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刀子与王二敢又顶上了,哇啦啦的争吵声传遍了整个院子。
那争吵声如电闪雷鸣,一阵又一阵,一阵高过一阵,如波涛起伏、汹涌澎湃。沟里的院子是个巴掌大的地方,环绕院子的是四面的山涯,形成一个谷,廖廖十来人家,竟叫起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天池谷。如艾刀子、王二敢的名字,让人听了刺耳,又充满了好奇。
不得不说说这个天池谷,凡山沟里的人都知道,山里的每座山、每条沟、每条河,甚至每条溪流都孕育着神奇的传说,这是沟里人对神的图腾,向往自由生活的体现。天池谷并非真正天上的天池,估摸着天上的天池也比整个谷大。谷底有一条自东向西的溪流,不是涓涓自西向东而去,而是从东边的进口绕着谷底转了一圈,再到西边的出口有一段十来米的落差距离,形成一匹天然的瀑布,美丽、壮观,沟底被泄出了一口五、六十平方的池子。谷里人叫它天池,是天上仙女洗浴的地方,但自古至今却没见着一位仙女下凡洗澡。倒是谷内的男人、女人泾渭分明,大热天,白天男人洗澡,晚上女人沐浴。
艾刀子、王二敢的吵嘴声伴着哗啦啦的溪流声,谷里人也听不清这俩人在吵啥,一个牛哞声,一个狗吠声,交织在一起,不可开交,都习以常了,吵了一辈子,谷里人也听了一辈子。
艾刀子,给谷里人的印象是憨厚、实诚,没有心眼。她是外来人,至于何处而来,谷里问过,她只抿嘴一笑,算是回答,没了一句话,就连王二敢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男人,也不知道她是啥地方的人。正应了一句禅语:俺从哪里人,要到哪里去?王二敢算是个二俅,脾气来了,敢与谷里的王老爹的健公牛顶牛角。就这样的脾气,也没从艾刀子的嘴巴里问出她是哪里人?每次他硬着脖子问的时候,艾刀子就一句话:俺是哪里人重要吗?现在不是你的婆娘?
想当年,王二敢驼着艾刀子走了几十里山路去乡上办结婚证的时候,乡上的公家人询问她的地址时。她脸一红,狗叫时的声音出来了,办个证?还要地址?脱裤子放屁?不办了。那时,她说话带着外地音,听口音像是陕北的。王二敢操着他那牛哞般的嗓门说,说个地址是不是丢了你祖宗十八代的人儿?她还嘴道,就是,咋了?俺是你的婆娘了,要那张废纸干啥子?说罢,扭身往回走。王二敢就算再二俅,也不敢再打他这得之不易的婆娘。到现在,他们的箱底子也没有那张谷里人都有的证明是俩口子的折皱的牛皮纸。
谷里人都戏谑王二敢白捡了个暖脚的婆娘,连婆娘的地址都不知道,那肯定是双破鞋。王二敢涨红了脸,吼着牛哞般的嗓子,俺那婆娘不是破鞋,是织了绣球的红绣鞋。谷里人倒不怕他那牛哞般的破嗓子,只有屁小孩子才会生怕,继续戏谑着,王二敢,你的婆娘不是破鞋,是红绣鞋,那你的婆娘叫啥名字?王二敢涨红了关公般的红脸,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硬了半天,头朝天公牛般长哞一声:艾美莲。
谷里人听了王二敢公牛般的长哞,笑得前俯后仰,眼睛水都流了出来了,还“爱美人”呢,俺们看呀,就是爱一砣牛屎。王二敢那公牛般的长哞,“艾美莲”听成了“爱美人”。
王二敢眼放红光,长哞着,俺的婆娘就是叫艾美莲。
尽管王二敢眼放红光,谷里人也不畏惧他,似有针锋对麦芒的味道,你王二敢白捡了婆娘,捡了个大便宜,但也不能亏待俺们这乡里乡亲的,总得摆上几桌,让俺们讨几杯喜酒,沾沾喜气,谁让你王二敢是个一毛不拨的铁公鸡?俺们今个儿就气死你,咋了?不约而同地叫着,你的婆娘就是个挨刀子的,这名字起得有些不地道,对于一个新过门的婆娘,怎么就让人家挨刀子呢?干脆就叫艾刀子。
谷里人这名字改得还真贴切,王二敢的婆娘问不出姓名、地址,但进谷的第一天,给谷里人的第一形象就是她腰上围系根麻绳子,麻绳子上别了把锃亮的镰刀。
王二敢没斗过谷里人,泄了气,叫艾刀子,这也蛮符合婆娘的特点,就默认了。
其实,王二敢的爹娘死得早,他是吃着谷里的百家饭长大了,这话有些过了,整个谷里也就是十来户人家,没有百家,但他是孤儿,一天一户一轮转,他转了一天又一天,转了一月又一月转了一年又一年,转到了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
山里人,不像山外人,经济条件,家庭富裕一些,三十岁还有可能讨得婆娘。而山里的三十岁的光棍,要想再讨得婆娘,那就是寡妇死了儿,没得指望。
王二敢原名王家旺,顾名其义,阿爹、阿娘期望家族兴旺,不料人生难料,吃五谷生百病,阿爹、阿娘得了怪病,双双离去,看样子,让他振兴家族也没什么希望。三十多岁了,就注定在山里打一辈光棍,他的性格就变得有些暴戾,表现出什么事儿都不怕,谷里人不敢做的事儿他敢做,比如谷里的柿子树上有个水桶大的葫芦包,谷里人都避而远之,绕道行走。他就不怕,找了张厚塑料膜往身上一套,把头也抱住,拿了根长竹竿一捅,葫芦包就捅掉了,他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马蜂是不蛰静的东西的。等一包的马蜂飞散了,他便把葫芦包抱到了集镇,把里面的蜂蛹掏出来换钱使。如此,谷里忘了他的真名,都叫他王二敢,与艾刀子的名字叠放在一起,着实让人望而生畏。
艾刀子是个苦命的女人,那年她十八岁,她的确不是本地人,操着一腔陕北的口音,天池谷的人一听就听出来的,因为天池离陕西只有一道山梁相隔。
那个年代,正值五十年代,公家一穷二白,加上旱灾、涝灾、蝗灾,谷内经常出入一些背着背蒌讨饭吃的人。艾刀子是个水灵灵的青春少女,老爹为了生男娃儿,一连生了八个女娃,还是没有生出一个男娃儿,阿娘带着几个妹妹去讨饭了。阿爹为了救活另外几个妹妹,把她以二十斤粮票卖给了乡上粮站的那个五十岁的罹夫,那个五十多岁的罹夫还是个瘸子,是战争留下的,然后转业到地方。她能嫁给这样一个老男人吗?阿爹为了生计,当流着泪跟她说明这一切的时候,二十斤粮食已经拿回来了。她决定出逃,因为那个老男人也不可能从一帮饿死鬼的手里要回粮食。说好的,第二天,阿爹就要把她送到那个老罹夫的家里。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拆开木条窗子,逃了出去。跑呀跑,跑了十来个白天和夜晚,渴了就喝溪水,饿了就摘野果子,实际野果子也是廖廖无几。她还吃过那种暗红色的观音土充饥。鬼使神差,她晕头晕脑地乱撞,撞到了天池谷。天池谷是个鸟不屙屎、鬼不下蛋的穷地方,也许是老天庇佑,那年代竟然没发生旱灾、涝灾、蝗灾,收入倒有一些,没有饿到死人、出门讨饭的地步。
王二敢没有婆娘,守着祖宗留下的那三间石板房,整天无所事事,谷内谷外晃荡,专掏一些马蜂窝、蛇虫之类的奇缺货,再拿到集上换点儿零花钱,一个人挣钱一个人用,全家不饿,日子倒过得悠闲自在,不像谷里人在谷北、谷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汗流夹背的生活。这样一来,他出入谷外的时间就充裕一些。
六月三伏天,谷里的劳作是一大早起来,胳下窝夹上两个生红薯,和婆娘双双比翼去地里干活,为了赶活儿,中午一般都不回家,免得路上来回背功夫,中午饿了,就蹴在树荫下啃着生红薯,说也奇怪,啃着生红薯长大的谷里人从来不得病且长寿百岁。赶到半下午的时候,男人们都纷纷扛着农具往回赶,婆娘还留在地头里撵一会儿活儿,那年月,全靠肩扛背驼,地头里有着干不完的活儿。
男人们先赶着回去就是为了在谷口的天池冲个凉快澡儿,晚上给婆娘们腾地方。那天池上方冲下来的仙水还真爽,有的男人讲究,穿条直筒裤叉子,而有的男人则脱得精光,还人类之原始状态,反正这会儿是男人们的世界,没得婆娘来,这也许是谷里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
艾刀子逃呀、跑呀,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在她的心中,她知道自己已经摆脱了阿爹那张严厉而又无奈的脸庞,还有那瘸了腿的老罹夫。尽管又饿又累,衣服被荆棘划得褴褛、破烂不堪,连遮羞的地方都破了,哎,那年月那时代可怜的人儿。
还未到晌午,严格来说是小晌午,太阳正升在谷顶还偏东一点儿。谷里人对时间概念把握得很准,春夏秋冬,太阳出现在什么地方,他们都能准确地说出时间,不差分毫,这主要来源于他们多年的经验积累。
王二敢早上睡到十点左右,才惺忪着眼睛起床,因为只有暖和的时辰,谷里的蛇呀、兔呀之类的才出来活动、觅食,这段时间正是谷里的蛇出没的时节,特别是那在蛇身上有美丽菜花般花纹的菜花蛇和肚子上黄澄澄的、头上刻着“王”字的大蛇王,没毒,蛇身大、肥硕,肉鲜、瓷实,很受集上餐馆的欢迎,一条就能卖个好价钱,够他一个月的零用开支。他捉这种蛇不像谷里人事先预备一根前头带叉的棍子,用叉头叉住蛇头上的七寸,才敢下手去捉。而他捉蛇从来是不需要棍子的,要不,怎能得个“王二敢”的雅号?他捉蛇就是他的一只手,因为谷里的蛇不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手头上有带叉的棍子,有意去捉,却半年都遇不上一条,当你手上没棍子无意的时候,它偏又从你的身边溜走了。谷里的菜花蛇、大王蛇只要出现,大都是手胳膊粗细,足有四、五斤重,若缠住娃儿的脖子,会让娃儿窒息而死。只要这种蛇出没,他眼疾手快,拽住蛇尾巴,上下抖动二十几个来回,直到把蛇抖得晕头转向,然后用另一只手掐住蛇头的七寸,将蛇挽在脖子或胳膊上。蛇也就服服贴贴了。他甚至还可以放弃掐住蛇头的七寸,让蛇在他的脖子上、胳膊上或身体上任意缠绕,也就怪了,被他制服的大蛇就缠在他的身体上,也不溜走了,似乎找到了归宿。谷里人见他这般,也都吓得远远地避着,他却哈哈地大笑着。
艾刀子跑得实在走不动了,谷口的天池周围有些野果子。谷里人没饿饭,谷周围的野果子还算充裕,到处都是,不像她老家发生蝗灾,村子周围的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绿叶。她又饥又饿,把天池周围的野果子吃了个精光,肚子饱饱的,这是她自从逃跑出来之后吃的第一顿饱餐。对着明亮、清澈的溪水,她吓了一跳,看到真实的自己,这那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呀?衣衫褴褛、蓬头圬面,简直就是一个野人。她要洗浴,还一个真实、美丽的自我。瞧瞧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潺潺的溪流声和天池上瀑布撞击岩石的声响,偶尔一两声山鸟婉转悠扬的鸣叫声。她顾不得那么多,迅速地褪去身上所有的衣物,扑通一声跳进了天池。好凉爽呀,她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像一只自由自在的美人鱼在池里游来游去。谷里人没见过美人鱼,倒见蛇在水里昂起头游来游去,按照谷里人的说法,她就是一条有着纤细腰身的美人蛇。
王二敢从谷里闲逛到谷口,又从谷口闲逛到谷里,这段时间出入的时候,他会轻手轻脚,若在平时,他也会发泄私欲,对着矗立云宵的大山吼几嗓子浑段子。谷里的蛇、兔的耳朵异常灵敏,稍微听到了响动,就会溜之大吉。今上午出门,心情不错,一连下了几场雨,他蹴在家里都快发霉了,谷里巴掌大的天空万里无云,几只喜鹊尾随着他叽叽喳喳地叫着,让他预感今天肯定有大的收获。从谷里到谷口来回了几个来回,连个蛇影、兔影都没见着,偶尔惊飞起的野鸡、野鸭倒把他吓了个够呛。他不禁自言自语地嘟啷了一句,妈的个屌俅,活见鬼了,以往这个时节,特别是这雨过天晴的天气,是那菜花蛇、大王蛇活动最频繁的时候。
艾刀子沐浴着天然的溪水,身上的污垢、疲惫、伤情全都随着涓涓的溪流漂散得无影无踪,她是一个天然、纯洁的美人蛇,虽然只有五、六十平方大的池子,却是她洗涮掉悲伤及记忆的地方,人生何不如此?弹丸之地,只要有一处安身之所活得开心就足矣。当然,她没有想到人生这个意义上来,她只觉得此时此刻她是快乐的、自由的,忘记了所有的忧愁与烦恼,也许她愿意在此搭一个简易棚子,没有人世间龌龊邪恶的东西,只有纯洁与美好。她完全忘却自我,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王二敢有些沮丧,身后还跟着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他心里更烦,叫你个头,他随手从小径边捡起一块石头朝喜鹊扔去。那只吓得飞到了树顶,并没有被他伤着,仍抓住树顶的枝头,调皮似的对着他喳喳地叫着。他不再理会它了,准备折回身打道回府。回身时,他又朝那只喜鹊瞟了一眼,无奈喜鹊是空中飞的,他也奈何不了它,但他瞅见了喜鹊是朝着瀑布下的天池叫着的。他又不仅骂了一句,你个妈的屌毛喜鹊,难不成你也想冲凉吗?他的好奇心也使得他朝天池下瞅去。
二
艾刀子是王二敢用她的破衣服裹着驼在肩上驼回去的。回去的路上,谷里人都在地头里忙着干活儿,并没注意他那档子事儿,他就这样白捡了个婆娘。
王二敢自从那天之后,就不再捅马蜂窝了,也不捉蛇、兔、野鸡等,更不用石头打喜鹊了,他觉得万物生灵都有灵性,这灵性就是让他白捡了个婆娘,让他老王家的香火得到了延续。
那天,王二敢在喜鹊的点化下,当眼睛瞅到天池时,只见池里一条白色的蛇游来游去,他以为自己碰到了千年蛇妖。小时候,阿娘给他讲过《白蛇传》中的许仙和白蛇的传说,他听了之后,恨极了法海,觉得法海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儿,棒打鸳鸯,为白蛇和许仙鸣不平。他捉过很多蛇,从来没有遇到过白蛇,因为白蛇修道成仙,不可能遇到。今儿怎么呢?怎么遇上白蛇了?难道世上真有白娘子?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定睛望去,从他站的地方到天池有里把路的距离,看见的还是一条白影在水里晃来晃去。喜鹊还是对着那池底叽叽喳喳地叫着。不行,他得靠近看个究竟。他蹑手蹑脚地向谷口的天池靠近,生怕惊走了池里的白蛇。 艾刀子好不自在,在这惬意的美景中尽情抒发着少女特有的情感,根本没注意一双野狼的绿眼睛注视她,不,用鹰眼形容更为贴切些。王二敢就是那只悄无声息地盘旋在苍穹中的一只雄鹰,眼睛紧紧地盯着池里的她,她就是一只白蛇,是空中雄鹰的猎物。
在接近天池十米的地方有一片浓郁的树林,王二敢悄悄地溜进树林。他不能打草惊蛇,他要找准最佳的时机、地点,手到擒来,一举捉住那池里的白蛇。谁知,他在林子里定睛一看,吓得他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林子里湿润的地上,一种倒勾牛角的的荆刺勾住了他的屁股,痛得他咧开了嘴,但他仍忍受着剧烈的痛疼,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痛得眼睛泪都流了出来也没让自己叫出一点儿声音。他在心底里叫着,俺的个娘呀,那哪是千年白蛇呀?原来是个大活人,是条美人蛇呀。他又把眼睛揉了揉,可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也不是什么美人蛇,美人蛇的身子应该跟是连在一起,他清清楚楚看见了两条细长的胳膊,两条细长的腿在水里滑动着,那明明就是一个仙女,天上的仙女来天池洗澡了。他又突发奇想,小时候,在夏天的月夜里,他依偎在阿娘的怀里,阿娘给他讲过天上牛郎织女的故事。他何不也学回牛郎?
艾刀子依然在池里尽情享受着凉爽的池水。
王二敢悄悄地从林子里向池边溜去,近了近了,那池里的仙女真是美丽极了,比谷里任何一个婆娘都美,美得他无法形容,也许他根本都不会形容。他的眼睛看呆了,眯成了一条线。这么美的仙女,他决不能放走。他悄悄地溜过去,看见了池边的一堆衣服。他猫着身子过去,偷偷地把那堆衣服抱进了林子。
艾刀子终于洗净了的身子,洗了差不多个把小时,该上岸了,得继续寻找她的安身之所,便游向了岸边。上了岸,她发现她的衣服突然不见了,吓得面露惊色,哎呀一声大叫起来。
王二敢光棍一条,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更没见过像这么美的少女的胴体。此时,他的脸上青筋暴起,眼睛放着绿光,眼前的少女就是他捉到手的美人蛇。
艾刀子没发现自己的衣服,着急地快要掉下眼泪,睁大了眼睛焦急地四周瞅着。谁知,她突然看一束绿光向她射来,那绿光里充满着野蛮、原始的味道。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而且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男人的目光盯着一丝不挂的她。前些天,逃走的时候,她曾遇到过一只狼,她拾起了一根大木棍,要与狼作决斗状,最后,狼被她的凶狠状给吓走了。今天,瞅着她的身子、眼放绿光的是一个大男人,而这个男人此时比狼更凶狠。她吓得呀地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王二敢扑过去抱住了晕倒的艾刀子,用他的手试了试鼻孔,还吸着气呀,没死,肯定是晕了。他二话没话,用那堆衣服包住了艾刀子的身子,用他那坚实的肩膀把艾刀子扛了回去。扛到了家,此时正是晌午,谷里的人都还在地里熬晌干活儿,谁都没看见王二敢扛了个婆娘回来。回到家之后,他不由分说,把晕了的艾刀子放在他那凌乱的床上,同时,也扒掉了自己的衣裤,扑了上去……
艾刀子感觉到下身一阵阵疼痛,同时,她看到了床单上的一摊红色的血迹。她明白了一切,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王二敢像做错了事的娃儿耸拉着脑袋蹲在地上。此时,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少女,不,她已不是少女,已成了他的婆娘,他要对她好,保护她一生一世。
伤透了心,也伤透了肝,生米做成了熟饭。艾刀子止住了哭声,揉了揉眼睛,仔细打量起侵害她的人。眼前的男子样子并不丑陋,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睛,看上去还很健壮、俊俏,比起老家的那个瘸腿的老男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心里不免松了一口气,还伴着一阵阵窃喜,不再为“刚离狼窝、又入虎穴”而感到苦恼、恐惧。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这是你的家?家里几口人?她问。
嗯,是俺的家,就俺一个人。他说。感觉到仙女的口气有所缓和,他才稍微抬了一下头。
怎么就你一个人?她问。
俺爹娘去世的早,俺是孤儿。他说。
你占有了俺的身子,咋办?她问。
俺,俺娶你做婆娘。他嗫嚅着。
就这样,艾刀子成了王二敢的婆娘,那年代那年月婚姻就如此简单,没有媒婆、彩礼,就那么一会儿成就了一段姻缘。
艾刀子穿好了衣服,走到王二敢面前,将王二敢拉起来,说,俺成了你的婆娘,你以后只对俺一个人好。
王二敢点了点头。
艾刀子把三间石板房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房子虽旧了一点,但比她老家的茅草棚要强上十倍。想到这儿,她突然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怎么又想起老家的事儿?不能对比。从逃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下了狠心,发了毒誓:此生就是做牛做马,也不回老家一步,更不想老家的那些事儿,让它永远从记忆里消失。事实证明,在以后的岁月里,她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她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家乡这个词儿。正是由于她的脑海没有家乡,也就没有了家乡的地址及她的名字。
王二敢被艾刀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问,你为啥打自己耳光?
她只说了两个字:没事。就转移了话题,问,你叫啥名字?
王二敢。他说。你又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笑,很迷人,说,俺没名字。
王二敢说,人咋就没名字呢?俺看你长得像仙女,俺就叫你仙女。不过,这个名字他也只叫了一天,因为仙女是成了仙,不在人间,喊着不吉利。后来,他叫着“爱美人”。谷里人把她从艾美莲又改成了艾刀子。
艾刀子觉得房子不错,还算满意,说,二敢,俺是你的婆娘,俺俩要同心协力过日子,肯定能富起来的。王二敢点了点头。
艾刀子又来到房前的晒场上,面对石板房,说,二敢,将来俺俩要把这石板房盖成楼房。她对明天充满了憧憬。
王二敢又点了点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他有些昏头晕脑的。
在晒场的前边中间,也正是大门对着地方,有一棵手胳膊粗细的树,长得很直苗、挺拔,树皮是暗褐色,幼枝有星状毛,旋即脱落,老枝紫色,有细点状皮孔,树冠宽阔而平顶,小枝粗壮,小叶卵形至椭圆形,先端渐尖,缘何钝尖锯齿,深浅不一。这棵树正值青少年时期,树干饱满,水分充盈,关键是那一身的绿叶,苍翠欲滴,显示着青春的生机、活力。
艾刀子望着这充满青春活力的树,婷婷玉立,正如站在场子上的她。她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棵树。问,二敢,这是棵什么树?
王二敢毫不犹豫地说,苦楝树。这棵树他熟悉,那还是他五岁的时候亲手栽的,那时,他只是个小毛孩,只是栽闹着玩的,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棵苦楝树竟活得如此健壮,不过,他才没像艾刀子那般在意这个苦楝树,因为谷里的大树、小树太多了。
艾刀子听了,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说,二敢,你看这棵树生场子前边中央,是晒场上唯一的一棵树,夏天可以遮凉,雨天可以遮雨,更重要的是俺们还可以牵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苦楝树上,另一头系在窗棂上,这样可以凉衣服。
王二敢说,仙女,你说得真好,俺听你的。
艾刀子说,它的名字真好听,苦楝树,象征着艰苦辛楝的生活。
王二敢没想到艾刀子对一棵很平常的树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说,仙女,既然你这么喜欢,改明儿俺再弄些草肥、屎粪埋到它的根部,让它长得更壮一些。
艾刀子说,好呀,二敢,眼前俺们的生活是艰苦辛楝的,一穷二白,但俺俩通过俺们勤劳的双手,将来一定过上幸福的日子,到那时,这苦楝树就是俺们幸福生活的见证。
王二敢说,仙女,俺都听你的。
艾刀子又说,那好,今天也是成亲的日子,俺们就让这棵苦楝树作个月下老人。说着,她拉着王二敢对着那棵苦楝树拜了又拜。拜罢之后,她又转身进了屋子。
王二敢不知她要干什么,也尾随着她进了屋子。
艾刀子在堂屋处寻得了一把锃亮的镰刀。她的这一举动倒吓坏了王二敢。
王二敢哆嗦着说,仙女,你成了俺的婆娘了,拿刀干啥?
艾刀子对着王二敢一笑,说,二敢,你若以后不老实,俺就用这镰刀剁了你。说着,她抖动着镰刀拉开了架式。从她抖动镰刀的架式看,她在家里肯定砍过柴、种过地,是个勤劳的女人。
王二敢吓得倒退了几步,嗫嚅着,仙女,使不得,使不得。
艾刀子拿着镰刀并没有朝王二敢砍去,而去直接去了苦楝树下,她用刀尖在树干上刻下了某年某月某日。她要让苦楝树刻在她心中,刻在心中的苦难的日子,今天,就是她美好生活的开始。
三
谷里人听不清艾刀子、王二敢争吵的内容,但都知道这老俩口争吵的原因。他们都习以为常了,不就是为了楼房前的那棵苦楝树吗?
那把锃亮发光的镰刀就成了艾刀子发家致富的工具。那天,她在苦楝树下刻下印记之后,正好树底部系了根蛇般粗细的麻绳,便顺手在树底下解了下来,系上了她那菜花蛇般的腰肢,系上了就解不下来了,系了一生,现如今仍系着那根麻绳,那根麻绳很管理,水浸不透,雨淋不乱,是捆绑柴禾的上好绳子,接着,她就把那把锃亮的镰刀别上腰肢上的麻绳子上,而且一别就是一生。她的这种装束增高了她在谷里的地位,不仅谷里人怕她腰间的镰刀,谷外人进了谷见了她也得退避三舍,如今和平时代不玩枪了,谁见了刀不害怕。艾刀子的姓名来于此,不明缘由的人以为,“艾刀子”就是“挨千刀”都不为过,形容极其凶恶、作恶多端之人,挨一千刀、死一百回都不为过。这样的人,谁见了不害怕么?
艾刀子没有谷内、谷外想像得那么坏,她除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之外,她还有着极其善良的美好心灵。天池谷是世外桃源,谷里人虽不丰裕,但没饿过肚子、讨过饭,倒是经常出没一些谷外讨饭的苦难人,操着不同的口音,挨家挨户地讨些红薯、包谷棒子,每次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她相比较谷里的其它庄户总是多给一两个,因为她知道饿饭的滋味,也许一块红薯,或是一个包谷棒子就会救活一个人。不过,谷里人并没这么理解,见了艾刀子,都还是喜笑眼开的,主要是一些小屁孩子,见了她腰间的镰刀都吓得远远的。比如说,那些淘气的、不听话的、爱哭鼻子的娃儿,只要大人说让艾刀子来剁手、割嘴巴之类的吓唬话,这些小屁孩就立即变乖了。
敢捅马蜂窝、捉长虫的王二敢只要见到她的手伸向腰际的时候,就立即投降、告饶,服了软,成了怂包。
艾刀子就用她腰际的镰刀、麻绳发家致富,不要小看她弱小的身躯,她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就如山间悬崖上的劲竹一般,能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生长,展示生命的韧性,这与她孩提时代的苦日子是分不开的。
那天,艾刀子系上麻绳、镰刀之后,就去了屋后的山坡。
屋后的山坡是一片山林,有着相互交织荆棘、藤蔓及柴禾,编成一道理还乱的网。艾刀子心里知道,就是这理还乱的网网住了王二敢的贫穷生活。
艾刀子从小从苦难中长大了,什么荆棘、藤蔓、柴禾,她都不怕,小时候,家里七八个人一年用的柴禾就是她一刀一刀砍下来,然后一捆捆背回去的,那时,山上的柴禾砍完了,她就割茅草,那种带毛刺的茅草臊得她浑身起红皮疙瘩,哎,不想了,坚决不想过去的那些事儿了。屋后的这片山林使她心里满怀喜悦,这片偌大的山林比起老家光秃秃的山就是一山的宝藏,她要把这宝藏开挖出来,过上富裕美好的生活。说干就干,走到山林之后,她挥动着手中的镰刀就如老家玩火龙的龙头师舞动着火龙头,那动作潇洒自如,总在空间里留下美丽的弧线。不知不觉中,她舞动了手的镰刀,地上堆积的,藤蔓是藤蔓,荆棘是荆棘,柴禾是柴禾。
王二敢哪敢怠慢,忙回家把生了锈的叉锄、板锄都拿了来,也舞动着双手开始垦荒。
艾刀子很有经济头脑,她说,二敢,你不要再干那些歪门邪道的事儿,谷里的长虫、马蜂窝、野鸡、野兔等,那都是有生命的,这里也是它们的家园,你不敢毁掉它们的生命,杀生属于缺德的事儿,你知道的,杀猪佬临死的时候总不能断气,活受罪,没得法,只得把杀猪刀往他那睁着的眼前晃晃,他才断气,这就是杀生、摧毁生命的结果,再说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特别是那马蜂,毒性可大呢。依俺看,俺们还是搞些正常的营生,庄户人以土地为主,你家的地都荒废完了,这不要紧,只要俺俩勤劳,再把它给垦出来,种上粮食。
王二敢听了,脑袋点得像鸡吃米。
艾刀子说,这屋后的山林砍下的柴禾俺们也烧不完,俺们留下一部分,多余的俺就驼到集上去卖,你看咋样?
王二敢说,你是俺的婆娘,你说咋办就咋办。
小俩口就这样勤劳起来,不到个把月,他俩就把屋后的荒地、山林整成了一块块平整、松软的土地。
艾刀子把这些地没有全部种上小麦,或是包谷,她种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种上红薯。秋收之后,农活就少了,但地闲人不能闲。她种上红薯的目的,并不是红薯价格好,能卖高价。因为她去集上卖柴的时候,看着乡下人拉着板车卖的红薯滤成的粉条,往集上一走就被哄得个精光。街上的人喜欢吃本土造的红薯粉条,而不喜欢外地贩卖的机器做的乌七八糟的粉条。她看准了这条市场,说干就干,在谷里人冬天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她和二敢支起了土灶,开始滤红薯粉条。这也是一项技术活儿,艾刀子一看就会。并且那年他们的红薯粉条在街上卖出了个好价钱。箱子底也渐渐有了存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艾刀子与王二敢不仅收获的票子,而且还收获了爱情。他俩的儿子虎子早已降生了,儿子的名字是王二敢取的,叫王虎,小名就叫虎子。他胆大,天不怕地不怕,希望儿子超过他,老虎是山中之王,就取名王虎。
王虎已经长到三岁了,能围着房前屋后到处玩耍了。
艾刀子虽然很辛苦,但充满希望的生活让她感到幸福、甜蜜,特别虎子的茁壮成长让她的脸上挂满笑容了,身体也发胖了,显得丰腴。
屋前的那棵苦楝树也随着虎子一起茁壮成长,现在已长到碗口粗了,那浓郁的绿叶撑起了一顶天然的大伞,成为艾刀子一家三口乘凉的好地方。每个有着皎洁月亮的夜晚,一家人都在苦楝树下吃饭、乘凉,讲着故事。
这棵苦楝树是他们幸福生活的见证。
虎子很调皮,有一次,他充满稚气的眼睛盯着苦楝树上那串字痕,问,阿娘,苦楝树是不是生病了?
这个奇怪的问题让艾刀子、王二敢不知如何回答。苦楝树长得枝繁叶茂,怎么可能生病呢?
艾刀子说,虎子,苦楝树没有生病呀?
虎子说,阿娘,苦楝树没生病,那肯定是受伤了?
艾刀子、王二敢摸不着头脑了。
王二敢说,虎子,苦楝树没有受伤呀?
虎子说,阿爹、阿娘,你们骗人,苦楝树没受伤,那它的身上为啥有刀痕呢?
艾刀子、王二敢望着树身上那斑斑刀痕,随着岁月地增长,那刀痕也慢慢地长大、长粗,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见:某年某月某日。
艾刀子把虎子抱在怀里,面对树身上那清晰可见的字痕,回忆起过去那些苦日子。对虎子讲了很多很多。她说,这刀痕是她刻上去的,刻在苦楝树上,是让她和他阿爹记住他们曾经的苦难生活,那时是饥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俺们的虎子也正在悄悄地长大,你也要记住曾经的苦难生活。人,这一辈子,不管是穷命还是富命,都不忘本,都得靠勤劳的双手去博取幸福的生活,俺希望呀,俺们的虎子将来也得有出息……
艾刀子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这些话不知是说给虎子听呢,还是说给王二敢听的。反正虎子在她的怀子已经睡着了,正发着细微的鼾声。
王二敢倒是在一边听着,不过,他没有言语,只是干嘿着笑着。
四
王二敢与艾刀子吵得不可开支,那时,虎子已经上初中了,去了乡上的公办学校读书,由于路途有些遥远,就在学校住了宿。吵架的内容就是这棵苦楝树。只见王二敢从屋里抄起一把锋利的大斧头,朝苦楝树走去,他要砍掉这丧门星的苦楝树。艾刀子背靠着树,双目圆睁,大声怒道,你个忘了本、不要脸的王二敢,你今天要砍树就先把俺给砍了。同时,她也从腰际抽出那把锃亮的镰刀,似乎要与王二敢拼命的架式。
是什么缘由让王二敢要砍掉苦楝树呢?这还得从王得权说起。
天池村巴掌大的地方,除开天池谷的庄户多一点,其余就是谷北的里沟还有几个小组,总共加起来也就是四十户人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偌小的天池村也得有机关,机关就设在天池谷。谷里人都知道,在红旗飘扬的地方就是机关,是公家人办公的地方。谷内有两处红旗招展,一处是天池谷小学,一处就是天池谷村民委员会。
王得权是天池谷的村支书兼主任,村房就是他办公的地方。除了他之外,还有就是他的侄子王晓宝也在村房办公。他本来要扶持他的儿子王晓权在天池谷当政,可王晓权瞧不起他那连菜籽官都不是的村支书。王晓权说,阿爹,古时有七品县令芝麻官,天池谷巴掌大个地方,是啥官?比芝麻官小的就是菜籽了,你这村支书也许比菜籽官还要小,俺觉得没意思。
王得权听了,摇头叹息,哎,儿大不由爹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哎,他重重叹了一句话,等儿子走远了,又自言自语道,不要小看这菜籽官,油水可大着了。
王晓权瞧不上那连菜籽官都不是的官儿,去了县城,反正王得权给他在城里买了房子,他生下来就是享受的福命。何必窝在这鬼都不下鬼的谷里。他在县城租了间铺面,和婆娘做子倒卖水果的生意,小日子过得倒自在。
王晓宝是王得权扶持到村委会的,任天池村的会计,掌握着天池村的财政大权。其实,如今的山里人不再交税了,不像过去的“三提五统一附加”等各种税都要村干部挨家挨户地征收,现在这些税全部都减免,谷里人不再交一分钱的税收了,不仅如此,而且公家倒贴钱,给谷里人各种补贴,如粮油补贴、退耕补贴、娃儿上学补贴。总之,谷里不再向外掏一分钱了,时不时地往家里进钱了,特别是老年补贴,老年人到了六十岁,像公家人一样,按月给工资呢,鼓励他们长命百岁。他这个会计也没有多少事干,事情都是他叔王得权干的。
开始的时候,王得权并不想往村委会增添人手,多一个人多一份危险,这天池谷山高皇帝远,庄户不多,但管辖的面积在全乡是最大的,就那山林比谷外的其它村子多上十来倍,这也就给他带来了捞钱的机会。每年上报山林亩数的时候,他做了两套报表,一套是谷里村民,每户的山林亩数很少,而上报公家的报表上却很多,这中间的差价就进了他的腰包。有时,上面的公家人也过问这事儿,他每次都很巧妙地把公家人堵在谷外的公路上,然后去了街上的酒店。
王得权把王晓宝扶持到村委会,他愿意自己的身边多一双眼睛吗?肯定不愿意。主要是他的文化水平只有初小的水平,玩手机会,但不会玩电脑。以前,乡上要的报表都是手写的,加盖村上公章就行了。随着信息技术地发展,老的一套不吃香了,如今公家要报表都是电子稿的,不要手写的报表,手写的报表让他自己留档。就是这电子文稿难住了他,他让自己的儿子王晓权干这事儿,可王晓权不愿意,正好王晓宝高中毕业名落孙山,在家闲着没事儿,而这小子精通电脑,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小子是自家的亲侄子,亲不亲,一家人,胳膊肘都往内拐,哪有往外拐的?王晓宝来干会计,他放心。他就把王晓宝弄到了村委会干事儿。村委会就是俩人,但说话的还是他一个人,王晓宝只不过他弄来的长工,把他手写的报表输入电脑,做成电子稿的报表,说穿了,王晓定就是他的复印机,手里没有一点儿权利。
公家体恤谷里人的疾苦。特别是谷里通往谷外的那条泥土路,每逢连阴雨,谷里人就出不了谷口,那条泥泞的土路会粘掉脚上的鞋子,让人寸步难行。每逢阴雨天,谷里人就叫苦不堪,不是没盐了,就是没油了,或是没有了肥皂、洗衣粉之类的生活日常用品,得到谷外的街上去买,而一连十几天的连阴雨,把他们窝在谷里。公家人见到这一情况后,就通知王得权,说,乡政府已决定把天池谷的土路改为水泥路,招标、筑路这些具体事宜都交给他这个老支书。公家人信得过他。
王得权得知修路这件事后,兴奋得一夜都没有合眼,从谷外到谷里几十路的土路,要修成水泥路,这不是一条小鱼,而是一大块猪屁股肉,有着很大的油水。公家人既然把所有的权利都下放给了他,那就说明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了他。要是按步骤来的话,真正招标,这好处落于谁手他还真不知道?与其真招标还不如来个假招标,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被尿憋死?要想赚得更大的好处,他就得中标,但他能中标吗?显然不能,他是谷里的主政官,是不能与中标混杂在一起的。既然真的不行,就来个假的,他要成为中标者的幕后主使。他不怕中标者不听的,因为筑路的所有资金都要他签字盖章,从他手上过帐,否则乡上的公家人是不认帐的。想通了这一点,他紧锁了几天的眉头舒展开了,眼前关键的是要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人选首先要跟自己很贴,是一条心,最好是他王姓家族的人;第二、这人选的文化程度不高,文盲最好,这样所有的票据都是他开或是代开,也看不出端倪;第三、这人选还在谷里有一定的威望,能压得住谷里人。
有了这三点要求,王得权的眉头又见紧锁着,谷里哪有这样的人选呀?王晓宝刚入村委会,又是乳毛未干的毛小子,根本担当不起此重任,再说了,他现在也是村房的人,不能参与这招标的事儿,该找谁呢?天池谷也就是一泡尿就能绕一圈的地方,就那么几户人家。他用排除法,把谷里的村民一一筛选了一遍,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又筛选了一遍,还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哎!他叹了口气。
这几天,王二敢、艾刀子忙于地头的活儿,没去街上,今中午做饭的时候,盐桶里一粒盐都没有了,加之下了几天的雨,那土路肯定是出不出去的。
王二敢拿着盐桶来到了王得权的家。
叔,俺家盐没了,到你这儿借一点使几天,等路干了,俺买回来之后还你。王二敢把王得权叫叔,没叫书记,这是他们家族的规矩,谷里王氏家族一律按辈份相称,不以官衔相称。
王得权见着借盐的王二敢,突然眼前一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怎么没想到王二敢这个瘪三呢。以前,王二敢是孤儿,是不起眼的角色,在他心中没留下深印象,在筛选谷里的人选时,自然就没有想到他。而眼前的王二敢今非昔比,捡了个漂亮、能干的婆娘,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小日子过得很舒坦,在谷里也算是高人一等的人了。王二敢扁担大个一字不识,更谈不上文化了,加之他又是谷里出了名的胆大二俅,没得人敢惹他。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得权的眉头又会展开了,忙拿了把椅子让王二敢坐下,还给沏了杯绿茶。
王二敢受宠若惊,这得权叔今个咋呢?怎么对他这么好?他心里担心一个问题:现如今什么样的事儿他都可以答应,唯独一件事儿他不得答应,婆娘艾刀子也不会答应,那就是借钱。只要不是借钱,其它出力的事情,他都可以答应。
王得权说,二敢,坐一会儿,不碍事,俺叔侄俩谈谈心,盐,等会儿,你驼一袋去,不用还。
王二敢说,叔,今个儿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对俺这么好了,俺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盐,俺借了会一粒不少还给你,什么事情俺都可以答应你,但借钱就打住。他说着还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动作。
王得权听了,哭笑不得。他说,二敢呀,太阳还在东边了,怎么会从西边出来呢?
王二敢说,那是不是俺听错了?他又把小拇指伸进耳朵掏了掏。
王得权说,二敢,你没听错,俺现在给你一袋盐,你驼回去,不用还。说话的同时,他去了里屋,双手提出一袋盐来,放到王二敢的肩上。
王二敢二话没说,驼着食盐往回走。
王得权说,二敢,把食盐驼回去后再来俺这,俺还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这事儿能让你发财,买小车子。
王二敢驼着食盐还未进屋,就嚷开了,艾刀子,这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艾刀子从厨房笑嘻嘻地出来,问,什么财气又让你给撞上了,是不是瞎猫子碰上死老鼠了?
王二敢说,俺去得权叔家借盐,他竟给了俺一袋盐,这不是运气是什么,白捡了一袋盐。
艾刀子也有些奇怪,这王得权他知道,就住她屋前,铁公鸡一个,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呢?担心地问,二敢,他该不会向俺们借钱吧?
王二敢说,俺量他也不敢,驼盐前就给他打了预防针,说清楚了。
艾刀子在些想不明白。
王二敢说,刀子,得权叔让俺把盐驼回来之后再去他那里一趟,他要让俺当老板发财买小车子。
艾刀子说,那就去吧,一定要把事情问清楚,不能欠人家的情。
王二敢说,俺是什么样的人,还怕他在俺面前耍心眼,怕他,俺就不叫王二敢了。
王二敢刚进王得权的大门。王得权又给他递上了一支软中华,招呼着他坐,一家人,别客气。
王二敢说,叔,你找俺到底有啥好事儿?
王得权了解王二敢的性子,说话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说,二敢,村里要把土路改修成水泥路,公家拨款,从俺天池谷一直修到谷外的公路,俺让你来当这个修路的老板?
王二敢这次真有些吃惊了,说,叔,这几十里土路改修成水泥路,那可是上百万的工程,你让俺当这个老板,俺有没有这个能力,暂且不说,更重要的是俺也没有钱投资,不干。他终于知道王得权送他食盐的原因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弄不成,俺再把那袋盐给他驼回来好了。
王得权也没生气,说,二敢,你听俺把话说完,修路,名义你是大老板,俺什么都不是,可实际是俺是幕后的大老板,你就俺的一个管事儿,不让你投资一分钱,俺每月给你一万元的工资,且当月中旬按时发放,咋样?
王二敢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叔,你这条件还可以,但俺不相信这是真的,你每月给俺开一万元的工资?
王得权说,二敢,这个你放心,你来上班的第一天,俺就给发一万元的工资,以后每月中旬准时到帐,若没有到帐,你可以摞挑子走人。
王二敢看王得权说这话有点严肃的样子,觉得他不像是在说假话。说,什么时候来上班?
王得权说,明天就来上班,你要对谷里、谷外的人说,这路是你承包下来的,包括你婆娘艾刀子也不能说出实情,话说穿了,这路是俺承包的,但俺是支书,承包公路是不符合公家规定的,这么,俺就想到你了。
王二敢听了,觉得王得权这样的解释还真说得过去,不像是在骗他。他与艾刀子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只能挣得五万元钱,而王得权一个月就给他开一万的工资,这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就说,叔,好,就按你说的,俺明天就来上班。他的心里一阵狂喜。王得权说,明天上班可以,你回去咋向你的婆娘说?
王二敢搔着脑袋,是呀,回去该如何向艾刀子说呢?婆娘腰间的刀子不饶人,嘴刀子也饶人,若他直接说王得权每月给他开一万元的工资,打死她也不会相信,因为她从来就没有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幸福、富裕的生活都是靠勤劳的双手挣来的。就是王得权来说,每个月多少工资,以前生产队的时候,每月工资就是一担萝卜的价格,而如今,公家也给村支书发工资了,每月也就是二、三千元,超不过他与婆娘卖柴禾、粉条、肥猪挣得的钱儿。他每月就那么点薪水,舍得每月给他一万元的工资,除非天池谷的溪水倒流。婆娘不相信,他也不相信。他迷惑着眼睛瞅着王得权。
王得权哈哈一笑,说,二敢贤侄,俺是你长辈,不会哄你的,本来明天给你付工资的,今天就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你结了,给你吃颗定心丸,免得你疑神疑鬼的。说着,他又进了里屋,从箱子底摸出了厚厚的一沓钱。
舍不得娃儿,套不住狼。
王二敢手捏着厚厚的票子,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心里踏实多了。该如何向婆娘说,他已想好了主意。他说,得权叔,你就是俺的再生父母,俺以后都听你的,至于艾刀子,俺就对她说,你让俺主管沟里村路的工程,每月给俺三千元的工资,这样以来,俺白天下班可以帮你干地头活儿,晚上也可以帮你滤粉条,两不误,是好事情。得权叔,这样说,行吗?
王得权给他递上了一支软中华,自己也燃上了一支,眯着眼睛,说,二敢,跟着叔干,俺让你吃香的、喝楝的,还有街上水灵灵的姑娘等着你呢,钱是好东西呀,有钱能使鬼推磨。
王二敢心里痒痒的,男人都有这个通病,嘴巴却说,得权叔,女人是祸水,俺只想挣点钱,把谷里的石板房推倒盖上楼房。边说边把票子往兜里装。回家后,他没有直接去厨房,而是去了偏房,这万把块的票子藏大部分起来,放在身上容易露出马脚,偏房里有个铁盒子,不大,但足能装下几十万票子,他之所以放在铁盒子且加了锁,不是防着艾刀子的,婆娘对那偏房的破铜烂铁不感兴趣,从没望过一眼,放在那里应该是安全,改明儿去街上的时候,他背着艾刀子去银行办张卡,票子放在银行是最安全的,眼前,锁进铁盒子,主要是防土屋里的老鼠。他留了心眼儿,只敢留两千放在身上,艾刀子不会相信王得权会给他三千的,两千还说得过去。
吃午饭的时候,王二敢把这档子事儿说了。
艾刀子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喜,说,二敢,这是好事儿,夫妻齐力泰山移,好日子正一步步地向俺们走来。
五
王得权这些天可得意了,心想的事儿都能如愿以偿。俗话说得好,有智吃智,无智吃力。他这一生是靠脑子吃饭的,而且在谷里活得是人上人,县城里不仅买了豪宅,而且谷里盖了别墅,还买了辆小轿车。他不羡慕城里的生活,有句话怎么来着?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每年过时过节,他谷里的别墅里热闹非凡。这条村村通水泥路可是条大鱼,捞罢这一笔,他想歇手,就把村上的一切事务交给王晓宝,自己也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捞上一笔,安享晚年。
王二敢第二天准时去了村房找了王得权,问他今天干些啥?
王得权说,二敢,今天什么都不要干,俺们只签些合同。他拿出了一沓昨天晚上准备好的合同。
王二敢文盲一个,扁担大的一字不识得,但“王二敢”三个字他画长虫般地还能事下来。他画了好一阵子长虫,又按了好一阵子指印,一切都按王得权事先的预谋进行着。
忙了好一阵子,也就两个钟头吧。
王得权说,二敢,今天就到这儿,你可以下班了。
王二敢说,就这么点儿活儿,没有其它的活儿干吗?比如先把路修平、路边的渣滓清理清理。
王得权说,二敢呀,你现在是承包这条水泥路的大老板,要统观全局,那些活儿还要人去干吗?明天铲土机、挖机来了,你看看那气派,还需要你干活吗?有事的时候,俺会通知你来的,不过,来的时候,你得给俺装得体面点儿,要有大老板的派头,记住,得买套像样的服装,说着,他又扔给了王二敢十张票子。
回到家里,王二敢便脱去了过年时买的衣服,换上一套干活时穿的衣服,就去了地头。
艾刀子问,二敢,今天这么快就下班了?
王二敢说,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帮忙得权叔整理整理文件。
艾刀子边抡着锄头边笑着说,二敢,以前从没有见你“得权叔、得权叔”地叫,倒是听你叫了许多遍“老杂毛。”
王得权的头发早已斑白,一半白毛一半黄黑毛,杂夹在一起,谷里都叫他书记,而王二敢却叫着老杂毛,这与他“王二敢的大名是分不开的。”
王二敢憨憨地笑着,说,此一时彼一时吗,以前,得权叔不照顾俺,俺不求他,所以就当他是个屌毛,而眼前,他把俺当人看,还能叫“老杂毛”吗?
艾刀子说,俺就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前笑哈哈,人后捅刀子。
王二敢说,俺量他也没有那个胆量,俺可是常捅马蜂窝的,还怕他那个老杂毛。
艾刀子说,又开始“老杂毛”了,俺是提醒你留个心眼,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二敢说,刀子,你说的话俺记在心上了,土生土长的,量他也不敢对俺起贼心,他发财了,让俺喝点儿汤也是很正常的。
艾刀子说,好了,这得权叔对俺们真好,每个月还给你发两千元的工资,等闲下来的时候,选个日子,把得权叔接到家里喝上几杯。
王二敢说,还是你想得周全,得权叔还说了,等明儿个路修好了,他还给俺一笔钱,让俺也买辆小车子,到时,俺也可以带你到谷外去兜兜风,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他之所以这样说,也是有目的的,王得权给他开了高工资,不可能再另外白给他钱了,而自己瞒下来的那些票子怎么办,等攒够了,他也买辆小车子,风光风光,人生短短几十年,该享受的时候就得享受。
艾刀子说,看把你给美的,还小车子呢,能把楼房盖起来就不错了,俺也没那个奢望,只希望俺们的虎子长大后能读个好学校,将来有出息就行了。她说这话倒是实在话。
王虎已经去了乡上的中学上学了。艾刀子觉得她该满足了,该有的都有了,儿子、丈夫、家庭,她觉得都很美满。
谷里轰隆隆地开进了一大批机械,如今干活不像往年了,搞一次大的建设,就要发动全乡的村民背着被卷儿,背井离乡似的,一去就个把月、大半个月,垒道拦水坝,修个小水库,都是村民们肩扛背驼,那来的机械呀,就连钢铁,公家就很稀缺。如今搞一项大工程,都是机械干活,拉土方、石方的是后八轮的大卡车,铲土的有铲车,挖土的有挖掘车,轧路的有轧路车,人主要是指挥,出不了多少汗。
王二敢可气派了,穿上一套崭新、笔直的西装,还系上了条红领带,戴上了副墨镜,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在和煦的阳光中闪着光,一副十足老板的气派。他不这样不行,得权叔说了,若他再穿着杀猪佬般的衣服,就扣他的工资。他的主任务就是行走各个工地之间,察看工程的进度。其实,他察看个屁,工程的进度早在王得权的掌控之中,他只做做样子而已。
王得权真是老奸巨滑,修路的机械都是外乡的,包括那些干活的工人也都外乡的,都是外乡的口音。他不让谷内的村民掺合这些事儿也是有原因的,船翻了主要是船员的使坏,好乡当官下马,真正是外界人告的吗?非也,那是槽里无食猪拱猪的结果。谷内的村民若到他的工地上去干活,时间一长,难免露出马脚,到时他后悔晚矣,吃不了兜着走,吃亏的只有他自己,而这些外地人从不打听内幕,他把表象工作做足,那些外地人只认王二敢一个老板,而他是幕后的慈禧老佛爷,这就是他要的结果,为了让表象工作更足一些,他让王二敢学了车,还把自己的车让王二敢开着,王二敢真成了大老板。只是谷里人不明白其中的道道,这王二敢难道会造钱?哪来那么多票子包揽工程?
王二敢在修路的同时,也扒掉了他的石板房,开始设计他的新别墅。设计费他当然没掏,都是工地那些能看懂图纸的人给他设计,他也不知他们叫什么,听工人都叫他们工程师,工程师不就是师傅之类的尊称吗?设计好图纸,挖掘机偌长的手臂在他的石板房只晃了几下,他的石板房就夷为平地,比八级地震还来得快。
艾刀子不管王二敢怎么折腾,她还是实实在在种好她的地。王二敢对她说了多少回了,要她不再种地,挣不了几个钱,可她偏不,犟得像头牛,她的一生就爱两样东西:锄头和镰刀。但从内心来讲,她还是庆幸跟对了人,王二敢是谷里的红人,她的脸上也风光无限。
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假,王二敢能挣大钱了,但她还是勤劳,过着本份的日子,长年风吹日晒,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华,也成了黄脸婆一个。而王二敢则就不同了,过起了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生活,经常与王得权出入乡上、县城的高档宾馆和酒楼。他以前不知道他的得权叔的实力,通过得权叔几次买单之后,让他惊诧不已,一出手就是万儿八千的,这得权叔哪来的这么多钱呀?同时,跟他们一起消费的还有王晓宝,他年长,王晓宝叫他二敢哥。
在县城逍遥的日子,每次酒足饭饱之后,王得权就会叫个水灵灵的姑娘,当然,他也会给王二敢叫一个。王晓宝还是个处子之身,不宜与这些乱事儿有染,自然就成了站岗望风的。
自从王二敢有出息之后,经常夜不归宿。艾刀子也有所警觉,曾跟踪过几次,而这次都是无功而返,每次明明看到王得权与王二敢进了那些风月场所,可她进去却扑了空,看到的却是那叔侄俩儿在另一家酒店吃菜喝酒的场面,还硬拽着她也喝上了两杯,而酒桌上就是没见着王晓宝。
捉鸡不成反蚀把米。艾刀子以后就不再管那些烂事儿,她只专心地种好她的地,专心地砍好她的柴,每年收入倒不错,她的箱子底的存款也慢慢多起来了。儿子王虎在乡上寄宿,一个星期才回来一回,王二敢又常常夜不归宿,特别是那些寂静的夜晚,她感到特别得孤独。别墅早就盖好了,在谷里,能堪比王得权的别墅,设计得也很合理,中间一条供上、下楼的通道,两层楼,分东西两栋房子。这样设计是王二敢向工程师提出来的,东边的一栋是留给儿子王虎的,将来儿子娶妻生子之后,他就与艾刀子住西边,还是一家人,不分不合是最好,若常与儿子、儿媳在一起,时间长了,总会闹出来些矛盾,牙齿、舌头和的再好,也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艾刀子静夜难眠的时候,很多时间就来到了楼房前的苦楝树下。这些年,苦楝树迎合他们的幸福生活,长得更粗壮了,有一人合抱那么粗,浓荫茂密,遮住了房前的整个场地,树下异常凉爽。王二敢为了享受,专门买了两张藤椅放下树下,供夏天躺着乘凉之用,另外,他还别有用心,为显示他的富有,又在粗壮的树枝上绑上了一张吊床。哎,在这寂静的山谷里,这些玩意有些显得不伦不类,艾刀子曾经拆除过,但挨了王二敢一顿臭骂,苦楝树是俺栽的,俺爱咋样就咋样,绑个吊床碍你个俅事儿了。艾刀子忍了下去,觉得绑个吊床也无关大雅,就没再与他计较。不过,她却从没有碰到那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她坐不习惯那藤椅,藤椅是半躺着的,她曾试过一次,刚躺下去,藤椅便开始摇晃,她的头立马就晕了,从此,她就再也不坐了。还有那吊床,像个马蜂似的吊在那里,艾刀子想呀,是不是二敢年青的时候喜欢捅马蜂窝,见到它就如想起过去那种艰苦辛楝的生活。既然这么想,她也容忍了那吊床。
不过,她更多的时候还是怨恨王二敢,总感觉王二敢在变,变得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胆大、辛勤、疼她的王二敢,变得她有些不认识了。
每个夏夜的夜晚,谷底的溪流潺潺,莹火虫满地飞,还有夜莺唱着歌,这是多么美妙的夜晚,以前,艾刀子从来这么享受过夜晚,满天的银辉一泻千里,透过苦楝树茂密枝叶的缝隙,泻到场子上,给她一种温馨、柔和之感。她最习惯坐在苦楝树下的那块两三百斤重的白色石头上,石头是很多年前她与王二敢从谷底的溪流捞起来的,然后抬回来的,她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只知道这块白色的凉石很古老,与苦楝树一样古老,都记载着她的苦难生活与幸福生活。
夜深人静的时候,艾刀子就坐在这块一人来长的凉石上,与苦楝树窃窃私语,当然,那私语中的内容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比如,她说,苦楝树,王二敢会变坏吗?俺与他结婚多少年了?俺们的虎子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吗……
一阵微风吹来,苦楝树的绿叶飒飒作响,像是在微笑,又像沉重地叹息。
艾刀子听到这声音,像是听懂了它的话:你的二敢不会变,因为你是他的原配婆娘;你与他结婚一二十年了吧;你们的虎子聪明可爱,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听着这些暖心话语,她又幸福地笑了,觉得生活总是美好的。谷里人常说,先苦后甜。她与王二敢经历了多少苦难的日子,现在应该是享受甜蜜生活的时候了。前些年,王二敢想再要个孩子。可她又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些苦难日子,要不是她阿爹生的娃儿多了,养不起,也不会把她往外卖。她坚决不要第二个娃儿,娃儿多了就是负责,与其生多,不如少生,把一个娃儿好好培养成大学生。可是,自从王二敢成了老板之后,虎子多少也有些变化。上个周末在家的时候,她问,虎子,最近学习怎么样?受老师表扬没?没想到虎子怎么回答,说,阿娘,你真是吃萝卜淡操心,学习再好顶个屁用呀,俺爹扁担长个一字都不认识,还不是照样挣大钱?虎子的话让她纠结了几个晚上,当王二敢回到家里时,她就把虎子的原话复述了一遍。没想到王二敢听了哈哈大笑,俺们虎子有出息,老子英雄儿好汉,没读书照样挣大钱。她听了王二敢的话,心里又吓了一跳,怎么王二敢也跟虎子一个态度呢?
艾刀子只能把自己的苦衷倾诉给苦楝树。没起风,苦楝树显得很沉闷,对她的问题似乎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那一晚,她带着这份焦急就在苦楝树下的凉石上睡着了却做了一个她也说不清楚的梦。梦中,虎子流着眼泪哭着,恳求她阿娘,俺不要上学了……
六
谷里有句俗语:三穷三富不得到头。
艾刀子对这句俗语理解得很透切,就如她眼前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很幸福,饭有吃的,衣有穿的,这就是幸福生活,因为她是从艰苦的日子走过来的人,所以她对王二敢眼前是老板能挣钱并不是挺上心,人生的路总是波折起伏,明天的日子谁也看不透。
谷里的水泥路修起了,可出现了点状况,不知道是王二敢督察没到位呢?还是那些外地的工程队偷工,两辆警车呼啸着奔进了天池谷,水泥路修通了,警车直接开进了谷里,停放村房前。从车上下来四个警察,把王得权、王二敢分别拉上了两辆警车。
路上,王二敢心里犯了嘀咕,两个警官给他戴了手铐,分坐他两边,这明摆不是把他当犯人了吗?气呼呼地说,警察同志,俺没犯法,你们为啥把俺当犯人般抓起来?
两个警察一脸严肃,没理睬王二敢的话。
王二敢又吼了一声,你俩的耳朵聋了吗?没听到爷说的话吗?
两个警察还是没理睬他,只是一个警察随手拿起车内的一条破脏抹布塞进了王二敢的嘴巴里。
王二敢挣扎了一下,可两只胳膊被左右的两个警官紧紧架住,他动弹不得,实际上,他就是犯人了。他不明白自己犯了啥法?心里也想到了得权叔刚也被拉上了另一辆警车。是不是得权叔犯了事儿,拉他下水了?想到这儿,王二敢呀王二敢,从来没怕过什么事儿,此时,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警车不是往乡上的方向,这车上的警官他也不认识,乡上的几个民警他都打得火热,他不知道这警官是哪儿来的?两张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想问,他们要把他带到哪儿?可嘴巴已经张不开了。
警车在公路上大约飞驰了两个小时,王二敢根本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下车之后,他就关进了一个笼子。同时,他也看到了得权叔被两个警察架着去了另一个笼子。
两个威严的警官坐在王二敢笼子前的桌椅上,开始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一个问,一个拿笔记录。
警官问,姓名,年龄,籍贯?
王二敢不以为然地说,刚才你们不是去了吗?连俺都抓来了,还不知俺的情况?哄鬼去吧。
警官也不发怒,微微一笑。
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王二敢的骨头还真硬,要不他怎么敢捅马蜂窝呢?他咬了咬牙说,你爷爷俺不是吓大的,有本事儿就把俺给电死好了。他知道警官是不可能把他电死的。
这时,门开了,又进来了一个警官,坐在了刚才按按钮的警官身边。这个警官好像级别高一点儿,肩章有两颗星星,而先前的那警官的肩章上只在一颗星星。
二颗星止住了一颗星的手。说,王二敢,四十五岁,天池谷村民,不错吧?说罢,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王二敢还是一声不语。
二颗星说,王二敢在承包天池谷村村通水泥路时,身为天池谷人,不好好为天池谷百姓谋福利,偷工减料,致使天池谷水泥路多处下陷、断裂,给人民的财产造成了极大的损失,王二敢,你可知不知罪?
王二敢听到了自己的罪行,突然一下子清醒,是有人举报了他,人怕出名猪怕壮,他这不是名声在外吗?吭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些?
二颗星说,王二敢,别固执了,王得权全交待了,说着把刚才拿进来的几张纸丢到了王二敢的面前。
王二敢这下彻底软了,干嚎着,警官同志,俺是冤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老杂毛干的,你给俺的供词,俺一个字也不认识,俺打小就是个孤儿,没上过学堂。
二颗星的又问,那你说说,老杂毛是谁?
王二敢哭丧着脸说,老杂毛就是王得权。
二颗星问,王二敢,你说说王得权都干了些什么?
王二敢说,老杂毛是俺们村的支书,俺就是个种地的,村上的事情俺不知道,可村上修路这事儿,是他给俺下的套,他说让俺当老板,每个月发三千元的工资,俺一个农民,能像公家人一样拿工资是脸上有光的事儿,俺就跟他去干了,让俺按了好多手印,至于纸上的内容,俺是一概不知,俺就是个文盲,扁担大个一字俺都不认识,便看不懂那按手印的纸上是啥内容。
二颗星说,王二敢,你说的有道理,可你知道那纸上的内容吗?那都是王得权利用职务之便,伪造的一些村村通水泥路开支的一些票据,那是些犯法的事情。
王二敢这下彻底地软了,扑通一下跪下,说,警察青天大老爷,都是老杂毛那个挨千刀的干的,与俺没有一点儿关系,你们要明察呀。
二颗星说,王二敢,这就要看你的态度了,与我们配合得怎样?你说,你到底拿王得权多少好处?
王二敢说,警察同志,老杂毛扣得狠,每个月就是几千元的工资,俺积攒起来就买了一辆车,另外,就是他买单请俺吃喝了一些,这些村上的会计王晓宝可以作证。他左瞅瞅、右瞅瞅,咋不见王晓宝呢?
二颗星说,王二敢,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等我们调查清楚了再还你一个清白。接着,他又扭头对一颗星说,以后审查的时候要动动脑子,那几纸本身就是废纸,哪是王得权的供词?
王二敢终于明白了,二颗星是诈乎他的,但一切都晚了,只得听天由命了。
过了十来天,在笼子里呆了半个月的王二敢终于又见到了阳光,笼子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没有阳光,天天就是一只上千瓦的白炽灯照着,照得脑袋都是白的,空空的。后来,两颗星又来过几次,无非就是向他证实老杂毛在谷里所干的一切,问这问那,他都是稀里糊涂的。未了,他说了一句,警察同志,你们别在俺这里耗费时间了,俺是真的不知道老杂毛那些事情的,以前,俺就是个老实马脚的庄稼人,哪知道老杂毛那些弯弯肠子,你们干脆去问谷里的会计得了,对了,老杂毛的侄儿王晓宝知道这些,他叔侄的关系比俺与老杂毛的关系铁,你们去问他,准能问出所有的事情。
二颗星笑了笑,说,王二敢,谢谢你的配合。
这是最后一次问他,过后不大一会儿,他就上了前些天押他的警车,还是先前的两个警察,这次没有给他戴手铐,两个警官也没有架住他的胳膊,他感觉有些轻松。警车直接把他送到谷口就掉头回去了,临行的时候,两个警察中的一个说,王二敢,你自由了,希望你以后重新做人,你媳妇艾刀子会告诉你一切的。
王二敢没理会两个警察,耸了耸肩,就走了,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像是在说,你不送俺回去,俺还不想回来呢,每天还白费你们的粮食。下了车,和询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心里一阵喜悦,人还是自由的好,那笼子不是好呆的,他刚才是想气气两个警察。
谷内、谷外还是原来的那个老样子,一切都没变。他感觉一切又变了,近两年来,他是谷里的大老板,水泥路是他亲自检查、监督下施工的,他是谷里人,不能把路修差,因为修路是造福子孙万代的事情。他忽然想到,此次进笼子是水泥路出现了断裂现象,是偷工减料导致的结果,真是这样吗?他从谷口一直走到家,水泥路是崭新的,厚度、配料都达到了标准,只是有两处水沟处是出现了断裂的现象,是因为水沟积水导致路面下陷,但也无关大碍。他心里有了疑惑。快到家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缺少一个人,那就是老杂毛,难道老杂毛没被送回去?老杂毛到底耍了哪些滑头?把公家人给得罪了?
一路上,王二敢没遇上谷里人,也许是谷里人老远见着了他故意避开他吧。他想急切知道原因。
王二敢刚走到楼房前的场子上,就见着了艾刀子。
艾刀子没理会他,只静静地站在苦楝树下,静静地看着他,眼睛流着泪水,不知是辛酸呢?还是激动?
王二敢从没见过艾刀子掉过眼泪,在他的心中,他的婆娘是个刚强的女人。刀子,咋呢?他问。
一阵风吹来,苦楝树茂密的叶子沙沙作响,艾刀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个没良心的二敢,俺还以为你死了呢?你咋又回来了?说罢,扑到王二敢的怀里,双手捶打着王二敢的胸脯。
王二敢说,刀子,你哭个俅,俺不是活得好好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艾刀子听了他的话,停止了哭声,说,你有个球福,还没把俺的家给败完了?
王二敢说,俺们家咋了?说罢,他朝晒场四周瞅了瞅,问,刀子,俺的车呢?
艾刀子说,二敢,还惦记着你的车,差点把俺们的楼房都没收了。
王二敢惊讶道,谁敢没收俺们的房子?
艾刀子说,这十来天里,天天都有警车来到俺们的房前,查你的资产,说你承包谷里的水泥路,贪污了多少多少钱,那数字很大,俺也记不清。俺就说,你没贪污过一分钱,要贪也就贪了那辆小车子,他们便把小车子给拖走了。俺以为这事就平息了,谁知,第二天又来了一群警察和公家人,那些人俺一个人都不认识,都是穿着讲究的人。他们说,俺们这楼房是你贪污修路的钱盖的。俺说,这楼房的钱是俺的钱盖的,你只不过用了公家的机器把老房扒掉,把房基给铲平了。那群人不信,边说边就要向俺们的大门上贴封条。他们贴封条的理由是有人举报你修路贪了两百万。
王二敢听到了,惊得大叫了一声,俺的个娘呀,那有那么多,俺也就挣了二三十万,他说了个实话,从没有向艾刀子透露过他工钱的事儿。
艾刀子听了,脸变愠色,王二敢,你的心眼也够深的,俺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王二敢说,是老杂毛不让俺跟你说。
艾刀子说,得权叔的心眼也够深的,俺说你一分钱都没贪,看样子俺还真冤枉了公家人。
王二敢说,俺真是没贪,那是俺的工钱,应该得的。
艾刀子说,得权叔会给你那么高的工钱?公家人会相信吗?
王二敢说,管他们相信不相信,他们不会真把俺们的大门给封了吧?
艾刀子说,他们正要贴封条的时候,俺就抽出了腰间的刀子,大声叫道,谁今天敢没收俺的房子,俺就先剁了他。那群人吓得往后退了退。俺又说,王二敢犯了事儿,你们找他去,别找俺,谁找俺,俺跟谁拼命。那群人的一个领头的叫道,你是他的婆娘,我们不找你找谁?俺也毫不示弱,说,王二敢不是俺的男人,这房子也不是用他的钱盖的,是俺起早贪黑挣钱盖的。那群人听了,都说,你明明是王二敢的婆娘,难道我们走错了地方?俺又说,你们没走错地方,但你们可以回去查查,俺和王二敢登过记吗?那群人都怔在那里,最后那个领头的说,若真是这样,这楼房就不能没收。房子是保了下来,你快说说,二敢,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王二敢叹了口气说,叹,都是老杂毛把俺给害惨了,明明他是修路的老板,却让俺给他当替身,用高工资引诱俺给他签了所有的合同。
艾刀子说,二敢,你这也是变相地受贿,你那小车子没收了也不算吃亏。又说,谷里人都说你与得权叔合伙贪污修路的钱,由于分配不公,你心里不服气,就把得权叔给告了,是不是这回事?
王二敢听了肺都气炸了,呸地吐出一口浓痰,骂道,放他们娘的狗屁,俺告老杂毛干啥?告了他俺还蹲十来天笼子。
艾刀子说,二敢,小声点,都是乡里乡亲的,让听见不好做人,依俺看,这件事儿就到此为止,不要提了,得权叔还没回来,刚听人说,他不仅贪了修路的钱,还贪了很多谷里人的粮种补贴、山林补贴等,家里的财产全部没收了,判了刑,得蹲一辈子。
王二敢这才止住气,好歹他还能回家,他还真不知道谷里人为何把这赃栽到他头上。多年以后,他才想通了这件事情,王晓宝自王得权进了笼了,就接任了天池谷村的支书兼村长等要职。
风也停了,苦楝树上的鸟儿也停止歌声,它们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语。
七
艾刀子、王二敢开始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争吵。
人生的转折点有时出乎人意料,昨天还是谷里人羡慕的老板,而今天却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与落马之人差不多,昨天众朋捧月,昨天凄惨失落。只因为这种落差太大了,一个如天上人间,一个如地下地狱。
失魂落魄的王二敢这些天打不起精神,早上睡到太阳升起两杆子高了还不见起床,去地头干了个把小时又要回来,把他当光棍汉的那一套又捡了回来。艾刀子对于他的反常习已为常,这种失落很正常,她从没想过那种大富贵的生活,而王二敢有钱的时候也没给过她。她一如既往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王二敢这两年的老板生活她是看不惯,但又没抓住什么把柄,也只能忍在心里。
今天早晨,东方的山坳刚泛出鱼肚白,王二敢一反往常地起了个大早,而且赶在艾刀子的前面下了床。
二敢,你今天逞啥能?天还没亮,你起这么早干吗子?她打着哈欠着说。同时,也穿衣下床。
刀子,俺要放树。他没好气地说。
你个神经了呀,昨天下了点雨,今天好去地头插红薯秧子,砍什么树?她说。
就是砍树,俺要把大门前的那棵丧门星的苦楝树砍倒。他有些怒气。
那苦楝树碍你啥事,它记载着俺这些年艰苦的历程,不能砍。她毫不相让。
它就是根丧门星,俺今天非把它给砍了不可。他也毫不相让。你要是砍了它,就先砍了俺吧。她站在苦楝树前。
王二敢下决心要砍掉苦楝树,是经过一夜思想斗争才做出的决定。这些天,他与艾刀子一道干活。艾刀子去了屋后的熟地里翻地,他去了谷底一块荒地里拓荒。这两三年来,他是老板,干活的日子越来越少,有些掉野的不成块的地,艾刀子种不过来,就丢下了不管。而今,他又成了农民,庄稼人以土地为本,不种地就没有收成,他得把那些荒了的地重新垦出来。种地倒没什么,前些年一直和艾刀子打理着谷里的土地,根底还在那儿。最让他心头不舒服的是谷里的有些人,狗眼看人低,见着他的面容表情总是怪怪的,五谷杂陈都有,让他触摸不透,心里便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或许是谷里人根本没这种想法,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前天半晌午,王二敢去地头,在谷口遇上了一个他一直想见的人王晓宝。他想问问老杂毛是不是判刑了,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还要把老杂毛坑害他的那些事情说清楚。王晓宝已经任命天池谷的支书了,他听谷里人背后说的,公家早已下了文书。
二敢哥,这段时间可好?哎!天池谷的水泥路真让你受苦了,得权叔不应该那样做了,把你也拖下了水。说着,脸上挂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还给王二敢递上一支香烟。香烟是谷里人常抽的那种十元钱一包的红金龙,显得他很低调。
王二敢接过香烟,燃着了,低劣的香烟呛得他一连咳嗽了声。
二敢哥,过去的事情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得权叔更可怜,哎,不说了。他一副怜悯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真心的。
王二敢准备问,老杂毛什么时候能回来?他知道王晓宝应该知道,他是老杂毛的亲侄子,而自己却是隔了几根纱的,关系没有他铁。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怎么问了,谷里都说他告了老杂毛的黑状,这是跳到黄河洗不清的事情,在谷里人的眼前,他就是出卖祖宗的罪人,还是不问了好,哑巴吃黄连,有苦往心里回吧。他埋着头向地头走去。
王晓宝没再理会王二敢,望着王二敢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奸笑。
王二敢有紧不慢地拽着地里的一些杂草、藤蔓,心里总憋着一口气,俺没告老杂毛的黑状,而谷里传他告了老杂毛的黑状,这冤枉够大的,可能让他一辈子在谷里抬不起头来。哎,人背十盐桶生蛆,难道俺走的是霉运?
来一来,算一算,正宗的算命,包算包满意,算不准,少要钱,算得准,加双倍。祖传算卦秘方,兴国又安邦。安邦奔小康啦!天灵灵,地灵灵……一个算命路过王二敢的地头,听声音,是方圆百里的算命卜卦先生徐瞎子。
徐瞎子只瞎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是他跑江湖时与一位良家妇女好上了,被女方男人逮着了,硬用大拇指剜掉了他的一只眼睛,成了独眼龙,不过,方圆百里的人都叫他徐瞎子,似乎要让他永远记住那次教训。前些年,谷里、谷外的人听到他这声音,都说,坑蒙拐骗的徐瞎子来了。人争一口气,神争一炉午。徐瞎子去武当山潜心修行了几年,还真学得了些真本事儿,这两年算命一算一个准,算命好的皆大欢喜,算命不好的给方子治头。生意火旺,四邻八乡找他算命的人络绎不绝,旺季的时候,特别是腊月间,他都坐镇家里。淡季时,他就出来走动走动。
王二敢打小骨子里就不信这一套,若信,他也不会捉长虫、捅马蜂窝了,徐瞎子那套都是骗人钱财的,人死俅向上,可是,经历这段落魄失魂的经历之后,他想到了万事皆有原头,自古至今有这个行当,就说明了它存在的道理。
时逢春回日,百花正及时。得人轻借力,便是运通时。风云际功名遂,姓字沾恩雨露深。绛帐掬泉名士客,不是儒林即杏林。福自天来,事不须求。年当大有为,富丽好时光。时享运又通,镇日笑春风。徐瞎子又胡喊了一通,这些话他似懂非懂,不知不觉中徐瞎子游到了他的地头。
嗨,王老板,好久不见了,这段时间可好?徐瞎子主动跟王二敢搭起讪来,主动给王二敢递上了一支软中华。
好个鸡巴,霉死了。王二敢黑着脸,没好气地说,但还是接过了徐瞎子的软中华。
俺看你印堂发暗,必定摊上了倒霉事儿。徐瞎子还是乐呵呵地说。
你个瞎子,俺印堂发黑就一定摊上了倒霉事儿?不会说话的屌怂一个。王二敢气没处撒。
哎,老弟不要这么说吗?万事儿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吗?既然因果循环,就有逢凶化吉的方子。老弟不要气馁吗,俺有逢凶化吉的方子。
你真个有?俺才不相信你那编的瞎话。王二敢嘴巴不说,心里却对徐瞎子逢凶化吉的法子感兴趣。
不相信就算了,愚人不可救也。说着就要离开,抬脚的时候,又补充了一句,前不栽柏后不栽柳,两边不栽鬼拍手,哎,见谁家门前栽棵如同柏树常青的苦楝树,那一生不苦才怪呢?
徐瞎子,你站住。王二敢来劲儿。徐瞎子的话让他心里一颤,难道他说的是俺大门前的那棵苦楝树?这瞎子也没去过俺家门口,怎么知道俺家门口有棵合抱粗的苦楝树?说明这家伙还有两下子。
徐大师,刚才多有得罪,望你大人有大量,请赐教。他说话的语调变得客气。
老弟不必客气,打蛇打七寸,斩草必除根,治此霉气,此法可行也。说罢,扬长而去,徐瞎子并没有向王二敢索要钱财,他知道王二敢此时身无分文,要了也白搭,干他们这一行,有时一句话可点破愚人,起到帮他宣扬名声的作用。
王二敢边挖着荒地边琢磨着,徐瞎子的话不无道理,那棵苦楝树是他三岁时不懂事儿无意栽上,阿爹、阿娘赶了战乱的时代,根本都没在意门前的那棵树,在他十二岁的时候,阿爹、阿娘双双离世,他成了孤儿。难道那棵苦楝树把阿爹、阿娘给克死了?今年他四十五岁,含有暗九,难道自己的霉运也是这棵已长成合抱的苦楝树给带来的?他无心干活了,思前想后了一夜,徐瞎子的话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斩草必除根,必须把这棵给他带给霉运的苦楝树给砍倒,以绝后患。
二敢,你脑门哪儿出问题了?吃错了药?犯糊涂了?你心术不正,屁股不正怪茅坑,苦楝树惹你了?你要砍掉它,它可是俺从苦难生活走向幸福生活的见证,你不能砍,你眼睛瞎了,没见这树上有无数个疤点吗?那是俺一年刻上去一个,让俺时刻铭记过去苦难的日子,你砍完整个谷里的树都可以,就是不能砍掉这记载俺苦难生活的苦楝树。艾刀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还真不明白王二敢为何要砍掉这棵遮荫蔽雨的苦楝树。
这棵苦楝树给俺带来了霉运,非得把它砍掉不可。王二敢涨红了脸吼道。
你就是不能砍,什么霉运?你要是老老实实跟俺种地,会有霉运吗?俺看你的霉运是你的鬼迷心窍的心思给招来的。艾刀子针锋相对。
不是俺鬼迷心窍,是徐瞎子给俺算命算出来的,说大门前不得栽苦楝树,你听听,徐瞎子说的没错,你打听打听,谷里哪个门前栽有这种叫苦楝树的树,苦楝苦楝,又苦又楝,光听这名字就是光头不好的树,俺的霉运不是它带来的还是谁带来的?王二敢毫不示弱,把徐瞎子的话引了进来。
一个胡编乱造的算命先生的话你也相信,徐瞎子能算命,他怎么算不出他的眼睛在哪年要瞎呢?二敢,你清醒清醒吧,那骗人的把戏不要相信,庄稼人就要以诚实为本,老老实实种好地才是根本,不要成天想着天上会掉下馅饼的事儿。艾刀子反驳得有根有据。
徐瞎子从没来过俺家,他怎么知道俺家大门前有棵苦楝树?这说明他的道行高,算得准,他说,只要俺把苦楝树连根拔起,俺又可以东山再起,重当大老板了,就是你守着苦楝树,苦楝树是你的亲爹亲娘吗?王二敢从没向艾刀子说过这样的话,这下子把他逼急了,狗急跳墙。
就是俺亲爹亲娘,咋呢?王二敢,你今天若要是敢砍倒苦楝树,俺就剁掉你的双手。说着,拉开了架式,那把锃亮的镰刀举过了头顶。
针尖对麦芒,一触即发。
一大早的,王二敢与艾刀子的吵架声惊醒了左邻右舍。大伙都过来劝架,但被朝阳照的闪着光的斧头、镰刀给惊呆了,都畏缩不敢上前,那可是斧头和镰刀,若劝不好,会出人命的。听到这俩口是为了大门前的那棵看上去沧桑而又古老的苦楝树动刀舞戈的,又觉得好笑,为了一棵古苦楝树,值得吗?都摇头可笑,这也许是千百年来天池谷最为可笑、滑稽的事儿。眼前的事儿却是真的,王二敢、艾刀子那架式不像是闹着玩的,互不相让,似乎要动真格似的,众人又干着急。
王大爹是谷里的大好人,哪家有事儿,都打他去调解,三言两语都把事情给调和了,他调解的诀窍就是男人要像个男人像,好男不跟女斗,婆娘也是半边天,有时也需要男人哄,不哄咋得,晚上不要你上床,那可就麻烦了,几句话下来,男人都服了软,让着婆娘了。而今早儿,无论他把怎样的大道理摆出来,王二敢都不服他那一套。他只好摇头叹息,王二敢呀王二敢,反正俺是劝不下来,俺要是劝下来了,王二敢就不叫王二敢。事情毕竟要得到解决,娃儿都大了,能眼睁着瞧着俩人拼得你死我活?那将闹出人命,比王得权搞贪污还要严重百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急匆匆地找来了王晓宝,王晓宝是村里的行政主官,不找他找谁解决去?
王晓宝听了王老爹的叙述后,刻不容缓,一饭包谷糊糊还没喝完,就扔到灶台上,飞毛腿般地奔了过去。
二敢哥,你浑蛋,还不放下你手中的斧头。王晓宝厉声喝斥。
哦,宝支书来了,俺砍俺的苦楝树,与你何干?滚开,哪儿凉快那边呆处,今天这树是砍定了。王二敢反唇相讥,把王支书叫作了“宝支书”,也就是他的这么随口一叫,王晓宝以后就叫宝支书了。
少跟俺扯蛋,你再不放下斧头,俺就报警,让派出所来收拾你,还信起了迷信,这棵苦楝树长了好多年了,打俺记事儿起都长在这儿,你走霉运,难道真是苦楝树给招来的吗?那前些年你把刀嫂子捡回来时,怎么不说走霉运而砍了苦楝树呢?宝支书开门见、直截了当地说。
王二敢举着斧头的手颤抖了一下,恶狠狠望着宝支书。
王晓宝一双如鹰的眼睛也直视着王二敢。说,俺数一二三,数到三你再不放下斧头,就甭怪俺没提醒你,乡上的民警三十分钟就到,你要想戴手铐,俺就让你给戴个够,戴一辈子都行。边说着边数一二三,同时手拿着手机要拔号码。
当王晓宝数完二正要数的时候,王二敢彻底怂了,咣当一声,手中闪着白光的斧头掉在了地上,地面被砸出了一个猪蹄大小的坑儿。
谷里人都彻底服了他们的宝书记,而且这几天宝书记上任以来,把各家各户的粮种补贴款、退耕还林款、精准扶贫款、娃儿上学救助款等写在红纸上,张榜公示在村房外面的墙上,让天池谷所有村民核对,接受监督。
王二敢彻底放了软蛋,他不仅服了艾刀子,也服了宝支书,同时,他也隐隐约约地感到他替宝支书背了老杂毛的黑锅。
八
王二敢被宝支书震慑住了,也算是服了软,服了软也就是服了艾刀子,放下了屠刀,脱去了他那系着领带的老板服,穿上了土布服,老老实实地跟着艾刀子去地里干活了,又回到了从前那咱起早贪黑的生活。
艾刀子也没再计较王二敢的过错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人人都有过失,若时刻计较,那会活得更累,人心齐泰山移,舍了财免了灾,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必时刻挂心头。
两口又夫唱女随了。
王二敢表面上看上去老实多了,但时常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站在苦楝树下苦苦地思索,到底是宝支书说得对呢?还是徐瞎子说得对呢?以前,石板房的时候,大门前也正对着那棵苦楝树,他不是白捡回了艾刀子吗?而徐瞎子说现在自己背十背霉运,也是这棵苦楝树给招来的呢?而婆娘把苦楝树当作心中的圣树,当作她苦难生活的见证,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还真说不清楚。
正当王二敢、艾刀子的生活处于平静的时候,这一年多来,王二敢再没拿斧头要砍倒苦楝树了,活干得也很卖力,有一点儿变化,就是沉默寡言了,不再是前些年风光时的那个王老板,见了谷里人有话说一句,没话辗滚也轧不出个屁。这天,两口儿起得早,到地头儿天才刚蒙蒙亮,活儿不多,很快就干完放工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艾刀子走在前,王二敢走在后,由于王二敢内急,去背静处撒泡尿。艾刀子就先走了,早上打早工,没有吃早饭,得早点儿回去做午饭。
王二敢来到一块长满蒿草的杂丛里,坡地里干活儿的人很多,让人见着总是不太好。一泡尿憋得太久,王二敢正淋漓地尿得起劲、感觉有一种舒畅感的同时,他听到不远处有种咯吱咯吱的长虫叫声,这种声音他不陌生,光棍汉的时候,他就是干的这种营生,每当听到这种声音,他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因为一有这种声音,他就会有收获,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能不高兴吗?他朝着咯吱咯吱声蹑手蹑脚地寻去。哎呀,俺的娘呀,在离他尿尿有丈把远的蒿草丛,两只大王蛇扭在一起直挺挺地立在那儿,远望去,像两根手胳膊粗的黑色绳子扭在一起。他心里一阵狂喜,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淡忘了他过去了营生,为白捡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婆娘而歇手,说也怪,那以后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蛇。这几天,兜里又没烟了,正缺几个钱儿,这到手的财不捡白不捡,说是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猫下身,拽住了两根蛇尾巴,这光棍汉学得的本领至今不忘。他抓住两根蛇尾巴在空中旋转了三圈之后,又上下抖动起来,两只大王蛇俯首称臣。他又迅速两只手分别掐住了两只蛇的七寸,大功告成,这两只大王蛇至少能卖上四五百元,他两个月的烟钱有了着落。王二敢掐着两只蛇头,边走边哼起了光棍汉时学的没有名的浑段子,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那种无忧无愁的时代,好不得瑟。猛然间,他又发现一个问题,以前他捉的蛇被他制服之后,都乖乖缠着他的胳膊或脖子,有种凉飕飕的感觉,而今天的这两只蛇咋了?不缠他的胳膊,这就奇了怪了?他认真打量起这两只蛇来。一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两只蛇是一公一母,正扭着绳儿,仍紧紧地缠在一起。他知道蛇扭绳儿就是男人和婆娘干那事儿,这种事儿是看不得,要避而远之,就如谷里的人遇到狗连蛋,非得棒打鸳鸯,拆散不可,方可解恨。他迅速又拽住两只蛇的尾巴,无论他怎样抖擞、拍打,两只蛇总是缠在一起,始终不分开。他又狠狠地摔打起来,直至两只蛇的头都摔成了肉浆,仍旧缠绕在一直不分开,生亦夫妻死亦夫妻。死了的蛇是不值钱的,他把两只死了的蛇扔得远远的,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道弧线儿。
一路上,王二敢心事重重,他不心疼烟钱没了,总感觉有不祥的事情发生。
每次放工回来,艾刀子总要端详一下那棵古老而又生气勃勃的苦楝树,她想呀,娃儿王虎要是知道她曾经的苦难生活该多好呀,那样的话,他一定发奋图强,努力学习,考取好成绩,可是这娃儿从小让王二敢给娇惯了,特别是前两年,王二敢当了老板,开着小车子,三天两头往学校跑,给他买一些好吃的和钱儿,养成大吃大喝的坏习惯。前几天,班主任还跟她通过几次电话,说王虎最近在学校表现很差,厌学,不仅自己不学,还影响其他同学学不成,要她这个周末好好教育一下王虎。她打算这个周末不去干活,好好在家陪陪王虎,好好给他讲讲苦楝树的故事,要他明白苦尽甘来的道理。
艾刀子站在苦楝树前,面对苦楝树,突然感觉不对,感觉身后有股凉飕飕的感觉,猛转身,房子的大门是开着的,是谁打开了大门?王二敢早已落在她身后,不可能是王二敢开的门。那会是谁开的呢?难道有贼?如今,谷里人的生活好了,各家各户都不缺吃喝,谷里根本就没有小偷这一说。她打了一个寒颤,心猛地悸动了一下,难道出鬼了?她从腰间抽出了镰刀,其架式像古代侠客,一步步向屋里走去。大门是敞着的。她有些纳闷儿,这小偷的胆儿也挺大的,大白天行窃,大门也不关。不好,她房间的箱子底又攒足了一万元票子,这几天忙着,还没来得及存到折子上,是不是被小偷盯上了?她双手紧握着手中的镰刀,侧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她的房间走去。奇怪,她的房间门还是锁上的,每次上坡干活之前,她总要给她的房间加一把锁,以防不测。她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可能是小偷还没寻到她的房间?因为今天放工比往常早一两个小时。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好像厨房有响动,贼进厨房干啥?肚饿了,偷吃的。她又轻脚轻步地向厨房走去。
王虎决定不读书,读书有啥用?阿娘说的那一套,万般皆下贫,唯有读书高,那是过去的一套,公家急需人才,所以知识显得特别重要,如今不同了,知识贬值了,城市的那么多天之骄子还不是工地、酒店、娱乐场所等地方打工,挣点儿连自己都养不活的薪水,那有啥用?还是阿爹说的对,没有文化知识,照样挣大钱,一个月挣的票子就是阿娘一年挣的钱。今早儿他又睡懒觉了,被班主任揪着耳朵提了出来,同学们都笑他懒虫、懒猪,屁股都晒糊了,还不知起床。班主任喝住了同学们的嘲笑,勒令他把操场的卫生打扫干净,作为睡懒觉的代价。他心里不服气,当时装作答应了,当吃早饭的时候,他没吃饭,趁同学们不注意的时候,翻过学校的围墙,逃了回来。外面的空气真好呀,鸟儿在叫,河流在流,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小鸟,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不再受学校那个牢笼的束缚,发誓不再踏进学校一步,就悄悄地溜了回来。早上没吃饭,肚子饿了,他自备的有家里的钥匙,打开门,就进了厨房找吃的。
厨房的采光不好,有点儿暗,艾刀子见厨房有个黑影在动,大喝一声,好个大胆的小偷,说着举起手中镰刀向黑影扑去。
王虎快临近中学毕业,其身高、体型早已超过了艾刀子,且有过于王二敢,生得牛高马大。突然感到背后生风,一个反背,见到一道亮光,双臂挡住了那扑过来的亮光。
一场虚惊结束了。
王虎定睛一看,是阿娘弱小的身躯,被他强有力的双臂挡了个趔趄,他忙扶住阿娘,说,阿娘,是俺。
艾刀子站直了身子,听到声音,那是儿子的声音,她很熟悉,放下手中的镰刀,怔在那里。儿呀,你不上学,蹴在屋里干哈?她感到意外,儿子这个时候是不在家的,她说,王虎,你怎么回来了?今天是周末吗?
王虎笑了笑,说,阿娘,今天是星期二,不是周末,俺不读书了,读书也没用,俺也学不进去,在学校里是白白浪费时间,还不如早早回来挣钱,玩活脑子,将来当老板挣大钱。
艾刀子以为听错了,问,王虎,你说什么?不读书了?你会干啥?
王虎不以为然地说,当老板呀,当老板能挣大钱。
艾刀子终于听明白了,儿子逃学了,不愿读书了。她说,儿呀,没有文化,怎么当老板呀?
王虎说,阿娘,俺爹扁担长个一字都不认识,还是照样挣大钱。
说曹操,曹操到。一脸晦气的王二敢回来了。
艾刀子拉过王二敢,说,二敢,你的好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逃学了,不读书了,咋办?
王二敢终于明白了今天遇到的晦气,人见着蛇扭绳子就是要背十,要不,事儿就来了。他和艾刀子起早贪黑地干活,不就是为儿子将来考上大学、有出息。听了艾刀子的话,他气不打一处出,这两年来,他不善言语,对于这样的逆子,说教是没用的。他抡出巴掌,左右开弓,煽在王虎的脸上。
王虎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但他没有求饶,也没有流下疼痛的泪滴,两眼红红的,射出凶光,反而把头伸到王二敢的手前,大声吼道,你打你打你打,打死俺算了,你今天不打死俺你就不是王二敢。
王二敢本来还要煸上几巴掌,让这小子的头脑清醒清醒,清醒过后,去给老师说几句好话,道个歉,然后在学校好好读书,谁知这小子不服他这一套,反而脑袋比他的还硬,举到半空的手又放了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说一句话。
艾刀子看到此时的情形,心里一下子明白,儿子以前从没有逃过学,而今天回来了,那是铁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哎,儿呀,你阿爹现在不是老板了,你还学他当老板吗?
王虎恶狠狠地说,阿娘,即使阿爹不是老板,俺也不上学了。
艾刀子问,王虎,你不上学,回来干啥?
王虎说,回来种地,地种不成,俺就出门打工,然后承揽工程当老板,你们也不要再逼俺读书了,若再逼俺读书,俺就去跳崖。说罢,咣当一声甩上房门。
艾刀子、王二敢面面相觑,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了,没有给他们回旋的余地。
艾刀子又敲了敲房门,说,王虎,手机已经给你买了,你只要认真读书,赶明儿考上了大学,俺和你爹就给你买辆小车,行不?
房里传来的声音是:不行,俺不稀罕你们买的小车,俺要自己挣钱当老板买小车子。说罢,再也不理会王二敢、艾刀子了。
无奈,王二敢只好对着房门甩下了狠话,不读书,明儿起早跟俺和你娘到地头干活去,俺们家不养闲人。
房间里没有回音,似乎有轻微的鼾声。
老俩口无奈地摇了摇头。
九
今天是阴天,灰色的云笼罩在谷的上空,雨似来又不来,谷里的人都有些烦闷。
一大早的,就听到谷里的艾刀子凄厉地哭道,你个王二敢呀,老不死的东西,俺的苦楝树好好的,它招惹你了吗?你要去砍它,俺不活了,俺不活了,俺不活了!
艾刀子的声音是那种高而尖的声音,谷里人一听就听出来了,为了那棵苦楝树,艾刀子与王二敢每隔上十来天就会吵上一架。例如,艾刀子为了让合抱粗的苦楝树长得更壮一些,常常会把茅坑里的粪浇上一些,而茅坑的人粪特臭,臭得巴掌大的谷都闻得到,而王二敢特别不喜欢艾刀子给苦楝树浇粪,一浇粪,他就不能在晒场上吃饭了,那臭味儿熏得饭菜都没香味儿,而是一股臭味,艾刀子则不然,坐在苦楝树下吃得挺带劲儿,仿佛在陪着苦楝树吃饭,共同品尝着幸福、甜蜜的生活。为此,当谷里戏谑王二敢的时候,二敢,你婆娘这几天给苦楝树喂饭没?王二敢怒冲冲地说,她那是在喂饭呀?她自己吃的就是俺屙的屎尿,以求得心理平衡。无论哪次对抗,结果是可想而知,艾刀子宁愿被他说成她在吃他屙的屎,还是要让苦楝树也享受幸福的生活。这棵苦楝树铭刻她苦难的生活。
王二敢与艾刀子为这事儿拌了一阵子嘴巴,最后都以王二敢的失败而告终。可最近安静了一段时间,谷里人都不知所以然,似乎这王二敢、艾刀子为苦楝树按时争吵已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如村里近两年安装的那个喇叭叉子,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晚上七点准时响了,若哪一天没响,谷里人则认为喇叭叉子坏了。私底下,有些好奇的人见着王二敢,便问,二敢,你那婆娘这几天没给她祖宗喂你屙下的粪尿了?谷里人把那棵苦楝树说成了艾刀子的祖宗。王二敢也毫不隐瞒,说,没有了,这事儿还得益于俺那逃学的儿子。凡事儿有利就有弊。谷里人看到王二敢的得瑟劲儿,说,二敢,儿子逃学了,那是丑事儿,你还当光荣呢?王二敢嘟着嘴巴说,管他呢?又不是老子不让他读,不读更好,俺挣点儿钱儿好享受。
那天,王虎逃学回家,进了房间蒙头大睡,在学校的笼子里,他没睡成一个好觉,一上床就呼呼大睡起来。艾刀子还想再去做做儿子的思想工作。王二敢止住了她,说,刀子,还说有用吗?天要下雨,由他去吧。老俩口唉声叹气了一夜,终究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就一个独苗,万一逼得他跳了崖,老王家断了根,他们将对不起列祖列宗,会后悔一辈子。艾刀子说,没得办法哟,明儿就让他跟俺们去地头干活,让他受点儿苦、受点儿累,体会体会是干活儿好还是读书好?王二敢也同意她的做法。
次日,还不等老俩口醒来,王虎早就起床了,并来到老俩口的房门外,敲着门叫道,阿爹阿娘,天已经蒙蒙亮了,快起来去地里干活儿。
这是反客为主了,老俩口还真有些想不透,匆匆地穿好了衣服,一家三口沐着晨曦、朝露向地头走去。
王虎读书不行,干活儿却是一把好手,手掌磨起了茧,起了血泡,却也不肯休息一会儿。老俩口干到什么时候,他就坚持到什么时候。老俩口真拿他没办法,哎,听天由命吧。但老俩口一直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儿子逃学跟战争年代的逃兵没什么区别。
特别在王二敢的心里,见着了蛇扭绳儿这事儿,更坚定了他家又遇上一晦事儿,但这件事儿他一直埋在心里,没向艾刀子提及过,从而否定了宝支书的说法,更坚定了徐瞎子的说法,屋前的那棵苦楝树就是个祸根,一直给他家带来晦气事儿,但碍于艾刀子的态度坚决,使得他这个恨一直藏在心底,不便于发作罢了。
王虎是个讲干净的人,也不信迷信,认为屋前有棵常青的苦楝树,是个遮荫纳凉的好场所,此时正是火热的夏季,苦楝树下的藤椅、吊床就成了他的私有物品,吃饭的时候,就坐在藤椅上,睡觉的时候就睡在吊床上。这样以来,他哪见得艾刀子再向树底下泼屎尿呀。为此,他与艾刀子吵过一次。
王虎说,阿娘,你往屋前的树下泼屎尿是不讲卫生的表现,会影响俺与阿爹的健康的。
艾刀子说,啥健康呀?俺们吃的粮食不都是这屎尿给灌出来的,这苦楝树是俺们幸福生活的见证,也是从苦走过来,现在俺们有好吃的,就不能让也吃的好的?过上幸福的日子?
王虎说,阿娘,你错了,苦楝树是树,不同于庄稼,不需要你这么补充营养的。
艾刀子说,哪怎么给苦楝树补充营养?
王虎说,赶明儿俺去乡上给你的苦楝树买些营养回来,到时你就知道了。第二次,他去了一趟乡上,在街上带回了几袋洗衣粉大小的液体袋,还带了几根打点滴的长管子。
艾刀子见了这些东西,很好奇,说,娃儿,你买这些东西干啥?难道你病了,要打吊针。谷里把打点滴都说成打吊针。
王虎笑着说,阿娘,俺要你的苦楝树吃好东西呢,你看,苦楝树的叶子有些泛黄,只要吃了这好东西,过些天,它会长得更粗更壮且叶子更绿。说着,他取着了一袋液体,插上了管子,给苦楝树打上了吊针。
艾刀子很惊奇,说,俺只知道人病人打吊针,树也能打吊针?
王虎说,阿娘,你没见过的事情多着,不仅树可以打吊针,现在娶媳妇都不用媒婆了,网上也可以恋爱。
艾刀子听了,一头的雾水。
在一旁的王二敢听了,也是一头的雾水。
王虎的话终于应验了,十来天过去,苦楝树也打了十来天的吊针。艾刀子每天都在观察,树干上那些显示沧桑的树皮显得丰润起来,那些泛黄的叶子又重新透出翠绿的颜色来,她相信了儿子的话,不再向树底泼屎尿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晃眼,王虎也成了个小伙子。沟里的后生不比城里的小伙子,过了二十五岁,就等着打光棍。城里的小伙子有资产,过了三十岁,照样能娶到漂亮的姑娘,而谷里的后生没有资产,过了二十五等着捡寡妇。他虚岁二十二,是法定的年龄,正是找对象、谈婆娘的最佳年龄。艾刀子急火上心,一天竟找来王大妈、李大姨、洪婶子等好几位媒婆给王虎说媒,而他一个不见,整天躺在藤椅上或卧在吊床上,拿着他的智能手机,在超大屏幕上划来划去。
谷里人见了这般情景就戏谑王二敢,二敢,你的儿子是在读书呢?还是在练“一指功”呢?
王二敢也不待见,嘟着嘴巴子说,你闲事儿管得宽,一张磨牙的嘴,种好你的地,管你俅事儿。
艾刀子怕二敢的话得罪了谷里人,毕竟儿子正是找对象的对象,关于她家的口碑很重要,别人一句好听的话抵得上她的一百个笑脸。就拦住了王二敢的话,说,李大伯、狗儿他爹,别跟老实人一般见识,不会说话的闷头驴子一个,俺那王虎也着急讨婆娘,这个年龄不着急讨婆娘,那说明生理有问题,上俺家门口的婆娘踏破了门坎儿,俺那王虎不着急,每天都在与网上比照呢,要找个称心如意。她的话让谷里人听着舒服,都说,艾刀子,到时讨个中意的婆娘,可要请俺们喝杯喜酒呢。
自从王虎给苦楝树锥上吊针之后,苦楝树比以前更加茂密了,有种老当益壮的味道,这也正迎合了艾刀子那颗沧桑的心灵,这些天也似乎年轻了许多,儿子要娶婆娘了,婆娘一娶,她就卸担子,不再劳累,把自己亲手垦出来的那些土地都栽上果树,再留点种上粮食和菜,够吃就行了。她竭力反对去街上买粮食和菜,那购来的粮食和菜,怎么吃也吃不出她种的粮食和菜的那个味儿,如今,各家各户都有电视了,电视常播什么国外的转基因作物,她不明白什么是转基因,只知道她种的红薯是八八三红署,从没见过什么紫薯之类,还有包菜,哪儿来的紫包菜呀?她的心情好,全家人的心情也就由阴转晴了。王二敢自从她不再往苦楝树根泼屎尿了,也就不再计较苦楝树了,苦楝树下的争吵也就少了许多。
艾刀子问王虎,虎娃儿,你成天拿个破手机比划着啥呀?眼前,讨婆娘最重要,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时光不饶人,年底,不管你答应不答应,俺和你爹都得给你讨个婆娘回来。
王二敢在一旁接了嘴,说,对,就按你阿娘说的办,这是最好的法子。
王虎瞪了他俩一眼,说,阿娘、阿爹,你们烦人不烦人,天天就是讨婆娘就没有第二件事了吗?俺这玩手机,不正在天天谈着吗?你们就放心吧,过年的时候,俺一定给你带回个美若天仙般的婆娘,保证比阿娘年轻的时候还漂亮。
艾刀子说,虎娃儿,网上的东西看得见,但摸不着,冒牌货太多了,没咱们谷里的姑娘实在,依俺看,你洪婶子今天提的那个谷北的姑娘就很不错,墩墩实实,保生男娃儿,你就答应得了。
谁知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说,阿娘,你怎么老糊涂了?谷里的姑娘个个土里土气的,让人一看就是个村姑,拿不上台面的,你儿子将来可是要当老板,若讨个拿不上台面的婆娘,那将会丢老王家的面子。
王二敢见娘俩有些恼了,忙从中解和,说,刀子,依俺看,虎娃儿说得也没错,俺俩儿的目的就是让他讨个婆娘,给老王家续得香火,俗话说,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道法,只要他年底能弄个婆娘回来,俺俩就给他辆小车子。
还不等艾刀子说话,王虎就高兴地跳了起来,雀跃得兴奋,大声叫道,还是阿爹善解人意。
艾刀子是心疼王二敢不会说话,把他俩床头上商量的买小车子这事这么早就摞了出来,在她看来,火候不到,既然二敢说出去了,那就收不回来了,只好再加一把火,说,虎娃儿,你若年底讨不回婆娘,那小车子就泡汤了。
王虎伸出小拇指要拉勾,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哎,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娃儿。
爆竹声声一岁除,千家万户入屠酥。谷里最热闹的时节就是过年了,红红的灯笼高高挂,无论外出多远的游子,过年时节,都会拼命地往回赶,只为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热乎乎的团圆饭。
王虎在苦楝树没有白划手机,过年的时候兑现了他的诺言,在手机上划回来了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婆娘。婆娘叫杨娜娜,大冬天的,穿着裙子,里面穿着肉色一样的丝裤,远远望去,似乎没有穿裤子,像一朵雪花儿,确实漂亮无比。
天池谷总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发生,特别是二敢家,谷里人都这么说,特别是王虎网上谈回个婆娘,这可是大姑娘坐花骄——头一回,也是天池谷有史以来的稀奇事儿。网上谈恋爱,这以后谷里的媒婆都要喝西北风了,谷里人见了李大妈都说这档子事儿。李大妈哼了一声,吐了口浓痰,反唇相讥,别把话说早了,笑在最后才是真本事儿,还“洋娜娜”呢,听这名字,就是个万人戳的洋破鞋,没俺们谷里土生土长的姑娘正宗。
王虎兑现了诺言。
王二敢、艾刀子也不能失言,特别是为人父母者,不仅要取信于外人,更要取信于家里人。在王虎在谷里接回婆娘的第二天,就去了趟县城,提了款中档车,对于山沟里的人来说,有辆中档车足以使脸上有光彩、光耀祖宗了。
艾刀子打第一眼见了杨娜娜,打心眼上就喜欢了,模样很像年轻时的她,小巧玲珑,纤细的腰肢如游动在水里的蛇,还真像仙女一般,说明儿子的眼光不错。只要有一点她看不惯,大冬天穿条裤子,大腿都裸露在外面,与谷里人紧拢在身子上的棉袄显得那么不协调。儿子说,阿娘,你见过外面的大千世界吗?为上时尚、潮流,雪地穿裙子,为了美丽而“冻人”,怕啥呀?年轻人的火气旺着了,你看,俺还不是内穿秋衣、外穿西服吗?她辩不过儿子,只好叹口气,哎,如今的年轻人呀,俺们是赶不上时代哟。她又说,儿子,娜娜各方面都好,就是说话嗲里嗲气的。儿子说,阿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那不是嗲里嗲气的,那叫温柔,你一辈子对阿爹温柔过吗?男人是山,女人是水,这个你懂吗?她无话可说了,说,儿子,说你呢?咋扯到俺和你爹身上了?
既然艾刀子没意见,王二敢也就没意见。在杨娜娜进谷的当天,老俩口就在谷里办了酒席,宴请了谷里的老少爷们、七大姨八大姑的等,好不热闹。
王虎与杨娜娜的事儿已是板上钉钉了,可艾刀子还是有些不放心。杨娜娜毕竟不是谷里人,儿子王虎曾经说过一个地方,她早已记不住了。她不放心的是王虎与杨娜娜连个结婚证都没有,假若有一天杨娜娜撒腿跑了,那儿子可就亏大了,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她与王二敢又嚼起了床头枕头。
儿子与婆娘还没办证呢,你也不着急。她推了推似睡非睡的王二敢。
要证干啥?那不就是一张纸,俺当年不也是担心你撒腿跑了,而你一辈子还留在这儿,扎根在这里,也没见你跑,俺俩儿有结婚证吗?他说。
艾刀子捶了一下王二敢的脊背,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俺有苦楝树作证,虽没有证,但那苦楝树比证儿更有说服力,因为俺俩儿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白手起家,苦楝树能见证俺俩儿的苦难生活。
一口一个苦楝树的,它是棵……他吐到嘴角的话:它是棵晦气树,可又咽了回去。
谷北的王大爷的儿婆娘前天又跑了,谷南的李小狗的儿婆娘跑了两年了,又不见个踪影,可怜家里的老俩口儿,拖着两三岁的孙子艰难度日,哎,现在的年轻人呀。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可怎么办?现在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客都请了,不可能不要了吗?他说。
你个死老脑筋,一根筋,俺说的意思是要他俩把证儿给办了,这样也有一根线拴住她。她说。
这是个问题,法子可以,那不能当面对着娜娜说,要背地里向虎娃儿说清楚,让他在年里把这件事情办妥。他终于开窍了。
十
这回,王二敢还真砍了苦楝树,但没有连根拔起,他有些胆怯艾刀子,害怕她腰间那把锃亮的镰刀。夜深人静时,他趁艾刀子熟睡的空档儿,悄无声息地起床,溜到苦楝树下。他使用的是拉锯,而不是斧头,仰头声响大,会惊动艾刀子的,那么他的计划又会付诸东流。他锯下了苦楝树所有的枝杈,只留一根光秃秃的树干杵在那儿。
艾刀子的凄惨的声音在谷里的群山中久久回荡:俺不活了,俺不活了,俺不活了!
那天晚上,艾刀子就敲响了王虎的新房房门。
虎娃儿,你阿爹有点儿咳嗽,你去谷北弄点药。她说。
好的。王虎答道,脸上挂着极不情愿的表情。
虎哥哥,快去快回哟,我等着你哟。这是杨娜娜娇滴滴的声音。
王虎刚出门,就被艾刀子轻轻地拽进她们的房间。
虎娃儿,你和你婆娘的结婚证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王二敢虎着脸问。
阿爹、阿娘,这个事情明天再说,好吗?深更半夜的,像是没明天似的,闹的新婚之夜俺和娜娜都睡不好。王虎没好气地说。
王二敢想发彪,被艾刀子拽了一下衣角,说,二敢,说话小声点儿,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个人,得小心点儿。她又说,虎娃儿,俺和你爹这不是着急上火吗?半夜把你叫来,你得说说具体意思呀,让俺和你爹心中有数呀。
王虎说,阿爹阿娘,俺和娜娜都商量好了,年里就把结婚证给办了,给你们二老一个定心丸,可是——他顿了顿,没往下说。
艾刀子急着说,可是什么呀?虎娃儿,你得说出来,俺和你爹想办法呢。
王虎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俺和娜娜是情投意合,娜娜说,她的父母也同意这件事儿,可她的父母不能白白养这个大个闺女,阿爹阿娘,你们也知道如今谷里讨个老婆,至少也得十万八万的,俺向娜娜提说过办结婚证的事儿,娜娜说,她对钱财看得很淡,只要俺真心爱她就可以了,可她的意见并不能代表她父母的意见。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
艾刀子说,虎娃儿,娜娜的父母到底是什么呀?你俩网上谈恋爱,也没个媒人,有些事情只有你俩自己能说清楚,外人是插不上嘴的,要是有媒婆就好了,这些事情媒婆就可直说。
王二敢耐不住性子,说,虎娃儿,你干脆说娜娜的父母要多少钱才肯给你们户籍证明,才能办来结婚证。
王虎说,俺试探过娜娜,她说,她们的家也住山里,家庭条件也就是一般,跟俺们的家庭条件差不多,也可以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要想让她爹娘顺利地给俺俩办下结婚证,至少得十二万。
什么?十二万?王二敢睁大了眼睛。
这十二万也确实太多了,比俺们谷里姑娘还贵呢,虎娃儿,你能不能给娜娜说,让她爹娘能再少点吗?比如十万。艾刀子试探地说。
俺们谷里能寻到像娜娜这样美若天仙般的村姑吗?阿爹阿娘,你们活了一大把岁数,难道不懂“抬头嫁人、低头娶婆娘”的道理吗?讨婆娘还有讲价钱的吗?王虎的话说得似乎有根有据。
看样子是讲不下来,虎娃儿也不是个傻瓜,不知道“钱难挣、屎难吃”的道理。王二敢暗忖着。
艾刀子沉默不语,她的箱子底确实没有十二万,昨天提了辆小车,花了十几万,箱子底还有八万元钱了。
十二万就十二万,明天你就和娜娜回她老家去,把户籍证明、婚姻证明等手续办好,把结婚证领回来,让俺和你娘吃颗定心丸。王二敢痛了决心,做出了这个决定。
王虎面带笑容迅速回到他的房间和他的娜娜寻欢去了。
王二敢、艾刀子哪还有心思睡觉,还相差四万元票子呢,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去借。老俩口把谷里能借钱的人家都检索了一遍,最后只有把目光锁定在宝支书身上。有困难,打干部,况且王晓宝与他是同族的兄弟。
老俩口又摸着黑夜敲开了王晓宝的大门。
王晓宝已经睡了,听声音是王二敢,他能稳当坐在村支书的宝座,还得益于王二敢耐不住性子,被警察撬开了嘴巴,说出了王得权在修路过程以权谋私的证据,还替他背了黑锅,无论如何,他在内心还是很感激王二敢的。见了王二敢、艾刀子,他很客气,笑着说,二敢哥、刀嫂子,这么深的晚上来找俺,肯定是有急事儿。
宝支书,俺们都是明理人,俺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几天,俺的手头里有点儿紧,想在你这里借上四万元票子解解急。王二敢开门见山地说,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
艾刀子没说话,该说的话王二敢已经说了。
王晓宝很慷慨,说,二敢哥,刀嫂子,俺们关了门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四万元钱俺只能给你们缓半年,你俩看如何?这话实际上是说给艾刀子听的,他知道,王二敢的话他有些不可信,家里管钱的还是他的刀嫂子。
没问题,半年之后俺一定还你,宝弟这么抬爱俺俩,俺说话也得算话,就按谷里的行息,一分利,四万元钱的半年利息二千元,到时连本带息一起四万二还给你。艾刀子说话从不拖泥带水。
谷里借钱的规矩都是一分利的,这不得借你钱的人看得起你,一般的情况下是不借钱的,因为现在社会风气不好,流行的一句很精典的话语:借钱时是儿子,要钱时是老子,像这样的人就是给五分利也没有人愿意借,说白了,把钱借给那些不讲信誉的人就等于把钱打了水漂。艾刀子在谷里的信誉很好,从不借钱,有时到左邻右舍借此裘皮物件、小家什也是有借有还。王晓宝很放心她,所以就这么爽快地把钱借给她。
第二天一大早,王虎和杨娜娜开着王二敢、艾刀子给他们买的小车子出了谷口,去杨娜娜老家办证去了。
在临行的时候,艾刀子把厚厚一沓票子塞到王虎手中的时候,反复叮嘱,虎娃儿,出门在外,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反事儿得三思而后行,这次与娜娜父母交涉的时候,一定得一手交证明,一手交钱,反正与钱打交道的事儿,你一定要谨慎。她交待王虎这些话的时候,是背着杨娜娜的。
王二敢把王虎的肩膀拍了拍,一切都在不言中,他让儿子自己去领会含义。艾刀子急火上心,一天竟找来王大妈、李大姨、洪婶子等好几位媒婆给王虎说媒,而他一个不见,整天躺在藤椅上或卧在吊床上,拿着他的智能手机,在超大屏幕上划来划去。
谷里人见了这般情景就戏谑王二敢,二敢,你的儿子是在读书呢?还是在练“一指功”呢?
王二敢也不待见,嘟着嘴巴子说,你闲事儿管得宽,一张磨牙的嘴,种好你的地,管你俅事儿。
艾刀子怕二敢的话得罪了谷里人,毕竟儿子正是找对象的对象,关于她家的口碑很重要,别人一句好听的话抵得上她的一百个笑脸。就拦住了王二敢的话,说,李大伯、狗儿他爹,别跟老实人一般见识,不会说话的闷头驴子一个,俺那王虎也着急讨婆娘,这个年龄不着急讨婆娘,那说明生理有问题,上俺家门口的婆娘踏破了门坎儿,俺那王虎不着急,每天都在与网上比照呢,要找个称心如意。她的话让谷里人听着舒服,都说,艾刀子,到时讨个中意的婆娘,可要请俺们喝杯喜酒呢。
自从王虎给苦楝树锥上吊针之后,苦楝树比以前更加茂密了,有种老当益壮的味道,这也正迎合了艾刀子那颗沧桑的心灵,这些天也似乎年轻了许多,儿子要娶婆娘了,婆娘一娶,她就卸担子,不再劳累,把自己亲手垦出来的那些土地都栽上果树,再留点种上粮食和菜,够吃就行了。她竭力反对去街上买粮食和菜,那购来的粮食和菜,怎么吃也吃不出她种的粮食和菜的那个味儿,如今,各家各户都有电视了,电视常播什么国外的转基因作物,她不明白什么是转基因,只知道她种的红薯是八八三红署,从没见过什么紫薯之类,还有包菜,哪儿来的紫包菜呀?她的心情好,全家人的心情也就由阴转晴了。王二敢自从她不再往苦楝树根泼屎尿了,也就不再计较苦楝树了,苦楝树下的争吵也就少了许多。
艾刀子问王虎,虎娃儿,你成天拿个破手机比划着啥呀?眼前,讨婆娘最重要,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时光不饶人,年底,不管你答应不答应,俺和你爹都得给你讨个婆娘回来。
王二敢在一旁接了嘴,说,对,就按你阿娘说的办,这是最好的法子。
王虎瞪了他俩一眼,说,阿娘、阿爹,你们烦人不烦人,天天就是讨婆娘就没有第二件事了吗?俺这玩手机,不正在天天谈着吗?你们就放心吧,过年的时候,俺一定给你带回个美若天仙般的婆娘,保证比阿娘年轻的时候还漂亮。
艾刀子说,虎娃儿,网上的东西看得见,但摸不着,冒牌货太多了,没咱们谷里的姑娘实在,依俺看,你洪婶子今天提的那个谷北的姑娘就很不错,墩墩实实,保生男娃儿,你就答应得了。
谁知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说,阿娘,你怎么老糊涂了?谷里的姑娘个个土里土气的,让人一看就是个村姑,拿不上台面的,你儿子将来可是要当老板,若讨个拿不上台面的婆娘,那将会丢老王家的面子。
王二敢见娘俩有些恼了,忙从中解和,说,刀子,依俺看,虎娃儿说得也没错,俺俩儿的目的就是让他讨个婆娘,给老王家续得香火,俗话说,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道法,只要他年底能弄个婆娘回来,俺俩就给他辆小车子。
还不等艾刀子说话,王虎就高兴地跳了起来,雀跃得兴奋,大声叫道,还是阿爹善解人意。
艾刀子是心疼王二敢不会说话,把他俩床头上商量的买小车子这事这么早就摞了出来,在她看来,火候不到,既然二敢说出去了,那就收不回来了,只好再加一把火,说,虎娃儿,你若年底讨不回婆娘,那小车子就泡汤了。
王虎伸出小拇指要拉勾,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哎,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娃儿。
爆竹声声一岁除,千家万户入屠酥。谷里最热闹的时节就是过年了,红红的灯笼高高挂,无论外出多远的游子,过年时节,都会拼命地往回赶,只为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热乎乎的团圆饭。
王虎在苦楝树没有白划手机,过年的时候兑现了他的诺言,在手机上划回来了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婆娘。婆娘叫杨娜娜,大冬天的,穿着裙子,里面穿着肉色一样的丝裤,远远望去,似乎没有穿裤子,像一朵雪花儿,确实漂亮无比。
天池谷总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发生,特别是二敢家,谷里人都这么说,特别是王虎网上谈回个婆娘,这可是大姑娘坐花骄——头一回,也是天池谷有史以来的稀奇事儿。网上谈恋爱,这以后谷里的媒婆都要喝西北风了,谷里人见了李大妈都说这档子事儿。李大妈哼了一声,吐了口浓痰,反唇相讥,别把话说早了,笑在最后才是真本事儿,还“洋娜娜”呢,听这名字,就是个万人戳的洋破鞋,没俺们谷里土生土长的姑娘正宗。
王虎兑现了诺言。
王二敢、艾刀子也不能失言,特别是为人父母者,不仅要取信于外人,更要取信于家里人。在王虎在谷里接回婆娘的第二天,就去了趟县城,提了款中档车,对于山沟里的人来说,有辆中档车足以使脸上有光彩、光耀祖宗了。
艾刀子打第一眼见了杨娜娜,打心眼上就喜欢了,模样很像年轻时的她,小巧玲珑,纤细的腰肢如游动在水里的蛇,还真像仙女一般,说明儿子的眼光不错。只要有一点她看不惯,大冬天穿条裤子,大腿都裸露在外面,与谷里人紧拢在身子上的棉袄显得那么不协调。儿子说,阿娘,你见过外面的大千世界吗?为上时尚、潮流,雪地穿裙子,为了美丽而“冻人”,怕啥呀?年轻人的火气旺着了,你看,俺还不是内穿秋衣、外穿西服吗?她辩不过儿子,只好叹口气,哎,如今的年轻人呀,俺们是赶不上时代哟。她又说,儿子,娜娜各方面都好,就是说话嗲里嗲气的。儿子说,阿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那不是嗲里嗲气的,那叫温柔,你一辈子对阿爹温柔过吗?男人是山,女人是水,这个你懂吗?她无话可说了,说,儿子,说你呢?咋扯到俺和你爹身上了?
既然艾刀子没意见,王二敢也就没意见。在杨娜娜进谷的当天,老俩口就在谷里办了酒席,宴请了谷里的老少爷们、七大姨八大姑的等,好不热闹。
王虎与杨娜娜的事儿已是板上钉钉了,可艾刀子还是有些不放心。杨娜娜毕竟不是谷里人,儿子王虎曾经说过一个地方,她早已记不住了。她不放心的是王虎与杨娜娜连个结婚证都没有,假若有一天杨娜娜撒腿跑了,那儿子可就亏大了,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她与王二敢又嚼起了床头枕头。
儿子与婆娘还没办证呢,你也不着急。她推了推似睡非睡的王二敢。
要证干啥?那不就是一张纸,俺当年不也是担心你撒腿跑了,而你一辈子还留在这儿,扎根在这里,也没见你跑,俺俩儿有结婚证吗?他说。
艾刀子捶了一下王二敢的脊背,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俺有苦楝树作证,虽没有证,但那苦楝树比证儿更有说服力,因为俺俩儿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白手起家,苦楝树能见证俺俩儿的苦难生活。
一口一个苦楝树的,它是棵……他吐到嘴角的话:它是棵晦气树,可又咽了回去。
谷北的王大爷的儿婆娘前天又跑了,谷南的李小狗的儿婆娘跑了两年了,又不见个踪影,可怜家里的老俩口儿,拖着两三岁的孙子艰难度日,哎,现在的年轻人呀。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可怎么办?现在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客都请了,不可能不要了吗?他说。
你个死老脑筋,一根筋,俺说的意思是要他俩把证儿给办了,这样也有一根线拴住她。她说。
这是个问题,法子可以,那不能当面对着娜娜说,要背地里向虎娃儿说清楚,让他在年里把这件事情办妥。他终于开窍了。
十
这回,王二敢还真砍了苦楝树,但没有连根拔起,他有些胆怯艾刀子,害怕她腰间那把锃亮的镰刀。夜深人静时,他趁艾刀子熟睡的空档儿,悄无声息地起床,溜到苦楝树下。他使用的是拉锯,而不是斧头,仰头声响大,会惊动艾刀子的,那么他的计划又会付诸东流。他锯下了苦楝树所有的枝杈,只留一根光秃秃的树干杵在那儿。
艾刀子的凄惨的声音在谷里的群山中久久回荡:俺不活了,俺不活了,俺不活了!
那天晚上,艾刀子就敲响了王虎的新房房门。
虎娃儿,你阿爹有点儿咳嗽,你去谷北弄点药。她说。
好的。王虎答道,脸上挂着极不情愿的表情。
虎哥哥,快去快回哟,我等着你哟。这是杨娜娜娇滴滴的声音。
王虎刚出门,就被艾刀子轻轻地拽进她们的房间。
虎娃儿,你和你婆娘的结婚证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王二敢虎着脸问。
阿爹、阿娘,这个事情明天再说,好吗?深更半夜的,像是没明天似的,闹的新婚之夜俺和娜娜都睡不好。王虎没好气地说。
王二敢想发彪,被艾刀子拽了一下衣角,说,二敢,说话小声点儿,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个人,得小心点儿。她又说,虎娃儿,俺和你爹这不是着急上火吗?半夜把你叫来,你得说说具体意思呀,让俺和你爹心中有数呀。
王虎说,阿爹阿娘,俺和娜娜都商量好了,年里就把结婚证给办了,给你们二老一个定心丸,可是——他顿了顿,没往下说。
艾刀子急着说,可是什么呀?虎娃儿,你得说出来,俺和你爹想办法呢。
王虎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俺和娜娜是情投意合,娜娜说,她的父母也同意这件事儿,可她的父母不能白白养这个大个闺女,阿爹阿娘,你们也知道如今谷里讨个老婆,至少也得十万八万的,俺向娜娜提说过办结婚证的事儿,娜娜说,她对钱财看得很淡,只要俺真心爱她就可以了,可她的意见并不能代表她父母的意见。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
艾刀子说,虎娃儿,娜娜的父母到底是什么呀?你俩网上谈恋爱,也没个媒人,有些事情只有你俩自己能说清楚,外人是插不上嘴的,要是有媒婆就好了,这些事情媒婆就可直说。
王二敢耐不住性子,说,虎娃儿,你干脆说娜娜的父母要多少钱才肯给你们户籍证明,才能办来结婚证。
王虎说,俺试探过娜娜,她说,她们的家也住山里,家庭条件也就是一般,跟俺们的家庭条件差不多,也可以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要想让她爹娘顺利地给俺俩办下结婚证,至少得十二万。
什么?十二万?王二敢睁大了眼睛。
这十二万也确实太多了,比俺们谷里姑娘还贵呢,虎娃儿,你能不能给娜娜说,让她爹娘能再少点吗?比如十万。艾刀子试探地说。
俺们谷里能寻到像娜娜这样美若天仙般的村姑吗?阿爹阿娘,你们活了一大把岁数,难道不懂“抬头嫁人、低头娶婆娘”的道理吗?讨婆娘还有讲价钱的吗?王虎的话说得似乎有根有据。
看样子是讲不下来,虎娃儿也不是个傻瓜,不知道“钱难挣、屎难吃”的道理。王二敢暗忖着。
艾刀子沉默不语,她的箱子底确实没有十二万,昨天提了辆小车,花了十几万,箱子底还有八万元钱了。
十二万就十二万,明天你就和娜娜回她老家去,把户籍证明、婚姻证明等手续办好,把结婚证领回来,让俺和你娘吃颗定心丸。王二敢痛了决心,做出了这个决定。
王虎面带笑容迅速回到他的房间和他的娜娜寻欢去了。
王二敢、艾刀子哪还有心思睡觉,还相差四万元票子呢,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去借。老俩口把谷里能借钱的人家都检索了一遍,最后只有把目光锁定在宝支书身上。有困难,打干部,况且王晓宝与他是同族的兄弟。
老俩口又摸着黑夜敲开了王晓宝的大门。
王晓宝已经睡了,听声音是王二敢,他能稳当坐在村支书的宝座,还得益于王二敢耐不住性子,被警察撬开了嘴巴,说出了王得权在修路过程以权谋私的证据,还替他背了黑锅,无论如何,他在内心还是很感激王二敢的。见了王二敢、艾刀子,他很客气,笑着说,二敢哥、刀嫂子,这么深的晚上来找俺,肯定是有急事儿。
宝支书,俺们都是明理人,俺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几天,俺的手头里有点儿紧,想在你这里借上四万元票子解解急。王二敢开门见山地说,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
艾刀子没说话,该说的话王二敢已经说了。
王晓宝很慷慨,说,二敢哥,刀嫂子,俺们关了门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四万元钱俺只能给你们缓半年,你俩看如何?这话实际上是说给艾刀子听的,他知道,王二敢的话他有些不可信,家里管钱的还是他的刀嫂子。
没问题,半年之后俺一定还你,宝弟这么抬爱俺俩,俺说话也得算话,就按谷里的行息,一分利,四万元钱的半年利息二千元,到时连本带息一起四万二还给你。艾刀子说话从不拖泥带水。
谷里借钱的规矩都是一分利的,这不得借你钱的人看得起你,一般的情况下是不借钱的,因为现在社会风气不好,流行的一句很精典的话语:借钱时是儿子,要钱时是老子,像这样的人就是给五分利也没有人愿意借,说白了,把钱借给那些不讲信誉的人就等于把钱打了水漂。艾刀子在谷里的信誉很好,从不借钱,有时到左邻右舍借此裘皮物件、小家什也是有借有还。王晓宝很放心她,所以就这么爽快地把钱借给她。
第二天一大早,王虎和杨娜娜开着王二敢、艾刀子给他们买的小车子出了谷口,去杨娜娜老家办证去了。
在临行的时候,艾刀子把厚厚一沓票子塞到王虎手中的时候,反复叮嘱,虎娃儿,出门在外,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反事儿得三思而后行,这次与娜娜父母交涉的时候,一定得一手交证明,一手交钱,反正与钱打交道的事儿,你一定要谨慎。她交待王虎这些话的时候,是背着杨娜娜的。
王二敢把王虎的肩膀拍了拍,一切都在不言中,他让儿子自己去领会含义。王虎有气无力地回到了家,这时,艾刀子、王二敢也起床了,这老俩口是被俩孙子的哭声吵醒的,昨天忙了一整天,太累了。老俩口正一人抱着一个哄着睡了。
艾刀子问,虎娃儿,咋了?你婆娘呢?
王虎一屁股坐在苦楝树下的藤椅上不作声。
王二敢说,虎娃儿,出啥事儿?你倒说句话呀。
王虎埋着脑袋,没有一句话。
艾刀子又向苦楝树四周瞅了瞅,再向吊床上瞅了瞅,自从这里成了小俩口的乐园后,她很少来苦楝树下了,一般都在房间里。突然,她看到了吊床上似乎有一张纸,说,虎娃儿,你看吊床上好像有一张纸。
王虎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一般,什么?一张纸,随着叫声,他跳起来从吊床上取下了那张纸。
亲爱的虎:
我走了,这是我的宿命,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世上有一千个为什么的回答都是假的。这段时间,感谢你给我的爱和对我的照顾。我本是世间一风尘女子,从哪里来,终归要到哪里去,不要问我去了哪里。你也不要找我,你是找不到我的。
就让我告诉你真实情况吧,我们网恋的姐妹共有十来个,都是靠行骗来生活的。但我遇上你,说句真心话,我也爱上了你,可我的心在繁华的城市,而不在山里。所以,我必须离开你。
还记得吗?上次你跟一起去我的家办结婚证吗?那个家也是假的,都是我们的团伙扮演的,你的家庭情况我真实地见到过,你爹娘都是善良、朴实的本份人,说内心话,骗取他们的钱,我的良心很不安。那次办证,假扮我爸妈的老板硬要二十万,我从中说了不少好话,说你家里这十二万还是借的,他们才放过了你。其实,在你把钱交到我们手里的时候,我已下决心要离开你,你知道是什么打动了我吗?是你房门前的那葱郁的苦楝树打动了我,因为它见证你爹娘的苦难生活,我只得又跟你回到谷里,为你生个孩子,续个香火,这是我唯一对你能做的事儿,不要怪我绝情,我又是无可奈何。孩子已经生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也算是扯平了,互不相欠了。
最后,再奉劝一句,别来找来,你是找不到的。
祝
天天开心
娜娜
×年×月×日
王虎手拿着那封信,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哭着奔向了谷口,奔向谷外的公路,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十三
王虎、杨娜娜这对新人在天池谷消失的消息成了谷里人茶余饭后的话柄。开始都带着讥讽的口吻,特别是沟里的那些媒婆们幸灾乐祸,她们得把这件事情渲染得沸沸扬扬。
曾经一段时间,谷里的后生效仿王虎拿着过手机划来划去,但还是没划回过婆娘。但这段时间,谷里的媒婆冷落了,冷落了生意就少了。曾几何时,媒婆也成了行当,不再是几杯酒、几颗糖就能打发的,明码标价,从说媒到结婚两千,特别是李大妈,那两张薄嘴皮能说会道,只要她做的媒,桩桩能成,可就是在王虎那儿碰了钉子,碰了钉子之后,生意就一蹶不振。因此,对艾刀子家的事儿怀恨在心,如今正是发挥她嘴皮子的时候,逢人便笑着,笑,当然是嘲笑,笑出脸上的两个酒窝,眼里闪出的是诡秘的光,逢人便说,俺早就说过吧,网上谈对象,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也不想想,网是啥?俺不知道啥?拿个破手机,就能玩来婆娘,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靠吗?连屋檐下的蜘蛛网都跟不上,蜘蛛还能看得见、摸得着,最起码还有蜘蛛在,就算人跑了,还能找蜘蛛评理、说话,网上人跑了,你找鬼去,连个球毛都打不着,这么,俺们谷里不就出现了吗?前车之鉴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唾沫星子四溅,不得不佩服,这李大妈竟还能说出“前车之鉴”这类的词语。
谷里人听了李大妈的话,都觉得有道理,给娃儿讨婆娘还是讨谷里的姑娘,知根知底的,就是将来跑了,也有个说理儿的地方。这一年一半年开始,李大妈的生意又开始兴隆起来。
李大妈的那些话当然也传到艾刀子的耳朵里,艾刀子听了很生气,但嘴皮子长在人家嘴上,你奈她何求?实在气不过的时候,就站在苦楝树下对着前面大声叫骂,哪个烂了嘴巴的?嘴要痒了,找块石头搓搓,说她妈的个蛋,笑人前,落人后,笑到明年走不得路。
谷里人听了她的骂声,都知道她指桑骂槐,骂的是李大妈,听多了,也就不足为怪了,反而对她家的不幸遭遇同情起来,哎,这艾刀子也够可怜的,儿婆娘跑了,儿子也没了音信,丢下两个未断奶的孙子,日子过得真可怜。谷里一些正在奶娃儿的婆娘三不时跑到苦楝树下,把自己过多的奶水喂给她的俩个孙子。
王二敢对李大妈的闲语、艾刀子的谩骂置若罔闻,不理不问,觉得这些事怀好像都不关已,既然不关自己,问它干啥?吃饱了撑了。其实,他的内心早已翻着五味瓶,经历了这么多的灾难,归结一点:门前的苦楝树就是祸根,苦楝树把所有苦难招进他们家。要想彻底消除苦难,就必需铲除苦楝树。小俩口从谷里蒸发了,艾刀子少了帮手,无疑削弱了她的力量。他摸摸耳朵,扯离的耳朵长好了,结了疤,但没有以前好使了,耳朵里总有一种嗡嗡的声音。他有些惧怕艾刀子,若真砍了苦楝树,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他还真说不准。他心里有些苦,虎娃呀虎娃,找不着婆娘,就回来吧,吃一蛰,长一智,谷里好的姑娘没有,差的难道就没有了吗?哦,你有俩个娃儿,也只有捡个寡妇了。
这一、两年,王二敢显然老了许多,不仅活累,而且心也累。自从小俩口消失之后,两个奶孙子一步不离地要人照看,这孙子毕竟又是一代人,哎,这是养了儿子又要养孙子,没办法的事儿。艾刀子就在家里做家务,带俩孙子,他把地里的活儿承包了,脸庞显得更加沧桑,目光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心里一惦记着那棵招难的苦楝树,他怕将来再把苦难降临到两个孙子身上,他现在活着的盼头就是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不行,这棵苦楝树早除掉,才能消除他的心腹大患。他酝酿起来。
这天,天气不错,王二敢早早地收了工回了家,他破天荒地下了厨房,理由很简单,下工一回到家,他就带孙子,厨房的事情就交给了艾刀子,今天他想烧几个菜,孙子能到处跑着玩了,而且还会喊爷爷、奶奶,再与艾刀子喝了几杯,庆祝庆祝孙孙两岁的生日。艾刀子的心情也不错,他频频举杯,艾刀子也频频举杯,直到她喝得爬在桌子上为止。他把艾刀子抱上了床,又将两孙儿哄上床睡了之后,便开始了他蓄谋已久的计划。他拿出藏在房后的锯子,来到了苦楝树下。
淡淡的月光照耀在锃亮的锯条上,闪着白光,那来回拉动的细微锯声又消失在沙沙作响的风吹树叶的声音里,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他先锯掉了苦楝树所有的枝干。这棵合抱粗的苦楝树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他把所有枝干锯掉之后已是凌晨三点,尽管他汗流夹背,但他没感到一点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这灾门星,俺削你的皮,拨你的根。他燃着了一支烟,望着有他两个高的主树干,光秃秃地伫立在那里,心里不免一阵喜悦。他即将了却他这些年一直想了结的夙愿。他先得把地面上主树干锯倒,再清理地下的树根。他又拿出了那把锃亮的锯子,对着树干底部锯了起来。
艾刀子昨晚喝多了,是被王二敢扶上床的,睡之前没有上茅坑,一泡尿把她憋醒了,两个孙子还在呼呼大睡,嘴角还流着口水,样子挺可爱,她给两孙子掖了掖被角,感觉床上少了点什么,不见了王二敢的踪影。尿憋得厉害,她起身下床向房前的茅坑走去。
此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泛白,咯吱一声开门声,把王二敢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本来他就做贼心虚,他没想到艾刀子会这么早起床,自从她带上俩个孙子之后,就养成了他光棍时的习惯,睡到太阳挂在半空中才起来,这不怪她,两个娃儿晚上吵夜,弄得她睡不成,而白天俩孙子呼呼大睡,她不陪着干吗?此时正是万籁俱静的时个,大门被突然打开了,无疑是艾刀子,担心的事儿终于来,他往地上坐的同时,手中的锯子也被扔出去好远。
人骇人,骇掉魂。
借着微微的亮光,艾刀子看清了砍苦楝树的王二敢,这家伙贼心不死,时刻惦记着门前的苦楝树,好大吼一声,王二敢,你个死不要脸的,是不是在砍苦楝树。
王二敢听到艾刀子的吼声,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他真的被吓坏了,本想把苦楝树放倒之后,他直接去地里干活儿,等艾刀子一个人哭嚎,反正自己也不在身边,苦楝树被砍了,这是事实,是必须接受的事实,艾刀子能拿她怎么办?最多跟他黑几天脸罢了。他一路跑着,浑身哆嗦着。
艾刀子开门的时候是借着微弱的亮光,根本看不清楚,心想是王二敢,谷里其他的人是不会砍她的苦楝树的,就吼了起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这一吼声,把王二敢吓跑了,幸亏今早儿起得早,尿憋得受不子,她匆匆地去了茅坑,解决内急是首要事情。
艾刀子匆匆尿罢尿之后,正想回房屋,可一想,她吓跑了王二敢,苦楝树还好吗?她又急步走向了苦楝树。此时,天又泛亮了一些,能隐约看清苦楝树的全貌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当她走到苦楝树跟前时,被一地的残枝败叶吓傻了,只有一根树干杵在那里,像一个伟岸的男人在默默地哭泣着。她怔怔地愣在那里足有十分钟,突然一声嚎哭起来,好你个王二敢不得好死,死在大年初早上,俺的苦楝树招惹你了,你竟这么狠心,把它给砍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骂着,哭骂似诉似怨,在谷里回荡。
谷里的人都被这哭丧般的哭声给惊醒了,听声音是从艾刀子传来的,都以为她家出现了意外,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夕祸福。谷里人不敢怠慢,纷纷穿衣下床,奔向了她家。
来的最早的当然是宝支书。宝支书自从登上村支书的宝座之后,工作倒是兢兢业业,把谷里的大小事情处理得很妥当,并定期公示谷里人的补助情况,深得谷里人的拥护,都骂贪官王得权不得好死,就让他把牢底坐穿。他跑到艾刀子门前,见一地的残枝败叶,立即明白事情的由来,说,刀嫂子,一大早的,别哭嚎了,谷里人都让你给吵醒了,以为你家发生了天灾人祸的事情。
围在场子的人越来越多了,都已清楚老俩口还是为了那棵苦楝树而吵,都不以为奇,在他们的印象中,这这俩口为了门前的这棵苦楝树好像吵了一辈子,这下子,让王二敢给砍了,砍了就了结了,以后不再会有争吵声了,可这王二敢做事儿怎么这么马虎?要砍就彻底地砍个干净,为何还留下树干呢?留下树干,这苦楝树就不会死,明年树干上又会生出新的枝条。众人又摇头叹息。可能这争吵还得延续,延续一辈子。
艾刀子还是在唱独角戏,大声地哭诉道,王二敢呀,你砍了苦楝树就等于要了俺的命,俺不跟你过了,俺也不活了……哭着哭着,她竟要向苦楝树撞去,似乎是要与苦楝树同生死、共存亡。
宝支书在一旁拽住了她,说,刀嫂子,这苦楝树修了枝叶,明年会长得更壮实、更茂密一些。
艾刀子听了宝支书的话,哭声总算小了一点儿。
十四
王二敢不停地跑着,他被吓掉了魂,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儿,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撞到那里是那里,今天一天就不打算回去了,回去了,艾刀子肯定会把他的两只耳朵揪下来凉拌。此时正是阳春三月,天气不冷不热,他的浑身直哆嗦,牙帮子咬得格噔格噔响,像是打摆子,全身上下直冒冷汗,脸色苍白,一步三踉地瞎奔着。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奔到了谷口,来到谷口的天池。也就是从这里驼回艾刀子的天池谷。
艾刀子的哭声虽然小了一点儿,但今天这事儿是王二敢做过了头,长了这么年的苦楝树碍你什么事儿,别拿徐瞎子那一套来骗俺,俺不信那个邪,俺的苦楝树见证了俺的苦难生活和幸福生活。她似乎得理不饶人,今天非得让王二敢在众人面前诅咒:从此不再动她的苦楝树。否则,她就不跟王二敢过了。她依然带着哭腔说,宝支书,乡亲们,俺是外地讨饭来的,是王二敢捡来的婆娘,他跟了俺过上幸福的日子,可他鬼迷了头,偏要信徐瞎子那套迷信,今天,他王二敢得当着众人的面儿,给俺做个保证,否则……她说了很长一大串。
宝支书,二敢哥也真是,以前在生产队的时候,早就破过四旧,其中就有封建迷信,刀嫂子,你别哭了,回头,俺一定让二敢给你做保证。众人也附和说,对,做个保证,免得你们老俩口再为这棵苦楝树吵得让俺们睡不成觉。
此时,众人都想到了王二敢,四周瞅了瞅,却不见王二敢,脸上显现着一脸的惊愕。
谷口的天池周围绿草茵茵,不知名的鸟唱着欢快的歌儿,蝴蝶在草丛中翩翩起舞,池里的溪水清澈见底。神志糊糊的王二敢眼睛紧紧瞅着天池的池水,脸上的苍白的面容没有了,变得红润起来,身上的冷汗也没有了,一点儿也不哆嗦了。他站直了腰,耸了耸肩膀,仿佛又回到青年时代的他。
王二敢最喜欢谷口的天池,这里不仅让捉住无数的菜花蛇、大王蛇,而且还白捡了一个婆娘,让他的生命有所改变。这两年,当心里不快活的时候,他就独自一个来到天池谷,燃上一到烟,就有了一咱很惬意的感觉。他又朝池里望了望,吃了一惊,池里的一幕让他心喜若狂。只见一条大青蛇在池里游来游去,扭动着腰肢,妩媚极子。他眼前忽然现出了好多年前的一幕,那时池里游动是条白蛇,当他看清了,驼回去的是他的婆娘艾刀子。而眼前是一条妩媚的青蛇,难不成他要走桃花运?他来不及兑去衣裤,扑通一声跳入池里,去和那条妩媚的青蛇嬉戏。太阳已经升起山坳一杆子高了,红红的脸染红了谷里人的身子。
艾刀子哭诉着,宝支书,王二敢今天要是不当众父老乡亲的面儿发毒誓,他就别想进这个家门,反正俺与也没领证儿。
一句话把谷里逗得哭笑不得,都说,没领证儿,一个炕头睡了几十年,难道你还是别人的婆娘?
王晓宝作为谷里的主政官,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当然要管,不管谷里不得安宁。他说,刀嫂子这个法子也对,让王二敢发个誓,也教训教训他,不要再兴封建迷信那一套。说着,他便大声叫着,王二敢,出来,你个敢做不敢当的怂包,快出来,当大伙儿的面承认错误,向刀嫂子保证以后再也不动苦楝树了。他连叫几声,不见回音,也不见王二敢的踪影。又问,刀嫂子,王二敢躲哪儿去了?俺们把他揪出来。
这一问倒提醒了艾刀子,天麻麻亮的时候,正在锯树的王二敢被她的吼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失魂落魄地跑了,到现在那见个人影,宝支书问她,等于白问呀。她说,宝支书,王二敢早上麻麻亮砍苦楝树,被俺吓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王晓宝问,那他去了哪儿?
艾刀子说,他还能去哪儿?不就是死在地头了。
王晓宝叫了几个年轻的后生,让他们分头去地头找,一定要把王二敢绑都给俺绑回来。
不大一会儿,几年后生回来了,都说地头里找遍了,也不见王二敢的踪迹。
这就奇怪了,王二敢去了哪里?艾刀子的心里也犯着嘀咕。
王晓宝疑惑地望着艾刀子。
艾刀子说,这死不要脸的王二敢不去地头还会去哪儿?
王晓宝又环顾众人。众人都摇着头,都说,听到艾刀子的哭声都奔到这儿来了,路上没碰到王二敢。
王晓宝归皱着眉头,王二敢会不会出事呢?他又发动大伙儿分头找找。大伙们都散去,朝不同的路口奔去,一路走着一路叫着王二敢的名字。
大伙们把谷里的角角落落抄个遍,连个鬼毛都不见。大伙们都知道,王二敢自从由老板跌落为平民百姓后,一向都是沉默寡言的,也没几个知心朋友,除了宝支书曾经好过一阵子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反他家的地都找过,还是不见他的踪影,于是,众人就猜测:是不是去他的虎娃儿去了?
王二敢扑下池里与大青蛇嬉戏,你追我赶,那动情的画面像鸳鸯戏水,好不惬意、快活,王青蛇缠着他的身子,他感觉到了无限的温柔。
王老爹也在寻找王二敢的队列之中,他在寻找过程不知不觉地来到谷里,听到谷底的池子里有啪啪的响声,向下一望,吓得脸色苍白,大叫起来,不得了了,王二敢被大青蛇缠住了。
众人闻讯都奔了过来,朝谷底的池子里望去,也都叫了起来,王二敢淹死在池里了,却没见到大青蛇,都大嚷着,快去救人,没得大青蛇。
一些年轻有力气的后生纷纷跳下了池里,将王二敢捞了起来。
惊魂未定的王老爹再次朝池子望去,奇怪了,刚才还见到一条大腿粗的青蛇缠住了王二敢身子和脖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手忙脚乱的众人将王二敢平放在池边,有的去掐他的人中,有的对着他的嘴巴吹气,有的用双手压他鼓胀的肚子……忙活了好一阵子,也未将王二敢从死神手时拉回来。
葬礼是相当悲惨的,整个过程都是由宝支书操办的。一生坚强的艾刀子瘦了三圈,脸上黑瘦黑瘦的,没有了容颜,也没有了精神,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王二敢下葬之后,宝支书专门每天派一个婆娘照看艾刀子和她的俩孙子。
艾刀子渐渐从悲痛中缓过气儿来,她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变得沧桑,如那苦楝树斑驳的黑树皮。她带着俩孙子不是在地头儿,就是坐在那棵秃兀的苦楝树下。
第二年,春风吹拂,秃兀的苦楝树又生出许多嫩枝,嫩枝上长满了绿叶,风一吹,飒飒作响,艾刀子带着两个孙子坐在苦楝树下,一条腿上坐着一个,她抚摸着俩孙子的头,望着绿绿的叶子,对着两个孙子说:奶奶就是这树干,那新长的嫩枝就是你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