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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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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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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父亲

轰隆隆的雷声一直响个不停,电闪雷鸣,让人胆战心惊。

王老憨刚出煤洞子,一身的煤味儿,浑身漆黑,他抬头望了望那电闪雷鸣的地方,是来自家乡的方向,很远很远。此时是正午,他的头顶上烈日炎炎,烤得地上的植物耸拉着脑袋,冒着白气。他觉得煤洞子四周的群山把这处凹地围成了一个炉子,火红的太阳就是炉盖,蒸着他及凹地里的万物,他黑溜溜的光身子闪着锃亮的白光,那白光赛过他身上唯一的白眼仁发出的亮光。

轰隆!又一声炸雷响起,六月三伏天,身上晒出了油,他却打了一个寒战,身上沁出了一阵冷汗。响雷的方向依旧是家乡的方向,他抬头望了望,山际边黑压压的满是恶云,像妖魔鬼怪般凶狠地压在家乡的天空之上。俗话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有情却无情,这是无情雨。小时候,他经历过一次炸雷暴雨的情形,那情形让他至今难以忘怀。

王家凹的天空只是巴掌大个天空,那天春雨时令,凹里的小草还在蓄积力量,正努力地往地面探头,那是夕阳西下时候,看不见映满山川大地的夕阳红,只见乌云盖住了天空,乌云之上又疾飞着几片片恶云,像驰骋疆场的将士冲锋陷阵,急速地向对方猛冲过去,来了个同归于尽般的刺杀。轰隆一声,山崩地裂,他的耳膜似乎震穿了,不仅仅是他,全凹的人的耳朵都震穿了,那两片黑云闪出了两条火龙,怒吼着,厮杀着。最让凹里人震惊的,是那一声炸雷把凹里最古老的一棵香椿树劈成了两半。那是一棵血椿,香椿树的浑身沽沽地流着鲜红的汁液,凹里人都说那是血。凹里的上空就像一个碗口,哗啦啦地向凹里倒着雨水,且越倒越大,似乎天上的天河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伴随着阿爹的一声呼喊,快逃命——阿爹一手拉着他的阿娘,腋下夹着他,冒着倾盆的大雨向后山逃去,不光是他家,一凹的人都奔向了后山。全凹的人刚逃出凹内。轰隆几声,又是几声炸雷,闪亮着黑暗的山凹,也闪亮了凹里人惊诧的面孔。

这是妖怪降临呀,看,把那最古老的香椿树都劈上了天。

难道那古树是妖怪?

春雨打雷坟成堆,灾难要降临了。

凹里人众说纷芸,脸上都显露着惊慌之色。

自从那场炸雷、倾盆大雨之后,凹里再没有下过一滴雨,草木都干枯死了,凹里的土地干成了粉未儿,哪儿还有庄稼?连树皮草根都啃完了,凹里人不得不背上背篓背井离乡、四处逃荒。王老憨也不例外,阿爹阿娘牵着他四处流浪,在凹外漂泊了一两年,直到风调雨顺的时节才又回到凹里。那场炸雷在他幼小的心底记忆犹新,永远无法抹去,那是一场苦难的记忆。

轰隆——又一声炸雷自山际边传来,两条火龙在黑云上格斗,翻江倒海刀光剑影气势汹汹,如孙猴子大闹天宫。坏了,王老憨傻傻地站立在那里,任凭头顶上的烈日暴晒,浑身涔出了豆粒大的汗滴,汗滴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流,流进了他那干瘪的嘴里,咸咸的,苦苦的。他成家晚,婆娘是外地逃荒而来的,赖在他那凹口新盖的三间瓦房里不走了,就成了他的婆娘,三十多岁的时候,婆娘给他生了个胖乎乎的小子,如今,儿子已上了小学,他也响应公家的计划生育政策,生下儿子,婆娘身子虚,香火也延续了下去,了却了他的心愿,他心疼婆娘,感恩婆娘,当公家的计生队来到凹里的时候,他挺身而出,挡在了婆娘面前。计生队长笑着说,婆娘扎不了扎男的也可以,他就被押到街上给结扎了。扎了之后,他那方面的功能下降了许多,婆娘也不想了,一门心思地挣钱,只想为儿子铺一条平坦的前程,凹里贫瘠的黄土地挣不了几个钱儿,他把那一亩三分地扔给了婆娘,自己就来到了煤洞子下苦力挣钱,箱子底的积蓄也越来越多,日子也越来越好,更让他欣慰的是,儿子的成绩一直是班上第一,房里正堂屋的墙面上贴满了儿子的奖状,将来等儿子出息了,在城里有了工作落了脚,他带着婆娘也去城里住上几天,过几天城里人的生活。

轰隆一声,又一声炸雷自山际而来,传到王老憨的耳朵里,也只是蚊子的嗡嗡声,他却惊得眼睛突兀,那嗡嗡声似乎震破了他的耳膜,他吓得忙用双手捂住耳朵,蹲了下去,缩成一团,汗滴顺着脸颊流成了小河。他大声呼喊:有——妖——精——转而又低声祈祷,观音菩萨保佑,那妖精千万别降临到他家里。

惹得其他刚出煤洞子的同伴眼露疑惑。王老憨,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上医院?同伴们把他扶进了工棚,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工棚里是大通铺,他一入睡就鼾声不止,不是炸雷,而是闷雷,闹腾得其它工友难以入眠,卫生间旁边有个放杂物的旮旯处,他就独处一室睡在了那里,很安静,既不打扰别人,也安静了自己。

他偏安一隅,很封闭,除开门之外,靠外沿的砖墙上只有一扇猫洞儿似的小窗子,小窗子是用一块小木板钉上两块合叶就构成了窗子,窗子一直半掩着,从没关闭过,关闭了,这间小屋子就是一间囚牢,四风不通,见不到一点儿阳光,实际上,木门关上之后,屋子就是一团漆黑,那半掩着的“猫儿洞”只是透气用,若不透气,他也许会憋死。不过,他很庆幸自己有一个独处的空间,外面的工友想婆娘想得憋不住了,就去工棚外的“洗头店”“美容店”解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来的钱,大部分都流进了那些妖艳女人的腰包,而他则不然,拿命换来的票子得节省,儿子壮壮是他和婆娘桂花的心头肉,是他们的希望,是那冉冉升起的太阳,充满着朝气。只要矿上一结帐,他就跑到邮局一分不留地给汇了回去。他觉得,力气这东西真好,昨天累了,没了力气,一觉睡罢,今天又有了满身的力气,明天又是那么的美好,他和桂花有可爱优秀的儿子。他得使劲挣钱,把儿子供到大学,在城里找份安逸的工作,成为大山里跳出龙门(农门)的俊龙,然后再娶一个城里的洋婆娘,也算是光耀祖宗了,他也可以带着桂花去城里过几天幸福安逸的日子。

小屋子里很黑暗,装有一盏带有扣盘子般的20瓦的白炽灯泡,外面的大工棚是不计电费的,因为那是集体宿舍,不像他享受单间的待遇,煤老板专门让电工给他装上一个灯泡,且附加上了电表,这意味着他一人用的电得自掏腰包。他为了节省,只是上床之前开一下灯照亮自己的眼睛,睡下之后立即关掉了灯闸。他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白天在黑漆漆的煤洞子里,晚上睡在小黑屋子里,有时黑白颠倒地加班,即使晚上挖煤白天睡觉,小黑屋的小木窗也透不进半点光线。他虽然处在黑暗的环境之中,但他的心里有着无比的光亮,这光亮就是他的聪颖的儿子壮壮,儿子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希望和憧憬。多少个夜晚,他梦中呓语,叫着儿子的名字,儿子欢蹦着奔向他的怀里,充满稚气的童音叫着“阿爹”,贤惠温柔的桂花站在远远的凹口,瞧着这父子俩幸福地笑着。他是多么想他的壮壮和桂花啊,你们都还好吧。

工友们把他扶进小黑屋之后,各自又干各自的事儿去了。他和衣睡在硬板床上,感觉总不舒服,以前,这间小屋总给他带来安全感和舒适感,像鸟儿般温暖的窝,今个儿咋了?除了刚才的惊悸之后,此时,他已看不到山际边黑压压的恶云和那轰隆隆的炸雷,心口还在砰砰地跳个不停。这是咋了?他一直自言自语地问道。难道有凶事儿出现?或是灾难降临?想着的同时,他的右眼皮又开始跳个不停。凹里有句俗语,左跳财右跳灾。他的右眼皮急剧地跳动着,似乎对眼珠子很不满,要把它闪出来。他用中指和大拇指的指甲使劲地掐了几下,痛得他的泪珠子都掉了下来。以前,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但他的指甲很灵验,轻轻地掐几下,眼皮就不跳了,而今天咋了?他的手指头上似乎有粘乎乎的东西,是血,眼皮都掐破了,且越跳越剧烈。他伸手拽亮了白炽灯。啊,是血,中指和拇指上有着殷红的血迹。他又一阵哆嗦,在枕头边摸出了一瓶二锅头,这是他从煤洞子出来解乏用的,昨晚没加班,今天只干了半天,球屁个乏。他又感到一阵恐惧,浑身颤抖得厉害,背心又在出冷汗。他拧开二锅头的瓶盖子,对着瓶口,仰起脖子,如吹喇叭般咕咚咕咚地把一瓶二锅头喝了一半。一股强烈的辣劲儿穿透他的喉咙及肠胃,同时呛得他的泪水也流了出来,眼角的血和着泪水,血肉模糊。他顾不了这么多,他要战胜恐惧,他要战胜冷颤。咕咚——咕咚——又是一阵“吹喇叭”,那一瓶一斤装的二锅头被喝得个底朝天,一滴不剩。右眼皮仍旧跳个不停,二锅头的烧劲儿让他的冷颤消失了。他感到一阵燥热,天旋地转,晕乎乎的,沉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够沉,不知睡了多久,反正他这间小屋子也就是白天黑夜一个样儿,睡就睡吧,世上一切万物只有在沉睡中才觉得安逸、洒脱,才会无忧无虑,但他的这一觉睡得不自在。刚闭上眼睛,打着鼾声,就把他带入了一个恶魔的世界。他的眼前飘过的是一片恶云,对,就是山际边的那朵恶云,似鬼魅妖魔,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他惊愕地张大着嘴巴,大喊着救命,可就是发不出声来。他急得浑身又冒着热汗。正当恶魔扑下来要掐他的脖子的时候,突然,桂花拉着壮壮猛扑了下来,挡住了恶魔的去路,死死地抵在他的面前。桂花大声叫着,老憨,快逃。壮壮也哭叫着,爹爹——有妖精——快逃——他能舍得下扔下他的心头肉逃吗?他歇斯底里地哭叫着,桂花——壮壮——有俺在——别怕——他一侧身,准备迅速站起来与恶魔格斗,谁知,无论他怎样使劲全身力气,浑身就是动弹不得,就像着了魔似的。转瞬间,桂花和壮壮不见了,也变成了一团黑云,融入了那团恶云,挤过那扇半掩着的小窗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哇地一声大喊起来。这一撕心裂肺的哭声却是真实存在的,似一声炸雷炸开了小黑屋,惊醒了工棚里所有睡得正香的工友。

工友们都一窝蜂地奔向了他的小黑屋,拽亮了小黑屋里的灯泡,把他从小黑屋里抱了出来,抱到一个工友的床上。工友都亲切问他,老憨,你咋了?老憨,你中邪了吗?老憨,你是不是想婆娘和娃儿了?想得半夜翻床板。老憨,你要想家了,就请几天假回去看看,挣钱不就是养家吗……

工友们纷纷劝慰着。

他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傻傻地点着头。

工友见他没什么大事儿,明天还要上班,得休息好,给他腾出了一张床,陆续着睡了,只是没有拉灭电灯。

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把黑夜当成白天的夜晚,灯一直亮着,他感觉不到恐惧,或许是人多正气大,压住了邪气的缘故,他感觉不到害怕了,只不过右眼皮的跳动一直没有停止过。他的预感告诉他,他将面临灾难,但到底是啥灾难,他说不准,煤洞里挖煤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时不时都会出现坍塌、瓦斯爆炸现象。前天,坍塌又夺去了一个工友的性命,脑浆都被砸出来了,拖出来的尸首惨不忍睹。他的身体又一阵颤栗,他可不能出什么意外,若出意外,他的桂花和壮壮该咋办?他隐隐约约又听到了山际边传来的炸雷声,桂花和壮壮也不能出事啊,她们出事了,他可怎么办?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个有婆娘、娃儿、热炕头吗?不就是图个幸福温暖的家吗?他双手托着无力的脑袋,就这样傻痴痴地瞎想着。

第二次早晨,太阳依然笑红了脸冉冉升起,把和煦的阳光普洒人间大地。他虽然有些失了魂,但班儿还是要上的,正准备随大伙去食堂吃早饭之后钻煤洞子,矿长却来了。在他的印象里,矿长是从不进工棚,此次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

有些起得早的工友早已钻进煤洞子,晚一点的还在洗漱,见矿长进来,都觉得好奇,矿长,啥风把您给吹过来,这工棚除了脚臭味,其它没有值钱的东西。

去去去,挖煤去,再不去,我扣你工资。矿长腆着肚子,嗓门儿很大。

工友们一溜烟地跑了。

王老憨,你的电报,速回。矿长说的同时,给他递过来一沓厚厚的票子。

啥事儿?矿长。王老憨回过神来,急切地问道。

电报上没说具体啥事儿,只是让你速回,家里肯定有什么急事儿,我一大早就把你的工钱给结算好了,你赶快赶回去吧,别耽搁。矿长说。

谢谢矿长,俺这就赶回去。他接过矿长手中的票子就往车站赶去。

客车上,他想了一路,着急了一路,家里到底会发生啥事?

一块恶云罩住了王家凹的上空,凹里暗得像晴天的傍晚,风呼啸,山欲摧。娃儿们兴奋地奔走相告:太阳被月亮吃掉了,可好玩呢。他们没有经历过世事,不知这是灾难降临的先兆。耄耋老人则惊恐之至,多年前的那场灾难让多少凹里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他们忙号召凹里人逃出屋子,向山上逃命。凹里人在老人们的号召下抛家离舍、扶老携幼离开了凹底。

轰隆!一声炸雷在王家凹的上空炸开了,两条火龙游离在王家凹的上空,把那恶云撕裂了一个豁口,使得凹里瞬间光亮无比,也照亮了仓皇逃向山上的凹里人的惊愕的脸。两条恶龙越战越凶,如一山难容二虎,王家凹的上空也就巴掌大,两条恶龙奋力撕杀,独占鳌头。咔嚓,凹底的又一棵古树被劈开了,撕裂的口子张牙舞爪地叠在那里,似乎向苍天显示着不公。凹里人回头望了一眼,惊诧、慌张之情溢出脸上,脸变得苍白。 一凹的人都逃向了山坡。住在凹口的桂花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地哆嗦,她是外来的女人,从没经历过如此惊魂场面,壮壮吓得哇哇地哭着,那哭声在炸雷中无比弱小。她紧紧地抱住壮壮,双手捂住壮壮的耳朵,哆哆嗦嗦地说,壮壮,别怕,有阿娘在,妖魔鬼怪不敢来的。她拴住了房门,抱着壮壮缩在墙角处。

顷刻间,王家凹上空那道撕裂的豁口哗啦啦地向凹里倒起水来。凹里人躲进凹北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那是往年逃难、跑反时留下的,当有灾难降临时,凹里人都跑到这里避难。村支书王老爹扫视了一下洞里,说,各家各户都看看有没有落下的?他经历过五十年前的那场灾难,知道怎样逃避这场灾难。

众人都说,没有,俺家的那口子和娃儿都在。

凹口的王老憨家的婆娘和娃儿在不?

众人都扫视洞内。有几个婆娘轻声呼唤,桂花——壮壮——没有回音。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此时传来洞里的声响不再是炸雷的声音,两虎相斗必有一伤,黑空中的两条恶龙相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它们的身体碎屑纷纷洒向凹底。此时的声音是山洪暴发及泥石流构成的声响,一阵阵狂风吹着土腥味及万物掺杂在一起的味儿吹进了洞里,众人捂住鼻子。洞里的空气让人感到窒息。

坏了,王老憨的婆娘和娃儿还没逃出来。王老爹焦急地说。说罢,他折转身,要走出山洞。山洞外面挂起了一道水帘,是名符其实的“水帘洞”。他的身子刚探出洞里,立马被淋得成了一只落汤鸡。

轰隆隆——

洞里的众人脸色惊得苍白,不禁“啊”地一声,透过厚厚的“水帘”,众人都看到了洞外的凹底有一条黄色的“长龙”正咆哮着汹涌而去,沿途的树木被拔根而起,有些房屋瞬间化为乌有,水火无情,无情的洪水席卷着王家凹这个小小的村庄。

王老爹,别去了,那是白白送命。年轻的村妇联主任张二嫂拽住王老爹。

王老爹,别去了,那山洪就是一头发怒的野兽,你淌得过去吗?众人都过来拽住了王老爹。

王老爹被众人拽回来了。他重重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耸拉着脑袋,双目失神,无力地瘫在岩石上。他知道,王老憨的家地处凹口,是山洪袭击的必经之地,怪就怪他,刚才的炸雷来得太突然了,让他来不及反应,就组织凹里的村民撤离,而把凹口的桂花及娃儿给忘了。

桂花吉人自有天相,上天庇佑,她和娃儿逃过这一劫吧。众人都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

张二嫂也一阵心慌,若桂花和壮壮真的出事了,这叫王老憨咋活?她是凹里妇联主任,同时也是村民矛盾的调解主任,哪家有矛盾哪家困难,她都去调解,而且每次调解得当,深得村民的爱戴和拥护,都说,她是王老爹的接班人。王老憨自小家穷,爹娘又走得早,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棍条子,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桂花是一个被男人抛弃糊里糊涂四处乱跑,且跑到凹里准备跳崖殉情,被她发现救了下来,问清情况后,她就把桂花带到了王老憨家里。王老憨白捡了一个婆娘,自此他感到日子有了奔头,就外出煤窑下苦力挣大钱,前些年,又有了儿子壮壮,桂花也就安心地在凹里待了下来,夫唱妇随,俩口子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她又一阵哆嗦,外面的雨不再是盆泼,而是变成了桶倒。她忙跪了下来,面对洞外的黑天磕了三个响头,喃喃自语:土地爷啊,请庇佑桂花和壮壮平安无事。

桶倒的大雨足足下了十来个小时,终于发泄完了。

这一夜,凹里人躲在山洞里,一夜未宿,他们不仅担心着桂花及壮壮的平安,也心系着各家的房舍、猪圈、牛羊圈等。一夜里,洞外都是哗啦啦的倒水声及凹底山洪的咆哮嘶吼声,他们都缩成一团,祈祷着桶倒的大雨早些停歇。

次日清晨,雨停了,这炸雷暴雨来得突然也去得快,不像连绵的秋雨下得人的心头起霉层。太阳升起了山坳,红红的,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凹底的山洪来得汹涌,去得也很平静。此时,凹底的山洪早没有踪影,只是往常的溪流变得浑浊了一些。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曾惊心动魄的一幕似乎从未发生。

第一个奔出山洞的是王老爹,张二嫂紧跟其后,众人们尾随着,如昨晚的炸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凹口跑去。

王老憨的三间瓦房正建在凹口一丈多高的边沿上,房屋的上游有一棵合抱粗的柳树起着固土防洪作用。王老爹曾对他说,老憨,你得在这大柳树下砌一道坝,防止多年前那样的山洪。王老憨说,老爹,我手头有点紧,等这上半年俺去煤洞挣些钱,下半年回来就把防固工程给完结了。

众人还没到凹口,远远望去,凹口不见了大柳树。众人惊呼,不好了,桂花和娃儿出事了。他们加快了速度,一口气跑到凹口。哪儿还有大柳树?连根毛都没有了,更不见了那三间瓦房,只见被山洪冲洗得泛着白光的岩石。

众人大呼:桂花——壮壮——

没有回声,只有呼唤声在凹里的群峰间久久回荡。

王老爹的脸上流下了两行老泪。

大家分头找找。张二嫂发话了。

众人开始分头行动,有的向凹两边的山坡寻找,有的顺着凹底的河流向下流寻找,边找边呼唤着,总希望有奇迹发生。

众人寻找了一上午,把凹口两边的山坡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娘儿俩的影子。去下游寻找,一直找寻到三十里外的大河,望着滔滔的洪水,他们只得空手而归。

哎,这娘俩儿太惨了,连个尸首都没留下。众人都叹惜道,沉浸在悲伤之中。

王老爹,这娘儿俩没了,我们得赶紧去给老憨发个电报,让他速归。张二嫂很有主见。

你去吧,电报里不要提到娘儿俩没了的事儿,就四个字:急事,速归。王老爹说。

张二嫂匆匆地去了街上的邮局。

众人含着泪向凹里走去,他们都还没看自己的家怎么样了。

这是王家凹五十年奇遇的一次山洪,让休养生息的凹里人又一次面临灾难。

王老憨坐着客车,右眼皮自昨天开始跳就没有停止过。他心有余悸,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电报没说清楚,只让他速归。客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到凹外的大河的时候,他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因为大河里全是滔滔的浊水,上面漂浮着一些杂物,像椽木之类的,还有一些死鸡死鸭死猪死狗之类的。他又打了一个寒颤,难道凹里发生了灾难?那炸雷难道就在王家凹的上空?桂花和壮壮还好吗?他归心似箭,恨不得飞到凹里。

客车终于蜗行到了凹里的街上。他一下车,顾不上饥肠辘辘,就飞似地向凹里跑去。凹外的沟壑都是被洪水冲击过的痕迹,到处都是一些残枝败叶,搁浅的岸边有些死鱼死蟹的尸首,被细长脖子的鹭鸶叼食着,散发着一种土腥味和腐臭味儿。他顾不上看这些,从街口跑到凹口已使他汗流浃背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家就在眼前,温柔的桂花一定给他做了最爱吃的香椿回锅肉等着他,小壮壮一定站在屋前的场子上,见他回来了,扑到他的怀里撒娇,一遍又一遍叫着“爹爹”。他把壮壮抱在怀里,壮壮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他的胡茬上挠痒痒。

咋搞的?咋就没见了他亲手盖起的三间瓦房,只见凹口河床的上沿是大块坚硬的岩石,被冲涮得非常干净,在阳光里闪着白光。俺的房子哪里去了?还有瓦房上沿的大柳树也不见了,它们去了哪里?不对,这地方不是俺的家,他怀疑自己情急之下走错了路,也许走到了另一条山沟。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这个地方就是凹口,是他的根,咋就不见了?他的心里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难道他想像中灾难真的降临了?若没有降临,它的房屋哪里去了?他的桂花和壮壮哪儿去了?咋就不见了?他呜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穿过凹里,直击苍穹,风萧萧,泪水咸,哭声久久回荡在山间。

张二嫂正在地里干活,说是干活,她时刻都在注意凹口的动向,电报是她打出去的,推算时间,王老憨这两天就会赶回来。听到凹口歇斯底里的哭声,她就丢下手中的活儿,奔向了凹口。有人见她奔向凹口,紧接着凹里人都奔向了凹口。王老憨的家实在太惨了,这是王家凹近几十年来最惨的一件事儿。

世上的事儿都有灵犀感应,都不会空穴来风。王老憨终于明白了一切,他梦中梦到桂花和壮壮,那一定老天爷托梦给他,桂花和壮壮正在危难之中,可一切都晚了,他也赶不回来。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如那倾盆大雨般倾泻出来,一切都没了,桂花没了,壮壮没了,他的瓦房和箱底的票子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赤裸裸的。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想明白了,人生不过是一场梦,活着时就在梦中,当看透了一切,梦就醒了,醒了,就该了却红尘,该去了,去寻找他的桂花和壮壮,免得他们在那边孤单。他顺着凹底的河流,发疯般地向凹外奔去,他要随着河流追寻他们而去。

王老憨——你别跑——张二嫂边跑边喊着。

后面的凹里人也都叫着:王老憨,你别想不开啊。

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得快,快马加鞭地冲到了王老憨的前头。他们拽住了王老憨,把他架了起来往凹里走。

王老爹双脚又蹬又跺,大声哭道:苍天啊!还我的桂花,还我的壮壮。

苍天无语,有的只是凹里人脸上的泪水。

凹里人在张二嫂的带领下,一直把王老憨搀扶到凹里的村房,他现在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王家凹就是他的家,凹里人就是他的亲人。

张二嫂带领众人把村房里的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拾掇了出来,凹里人又各自从家里拿来米面。老憨,别哭,大家都是你的亲人。

王老憨在凹里人的帮助下,在村房里住了下来。

事情过去两年了,王老憨整天无所事事,精神忧郁恍惚,总打不起精神,每天除了做饭吃饭就是睡觉,什么也不干。凹里人都知道他受了打击,长此以往,可不是个办法。大家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又不好言语。

老憨,今个儿跟我一起去地头干活。张二嫂说。

张村长,干个啥活儿?一切都没了。王老憨没好气地说。

张二嫂已经是村长了。她说,老憨,你这样下去总也不是个事儿,逝者已矣,俺们活人还要好好地活着,你得找一个事干。

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干个球呢,再说了,公家每月都会定期给俺补助,俺为啥要干活?王老憨说。

老憨,人活着要自食其力,不能给公家添为难。张二嫂苦口婆口地劝说。

张村长,你看俺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也无儿无女的,干啥事都没劲头儿。王老憨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老憨,你得换个环境过日子,眼前你还能动,挣点钱攒着防老。

张村长,你是还让俺去煤洞子,以前有俺的壮壮,俺的日子有奔头,如今,壮壮不在了,还去煤洞子干啥?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王老憨不知自己为何越活越怕死了,他可能对生活灰心了。

不是的,老憨,俺咋可能让你去煤洞呢?俺有一个侄女在城里的妇幼院当护士,这几天,妇幼院的一个清洁工病了,辞去了工作,向俺打听凹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那工资高着,活又不累,像公家人一样,按时上下班,你看这是多好的事,俺首先就想到你了,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啥?去城里上班。

是的,去城里过几天城里的日子,多好呀,俺要不是一大家子人都在凹里,二话不说就去了,管吃管住,还有工资,那是城里体面人的生活。

这是好事情,不会轮到俺头上。

老憨,难道俺还骗你不成?你现在就收拾收拾,我亲自把你送到俺那侄女张小倩手上,这该行了吧。

好吧,俺这就收拾去。

张二嫂和王老憨一路乘车来到县城,好不容易找到妇幼院。

小倩,这是你老憨叔,以后你多照应些。

好嘞,你就放心吧,姑姑,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张二嫂回去了。王老憨开始有些不适应,一个大男人做起清洁工的活儿,脸面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张小倩时常关顾他,下班时陪他聊聊天,当第一个月薪水拿到手的时候,他已经适应了,且乐得嘴巴都合不拢。这里的活儿轻省,不累,不像凹里,全靠肩挑背驮,脊背累成了一张弓,到头来挣不了几个钱。

他请张小倩下了一次馆子,这是他有生第一次下馆子,以前舍不得,把钱都攒给儿子,结果人财两空,如今,他想通了,小倩给他找了这么好的一份工作,是他的贵人,人活一世,要懂得感恩。

他点了很多菜,烧鸡公、油闷大虾等,都是一些硬菜。

老憨叔,点这么多,咋吃得动?不要再点了,别浪费了,你挣钱不容易,家里还有老小。

尽管吃,小倩,俺如今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这闺女真好。

老憨叔,你要觉得我不错,就把我当成你的闺女好了。

好,我就把你当闺女,要是我的壮壮还活在,现在也该上中学了,哎——说着,他把前些年的不幸遭遇向小倩倾诉了一遍。

老憨叔,你太不幸了,好好珍惜现在,你看如今的日子多好,不要沉浸于过去的悲伤之中。

不说,小倩,俺问你一个事,这妇幼院就是生孩子的地方,不像俺壮壮出生的时候,俺拿把剪子在煤油上燎了燎,接的生,如今都跑到医院来接生了。在这里的这些时日里,俺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有些闺女生娃儿,男人陪着,婆婆公公鞍前马后前呼后拥,而有些闺女苦着脸,男人也吊着脸,像是上辈子冤家似的,这其中有什么玄机?老憨叔,这些事儿属于人家的私事儿,不便于说,等过些时日,你就知道其中的玄机了。说着,她呵呵地笑着,她觉得老憨挺可爱的。

好,不说了,说虾,俺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最喜欢吃虾了,专门为你点了一大盘。

谢谢老憨叔。张小倩也不顾及,双手齐下,吃得挺带劲儿。

他问小倩这个问题是有原因的,这些天,他在医院里发现了问题,凡是那前呼后拥的闺女,娃儿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男人公公婆婆都竞相抱着亲着,亲得娃儿哇哇地哭了起来才肯罢休,那娃儿就是宝贝儿。凡是那板着脸的闺女,生娃儿时没一个人陪伴在身边,男人只来第一次交罢费就不闪面了,真他她妈的奇了怪了?生娃儿是大事,那公公婆婆死了见了阎王,不打照面?而这些闺女最多在院里住上几天,就佝偻着虚弱的身子扶着洁白的墙壁离去的,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他之所以观察得这么仔细,古语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他这个年龄,要想续弦,那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也早断了这个念想,要是自己是个身缠亿万的老总,就算是七老八十,也不怕讨不到婆娘,他一无所有,讨婆娘或是捡寡妇这个门道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希望就是捡个娃儿。以前,他没有这种想法,在凹里,他四门不出,郁郁寡欢,和娃儿打交道极少。眼前,他在妇幼院干活,天天看到有娃儿,每天都有无数个希望在蔓延,听到娃儿呱呱坠地的声音,他的心里那个想啊,想得地老天荒,每个白天夜晚都在想,自己要是有一个娃儿,把老王家香火延续下去该多好,尽管这娃儿不是自己身上的骨肉,只要跟他姓,百年之后有个人上坟挂草也就知足了。见到医院出生的娃儿,他就想抱一抱,当作自己的娃儿。他就留了心,说不定那一天,谁丢弃一个娃儿,让他捡着。他每天都在观察这些产娃儿的闺女,总算发现了些门道,问小倩,小倩说得含糊其词的。他决定自己去观察、留心,总会有结果的。

小倩,不瞒你说,这人越老越怀旧,俺一直想俺的爹娘吃苦把俺养大,俺对不住他们,如今,也冇得个一儿半女,香火就要断续了。

张小倩吃得正香,猛得被王老憨的话惊着了。她没想到憨叔拐弯抹角了半天,原来要表达的意思是想要一个娃儿,这事儿在妇幼院简单得跟写一个“一”字一般。她说,憨叔,你这把年纪,要个啥孩子?你看,如今好多年轻人都不愿要孩子,就拿我来说吧,结婚三四年了,就不想要孩子,那是负担,还有,如今,公家政策放宽了,都允许生二胎三胎了,可年轻人就不生,还有那国外的年轻人,一辈子都不要孩子。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图个轻松快活逍遥吗?你看你一个人多自在,还能请我吃虾,若有了孩子,还舍得请我吃虾吗?

小倩,你这话说得不假,可俺这心头总是放不下,老了,孤独,有个娃儿陪着免得无聊。

憨叔,这事儿你空闲之余让院里李妈帮你打听打听,不过,我说的话别对任何人说,你就当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她有她的职业操守。

王老憨认识李妈,一个城里的老太婆,年长他几岁,每月有着三千元的退休金,可就是闲不住,还到妇幼院搞第二职业,常对外人说,她就是来锻炼身体,在家闲得慌。他在医院里是负责整栋楼楼道及走廊的卫生,这是个体力活儿,一般都是老头干这活儿,而产房里的卫生都是像李妈这样的老太太干,比较轻松,更多的时候是活儿干完了,可以陪产妈及家属聊天,逗娃儿乐,是件极快乐的差事。刚开始在医院干活时,人生地不熟,他只顾埋头干活儿,把地板拖得一尘不染,把墙壁擦得泛亮,走廊上的垃圾桶随里清理。他的活儿干得漂亮,常引来同行一片啧口声,夸得最多的要数李妈了。

老憨头,你这活儿干的没得话说。

他听了只是笑笑,仍旧继续干活儿。要说在医院里,他见得最多打交道最多的是谁,要数李妈了。每次他的活儿干完之后,就帮着李妈拖地、倒垃圾。今个儿,听小倩说,李妈可以给他想到法子,他心里真是畅快。多年没喝酒,他特意要了一瓶劲酒。

小倩,你也喝一口。

憨叔,喝酒对身体不好,你少喝点儿,我不喝酒,吃虾,你喝酒。说着,她夹着一只虾。

这顿饭他吃得真高兴,本来是感谢小倩为他找了这份工作的,不承想,却有了意外收获。

第二天一大早的,医院的工作人员还未上班,他就去了,去的时候,他还特意在水果店买了几斤龙眼。他知道,这龙眼,也叫桂圆,古时唐贵妃最爱吃的水果,吃了博得天子宠爱,想必李妈也喜欢吃,他就买了。

他把卫生打扫罢,正准备休憩一会儿,李妈扭着圆墩墩的屁股上来了。他忙提着龙眼走上前去。

李妈,俺给你买的龙眼,养颜的。他不知道何时学了一个用在女人身的词语——养颜。

老憨头,谢谢你,你自己留着吃。李妈甜甜地笑着。

李妈,俺听说这龙眼是当年杨贵妃吃的水果,女人吃了肤色好,漂亮。他的嘴巴不知不觉中变得乖巧,话说得极其好听。都说环境能影响人,这话说得不错。

老憨头,你的嘴巴真甜。李妈笑着接过了龙眼。

一来二去,王老憨与李妈混得挺熟,熟得让院里的同行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同时,也有人开起了玩笑。李妈,你变得越来越漂亮了,风韵不减当年。李妈,老憨头是不是看上你了?老憨头艳福不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妈听了这些半真半假的话,一下子警觉起来,那天下班,她挡住王老憨。老憨头,你天天给我送这送那的,是不是打我的主意,有什么企图?

李妈,俺一个糟老头子打你的主意,对你有企图?俺的个娘啊,你冤枉俺了,俺就是想跟你套乎套乎关系,在这医院有一个说话的人,就算俺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

老憨头,没有就好,你对我好,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说说,你有什么困难?

王老憨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走廊上各色人走来走去,他说不出口,便拽着李妈走向走廊的尽头的楼道拐角处,这里背静,很少人来这里。

老憨头,你疯了,大白天的,把我拽到这里干啥?表白吗?

啥表白(伯)?俺比你小,可以称老弟,咋叫起“表伯”了?

李妈真是哭笑不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免得让人瞧见又落下话柄。

俺想要个娃儿,留个后,李妈,你有办法的。王老憨说得很直接了当。

这下子把李妈吓着了,脸露愠色,你个糟老头子了,是带孙儿的年龄,要娃干啥?是不是发神经?烧糊涂了?说糊话?

王老憨一把拽过李妈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说,李妈,俺没发烧,也没烧糊涂,俺是真心想要个娃儿,留个后。

李妈吓得连退三步,怒吼道,老憨头,你要娃儿,找你婆娘,拉我的手干吗?

俺没有婆娘,俺就是想要个娃儿,留个后。

李妈气得气不打一处出,你个疯子,老流氓,你要娃儿与我何干?

李妈的吼声惊动了院里的其它保洁,她们纷纷跑过来劝架。都说,老憨头,你咋对李妈动手动脚的?好歹你也是一把年龄的人了。

王老憨哭丧着脸说,俺没有动手动脚的,俺只想要个娃儿,留个后。

李妈说,众姐妹,你看这个老憨头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没想到还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

众姐妹眼露鄙夷的眼光,说,就是就是,人心隔肚皮,咋看得透?

王老憨急了,老泪纵横,嗫嚅着,俺就是想要个娃儿,留个后,俺有错吗?

众姐妹有些迷惑,说,老憨头,你即使想要孩子,李妈这把年龄早就绝经了,还能生吗?你别找错了对象。

一语说醒梦中人。王老憨才听清楚,自己的话引起了众人的误会,拭去眼泪,说,俺哪是让她给俺生娃儿,就是她行,俺也不行了。

众人说,那你是什么意思?还拽着李妈到这个旮旯处,耍流氓?

李妈也厉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得还我清白。

俺想抱养一个娃儿,李妈,在医院里,你有法子。

哎哟,原来是这种小事儿,害得大家以为你耍流氓。

误会烟消云散了。李妈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说,老憨头,你咋不早说?光要孩子的,吓得我骨头都酥了。

俺说了,你不听,还骂俺神经,打俺,俺有啥法子?

王老憨和李妈在医院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在同行之中传了很长一段时间。

俺叫王小憨,还是以凹里的称呼把“我”叫“俺”,习惯了,听着亲切。俺不知为啥叫这么难听的名字?听着让人生疑,王小憨,就是个老实疙瘩,怪怪的。更让俺想不通的是,俺的阿爹头发都白了,俺还这么小?该称他“爷爷”,咋还叫爹?百思不得其解。俺问过阿爹,俺娘呢?

俺的阿爹就是王老憨,支支吾吾的,逼急了,就吼俺,你的阿娘被山洪冲走了,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俺吓得再也不敢问了。这其中的秘密也只有阿爹知道了,包括凹里人,都不知道俺从哪儿来的?也只在阿爹能解释清楚,可他就是只字不提,只要提到阿娘,他都回避这个问题。

殊不知,王老憨心里也是苦的,他也不知道娃儿王小憨的阿娘到底是谁?他要知道,兴许会带娃儿去相认。他心里那个苦啊,也只有嚼碎舌头往心里咽。

王老憨与李妈闹了一个大笑话之后,没有使他俩之间的距离扯远,而使他俩拉得更近了。

李妈觉得老憨头确实可爱,老了还想抱养一个娃儿延续香火,这是一般年过半百的人想不到的,也不可能想的,而老憨头却敢想,着实让她敬佩。那天之后,她俩儿没事的时候就在一起闲聊,反而同行们不嚼舌根子,啥原因?大家都认为老憨头如他的名字一样,实诚憨厚,咋可能有非份之想?是她们自已瞎想了,不过,老憨头想要个娃儿留后,这倒是件让人很感动的事儿,都对李妈说,李妈,你在医院资格最老,留个心,给老憨头挖一个,以了结老憨头的心愿。李妈也表示,就凭老憨头对自己的这份心意,她也要使完吃奶的劲儿给老憨头挖一个,免得此生留下遗憾。

世上有些事儿真难说清楚,强求不了,就如赶车,当你等车等得心如火焚的时候,它就是一辆客车也没有,当你不等的时候,它却一辆又一辆地在你眼前晃过。就如前些时日,像老憨头想要的那种娃儿一天一个,到了最后,甚至不要一分钱,让人给白抱走了,而这些时日,就是没有一个这样的主儿。但这事儿不能急,急婆娘嫁不了好男人,着急只能干着急。

王老憨也对这事儿挺上心的,不仅变着法儿给李妈买各种水果,而且给李妈的姐妹也买,水果买罢了,每天早上买早餐,哄得这些姐妹都很开心,都在积极给他参谋着这事儿,随时注意来医院腆着肚子的女人。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来医院凸着的女人都是那种家人前呼后拥的女人,就是没见那种女人。

李妈在瞅那种女人,众姐妹也在瞅,王老憨也在瞅,咋回事儿?这种女人突然就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就不来医院了。王老憨有些灰心了,难道这是天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又过了些时日,他似乎对这事儿有些淡忘,不过,所庆幸的是王老憨在妇幼院里攒了不少钱,除了薪水之外,他还有外水,这外水可不是行贿受贿,他一个清洁工,又不是主刀医生,人家会给他塞红包?除非脑子有病进水了。他很勤劳,每天打扫卫生罢了之后,他就开始清理垃圾,捡拾一些塑料瓶,同行们都是城里人,帮着他捡拾。他不仅在院里捡,有时还到街道上去捡,这样以来,就有了外水,别小看这外水,能抵得上他的薪水。难怪有人说城里遍地是黄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王老憨早早地起了床,他要去街上捡拾废品,他住的是医院的仓库,仓库边有一棵古树,古树上有一个喜鹊窝,里面住着一群喜鹊,一大早的,那群喜鹊就扑腾着翅膀对着他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是以前没有的事儿,难道今个儿有喜事?他心情不错,喜滋滋的。

刚进医院,李妈就把他拉到走廊的拐角处。老憨头,今天有个愁眉苦脸的女人来到了医院。

估计有几个月了?他问。

我还没来得及想这些,哦,赶紧去B超室,看看情况。李妈说。她是这里老员工,进B超室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马大姐是B超室的主任,正在给那女子做B超检查。嗯,发育不错,胎位很正,快临产了。她边用毛刷子在女子凸起的肚皮擦来擦去边说着。

李妈也朝电脑屏幕上瞅了一眼,咦,还是个男娃儿,她经历的多,一眼就扫视出了屏幕图像上娃娃胯下的小鸡鸡。她抑止不住心中的激动。

那女子做罢检查后,坐了起来,用卫生纸擦拭着那些涂在肚皮的浆浆,一脸的不悦,满腹心事,像跟所有人过不去似的,恶狠狠地说,大丈,我要打胎,我要打掉这个杂种。

马大姐一惊,啥?要打胎,马上就要临产了,能打得掉吗?这可是一条人命。

女子听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突然朝马大姐跪下了,苦苦哀求,说,医生,求求你,帮我把孩子打掉吧,我那负心汉不要我了,这孩子一生下来就不会有父亲,我该咋办?

马大姐见怪不怪,脸上很平静,似乎这样的事情她见多了,平静地说,闺女,孩子快要临盆了,打掉会危及你的生命,另外,打掉孩子还需男方签字,最主要的,我的职业道德要求,不能断送一个无辜的生命。说罢,她便忙她去了,外边还有好多孕妇排着队。女子疲惫地走出医生办公室。李妈忙迎了上去,闺女,这快要生了,家人也不来照顾,真是的,你说,你家人在哪儿,我找他们去。边说去边搀扶着女子。

女子无力地摇了摇头,说,阿姨,谢谢你,没用的,那负心汉扔下我又找了一个,现在连电话都打不通,像是换号了,我该咋办?说着,女子又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李妈掏出纸巾帮着女子擦拭泪水,这样的负心汉若让我碰上,我非得千刀万剐了他。

女子扑到她怀里,哭得更伤心了,也许,在这个城市里她无依无靠,这样的丑事儿也不敢向山里的阿爹阿娘倾诉。

闺女,依我看,你肚里的孩子还是生下来,马上就要生了,打是打不下来的。

阿姨,你也让我生?

是的,不生下来能行吗?

生下来怎么办?我又没有工作,谁来养?况且,我还年轻,不能拖个孩子找婆家?谁要?女子哭丧着脸。

闺女,你说的都是实际问题,现实是很残酷的,你想过没有?有没有人想抱养孩子?

女子摇了摇头。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想抱养一个孩子。

女子迷惑地望着她。

闺女,我那远房亲戚不会让你白生的,会有酬劳的。

还有这样的事?女子年纪不大,经历的世事儿不多,像这种事儿还是第一次听到。

闺女,我看你蛮可怜的,把孩子生下来,大人小孩都平安,而且你还得到了酬劳,两全其美的事儿,多好。

女子犹豫着。

李妈不失良机地从包里拿出一沓票子,说,闺女,这是五千块,这几天你就跟我同吃同住,孩子生下来,我抱走孩子,再给你五千,你看如何?说着,她把票子塞进了女子的兜里。

女子没有推让,算是默认了,同时,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还没吃饭吧?养孩子,营养得跟上,走,我带你吃饭去。

李妈带着女子向院外走去。王老憨和众姐妹远远地望着她。她朝她们点了点头,意思是搞定了。众姐妹都松了一口气。

私底里,李妈跟王老憨说,老憨头,这女子我搞定了,院里卫生的事儿,你得帮着照应,我要看着这女子,已经交了五千元定金,另外五千一手抱孩子一手交钱,你就准备一万元票子,这样的事儿,要在往常,我还要两千元的中介费,但咱俩的关系铁着,其它的事儿你不用操心,只等到时当爹。

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王老憨补了一句。

男娃儿,我在电脑屏幕上看得真切。

谢谢你,李妈,你就是俺今生的贵人。

不说了,干活去,还客气个啥。

仅仅过了三天,女子的肚子痛了起来,果然生下了个白胖小子。孩子是李妈抱给王老憨的。王老憨早就准备好了一万五千元钱,他做人有他做人的原则,女子的生活费、住院费他得掏,不能让李妈掏腰包,那样的话太不仁义了。李妈硬是不要,还是他发了脾气,你不要娃儿俺也不要了,李妈才勉强收下。

王老憨想了很久,既然有了娃儿,他的根还在王家凹,他要把娃儿带到凹里养大,城里毕竟开销太大,他忙不过来,凹里乡里乡亲的,都能照应一把。他还给娃儿起了名,叫王小憨,希望娃儿长大后做一个憨厚诚实的人,以传承老王家的优秀品质。临行时,他特意请李妈吃了一顿饭。

李妈,小憨的阿娘俺还没见上一面。

老憨头,你要见她干吗?这是交易,交易之后,你们就是陌生人,这是这一行里的规矩,什么事不能乱了规矩,这是为你好。哦,对了,那女子也是善良之人,非要给孩子留个念想,这是一把长命锁,小巧玲珑的,像是玉石做的,本来我不愿破了规矩,这玉石长命锁是不给你的,可看在我们俩这么多年交情的份儿,就送给孩子做个纪念。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把长命锁递给了王老憨。

王老憨把长命锁系在王小憨的脖子上。

李妈把王老憨送到车站,临上车时,硬塞给王老憨五千元票子,说,这不是我给你的,是给小憨买奶粉的。

王老憨推脱不掉,说,等小憨长大了,俺一定带他来认你做干娘。

王家凹的左邻右舍热烈欢迎王老憨,通过村民集体决议,会议是张二嫂主持,村上已盖了新的村房,就把原来的几间大瓦房给了他。他很感激,乡亲们一直没有忘记他。

阿爹带着俺在王家凹生活了下来。与之前相比,他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早起晚归地干活,因为有了俺的存在,日子有了奔头。

俺是被阿爹王老憨云里雾里带进王家凹的,凹里人当然充满了好奇。

老憨老来得子,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桂花和壮壮去了可怜,老憨郁闷得像得了神经,这下可好了,又有了一个娃儿,他又唱起了山歌。日子就觉得有奔头和希望。

这都说阿爹好的方面。可说着说着,凹里人又产生了迷惑。

听说老憨在城里发财了,他发的是哪门子财?不会是不义之财吧。

这个不好说,老憨一把年纪了,要不是有钱,哪有婆娘会给他生娃儿?

说也奇怪,老憨把娃儿抱回来了,咋不见他的婆娘?

这娃儿不会是野的吧?哦,不对,老憨一把年纪了,还能搞出娃儿?

王小憨是个机灵鬼,都说老夫少妻生的娃儿聪明。

说着说着,凹里人又一个更大的疑问:老憨不会是个人贩子,这娃儿是他拐来的吧?

……

这些话只是凹里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有好的也有坏的,当真正面对王老憨的时候,又没有人提及。有时,这些闲言碎语也传到了王老憨的耳朵里,他只嘿嘿一笑了之,经历了一些事儿,活着都不易,干嘛在乎这些没盐没油的事情。

可想而知,俺的童年是如何度过的?大人们谈论的一些话,有意无意间被各自的娃儿听到了,童言无忌,在和小伙伴一起玩,他们不顺心、如意的时候,他们就会说出来当笑柄。“野孩子”“没阿娘的”“地缝里冒出来的”等等,那时候,俺还小,对这些话似懂非懂,他们骂上俺一句,俺也还一句,“野种”“屎壳郎”“没屁眼的”等等还回去,反正也不知啥意思,胡咧咧一阵子,顶了回去,心里也没啥子气,过上一时半会儿,也雀跃着掏鸟蛋去了。

发小中有一个叫狗蛋的,生得肥胖,鬼点子多,说话爱戳白眼窝。那年俺三岁光景,和他及其他发小掏鸟蛋,俺精瘦敏捷,爬树是一把好手,而他则笨手笨脚的。凹底的古柏树上有一个斑鸠窝,斑鸠这种鸟肥硕,生的蛋也大,吃着爽口。俺几下子就爬到了树上,掏得了三四个斑鸠蛋,俺想,中午可以美餐一顿。狗蛋在树下干着急,没掏到一个斑鸠蛋。

王小憨,斑鸠窝是俺发现的,你掏的蛋得分俺一半。

你发现的有啥了不起,有本事儿你自己掏去。

王小憨,你就是个“野种”“私娃子”“黄牛黑卵子”“杂种”……狗蛋把所有恶毒的话如连环屁般放了出来。

俺气得脸色铁青,伸出稚嫩的拳头打了他一拳,这下子彻底激怒了他,打架俺不是他的对手,他把俺摁倒在地,骑马般地骑在俺的腰背上,还大声叫道:叫你不给,你就做俺的一匹马,骑死你,叫你不听话。边叫着边使劲拍打着俺的屁股,还真把俺当马骑了。俺大哭大叫:阿爹——快来救救俺——正在地里干活的阿爹听见俺的呼救声,飞快地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对着狗蛋的脸就是几巴掌。打得狗蛋眼冒金花,脸上凸出血红的巴掌印子。狗蛋哇地大哭起来:王老憨打人了——王老憨打人了——哭着便跑回了家。

狗蛋跑了,阿爹却怔怔地坐在地上,看着他的巴掌出神儿。

阿爹,打得好,看狗蛋还敢骂俺“私娃子”吧。俺有些幸灾乐祸。

啪啪!料不想阿爹伸巴掌又重重地扇了俺两巴掌,不过,这两巴掌狗蛋没见着。

俺被打懵了,也哇哇地乱哭一通。

阿爹又拖着俺去了狗蛋家。狗蛋正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要他阿爹张大牛给他报仇。

娃儿之间打架闹事是很正常的,这王老憨也真是欺人太甚,竟护着自己的娃儿,打起俺的狗蛋来了,不行,俺得打回去。张大牛很气愤,正走出门来,不料,与阿爹撞了个满怀。

大牛,俺对不住你,不该打你家狗蛋,俺刚才也把小憨扇了两巴掌,你要觉得不公平,你再打几巴掌。阿爹说。

张大牛怔在那里,目光落在了俺的脸上。俺的脸上火辣辣的,想必每边脸上都有五个指印吧。要不,张大牛看傻了。

老憨,你看你把娃儿打得这个样子,俺看了都心疼,俺家狗蛋肥胖,皮厚实,经打,而小憨这般弱小,你咋打成了这般?咋心这么狠?张大牛说。

阿爹没说话,俺捂着火辣辣的脸,透过泪水模糊地看到阿爹的眼眶里有老泪在打转。虽然那时俺很小,但这一点永远烙在俺的记忆深处。

老憨,都是乡里乡亲的,娃儿们犯点儿事,俺们做大人都不要放在心上,这事儿过去了,别放在心上。张大牛说。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阿爹拉着俺瘦弱的小手回家了。回到家里,阿爹一把把俺搂在怀里,用他那铁耙似的手抚摸着俺的脸,说,小憨,痛吗?

痛,阿爹。俺忍住了泪水。

小憨,答应爹,以后你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别和小伙伴闹矛盾,要比就比学习,俺想俺们的小憨一定有出息的。阿爹把俺紧紧地搂在怀里。

阿爹,俺的阿娘呢?他们为啥老是这么骂俺?

记住,你的阿娘在你出世的时候,阿爹在煤洞子挣钱,凹里发生了山洪,阿娘拼尽力气把你塞进凹口的那个山洞里,而她累晕了,脚一滑,被山洪卷走了。说着,他的眼里满是沧桑的泪水。

阿爹,您别哭了,俺以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阿爹抚摸着俺的头笑了,俺也笑了,脸也不痛了。

说也奇怪,自从与狗蛋发生这次打架事件之后,阿爹主动上门道了歉,凹里的发小就再没有人骂俺“私娃子”“野种”“杂种”之类的话了。俺一门心思地用在学习上,从小没有了阿娘,但俺一定要在学习上高人一等,用来证明俺的价值。从小学到中学,俺一直都是班上的第一名,阿爹的脸上挂上了欣慰的笑容。阿爹明显老了许多,佝偻着身子在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成劳积疾,人变清瘦起来,俺怀疑阿爹患上病了,劝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他坚持说自己的身体好好的,看啥病?不花钱?眼看你就要上大学了,要花钱。阿爹就这样恨不得一分钱当两分钱用,把辛苦一辈子的钱攒起来供俺上大学。

俺也很争气,成为王家凹第一个考取大学的娃儿,临行的前一个晚上,阿爹把箱底的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学费交到俺手里,要俺在大学别节俭,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说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有身体棒了,将来才能投身于国家建设。

俺含泪说,阿爹,你也别苛刻了自己,钱不够,如今可以在学校贷款,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等俺走上社会参加了工作挣得了钱,还要好好孝敬你。

阿爹听得泪眼婆娑,说,还是俺家小憨懂事儿。说着,他又从箱底摸出了一件物件,说,小憨,这是一把长命锁,是你阿娘留下的,你戴着,会保佑你在外面平安。

俺戴上了长命平安锁,心里念叨着:阿娘,俺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一定会有出息。

阿爹佝偻着身子把俺送到了凹口。在凹口,阿爹突然跪下了,对着凹口下的河流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喃喃自语,至于说些什么,俺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过后,阿爹又让俺跪下,说,你阿娘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山洪卷走了,你要永远记住这个地方,逢年过节别忘了给她烧些纸钱上柱香。俺磕了三个响头,记住了这个地方。

阿爹把俺送上车。列车缓缓前行,俺透过车玻璃挥手向阿爹告别,直到阿爹成了一个黑点儿消失在俺的视线中。这就是俺的乡村生活。从这个凹口走出去,俺将要走向城市,过一种崭新的生活,心中有喜悦,也有别愁。

与阿爹这一别,竟成了永别。穷人的娃儿早当家,大一暑期,为了赚得学费,俺在城里没回凹里,打工挣钱。在一个深夜,俺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凹里的张二嫂打来的。

是王小憨吗?

是俺,张姨。

家里有点儿急事儿,你火速连夜往回赶。

什么急事儿?

你回来就知道了,现在就去买火车票,明天下午就可以赶回凹里。

一定是阿爹出事了,否则张姨不会深更半夜的给俺打电话。俺连忙去买了车票,踏上了归程。

由于是三伏天,天很热,尸首可能腐臭,俺赶回到凹里的时候,阿爹已经进棺了,俺连阿爹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当天下午,阿爹就入土为安了。俺哭成了一个泪人儿,阿爹,俺是一个不孝子孙,没有尽孝,也没有让你享一天福,你咋就这么狠心抛下俺一个人去了呢……

俺哭干了眼泪也哭不回俺的阿爹。事后,张姨告诉俺,阿爹是死在黄土地上的,病因可能是脑血栓引起的脑溢血,这类病在山里屡见不鲜,人说没就没了,你也不必难过,老憨此生没别活,为凹里培养了一个大学生,你是俺们王家凹的骄傲。

俺含泪送走了阿爹,本来俺与阿爹的故事到此结束,可是在回来的路上,一个保养极好很有素质的老太太拦住俺,老太太看起来像是城里人,涵养极高。她说,你是王小憨吧,我有话跟你说。

奶奶,俺是,你有啥话就说吧。

小憨,你叫我阿姨吧,我跟你阿爹是姐弟关系。

阿姨,您好。

这孩子多有礼貌,唉,还是不说了吧。老太太就是城里妇幼院的李妈,她欲言又止。有啥不好说的?阿姨。

你是老憨头抱养的。

啥?俺的阿爹不是俺的亲爹,那俺的亲爹是谁?亲娘又是谁?俺问道。

小憨,怪我多嘴了,你亲爹是谁俺未曾谋面,你亲娘倒是见过面,但那是交易,之后也未曾谋面,就是现在走在大街上了,碰面也可能不认识,但她给你留了个念想,那就是长命平安锁,你戴着吗?

俺如晴天劈雷击中,一时懵了,怔在那里。

小憨,别多想了,我也不想告诉你这些的,是老憨头,也就是你爹前些天去了城里一趟,找到我,他说,他知道他活着的时间不长了,一生做事儿光明磊落,他要我在他死后把这些事实告诉你,说了也一样,在你的心里,老憨头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王老憨就是俺的亲生父亲。

俺回到城里学校,一心读书,至于李妈说的事儿,俺也懒得想,想它干啥?俺是王老憨一手带大的,他就是俺的亲爹。那把长命平安锁是阿娘留给俺的念想,那就戴着吧,但愿阿娘时刻庇佑俺平安无事。

心无杂念万事宽。俺一心只想学业有成,然而,俺却引得了一位学妹的关注。她叫董小雅,比俺小两岁,有幸与她成了同班同学,而且同桌,既然同桌,那关系当然不一般。她看俺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有种脉脉含情的情愫,俺躲都躲不及。

王小憨,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胆小鬼,连我的目光都不敢迎接。董小雅终于憋不住她心中的那团火。那天晚自习之后,她在学校的林荫道上挡住俺。

董小雅,俺就是山沟里的一个穷小子,你看中俺哪一点?是心或是肺?你愿意要,拿去得了。俺没好气地说。

我不要你的心也不要你的肺,要了这些你就没命了,我要你整个人。她嘻嘻地笑着,一点儿没有怒气。

俺真服了你了,大姑娘家家的,一点儿都不害臊,都说男追女隔层纸,女追男隔座山。

王小憨,你真脸皮厚,还把你比座山,看你就是砣狗屎,成天“俺俺俺”地说个不停,一个乡巴佬,有啥了不起的。她真生气了,眼里掉出了眼泪。

我便把“俺”改口成“我”,说着很别扭,我不知道人为啥要改?小雅,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为啥要向董小雅道歉。她不算是那种特别美的女孩,个头儿不高,按凹里人的说法,只能给我当打杵,皮肤麦麸色,怎么涂防晒霜,或是美白霜,都不如我那种天生的什么也不涂的自然之白,小鼻小眼睛樱桃嘴巴,说实在的,唯一能让我相中的一点儿,就是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笑出两个酒涡,且眯成了一条线,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

她又立马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呵呵地笑着,我就说么,王小憨不可能是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她竟大胆地拉着我的手,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

我羞得脸色绯红,从小到大,在我的印象里,也只有阿爹经常拉住我的手。我跌倒了,他说,娃儿,起来,人生的路上有很多坎儿,跌倒了,不要怕,要找出这次跌倒的原因。那是一双粗糙得如同古树皮的手,满是茧儿,写满了沧桑。我想收回我的手,往回缩了缩,谁知,小雅反而拉得更紧了,似乎逮住了就不放手。我感觉到我的脸上烫烫的,像干了什么坏事儿似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耳根子也烫得厉害,哆哆嗦嗦地说,小雅,这样不好。

她突然一使劲儿,把我拉进了她的怀里,踮起脚吻了我滚烫的嘴巴,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王小憨,我就喜欢你这种诚实劲儿。

我感觉到嘴巴、身上及周围的空气中都弥漫那种淡淡的少女清香,是什么香味儿?就是王家凹山坡上的野菊花散发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令我陶醉。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怀春小女的初吻,里面洋溢的是纯洁和真诚,如蓝蓝碧空里的丝丝白云,洁白无暇。那个晚上天空的月亮皎洁妩媚,散发着温柔的光辉,调皮的星星对着我俩眨眼睛。

大学毕业后,我和董小雅去了南边沿海的一个发达城市,在那里,我俩在一家公司里上班,属于白领管理层的那种工作,工作舒适薪水丰厚,令同届同学羡慕。同学们都说我俩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比翼双飞,洞房之夜别忘了请他们喝喜酒。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与董小雅恋爱从大学算起,应该也有七、八年了。我们彼此尊重理解,相敬如宾,彼此都融入了对方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烙印,谁也离不开谁了。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公婆婆。我早没有爹娘,实际上我根本都没有爹娘,我终于明白了儿时发小的谩骂,我是“私娃儿”,就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按年龄推算,他不应该是我的亲爹,应该是我的爷爷。但他在我的心目胜似我的亲爹,比我的亲爹高大上百倍。我的亲爹,那才是一个杂种王八蛋,没有责任感和义务感,我瞧不起他。有时在深夜,我抚摸着胸前的那块长命平安锁,阿娘给了我一个念想,但她终究还是抛下了我,换得了金钱,这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应该说是一个人贩子,十足的人贩子,应关进大牢。所以,在我的内心深处,根本就没有亲爹亲娘的概念。王老憨就是我的亲爹,他憨厚、善良、朴实,是一位伟大的父亲,可这位父亲也不在了,让我遗憾终身的是,我没有尽一天的孝心,要是现在他还活着,我一定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他,让他安度晚年,因此尽孝是不能等的。若他还活着,他一定会给我操办一个漂漂亮亮的婚礼,让我成为王家凹最得意的新郎,让董小雅成为王家凹最美丽的新娘,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所以董小雅即使日思夜念着要去见公公婆婆,可惜我没有,不能如她的愿。反之,倒是我要去见未来的丈母丈人了,这可谓是“丑女婿终究要见丈母丈人”。

如今,流行的一句俗语:娶媳妇看丈母。街上广告牌上推销房子的广告:丈母娘说××房子好。这句话最初我就是理解不了,娶媳妇是跟我过辈的,咋要“看丈母”?丈母娘会跟我过辈吗?我不知道我这个丑女婿在丈母娘面前过得了眼吗?丈人中意吗?这确实是个未知数,可我和小雅确实是爱得死去活来,我对我们的爱情及未来充满着憧憬和向往,我想,小雅的爸妈一定支持我们的爱情的。

我和小雅没有房,为了出去兜风,买了一辆十来万的小车子,我一直认为,小车子就是个遮风挡雨的工具,更新换代太快了,而我就是个打工的,得现实一点儿,豪车是老板们来显示自己身价,我有必要跟他们比吗?小雅也赞同这一点儿,她看中的就是我是乡下人,实在憨厚,值得托付终身。

我和小雅的事情是我先提出来的。那天,吃完晚餐之后,我和小雅漫步在海边。我说,小雅,这段时间我俩都休假,回你家看看伯父伯母,如何?

好的,该回去看看爸妈了,我也想爸妈了。

小雅,伯父伯母不会还在为你没在他们那座城市工作生气吧?我有些担心,当年我与小雅大年毕业后,小雅的爸妈坚决要求小雅留在本市工作,而小雅为了我,也很坚决地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为此,她的爸妈很恼火,以至于这么多年很少通话,通话也就是三言两语应付得了。

这么多年了,我爸妈不会再生我的气,再说了,你也很优秀,是我的如意郎君,我爸妈能把你咋了?家里我说了算。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小雅是独生女,她爸妈把她看得特娇贵,而我则出自大山,虽然我俩真心相爱,但现实是一道残酷的墙,总不能天天吃面包说着“我爱你”?去看看伯父伯母应该是一种礼节,与小雅交往这么多年了,见见伯父伯母也能缓解一下她与父母的关系,于是,我就有了这种想法。

我和小雅是开着廉价的吉利回到她爸妈所在城市的。我买了很多礼品给未来的丈母丈人,谁知,我的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那天,我被堵在了门外。我的脸上堆满了笑,伯母你好。

开门的是小雅的妈,戴着副金边眼镜,显得高雅。这是哪儿来的野小子?想娶我们家的小雅,也不尿泡尿照照,哎!如今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太多了。说完,她转身进了屋子。

妈,你咋说话的?小憨是我的男朋友,未来的老公。小雅的脸也气得通红,她妈打我的脸,也就是打她的脸。

王小憨,听小雅提及过,听说还是个孤儿,没爹没娘,有房吗?别打错了算盘。说着朝楼下的廉价的吉利车鄙夷地瞅了一眼。说话的是小雅的爸爸,一个很精瘦的男人,颇于算计。

爸爸,房和豪车,我和小憨都会有的,你放心,你的房子就带到阴曹地府去住。董小雅见爸妈冷讽热嘲着我,她也很气愤。

小雅,看你咋说话的?爸妈还不是为了你好,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总不能眼看着你掉进穷沟里吧?

这是我愿意的事儿,你们管不着。

我不想再在这样的氛围中呆下去了,扭头走下楼去。小雅见我走了,也跟了下来。小雅,我知道伯父伯母在跟我和你赌气,既然提到了房子,那就等我俩买了房子再回来。

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他们管不着,反正这辈子我跟定你了,小憨。

我真的很感动,谢谢你对我不离不弃,伯父伯母说的对,如今的爱情是建立在丰厚的物质基础之上,随着岁月的流逝,情感就是慢慢地淡下来,要居家过日子,得要钱铺垫,所以我得努力挣钱。我感慨着。

小憨,既然爹妈不欢迎你,那就等他们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想我了,咱俩再回来。

好吧,其实伯父伯母蛮好的,他们给我前进的动力。我虽这样说着,但内心还是一种不愉悦的感觉,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他们的话里有话,把我拒之门外,明显地看不起我这个乡巴佬。小雅这么爱我,不嫌弃我,我不能辜负了她对我的爱。

我开上我那“破吉利”踏上归程。小雅也随之跳上了车。

小雅,多年没回来,你应该在家陪陪伯父伯母。

小憨,你不在这里,我的心也不会在这里,它永远随着你一起飞。说着,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就喜欢她这副模样,天塌下来,她的脸上也挂着笑容。

车在路上飞得很快,今天的伯父伯母的话语一直在我的耳际萦绕。你就是个乡巴佬?你有房吗……

一路上,董小雅睡着了,她的睡态也很迷人,伯父伯母对我有成见,只要小雅对我好就行了,我的心里有些安慰,我不能伤害爱我的人,就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她也累了,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终于到了我打工的城市,心里一阵兴奋,也无比畅快,人世间多少烦恼事儿,该抛弃时得抛弃,活着不易。车下了高速,尽管这车不值钱,但我开着舒服就行了。我和小雅已经到了市郊,这是一片丘陵地带,路都铺上了柏油,但不平坦,忽高忽低,有点儿无数个王家凹的“凹”连接而成的。终于到了属于我和小雅的城市,我恨不得把车飞起来,飞到我俩的那个宿舍。

夜色朦胧,我开了车灯,一路飞奔而去,小雅还在酣睡之中,很香,发着细微的鼾声。

小车子过了一个又一个土山包,城市里的五彩霓虹向我招手,我的心里一阵狂热,右脚的油门慢慢地向下压,小车子狂飙起来。在临近城市的最后一个“凹”处,车子越过土山包,车灯的光线直射向最后一个土山包,我的眼睛也瞟向那多彩又充满魔幻般的城市。

哎呀!我的娘。在最后两个土山包的“凹”处停着一辆大货车,离我的吉利只有五米远的距离,车子速度之快,我躲闪不及,只有一秒钟思考时间,我一踩刹车,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小雅,不加思索地向右猛打方向盘。

我的驾驶室猛烈地撞到了大货车的尾部。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耳际边传来了小雅从睡梦中惊醒的惊叫声。我想我的眼角一定挂着微笑进入了无意识状态。

董大山和张凤仙在家里喋喋不休地争论起来。

老董,你说咱们的小雅谈了这么个对象,叫我俩儿的脸往哪儿搁?

这门亲事坚决不能同意,王小憨是个孤儿,家里穷得叮当响,要他在城里买房,那还不得十年、二十年?到那时,小雅还有青春吗?

王小憨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他父母帮他一把,年轻时得有个好父母。

谁说不是呀?我俩奋斗这么多年的住房,是留给我们小雅住的,不能让外人白白住。

我们不能把小雅往火坑推,得拉她一把,她现在年轻,真迷茫的时候,我们要给她指指路。

老董,话又说回来,我感觉小憨这小伙子蛮实诚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我们老家那边的山里人。

凤仙,你是痴人说梦,天下之大,而我们现在所在的城市与我们那个小山村遥隔千里,怎么可能呢?你可能是想家了吗?

老董,小憨这孩子是穷一点儿,没有靠山,但想想我们当初还不是一穷二白,人只要勤劳,就不怕没有好日子。

理是这个理儿,可如今哪有娘家倒贴婆家的?我们楼下的那个倩倩,没有一点能比过我们小雅的,可人家谈了个朋友有房有豪车,光彩礼就给了二十万,要是我们的小雅眼前的情况说出去,让左邻右舍知道了,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说的也是,可女大不由娘,我们能管得住小雅的个人大事吗?

我有一个朋友的儿子对小雅有意思,朋友经常在我面前开玩笑,若小雅跟了他儿子,他就把他那门面给小俩口经营,这是多好的事儿,可小雅太令我伤心了。

老董,缘分这东西说不定,我俩相遇是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她的眼前又飘浮过她一生永远铭记心间的一幕。那天,她从妇幼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怀里揣着一沓钱,可她失去了她最心爱的东西,当她再次返回医院的时候,她的孩子已经被人抱走了。有诗曰:千金散尽还复来。可她怀揣着一沓钱有什么用?永远也找不回他的孩子。而那个负心汉又不要她了,她已经无家可归了,她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小县城漫无目的地向郊区走去,走着走着,她迷路了,像是死神在向她招手,她走到了一处深潭边。活着已毫无意义,还不如死去,死就是分分秒秒间的事情,两眼一闭两脚一伸,什么俗世凡尘都烟消云散,解脱了,会像浮云般自由自在。正当她纵身跳向深漂时,身后来了一个男子,伸手紧紧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这个男人就是董大山,是个单身汉,刚好路过这里,救了她。她和董大山走到了一起,来到了这座大城市,用她怀里的票子租了一间小门面,做起小吃,生意越来越好,他俩在城里买了房,生活很安逸。

凤仙,想想我俩过去的苦日子,我真不想小雅再过那种生活,她是我俩唯一的希望。

老董,这事儿,依我看,还是走一步看一步,你没看到小雅和小憨已经是一条心了,我俩还没有说啥?她就跟小憨又走了。她说着,眼角滴下了两滴眼泪。

凤仙,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那恋爱能当饭吃?这会儿正热乎着,等再过上一阵子,降温了,我俩再做小雅的工作,反正这门亲事儿我是不答应。

老董,你别说,你反对你的,可我这会儿咋对王小憨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你没感觉到他长得有些像我。

凤仙,你说这话倒让我想起来了,小憨长得还真有点像你,特别是脸嘴眼睛都像,就是个头比你高大多了。

男人就要长得高大。她心里有些欢喜。

凤仙,说一千道一万,你对那山里的穷小子有好感,可不能代表我,我不答应,我的小雅就应该相中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我俩把店租出去,过几年悠闲的日子,若把这个穷小子招进来,我俩还不得累死累活地为他奔房子。

老董,你刚才的话提醒了我,小憨这孩子已没有了双亲,孤身一人,若让他入赘我们董家,岂不是更好?

凤仙,入赘?这倒是个好法子,让我们这董家的香火传承了下去,但这事儿王小憨答应吗?只怕是我们一厢情愿。

老董,我们都没有提出来,你知道人家不答应,给小雅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在哪儿?回来吃个饭,我们把这事儿提提,男女之事儿不能拖,拖久了反倒不好,小雅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这么闹掰了,对我们有啥好处?不能闹,闹久了,会出事儿的,家要败,出妖怪啊!

董大山掏出手机拨着电话号码,不料,他的电话却响了。

是小雅打的吗?

不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谁个三更半夜的在这个点上打电话。

是不是搞传销的,或是卖营养品,前些天你不是中了邪?硬买些补肾的药和那弹性按摩三角裤,结果啥作用不起,别上当了,不接电话。

董大山没接电话,前些时候被一个陌生电话骗了,骗了一两千,买回的都是些狗皮膏药,球作用不起,还有那个弹性按摩三角裤,把胯下的皮都磨红了,还是软不拉塌的。被凤仙戏谑了好一阵子,老不正经的,还瞎想着那些事儿,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刚迷糊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陌生号,这是奇怪了?董大山有些气愤,接过电话,对着电话吼骂起来,你老娘死了吗?半夜三更的,闹得人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以发泄前些天上当受骗的气愤。

张凤仙把耳朵也凑了过来。董大山按了一下免提键,外音通话。

对方没有言语,隔了一会儿。我是警察,你是董大山吗?

我是董大山,我没犯法,你这深更半夜的打电话,还要不要人活?他嘟哝了一句。

张凤仙听说是警察,全身一缩,紧张起来,这辈子,她还没有与警察打过交道,老了,咋警察找上门来了?是不是年轻时犯的糊涂事儿被揭穿了,警察来翻她老底子?不会,要是翻她那点儿昧了良心的事儿,早就翻了,何况几十年之后。

不是说你,是你女儿董小雅。对方的声音夹杂着一些闽南方言,不容易听清楚。

我女儿咋了?她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张凤仙听到了女儿的名字,心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紧上了一口气。小声问,小雅咋了?

董小雅咋了?她今天上午还好好的。董大山对着电话说。

你们二老速来××市××医院。对方说。

真是莫名其妙,我和老伴身体棒棒的,来医院干啥?是不是你们警察同志也卖狗皮膏药?

董大山,你胡咧咧些啥?告诉你,董小雅和王小憨同志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市××医院全力抢救。对方显然有些生气,说罢,挂上了电话。

大晴天的突然炸了一声劈雷!

啥?小雅和小憨出了车祸?大白天不是好好的,咋就出了车祸?不会是骗人的?现在骗子诈骗的手段太多了,防不胜防,老董,你再拨回去,问个清楚明白。

董大山也怔在那天,半天无语,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宁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也不相信小雅能出事?小雅一向是个稳重的孩子。他又拨回了电话。

此次接电话的是个小姑娘,声音甜甜的,说,大爷大妈,董小雅和王小憨出了车祸,现在正在××市××医院抢救,你们作为他俩的亲属,速来处理一些事情。

老董,看来这是个真的,咱们得赶快收拾去坐火车。

不是合伙来诈骗的吧?

反正咱们的钱都存在卡上,带张卡就行了,即使是行骗,也不可能把我们俩都骗了,说小雅出了车祸,咱们可耽搁不起,救人于分秒之中。

走,赶紧走,还坐什么火车,等火车到了,黄花菜都凉了,坐飞机,咱们的小雅性命攸关,一刻都不能等。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走!走!走!老董,只带卡,快点儿。

老俩口出门就搭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飞机场。

发现这场车祸的,是紧接董小雅之后的一辆车,这辆车距离董小雅的车有一百五十米距离,当车祸发生时,车上的女司机向左急打方向盘,与董小雅的车擦身而过。女司机的前胸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若当时她前面的车也向左急打方向,可能她连人带车也被撞上了天。女司机下了车,急忙拨通了110。

一会儿,交通警察就来了,救人要紧。女司机是个感恩之人,她很感谢我向右急打了方向盘。其实,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也没有看到后面的车,只是在情急之下,我要救我心爱的人,无意中也救了她,使得她幸免遇难。这都是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事情。

女司机看到血肉模糊的我,急得掉下了眼泪。在交警的指挥下,用她的车把我和小雅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医院。

我被送进了急救室,一切都在无意识之中。我感觉到我轻飘飘的,飘浮在蓝天白云之上,一路飞呀飞,飞过高山飞过平原飞到了蓝蓝的大海之上,而我心爱的小雅正站在海滩上向我挥手,向我微笑。我渐渐地睡着了。

急救室,白大褂大夫忙做一团,有的为我插氧气,有的为我止血缠绷带,有的为我做人工呼吸。

女司机含泪恳求医生:一定要救活这位好心的司机。

董小雅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她无大碍,只受些了皮肉伤,但受到了惊吓,神志有些模糊。

一位白大褂走出急救室,问:王小憨的家属在吗?他的生命非常危险,后脑骨损伤严重,需要立即手术。

交警急搓着双手,说:家属还没赶到,正在路上。

女司机说:我签,出了问题我负责。她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向阳。

我被推进了手术室。我还在飘,飘了飘,突然海滩边的小雅不见了,我急得大哭,眼睛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董大山和张凤仙赶到医院。交警向他们说明了情况。董小雅已脱离了危险,只受了点皮肉伤,无大碍,静养几天就没事了。眼前关键的是王小憨,脑骨破损,形势非常危急,正在做手术。

你们两位老人是王小憨的什么人?

我们是他的什么人?董大山反问道。

我们是他的什么人?张凤仙反问道。

阿姨,叔叔,王小憨就交给你们了,我家里还有事儿,我记下了王小憨的通讯方式,以后多联系。向阳见王小憨的家属来了,她已经一整夜没回家了,家里人可能急疯了,她得回去。

向阳走后,交警向董大山说明了车祸的原因,并画出了示意图,说的很详细。未了,他很动情地说,二位老人,你们女儿真找了个好老公,在情况万分危急之下,他向右急打了方向盘,把死留给了自己,把生留给了你女儿,你们要好好珍惜这样大义凛然的好人。

董小雅已推出了重症监护室,董大山和张凤仙扑到女儿面前,大声地叫着:小雅,你没事儿吧?

董小雅扑在二老的怀里,哽咽着,爸妈,我差点儿都见不着你们了。

他们俩抚摸着小雅的头,乖,没事了。

旁边的护士说,叔叔阿姨,董小雅无大碍,休息几天就可以康复,但受到了惊吓,请你们控制情绪。

老俩口才止住眼泪没流下来。这一夜,他俩一夜没合眼,等董小雅完全熟睡过去,他俩来到走廊道上,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手术室上的灯还亮着,手术已经进行了十来个小时了,还在进行之中。

老董,小憨的伤是不是挺严重的?

凤仙,手术做了十来个小时,不严重是假的。董大山心事重重地说。

哎!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孤身一人,连个人照顾都没有。老董,你说这该咋办?不会让我俩在这儿照顾吧。

凤仙,按道义说,王小憨与小雅只是谈对象,并无婚约,我们是没有照看的义务,但他又没有亲人,孤苦伶仃,该咋办?我也不知道。

老董,也不知道小憨是啥状况,还好,我们的小雅没事儿,我这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地,过几天,等小雅出院了,我们一家人就回去。

我们一家人回去了,王小憨怎么办?他可是个孤儿,没爹没娘的,况且他是救我们的小雅而变成了眼前的状况,我们不能昧着良心做人。

老董,刚没来还在家的时候,你对王小憨的成见很大,咋此时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凤仙,此一时彼一时,王小憨是用自己的命换了咱们小雅的命,生命大于天,世上没有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了,这种救命之恩怎能忘?不管他将来怎么样,小雅都得嫁给她,以报救命之恩。

老董,还不知小憨是啥情况?你咋就下结论了?不能把小雅的痛苦建立在别人的幸福之上。

正说着,手术室里的白大褂走了出来。他俩赶紧站了起来,大夫,王小憨是啥情况?

主刀大夫脸上冒着汗,说,这次手术是我从医以来时间最长、难度最大的一次手术,好在命是抢过来了,要是再晚送十分钟,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他俩想感谢那个女司机向阳,可向阳已经回家了。医生,我俩能进去看看病人吗?

医生说,可以,但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王小憨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其病情不容乐观,身上多处骨折,特别是小脑受损严重,他可能失忆,或者说是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

医生,请你说明白一点儿,这个“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是啥意思?张凤仙补了一句。

意思就是他痊愈后可能就是植物人,坐在轮椅上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啥?植物人?也就是说他不能生活自理,还需有人照看他。张凤仙睁大了眼睛。

医生没再理会。

旁边的一个小护士说,阿姨,情况没有说的那么糟糕,植物人通过后期护理、锻炼,有可能成为正常的人,但那需要一个时间和过程。

董大山一直默默地听着,在他的心中,这无疑又是一声晴天霹雷。

世上的事真是瞬间万变。刚才还是一个好好的人,咋转眼间就变成这样?老俩口走进病房,只见王小憨浑身缠满了白色的绷带。鼻孔插着氧气罩,只剩下眼睛了,而那眼睛还是闭着的,简直就是一个活死人。

小憨,你醒醒,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董大山轻轻地叫着。

王小憨微闭着双眼,只有微弱的呼吸声,惨白的灯光照耀着白色的纱布,加上白色的墙壁,一切都沉浸在白色之中。

王小憨,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若能听到,你就点一下头。张凤仙把身子向前凑了凑,靠近王小憨的耳朵说。没想到,这一靠,让她近距离地接近了王小憨。王小憨脖子上的一把长命平安锁让她吃惊不小,让她浑身发抖、哆嗦,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凤仙,世上没有啥不可能的,生老病死旦夕祸福,时刻都在我们身边。董大山叹惜着。他听了医生的病情说明,见到眼里的情况,他开始以为这是幻觉,但这偏偏就是事实。

世上的事儿有时就是那么巧,当生活归于平静时,突然之间掀起轩然大波,也许这就是生活。张凤仙突然一下子惊醒了,不能让董大山知道她这过去不光彩的一页,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能让眼前的王小憨打乱她平静的生活,她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她轻轻抚摸着王小憨缠满纱布的手,心底里呼唤:小憨,我就是你亲娘啊,你醒醒啊,看看娘亲,阿娘对得不起你,我,一时糊涂,你要原谅阿娘,你快醒醒,别吓阿娘。

王小憨的手动了一下,像是心灵感应。

世界咋就这么小呢?张凤仙真没想到她与她曾卖出去的孩子以这种方式相认。难道这是对她的惩罚?她痛苦地流下眼泪,只能独自悄悄地拭去,自己种下的苦果只能自己一个人品尝。董大山见张凤仙很伤感,拍拍她的肩膀,说,凤仙,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怪我们,若昨天我俩不给小憨脸色看,让他进我们的家,高高兴兴吃顿饭,也许不会发生这件惨事儿,但惨事已经发生了,我俩还得保重自己的身体,这样,才有精力照看小憨和小雅。好了,你陪着小憨,我去看看小雅。

她点了点头。董大山去了小雅的病房。她有了一个独自陪伴小憨的时间。这一夜,她没合眼,望着小憨那失神的眼睛,她一次次泪流满面,一次次地说,小憨,阿娘对不住你。她又轻轻地从小憨的胸前取出那把长命锁,细细地端详着,她觉得命运又一次与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猛然间,她打了一个寒战,啊!小雅和小憨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他们能走到一起吗?

望着满身纱布的小憨,她又一次泪流满面,生活真不易。

董小雅的皮肉伤已经痊愈了,董大山和张凤仙也瘦了一圈。

爸妈,王小憨,伤得咋样?怎么没见他来看我?董小雅急切地问。

小雅,小憨伤得很重,正在重症室接受治疗,医生不让你见他,你就安心休养。张凤仙说。她真不想让小雅再与小憨见面。

不,我要去看看小憨哥,我俩生要在一起,死也要一起,这是我俩曾经的誓言。董小雅很坚决地说。

小雅,你就是不能去看他,你就当他死了,在你心中永远地死了。张凤仙情急之下说出了这样不仁不义的话。

凤仙,你这是咋了?咋变得这么无情?董大山有些奇怪。

董小雅直接去了护士站,问了王小憨的病房号。

小憨哥,我是小雅,你说话呀。

王小憨身上的绷带纱布拆除了一些,但头部仍旧缠满了纱布,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没有言语。

小憨哥,你这是咋了?咋不说话?咋不理我了?董小雅哭了起来,泪如雨下。

王小憨仍然没有回音。

小雅,来,来爸这里。董大山拉过董小雅,说,你也别太伤心了,我知道小憨是为了救你才这样的,我说出来,你也挺住。他把医生关于王小憨的病情向小雅说了一遍。

爸妈,即使小憨哥将来是植物人,坐在轮椅上,我也要与他结婚,照顾他一辈子,陪伴他一辈子。

小雅,使不得,你的路还很长,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张凤仙忙说。

董大山低头不语。

爸妈,这些天,你俩为了照顾我和小憨哥,熬更守夜的,瘦了不少,家里还不知咋样了?你们先回去,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让我陪着小憨哥。

好吧,我们回去把房间收拾一下,过些天再把你们接回去,我们是一家人。董大山说。

老俩口回到家里。老董,你真的答应小雅照顾小憨一辈子吗?张凤仙试探地问。

那还用说,做人不能忘本,不能忘恩负义,小雅照顾小憨一辈子是应该的。董大山说。

老董,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是一辈子的事儿。

一辈子就一辈子。

我俩就小雅这么一个女儿,她的路还长着,假如照顾小憨一辈子,能结婚生子吗?那么老董家的香火还能延续下去吗?

嗯,这倒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王小憨的问题咋办?若我们不管,那他只有死路一条,他救了我们的女儿,我们应该把他当儿子看待。

老董,这话我赞成,小憨这孩子蛮可怜的,等他痊愈后,我们就把他接回来,由我照看,你还要顾着店里的生意。

这可不成,你一个女的,怎么能照看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植物人?就算你愿意,左邻右舍见了咋评说?

哪咋办呢?万一不行的话,我们请一个男护工,专门照看他,你看如何?

请一个男护工,开销太大,而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们的经济负担不起,且我们一天老一天,担子都压在小雅身上,她一个弱女子咋承受得起?前些天,我对小憨有成见,今个儿从他舍已救人的这方面讲,我自愧不如,人这一生,钱财乃身外之物,关键要有一个好身体,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好思想,如今社会上像小憨这样好思想的年轻人不多了,从今往后,我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呵护。

老董,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我替小憨谢谢你,他能遇到你这样一个好父亲而欣慰。

凤仙,眼前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小雅的思想一时还扭不过转弯来。

老董,那需要时间,时间会让她冲淡一切,当她感觉到要有一个人来支撑这个家时,她会转过弯的,时间会改变一切。

凤仙,你说的对,经历了这次劫难,我们的小雅一定会变得成熟起来,坚强起来。

老俩口的态度达到了一致。特别是凤仙,这些天里,她一直忐忑不安,会担心董大山会抛弃王小憨,如今,董大山主动承担护理小憨的任务,她很感动,眼睛红红的,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凤仙,你咋了?咋还流泪?

没什么?刚才一个小虫子误飞入了我的眼睛。

凤仙,你不要过于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张凤仙点了点头。

电话响了,是小雅打来的。

爸爸,小憨哥可以出院了。

小雅,你小憨哥能说话、走路吗?张凤仙忙把嘴巴凑过来问道。

妈妈,小憨哥跟先前医生说的情况一样,没有了记忆,说话结巴,半天说不出来,而且很模糊,手脚都不能动,不能自行活动或变换体位,只能躺在床上或坐在轮椅上,不过,医生说,脑神经损伤的情况,这些损伤有一些是可逆的,就是说可以恢复正常,但要有耐心,要有教幼儿的耐心和方法,还是要坚持功能锻练。我回来之后,天天照看小憨哥,我想他一定会康复的。

小雅,这个事情回来再商量,好吗?张凤仙说。

小雅,你也不要着急,小憨是不是明天出院?他腿脚不灵活,坐车或是飞机都不方便,我和你妈即刻动身,开车来接你们俩。董大山终于插上话了。

老俩口收拾了一阵子,包括路上用的日常生活用品,包括屎尿袋他俩都想到且备好了。开着他们的奔驰车向××市××医院驶去。

我身上的绷带已经完全拆除了,外貌和正常人一样,但没有记忆,尽说些胡话。见着董大山和张凤仙,我便嚷着,叔叔阿姨,我要吃糖。

惹得老俩口哭笑不得,怔了半天。

张凤仙说,这还是王小憨吗?

董小雅没有言语。

董大山瞪了张凤仙一眼,说,小憨乖,我给你买糖去,说着,去了马路边的商店,买了一盒棒棒糖,小憨乖,吃糖。

我接糖,慢慢地吃起来。

张凤仙说,小雅,小憨这些天一直是这样吗?

董小雅说,是的,医生说,他失去了记忆,得慢慢恢复,还要按摩、锻炼,有可能康复,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

董大山说,还说那些干吗?来,搭把手。他背着我,慢慢地把我放到了小车子后座。

回到家里,董大山直接把我背进他的房间。

董小雅很惊奇,说,爸爸,咋把小憨背进你房间?应背进我房间,由我照顾。

张凤仙说,小雅,我和你爸在去接你俩回来之前就商量好了,我们俩都是女的,照顾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再说了,若传出去,让左邻右舍知道,我们脸上也挂不住,小憨是你的救命恩人,就是我和你爸的救命恩人,你爸说了,他会把小憨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照看。

董大山趁热打铁,说,小雅,我和你妈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小吃店的生意也无法照看,你正年轻,正是干事业的时候,我俩商量过了,把小吃店给你,你看着办,若不想做小吃生意,你就改做其它生意,比如开个花店、商店之类的,随你便,一家人要吃饭,小憨治病也需花钱,你觉得怎么样?

爸妈,我听你们的,这样吧,爸爸专门照看小憨哥,妈妈做家务,我就专门负责挣钱。

董大山和张凤仙忽然觉得他们的小雅长大了,点着头说,小雅,担子都压到你身上,要是万一忙不过来,就招一个人来帮忙。

爸妈,没事儿,我会做好的。

董大山和张凤仙预先的打算就是这样的,因为他们的小吃店旁边是董大山朋友的儿子李骏开的婚庆店,小雅爽快地答应了,尽管家里多了一个植物人,他们的内心也肯定高兴。李骏对小雅早已爱慕多年,至于小雅和我的事情,他们并不知道,如今我成了植物人,可以完全对外宣称,我是他们某某亲戚,寄养在他们家。这在地点上给李骏创造了机会。这种兴奋他们只能藏在心里,永远都不溢于言表。

自此,董大山真把我当成了亲生儿子,一心扑在我身上,他从书店里买回好多关于植物人康复的书籍,堆满了书架。每天早晨起来,他就把轮椅推到楼下,然后折回把我背到楼下晒晒太阳,到公园里转转,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以刺激我的感官。与我进行语言交流,第一个词语就是教我喊“爸爸”,他的语速很慢,语调温和,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见了他就叫,慢慢地叫着“爸爸”,还让我与其他小朋友交流,渐渐地,我能说一些简单的话,并且记忆中有了一些模糊的东西。他还学习了一些按摩知识,每天都会把我的身体按上五六遍甚至十遍。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董大山就这样成了我的爸爸。

董小雅的花店经过精美的装修开张了。

这天,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有左邻右舍,也有亲戚朋友。主角是李骏,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忙前忙后操办着一切,显得格外卖力,能为自己心仪的人做事儿,那是一种享受。

董小雅也很感动,这是他生命中出现的第二个最重要的男孩。不管多大压力,她的脸上总挂着甜甜的笑容,李骏哥,谢谢你,看把你累的,来,休息一会儿,吃口西瓜。说着,她把跟她笑容一样的西瓜递了过去。

李骏接过西瓜,甜甜地吃了起来,说,小雅,我不累。说着又去忙了。

李骏的爸妈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在庆贺宴席上,他俩大加赞赏董小雅这闺女乖巧灵便懂事。

李骏爸叫李宝财,他说,小雅闺女,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家的李骏要是能娶你做媳妇,那可是我们老李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董小雅嫣然一笑,算是回答。一家有女百家求,被人追求是一种幸福的事情。

董大山和张凤仙的内心更是喜滋滋的。

李骏追得更勤了,每天一早把自己店铺打开之后,就帮着小雅打开花店。附近的店铺老板都说,这俩年轻人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若能走到一起,真是珠联壁合。晚上关罢店门之后,李骏常邀请小雅去星期八咖啡店喝咖啡,那种淡淡的清香中带着苦味儿的咖啡,让小雅觉得那就是爱情的味道。

星期八咖啡店里,七彩霓虹灯衬托着粉红色的壁纸,一切都显现着一种青春萌发的情愫。

小雅,我喜欢你,且喜欢你好久好久了,小时候就喜欢你。说着,他递上一束淡雅的百合花。

李骏哥,我不值得你喜欢。她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为啥?小雅,喜欢一个人且爱上一个人没有错。

李骏哥,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怕辜负你的爱。说着,她把自己与我恋爱的经历,及我为了救她如今变成植物人的经历说了出来。

小雅,王小憨真是太伟大了,他是我学习的榜样。

李骏哥,我不想骗你,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他。

小雅,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王小憨大哥如今这个样子,你活在他的精神里,放心吧,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你同意为止。

李骏哥,我不值得你这样去做,有合适的姑娘了,你就成个家,我看伯父伯母蛮着急。

不,小雅,今生我就等你、娶你。

董小雅又甜甜地笑着,很迷人,李骏哥,我们不谈这个话题行吗?来,喝咖啡,它的味道很纯正,甜中带苦,苦中带涩,也许这就是爱情的滋味。

那天晚上是李骏第一次向董小雅表白。

董小雅每天晚上关闭店门之后,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儿就是来到我的房间。我学会的第二个词语就是“妹妹”,见着她,我慢慢地“妹妹来了”连说个不停。她也很高兴地答应着。接着,她就开始给我按摩一遍身体,一边按着一边给我讲过去与她在一起的一切美好时光。我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但我的腿脚还不灵便,手指头和脚指头能慢慢动了。

人世间的一切事情真难说明白,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董小雅拒绝李骏以后,李骏没有减少热情,反而热情高涨。尽管小雅的心里装的是她的小憨哥,但他依然如往常一样,帮助小雅开店门、拉客户,小雅的生意越来越兴隆。他想,爱一个人需要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

李宝财夫妇曾问过李骏,儿子,和小雅谈得咋样了?我俩儿还等着抱孙子。

爸妈,这事儿你们就甭急了,小雅的心里装着王小憨,我还得慢慢地追,原先是“急婆娘嫁不了好男人”,如今是“急男人娶不到好婆娘”。说着,他轻松地笑了。

李宝财说,骏骏,爱情不能当饭吃,时间久了,爱情也就变成了亲情,其实娶媳妇也是命中注定的,就拿我和你妈也来说,是你爷爷和奶妈包办的,哪里谈过什么恋爱?讲什么感情?结婚之前连面儿都没见过,更不用说拉手了,你看,我和你妈还不是恩爱一辈子。所以,在个人问题上,你不能再一根筋,在一棵树上吊死。隔壁胡叔的侄女蛮不错的,前天胡叔主动跟我谈了这事儿,要不,你跟那小姑娘见个面?

李骏妈说,骏骏,去见个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和小雅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爸妈,你俩儿这是在“逼宫”啊,今生今世我非董小雅不娶。说着,他转身进了房间,不再理会二老。

李宝财夫妇只得摇头叹息,不知道是吃错了哪门子药啊!

只要一见到小雅我都把她叫“妹子”,就这样一直叫了五年,小雅等了我五年,李骏追了她五年。

在这期间,董大山和张凤仙对董小雅进行过一次次彻夜的长谈。那时,我只有模糊的意识,不能分辨是非,他们的谈话是在小雅房间进行的,我听得模模糊糊。

老俩口说,小雅,一晃你都二十八岁,人过三十无少年,三十岁是而立之年,你该成家了,李骏对你是一心一意的,也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就答应他吧。

爸妈,我嫁出去了,小憨哥咋办?

我会照顾他一辈子的。董大山说。

那你们百年之后谁来照顾他?要知道,我的第二次生命是小憨哥给的,你们常教导我说,人活在世上最不能做的就是忘恩负义,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况且这是救命之恩。

老俩口相互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就是说不出来话来,无语,最后叹道,可怜的三个年轻人,听天由命吧。他们甚至为当初的算计而感到后悔,这样反而害了李骏这么个优秀的孩子。

我的意识慢慢恢复了,就是腿脚还不灵活,只能坐在轮椅上。这期间,董大山带我去医院复查过一次。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意识和语言有了较大改善,假以时日,有可能自由行走自由劳动。医生的话给我和董爸爸莫大的鼓舞,我要坚持下去。当我的记忆恢复得差不多时,我突然回忆起小雅是我的女朋友,正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不愿意嫁给李骏的。回忆加上现实,让我清楚的明白一个道理:我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凌驾于小雅的幸福之上。

当我有了意识之后,就把“爸爸”改口“董爸爸”,一直这么叫着。那天晚上,小雅下班后照常来到我的房间准备给按摩,正好董爸爸也在。我把思考了一天的事儿说了出来。

小雅,你坐下,刚才董爸爸按摩过了,我有话跟你说。

小雅和董爸爸都坐在床沿上,不知何时,伯母也走了进来。

小雅,我已经回忆起你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可如今,你不能再做我的女朋友了,我们就以兄妹相称,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们不可能结婚,我这个样子也不可能结婚,前些天,你和董爸爸他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李骏对你很好,适合做你的丈夫,我很欣慰。我说得很慢。话还未说完,小雅捂住了我的嘴巴。

她的眼角流着泪,说,小憨哥,今生今世,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别说了。

傻妹子,不能这样,你是这个家里的希望。我说。

小憨哥,什么也别说了,今生我就陪伴在你身边。

傻妹子,你得答应我,得面对现实,嫁给李骏,组合成一个完全的家,我是不能给你这些的。我有些生气。

不!我今生就守候在你身边。小雅歇斯底里地说。

小雅,若你坚持这样的话,我就跳楼,让你死了条心。我心意已决。说着,我突然挣扎着向阳台爬去。扑通一声滚到地板上。

老俩口吓坏了,忙抱起我,说,小憨,你这是何苦!

董小雅也被我吓着,她从来没见我如此。她拉着我的双手,我感觉她的手在颤抖,脸色苍白,沁出了汗滴。我觉察出她的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但我依然残酷地瞪着她。意思是说,我的态度很坚决,你若不答应,说不定明天或后天,你们都不在的时候,我匍匐到阳台上,然后翻过栏杆,再一跃,一切都消失了。

老俩口忙说,小雅,你就答应小憨吧,若出了事,我俩可担负不起这个罪孽。

爱情是美好的,婚姻是一种责任和义务。小雅突然长大了,感觉到自己肩头上的任务和义务,小憨哥是为她好,青春易逝,芳华不在,爸妈一天天老去,她的肩头更多的是责任和义务。她哆嗦着说,小憨哥,我听你的,你不要寻死好吗?我们一家都好好的。

我强忍着眼泪,说,妹子,我们一家都好好的。这一夜,我未眠,枕头上流满了我的泪水,明天,我就将失去我心爱的姑娘,可这也是一种幸福,是一种激动的泪水,不能给予心爱的人的幸福,但看到她即将过上幸福的生活,那也是咱幸福中最大的幸福。

董小雅和李骏结婚了。结婚那天,我坐在轮椅上参加了他俩的结婚典礼,带去了我深深地祝福,祝福他们白头偕老,多子多福。

李骏当着众多人的面儿说,小憨哥,谢谢你,我和小雅把你养老。

我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小雅和李骏结婚后,住到他们买的新房子,不到一年,就生了个白胖小子,小俩口忙于生意,张凤仙就过去帮着做家务、带孩子。家里只剩下我和董爸爸了,董爸爸的任务就是照看我,我语言和意识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腿脚也灵活了许多,能在家里放开轮椅扶着墙壁上厕所了。我知道这都是董爸爸的功劳,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董爸爸把我带到医院里。

医院检查完毕后,惊诧地说,这是个奇迹,再过两三年就可以下地干活了,老董,你也要注意休息,你的血压又升高了。董爸爸苦笑了一下,那个医生是董爸爸的好友。

我听了,心里甭提有多高兴。我紧紧拥抱着董爸爸,谢谢你,董爸爸,你是我的第二个父亲。

董爸爸眼眶里闪动着泪花。我蓦然发现,董爸爸的头发根根如银丝,额头上爬满了皱纹。董爸爸老了,老得像我那王家凹的阿爹王老憨,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王老憨的形象,他俩一样,憨厚善良纯朴。

有一天,我试着把扶墙的手离开墙,蓦然发现我能独自行走了。我兴奋地叫了起来,董爸爸,我能走路了。董爸爸跑出厨房,见我真的放开双手走路了。他兴奋地张开双臂要拥抱我,谁知,他伸出的双臂又捂住额头,小憨,我头晕。随着说话声,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吓得大声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左邻右舍以为是我的病发了,跑上楼来,慌忙把我背起往医院送。我大声叫道,不是我,是董爸爸,董爸爸晕倒了。

左邻右舍这才发现爬在地上的董爸爸,而且董爸爸的嘴里流着鲜红的血。我急得流出了眼泪,快把董爸爸送医院。左邻右舍背起董爸爸就往医院跑,殊不知,董爸爸自此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醒过来。

还是那个医生见睡着了的董爸爸,摇头叹息,我早就劝他要保重身体,可他就是没有闲下来,这是高血压突然犯了,来不及急救。

我哭得死去活来,歇斯底里地叫着,董爸爸,你醒醒——我使劲摇着董爸爸的身体,还是没有哭回我的董爸爸。

小雅赶来了,她哭成了泪人儿,董爸爸的脸上露着安祥的笑容,似乎在说把所有的担子和义务都尽到了,他是安心地去的,没有什么遗憾,闺女,别哭,坚强些,家里的担子都落到你身上了,你可要担住。

我们含泪送走了董爸爸,日子又归于了平静。

我也不知为什么?在这十几年里,我学会了“董爸爸”“雅妹子”,这些词语勾起我无限的回忆,就是没有学会“张妈妈”这个词语,见了张凤仙,我依然叫着伯母。每次相见,总感觉她眼里有种异样的目光,像是愧疚,又似疼爱,不过,那异样的目光总是一闪即逝。如今依然叫着伯母。

我成了这个家庭的焦点,送走董爸爸之后,一家人坐在一起,专门讨论了我的问题。

雅妹子说,阿爸走了,现在就由阿妈来照顾小憨哥。其实,无需讨论,她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张凤仙和李骏都点头称是。

我说,雅妹子,我已基本康复,生活能自理,再过上些时日,就能下地干活了,不需人照顾,你家两个孩子正是需要伯母照顾(说明一点,李骏爸得了严重的脑血栓,身子偏瘫,李骏要照顾他),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就放心吧。说着,我就在屋里子来回走了几个回合,我真的康复得差不多了。

雅妹子看着我这样子,笑得甜甜的,说,小憨哥,你真的好了。

嗯,好了,改日我下地干活去。我说,同时,我看到李骏的眼睛投来了忌妒的目光。我理解这目光,这是人之常情,我康复了,他害怕我与小雅旧情复燃。

小憨哥,那你就一个人住在这老屋里子,改日我带着两个孩子来看你。

好的,你们赶快去忙吧。我说。

有事儿赶紧给我打电话。雅妹子临走时交待又交待。

这些时日,没事儿的时候,我常到街上走走,看到行色匆匆的人们,他们都在为生活疲于奔波,人活着不可一日无业,太无聊,我努力回忆我在大学里学过的一些知识,可一切都回想不起来,我要独立,靠勤劳的双手养活自自己。我突然想回去,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王家凹,那里有我的根。晚上,我也看电视,看新闻,一个骇人新闻让我震撼,某某地方发生了地震,无数个家庭遭受灾难,也留下许多孤儿无家可归。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何不去抱养一个孤儿?阿爹把我辛辛苦苦养大,为的是啥?不就是把老王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吗?如今到了我身上,不能把这责任和义务给丢了。这样以来,我经常闲逛到市郊的孤儿院,渐渐地和孤独院的看门老头儿老孙头混孰了。

老王,看中哪个孤儿,我去给你说说情,你领养回去?老孙头猜中我的心思。

老孙头,你咋知道我的心思?说着,我递给了他一条小雅给我买的烟。老孙头爱一口烟,我投其所好,同时,他称我“老王”,我老了吗?四五十岁了,还能是小伙子吗?我感觉到我渐渐地日落西山了。

老王,来我们这地方还会图啥?不就是抱养个孩子吗?没事儿,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等我电话,记着,下次来的时候,可要带两条。他边说着边吐着烟圈。

我忙答道,没问题,只要我抱个乖巧灵便的孩子,烟管你一辈子。

一辈子不行,下次来带三条就行了。他哈哈大笑。

我被他也逗得哈哈大笑。

每天晚上洗漱完毕,我就会躺在床上,努力搜寻以前的事情。今晚上,我刚躺下,电话突然响了,是小雅打来的。

小憨哥,你快来,阿妈病得严重,心口疼得厉害,正送往医院的途中。

我吓了一跳,三两下穿好衣服,就往医院奔去。

奔到医院的时候,伯母正在重症监护室,身上插满了管子,呼吸微弱。

小憨哥,一路上,阿妈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她说,她一定要见你最后一面。雅妹子说。

病房里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小憨,过来,快过来,把门关上。

这是咋了?喊我进去,还让把门关上?真是奇怪了,难道要临终遗言?我只得急急地进去。

伯母的鼻孔里输着氧气,旁边仪器上的生命体征线时强时弱。她的手指动了动,我领会她的意思,让我坐在她的旁边。我坐下了,她又指了指我的胸口。指我胸口干啥?我只得在胸口摸来摸去,胸口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把长命平安锁戴在脖子上。我把它取了下来,放在她手上,没想到,她点了点头,眼角流出了眼泪。突然,她咳嗽了两声,全身一阵抽搐,脸上流下了豆粒大的汗滴。我正欲起身喊雅妹子,她示意不让我喊,只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小憨啊——我就是你的亲娘——这长命锁是——是我送给你的——你能叫——叫我一声娘吗?我怀疑我的耳朵听错了,她怎么可能是我的亲娘?阿爹曾说过他都没有见过我的亲娘,怎么就冒出个亲娘呢?我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我怔怔地望着她,她的眼里满是期望和愧疚。她又好一阵咳嗽,胸脯起伏得厉害。但这又是事实,这长命锁就是事实。她真是我的亲娘,我正欲开叫一声“阿娘”,而门外的雅妹子听到激烈的咳嗽声后推门而入。

阿娘,你咋了?医生——快来呀——救救我阿妈——

医生跑来了,双手按压在伯母的胸前做心肺复苏,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她终于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张开着的嘴巴又闭上了,就让这永远的秘密,带进坟墓吧。

阿妈——你不能走呀——雅妹子喊一声哭晕了过去,这段时间她消瘦了不少,阿爸去了,阿妈也去了。

我抽咽了几声,心里满是五味杂陈。

我们又含泪送走了伯母。我想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雅妹子有李骏恩爱着,我放心。伯母是我的亲娘,这个事实是残酷的。我早有离开的打算,只是想到董爸爸去了,说真的,我还有点儿放心不下伯母,她也跟我同甘共苦了好多年,早已结下了感情。如今,她也去了,我该离开这个城市了。

正在想这些事儿的时候,老孙头来了电话,老王,快来,一个很机灵的孩子正等着你。我从箱子里翻出三条烟,奔向孤儿院。这个孩子只有一岁多,就成了孤儿。我问,老孙头,这孩子啥原因成了孤儿?老孙头说,别问出处,这是行里的规矩,快抱走。

我给孩子早就想好了名字,叫王少憨。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本想向雅妹子告别,可一想,还是来一个无言的告别,我写了张纸条:雅妹子,我回王家凹了,把少憨抚养成人,有空了,来凹里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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