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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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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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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草芥(中篇小说)

已入深冬,三九四九冻破石头,北风呼呼地刮着。天气预报真准,徐老二拢了拢身上的棉袄,把帽子往下压了压,缩头乌龟般紧缩着。说是七点半有雨夹雪,没有雨,雪真的来了。他很惊叹气象部门测得准而快,同时也有些责怪,阴晴雨雪测得准,地震却拿不住。雪不是鹅毛般的雪,是绿豆或芝麻大小的雪籽,城里的人都叫它“刀刮子”。鹅毛般的雪飘飘舞舞,给人温柔和喜悦,而这刀刮子如旋风旋起的泥土射在脸上,生痛生痛的,刀削一般。他又把帽沿紧了紧,埋头向学校走去。

徐老二原名徐建家,大哥徐建国,这名字取得有意义,没得话说。阿爹徐文武是方圆百里的“秀才”,写得一手好字,是个能人,给两个娃儿取了个好名字,意为长大之后建设家国,成为响当当的人物,国之栋梁,这是每个为人父者的期望。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如今已搬到城里来住了,住在城南。他的童年、少年是在离城里两百里地的七里沟长大的。说起七里沟,那是一个鬼不下蛋、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沟长七里,两边是悬崖峭壁,穷山恶水,沟谷幽深,凉飕飕的风迎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沟外的人说起七里沟,摇头惊变。都说,那是条阴沟,言外之意,七里沟是方圆百里最差劲的地方。沟里的姑娘争相着嫁到沟外,沟外的姑娘瞟都不瞟一眼沟里。这就苦了沟里的小伙子,尽管你长得标志、生得潇洒,无奈投错了娘胎,生错了地方,怨天怨地又奈何?只能怪命。命不好咋办?沟里人从不向命运屈服,沟里的小伙子自幼奋发,除勤劳耐苦这些优良品质之外,他们唯一向命运抗争的法子就是苦读。沟里的父辈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作圣典来教育自己的娃儿。

阿爹徐文武在沟里是个能文能武的能人。生得高大魁伟,有着一身好力气,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把田间地头的土地拾掇得像棉被一般平整松软,庄稼长出来齐刷刷的,粗壮、欢实。他不仅有着好力气,而且识文断字,是七里沟唯一去过乡上读过高小的人,是支笔杆子。沟里人不叫他真名,叫他“秀才”。时间长了,沟里人都这么叫着,连徐老二也忘了阿爹的真实名字,只知道他是“秀才”。秀才能为沟里做的事儿,就是年年年关的时候,在屋前摆了张桌子,操纵着毛笔,龙飞凤舞地为各家各户写着红红火火的对联,且不收一分钱,赢得了沟里人的啧啧声。

空有一肚子文化不能烂在肚子里,还回书本了。那年月,知识贫乏,七里沟地处偏远、荒芫,要改变落后、贫穷的面貌,沟里的娃儿得上学念书。村支书胡老爹没向乡上请示,就自办起了教学点,为啥?以前他年年写申请,得到的回复是没人愿意到七里沟任教,自己想办法。自己想办法,沟里有秀才,求人不如求已。他把三间村房腾出一间半当学校,一间当教室,半间当办公室。

那天,胡老爹寻到田里劳作的徐老二。

老二,给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胡老爹。徐老二揩了揩额头的汗珠,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襟,流进眼角嘴角,辣辣的咸咸的。

你娃子空念了几年书,村里办了个教学点,就在村房,你教娃子们去。

让俺教娃儿,当孩子王?不,俺不干,俺堂堂五尺男儿,和一群呀呀学语的娃儿在一起,羞死人了。秀才的态度坚决,有着一股酸腐劲。

秀才,不要念了几天书,就如茅坑的石头,臭硬臭硬的。

胡老爹,干事儿就得要人心甘情愿,总不能摁着母鸡下蛋?

胡老爹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说,秀才,你看这样行不行?俺觉得你念了几天书,有点儿文化,干活也不赖,只要你去学堂教娃子们,俺就把俺的闺女幺妹子许配给你。

这条件不错,眼前的秀才文不文武不武,要钱没钱,要人光棍一个,爹娘正愁着讨不着婆娘,而且沟里的姑娘都跑到沟外去了,沟里的小伙子一个个板着脸,板着脸也没得办法,只好自我安慰,婆娘是个鬼,既要柴禾又要米。他不行,他是家里的独苗,即使讨个聋子哑巴,也要把老徐家的香火传下去,眼看过了二十五。山里不像城里,三十岁娶媳妇也不晚,山里小伙子过了二十五,若讨不到婆娘,注定要打光棍。幺妹子不错,生得单细高挑,如山里的百合花一样亭亭玉立,散发清香,就一点缺点,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咋说呢?如《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就这样一副病怏怏的幺妹子,眼眶还大着,在沟里扬言,一定要嫁到沟外的城里。秀才尽管有着文化,也只能干瞪着眼,望洋兴叹。今个儿胡老爹说出来,正合他意,幺妹子有病,但人生得好看,水灵灵的。

胡老爹,你说话算数?他迷惑着眼睛,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秀才,俺也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在沟里当了一辈子父母官,吐口唾沫也是枚钉,决无戏言。

胡老爹,只怕你说了不算,如今可是婚姻自主的年代,不是包办。秀才怕胡老爹给他下套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秀才,这个你放心,俺说得动幺妹子。哎!俺这是何苦,为了沟里的娃儿不当睁眼瞎,又赔米又折面的。

不曾想,胡老爹还真把这事儿给说成了,幺妹儿答应了这门亲事儿,冲的是秀才是沟里唯一有文化的人,干活的时候,中山服的上兜里还别着一根钢笔,那是一种标志,一种荣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胡老爹对幺妹儿说,别看秀才眼前只是俺们沟里请的民办老师,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转正了,成为公家人,到时你也是吃“皇粮”的人了。说得幺妹儿心花怒放,没得话说了。

秀才和幺妹儿喜结连理,幺妹儿成了七里沟第一个扬言要嫁到沟外而未能如愿的姑娘,但她挺乐意的,与同龄姐妹相比,她嫁了一个兜里有笔杆子的男人。

沟里人信奉一句:人一生三穷三富不得到头,总得遇到个贵人。秀才没事儿的时候,常常回想他的前半生,他一生的贵人就是胡老爹。他在沟里边教书边劳作,劳逸结合,相得益彰,也感受到了平淡日子里的乐趣,既无大起大落,也无旦夕祸福。

胡老爹的预言还真实现了。他在三尺圣地上耕作了十来年,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婆了。公家来了新政策,×年×月以前在编的民办教师予以转正,他成了真正的公办老师,吃起了“皇粮”,旱涝保收,不再为生计发愁。他时常想呀,要不是胡老爹在他懵懂时期给他指了一条路,也许,他现在仍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着他的三亩薄地。转正以后,他不仅孝敬自己的爹娘,而且更加孝敬丈人丈母。工资的一半用于家庭开支,另一半均匀地分成四份孝敬四个老人,沟里人都把他叫“大孝子”,有人也干脆叫他“孝子秀才”,为他在七里沟赢得了很大的威望。当胡老爹仙逝归土时,他亲自披麻戴孝,捧着灵牌,哭成泪人,把胡老爹送老归山,胜于亲子。

让徐秀才遗憾终身的是,对不起他的婆娘幺妹儿。幺妹儿当姑娘时心气儿高,可一嫁到他家时,就变得贤惠勤劳。他在学校忙的时候,她就忙田间地头上的活儿。按沟里人的说法是“扒家子”,家里有这样的婆娘,日子会有奔头,一天比一天好。她不仅勤劳,干活也是把好手,而且生娃儿也是好把式。她虽生得亭亭玉立,腰细髋骨大,沟里人说,这是典型生男娃儿的模子。嫁到他的家,隔年连续给他生了两个带把儿的,沟里人就老大、老二地叫着。

幺妹儿生了两个白胖小子后,加上她没日没夜地劳作,积劳成疾,旧病复发,得的是沟里人说的“鼓病”,在老大、老二四五岁的时候便撒手人人寰。临死时,肚子鼓得亮闪闪的,像水桶,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嘴里一直唠叨着,秀才呀秀才,一定要把老大、老二抚养成人,让他俩走出七里沟,到沟外的街上、城里生活。

他的眼里噙着泪,不住地点头,幺妹儿呀幺妹儿,你不能就这么撒手去了,抛下俺们爷仨儿不管了,俺的民办教师转正指标已经下来了,表已签字盖章交上去了,下个月俺就能拿到“皇粮”了;你不能就这么去了,你还没有享受到一天的福分,幺妹儿呀幺妹儿;你不能走,俺拿到手的第一个月工资就给你买件红绸子做的棉袄嫁衣,这是俺一生欠你的……

他哭着喊着,也没有喊回他的幺妹儿。

幺妹儿睁大着眼睛去了,留下了他和俩娃儿过日子,经济上不再捉襟见肘。

他既当爹又当娘的,日子确实过得艰难。

他成了公家人,讨婆娘不再那么难了。沟里的媒婆三天两头地串门。沟北的李寡妇,沟南的黄花大闺女,只要愿意,随便他挑。

他总是笑脸婉言谢绝,俺是有两个娃儿的阿爹,不想再组合一个家庭。这是他嘴里的理由,实际上,他心里一直没放下幺妹儿,还有幺妹儿的嘱托,一定要把娃儿培养成人,走出大山。幺妹儿的嘱托很简单,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建国、建家是他们的希望,若续弦,必然引起他的分心,不能全心全意地照料俩儿子。他心里这样想,就断了这个念想。久而久之,媒婆们也不再自讨没趣,向他提及续弦这档子事儿。除了工作之外,他把身心都花在俩儿子的培育问题上。

一阵寒风袭来,脸如刀削一般,夹杂着密密麻麻的雪籽,射在脸上,揪心般生痛。徐老二又把身上的羽绒服裹紧了些,地面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籽,他的皮鞋踏在上面咯嘣咯嘣响。他不禁想到,这白白的雪籽要是盐粒该多好,街道上为了生计而疲于奔波的人们就不需要买盐了。他为自己这个小小而刻薄的想法笑了一下,盐能值几个钱?一年又能吃多少袋?如今的盐值不了几个钱,值钱的是房子和车,还有来去匆匆的人们永远不能满足的膨胀的欲望。他狠狠地踏了下几下脚底下的雪籽,那些绿豆大小的雪籽被他踏得咔嚓咔嚓响。来到街上,生活在城市里,人们的脚步都很快,快节奏的生活让他感觉到累,身心疲惫。

徐秀才真没有辜负幺妹儿的重托,他在工作之余,把所有心思花在建国和建家的身上,他不仅重视两娃儿的逻辑思维能力的培养,而且还重视俩娃儿的语文能力的培养。小小年龄,建国、建家对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俩兄弟在班上的成绩一直第一,不仅在七里沟的小学如此,去了沟外的乡上中学,以至于城里的高级中学,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而且兄弟俩比着谁的奖学金拿的高。兄弟俩的好成绩不仅让徐秀才的脸上有了无限的风光,而且兄弟俩也成了方圆百里山里娃儿的标杆,各家各户都以他俩为榜样。兄弟俩更加刻苦努力了,高中毕业后,他俩都考进了省城的大学,成为七里沟首个跃出“农门”的俊龙。

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徐秀才让老大建国填报了军事院校,老二建家填报了师范院校。一武一文,文武双全,山里图的兄弟团结,将来居家过日子,彼此有个照应。

徐老大大学毕业后去了边疆保国卫家,离七里沟有上千里,每年的探亲假也只有十天。徐秀才没去过,他离不开沟里的娃儿。他放假老大忙着,老大放假他忙着,彼此错不开。老大在参加工作的头一年腊月,穿着军装回来过一次,很威武,沟里人都来道贺。儿子出息了,他脸上风光无限。这件事儿惊动沟外的乡长、乡书记,他们徒步七里沟前来祝贺。这也许是七里沟千百年来最值得庆贺和自豪的事情。老大仅仅在沟里呆了两天,来回路上得三天,加上他还得去拜会城里的同学,就匆匆地走了。走的头一天晚上,他给徐秀才烧了盆树疙瘩火,很旺,沟里人勤俭,三伏天就躲进沟底的柳荫下避暑,三九天就架起树疙瘩燃着取暖,从不烧电取暖。爷俩儿交谈得很贴心。

阿爹,等老二明年毕业了,参加工作了,你也退休了,就不在沟里住了,到俺那儿住上一年半载,若想老二了,就到老二那儿住上几个月,别再守着沟里了,你受了一辈子穷,该享享福,安度晚年了。

老大,是呀,俺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总算把你兄弟俩给供出来了,走出了“农门”,成了体面的公家人、城里人,也算是俺最大的功劳。俺想你阿娘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阿爹,在沟里,你也不要太苛刻自己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穿的穿。说着,老大把他近半年的薪水从包里掏出来,厚厚的一沓票子,塞进了阿爹的怀里。

老大够孝顺。鸦有返哺之恩,他感到很欣慰。他把票子又塞进了老大的包里。说,老大,如今公家政策好,给俺们这些在农村工作满三十年以上的老教师补这补那的,俺的工资一个人用绰绰有余了,你这些钱攒着,在城里还要讨婆娘、买房子,那不是几万块能解决的。

阿爹,媳妇、车子慢慢来,但孝敬老人不能等,因为你一天天地老去,不能让俺留下一辈子遗憾。

老大,有这份心就行了,俺记在心里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后你和老二花钱的日子多着呢,留着,早点儿娶婆娘、买房子,阿爹心里也高兴。

阿爹,往后就是再花钱,羊有跪乳之恩,这是俺孝敬你的。

俺爷俩还客气个啥?俺现在不缺钱,好好留着,早点讨个漂亮的城里婆娘,俺还等着带孙子。

阿爹,你就歇着吧,这带孙子的事儿就留给老丈母娘吧。

爷俩儿哈哈地笑着。聊着聊着到了天亮,徐老大与阿爹在沟口依依惜别。自此,徐老大回来得很少。期间,他就回来过一次,这是两年后的事儿。徐老大不负阿爹的厚望,回到部队后,被后勤主任的宝贝女儿娜娜看上了。丑媳妇终究要见婆婆,况且娜娜不是丑媳妇,是一个细白嫩肉的城里长大的洋媳妇。没有婆婆,只有公公。婆婆早已不在了,但要到婆婆的坟上烧些纸钱,跪拜婆婆,说明儿子已成家,让九泉之下的婆婆安心。那一年,正好是暑假,徐老二也在家里。一大早的,徐秀才在厨房忙开了。老二也毕业了,马上就要分配工作。听老二说,他会分配到城里的重点中学,他已联系过了重点中学的校长,校长让他回家准备准备,这几天过去提前适应适应。瓦屋外香椿树上的几只喜鹊迎着朝阳叫开了。叽叽喳喳的,充满着喜气。

老二,你跟校长说好了,是不是还要给校长买点礼物?这是人之常情。说着,他递给了徐老二一沓钱。

阿爹,不了,等俺上班后发了薪水再答谢也不迟。

好吧,咋俺的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阿爹,沟里的俗话,左跳财右跳灾,有喜事儿呗。

嗯,有喜事儿,俺们家天天都有喜事儿。

爷俩儿说着嘿嘿地笑着。

屋外香椿树的喜鹊叫得更欢实了。

徐老大带着娜娜回到了七里沟。城里长大的娜娜,几乎是爬着走进七里沟。从早上八点一直走到日头当中,一路上,徐老大如猪八戒背媳妇背着娜娜,没得办法,娜娜的脚窝气了,他不背能行吗?沟里的人见稀奇,见着就笑哈哈地打趣。老大,背累了,让哥帮你背行吗?徐老大汗流满面地说,俺的媳妇岂能让你们的狗瓜子乱碰?娜娜在他的背上格格地笑着,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山沟里的悬崖峭壁上。

老二的心情不错,他喜欢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冲着树上喜鹊嚷着,喜鹊,俺家是不是又有好事儿?喜鹊是一种有灵性的鸟儿,从树上飞下来,绕着场子上的他转了几圈,接着向屋前的小路上飞去。他的目光也随着喜鹊飞了出去,屋前的小径上来了两个不速之客。看似像大哥,他便跟着飞了下去。

真是大哥!徐老二兴奋地叫道。

兄弟多年未见,那股流在骨子里相同的血液沸腾了。徐老二一把搂住了徐老大,把徐老大抱了起来。

亲热了一阵子,徐老二有些拘谨起来。旁边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格格地笑着,把他从忘我的境界中拽了回来。

老二,这是你大嫂——娜娜。老大介绍着。

娜娜大嫂好,俺们这山沟里穷山恶水的,看,把你累成了这样。他说话突然有些嗫嚅,脸微红。

哎!这种鬼地方,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建国,临行时,你说你的家乡是人间的世外桃源,这哪是世外桃源?依我看,这就是人间地狱。娜娜确实累了,脸上没有笑容。

大嫂,你看俺们沟里惹人爱的喜鹊。他指着那一群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着的喜鹊。

喜鹊正冲着他们叫得欢,四周洋溢着喜气。

娜娜冲着那群喜鹊笑了,尴尬的局面烟消云散了。在徐老二的心里,心里总有那么一点隔阂,他说不清楚,也想不清楚。大嫂人长得漂亮,但那多变的脸色让他捉摸不透。他想,这可能是大嫂的身上流的血与他和大哥的不一样,他们的身上有着山里人的血,而大嫂身上流的是城里人的血,有着高贵的气息。大哥毕竟有了媳妇,成了家,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大哥大嫂,阿爹一大早见喜鹊在俺们家的树上叫着,说今天一定有喜事儿,还真让阿爹给说中了,快走,阿爹一大早的都在忙着做饭。说着,他闪到路的一边,让大哥大嫂走在前面,这是礼数。

徐秀才也听到了屋外小径上的说话声,忙迎了出来。老大,你啥时回来的?也不吭一声?

娜娜,这是阿爹。徐老大忙拉过娜娜。

爸爸,您好。娜娜很开朗地叫着,并伸出她白嫩的纤纤细指要与徐秀才握手。

沟里人把父亲都叫爹,没有叫爸的。徐秀才听了很不自然,勉强吭了一声,见娜娜伸出手,很多年了,他洁身自好,从没与异性拉过手或是握过手,他赶紧缩回了手。俺刚从厨房出来,这手油腻腻的。进了屋里,他忙拿过凳子,用袖子拂拭上面的灰尘,让娜娜坐下。娜娜的眼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目光,像是蔑视,又不是,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徐老二看到了这一丝目光。

午饭的时候,娜娜总是很少动筷子。她是第一次来沟里,是新客,理当受到尊重。徐秀才忙着向她的碗里夹菜,她面前碗里的饭菜堆成了小山。

吃过午饭,娜娜总闹腾着说不舒服,像是水土不服,要回城里。徐老大没得办法,只得向阿爹和老二告辞,回城里去了。自这以后,娜娜再没有回过七里沟,徐老大也没有回过七里沟。儿大不由娘,有了媳妇忘了娘,这是人之常情。

徐老二送走了徐老大俩口。他本想和阿爹聊聊大哥和大嫂的事儿,就是刚才见到的一切,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大哥成家不容易,何必把这些话说出来让阿爹听了心里不顺畅。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和阿爹希望大哥大嫂过得好。

徐老二在家里时刀刮子就骤下了起来,当时北风中夹杂着刀刮子,拍打着厨房的那扇铝合金窗户啪啪作响。前两年,徐老二与媳妇在街上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一百三十多平方,经过精装修,有地暖,还装有空调,双重保暖,室内四季如春,温度适宜,很惬意,也很舒适。艾琳琳是城里人,一碗饭长大的。咋说呢?她就是温室里长大的百合花,没有沟里坡地上百合花的那种野性。她生得端正,亭亭玉立、玲珑可爱、楚楚动人,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说起艾琳琳,七里沟的人还有一个笑柄,这笑柄是逢着徐老二时才说出来的,那些人都是他的发小。

徐老二凭借着省城重点师范类大学的硕士毕业证书,进了城里的重点高中,一进学校大门,就受到校长等一行人的接见。他是该高中有史以来第一个取得全日制硕士学历的高才生,理应受到校领导的器重和同事们的青睐,鹤立鸡群。他被安排到毕业班中的火箭班带课。为答谢校领导的厚望和同事们的期望,本届学生高考一定得捞全市第一的成绩,他没日没夜地工作。他勤恳、务实的精神引来了校内女教师中的校花艾琳琳的注意。艾琳琳的父亲艾主任是人大的副主任,母亲是银行的副行长,她出生在富裕的家庭。那年代计划生育抓得紧,公职人员只许生一胎,她就是爸妈的掌上明珠,亲戚朋友中的宠儿。她虽生在富窝里,教养很好,爸妈素质很高,她不是那种专横跋扈、溺爱过度的子女,在大是大非上分明,说话拿到桌面上说。她爱养些花花草草,以增加自己的涵养和素质。她高雅的气质让校里年轻的男老师望而生畏,不敢贸然出手,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学校里传言,这样的月亮也只配城里权贵们的公子哥、富二代们去得。殊不知,这位富家小姐可能在富窝里呆腻了,不喜欢富二代、公子哥们那种吊儿郎当的怂样,更喜欢那种有一身正气、充满阳光的小伙子。

徐老二刚走进校园的那天,她作为校团支部书记,随校长一起迎接了这位高材生。她一眼就相中徐老二,他不算白皙的皮肤里透着黝黑,笔直的身子骨里透着阳刚之气,目光里闪现着刚刚毅、坚韧,是她心仪的男孩。当徐老二与艾琳琳睡到了一张床上的时候,全校老师的眼里露出的是惊诧的目光,包括校长在内。徐建家这小伙子厉害,能把我们的校花娶到手,非一般人物啊!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很一般、很普通的山里娃。

艾琳琳生在温室,却没有温室里的娇贵,与大嫂娜娜相比,她更显得活泼可爱。徐老二第一次带着琳琳回到七里沟的时候,事先她就穿好了平底鞋,她不是“丑媳妇要见公婆婆”,而是去沟里游山玩水。此时正值深秋,一进沟里,见漫山的树上结满了“苹果”,红红的苹果招人喜爱,虽小,肯定比城里水果店的大苹果香甜得多,她迫不及待伸出手摘了一个,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徐老二与沟里的老乡攀谈着,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艾琳琳惊叫声。艾琳琳的嘴巴被涩得啊地一声叫起来,吐都来不及。徐老二忙拿出水杯给她漱口。她白了他一眼。他笑着说,那是油桐果。

她嘟哝着樱桃小口又要到韭菜地里照相。几个沟里人四处瞅瞅,这里哪儿来的韭菜地?谁知,她硬拽着徐老二跑到了路旁的一块麦地。沟里人明白怎么回事儿以后,便在沟里传开了。老二讨了个城里的洋婆娘,把桐子当苹果,把绿油油的小麦当韭菜。这个笑柄一直传到现在。当沟里人当他的面戏谑时,他只是笑笑,沟里人和他一样淳朴、憨实。

徐秀才功德圆满,在七里沟德高望重,倍受沟里人尊敬。不仅是他为贫困山沟的教育事业奉献了毕生,桃李满沟。七里沟的后生学得了知识,文化素质提高,留在沟里的搞产业,去沟外打工的凭着知识也挣得票子,七里沟已经是富裕的七里沟,而不是深度贫困的山村了。更重要的是他培养出了两个儿子,儿子都在城里成了家,成了体面的城里人,都攀上了有头有脸的亲戚。他的脸上有光,沟里人的脸上也有光。

徐老大成家需要买房子,从不向他提及,而是他打电话追问出来的。老大支支吾吾地说,交首付还差十万元。如今城里的房子是天价,一平米动辄就是两三万的,不像沟里,两三万就可以盖起一层房子了。他知道老大的难处,城里的房子也不是那么好住的,城里的洋婆娘也不是那么好娶的,居家过日子讲究的是现实。当他把十万块票子打给老大时,老大很惊奇,阿爹,咋能让你给俺出钱买房子?俺都没有孝敬您一天。老大的声音有些嘶哑,看样子他的心里压力很大。他也没办法,只能帮助老大这么多了,好大的脚穿好大的鞋。未了,他小声地问了一声老大,你老丈人给你帮助了吗?他说这话生怕娜娜听到,儿子身上流着自己的血,重一句轻一句打一句骂一句,过几天依然是父子,好了没事儿,娜娜就不一样,身上流着不一样的血液,轻重都不行。老大听到了,电话没挂,有脚步走动的声音。过了半分钟,才听到老大的声音。他说,老丈人凑了一百万,房子首付款得两百万,阿爹,你别着急,交了首付,后面就拿俺的工资按揭。他听了,着实吓了一跳,亲家也真够大方的,凑了一百万,这可是他一辈子都挣不到的票子。他挺感激亲家一家人,为老大解了燃眉之急。

手掌手背都是肉。徐秀才得把一碗水端平,给了老大十万块的购房款,老二在城里也讨了个城里的洋婆娘,也得购房,没得房子,让城里的婆娘住哪儿?他没等老二开口,就给老二的帐户里汇了十万。

老大、老二在城里都有了房子,生活安定了下来,他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下了地。公家的政策好,给七里沟修了条三四米宽的水泥路,去沟外的集子上买东西也很方便。叶落归根,他还没到叶落的时候,也不需要归根。他在七里沟呆了大半辈子,早已把自己的根深深扎进了七里沟的大山里。

如今,他已退休,赋闲在家,种了三分菜园子,都是用有机肥耕种的。每天早上起来,先喝一杯清茶,然后迎着红红的朝阳,沿着沟里的村村通公路散步,呼吸新鲜空气。身上的担子都放下了,也该到颐享天年的时候了。

老大不定时地打来电话。说,阿爹,你退休了,来俺家玩玩,顺便带带你的孙子硕硕。

老大有儿子了。徐秀才打心底里高兴,他很想念见见孙子。他就搭上了客车,不远千里地来到老大家。老大早早地来到了车站接他。见到阿爹从一节铁皮硬座火车上弓着腰蹒跚着走下时,他的鼻子一酸,眼前泛现出朱自清的名作《背影》中的父亲的形象,那形象看似渺小,实则伟大,阿爹老了,头发已经斑白,这是他日夜操劳的结果,到现在,他没孝敬过阿爹一天,甚至还在用阿爹的钱。去年,他生了儿子硕硕,阿爹把塞牙缝的钱又挤了出来,给孙子汇了一万块钱,他硬是不要,要把钱汇回去。阿爹生气了,说那是给孙子的,也不是给你们小俩口。

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能让阿爹看见。他忍住了,扭过头用衣角拭了拭。

阿爹,俺说让您坐软卧的,您咋还坐硬卧?上千里的路程,您咋受得了?老大埋怨着。

徐秀才拍拍身上的尘土,挺直了腰杆。说,老大,你别看阿爹老了,身子骨硬朗着,俺睡硬板床习惯了,若坐软卧,俺这腰杆受不了。说着,他笑呵呵的。可见,他想见孙子的心情是多么迫切,只是那充满笑容的脸上皱起了无数条刀刻般的沟沟壑壑。

老大没再说什么,脸上挤出了些笑容。阿爹,你身子骨硬朗就好。说着,他接过阿爹的行李,放进了小车子的后备箱。

徐秀才一生都在七里沟操劳着,没坐过小车子,小车子很高档,只见那黑色中泛着锃亮的白光,怯怯地说,老大,俺不习惯坐这车,还是走过去吧。

老大听了,呵呵一笑,阿爹,从这到俺家有五十里,凭两只脚得走半天。边说边打开了车门,把阿爹推上了副驾。

徐秀才坐在副驾上如坐针毡,那座位软软的,他突然想到婆娘幺妹儿,幺妹儿的胸前隆起的小山包是这个感觉。他觉得浑身不舒服,几次欲起身离去。无奈,老大已起动了小车子。他只得坐在上面,战战兢兢地说,老大,这车是你的吗?要很多钱吧?

老大淡淡一笑,说,阿爹,这车是老丈人的,他平时不开,就让俺开着。

老大,你老丈人、丈母对你好,你可要对他们好,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

那是自然,俺不对他们好,娜娜这一关都过不去的。

徐秀才听了老大的话,突然心里一颤,他让老大对亲家好,老大咋扯上了婆娘娜娜呢?看样子,在老大的家里,有些事儿他不是主角,是配角,做主的还是娜娜,反过来一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老大在城里讨了个洋婆娘,当然家里的事儿都是洋婆娘说了算,这跟“财大气粗”差不多,房款大半都是娜娜和其爸妈出的。他又想了想,家里的事儿,也许是小俩口商量着办,小俩口都是有知识的文化人,不会武断专横的。他多想了。阿爹,你在想啥?心神不定的样子,这次来,就不要再回沟里了,沟里交通不便,生活条件差。徐秀才觉得自己多想了,他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

老大,俺在沟里住习惯了,这城里到处都陌生人,俺住不惯。他的心里依然再想,老大的想法是否是单方面的,若真的住到他家里,若让他看娜娜的脸色行事儿,那他可真受不了。

半小时后,老大没把徐秀才带回家,而是直接带进了一个豪华五星级的大酒店。

徐秀才下车后,腿脚打着颤,他被五彩的霓虹闪花了眼睛。他眨了眨眼睛,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是人间天堂吗?老大,这是哪儿?

老大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他的话。此时,只见酒店门口走出一个穿着军装的老者,胳膊上挽着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半老徐娘。娜娜跟在身边。

爸、妈,阿爹到了。老大哈着腰笑盈盈地说。

阿爹,这是娜娜爸、娜娜妈。老大介绍着。

徐秀才揉揉眼睛,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座豪华的酒店,酒店门口有漂亮的迎宾小姐,正张着红红的嘴唇向他鞠躬、行礼,欢迎光临。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讪讪地笑着。

亲家公,可把你给盼到了。

娜娜爸双手紧紧握着徐秀才的手,显得很亲切、温和,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其实,他们从未谋面。

徐秀才是吹着沟里的山风长大的,手很粗糙,铁耙似的,不像娜娜爸的手,很柔软,也许这是城里人和山里人的区别。他的嘴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客套话,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口,真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憨憨地笑着。

阿爹,爸妈知道你今天要来,专门订了酒店,为你接风洗尘。老大笑着说,为阿爹打着圆场。

亲家、娜娜,真是难为你们了。

亲家公,我们都是一家人,不用客套。娜娜爸笑容很和蔼,显得平易近人。

徐秀才没坐过电梯,一眨眼的工夫,人就飙上了云宵。他走进包厢时向玻璃窗外瞟了一眼,街道上的人群、车流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层,如蝼蚁。他的脑袋有些胀,感觉有点儿晕,小时候,他有些恐高,站在沟里的悬崖上,不敢俯视沟底。他扶了一下金壁辉煌的墙壁。老大见状,忙扶了他一下。他笑了一下,嘴角朝亲家呶了呶嘴,意为照顾好娜娜及其爸妈。

亲家公,是不是累了?脸色有些苍白。娜娜爸说着,给他递过来一个水果。

亲家,没事儿,可能是坐车累的。

老大忙着给娜娜及其爸妈沏茶。

室内很暖和,娜娜及其爸妈都脱了外套。徐秀才坐在椅子上,又喝了杯茶水,感觉好了些。他又朝包厢里的四周瞅了瞅,室内金壁辉煌,都是温馨的色调,还有花草,有几盆叫不上名字的花开得正艳,地面上铺着红艳艳的地毯。他猛然发现自己的布鞋上有很多土灰,弄得地毯上到处都是脚印。他有些羞愧,悄悄地伸出脚擦拭了几下。

娜娜妈喜欢“摆长城”,进屋之后,就嚷了起来,刚点罢菜,还得一会儿,亲家公,来,搓几把。

徐秀才连忙摆摆手,说,俺不会。

说实话,徐秀才从没有摸过麻将,沟里也有,这些年月,他既当爹又当娘的,心思都用在俩娃儿身上,哪有心思瞅麻将?

三缺一,咋办?

建国,你来,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今天我们老俩口对干你们小俩口,谁赢了谁买单。娜娜爸向老大招了招手。

老丈人发话了,徐老大不敢不听。阿爹,我把电视打开,你看看新闻。老大开了电视,把遥控板给了徐秀才,就坐上了麻将桌。

徐秀才看着电视画面,心里却想着很多事情。他感觉到自己落伍了,城里的生活与沟里人的生活不一样,城里人除了工作就是享受,不像沟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耙着三亩薄地。为了省电,电视看得少,天撒黑,就爬进被窝。他在沟里生活了一辈子,是融不进城里人的生活了。

麻将撞击桌面的声音超过了电视的声音,徐秀才很不适应这种声音,他喜欢沟里溪流的潺潺声,更喜欢路边山林里的鸟鸣声,那声音是人间的绝响、天籁。他朝麻将桌瞟了一眼,四个人玩得兴致极高。他有些庆幸,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不入行的人。他又望了一眼电视,没有兴趣,总觉得室内缺少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是啥?他极力地搜寻着自己脑子。哦,他想起来了,此次来的目的就是看孙子,孙子长得壮不壮?可爱不可爱?孙子咋没来……一系列的问题如电视画面在他的大脑闪过。他刚下车忘记问老大。他生怕弄脏了地面上的红地毡,轻手轻脚来到麻将桌旁,站在老大的背后。轻声问,老大,硕硕呢?

阿爹,硕硕在补习英语,下午还要去兴趣课外班,没时间。老大忙于麻将,淡淡地回答。

徐秀才只得回到位子上干坐着。

约摸个把小时,包厢进来了两个天仙般的服务员,她俩开始往桌上添菜。

吃饭,不打了,今天娜娜手气最好,饭后买单。娜娜爸和了麻将。

徐秀才被娜娜爸拉到上席的位置。斛光交错,娜娜爸频频向他敬酒。

来,亲家公,我俩干一个。娜娜爸说着,拿起高脚杯抿了一口。

因为离得近,徐秀才这才发现娜娜爸军装的肩章上有三颗星,他看过战争电视剧,三颗星是校级军官,在军队里至少是团级以上的首长,划到地方行政级别,县团级,相当于一个县的父母官。他在七里沟呆了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更不用说平起平坐了。他受宠若惊,连忙礼貌性站起身,端起高脚杯,一饮而尽。

娜娜妈没见过这么喝酒的。酒,需要细细品味,不是吃饭、喝汤。她的金边眼镜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目光,闪现着蔑视。

亲家公,我们单位有句不成文的话,屁股一抬、喝了重来,往起一站、喝了不算,你这又站又抬的,得再喝两杯。娜娜爸爸又给他斟了两杯。

亲家公,不,你是首长,俺喝。徐秀才又站了起来,仰起脖子连喝了两杯。

阿爹,爸让你坐着喝,别站着。老大提醒着他。

徐秀才连喝了四大高脚杯,娜娜爸的高脚杯里只被他抿去了四分之一。

走出包厢的时候,徐秀才感觉到天地旋转,找不到南北了。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回到老大家里的?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到脑袋空空的。

依照往年的经验,刀刮子下个半小时之后就会骤住,而今夜的刀刮子已经下了个把小时,还没有要停止的样子。密密麻麻地从苍穹中倾泻下来,沙沙的声响击在干枯的树干、水泥路面上。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死寂一般,只听见那沙沙的声音。

徐老二感觉到冷,这是他在城里这么些年第一次感受到冷的感觉。凭着艾琳琳雄厚的家庭背景,他这个姑爷的仕途当然也是平步青云。与艾琳结婚后,他俩生了一个胖小子果果,名字是徐秀才取的。徐老二本来想着让琳琳取,可想到阿爹一生为他们兄弟俩操劳,把这个权利和荣耀给了阿爹。阿爹答应了,就取名果果,老大的儿子叫硕硕。如今娃儿少,就硕果累累吧,很有意蕴。

男人嘛,成家立业平天下,如今太平盛世,不是乱世,也不可能平天下。所谓的“平天下”就是干事业,趁年轻干一番事业。他很努力,有了儿子之后,丈人、丈母退体在家没事儿干,就把果果带着,权当一种乐趣。他一心扑在学校的教学上,所带的学科一跃为全市第一,成了学校该学科的带头人。丈人又在背后找了个故知,吃了一顿饭,他就坐在管教学的副校长的宝座。按说,当了领导,就应该当个甩手子工,管管人即可。他却不一样,一身正气,继续带着毕业班的主课程,给全校教职工以身示范。

徐老二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人活着到底为了啥?以前,他总是开着小车子上班,小车子行进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闹市的生活让他有了一种成就感,自己出生在小山沟里,如今在闹市里立了足,相比于祖祖辈辈,他算是出人头地,风光无限、光耀门楣了。今晚上铺天盖地的刀刮子把市民们刮成了缩头乌龟,缩在温室里不伸头。他忽然想到,这铺天盖地的雪籽与车水马龙很相似,细细一想,与蝼蚁没什么两样,茫茫尘世,人,无非是红尘一粒。他又把帽沿儿紧了紧,为啥有这种感叹、想法?心里总堵着点儿啥。说不清,道不清,他突然想到了阿爹。阿爹一生平凡,红尘一粒,苍海一粟,却培养出两个有出息的儿子,所以阿爹是伟大的,比他伟大。

阿爹去大哥那里他是知道的,事先大哥跟他通过气儿,阿爹也跟他通过气儿,那时他和琳琳还没有果果,他以为阿爹去了大哥那里可能就住下了,不再回到沟里,其实不然,没过十来天,阿爹就回来了。为这事儿,他专门回了一趟沟里,和阿爹谈了一夜的心。

阿爹,你去大哥那儿,大哥、大嫂对你可好?

老大和娜娜对俺可好,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把俺这一生没吃到的好东西全都给吃了回来。

阿爹,说个内心话,俺以为你去了大哥那儿,就在那里颐养天年不回来了,俺想见你就难了,殊不知,你才呆了十来天就回来了。

老大和娜娜可孝顺,俺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还是沟里的空气新鲜,俺也不知咋的?在你大哥那里,每天觉得日子很长,度日如年,而在沟里,一天的时间眨巴眼就过去了。

徐秀才支吾着,实际上,有多少事情他是说不出来的,祸从口出,这道理他懂,娃儿们生活都不容易。那天,他喝醉了,糊里糊涂地睡在老大的客房里。半夜醒来,他迷糊迷糊地听到隔房老大和娜娜的嘀咕声。建国,你爹就是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娜娜说。娜娜,阿爹一辈子生活在山沟里,为我们兄弟俩操劳,没来过城市,这是他第一次进城,老大说。建国,你爹不会赖在这里不回去了吧,娜娜说。老大沉默了,好长时间没吭声。室里沉寂了一会儿,老大叹了口气,支支吾吾地说,娜娜,俺阿娘去得早,阿爹老了,在沟里也没个人照料的。建国,你说的意思我知道,若阿爹住在我们家里,你得让他天天冲个澡,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些,免得让亲戚朋友见了让我难堪。那是自然,老大说。娜娜终于作了让步。他听着心里舒畅多了。他轻轻地翻了一下身,今天的酒确实喝多了,肚子里突然翻江倒海地折腾起来。哇地一声,肚子里的污物如喷泉般地喷射了出来,把客房的床上、地上弄得狼藉一片。老大和娜娜闻讯起来,他俩一言未发地收拾了一夜。这一夜,小俩口都没睡好,第二天,他俩的脸上都挂着乌眼圈上班去了。他如一只囚在笼子里的鸟在家里呆了一天。

阿爹,你这是有福就不知道咋去享,人活着,就要学会享受,眼前,你不要再操俺和大哥的心了。老二说。

是呀,老二,你和老大生活好了,在城市立下了脚跟,俺有时常想,要是你阿娘活着该多好,也跟俺过几天好日子。他说得有些伤感。

屋里沉默了一阵子。

阿爹,你去大哥那儿见着硕硕了吗?

老二,见着了,可就是相处的时间太短,也不知道老大和娜娜咋想的?硕硕才三岁,报了语文、数学、英语辅导班,还参加了舞蹈、吉他、跆拳道等培训班,每天哪在家里呆过?急忙急匆的,回家除开吃饭就是睡觉。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没有。哎,也不知道现在的娃儿咋这么忙?哪像你们小时候,想玩就玩,玩好了再学习。

阿爹,这不足为怪,如今娃儿少,每个家庭就一个宝贝,珍贵着。

再珍贵也不能把娃儿往死里整。

阿爹,俺俩不说这个了,这个问题是城里孩子的诟病,俺的孩子也一样,你在大哥那里,大哥大嫂没带你到处逛逛吗?

逛了,周未的时候,老大和娜娜开着小车子把俺带着满街道地跑,到处都是人和车,跑得晕头转向的,那城市哪是人待的?依俺看,满大街跑的都是黑压压的蝼蚁,还是俺的七里沟好,山青水秀的。

阿爹,大哥离俺们七里沟上千里,也确实太远了,来回一趟确实不容易,去那里居住也太不现实了,俺所住的城市,离七里沟也就两百里,如今还通了高速,来回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儿,很方便。

老二,如今,你和琳琳、果果是一个家,俺在你家里就是一个碍事儿的人,有些事儿,你是百般愿意,可琳琳就不一样了,有可能脸上愿意心里不愿意,你一个好好的家不能因为俺闹起了矛盾,弄得夫妻不和,这是得不偿失的。

阿爹,你咋说起了这样的话?你含辛茹苦地把俺和大哥拉扯大,羊有跪乳之义、鸦有反哺之恩,俺们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以前,徐秀才打算自己老了,老大那儿呆上半年,再到老二家呆上半载,带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可到老大家呆上十来天之后,他的想法变了,老大的房子装璜得很别致,地面全部木地板,卧室全部地毯。有一次,他喝温水不小心滴了几滴水滴到木地板上,娜娜见了,忙扯出手纸擦拭。还有就是进出门得换鞋子,对于他来说,或者用不恰当的比方,就如同脱裤子放屁,多费手脚,他很不习惯。卧室的地毯弄不好就弄脏了,他又不会使用吸尘器打扫,每次都是老大去他房间打扫的。他知道,娜娜虽没有吭声,可心里是有意见的。他能长期住下去吗?只能短期做个客人而已。人老了,他在沟里是个体面、干净的人,而到了城里,他却变成了一个邋遢之人。人老了,身体也大不如从前,痰也多了,眼屎也多了,浓鼻涕更多了,虽然老大、娜娜没有嫌弃他,可人贵有自明之明,儿大不由娘,他们有他们的生活及方式,自己算是赶不上趟儿了。有几次他试着去楼下玩,房子几十层,他朝窗外望了一眼,恐高症又发了,差点晕倒,他倒在沙发上迷糊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庆幸老大、娜娜没在家,否则又会大动干戈地把他往医院送。他在室内闷得慌,楼下也是去过几次,没有一个认识的,那些人都板着面孔,像是上辈子跟他有仇似的,不像沟里,田间地头遇到了个人,可以聊到太阳落山。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天天吵着说自己头发晕,水土不服,要老大送他到车站。老大被他吵得没法子,只得把他送到车站买了车票。老二,你和琳琳有这份心就行了,心意俺领了,俺哪儿也不去,俺的根在沟里,还有你阿娘的魂儿也在沟里,俺得守着它。

阿爹,你的这种思想可要不得,你一个人在沟里,大哥隔得远,照料不及,俺离得也不近,若出个三差两错,俺会愧疚一辈子的。

老二,话不能这么说,俺在这儿生活,难道就活得不快活吗?沟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俺熟悉得如数家珍,对它们都有着感情,还有很多说话的沟里人,俺是活得快活、自由。

老二没再说什么,屋外传来了公鸡的鸣叫声,不知不觉中,父子俩儿都进入了梦乡。

前些年,徐老二一直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整天都与孩子们打成一片。结婚以后,在老丈人的帮助下,在市区的黄金地段买了一套一百三十多平米的复式楼。室内设计高档、前卫,安有地暖。室内室外是两个世界,琳琳去了她爸妈家,他有三节自习,没去成。他怕琳琳回家冻着了,就在课外活动开着小车子急速回到家,把家里的暖气开了,让琳琳回到家里正好暖暖身子。没想到遇上这样的鬼天气,回校的时候就下起了刀刮子,他只得步行。

地上已经下了厚厚一层刀刮子,踏在上面,咯嘣咯嘣响。他想起了小时候沟里下雪的情景,沟里的雪下得很大,漫山遍白,山川大地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被子。沟里的娃儿没有玩具,最爱玩雪。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尽管天气是滴水成冰,他们的小手冻得红扑扑的,还在雪地里玩得兴高采烈。为此,他和大哥没少挨阿爹的柳条儿,抽得兄弟俩儿僵硬的屁股上起了血印子,他俩瞅住阿爸做饭的空当儿,又一溜烟跑去玩了。

刀刮子终于停下了,风小了,接下就是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他松开了头上的帽子,好多年没有看过雪景了,尽管这是夜晚,在白色反光地映照下,近处的远处的雪景依稀可见,只不过是没有沟里群山、树木、房屋被雪盖的效果,城里看到的也只有街道和楼群,看不到更远的群山。他推掉了帽子,让鹅毛般的雪飘飞在自己的脸上,自己自从走上工作岗位以后,一心扑在工作上,脑子里总绷着一根弦,一定要把工作干得出色,让领导满意,让阿爹放心,成为一条真正的“农门”里跃出去的俊龙。

白雪飘飞,他的头上落下了一层。有些雪花狠命地钻进他的脖子,他被突如其来的冰冷打了一个寒颤。他突然想到了阿爹,一个固执的人,固执得是一头倔强的老黄牛。让他到城里来住,他就是不肯,非要蹴在沟里。

他回想起来,阿爹到他的家也就一次。那一次是果果满月的时候,还是他打了无数个电话。阿爹,你孙子果果满月了,我和琳琳要待满月客,你不来,还像个做爷爷的吗?事先,我就和琳琳商议好了,阿爹来了,楼上楼下任他选一层,他要住上层,我和琳琳就住下层。阿爹顶不住我的质问,只好来了,坐了两个小时的客车,进了我的新宅,对我的新宅很满意,楼层比大哥的楼层矮,复式楼,不给人以压抑感。他选择了上层的客厅,很清静。住了十来天后,早晨,我和琳琳上班去了,果果让琳琳爸妈抱过去了,琳琳是独苗,丈人、丈母视果果如亲孙子一样,不当外孙。阿爹可能一个人呆在新宅里百般无聊,他竟一个人悄悄地去了车站,买了车票回沟里去了。我所在的城市是个三线城市,来的时候他就有心,把车站的路线就记住了,不像大哥的城市是一线城市,出门一抹黑,四处不见山,他打不住方向。临走时,他在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并留了言:建家、琳琳,请原谅俺的不辞而别,昨晚俺梦到你们阿娘了,七月半到了,俺得回去给她烧几张纸钱,她在那边可怜。另外,留了一个红包,红包压在留言上面,是给果果的。简短的两句话,道出了阿爹对阿娘的留恋,对七里沟的固守。回去后他就没再来过城里,跟去大哥那里一样,就没再提过去大哥那里的话。

为了阿爹的事儿,我跟大哥通过好多次电话。大哥让我一定要说服阿爹住到城里,不管是他那里,或是我这里。我把大哥和我的意思都转达给阿爹无数次,最后都是不得而终。我和大哥都拗不过阿爹。阿爹的一句话,人,生如蝼蚁,逝如草芥。老了,总得叶落归根,七里沟是俺的根,俺那儿也不去。把我和大哥抵到南墙上,哑口无言,没得了法子,只得由着他去。其实,我和大哥都知道,阿爹是为了我们好,不想因为他而闹得家庭不和睦。唇齿相依,难道就没有被咬的时候?

七里沟的老房子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墙体上到处都是老鼠啃的洞,有些瓦片已经破碎,刮风下雨,屋外是大雨,屋里是小雨。徐老二跟徐老大商议,既然阿爹不肯来城里,要守住七里沟的根,守住阿娘的魂,那就把沟里的房子重新盖盖,如今路通过了,就盖两层楼房,将来我们回到沟里也有个落脚处。老大说,二弟,我俩是亲兄弟,亲兄弟还得明算帐,盖房的所有费用我出,你只出力,照看把房盖好就行了。老二说,大哥,为啥?老大说,你离得近,我离得远,照看阿爹,你要多费些心,不能让你出钱又出力。老二也就没再争啥了。只是盖房这件事儿到阿爹那儿受到了阻碍。阿爹说,你们兄弟俩重新盖房干啥?你们又不住,将来荒废了咋办?老二很坚决,阿爹,你不到城里住,沟里就得重新盖房,柴烂了,在自家山上,怕啥?阿爹为了躲避去城里,最后还是服了软,放了软蛋,同意盖房,但必须盖得简单些,一个人住不下那么多。阿爹是一个苦中过来的人,一生俭朴。沟里的房子盖好了,且有院子、围墙,很安全,水电都通,很舒适。兄弟俩才长长地吸了口气,一块石头落了地,总算心里有些安慰,对得起那份孝心了。

兄弟俩还商量了一个法子,就是请沟里的老邻居李大叔照看阿爹,李大叔比阿爹小十来岁,和他家毗邻。阿爹若有三病两痛,好有个照料,关键是可以随时给他们兄弟俩通个气儿。但请李大叔照看的事儿,他们没有向阿爹说,老小老小,阿爹越老越犟,犟得像头牛,他肯让他们兄弟俩请人照看他吗?难道人是白请的吗?除非河水倒流、太阳西出了。

他想到了阿爹,这几天,学校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复习搞得很紧张,他也顾不上打电话。新房盖好的时候,他每天几个电话,问阿爹住着舒服吗?阿爹每次都说舒服,生前能住上这么宽大、时尚的房子,此生死而无憾了,七里沟是人间的天堂,也是他的天堂,他的身体很健壮,要他们不要着急。他想,他的电话打得勤,大哥也不例外。阿爹也免不了一句叮嘱,努力工作,培养好孙子。后来,有时他打电话,电话响着,没有人接听。晚上,阿爹回电话,说他今个儿和李叔上了沟北的太平山,玩了一整天,聊了一整天,忘带手机了。后来他的电话少了,阿爹安好,且暗中有李叔照看着。学校的工作繁杂,除了繁重的教学工作之外,还有各种应酬,校长对本届毕业生下了明确目标,务必冲破一等线两百人大关,拿到全市第一。他是才提干的教学副校长,应冲在教学第一线。他忙得焦头烂额。

路灯下,荧光粉发出的白光,交织着各种铺面散发出的绚丽的光,铺天盖地的雪花也被渲染得绚丽多彩,像一只只彩色的蝴蝶翩翩起舞,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他突然想像着,自己要是一片雪花就好了,也能自由自在地飞舞,一会儿飞到沟里,一会儿飞到城里,得到片刻的安宁。他闻到一阵奇异的花香,借着夜光,他极目寻去,谁家铺面前的几盆腊梅正迎着寒雪傲然开放。他的心头为之一颤,阿爹不就是那顶着严寒傲然开放的梅花吗?一生是伟大的。他抖了抖身上的积雪,捋了捋头发,有些日子没给阿爹打电话了,给阿爹打个电话,报个平安。电话嗡嗡地响着,没人接听。肯定沟里也下雪了,阿爹早早地睡下了,这会儿正在酣睡,做着梦呢,可能又梦到阿娘了。哎,这无奈的天气。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雪花已把地面铺上厚厚的一层,盖住了先前的刀刮子,比起先前的刀刮子显得温柔了许多,先前的刀刮子落在地面上,踩着咔嚓咯嘣响,而这温柔的雪花落在地面上,踩在上面没有一点儿声响,很柔软。小时候,阿爹教他一篇关于雪花的诗:一片两片三四片,飞入芦花都不现。人,有时也如这一片雪花,飘落于这茫茫雪白世界之中,很渺小。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学校晚自习的钟声响了,如一道催命符打破了这雪夜的寂静。他加快了步伐,尽管这雪夜没有快节奏的人群和车水马龙,他的脚步得更快。

徐秀才孑然一身,在沟里活得挺自在的。每天按时起床、散步、吃饭。沟里到沟口多少里路,多少步数,要多长时间,他都亲自测量过。最多的是劳作在屋后的菜园子里,在老大家里的那几天,天天都在大酒店,满桌子荤菜,那几天吃得他脑袋发晕,把他一生没吃到的好菜都吃到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也有三高,如今沟里和他同辈同岁数的人,今个儿还坐在一起聊天,明早上却突然永远地闭上嘴巴,要不高血压压得脑血管爆炸了,要不就是高血脂让血栓堵住了脑血管,一时三刻喘不过气来就见了阎罗。以前都没有这些怪病,沟里人都说是化学、转基因的东西吃出来的。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他自己种了块菜园子,都是有机粪,吃着健康、放心。

在菜园子干活的时候,他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老大老二都出息了,可他一个人还在沟里。他想了很多遍,自己为啥不跟老大、老二一起过日子?是老大、老二养不起他吗?这显然不是问题的症结,他有退休金,何须他们养活?想了很长时间,他只想了个大概,舌头、牙齿彼此为邻,时间长了,总有磕磕碰碰的事情。沟里的老人都一样,儿女在沟里的集镇上买了房子,都没有与娃儿们住在一起,去娃儿们那儿,最多也就是十来天的,如走亲戚、串门儿一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别去打搅。

他特别寂寞的时候就去屋后的坟地,那坟地有他的贵人胡老爹,还有他的婆娘幺妹儿。老了,黄土埋到了脖子,最喜欢独自一个人回忆过去那些美好的事情。他把幺妹儿和胡老爹的坟茔上的杂草扯得干干净净,年年清明都会烧上纸钱,与那父女们唠叨。他是那父女俩儿的守墓人。

幺妹儿,你要活着该多好,俩儿子都出息了,都成家立业了,俺俩也放下担子,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只可惜,你早早地去了,没有享到一天福,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头。俺逢时过节多给你烧些纸钱,你在那边别省着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花的花,俺现在是有钱没处花了,天天就想你了,过不了多长时间,俺就会去你那儿看你了。

秀才,不知你是咋想的?放着好日子不过,尽说些胡话,是不是老大、老二对你不好?你不愿意在他们家待?或是他们的婆娘对你不好?

幺妹儿,他们对俺都好,俺就想你一个人在沟里孤单,俺放不下你。

秀才,你真有心。

幺妹儿,俺的心有时很寒,一生最愧对的就是你,你在那边钱不够花了,你就在梦里支吾一声。哎!当俺去了你那边,老大、老二都那么远,逢时过节的没个人给俺们烧些纸钱呀!

秀才,你想多了,人一生呀,心只往下通的,只要老大、老二生活得圆满幸福比什么都好。

幺妹儿,你真是太善良了,唔——唔——唔——好人不长命。

他咽咽地抽泣起来。风吹着山坡的草木,沙沙地响。脚边的花花蹭着他的脚,汪汪地叫着。似乎在说,主人,不要再哭了,哭多了对身体不好。他止住泪水,用手抚摸着可爱的花花。花花是他前些年散步到沟口捡拾的一只流浪狗。

那天早晨,他不知为啥,心情不太好,昨晚梦里梦到幺妹儿。幺妹儿在梦里说,秀才,你好狠心哟!在阳间过着逍遥的日子,而让俺在阴间受苦。醒了,原来是个梦。但梦里的话一直在耳旁回荡。他一大早的就去了屋后,在幺妹儿坟前烧了些纸钱,然后散步到沟口,心情很沉重。突然一阵汪汪的狗叫声冲着他,声音很小,也很微弱。他顺着狗声寻去,发现路旁的杂草丛中躺在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它眯着眼睛,努力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可最终还是倒下了。看样子,这只小狗是饿坏了。他赶忙跑过来,把它抱了起来。小狗很温顺地躺在他的怀里,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张着小嘴巴。他没有心思散步,忙抱着小狗奔回了沟里。回到家里,他马上给小狗弄吃的,小狗吃过食物后,很快就缓过神来。狗通人性,还了阳的小狗身前身后围着他转,很亲昵地咬扯着他的裤腿儿。汪汪地叫着,是在感谢他。他就给它取名花花,这些年,他越来越感到孤寂了,幸好,还有花花给他作伴。白天,他走到哪里,花花就是他的影子,鞍前马后地跟到哪里。晚上,他睡在床上,花花就爬到床上,睡在他的脚头,给他暖脚。花花成了他最忠实的伴侣。

最近一段时间,他习惯了抽烟,明知抽烟有害身体健康,但在他最寂寞无聊的时候,他还是抽上一支,麻醉一下思想。他点燃了一支,巴嗒巴嗒地吸着。他忽然想到了胡老爹生前就爱好一口烟,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点燃了,放在胡老爹的坟头前。阿爹,你也来一支。他把胡老爹叫阿爹,实际上也就是他亲阿爹。

袅袅的烟雾升起。他似乎听到胡老爹的话语。秀才娃儿,少时夫妻老来伴,你若寂寞了,可再寻个老伴,相互也有个照应。

他听到这话,吃了一惊。

阿爹,你咋老糊涂了?俺可是你的女婿,幺妹儿的男人。

秀才娃儿,人要想开点儿,这不能怪你,那是幺妹儿没那个福分。

俺不,俺就是不!年轻时带老大、老二,既当爹又当娘的,俺都挺过来了,如今老了,俺丢不起那个人。

他突然吼了起来。吓得花花又汪汪地叫了起来,咬扯他的裤脚。他回过神来,抚摸着花花的脑袋。他又猛吸着一口烟,吐出浓烈的烟雾。他细想了一下,他的坚持是对的,老了,再续个老伴,会带来很多麻烦,这麻烦不是带给他的,而是带给老大、老二的。假如讨了个老伴,百年之后,他离去了,那么老伴谁来赡养、照看?嫁出去的婆娘,泼出去的水,那肯定是老大、老二的累赘,就算老大、老二为了他着想,可娜娜、琳琳会同意吗?肯定会加重老大、老二的负担,他知道老大、老二如今过着看似冠冕堂皇的日子,实际上那沉重的房贷压得兄弟俩也抬不起头。还有那沟里的二层楼房,那是老大、老二盖的,也是老大、老二留在沟里的根,回沟时的落脚点。若真讨了个老伴,那继承权的问题肯定会引起家庭矛盾。再说了,自己一把老骨头了,真丢不起那个人。

太阳落山,余辉染红了整个七里沟,突然冷冷的北风刮了过来,巴掌大个天空起了一片黑云,被风刮得乌蒙蒙的一片,看样了,要变天了。花花使劲地咬扯着他的裤脚,把他往回拽。他明白花花的意思,它要他回家。回去的路上,他感觉眼有些花,头有些晕,几次险些跌倒。他强忍着回到了家。

刚打开院子门的时候,李叔过来了。秀才哥,你这是去了哪里?天黑了才回家?

俺和花花刚才去了坟地。

哦,秀才哥,昨天进了三九,冬天最冷的时候来了,看,天都变了,像要下刀刮子,没事儿就蹴在屋里,别到处乱跑,你这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折腾。

嗯,明天,俺和花花就呆在家里烧疙瘩烤火,哪儿也不去了。

正说着,一阵风刮来,是削脸的山风,削得生痛。李叔跟随着他闪进了院子里。紧接着,哗啦啦地下起了刀刮子。

秀才哥,下起了刀刮子,下得很恶。

下雪好啊,来年就有好收成了。

秀才哥,你有退休金,也不种地了,操的哪门子心?

来,李老弟,坐会儿,抽支烟。

不坐了,这鬼天气,俺今晚还要赶路。

啥事儿?晚上还要赶路。

俺婆娘的侄子住在沟北的王家坳,后天要娶亲,本打算明个儿去,这雪下得急,还是和婆娘今晚上赶过去,免得明个儿让雪封了路去不成了。

说的也是,这是好事儿,一定要去的。

秀才哥,千万记住呀,下雪天,外面滑,就呆在家里,有花花跟你作伴。

李叔接过烟,急急地走了。他的话被卷在山风里,刮得很远很远。花花跟着李叔汪汪地叫着,一直把他送到院子外。

徐秀才感到有些累,从没有过的心累。

徐老二上罢三节息习,又去寝室查寝,如今的孩子不像往年,高中时期都发育成熟,谈起了恋爱,前年有两个高中生恋爱搞大了肚子,只得退学,弄得学校的颜面无存,老校长被逼隐退,新校长上任后,对此事抓得很严,自习之后,校级干部必须带头查寝,清点学生人头,然后把男、女学生公寓的大门一锁。他查罢寝已近十点,琳琳早已回家等候他了,再苦再累,他须按点按班地回去陪媳妇。

琳琳爱花草,家里的客厅、阳光摆满了,按时浇水、施肥,伺弄花草胜于照看他们的果果。阿爹在他的那几天里,嫌室内闷热,开了一下窗户透气,琳琳吓得忙关了窗户。说,君子兰、吊兰、丝竹、多肉等等,这些名花生得娇贵,见不得风的。阿爹听了,怔了半天,难道这些花花草草比活人还珍贵?他听了,也蹙着眉头,这些花草,他甚至都叫不上名字,琳琳看得比生命还珍贵,有时为一盆花草因气候、温度不当而枯萎、死亡而伤心地流泪,甚至几天都不吃饭。他了解琳琳,干起工作较真,就连这养花草,也看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阿爹不在他家待的原因,可能就与这些琐事儿有关。阿爹是苦中过来之人,那年代,把添饱肚子看成比任何事情都大,懂得啥闲情逸致?沟里的花花草草多了去了,谁在乎一棵花草的衰落与死亡?

外面,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扑来,飘飘扬扬,舞姿优雅,他没得心思去欣赏了。街道只有零碎的夜行人裹紧大衣急匆匆地而过,谁也不认识谁,只有那多彩的霓虹散着柔和的光,焕发着青春少女的气息,显示着城市的魅力。一切都依旧。徐老二又裹紧外套,他的身后是两行深深的雪印。他突然有一个从不曾有过的想法,想回头看看自己的脚留下的雪印,从小长大,七里沟地处偏远,海拔高,下雪的日子比城市多,且大而厚实。沟里有他无限快乐的童年,他从不曾瞧过自己走过的那些雪印。曾有诗曰:没有比脚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他回头,细细地瞧着那一串串深深的脚印,有一种成就感,在城市立足,且在学校混得了一官半职。假以时日,他的前途会一片光明。突然,他的心一紧,又有一种失落感涌上心头,明天还会继续下雪吗?如今的天气预报比地震预报准上十倍、百倍,预报说,从今天起,北方的冷空气南移,经过他所在城市的上空,将持续半个月以上,是入冬以来最严寒的天气,也是有史以来降雪量最大的一个严冬。看样子,这鹅毛的雪明天将继续,明天的明天还将继续。只可惜他身后的那一串脚印,在即将到来的几个小时里会被飘飘扬扬的白雪覆盖。想到此,他又想到了人的一生,蝼蚁般的人群潮水般地一层层地向前涌去,后面又一层一层地覆盖了前面的人走过的足迹,永远是这样,一个人又会留下多少足迹?他有些失落,人生如戏,白驹过隙。

回到家里,琳琳还未入睡,室内四季如春,她正穿着薄薄的睡衣伺弄着她的花草。那些花草绿油油的,有几棵叫不上名的开着娇艳的花,如眼前的琳琳,散发少妇诱人的气息。

琳琳,外面的雪下得好大,是近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把窗户关严实点,别把我这些宝贝冻着了。

他又把室内及阳台上的窗户检查了一遍,确定都关好了。琳琳,都关好了,冻不着你那些宝贝花草。

男人在压力特别大的时候,更需要的是渲泻、释放。他从背后搂住琳琳,琳琳温顺地从着他,双双搂抱着、亲昵着移向了卧室。

正当小俩口亲热得云里雾里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很扫兴。

喂,啥事儿?深更亲夜的,还让人睡觉吗?他接过电话就嘀咕起来。

老二,俺是老大,你们那儿下雪了吗?

哦,是大哥,俺们这儿下大雪了,下得挺大,你和大嫂还没睡吗?

琳琳还在搂抱着他,嘴巴在他的胸前蹭来蹭去的。

俺和大嫂躺在床上,下这么大的雪,俺着急阿爹,一个人在沟里,不知睡了没有?打电话,通着,没人接。

阿爹好好的,昨天俺通了电话,阿爹说,沟里野鸡多,他正编织着竹笼子,准备下雪的时候套上几只,风干后,给俺们邮过来,让俺们也打打牙祭,尝尝野味儿。

没事儿就好,老二,俺离沟里远,你要多费些心。

好的。

他匆匆地挂了电话,翻过身重重地压在琳琳的身上。

雪夜的凌晨亮堂了许多。他见窗外泛亮,就匆匆地起床,早自习是他的,得赶快去上自习。这些年的教学生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水不紧,鱼不跳。学生也是一样,只有老师感到紧迫感,绳子紧起来,学生才感到压力,跟着紧起来,方能出成绩。昨夜的雪一直没停止,街道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脚踏下去,淹没了整个脚背。他又折回家里,换了长筒鞋。琳琳还在温室里舒服地睡着。还是琳琳有远见,在他俩结婚后怀娃儿的时候,就活动转了行,进了局机关,当个办公室副主任,有事儿了,那几个办公员去办,她就是喝茶吩咐的份儿。哎,老师这行当,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好就好在还有个寒暑假。他也曾想转行,跳槽到一个舒适的机关。他把这个想法曾与阿爹电话谈过。

阿爹,教书平淡无味儿,俺想来年改行到行政单位。

老二,人一生本身就平淡,别小看这平淡的工作,自古天地君亲师,而眼前,行政上那些当官的,落马的落马,蹲笼子的蹲笼子,俺可不想看着你犯糊涂。

阿爹说罢就挂了电话。他愣了半天,阿爹咋这样说话?他想了好多天,也没搞明白。后来的日子,他想到新任校长对他有知遇之恩,就把这个想法放下了。

街道寂静得只听得见簌簌的雪花声,他是凌晨第一个踏上这雪白世界的人,身后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足迹。

七里沟,沟长七里,沟里沟外的风肆虐横行,呼呼地吹,吹得沟两边的悬崖啪啪作响。不仅风刀刮削脸,且风夹着鹅毛般的大雪拍在脸上,钻心的痛,这个时候,沟里人都不大出门的,在屋后的柴房旁挖一个土坑,架上几个干疙瘩烧起来,一家人嘻嘻哈哈谈论着,吃着花生、磕着瓜籽,如今日子过好了,不愁吃不愁穿的,火红的火苗窜得老高,映在沟里人的脸上,在这风雪交加的晚上,他们的心里还是喜悦的。

徐秀才进屋之后,感觉脑袋有些沉重,是不是今个儿特冷的天气受了风寒?也许一觉醒来,一切又恢复如初。他扶着墙爬上床,背靠着墙,感觉头还是沉沉的,以前从未这般,岁月不饶人,年轻时,这个天气是套野鸡的最佳时刻,为了给俩儿子弄点荤菜,他穿着单身在冷天雪地里冻着,也不觉得冷,更没有感冒、发烧。他用手摸了摸额头,感觉到没有发烧,没发烧咋头沉沉的、抬不起来?又一阵山风吹来,震得窗上的玻璃咯嘣咯嘣响,他心头一紧,难道自己得了要命的病?前些天,沟北的李大爹睡前喝了半斤酒,一声不吭地夜间走了。事后,赤脚医生李瘸子说,李大爹本身患有高血压,喝酒引起血压剧增,脑血管爆炸了,走时连一句话也没有交待。还有徐嫂子,头天下午干活干得好好的,一觉醒来,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幸亏邻居发现得及时,去沟外的医院抢救了好一阵子,回到沟里之后,余生就在轮椅上度过了。他使劲动了动右臂,还好,右臂还能稍微活动,就是不能大幅度动作。他又试着动动左臂,坏了,左胳膊动弹不了了。他又试着动动左脚,效果一样,左腿也动弹不了。他回想徐嫂子和他聊天时聊她得病的症状。

老嫂子,最近可好?他话说出来,又感觉说错了,无话找话。

徐嫂子明明坐在轮椅子,面无表情地坐在屋前的晒场上晒太阳。哦,是秀才呀,好个屁,俺的后半辈子算是完了,不像你,身体壮得像牛,人呀,这一生,穷命富命,只要有命在,别生坏了病,俺的这个病,给幺儿子填了很多麻烦。说到这里,她眼泪汪汪的。

他知道徐嫂子心中的苦,一生生了四个娃儿,三儿一女,女儿嫁到海边去了,十多年也没回来过,一年半截打电话也不过三回,两个儿子在城里打工,都在城里落了户,眼前的幺儿子小时候高烧烧起筋,有些痴呆,加上七里沟地处偏远,哪家姑娘瞎了眼会嫁给一个傻子做婆娘?幺儿子这辈子注定要当光棍汉子。娘俩在沟里相依为命,靠着公家的救济过日子。

老嫂子,老幺心善,说不定哪天会捡个寡妇。

秀才,还是你命好,老大、老二给你在沟里盖起了洋房,不像俺那两个白眼狼,在家里就听婆娘的话,一年到头也不回来看看俺。

他知道徐嫂子的两个儿子为了在城里落户、扎根,都是入赘到女方家的,人在他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多事儿由不得自己。老嫂子,话不能这样说,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苦呀!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塞到徐嫂子的手里。老嫂子,一把年龄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别省着。

秀才,难为你有这份心了。哎!你这一生也过得挺艰难的。她的话里有话。

想当年,她的隔房妹子男人在煤洞子塌死了。她苦口婆心地给他说媒,让隔房妹子和他支起一个家庭。他死活没愿意。组合家,各为各的娃。为了老大、老二,他甘守寂寞,洁身自好,在沟里从没有绯闻轶事。他要给老大、老二树立个好的形象,一个伟大的父亲的形象。

风掀着窗户啪啪作响,他透过微弱的灯光向窗户瞟了一眼,白茫茫的一片,依据他多年的经验,这场雪是他有生一来见到的最大的一场雪。外面的白雪映照出来的光,反而比室内的灯光还要亮堂,可见,今年的雪并非一般的雪。

花花好像预感着什么。今夜,它一直蹲坐他的脚头,要是往常,主人往床上一躺,它就会跑出院子,如今沟里人吃穿不愁了,晚上睏觉前也很少有人拴门防贼了。它在屋前屋后转上了圈,汪汪地叫上几声,然后跃上凳子,再跃上床上,偎在他的脚头,不一会儿,就呼呼地入睡了。他的脚暖烘烘的,对于花花的感情,他已经融入了娃儿们的爱,每隔几天,他就会把花花带到洗澡间,全身认真地清洗一遍,冬天来了,他还特意给花花缝了一件小花衣,让它穿着,免得冻着。天长日久,花花通人性,比如,晚上,他烫了脚,而忘了拿擦脚布,或是拖鞋。花花忙奔过去给他衔过来,然后摇头摆尾地围着他转,像是邀功似的。他感觉头晕得厉害,迷糊了一会儿。

花花一直蹲在他的脚头,三不时地爬到他的面前,蹭蹭他的手,然后又舔舔他的脚。他又把眼睛睁开了一会儿,他不知花花今晚这么做的目的?感觉到有些异常。花花的眼角似乎还流淌着泪水,他的心里一阵哆嗦,花花咋了?他的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声来。他的心里一阵莫名其妙地惊慌,难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外面的雪依旧呼呼地下着,室内的灯一直亮着,他感觉外面的亮光亮了一段时间后又暗了一段时间,是不是又过了一个白天,或是一个黑夜?他无从知起。他试着抬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完全失去了知觉,动都不能动一下。难道他也得了病,得的和徐嫂子一样的病?左腿也一样,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又动了动右腿和右手,稍微还有点儿知觉。迷迷糊糊中,幺妹儿穿着一袭白衣,和窗外的茫茫白雪一样,在空中跳着袅袅的舞姿,不一样的是,白雪在窗外随着山风翩翩,而幺妹儿却飘进了室内,在他的眼前忽隐忽现,舞姿优美,如皇宫里的歌伎,脸上温柔地笑着,尽显着妩媚,似乎在说,秀才,你若孤单了,就到俺这边来。他伸出双手想拥抱她,可手脚就是不能动,他急得大叫起来,可喊不声来。正当他着急地满脸是汗的时候,幺妹儿对他嫣然一笑,变成了一缕青烟,飘出了窗子。他醒了,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苦苦的,咸咸的,五谷杂陈,各种味儿都有。他试着动了一下整个身子,结果都是徒劳。只是右手还能微微动弹一下。他很无奈,无奈地瞅着他的衣服。

几十年了,他习惯地穿着他的一套蓝色中山服,这衣服穿着舒适,老大、老二给他买了几套西服,那玩意穿在身上,胸前敞着,觉得很别扭,浑身不自在,把两套西服压进了箱底,从此没再穿过,常年轮换穿着过时的中山服,这衣服好,穿在身上舒适不说,而且还有四个兜儿,左上兜别着一支钢笔,是文化人的象征。另外,下兜里常年装着信笺,那年代,沟里人缺文化知识,沟里人常请他写张条子,他从兜里一掏,就写了出来,很方便。这样,就成了习惯。中山服搭在床边的椅子上,上兜里银白色的笔盖在灯光里闪着光。他喘着气,终于认定了一个事实:自己的大限到了。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对老大、老二说,可在这风雪交加的天气里,老大、老二能赶得回来吗?大雪封山,这沟里到沟外至少也得半个月才能通路。他打断了心中的这个念想。他的眼里泪水长流,是该给俩儿子写点东西,可眼前手脚不能动了。唉!人的一生真可怜。他眼睛死死瞅着床边椅子上中山服上兜里的钢笔。

花花眼角也流着泪水,它轻轻地朝他汪汪地低叫几声。他的眼睛依旧盯着椅子上的笔。花花很灵性,很快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它跳到椅子上,用它的嘴巴慢慢地叼出了笔,又跃到床上,送到他的手里,接着,他又跳下去,从衣服下兜里叼走信笺,跳到床上,送到他的手中。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的主人。

写些啥呢?这也许是他临终时的遗言,似乎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握手的笔颤抖着,外面是一片白色的世界,鹅毛般的雪花自从吹落下来就没有停止过。他的脑海也一片空白,在这生死离别的时刻,他颤抖的手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这一生的苦和感受太多太多,若要写下来,可能得几年,将是几本厚厚的书。该写点什么,他的嘴巴哆嗦着,哆嗦了半天,曾经为沟里人写了一辈子文书的他,此时却半个字也未写出来,只是脸上挂着泪痕。

花花蹭到他的右边,用前瓜子按住信笺,又伸出软软的舌头舔舔他的手,似乎在传递着它的悲伤,主人,还是写几句给老大、老二吧。

他眼睛努力地睁了睁,使出毕生的力气,写出了八个东倒西歪、却刚劲有力的大字:生如蝼蚁,逝如草芥。

鹅毛般的大雪一连下了五天还不见停。街道冷冷清清,大雪封路,城里通往城外、城外通往城里的各条道路都封了,人们都蜷缩在各自的温室里蛰伏起来。街道上没有汹涌的车水马龙,只有零碎的急匆匆办事的城里人,店铺也没了生意,专门关几天门休憩休憩。徐老二这几天也未回家,给琳琳请了假,街道的积雪没了小腿,来回不方便,琳琳也准了假,学校有值班室。他兼任本届火箭班的班主任,到了十年磨一剑的关键时刻,他得和学子们一起拼搏、奋斗。

起床铃还未响,他就早早地起了床,刺骨的寒风袭来,让他打了个寒战。突然,他见到学校门口有一个佝偻的身子,正在向校园里张望,边张望边哆嗦着叫着,老师,俺是王盼盼的阿爹,给她送棉衣来了。

他快步地走过来,看见一张满是沧桑的脸,上面有着刀刻般的皱纹,沟沟壑壑中有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睛。他忙开了门,把老人接进值班室暖和一下。

你是王盼盼的阿爹?他有些惊愕,按年龄推算,王盼盼的阿爹应该还是一个壮年汉子,而眼前的汉子已经被岁月浸蚀成一个老人,邋遢的头发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似乎还冒着白烟。

嗯,俺就是,老师,王盼盼的成绩可好?高三能上榜吗?老人急切地问。

我就是王盼盼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在这届高三学子中一直名列第一名。他的话中带着自豪,他为王盼盼自豪,王盼盼是他班上的骄傲,更是学校的骄傲。老人家,这天还没亮,你走了多远的路?他有些惊诧。

俺住在城外的狮子沟,距这里有百十来里路,俺走了七个多时辰吧。老人不以为然地说。

百十来里路?走了七个多时辰?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冰天雪地,七个小时走了百十里路,难道他是神灵,腾云驾雾过来的?狮子沟,他不知道是何地方,但听名字,和七里沟差不多的名字,老人能走过来,简直是神话。老人家,这山高路远的,加上冰天雪地,你真能走过来?

这没什么,俺们山里人,只要有光,看得见,就能夜行,这雪夜里,到处都是光。俺是夜半开始走的,刚到一会儿,就见着你了,俺真走运,一来就见着盼盼的老师了。老人一脸的兴奋,滔滔不绝地说着。

他的眼里有些湿润,被老人的精神感动着,是一种什么精神驱使着老人有这么大的动力?他突然想到,是一种希望,是爹娘对子女的希望。他又瞅了一下老人的下身,老人的裤腿、胶鞋都湿透了,可老人没感觉到一点冷,脸上的沟沟壑壑洋溢的尽是希望。他忙把电火盆开到了最大。老人家,快烤烤。

老师,给你添麻烦了,盼盼真幸运,遇到你这么好的老师。老人哆嗦了一下,像是感动。他没烤自己湿透的裤腿,而是把手中的棉衣放到火盆上烘烤。这雪也下得真够大的,百年一见呀。他感叹着。

自习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催着他进教室。老人家,王盼盼的棉衣,我给她带去,你再在这里烘烤一会儿。

不了,老师,你真是个好心的老师,盼盼妈的哮喘发作了,俺还要赶回去照料,麻烦你把棉衣给盼盼带去,让她穿着,免得冻着了。说着,老人把烘烤得暖暖的棉衣送到了他的手中。

他看到了老人的手跟铁耙似的。

老人又佝偻着身子,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似乎没有感到一丝艰难和困苦。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老人的形象就是曾经他阿爹的形象。这一幕永远定格在他的心里。阿爹,阿爹还好吗?在这风雪之夜。他忙掏出了手机,拨通了阿爹的电话。电话里依旧传来甜甜的提示:你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哎,现在啥时候?阿爹肯定还在酣睡。

他匆匆地走向了教室,路过操场的时候,操场上一棵百年雪松被厚厚的积雪压得深深地弯下了它的脊梁。学生们早已在教室里等着他了。他把棉袄给了王盼盼,说,你阿爹给你带来的,快换上,免得冻着了。此时,他才发现,王盼盼同学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她穿上了棉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好好学习,别辜负了爹娘的期望。

自习课上,他总感觉到胸口堵得慌,不知为啥?他努力克制自己,专注于课堂,可是精力总集中不起来。阿爹的形象在他的眼前晃荡,似乎在说,老二,俺冷。他的心悸动了一下,随之右眼皮急剧地跳动起来,跳得心烦意乱起来,几次走神。这节课是他走上三尺圣地之后效果最差的一节课。

咔嚓!一声巨大的声响来自操场,正好赶上下课。

他赶到操场的时候,操场已经围满了师生。那棵百年雪松被积雪压断了它的脊背,折断的印痕在鹅毛般的白雪里泛着白光,沽沽流着琼浆,像是在流泪。他的心一紧,预感着要发生什么,右眼皮嚓嚓地跳动着,似乎要把眼珠给闪出来。

校长和部分师生忙着在雪松四周拉起了红色的警戒线。他没有心思,这个时辰,阿爹该起床了。他拨通了电话,电话嗡嗡了十几声,依然传来甜甜的提示:你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他突然想到了李叔,问问李叔,阿爹在沟里咋样?他拨通了李叔的电话,电话一直处于盲音,反复地提示,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沟里的信号不好,时有时无,李叔的房子与老家房子毗邻,可处于凹地,又加上这寒风刺骨的雪天,可能收不到信号。

整个上午,他都没有心思上课,胸口的那团东西压得他无法喘气,右眼皮跳闪着,时急时缓,没停止过。下课了,他走进办公室,邻桌的小汪说,徐校长,你的电话响得急,可能家里有事儿。上面有文件规定,老师上课期间不得接打电话,否则就违反了师德。他是校级领导,得带头遵守这个规定,上课期间,他把手机都放在办公室上。肯定是阿爹回的话,他的心里抑制不住一阵激动。正想着,电话又响了。他忙接了电话。

阿爹,是你吗?打你的电话没人接听,可把我给急死了。

对方怔了一会儿,没有回音。

他又急切地问,阿爹,你咋不说话?

老二,我是你大哥建国。

哦,是大哥。

老二,阿爹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是咋回事儿?这风雪交加的天气里,真把人给急死了。

我也打了几天,和你的一样,电话无人接听,李叔的电话一直处于盲音,我急得上课都没得心思,城里城外的路都封了。他急得带着哭腔。

哎,二弟,别急,阿爹会没事儿的,他老人家身体一直硬朗,我再打打。

嗯,好的。

有了大哥的安慰,他的心里稍许平缓了一些,可右眼皮还是一直跳个不停。

雪一连下了十天,似乎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街道上彻底没有了行走的脚印,没有了脚印就说明人们都龟缩在屋里,都不愿出来走动。今天的雪下得稀疏了些,琳琳今天打了三个电话,要他今晚回去,回去干啥?想他了呗。他掐着指头算了算,竟然把这美好的日子给忘记了。

小别胜新婚,琳琳这几天没去办公室,去办公室干啥?街上是没了大腿的积雪,根本就没有人去办事儿,正主任说了,在家上班时间保持电话畅通,有事儿电话里解决。这几天,她在家里把她的花草伺候得壮壮的、旺旺的,长得绿油油的,特别是那盆圣诞玫瑰,竟然开放得异常娇艳,红艳艳的花朵如冬天里的火把,暖和着她那凸起的胸脯。整个屋里洋溢着花香,还有她身上的体香,融合在一起。他走进屋里,就被陶醉了。一切都完美的,充满着温馨和惬意。

琳琳今晚刻意打扮了一番,粉红色的睡衣,映衬着她那鹅蛋型嫩白的脸蛋,红扑扑的,她涂上了淡淡的唇膏,她不喜欢剑眉,把眉毛修成了柳叶,虽说性格要强,但女人该温柔的时候得温柔。她特意把自己的身上喷上了“迷你香”,室内也喷上了一些。

还是这种惬意、温馨的环境好,他的右眼皮立即不跳了。

他走进屋内,去了卫生间,冲了一个热水澡,蜕去了一身的疲倦,换了一身睡衣出来。琳琳把室内的灯光调成了暖色,播放出一首浪漫的曲子,她牵着他的手,如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翩翩起舞,室内充满着浪漫的情怀。

一曲终了,他揽着她缓缓移入了卧室,这是一个寒冷中充满了浪漫、温馨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他去学校的路上,开了手机,一般晚上,他的手机都是开着的,昨晚,为了和琳琳缠绵不受干扰,他进门前就关了手机。手机刷屏,一下子蹦出来十来个未接电话,他着实吓了一跳,以为是班上学生出了安全事故。定睛一瞧,是老大的号码,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下来。信息图标里有个信息,他打开一看,内容如下:老二,你咋弄的?手机一直关机,我跟阿爹打电话,电话通了,可里面传来的是狗叫声,难道阿爹得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见信息,速回电话。

阿爹的声音咋变成了狗叫?他不敢怠慢,连忙拨着阿爹的电话。

十一

卧室的灯光一直亮着,也不知道过了几个白天和夜晚。徐秀才手脚不能动弹,眼睛微闭,鼻翼翕动着,发着微弱的呼吸。电话一直响着,他知道,那是老大、老二打来的电话,向他问寒嘘暖的,可惜,他的手脚及全身都已麻木了,彻底失去了知觉,只有脑袋还有些思维。外面的北风呼呼地吹着,他的心里有些寒,和外面的雪天一样寒冷,含辛茹苦把俩儿拉扯大,老了,临将离去,没有人送终。可他细细想来,这也不怪俩儿子,老大、老二在城里不容易,生活得很累。老了,就这样静静地离去,俺本是落叶,终归于尘土。就算老大、老二守在身边,俺还是终将离去,耽搁了俩儿子的工作,毁了他俩的前程,俺的心里会带着愧疚离去。他想幺妹儿了,这几天,幺妹儿的身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荡。他的嘴里一直念叨,幺妹儿,等等俺,俺跟你一起去了,永不分离。花花未眠,一直在床上转悠着,三不时地用瓜子蹭着他的手脚,甚至用嘴巴把被子拽扯着给他盖好,免得他冻着了。它眼里流淌着悲伤的目光,主人啊,你可别离去,你去了,俺怎么办呢?俺舍不得你。电话铃声响着,手机是老人机,不是智能的,主人玩不转智能的,俩儿子就给他买了个带数字的,好按键,用着方便。

他一直盯着电话,想跟儿子说说话,哪怕一句也行,无奈,手机近在咫尺,却拿不着。

花花看着主人的眼睛,主人想接电话?它领会了主人的意思。手机在床边的椅子上,它跳了下去,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它终于咬住手机,咬得死死的,跳上了床,放到主人面前。电话铃声响得刺耳,他试着使劲全身力气去拿手机,结果都是徒劳的,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微闭着眼靠在墙上,静静地享受着那电话铃声,铃声是他自己调换的,是一首春晚上流行的歌曲: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

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带上笑容,带上祝愿,

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

爸爸张罗了一桌好饭,

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

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给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总操心就问个平平安安……”

一遍又一遍,他不厌其烦地听着,听着听着,仿佛老大、老二带着硕硕、果果,还有俩婆娘一起高高兴兴地回到沟里。他早早做好了一桌好菜好饭,有香椿油焖回锅肉,有清蒸肉丸子,有粉蒸肉……应有尽有,一家人围桌而坐,他们说着笑着吃着,其乐融融。

花花见主人这般,急了,急得床上来回转动。主人接不着电话了?该怎么办?主人只要接着电话就有救了。电话又响了,它灵机一动,何不自己把电话接通?主人听着说话就是了。它用前瓜不停地按着手机上面的按钮,无奈,它没接过电话,不知哪个按钮是接电话,只得一个一个地按,而且还要等电话响了再响,通过无数次试验之后,它终于按通了电话,是那个绿色的按键。主人,电话通了,快说话。

花花的一举一动,他看在眼里,真难为花花了,不愧救了它一场。他努力地张大嘴巴,可嘴巴不听使唤,只能微微地蠕动,更不用说发出声音了。一切又都是徒劳。它急了,对着手机汪汪地叫了起来。而此时,对方却挂断了电话。

他的眼里流泪了,花花的眼睛也随着他哗哗地流出了悲伤的泪水。

花花也忘了白天黑夜,守着电话。电话又响了,它用前瓜按了绿色键,汪——汪汪——汪汪汪——不停地对着电话叫起来。一次,两次,三次……它彻夜地守着电话,也忘了白天黑天。他静静地看着它做的这一切,心里又有了些许安慰,泪,不再流了。在花花汪汪叫的同时,他的嘴巴也不停地蠕动着,生如蝼蚁,逝如草芥……

徐老二拨通了阿爹的电话,心里猛一阵惊喜。阿爹,你吓死我了,您还好吗?

汪——汪汪——汪汪汪——

他吓得退后了一步,手机传来的声音跟大哥说的一样,是狗叫声。阿爹咋变成了狗,学会狗叫了?他惊诧不异,阿爹变成妖怪了?嘣地一声,他吓得手机掉在雪地里,怔怔地站在那里,幸亏雪地柔软,手机没被摔碎。

约摸五分钟过去,他被刺骨的寒风刺醒了。不可能,阿爹不可能成为一只狗,并学会了狗叫,大哥的信息里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难道阿爹真的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也没听他说过。哎,这该死的天气,雪虽然小了下来,灰蒙蒙的天空中只有零碎的雪花飘舞着,但到沟里的路至少还得两三天才得通,咋办?他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

他又拨通了电话。

对方依然是汪汪的狗叫声。

他又拨通的大哥的电话。大哥,阿爹啥时变成狗了?学会狗叫了?该不会是真的得了狂犬病……

他一连串地问了好多问题。

老二,这些问题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你离阿爹近,比我清楚得多。老大有些气愤,挂了电话。

急也没用,只有等路通了再去沟里看望阿爹。徐老二望着手机无奈地摇了摇头。

十来天过去了,天终于放晴了。沟里、沟外的人都聚在一起谈论这场百年一见的大雪。冬里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今年的雪何止三层被,十层被子都有余。瑞雪兆丰年,好兆头。湿冬暖年,今年的年关一定是个晴朗的日子……

徐老大、徐老二赶回七里沟,扑到阿爹的房间。

灯还亮着,徐秀才很安详地闭着眼,像睡着了一般。花花也闭着眼躺在他的怀里。

迎门而进的一阵风,掀起了床上的那张信笺,如白雪般婀娜多姿地飘到兄弟俩的面前。这是阿爹留给他俩最后的一句话:生如蝼蚁,逝如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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