥四个一定要干他个通宵。卢秃子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很爽快地干了一个。

福宝、福权,你俩知道财子哥在部队混到什么级别了吗?

俺俩咋知道?别卖关子,来点爽快的。

财子哥在部队里曾干过营长,相当于城里的公安局长,了不得,来,再干一个,为俺们六官垭出了这么个大官干一个。说着,卢秃带头一饮而尽。

卢福宝、卢福权也随着一饮而尽。

前些天,财子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联系上了俺,漂洋过海地通了几个小时电话,他的心里真是个想,想回垭里看看。

那俺们垭里应派人去接,这是俺们六官垭的荣耀。福宝说。

对,就应该去接。福权附和着。

俺也是这么想的,但财子哥回到垭里,总不能让俺一个人坐陪?那样显得单调,毫无人情味,两位老弟,俺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卢秃子步步为营。

是的,失散多年的兄弟回到垭里,是俺们六官垭的荣耀,俺俩一定得招待好。卢福宝、卢福权说。

既然两老弟拍了板,大房头的卢冲子就不指望了,俺负责二房头,福宝负责三房头,福权负责四房头,招待财子哥总得有费用,按户头一人一百,到时坐陪时一家来一个代表,你俩看,咋样?卢秃子说。

这个法子得体,既显示了俺们卢氏家族的温暖,又体现了不让哪个人吃亏,另外,谁愿意接财子哥,那是他个人之间的感情,这个俺们不干涉,公私分明。卢福宝说。

两位老哥,你俩怎么说俺就怎么做。卢福权说。

俺们兄弟仨意见一致,来,干了。卢秃子有些红光满面,春风得意。他情不自禁地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卢福财的电话。财子哥,俺现在和三房的福宝、四房的福权在一起喝酒,你给两位老弟说两句。说着,他把电话递给了卢福宝。

卢福宝接着电话,和卢福财俩聊了起来。卢秃子和卢福权继续猜拳喝酒。

约摸半个小时,卢福宝和卢福财聊罢了,说,财子哥,你跟四房头的福权聊聊,说罢,他把电话递给了卢福权。接着,他与卢秃子继续猜起拳来。

喜凤炒了一盘又一盘,见卢秃子的手机一直处于忙碌状态,有些生气,翻着白眼,嘀咕着,呷(吃)个饭,菜酒都堵不住嘴巴,还打个啥电话?

老嫂子是心痛那几个电话费,改日等财子哥回来了,俺让他给你补上。福宝打着趣儿。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别跟她一般见识,来,再干一个。哦,俺忘了说了,财子哥是俺们六官垭的大人物,回乡时得请一班锣鼓队,敲锣打鼓地把他迎接回来,你俩看如何?

俗语说,无酒不成宴席,这迎接财子哥没有锣鼓队咋叫迎接呢?冷冷清清的,没个热闹劲儿。福宝说。

那就这么定了,请一班锣鼓队,费用由俺们三个房头的共同出。卢秃子心中的算计全盘吐了出来,也都达到了目的。

福权潦草地说了几句,挂了电话,又加入到猜拳的阵营中来,六官垭的山谷里回荡着一阵阵酒气熏天的猜拳声。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亲人们团聚赏月的时刻。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红红的柿子挂在垭口那棵古老却显沧桑的柿子树上,它们个个微笑着,像是迎接漂泊异乡的游子。此时的六官垭,算是深秋了,漫山红遍着栌木树叶,整个山间都映成了一片红色,垭里人已经忙罢了秋收,冬种还不是时候,有些闲暇,在卢秃子、卢福宝、卢福权的号召下,垭里卢氏家族的人今天都换上了新衣服,分成两班,婆娘们都去卢秃子家在喜凤的带领下忙开了,今天准备了八大桌,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等各种菜肴前天都在垭外买了回来,只等着下锅了。所有卢氏家族的男妇老少都在一起聚会。男人们都穿戴整齐地在垭口等待着他们漂泊多年的亲人的归来。

月是故乡明。卢福财压在心头多年的愿望快要实现了,多少年了,每当月圆的时候,他都仰望着夜空,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久久凝视着那轮圆圆的月亮,月亮升起的地方就是家乡的地方,他想看看垭里的人,更重要的是看看他生死相交的兄弟禄子哥的娃儿,禄子哥不在了,换了他的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一定要做一件对得起禄子哥的事情。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禄子哥的骨灰。那天,当小日本越过战场之后,他悄悄地把禄子哥的尸体拖到了山后的林子里,架起了枯木干柴火化了,装在军用水壶里,在他有生之年,他一定要把禄子哥的尸骨带回六官垭,不能让把禄子哥的魂魄四处飘游。嘴说他干过营长,但他是劳苦人出身,深受武叔的影响,从不克扣部下。他知道他的兵都是被抓来的穷苦壮丁,家有老小,需要用钱,有时,他甚至把自己的军饷分发给他们。部队大撤离时,他糊里糊涂地踏上了海轮,去了海峡,可以说是只身去的,无半分文两。在那边,他转业到一个机械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与同去的英子相遇相识并结婚生俩子,拿着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并非像卢秃子想象的那样,是腰缠万贯、衣锦还乡的海归族。六官垭是他的根,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寿子老弟的电话让归心似箭,恨不得飞回到垭里。回乡之前,他还是做了些准备的,怎不能空手回去吧?他去街上买了一些挂件、耳环、手镯之类的纪念品,以便送给宗亲们,礼轻仁义重。

太阳刚升起山坳,垭口上就普照上了金色的阳光,秋高气爽,垭口上人锣鼓队就敲了起来,给这寂静的山谷蒙上了一层喜庆的气氛。卢秃子也没闲着,一遍一遍地给族人散着烟。一阵锣鼓之后,还不见他们的客人归来。有人耐不住性子,问了起来,秃子叔,你说这财子叔是开车回来,还是凭两只腿走上来?

你个苕娃儿,财子哥可在部队里当营长,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这么说吧,在俺们六官垭,财子哥跺跺脚,这六官垭的山也要抖三抖,你说他是开豪车,还是靠腿走回来?说罢,他吐了一阵浓烈的烟雾,嘿嘿地笑着。

众人也跟着他嘿嘿地笑着。真是个苕娃儿,傻啦巴唧的。

正说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颠簸在垭外的土路上,向垭口驶来。

来了,锣鼓队准备。卢秃子一招手,锣鼓队做了架式。

众人都朝垭外的土路上望去。黑色的小轿车泛着锃亮的白光,缓缓向垭口驶来,快驶到垭口时,卢秃子一招手。小伙子及娃儿们扭起了秧歌,锣鼓队敲打出了震天的音乐,震得山谷间的鸟儿飞来飞去,应和着这热闹的场面。车子驶近了,卢秃子又一招手,烟花、鞭炮响了起来。众人把热情的目光都投向了小车子,急切地等着车子上的人下来。车子上的人没下来,车窗缓缓滑了下去,从里面露出了一头卷发,问,大爷,去县城的路怎么走?

众人诧异,原来是弄错了,这车上的人并不是他们要等待的客人。

烟花在垭口的上空绽放着绚丽的光彩,鞭炮依然响个不停。喜凤脸上挂满了喜悦,说,回来了,回来了,快架起蒸笼,要大火上气。众女人们在厨房忙开了。

卢秃子见车窗里伸出一个妖艳的卷发,猛然间想到,男人有钱了,都会搞一个二奶或是小三,这卷发美女肯定是财子哥的二奶。忙笑着问,卢总呢?咋不下车?说着,他便把秃顶往车窗里送,车窗是贴了膜的,外面看不见里面。

吓得那卷发缩回了脑袋,惊叫着,哪个卢总?神经病,你个秃驴,想耍流氓。她忙把小车子往回倒。

众人才缓过神气,锣鼓队也停止了敲打。哎,搞错了对象,这是个走岔路的婆娘。

卢秃子也缓过神来,他在那打开的车窗向后座扫了一眼,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才确信这不是财子哥的小车子。

众人又嚷开了。秃村长,咋不事先打个电话,问问财子叔到哪儿?就这样瞎折腾。对,打个电话问问,别再搞错了对象。哎,白白糟蹋了一捆烟花和鞭炮,秃村长,要不要再抱一捆来呀……

卢秃子只得说,再回去抱一捆。一个后生跑回了垭里。他掏出了电话,拨通了电话。嗡嗡嗡,对面手机一直处在忙音之中。

咋了?没人接电话?众人问。

快到了,俺们这里是深山,也只有这垭口的信号好一点,财子哥肯定已经进山了,手机没信号说明了这一点。他的脸上又挂上了喜悦。冲子,去垭外的土路上看着,可要看清了,财子哥回来了,一定要瞅准车子里的人。

卢冲子没有马上行动,冲他扮了个鬼脸,伸出了手。

你个鬼儿子,拿去。卢秃子无奈,只得从包里摸出一包烟甩给了他。见着来了,就向俺们挥挥手,俺们好做好准备。

卢冲子接过烟,飞快跑出垭口,跑往垭外的土公路。

垭口又恢复了些许的寂静。卢秃子又开始散烟,众人们开始喝茶、抽烟,开始说笑。

听说海峡回来的人都是大老板,回来后给族人发钱。

你说的是真的?这财子营长名字好,肯定发了大财回来风光风光,俺们也能捞点油水。

这也不好说,有钱的地方也有穷人,说不定财子营长没发财,混得不咋样,水不流舟的,只不过想俺们了,回来看看,再说了,俺们都是有胳膊有腿的,干嘛要占人家的便宜。

大伙们又抽了两支烟的功夫,聊得正兴,远远望去,垭外的土路上又蜗行着一辆小车子。卢秃子嘿笑了两声,说,这次应该不会错,财子哥回来了。他直望着土路的卢冲子。

卢冲子一连抽了三支烟,看在这烟的面子上,他才干了这差事儿。小车子正朝他驶来,他不敢怠慢,眼睛紧巴巴地瞅着黑色的小车子。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没见过财子叔,哪知道他长的是牛鼻子,还是马眼睛?小车子行驶得很慢,慢慢地打他眼睛晃过。他看得很清楚,是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开着车,岁数比秃叔略显年轻一些,海外的老总肯定比秃叔年轻,这是肯定的,那像秃叔常年呆在大山里,被山风吹着,当然老得快一些。小车子已经晃过他几米远了,他狠吐了一口浓烟,向垭口的秃叔挥了挥手。

卢秃子见冲子挥手,立即来了兴趣,这回保准没错!他向锣鼓队招了招手。锣鼓队立即吹打了起来。他又吹了吹烟蒂上的烟灰,烟头上显出了明亮的火,他亲自点燃了烟花和鞭炮。大伙们站成了两排,夹道欢迎六官垭的大人物归来。

垭口的土公路只有三米宽,站满了垭里人,显得有些拥挤,黑色的小车子到了垭口就停了下来。前车窗没关上,伸出一个脑袋,问,老哥,去桃花岭是不是走这条道?

卢秃子怔住了,有些傻呆,这卢冲子眼睛瞎实了,车子里哪是财子哥?他有些气愤,骂道,去你妈的,谁是你老哥?滚一边去!

小车子里的男人悻悻地望了卢秃子一眼,嘀咕了一句,神经病,不告诉我,也别犯冲骂人啦。边说着边加大了油门,众人吓得都往两边让开,垭口掀起了一阵浓烈的灰尘。

卢冲子一路小跑了过来。累得气喘吁吁,脸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滴。

冲子,你眼睛瞎得没有缝了?认不得人了?那车上的男人是你财子叔?卢秃子气不打一处出地骂了起来。

卢冲子有些委屈,眼泪在眶里打转儿,出了力气没讨好。俺又不认识财子叔,你认识你咋不去呢?

气得卢秃子举起了巴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敢犟嘴。

众人见事情不对,忙劝住了卢秃子。秃村长,这事儿不能怪冲子,关键是俺们都不认识财子叔,这么多年了,就是您老人家也未必认得。

卢秃子这才住了手。哎,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满地的烟花、鞭炮的灰屑,又白白糟蹋了一捆烟花和鞭炮,这都是族人凑起来的票子,越消耗的多,他越落的少,不可能再向族人摊派了。

众人一片哗然。

秃叔的胡子都白了,办事儿咋这么不牢靠?

秃村长是不是被人给耍了?

这都快晌午了,人还不到,要不,俺们不等了,回去热闹热闹,喝酒去。

秃村长,还等不等……

卢福财在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又转乘了汽车到了垭口外的公路上下了车,进垭里还有四五十里地,多年来的战争生活使得习惯于步行,虽说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不管是山路还是平川,他都行走如飞,因为走得急,几天都在车上,忘记了充电,手机没电了,前些天,寿子老弟说过,今天全垭卢氏族人大摆宴席,欢迎他回家,眼前就晌午,下车后,他就加紧了步伐,向垭里奔去,尽管多年没回去,垭里的路他还是牢记于心的,不会走错。喜凤听垭口的烟花、鞭炮声,吩咐帮厨的女人们加快手脚。财子哥回来了,马上就得开席,大家都加把劲儿。蒸笼早已上气了,整个垭里都闻到了一片蒸肉的香味儿。桌凳也收拾好了,酒菜早已端上了桌。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卢秃子回来,咋还没回来了?二狗娘,你去垭口看看,快去快回。

二狗娘便急匆匆地往垭口小跑而去。秃叔,财子叔回来了吗?

还没有,再等等。卢秃子说。

没回来,咋燃起了烟花、鞭炮?凤婶子把蒸笼都架好了,蒸菜早已蒸熟了。二狗娘边说着边往回赶。

让喜凤再等等,别急,急婆娘嫁不了好男人。卢秃子冲着二狗娘的背影喊着。声音传得很远,也不知道二狗娘听到没有。

卢福财有些焦急,他想打电话告知寿子老弟,他正赶往垭里的土路上,大概再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手机没电了,他只得加快步伐,免得垭里的父老乡亲焦急。他远远地眺望垭口,见垭口有很多人,难道今个儿垭里有好事儿?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日头儿升到了山坳的中央,垭里人都以日照的影子判断时间,眼前,各自的影子已缩到脚跟了,垭口上的众人又出现了骚动。

秃村长,你不会把时间记错吧?

秃叔,还等个啥?你连财叔是啥模样都不记得了,让俺们在这空着肚子干等着。

黄花菜都凉了,走,不回来挺好,俺们自个儿喝酒去……

有些人已经迈开脚步,准备往回走。卢秃子此时干瞪着眼,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老弟,你们这是干啥?垭里有喜事儿?卢福财终于赶到了垭口。他的本地口音中又夹杂着外地口音。

你是谁?要到哪儿去?卢秃子见来人很朴素。他根本没有认出来。

俺找卢福寿老弟。来人说。

你找他干啥?卢秃子问。

俺是他大哥,回老家看看垭里的亲人。来人说。

你是俺大哥?卢秃子诧异,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很普通的一个人,跟自己身个差不多,略显清瘦,眼睛、鼻子、脸型跟自己一个样儿,就是没有秃顶,和自己不像一个人。

你就是寿子老弟吗?可把你找到了,哎,俺们兄弟可见面了。卢福财忍不住激动,泪水长流。

卢秃子怔了怔,看样子,没错,眼前这位很普通的人就是六官垭今天要迎接的客人。他不愧当了几十年的村长,一把抱着卢福财,大声叫着,财子哥,俺们可把你给盼回来了,锣鼓队,吹打起来。

众人又兴奋起来,锣鼓队的喇叭吹得震天响,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垭里的卢氏家族终于迎回了他们的亲人。

卢秃子拉着卢福财的手向垭里走去,众人尾随其后。随着又一阵烟花、鞭炮燃起,卢秃子家的八大桌上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酒菜,众人又喧热起来,六官垭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今天的主角当然是卢氏家族的财营长,卢秃子拉着财子营长坐到首席的上座,当然,他把大手边让给了财子营长。

酒过三巡,族人纷纷过来敬酒。

财子叔,听秃叔说,你当营长那会儿好威风。

啥威风?那时候打仗就是呼啦啦地撤退,就是带着一伙兵跑东跑西的。

财子叔,听说你当营长那会儿捞了不少银子。

银子是不少,但都被俺分给手下的兵了。

众人嘘了一声。可惜了,财子叔,你把银子都分给外人了,也不给俺们分点儿。

喝酒喝酒,让财子哥把酒喝好,财子哥酒喝好了,银子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卢秃子来了兴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如今一些大老板都很低调,财不外露,财子哥也许就是这类人。他借着酒兴,突然心底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卢福财借着这个机会,从挎包拿出了一些纪念小挂件,凡在座的来敬酒的,他都送给了一个纪念物品。族人都很高兴,这些纪念品毕竟是漂洋过海的东西,显得很贵重,他们不仅向他们的财叔敬酒,而且相互也猜起拳来,吆喝声在谷里回荡,好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今天,他们把所有的兴奋都要渲泄出来。

财子哥,俺俩通过话,明天到俺家给你接风,今个儿,俺是借花献佛,俺俩喝个四季发财。卢福宝端起了酒杯连饮四杯。

福宝老弟,回到垭里给你们添麻烦了。卢福财边说着边连饮了四杯。

紧接着,卢福权也过来了,财子哥,后天去俺家,俺婆娘给你做个八大碗,到时俺们不醉不归。

好的,还是家乡的人最亲。卢福财来了感情,眼泪在眼眶打转儿。哎,就是没有了禄子哥,俺俩一道被抓了壮丁,如今就俺一个人回来,要是他回来了该多好呀。说这话的时候,他朝挎包里的军用水壶望了一眼,禄子哥,你听到了吗?他本想把军用壶里的骨灰的事儿说一下,可现在正在兴致上,说出来不太好,就忍住了。哦,福寿老弟,禄子哥的娃儿,俺想看看。

冲子,过来,给你财叔倒几杯酒。卢秃子向对面桌子上的卢冲子喊道。

卢冲子因为刚才在垭口遭受到卢秃子的谩骂,心里有些不舒服,就没过去敬酒,一个人在对面的桌子上喝闷酒。见卢秃子叫他,本想不去的,可是财叔微笑着向他招手,笑容挺和蔼的,里面充满了慈爱,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冲着财叔的笑,端起酒杯走了过去。

财叔,俺敬你两杯。冲子举起了酒杯。

俺喝,冲子,你的阿爹是禄子吗?卢福财边喝边说,其实他这是无话找话,福寿老弟早在电话告诉过他。

你说的是俺爹,俺爹不是人,早早扔下俺,让俺过苦日子,如今连个婆娘都没有。卢冲子有些气愤。

冲子,咋说话的?卢秃子说。

福寿老弟,冲子侄儿说的对,禄子哥是没有尽到一个当爹的责任,冲子侄儿,你爹是俺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你是俺的侄儿,俺会把你当成亲儿子一样看待。卢福财说。

冲子早已灌下了几杯酒,脸红红的,趁着酒兴,自己捡了个有钱的爹,将来就不愁婆娘的事儿,忙不失良机地叫道,财爹,你就是俺的亲爹,俺再跟你喝八方来财。说着,他把八杯酒折进碗里,像喝凉白开般仰起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卢秃子鄙夷地瞅了卢冲子一眼,心里叹道,哎,世道真变了,有奶便是娘。

冲子,俺今个儿真是喝高了。卢福财有些酒力不支,绊着嘴巴,打着酒嗝儿。

财爹,你不喝,就算俺孝敬你的,你吃菜。卢冲子忙夹着满满一筷子回锅肉放到了卢福财面前的碟子里。他打心眼里高兴,自己咋就傍上了这么个有钱的爹呢?真是老天爷开眼,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心底里不免一阵阵窃喜。

冲子,你给你财爹敬了酒,就把你秃叔给晾到一边去了。卢秃子心里骂道,真是个哈巴狗。

冲子,快陪你秃叔喝几杯,也不枉他这么多年在垭里照顾你。卢福财忙说。

卢冲子这才拿出酒杯跟卢秃子碰了几杯酒。

喜凤忙罢了厨房,来到堂屋,端起酒杯陪卢财子喝酒,这是垭里的礼节,显得客人的贵重。

眼前的喜凤,人虽老,犹如徐娘,风韵犹存。她当然不知道眼前的财子哥是她曾经的男人。端起酒杯,笑嘻嘻地说,财子哥,俺们这穷山沟,没啥好吃好喝的,招待不周,莫放到心里。说着,一饮而尽,显得豪爽、干练,也显得厚道、朴实。

卢福财忙拿起酒杯,站起身子,脸上挂着笑容,心里翻着五谷杂陈,什么也没有说,一饮而尽。他心里默默地说,一切都是过往云烟,不必放在心上。

酒席一直进行到夕阳西下,卢氏家族的族人才悻悻而归,明、后两天,他们将继续参加这样的酒席,其热闹程度胜过年关,反正他们都掏了份子的,这磨盘席不吃白不吃,不过,这样也好,打破了垭里沉寂的气氛,也使得族人之间进行了交流,增进了感情。

卢福财被卢氏家族的三个房头的兄弟们接来接去海吃海喝了三天。俗话说,新盖的茅坑三天新。六官垭热闹了三天,三天过后,显得异常冷静,一切都恢复于正常。按照卢秃子先前的计划,三个房头接待之后,就由一些晚辈们各自接请,而三天过后,没有一个人来接财子营长,且在垭里传来了风言风语。

什么大佬?依俺看就是穷光蛋一个。

李家沟的李百万回乡之后,见家族平辈一万,晚辈五千,发了整整一天,那才叫个阔气、风光。

卢秃子就是个吹牛皮的家伙,说啥营长,相当于城里的局长?依俺看,那财子营长就是个冒牌货,扯虎皮扛大旗的家伙。

还当过营长?俺看呀,连个大老兵都不是,白狗子部队的大头兵都比他捞的多。

说话小声点儿,让财子叔听到了多不好。

反正凑了一百元的份子,这几天也吃回来了,两不相欠。

这话说得一点情义都没有,毕竟俺们身上还流着与财子叔相同的血液。

卢秃子也不再待见卢福财了。晚上,他在床头合计着。

老头子,晚上不困,翻来覆去的,那儿凉快那儿呆着去,别影响俺困觉。喜风没好气地说。

喜凤,你说这财子哥真个儿没票子,大吃大喝的三天过去了,也没见他给俺掏一张票子。

财子哥大老远地回来,你就不要惦记着他兜里的钱了,说不定他在那边生活得也很困苦。

俺算了算,这次迎接财子哥收上来的票子还有超余,俺们也不吃亏。

你呀,老头子,不义之财不要去想,俺们有手有脚的,挣来的还吃不完。

喜凤,你的思想真是太好了,俺不想,那俺要操这份心干啥?这几天,你也忙里忙外地干了几天,赶明儿,俺去垭外给你买件像样的衣服。

俺不要,你那不义之财俺不花,会折寿的。说着,她扭过了身子,给了卢秃子一个冷脊背。

卢秃子嘿嘿地干笑了几声,既然你不领情,那俺就一个人享用了。困不着,他起床冲了一杯浓茶,一个人品起来。

这个晚上,卢福财也没困着。按照计划,他回来也就三天,家族的亲人们待他不错,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他永生难忘,只不过自己积攒的钱财不多,他没给亲人们带来恩惠,反而让垭里的亲人为他花费了不少,回去之后,一定要攒些钱财,有生之年,再回来一趟,以报答亲人的恩情。明天,他将返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来到了冲子家。

冲子家还是三间瓦房,这与垭里大半族人都盖起楼房很不协调。推开家之后,冲子还在床上困觉。

冲子——冲子——冲子——他叫唤了几声。

谁?催命呀,俺还没有困好。冲子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冲子,俺是你财爹。

哦,财爹,俺还没有困好,你随便坐坐。

冲子,大白天的,也不种地?

种啥地?俺是贫困户,公家给的、发的都吃不完。说着,他用被子捂住了脑袋,继续困觉。

卢福财没得法儿,摇摇头,叹了口气,把身上的挎包放在桌子上,去屋前屋后转去了,他要寻一块向阳的好地方。哎!禄子哥能回来真好,叶落归根,屋前屋后到处都是青山,有山鸟在啾鸣,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回来,反正他把禄子哥带回来了,这是他一生的心愿。转悠了个把小时,他想冲子困觉也差不多了,就折回了屋里。

冲子,还没起来?财爹要跟说一些事情。他进门就大叫着。屋子里没有回声。他有些惊奇,推开了冲子的房门。房屋里的被没折叠,乱七八糟的,很凌乱,这娃儿去哪儿?他走过去,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没爹娘的娃儿可怜。他做罢了这一切,又折回堂屋,他寻得一块好地方,满黄土,向阳,他得把禄子哥的骨灰埋在那里。谁知,刚才放在堂屋木桌上的挎包不翼而飞了,桌子上空空如也。那里面的军用水壶里装有禄子哥的骨灰,而包的夹层里还有三万块钱,是他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这挎包去了哪里?此地无银三百两,肯定是冲子拿去了。可冲子去了哪里?他又叫了几声,屋前屋后仍没有回声。他想去寻找,或找垭里人一同去找,可是又觉得不妥,包里那三万块钱是他留给冲子娶婆娘用的,若说出去,垭里的亲人会说他偏心,其实,他也不是偏心,禄子哥救了他的命,他这是在报禄子哥的恩。守株待兔,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冲子晚上会回来的。他就在冲子家里等着。

喜凤把晚饭做好了,四菜一汤,较之以前的生产队大锅饭的生活,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如今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秃子,去喊财子哥呷(吃)饭。

不去,铁公鸡一个,还不如喂狗。卢秃子没捞着油水,一脸的不悦。

做人要有情义,亏你俩还是一奶同胞的孪生兄弟。

啥?俺与财子哥是孪生兄弟?你咋知道的?

别自作聪明,以前的事儿别以为俺不知道。

你知道了,关于你和财子哥之间的婚事儿。卢秃子有些哆嗦。

知道了又有啥,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类的事儿,俺们做人要实诚,财子哥经历了那么些苦难,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算计着“小九九”。

卢秃子有些理亏,埋头使劲地抽着他的烟,烟雾缠绕着他的眼睛。

秃子,俺俩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人这一生,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两脚一蹬,生不带来生不带去的,你就别计较了,财子哥在那边生活也不容易,快去把财子哥找来,饭菜都凉了。

卢秃子有些自责,自己一个大男人,心胸都没有一个婆娘宽广。婆娘的话埋汰是对的,人活一世,有时亲情比啥都重要,喜凤对当年的事儿一笑抿恩仇,而自己还耿耿入怀,计较着,而财子哥也不计较了,自己还算一个大男人吗?活着大半辈子,对世事儿还没有看透,儿子德贵在城里混得不错,常对他说,阿爹,老了,该享福了,每天少劳累,只干了那么一两个小时,权当活动活动筋骨,锻炼了身子,别节省,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别把钱攒下。他又狠狠巴嗒了一口烟,终于走出门寻财子哥去了。他知道财子哥一定去了冲子家。财子哥心里一直放不下的禄子哥家的冲子。冲子还没有回家,卢福财焦急地等待着,也许冲子偷走了他的钱就不再回来,若冲子真混成这样,成了游手好闲的混混,他咋对得起那舍命相救的禄子哥?但他也是无可奈何。

夜幕已降临,屋外起了徐徐凉风,吹得屋外的树木及山上的丛林飒飒作响。卢秃子又燃着了一支烟,他知道财子哥的心病是冲子,可这的心性从小就养成了,要想一时改掉,怕有难度。

谁?是冲子吗?卢福财问道。夜幕笼罩着整个六官垭,来人只见得影子。

财子哥,是俺,冲子没在家?卢秃子说。

俺刚在后山上逛逛,冲子在困觉,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卢福财说

你丢了什么东西没有?卢秃子有些担心。

俺的挎包不见了。卢福财神情有些沮丧。

肯定是卢冲子偷走了,你的挎包里有啥东西?卢秃子急切地说。

福寿老弟,俺俩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有些事儿俺就不瞒你了,那挎包装有三万块钱,这不是俺的私心,俺这大半辈子就欠禄子哥一条命,寿子老弟,这次回来,也没给你及垭里的亲人们钱,俺这段时间手头上有些紧,下次回来了一定补上,冲子的年龄不等人,该是讨婆娘的年纪,俺想用这三万块钱给他讨个婆娘,给禄子哥续个后,也告慰他在天之录。卢福财有些伤感。

财子哥,快跟俺走,俺知道冲子在哪儿?说着,卢秃子拉起卢福财向门外走去,趁着月光,他们越过垭口,向垭外走去。

俩人急匆匆地小跑着向垭外跑去,月光普洒大地,山谷幽静,偶尔路边扑腾出一两只野兔,卢福财在些胆怯,而卢秃子则习以为常,小跑在前边。约摸半个小时,他俩儿跑进了路边的一间灯火透明的房子里。

屋里烟雾袅绕,稀里哗啦地尽是麻将声,几桌麻将正发着烧,一张张红版票子直往上送。

冲子,你的胆儿真大,快跟俺回去,否则,俺让你蹲笼子。卢秃子气不打一处出地吼道。

秃叔,俺玩得正起兴,要不,你也来几把,过过手瘾,赢输都是俺的。卢冲子嬉皮笑脸地说着。

冲子,不能玩,玩物丧志。你要走正道。卢福财说。

财爹,你也来了。冲子没想到卢福财也会来,做贼心虚,心里有些怯怯的。

再不走,俺打110报警了。卢秃子掏出了手机,正准备拨着电话。

一个妖艳的女人一步三扭地走了过来,看样子是这里的老板娘,见来了两个大男人,样子有些不善,其中的卢秃子她认识。她笑嘻嘻地说,卢村长,你这是何必了,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和气生财。

卢秃子停止了拨打电话。怔怔地望了老板娘,说,胡老板,冲子还小,不能走这条路,俺希望你以后留点心,不要让冲子再进你这个门,否则,俺就不客气了。

老板娘依然笑嘻嘻的,笑脸上尽来妩媚,说,卢大哥,你这话说的,腿长在冲子身子,他要进来,我是做生意的,有时想拦也拦不住。

这个俺不管,反正冲子不能进你这个门,俺想这一点你做得到,若做不到,俺会向公安实名举报。卢秃子毫不相让地说。

好好好,卢大哥,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女老板终于松了口气。冲子,跟卢大哥回去,以后你就别再进这个门。她显得毫不客气,不能为了一个卢冲子,让她“关门大吉”。

卢冲子极不情愿地从麻将桌上站了起来。他有些怯意,做贼心虚,不敢抬头正眼看卢福财和卢秃子。

归来的路上,山风吹拂,卢福财感到有些凉,而此时,冲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微微颤抖。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冲子披上,说,冲子,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卢冲子顿时感到身上起了一阵阵暖意,不仅身子暖,而且心里也暖,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长大,每天冷一阵暖一阵饱一顿饿一顿地过日子,没有人关心他,小时候,垭里的娃儿都有爹娘疼着,可他的爹娘呢?从他有了微弱的记忆起,他都没有见阿爹阿娘的面容,他没有一点爱,饿了,有时就摘山上的野果子,渴了,就捧起垭底的溪水喝,有爹娘的娃儿像块宝,没爹娘的娃儿像根草,他就是路边一棵孤零零的小草。他低头不语,不敢正眼看秃叔和财爹。

三人走在土路上,各自心里都有愧疚,任山风吹拂着他们弱小的身子。愧疚之后,人间的真情慢慢地温暖着他们的身子。

喜凤把饭菜热乎了两遍,还不见卢秃子回来。她自言自语着,这个死秃子,死到哪里去了?俺就嘀咕了几句,就生气了,还算不算个男人?她边自语着边走出了家门。她也猜想到了,财子哥的心病就是冲子,肯定在冲子那里。到了冲子家,房屋里没有灯火,房门也关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声响,这是奇怪了?财子哥去了哪里?冲子不见了,死秃子也不见了。她只得悻悻地回家。

山风依早在吹,偶尔听到几声不知名的野兽的叫声,说也奇怪,在以前饥荒的年代,山是秃的,秃得像卢秃子的秃顶,没有几根毛,人是穷的,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顿顿都是野菜搅着稀稀的包谷糊糊。而如今,人富了,日子好过了,山里到处都是青山绿水,那些曾经令人胆寒的豺狼却不见,晚上,走在山路上也不觉得害怕,最多碰到了也都是那蹦蹦跳跳、可爱的小兔子。

卢秃子终于打破了沉默,冲子,你知道你财爹这次漂洋过海、不远千里回到家乡,为的是啥?为的就是放心不下你这个臭小子。

是呀,冲子,这么多年了,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爹娘去得早,你可要走正道,做真人,像你阿爹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卢福财接过卢秃子的话。

卢冲子一直低头不语……

卢秃子和卢福财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说着卢冲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卢冲子本质不坏,有着垭里人憨厚、善良的本质,听着财爹、秃叔的话,他感到一阵阵暖意。天上的月亮普洒着银辉,星星也很感动了,眨巴着眼睛。感动的泪水在他眼里打转,他说,财爹、秃叔,以后俺就听你们的,俺不想再糊里糊涂地过了,俺想有一个家。

冲子,你这话说的好,明天,俺就要离去,以后,你就听你秃叔的话,成个家,过上安定的日子。卢福财说,接着,他又把禄子哥如何在战场上救他的事儿向冲子叙说了一遍。

卢冲子听得眼泪汪汪的。

不大一会儿,他们三人就翻过了垭口,走进了垭里,直接走进了卢秃子家。

你们三人死到哪儿去了?饭菜都凉了。喜凤边嘀咕着边把菜端上了桌子。

卢秃子又从里屋拿出了一壶酒。今个儿,俺感到了亲情的重要及温暖,今晚,俺们叔仨喝几杯。

喜凤见卢秃子改变了态度,而冲子也愿意重新做人,打心底里高兴,也加入他们喝酒的阵营。这个晚上,他们一直喝到深夜,个个都有些醉意。

冲子,俺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儿,你财爹的挎包在你屋里不见了,是不是你拿去了?卢秃子借着醉意说。

卢冲子埋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冲子,那挎包里的三万块钱本来是俺给你留的,好娶个婆娘。卢福财说。

冲子,把钱拿出来,让你凤婶子给你保管着,等瞅着了好闺女,给你娶回来。卢秃子说。

冲子,把钱让你凤婶子保管,你凤婶子的人品你是知道的,她绝对不会动用你半分钱。卢福财说。

冲子,你把钱放在俺这儿,可能你的钱还会生崽,放在你那儿,说不定,明个儿手痒了,又去赌掉了。喜凤补充着说。

卢冲子这才把塞在内衣袋的票子摸了出来,递给了喜凤。

俺这是四人当八面,当面给你点清楚了,绝不用你一分钱,这钱是财子哥的心意,一分一厘都要用到点子上。喜凤边说着边数了起来。数的结果少了五百。

五百被俺——刚才——输掉了——卢冲子嗫嚅着。

好了,冲子,只要你改邪归正,婶子打心底里高兴,这五百俺给你添上了,整三万。喜凤说。

冲子,你的凤婶子对你多好,以后你可要好好做人来报答她。卢福财说。哦,对了,冲子俺的挎包呢?

财爹,挎包里除了三万块钱,也没有其它贵重的东西,被俺扔了。

扔到哪里了?挎包里还有一个军用水壶呢?卢福财急切地问。

财爹,俺扔到垭底的河里了,那个军用水壶里也没啥,尽是一壶的灰烬,俺以为里面有金银财宝,把灰烬倒进了河水里,里面什么也没有。卢冲子一板一眼地说。

卢福财身子颤了一下,浑身哆嗦了一阵子。

财子哥,你咋了?卢秃子关切地问。

没啥,可能酒喝多了,有些凉意。他的外套还披上卢冲子的身上。

喜凤进了里屋,把卢秃子的衣服找了一件给他披上。

夜已经深了,卢福财和卢冲子没有回去,他俩睡在卢秃子的偏厦里。一夜,他未曾合眼,禄子哥呀,这也许是天意,你的骨灰已回到了六官垭,将浸润在垭里的每一片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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