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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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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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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谱风波(中篇小说)

亲戚望得亲戚好,家门盼得家门倒。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小时候,王鸿儒常听到阿娘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亲戚?啥叫家门?什么好的什么坏的?乱七八糟的,弄得他一塌糊涂。这不怪他,那年月,他年纪小,对七大姑八大姨六门亲之类的藤蔓叠加交织在一起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随着岁月的流逝,人生阅历的增多,过的桥似乎比走的路还多之后,感悟也会越来越多。

王鸿儒所在的山沟是一条月牙型的山坳,沟里沟外的人都叫它“王家坳”。由于坳型的地理构造,通往坳里的山路是一条羊肠小道,曲曲弯弯地蜿蜒,像一条缠绕的蛇盘旋在群山之间。坳里没有机械化的耕作,全靠肩扛背驼。坳里人的肩背,压成了一张弯弓,与月牙型的山坳很相对称。就冲这一点,坳里人的生活是可想而知,鬼不下蛋、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穷得叮当响。

他的乳名叫儒娃儿,阿爹阿娘扁担大个“一”字不认识,是“睁眼瞎”,八十年代,坳里何止他爹娘是睁眼瞎,在那个知识贫乏的年代,全坳的人都是“睁眼瞎”,不认识的坳里人却对钱认得准,鸡蛋里也能“数”骨头,就算是一分钱也数得清清楚楚,那年代,公家的钱币面值总共是十八元八角八分,即十元、五元、二元、一元,对应的是五角、二角、一角和五分、二分、一分,一分钱可买一袋盐,或几支铅笔、几本作业本,哪像如今,没有一分、二分、五分,而且这些钱币都成了古董,市场上的价很高。坳里人都是鸡屁眼里抠鸡蛋过日子,紧巴巴的,没有一点宽余。每天的主食都是红苕搅包谷糊糊,抱着黑土碗的碗沿儿喝。阿爹在他三岁的时候得了“鼓肚子”病去了,临终时,眼睛睁得老大,死不瞑目。阿爹边哭泣边抚着阿爷那没光的眼睛,说,儒娃爷,你安心地去吧,我一定把我们的儒娃子供到大学,让他成为“人中龙”。阿爷终于闭上了眼睛。他当时也在身边,阿娘叫他“儒子”,他的小名也就成了“儒子”。

他的大名听起来确实大气,儒,旧时泛指读书人,有文化有知识。鸿儒,则有博识多闻的大学者风范。爹娘没知识没文化,却给他起了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名字,这在坳里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遭。坳里的娃儿名字大多是狗娃、牛娃、猪娃、羊娃等之类,很俗气,没有他的名字大气。可自从阿爹阿娘在阿爷弥留之地叫他“儒子”之后,坳里的伙伴就叫他“女子”。一个带把儿的男汉子大丈夫竟被叫做“女娃”,常与发小们大打出手,无奈,还是没改掉他的雅号。

一坳的“睁眼瞎”,背朝黄土面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贫瘠的土地如坳里人瘦骨嶙峋的背脊,种不出几颗豆豆,还得望天收。但日子还得过,穷命富命都是命,日子还得勒紧裤腰带过下去,住着茅草石板屋,这种苦日子啥时是个头呀?坳里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俗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娃儿会打洞儿。然而,坳里人的娃儿有着害人、干坏事儿的聪明劲儿,譬如,王二蛋把屎尿屙进剜洞的黄南瓜瓤里,再盖上盖子,让教它们的王私塾喝着有屎尿的南瓜汤;王冲子把偷刨来的酒曲子大的土豆带到坳北的野外,架起篝火,美其名曰:野炊。这么个深山老林大山沟,哪顿饭没有炊烟?还野炊个球,分明就是嘴馋了。两寸长的黄瓜,未脱刺、花未谢,都成了他们的美餐。坳里常弥漫着婆娘们歇斯底里的谩骂声:哪家的伢子吃了烂屁眼,屙不出屎尿。诸如此类,这群娃儿倒是捂着耳朵没听见,不,严格来说,他们的左耳右耳连通着一条宽宽的遂道,左耳听到的谩骂声,呼啦一声穿过遂道从右耳窜出,没有一点儿效果,他们还乐此不疲,谁家的婶子骂得最凶,他们更是偷谁家的,专瞅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偷,无也不入。明枪易躲,暗箭难仿。坳里的婆娘终于明白这个道理,谩骂声少了许多。哎,那个年代是个充满饥饿的年代。

王私塾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按辈份,在坳里应该是爷字辈,破四旧时强行剪掉长辨子,那时,他还年轻,硬不剪,被坳里人摁住剪掉,免受牵连之罪,至今还留着齐耳根的头发,按如今的说法是“娃娃发型”,不伦不类,男不男女不女的,好在王家坳是个辽野的偏远之地,他也从未去过坳外,也就没人管他那发型了。这坳里这些小字辈中,只知道他是个私塾先生,是个教书的,长辈人叫他“王私塾”,晚辈、小字辈也照着这么喊,喊着喊着,就真不知道他的真名,这样也好,也许他的真名还没这名字霸道,受人尊敬,因为他代表着坳里的文化知识,坳里人算个帐写个文书之类的都请他,他也乐意代劳,说明他很有价值,以前,他爱穿长大褂,后来,坳外的街上不卖这种衣服,他就改穿四个兜的中山服,长年穿着,没见他换过,这不足为奇,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坳里人都以勤俭节约为本,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就这缝缝补补的衣裳,在家里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小穿,里里外外十来年,特别是那涤卡布料,厚实,穿不烂,即使穿烂了,再补上蜘蛛网般的针脚,穿在身上,照样有一种挺自豪的感觉。

王私塾有一把长长的戒尺,又做教鞭。戒尺是用竹根做的,有着结节,抽在腚上生痛,坳里的娃儿不怕他,怕的是他手中的戒尺。他喝了王二蛋的屎尿南瓜汤,翻了一个月的肠胃,气得直翻白眼,当然,王二蛋的腚抽得一个星期挨不得凳子,那根竹根也被抽成了几截。他不仅气王二蛋,更气这群娃儿,眨巴眼生瞎子,一代不如一代。不过,话说回来了,王鸿儒倒是要感谢他的。因为他的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改变了坳里的男女老少对王鸿儒的看法。面对这些调皮淘气又害人的娃儿,他大发雷霆,吼着,朽木不可雕也,儒子不可教也。声音之大,在坳里回荡。就有些乡亲们听了不服气,哎,王私塾,你这话说得不着调儿,没谱,儒子不可教吗?我们坳里的“儒子”可是你的得意门生。一个人戏谑他,他倒没在意,后来,坳里人都戏谑他,他无话可说。坳里人说的有根有据,他们眼中的“儒子”当然是指王鸿儒。王鸿儒家虽穷,但自古英才出寒门。吃得苦中苦,方熬人上人,他从小就刻苦努力,各门功课都是班上第一,是王私塾的得意门生。在坳里,王私塾逢人就夸他,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儒子这娃儿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把他竖成了坳里娃儿们的标杆。这不,王私塾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训诫的话自相矛盾,弄得他终于戒了口,那句“朽木不可雕也,儒子不可教也”说了一辈子,现如今却把它封存在肚子里了。王私塾不说了,坳里人也戏谑他了,考“鸭蛋”的娃儿还是考着“鸭蛋”,考满分的娃儿依然考着满分,也就是儒子一个人考着满分。

儒子很争气,不仅学习成绩好,而且很懂事,一早一晚地帮着阿娘干活。阿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同时也愁在眉头。她得拼命地挣钱、攒钱,提前做好准备。儒子马上小学毕业,就要去街上的中学读书,花钱的日子就会来了。

儒子的大伯王耀祖在坳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是王家坳的村支书,多年执掌王家坳,黑白两道通吃,积攒了不少家底。他不知道啥原因,他们家与大伯家不和,像是前世有仇似的。他听阿娘说,大伯结下梁子是他还未出世的时候就结下了,是与阿爹王耀宗结下的。儒子有时就想不明白,他们就亲兄弟俩,咋就结下梁子?这不合情理,打虎还得靠亲兄弟。王耀祖先于阿爹成家一个月,当阿爹与阿娘成家后,一家人都得在一口锅里吃饭。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大娘的心眼儿尖得比针还尖,吃不得半点亏。阿娘憨厚,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不仅帮着爷爷奶奶干完地头的活儿,累得腰都伸不直,还得回家做三顿饭。大娘借口自己怀上了,赖在家里懒得出工,连饭也不做,每次吃饭是吃着碗里占着锅里,咋个吃法呢?阿娘没看出来,阿爹看出来了。

阿爹发飙了,说,光吃饭不干活儿,这算哪门子事儿。

大伯毫不相让,没见过下崽的婆娘还下地干活?你嫂子怀上了,你们就不能让着点儿?

大伯是向着大娘说话的,男人有了婆娘忘了娘,都会护着各自婆娘。阿爹是不忍心阿娘受累,阿娘也怀上了。同样的人,为啥阿娘要背重吃亏?再说了,大娘也太不像话了,吃个饭还用心眼。本来就是穷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捉襟见肘,阿娘每次下米都是按量下的。若有人多吃了,其他人必定会少吃。大锅饭,吃饭讲技巧。大娘每次第一碗总是盛得少少的,等家人都盛过第一碗的时候,她就开始盛第二碗,这次盛得满满的,用锅铲压了又压,恨不得把碗挤破。轮到阿娘盛第二碗的时候,锅里已经空空如也。阿爹只好把自己的碗里又给阿娘匀了一些。

阿爹说,不行了分家,各家过各家的日子。

大伯说,分就分,谁离了谁地球就不转了?太阳照样东升西落。

在坳里当组长的老爷子见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大锅饭,要不得,前十来年还饿死人。他说,既然你们兄弟俩都同意分家,那就分吧,分了就有了积极性,各奔前程。我们坳里穷,也就是三间石板屋的家当,三间屋分三份,手掌手背都是肉,一碗水端平,你们兄弟俩各算一份,我和你们老娘算一份,实行揉纸蛋抓阄儿的方法,阄儿由你们阿娘做,我们三个大男人抓。说着,他找出了纸和笔,递给了老伴。

老伴是个诚实、善良的女人,哪识得字?她说,我不识字,但我会画画,太阳代表东偏厦,月亮代表西偏厦,山坳就代表正堂屋。说着,她走进了里间,很虔诚地做着她的阄儿去了。

大伯和大娘的心吊到嗓子眼儿上去了,心里打着小九九,正堂屋比起东西两间偏厦要大得多,较宽敞一些,再说了,老王家留下的地气都是冲着正堂屋而来的。大娘的心此刻跳动得厉害,显然有些激动,她是多么希望耀祖能抓到那个有着山坳图形的阄儿啊。她跑到屋外的场子上,突然跪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虔诚地祷告着:土地老爷保佑我家耀祖拈到正堂屋的阄儿。阿娘则满不在乎的样子,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不是你的,不必去争去抢,她很平和地看待这件事情。正当大娘着急上火的时候,她默默无闻地去了灶台做起饭来。

老伴从里屋做好阄儿出来以后,又当着三个人的面儿在手心摇了摇,然后把三个阄儿撒在正堂屋靠墙的木方桌上,然后跪下,然后对着正堂念念有词,没人知道她念叨的是啥?是祷告平安呢?或是期望老头子能拈到正堂屋?

老爷子迟疑在那里,意思是让兄弟俩先拈。耀宗较耀祖为人温和一些,性子与他的婆娘差不多。正应了一句俗话,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王耀祖则不同,一奶生十子,十人十个样,他与大娘一个屌样儿,奸诈圆滑且世故。没等老爷子发话,他就奔先一步,抢得了那张撒落在最中间的阄儿,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老爷子没动,耀宗也没动。

阿爹,你先拈,剩下的那张就是我的,我和菊花不争,不像大哥和梅嫂子爱争这个。王耀宗鄙夷地瞪了王耀祖一眼。

王鸿儒的阿娘叫菊花,他的大娘叫梅花,

耀宗,还是你先拈吧,我和你娘这副老骨头了,只要有个地方住,住哪儿都一样。

阿爹,你是一家之主,还是你先来吧。他把老爷子推到了桌前。

老爷子伸手抓了一个撒落在西边的阄儿,他和老伴已经是日落西山的人了,把东偏厦就留给小俩口,小俩口为人和善,他们老俩口还与他们争吗?

老伴说,留下那张就是幺儿子的了,我先给他打开看看。她慢慢地打开了纸条,纸条现出了山坳的图案。她当即宣布,抓阄儿碰的是运气,正堂屋幺儿子俩口住。

屋外的大娘又折回到王耀祖身边,眼睛睁得如同牛眼睛,无奈,纸片现出的是月亮图案,他们拈到的是西偏厦。她就是个“霉运”,怪得了谁呢?

大娘的脸涨成的猪肝色,大叫道,这不公平,耀祖是老大,正堂屋理应老大来住,才能震得住邪气,迎得来旺气。

老爷子脸色严肃起来,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已定了,就这么办。

老伴怕矛盾闹大,温和地说,老大,我看这样,我和你爹住西偏厦,你和梅花住东偏厦,行不?

王耀祖没言语,大娘也没言语。

王耀宗拿着纸片高兴地去了灶房,冲着正在做饭的菊花说,菊花,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不争不抢,反而把正堂屋拈到了,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好运都冲我们来了。

王耀祖耸拉着脑袋,梅花的眼里尽是怨气,这都是他的手挣的,能怨得了谁呢?

老爷子也没得办法,他必须把一碗水端平。老大,你看这样行不?拈阄儿是手挣的,且有言在先,不得反悔,东偏厦就让你们,我也老了,生产队的组长也干不了了,改天,我找队长说说,把这组长位子让给你,只要好好干,家里的饭还是有得吃的。

大娘的眼里冒出了兴奋的光。王耀祖这才抬起了头。他们俩口另开了门和起了炉灶,住进了东偏厦。王耀祖当上了组长,加上他的圆滑,很快就得到了队长的赏识,没多长时间,就爬到了副队长的位子,队长作古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了队长,一直干到眼前的村支书,是王家坳跺跺脚,群山也要抖三抖的人物。他就是要跟王耀宗争地气,看样子,地气是冲着他家来的。王耀宗和菊花住进了正堂屋,他俩又在屋后搭了间厨房,屋里屋外倒显得很宽敞。殊不知,自从,与老大俩口结下了梁子,即便抬头见低头也见,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老死不相往来,谁离了谁地球照样转。只不过,王耀宗英年早逝,生坏了病,没有命再与老大俩口争上这口气。

人活一口气,神争一炉香。

王耀祖在坳里活得风光无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几年,他就把家搬到了坳口,盖起三间宽大的瓦房。那里的交通比较便利,脱离了老窝子,这话不太准确,他还是坳里人,依然当着他的村支书,只是脱离了祖宗留下了石板屋,另起炉灶。

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就留下遗言,他是老大,混得不错,老二归了西,老宅子那间石板屋就留给儒子和她阿娘。他当着老爷子的面,好好好是是是,谁知,老爷子作古后,他要把东偏厦卖给儒子。儒子小,不懂事儿,阿娘气得浑身发抖,这哪是家门呀?连个外人都不如。当然,那间石板屋阿娘买不起,他就扒了作羊圈,多余的石板运到新宅子围起了猪圈。老俩口作古后,西偏厦也有他的一半继承权,硬逼着儒子娘从箱底摸出五百元,那是八十年代,五百元票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儒子娘是流着泪咬着牙从箱底摸出这五百块钱的。

老子英雄儿好汉,王耀祖的“霉婆娘”没给他生一个乖巧聪慧的儿子,而是给他生了一个调皮捣蛋的王二蛋。王二蛋本名王鸿权,这名字够霸气,鸿权呀鸿权,有着鸿大的权利。谁料,王鸿权语数双科次次考试都是白卷,都是“鸭蛋”。坳里人说,什么鸿权?还不如叫“二蛋”。这名字好,王二蛋的名字就在坳里叫开了,还响当当的,老子英雄儿怂蛋了。有了怂蛋儿子的王耀祖,对儒子及阿娘的态度有了些许改变。俗话说,欺老不欺少。自己一天老一天,年轻一代一天壮过一天,这儒子是坳里娃儿的标杆,当然也是他家二蛋的标杆,再说了,又是自己的亲侄儿。每逢公家给坳里发放救济粮、救济款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儒子家,只不过是儒子家的本份,他少拿的是两条烟几瓶酒的好处。这一切,儒子娘心里跟明镜似的,没要她的好处说明他还算是一个人,不是畜牲。

儒子利用学习之余,常跟着阿娘一起上山挖山药攒钱读书。小学毕业的时候,全坳的娃儿也就他一个人有出息,考取了街上的中学,那时候读书不像现如今实行全民普及教育,实施的是优胜劣汰,分数达到了就到街上的中学读书,达不到就回家跟着阿爹阿娘修地球,不修地球还能干啥?各家各户都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心只读圣贤书。穷人娃儿早当家,儒子知道他能读书来之不易,到了街上读书,又格外地卖力,学习成绩跃居年级第一,每学期结束,捧回的不仅是奖状,而且捧回的还有奖学金,尽管不多,但也是对他学习的一种肯定,一种鞭策,他更加发奋图强,争取更大的成绩。

儒子家的那间正堂屋的墙壁上贴满了奖状,这应该是地气冲来的结果。儒子娘应该是满心欢喜的,但她却是常常眉头紧锁,没日没夜地干活,儒子有出息,自己还得拿钱供读。她弱小的身躯更加弱小了。

在临近中考的前一个周末,儒子回到坳里,那是一个有着月亮、星星的夜晚,儒子和阿娘坐在屋前的香椿树下,一阵阵凉风吹过,他们感到无限舒畅。

儒子,马上就要中考了,复习得咋样了?

阿娘,复习得差不多,考个市里重点高中没得问题,学校的老师经常模拟考试,模拟的结果,说我的分数是市里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

我家的儒子真有出息。她的赞赏中又流露出一丝焦急。

阿娘,我听班上的同学们说,读市里的重点高中很花钱的,阿爹去了,家里就你一个人挣钱,挣不来那么多钱,所以,我觉得中考罢了之后,我的志愿就是读个中专,读个卫校、师范之类的学校,早点出来工作早点挣钱,你看行不?

我家的儒子真懂事儿。阿娘抚摸着他的头说。

儒子顺利通过了中考,而且一个星期后成绩出来,和他预料的一样,分数线是市重点高中,他激动得一夜没睡着,阿娘也一夜没合眼。他填了志愿是市里的中等师范学校。那年月,人才匮乏,公家急需人才,大部分山里的娃儿读的都是中专,不像如今,中专学校已经不复存在了,街道上一抓一大把大学生,搬砖头的也有大学生,而那时的中专生也是香饽饽。王家坳自古至今连个举人都没中过,儒子考起了学,起码也算是个举人吧。这是老王家的地气冲出来的结果。那段时间,坳里到处都是赞美儒子和儒子娘的声音。儒子娘的脸上挂着笑容,可苦在心底,她私底下打听了一下儒子的学费,与自己箱底的那点积蓄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过几天,儒子就要上学了,这天大数目的学费该如何凑啊?她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没得了主张。

儒子,这上学的学费还差得远,咋办?阿娘没能力,对不住你。

阿娘,我们去借借,将来我出来工作了再慢慢还。

向谁借呀?平时,坳里人有什么急事缺钱,我们也没有凑过手,难得张口呀。阿娘说出了实情。

那就去大伯家看看,他是家门,又是村支书,家里的日子过得风生云起,应该借得到。

也只有如此了,我想你大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看在你有出息的份上,也不拉下这个脸的。

娘俩儿早早地吃罢晚饭,太阳还没有落山,余辉洒满了整个山坳,他俩一前一后向坳口的王耀祖家走去。有几次,儒子娘踌躇不前,心里一直嘀咕着,这儒子大伯会不会给这个面子,借钱给儒子,还有儒子大娘,那个精于算计的婆娘,会借钱给我们吗?她自问了上百遍,答案都是否定的。儒子走在前面,他把希望寄托在大伯身上,因为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前天,他在坳里还碰巧遇上了大伯,是在出坳外的一拐弯处,迎面碰头碰上的,躲闪不及。

大伯大娘,你们去哪儿?儒子跟王耀祖、梅花打着招呼。

哦,是儒子娃儿,听说你考得不错,有出息,为我们老王家四房头长了脸。王耀祖乐呵呵地说。

儒子娃,地里的草疯长着,我和你大伯去地头扯草,改日再聊。

大娘的眼里闪着目光,一闪一闪地,儒子读不懂其中的意思。他说,大伯大娘,你们去忙吧,回头见。他还要急着去学校填志愿。

一句“回头见”引起了大娘满脸的孤疑。耀祖,这儒子说“回头见”,是不是还要找我们呀?

嗯,有可能。

哪他找我们干啥?

那还用问,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借钱呗。

耀祖,你借吗?

这个还真不好说。王耀祖抓了抓他那有些秃的脑袋。

你傻呀,把钱借给他,他将来出息了,压过了我们家二蛋。

王二蛋被他俩送到街上的酒店当学徒去了,他俩很有眼光,认为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吃在第一位,让二蛋学个厨师,将来开个酒店,也能挣大钱。

说的有道理,不借,想想以前老二争得了堂屋,我这心口的气就不打一处出。

当然,大伯大娘背里议论的话题,儒子是听不见的,从那天的情形看,大伯大娘对他榜上有名还是赞赏的,为四房头赢得了脸面。他心里充满了信心,根本没在意身后阿娘的想法。

王耀祖正坐在屋外场子太师椅上,摇着竹篾编织的太师椅,椅边放有开水瓶和一盒毛尖茶。他正悠闲地品着茶水的清香,陶醉于其中。婆娘正在给猪喂晚食。

儒子娘远远地瞥见了场子上的王耀祖和喂猪食的梅嫂子,心里暖了一下,碰巧儒子大伯大娘还在家里,说不定这事儿还真能办成。这几年,她们妯娌面和心不和,但也没有发生过正面冲突。因为自从儒子大伯大娘搬到坳口后,他们碰面的机会是少之又少,没打照面能产生个啥矛盾?

儒子也远远地瞧见了大伯正在品茶,心中一阵暗喜,碰巧有人在家。

王耀祖的太师椅是背对着坳里的,面对坳口外的,他习惯这个动作,坳里是贫穷,坳外才是光彩夺目的花花世界。

儒子大娘正在唤着猪崽,倒完猪食后转过身,猛然发现儒子娘俩儿快到家门口了。她急中生智。大声叫道,耀祖,把家里的另一桶猪食拎来。说的同时,她朝坳里的方向呶了呶嘴巴。

王耀祖扭头朝坳里瞥了一眼,瞧见了山路上的娘俩儿,会意,大声回应了婆娘的话,好嘞,起身快速回到屋里。

儒子大娘也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屋里,咣当一声关了大门,咔嚓一声拴上门栓。

儒子沉浸在幻想之中,他的幻想被关门声无情地击破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儒子娘听到了这声音,脸上瞬间流下了酸楚的泪水。娘俩儿如木桩般杵在那里,像两尊饱经风霜的塑像。

那关门的咣当声,不仅在娘俩儿的耳际边久久回荡,而且在坳里的山谷间久久回荡,不是悠扬的钟声,而是一种警醒的钟声,这是一种无声的回绝,没有半点余地。儒子娘回想起前些天,儒子中考要报考费,手头上的钱不凑巧,就到王私塾那里借了百十块。王私塾笑着说,儒子娘,儒子娃读书是好事儿,也是我们坳里的荣耀,这几天,我手头也只有五十块,你先拿去用好了,说着就把五十元块从内衣口袋里摸了出来递给了她。恰巧,王私塾的隔座山梁的外甥女也在他家里玩,见儒子娘那股着急的劲儿,忙从内衣口袋掏出五十块递给了她,说,婶子,我和儒子哥小学是同学,儒子哥有困难,这五十块钱就算我帮他的。她当时很感激,坳里还是好人多。她感激地说,妮子,婶子代儒子谢谢你,你真是一个热心肠的娃儿。妮子姓李,是隔座山梁李家沟那边的,是王私塾的亲外甥女。李家沟只有两三户人家,没有学校,那里的娃儿都翻座山梁到王家坳就读,她和王鸿儒是发小,也是同学。儒子娘心里刀割般难受,要不是王耀宗去得早,她会厚脸皮这般求人吗?什么家门,连个外人都不如!

儒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阿爹与大伯的恩怨他不知道,阿娘也从未向他提及过,上一代人的恩怨怎能移嫁于下一代吗?恩怨相报何时了?儒子娘之所以未提及,她只想儒子有着健全的人格,活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茁壮地成长,儒子压根就不知道阿爹与大伯之间的恩怨,在中学的时候,他曾在同学们炫耀他有一个当村支书的大伯。而眼前,大伯大娘咋就这么无情呢?那咣当的关门声,犹如晴天里的陡然生出的一声炸雷,无形地抽打在他稚嫩的脸上,他猝不及防地被抽了重重一巴掌,抽得他的脸火辣辣地生痛,一直痛到心上,他的心在滴血。

还有必要去敲响大伯的门吗?咣当的关门声比起当面拒绝要狠百倍。

儒子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了两行痛楚的泪水,渐渐地渐渐地,流成了两条长河。男儿有泪不轻掸,特别是在无私伟大的阿娘面前。他擦试了一下泪水,歇斯底里地发出内心的吼声,阿娘,走,咱们回去,这学我不上了,书也不读了。

阿娘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他连忙扶住阿娘,阿娘——阿娘——阿娘——他一声声地呼唤着,呼声凄凄。

阿娘好半天苏醒过来。儒子,我们回家,记住,什么是家门?在王家坳,这是老王家的家门!

儒子点了点头说,阿娘,我记住了。

儒子,别怕,天无绝人之路,就算我把那两间石板屋卖了,也要供你上学,我们一定要把这口气争过来。

儒子扶着阿娘一步步地向家走去。半路上,碰巧遇上了王私塾和他的外甥女李小妮。

妮子,把你给儒子准备的学费给你的儒子哥。

儒子娘和儒子刚从碰壁中缓过神来,这天上掉下馅饼了?娘俩儿面露迷惑的神情。

老嫂子,别犯糊涂了,王耀祖的钱你也去借?他肚子有几根肠子你还不知道?他怕儒子将来胜过他家二蛋,他会把钱借给你吗?王私塾面容和善。在坳里待了一辈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肠子,他心知肚明。

王私塾,你这是?儒子娘一脸惊疑。

老嫂子,娃儿们的事儿就让娃儿们去说吧,反正儒子能上学了,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走,去你家喝茶去。说着,他拽着儒子娘走了。

妮子,谢谢你,我那大伯还不如你这外人。

儒子哥,我是外人吗?说着,妮子的脸通红,红到了耳根子。

哎呀,你看我,咋光说错话?我掌嘴。说着,儒子真的要抽自己的嘴巴子。

李妮子连忙拉住了儒子伸出去的手,儒子哥,我是说着玩的,谁让你打嘴了?她嗔着。

俩人在山路上快乐地说笑着,像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儒子娘给王私塾倒了一杯热茶。私塾老弟,你这回可帮了我大忙了。

老嫂子,话别这么说,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帮你啥忙?妮子这娃儿乖巧伶俐,在坳里上学的时候,就与儒子坐在一桌,好着呢,前些天,她从我这里打听到儒子上学没学费,硬是吵着把我那妹子把箱子底翻了出来,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她说儒子哥好不容易榜上有名,家里没钱,她就在坳里挣钱供儒子上学。我当时说,妮子,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儒子哥?就不怕你的儒子哥将来是“陈世美”?妮子噘着嘴巴说,就算儒子哥是“陈世美”,我也心甘情愿地帮他完成求学的心愿,你看,多可爱的娃儿。他说着笑着。

还真的谢谢妮子和她的阿爹阿娘。哦,私塾老弟,你这可是“月下老人”呀。儒子娘,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妮子这娃儿能行,美貌善良勤劳,是我们祖上修来的福分。

这么说来,你答应了?

我们这穷家小户的,妮子对我们有大恩,我想儒子是不会忘记恩人的,再说了,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了解爱慕,是有感情基础的。

这事就这么定了,儒子读书这几年,你也不必太操心他的学费了,妮子和她爹娘会帮着照应的,几个人供一个人读书应该没有问题,我回去了,看样子,我这杯喜酒是喝定了。他边说着边回去了。

世上的事儿真难说清楚了,当有人关了你的门,会有人为你开一扇窗子。爱情也很难说,有些人钟情于一见钟情的爱情,可这种爱情能长久吗?能过日子当饭吃吗?有人反对爱情建立在恩情的基础之上,话说穿了,人之初,性本善,在恩情的基础的建立爱情又为何不可?只有心存感恩的人才知道情义无价。

王鸿儒和李小妮就是这样一对有情人。

一大早的,儒子娘就起床了,她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朝街上奔去。

儒子毕业后就分配到街上的中学教书,成了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走出坳里的人,这话似乎不太准确,坳里如今走出去的人多了去了,有的去了城市打工,打着打着就在城里买了房,比如说吧,在他只有模糊记忆的时候,王耀国叔叔就出去搞副业,后来在外面成了家,还生了一大堆娃儿,如今那个爱说笑的耀国叔是什么样子,可能在大街碰了面也未必能认出彼此。应该说,他是坳里唯一一个吃公家皇粮的人,也算是出人头地、光耀祖宗了。他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有情人终成眷属,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他就与李小妮圆房结婚了,妮子无业,待在坳里也不是个事儿,两地分居,他就在街上的超市里谋得一份收银员的工作,如今,小俩口都生活在街上,前些年还买了房,成了街上人,还给老王家生了个白胖白胖的儿子壮壮。现在,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小俩口还计划年里买辆小车子。原因是阿娘还在坳里,若有个三病两痛,能及时赶回坳里照应,坳里已经修了村村通公路,回去很方便,也很快捷。小俩口曾把阿娘接到街上住过一段时间,可阿娘不习惯,住在街上,就如关在笼子里的鸟,不自在,一天到晚都闹着要回坳里,什么坳里空气新鲜,有菜园子,还有果树、野菜之类的,闹腾得不行了,小俩口也没得办法,只得把两间石板屋简单翻修了一下,阿娘又住了进去,她的根在坳里。说实话,山里的老人要的是一份亲情,常回去看看,老人的心情会无比舒畅。眼前政策好,公家每年给坳里人发放粮种补贴、退耕还林补贴、交通补贴及养老金等,阿娘的各种补贴加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够她自己花还绰绰有余,还把多余的钱常常给壮壮买吃穿。小俩口不让阿娘这么做。阿娘说,这是我对孙子的心意,你们管不着。她常感叹道,如今的生活真是个好,哎,耀宗呀,你若是还在,看看眼前的好日子。

儒子娘一大早就去菜园子摘了一篮子青菜,她觉得,街上的菜都是化学肥料浇出来的,不像她在坳里种的菜园子,全是人粪或捡拾的牛羊粪,吃着安全,不得怪病。她又去屋后的鸡笼子捉了一只嫩公鸡,壮壮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补充营养。去街上来回六十多里路,她不搭车,并不是她舍不得兜里的票子,而是坐上车便有一种沉闷的感觉,闷得脑门昏沉沉的。她的身体硬朗着,生命贵在运动,来回走路权当锻炼了身体。

她到儒子家的时候,正好是周未,儒子俩口还未起床。她敲了门,开门的是妮子。

阿娘,这么早,你就从坳里来到了街上?妮子有些惊讶。

起得早,有件事儿想跟你们说说。

啥事儿?不会又是找老伴的事情。妮子说着,呵呵地笑着。

妮子,阿娘这副老骨头了,还寻啥老伴呀?

坳里的王私塾早年丧妻,一直单身,加上又是妮子舅舅这层关系,亲上加亲,妮子和儒子曾私底里商议过,要是王私塾和阿娘合成了一口锅,在坳里多少也有个照应,可阿娘死活不愿意,说,照应是照应,合成了一口锅,她反倒不习惯,其实,她怕给他们增添负担。

阿娘,咋又捉鸡了?

又不是给你炖着喝的,给壮壮的。

给壮壮还不是给我们的,我和壮壮也没分家。

说到分家,儒子娘叹了一口气,过去兄弟分家结梁子。她说,一个娃儿,啥分家不分家的?还是计生政策好,一个娃儿,免得闹心。儒子,起来,阿娘有重要事儿跟你说。

正叫着,儒子从里间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阿娘,你也真够早的。

这还早吗?过去你跟我去地头干活,早把一块地的活儿都干完了。

也是的,不早了,太阳升起一杆子高了。儒子挠着头嘿嘿地笑着。

儒子,妮子,这几天,你那闲着没事儿干的大伯在坳里闹着修谱,你们咋看待这事儿?

说到王耀祖,儒子的心里就有一股仇意。那老东西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自从他求学借钱碰壁后,他就没再开口叫一声“大伯”,他认为那是对他的侮辱,他甚至于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家门感到羞耻,就直呼“老东西”“老不死的”。不过,后来,他的这股恨意有所削减,原因是王耀祖仗着自己在坳里多年的村支书明里暗里贪污受贿,竟然做假帐领取坳里的退耕还林、粮种补贴款,他一张匿名信把王耀祖给告了。王耀祖罢了官,没收了非法所得,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恕。他这是罪有应得,好在他主动交待积极,免除了牢狱之灾。儒子总算出了一口气,有次回坳里碰巧遇上了王耀祖。哦,回来了。嗯,回来了。没有多余的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儒子,看你咋说话的?过去的事儿都这么多年,还计较他干啥?再说了,难道我们现在没有大伯和他家二蛋过得好?妮子说。

王二蛋在街上开了个酒店,生意也不太景气。

儒子、妮子,依我看,修家谱这是好事儿,可以把坳里的王氏家族拧成一股绳儿。

阿娘,别忘了,我求学的时候,家门的人支持过我们一分钱吗?要不是妮子,我说不定现在还在工地上搬砖头。

儒子,别跟阿娘这般说话,阿娘说,修谱是好事儿,可以让我们的子孙万代知道我们的祖先是谁,你想想,要是一个人连自己的祖宗是谁都不知道了,那还能算人吗?阿娘,我支持你的想法。

阿娘,妮子,我是读书人,当然知道修家谱是件正道的事情,而且也是一件功德千秋的好事情,你们不知道那老东西是歪嘴和尚专念歪经,心术不正。儒子不无担心地说。

儒子,你是多想了,咱们坳里的族人如今都混得不错,有外迁的,有留守的,能人多着呢,你大伯就是动了歪心思,那也是族人内部的事儿,轮不到我们说三道四的,但若你一个人对修谱持反对态度,唾沫星子会淹死人,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儒子娘过的桥比儒子走的路还要多,洞察世事。

阿娘,这些天,那老东西咋在坳里宣传的?把你都给煽动了心。

其实,你大伯也没说什么,每天就是在坳里转悠着,确实闲着,你知道的,如今坳里的土地好多闲置着,种粮食的收入不如在外面打工挣的钱多,他家的地也没种,逢人就说,王家坳的家谱没修过,坳里的好多娃儿连自己是哪一支哪一房什么派别都忘了,更有甚者特别是一些晚辈见了叔叫爷见了爷叫叔,弄得长幼不分,主要原因是后来的一些娃儿取名时就没用派别,比如说吧,王鸿儒的娃儿王壮壮,如果不修家谱标注派别,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代又一代的死亡,谁还知道他的派别?谁还知道他的根在王家坳?儒子,你听听这些话,说的有没有道理?

阿娘,这些话说得挺有道理的,家谱是我们每个家族应该必不可少的家族档案。它可以记载着一个家族几代,十几代或更长的时期人物、历史、兴衰变迁。它可以世代传承一个家族的光荣传统。

儒子,你终于想通了,你能这样想,我的心里亮敞多了。

阿娘,那大伯在坳里还说了些什么。儒子改了口气,把“老东西”换作了“大伯”。

没说什么,只是找了坳里几个年长的说了说,坳里的老人也不多了,能唤起以前的回忆也没几个人了,这家谱得修,是件功德无量的事儿。

那坳里的其它人有什么反应?

坳里人都积极响应,都说,现在信息发达了,手机电话公路铁路,信息四通八达,修家谱应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不会再那么费力费神费时间了,不像以前,为了寻找宗亲,不远千里风餐露宿,靠着两只脚翻山越水,草鞋都得备着十几双,才把宗亲找到,才写入谱里,这修谱嘛,就是件极其简单的事儿,古时家谱要靠人手工书写,而今,往电脑里一塞,像蛇吐着蕊子般吐了出来,应该不花钱吧。

阿娘,坳里人说的对,如今修谱打个电话就能把家里的一切情况问个清楚明了,坐在家里就能把谱修好。

坳里的李婶子说,她们娘家前年也修过家谱儿,她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儿,家族里有头有脸的人就把谱修好,没收过一分钱,还送给娘家一本谱书,可惜她不是男丁,入不了祖谱,照这么说来,你大伯这次修谱应该不收费,他老了闲在家里没事干。

这就好,免得他丢了村支书有些失落,找点事干倒显得充实。

儒子这话说得对,不管怎么说,你骨子里还流着你大伯的血液,血脉亲情是永远割舍不断的,你就不要憎恨他了,那“打脸”的事儿就让它慢慢消失吧。

阿娘、儒子,吃饭,修谱是好事儿,我们听阿娘的。

妮子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家人吃着饭菜,其乐融融。

王耀祖百思不得解,在坳里掌舵了一辈子,到老了却在阴沟里翻了船,要按现如今的政策,他干到退休还有退休金,他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干那些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事情,他这是罪有应得。他奸滑了一辈子,求他办事儿他拿了好处,事儿都给别人办到了,在坳里,他的口碑不算坏,是谁告了他的黑状,他想了好多年,还是没想出来,想不出来就别想了。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即使不在位子上,他还要掌管王家坳的天。转悠了很多天以后,这王家坳自从他下台之后,乡上派了个年轻的大学生当支书,一个乳毛未干的小子,见了面还王书记过来王书记过去地叫着,对他异常亲热,那小子只不过是傀儡,坳里的多少事儿还是他拿主意,当然也少不了好处,就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总感觉有点别扭。

那天,王耀祖泡了一浓茶,在坳口外的公路上闲逛,他一向的习惯是早上闲逛坳外,下午余霞满天飞的时刻闲逛坳里,这几年,坳里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年轻人都在街上买了房或去了更大的城市,坳里受自然条件的限制,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已经满足不了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需求,外出打工已经成为一种时尚,坳里留下来的大部分都是一些孤寡老人和娃儿。这样也好,他每天把坳外听到的那些闲闻轶事或是重要新闻都会带到坳里,在坳里的那棵老皂角树下唠唠嗑,实际上他还是这些人的头领。坳外的公路是省道,粘上去的是柏油,走在上面软乎,而坳里的路铸的是水泥,踏在上面坚硬,他常常自叹,这是坳里与坳外的区别。他呷了一口茶水,碰到了坳南的那边的胡岭村的胡老爹。

胡老爹,这么早又去哪儿公干?

胡老爹原在胡岭村村上干过事儿,与他谙熟。

王书记,我这把骨头,还能去哪儿公干?闲逛呗。

看你这样子穿戴整齐,还挎上了公文包,一副外出学习、公干的模样。

修家谱呢,家门派我出去联系宗亲。

好差事儿,免费旅游。

胡老爹嘿嘿地笑着,他也嘿嘿地笑着。笑声中总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玄机。

今天收获不错,修家谱,这是个新鲜玩意儿。在与胡老爹相识的过程,胡老爹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会自掏腰包出去旅游吗?不可能。这其中有着很大的猫腻,有着油水,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道理他比谁都懂,而且灵活自如地操纵它。他暗自笑了一下,自己不正是缺个由头吗?这修家谱不正好是个很好的由头,使他又名正言顺地登上族长之位,重振他昔日的雄风。

他很兴奋,当胡大爹坐上了豪华大巴离开坳口之后,他便折回身子,回到家里,今天的坳口旅游到此结束,这是千年难逢初一春的事情。他倒去杯里的茶水,又重新泡上了一杯。把烟袋锅狠狠地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以前,他掌舵王家坳的时候,家里的过滤嘴香烟从未断过,他抽不完,婆娘梅花还把多余的拿到坳外的小店里换钱使,自从落马后,家里的这种东西渐渐少了,他只好又抽起原来的烟袋锅子。他又装了一锅子烟叶,浓烟呛到了里间。

老头子,一大早的,你不抽烟会死呀。里间传来了咳嗽声,是婆娘梅花的。

自从他没在村支书的位子上了,他在家里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婆娘三不时地拿着脸皮子嘴巴子给他看,这是常情,他没得办法改变,只得忍受着。

有好事儿。他嘀咕了一句。

球鸡巴好事儿,你现在就是闲畜牲一个。婆娘在里间唠叨着。这个时辰,还赖在床上没起来。

王耀祖没理会她,女人就是那副德性,头发长见识短,你春风时她捧着你,你寒风时她挖苦你,这就是生活,老了,还有什么情呀爱的,统统扯蛋。他向坳里闲逛去。太阳出来了,小鸟对我笑,早早早;太阳出来了,花儿对我笑,早早早……老小老小,满头白发的王耀祖突然哼起了这首伢崽们唱的歌儿。他哼得特带劲儿,烟袋锅里的劣质烟叶呛得他的眼泪流了出来,他用手揉了揉,这是激动的泪水。

他来到古老的皂角树下,皂角树上有一架喜鹊窝,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对着他叫个不停,哎,人来运了,门板都挡不住,这不,喜鹊都冲着他歌唱,这是以前没有的事儿。坳里的人都还没起来,听到脚步声,有几家的狗叫了起来,接着就是猪呀呀地拼命地叫唤了,它们要吃早食了。猪的吵闹声吵得坳里院落的大门咯吱地开了,一个个老人自已未吃早饭都拎着猪食喂猪,猪喂得壮、肥,到杀年猪的时候了,坳外的儿女都回来了,坳里异常地热闹,若哪家没有年猪,儿女都不愿意回坳里,这家显得就很冷清。

耀祖老弟,今个儿早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来个老早。说话的是王私塾,他光棍汉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喂个球猪,倒是过年时,他乐此不疲,家家轮流喝“猪血汤”,他也算是坳里的元老级人物,桃李遍布坳里坳外。

人老了,喂不着,私塾老哥,这几天,我一直琢磨着一件事儿,坳里的娃儿都混得有出息了,都混到城里去了,留在坳里的就是我们这老骨头了,随着时间的久远和流逝,那些去坳外的娃儿还记得祖宗吗?这很难说,有些娃儿起个名连个派行都没有,久而久之,连老小都不分了,那会乱了套。

你想到了啥?看把你给急的,是不是养老金、粮种补贴等又上涨了?急得晚上都睡不着,这时辰正是困觉的时辰,有什么消息,傍晚的时候说说不行吗?害得的我瞌睡都给你叫喊跑了?

你这老哥,你睡在床上“挺尸”,我也没有拉你起来,倒埋怨起我来了,爱听不听?

这说话的空当,坳里人把猪都喂好了,坳里的“广播”来了,得去听听又有什么好消息,坳里人背地里都把王耀祖叫“广播”,不再叫“书记”了。老皂角树下挤满了人。

广播,带来了啥消息?众人翘首以待。

冇得啥消息,只是想和大伙商量个事儿,你们知道你们的祖宗是谁吗?是从哪里迁来的?我们坳里外迁的族人有多少?他们分别迁到了何地?坳里的族人到底有多少?哎,我们都不知道,因为王家坳从未修过家谱。大伙们说说,这谱该不该修?

众人都说,该修,特别是一些外迁的后辈娃儿,见了我们这些老骨头都不知道咋称呼?

家谱修了之后,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写进去,让后人见了,心生景仰、怀念,人活一辈子图个啥?眼前不缺吃穿了,不就是为了留个名,让后人记住。

大房头的王耀民,已入耄耋之年,眼花耳背,听了半天,总算听清楚,耀祖呀,修谱也能把我的名字写入谱里,让我这支的子孙都能记住我,我支持,转头我给我那几个在外的娃儿说说,这是好事儿,让他们也支持。

王私塾原名王耀安,是三房头的老大,他说,三房头的晚辈我通知,依我看,耀祖发起了修谱这件事儿,比我们都年轻,你就是族长,具体负责这件事儿,我们只是给你参谋参谋。

儒子娘只是在旁边听着,既然众人都同意修谱这件事儿,她也得同意。她说,他大伯,那四房头的事儿就有劳你了。

王耀祖呷了一口茶,谢谢各位兄长、嫂子的厚爱,我定不负众望,把这家谱修好。

他很满意,他又登上了族长的位子,虽说不染公家的事儿,但坳里的事儿还不是他说了算,今天收获真不错。归来的路上,他很兴奋,思索着,胡老爹那狡黠的目光告诉他,这修谱里面油水大着,现在坳里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挣钱,一个工就是好几百,而且他们各个房头的老大都同意了,得按人头收取男丁修谱费,这一个男丁收取多少,他还未定,这事儿还得与二蛋商议商议,现在网络发达,最好建好微信群,挨家挨户地收,他拉不下那个面子,像生产队时收取“三提五统”总有人不情愿,不情愿就会得罪人,对,就在群里通知一下,微信转帐,坳里的族人都好面子,都会争着抢着把红包私发给他,嗯,还得成立一个理事会,理事会的人选刚才已确定,他是族长又是会长,那几个老东西已经老糊涂了,理事会的大权也在他的手里攒着。这事儿刻不容缓,得与二蛋商量个万全之策,上阵父子兵。

他急忙回到家,婆娘才起床,让他没想到的是,王二蛋却从街上回到坳口,正站在场子上吊着脸。

阿爹,你吃饱了没事儿干,去我的酒店洗碗,搞个啥修家谱的事儿?出力不讨好。

王二蛋的酒店生意不景气,说话也没有好脸皮。

二蛋,你真幼稚,脑子里总缺少一根筋,你想想,你爹我这一生干过吃亏的事吗?从自家油罐里倒油的事儿咱绝对不干。

你还没吃过亏吗?差点儿蹲了笼子。

二蛋,咋跟你爹吃话的?那不是中了哪个奸人的诬告,这次修谱的事儿,我全是为你着想,你街上的酒店不是不景气吗?这次就可以给你带笔生意,而这生意是我们说了算。

阿爹,这修谱与我酒店的生意有球相干?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这修谱不要人力、财力?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费用得族人出,先收男丁费,看看效果再说,然后再想其它办法捞钱,反正要想收钱,由头多的是。

王二蛋被王耀祖说得稀里糊涂的。

阿爹,这样做,你不怕犯错误?

二蛋,你真是个傻蛋,这修谱收男丁费是周输打黄盖愿打愿挨的事儿,不是公家那档事儿,犯啥错误,再说了,这是我们王家坳家族内部之事儿,公家的手伸得再长,也伸不到我们家族内部来。这修谱不光牵扯的是我们坳里的人,还有很多外迁的宗亲,把他们联系上了,你的酒店就是他们的落脚点,这修谱也得有个办公的地方,还得出差联系宗亲,难道这些工作会让你白干吗?

阿爹,姜还是老的辣,你真不愧是老谋深算。二蛋猛然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呸,阿爹,我说错话了,你别在意,嘿嘿嘿。他嘿嘿笑着,样子真有点可爱。

二蛋,想通了,你听我的,该怎么干,我教你。

我听阿爹的。

你的手机比我转得灵活些,先建一个微信群,群主是我,取名“王家坳王氏家族群”,把坳里王氏族人都拉进群。

阿爹,王氏家族的姑娘拉进群不?

这个嘛,拉,人越多越好,多多益善。

好嘞,保证今晚之前完成任务。

走,去你的酒店。

俩人钻进了小车子,疾风一般地飙出坳口。急得梅花从厨房赶出来,跺着脚叫道,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连饭都不吃。

儒子娘回到坳里之后,也很积极,和王耀民、王私塾等一起追寻记忆的深处,回忆坳里哪些王氏族人外迁了,他们好为这次修谱提供有力的数据。

王耀民岁数最长,他说,王家坳的族人在很久以前也是外迁户,听其爷爷说过,好像是来自外省通山县的,因为那时他只有三岁,刚有记忆,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人,说老家是通山的,正在续谱,要爷爷提供爷爷的爷爷具体情况,说白了,他爷爷的爷爷是外迁来的,要想把这些问题搞清楚,最好去通山寻寻上源,上源搞清楚,再顺藤摸瓜,一切藤蔓不就清汤清水了。

正说着,他的手机铃声响了,皂角树下的老人们也就数他有点文化,也数他年轻,王耀民、儒子娘不识字,使用的尽是数字健的老人机,他很迂腐,但也很前卫、赶时髦,买了一个超大屏幕的智能手机,可以聊天、视频,听歌,更重要的一点是可以看电视剧,夏天乘凉的时候,一伙老人都围在他身边看剧、听歌,显得逍遥自在。手机铃声是微信的铃声。

私塾,你的手机响了,看看有啥事儿?

王私塾兴奋地跳了起来,哎呀,我的娘,耀祖族长办事还真是雷厉风行,建了个“王家坳家族群”,这下办事儿方便多了。快来看,族长成立了理事会,选派了理事会成员。

啥叫理事会?咋修谱跟入会扯上关系了?儒子娘有些不解。

哈哈哈,儒子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会”不是坳里的教会,是我们王家坳的家族会。这里还公布家族会的领导名单。

私塾,这领导有你吗?王耀民插了一句。

有,有你老哥和儒子娘。

他站了起来,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声念道,宣布家族会长(族长):王耀祖,副会长:王耀安(私塾),财务理事:王鸿权(二蛋),理事:王耀民,王耀国(外迁)、王鸿儒(儒子娘)。

他的神情颇为严肃,像是公家人在宣布某项任命似的。哈哈哈,耀民老哥,我是副会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官比你大。他似乎没当过官,这次好好地过一次官瘾。

哎呦哟,看把你给得瑟的,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王家坳就是个巴掌大的天空,总共也就是百十来口子,打仗的时候,充其量一个排,你就是副排长,球鸡巴大个官。王耀民戏谑着。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这把年纪了,黄土围起了脖子,还想当个啥官?没有的事儿。

私塾,你刚才念到的名字有我的咋还有儒子的?

我琢磨着,家族理事会及其成员主要是指男丁,可考虑到王耀宗已逝世,就由儒子代替,可儒子年轻,还得奔前程,就挂到了你名下,耀祖族长考虑问题真周到,儒子娘,你也是理事会成员,是出谋划策的人。

哎呀,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成了出谋划策的人?

儒子娘,话别这么说,你通情达理,为王氏家族培养出了一个公家的人,功不可没,在坳里,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

私塾,看你把我说的,我都不知道这脸往哪儿搁了。

正说着,王私塾的手机响了,这次不是信息,而是电话,是王耀祖打来的。他打开了免提键,让众人都能听到族长的声音。

喂,是耀祖族长吗?

嗯,是的。

有什么事?族长。

私塾,群里的公示你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还给我封了官了。

请你通知耀民和儒子娘,定于今天中午在二蛋的酒店里召开王家坳王氏家族第一次理事会,商议修谱事宜,十一点整,我和二蛋开车到坳里接你们。

耀祖族长,看把你客气的,自己人,还去啥酒店?

私塾,你真是个儒夫,按我说的,通知耀民和儒子娘。

好的,我一定通知到,他俩就在我身边。

他挂了电话,说,耀民老哥和老嫂子,回去换件干净的衣服,等会儿族长和二蛋来接我们去街上共商修谱大事儿。

儒子上课的时候,是不带手机的,手机都扔在办公桌上,如今教室里都配有电子眼,上课期间接打电话、网上聊天属于师德问题。放学的时候,他边下班回家边翻看着手机。让他惊奇的是,他的手机屏幕一直闪烁着,他开了屏幕。闪烁的是一个新群——王家坳王氏家族群,他有点儿惊奇,这王耀祖动作还挺快的,昨天阿娘赶到街上专门跟他谈论此事儿,今个儿他就建起了家族群。更让他可笑,王耀祖的官瘾还真大,自封起了族长,不过,还没忘记他这个亲侄子,封为理事,把阿娘也拉了进来,阿娘老了闲着没事儿,跟着一起凑凑热闹也好,免得老年痴呆,给他和妮子增加负担。还有一条重要信息引起了他的兴趣,就是中午召开家族理事会,哎,这帮老人还真热爱家族,是年轻人的楷模。手机响了,是王耀祖打来的。

喂,是儒子侄儿吗?是王耀祖的声音。

嗯,大伯,是我。他不敢胡说话,人面子上的事儿,还得叫“大伯”。

中午在二蛋的酒店召开家族理事会,你有时间吗?过来一起商议。

哦,大伯,我中午要值周,没有时间。每次有不想参加的应酬时,他都以值周为借口推诿掉。

你也是忙,年轻人以事业为重,那让你阿娘参加好了。

嗯,好的。

对方挂断了电话。他也挂断了电话。他想了想,这次王耀祖破天荒地主动给他打电话只是个礼节问题,说明他还是尊重他的。

他又跟拨通了阿娘的电话。

阿娘,你在哪儿?还在坳里吗?他想说,若没在坳里,在街上的话,中午就在他家吃午饭。

儒子,我在二蛋的酒店里,刚才你大伯跟你通过话,要你过来吃饭,你说你忙,就算了。

哦,知道了。

王二蛋忙乎着让大厨多炒几个硬菜。

老板,这几个老人是你什么人?这般热乎。大厨问。

摇钱树。他嘿嘿地笑着。

王耀祖忙着给众人端茶、递水、上烟,尽尽地主之谊。茶几上摆有许多水果,说实在话,这种待遇也只有他在当村支书时才享受得到,而眼前的老嫂子、老哥,从未享受过这般待遇。他们边喝边聊。

几位老哥、老嫂子,这修谱得费用,哎,王家坳的王氏家族没出一个大老板、大人物,若有这样的人物,修家谱也不费这般周折了,他们慷慨解囊,一切难题迎刃而解。没有这样的人物,我们的族人还得勒紧裤带把谱修好,让它光照万代。

就是,耀祖族长已经做好了前期工作,还有什么困难,大伙都提提,都说说。私塾说。

这次修谱得修一个完整的谱儿,最好把我们的上源接上,上源在外省的通山。耀民说。

两位老哥说得对,但这都得要钱,现在我提议,为这次修谱提供强有力的经济保障,王家坳及外迁的所有男丁按人头点,收取修谱费五百。

正在这时,王二蛋端着热气腾腾的硬菜,嘟着胖乎乎的嘴巴说,吃饭哟,饭吃了再说,不急,有的是时间。王耀祖很客气,起身将儒子娘请上了上座,他们三位是家门,围席而坐。

耀祖,你是族长,这上席的位子该你坐。

儒子娘,今个儿,你是客,我和耀民、私塾是家门,是主人,这位子该你坐。

席间,众人举杯互饮,酒是陈酿的好酒,儒子娘喝了不少,他们兄弟三人也喝了不少,脸都红红的。

这次修谱任务巨大,还得仰仗众位老哥、嫂子给脸,给晚辈们多说说,寻找上源还得去千里之外,更需要费用,我毛算了一下,这男丁费五百元还不知够不够,边走边看吧。改日,让二蛋开车,我们几个一起去通山寻亲问祖,不知大伙的意见如何?

这个意见要得,一辈子都没有出过王家坳,这次可以出去走走了。王私塾首先发表了意见。

儒子娘想想说,这五百元的男丁费是不是有些过高,然而,她的话还未出口。王二蛋过来陪酒了,各位伯伯、婶娘放心,我一定把车开得稳稳当当。

又一通海喝。众人都晕乎乎的,都说,耀祖呀,如今,你是族长,我们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好,谢谢众老哥、婶娘们的抬爱,我会尽职尽职地办好这件事情。说着,他把早已草拟好的男丁费预算表拿了出来,让理事会理事签字表示通过。

三个人当中也就王私塾识字。儒子娘说,私塾,你替我代签一个。耀民见儒子娘这般,他也让私塾给他代签了字。

王耀祖很满意,有了这张画押的决议,他就把这老哥、儒子娘捆在了一根绳子上,他们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他不是蚂蚱,他是蚂蚱旁边的黄雀,蚂蚱捉到了蝉,最终都是他嘴里的食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征收男丁费了,昨晚他和二蛋粗略细算了一下,王家坳留守的和外迁的男丁也有百十号人,这就四五万的收入,够开销一阵子。

酒醉饭饱之后,王二蛋又亲自开车把他们几个老人送回了坳里。

王耀祖迫不及待拿出手机,把刚才理事会开会的情景及吃饭的场面发到了家族群,并附上自己的总结:各位宗亲们,王家坳王氏家族第一次理事会开得很成功,会议商讨了修谱费用的产生,由于本族没有大老板资助,决定收取男丁修谱费,每个男丁暂收五百,多退少补,特此公告。紧接着,他忙把带有签字的决议书发在群里,生怕某个宗亲插了一句话,隔断了文件的连贯性。他叫来了二蛋。

二蛋,你是理事会成员,带头交这五百,带上我的,一共一千元。

阿爹,为啥让我交这男丁费?我们是一家人,你给交了不就得了。

你这臭崽子,你知道个啥?让你交你就交,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王二蛋极不情愿在群里发出一个修谱费一千元的转帐红包。

王耀祖紧跟其后发了一个捐款一千元的转帐红包。

阿爹,这就是疯了,那千元也是一桌子菜钱,就这么白白打了水漂。

二蛋,你还不赶快接收,这钱打了水漂吗?还不是进了你的帐下。

阿爹,这是修谱的费用,族人都睁着眼睛看着,可不能算为我私人的,咱得公私分明。

二蛋,这钱谁花呀,还不是你我说了算,我俩花呗。

阿爹,那你这是何苦呢?

二蛋,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我抛出去的两千元票子是诱饵,如今人都好面子,族人也不例外,谁家没有个几万、十来万票子?还在乎那区区五百块,等会儿,你瞧瞧,红包就会雨点儿般私发给你。

真的?二蛋有些半信半疑。

他的手机屏幕闪了几下,群里气氛异常活跃,当族人看到了家族理事会都有各个房头的老大时,心里倍感欣慰,说明各个房头都有说话有份量的人,且男丁费有着各个理事的签名,有图片、视频、文字等证据,加上族长带头捐款、交费,他们再不交就不像话,就不是王家坳王氏家族的族人了。男丁费交给谁?是交给二蛋哥吗?二蛋哥,请加我微信,我私发给你。

王二蛋这会儿忙得不可开交,私发给他的红包雨一个接一个,他得把帐记清楚,点一个记一个,免得遗漏了谁。

王耀祖在一旁嘿嘿地笑着。

儒子上了一下午的课,下班回家的路上,才翻开手机,看着群里的宗亲快活地聊着天。信息一条接一条,满天飞,尽是一些多年未见的发小怀念稚气、无邪的童年,聊得挺带劲儿,充满着浓浓的乡情。他费了很长时间,才把信息刷到屏幕顶端,他关心的是阿娘今天参加理事会的情况,看到阿娘参加会议的视频,席间还坐了上座,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心里甚是安慰,当他看到会议决议时,心里一惊,产生了一个疑问,修个谱咋还要这么高的男丁费?他拨通了阿娘的电话。

阿娘,你在哪儿?

我回到了坳里,二蛋专程送回来的。

到了街上,也不在我这里玩几天?

坳里走不离,鸡和猪张嘴要吃,得有人照应着,还有这老宅子,得有人守着。

阿娘,我看到群里收修谱男丁费了,咋这么贵?一个人头五百。

这是你几个大伯在一起商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是听听,凑个热闹,听耀祖族长说,这修谱的事儿冗琐、繁杂,需要这么多费用,别人都掏得起,我们现在混得也不比别人差。

阿娘,你睡了吗?我知道了。

儒子想,只要阿娘过得开心、舒服就行。他又看了看群里那热火朝天的聊天景象,从众宗亲聊天的内容来看,都感谢耀祖族长建立了一个让族人团聚在一起的群,拉近了宗亲们之间的距离,彼此都找到了家的感觉,叙叙旧,更多的都支持王耀祖修家谱,得把家谱修好,让坳里的、坳外的及外迁的族人都永远记住宗亲。群里还搞了一次有趣的群体流动,就是红包雨接力,第一个人发红包之后,谁的手气最佳,是运气王,接着发红包,只见群里的红包一个接一个,族人目不暇接,想想呀,眼里可能所有的人饭不吃、觉不睡,眼睛都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生怕错过了抢红包的机会。他没有抢红包,在他的眼里,抢红包也是一种礼尚往来,光抢别人的,自己是铁公鸡,久而久之,会受到其他人唾弃的。他关心的是群里族人的态度,对王耀祖修谱的态度及这次男丁费有何意见。从目前的情况看,群里的族人都积极支持这件事情,而且情绪都很高涨,想必族人们把各家的男丁费都如数转帐给了王二蛋吧。他想到这里,还有什么意见可发表的呢?他为人的哲学中有一条:随大众。少数服从多数。既然所有的族人都出得起这五百元的男丁费,难道他就出不起吗?况且他还是吃着“皇粮”的公家人,若交不起这五百块,群里的族人又会是怎么看待他?他和儿子共两个男丁,他打开王二蛋的微信,转了一千元的红包。

刚转罢,他的手机响了,是阿娘打来的。

儒子,你和壮壮的修谱男丁费交了吗?

交了,刚转帐给二蛋了。

这就好,修谱是你亲大伯发起了,我们不能落下。

儒子知道阿娘担心的问题,拿别人手短,吃别人的嘴软,今天去街上二蛋酒店下馆子,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下馆子,他也带过阿娘下过馆子,那都是街上快餐的馆子,一碗面、一份凉皮都打发了,吃这样的大餐还真从没有过。吃了人家的,干起事情来就别落下。

儒子,你阿爹去了,我想替你阿爹把这男丁费补交上。

阿娘,决议上没说要逝世的人也交男丁费。

儒子,我是这样想的,决议上是没有这项决议,你看,你大伯都捐了一千元,我能不能也以捐款的名义捐五百,别给族人落下笑柄。

儒子想了想说,阿娘,你觉得咋高兴你就咋办。本来,他是想阻止阿娘的,阿娘老了,顺者为孝,只要阿娘高兴就行。

儒子,你同意了就好,本来我想让你转帐的,但想了想,你还得交男丁费,混淆在一起,没个说法,赶明儿,让你私塾叔帮我转帐五百。

阿娘,你考虑得很对,若我帮你转帐,族人还以为是我捐的,我交的男丁费的,捐款应该就免了。

儒子还在观望,这王耀祖到底搞什么鬼。说也奇怪,王耀提仪修谱且建起了家族群,他除了发决议外,并没有多写一句聊天的话语。

王二蛋的银行帐号上一夜之间多了几万元,高兴地咧着嘴,说,阿爹,你真是诸葛亮转世神机妙算,摸透了族人们的心思,你看,这修谱男丁费一夜之间都收齐了。

二蛋,一共多少?

五万多了。

这款的开支,你须经过我同意,花在什么地方?怎么花的?我都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坳里还有两个五保户王二狗、王大牛,哎,这无足重要的人,连我都忘记了他们的真实名字。二蛋,你和他俩一起长大,记得他俩的名字吗?

二蛋摸了摸头,嘿嘿地干笑着,阿爹,你是族长都记不住,我这水泥脑袋就更记不住了。

二蛋,你作为财务理事,别在群里聊那些没用的,你草拟一份公告发在群里,大体意思就是理事会体恤、关爱族人之心,对于族人王大牛、王二狗属于贫困户,免收其男丁费。

王二蛋上学读书成绩零蛋,可玩起手机来,那可比儒子强百倍,仅仅几秒钟时间,他就把这则公告发在群里。

接着,下面就是族人一连串的赞美声,都称赞族长和理事会成员深明大义,体恤人心,是王家坳王氏族人的福音。

儒子关注到了这则公告,不以为然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两个光棍条子,连饭都吃不饱,要他们的命也拿不出五百元的男丁费,做秀做得挺像的。坳里人都喜欢吹红火炭,眼前王耀祖又红着,他能说些什么,沉默是最好的法子。

王耀祖这些天确实很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和王二蛋整理一下坳里坳外所有王氏族人,很快就把根藤枝叶般的长江图给弄出来了,但这长江图反应的只是坳里坳外近几代的情况,并不能追溯出他们共同的祖宗。他让王二蛋把这张不完整的王家坳王氏家族长江图发在群里,他要听听族人的心声,进一步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果然不出所料,群里的族人对这不完整的长江道出了惋惜,惋惜的同时,也赞扬家庭理事会为修谱付出了辛勤的劳动。王耀祖明白,族人赞扬理事会,实则赞扬他,坳里的那几个老人无非是他请出来的掩人耳目的粪桶的耳朵,一种摆设。他让二蛋把小车子加满油,这几天可能要出远门。

阿爹,真要去通山寻找宗亲们的上源吗?

你个呆子,不去寻找宗族上源,你帐上的那五万元哪来的由头?权当旅游吧。

免费的旅游。

父子俩相互看着,嘿嘿地笑了。

儒子娘一早就起来喂猪了,这些天,她的心情特别好,那天,她拿出五张大票子给了王私塾,王私塾立即发了个红包到群里,红包的名字:儒子娘修谱义捐五百。想当初,儒子是坳里的标杆,人人知晓,更知晓儒子求学的艰难,而这一切都来自坚强的儒子娘。接着红包下面刷了整个手机屏幕的是对儒子娘的赞美声。王私塾一条一条念给她听,这是她一生听到的最让她开心的赞美声。

儒子娘,这么早都把猪喂了,哎哟,这猪有两百斤了,赶到年底超过四百斤,是我们坳里最肥最大的猪,看这猪背,膘大概有四指厚,肥猪呀,那像过去生产队的时候,大猪也就一百来斤,人穷猪也穷,不像如今人富猪也富,富得流油啊。王耀祖一大早地在发感慨,日子真是越来越好。

哦,族长,这些日子辛苦了。

儒子娘,收拾件干净的衣服,我们去通山寻找上源。

去通山?我也去。儒子娘有些惊讶。

你是家族理事会成员,咋有不去的道理?不光你去,耀民、私塾都去,二蛋把车停在坳口,过会儿就来接你。

族长,我还是不去了吧,我这家里有猪、鸡,张嘴要吃饭,走不离。

儒子娘,我刚才已经和二蛋娘说好了,这些天,你圈里的猪、鸡就由她来喂好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儒子娘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个一官半职真是好呀,连她的后顾之忧都给解决了。她还想说,族长,我还是不去了吧,这咋好意思劳烦二蛋娘。王耀祖却走远了,去告知耀民、私塾了,留给他一个背影,告诉她这是不容更改的决定。她这辈子还未出过远门,一辈子蜗居在王家坳,见到的也就是巴掌大个天空,这还要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外面的天是啥样的?火车是啥样的?动车又是啥样的?轮船又是啥样的?她只见过坳外的汽车和天上小鸟般的飞机。出去也好,见见世面。她忙折回屋里换上她最满意的衣服。拾掇完毕,刚出门,正巧碰上耀祖、耀民、私塾三人,正有说有笑地朝她走来。

儒子娘,收拾好没?就换身衣服,其它的都扔掉,就带一个人得了。

她正准备把早上吃剩下的火烧馍带上,见他们这么说,就不带了,就带一个人。

王二蛋已经把小车子加足了油,正驶进坳里接他们。

一行人上了小轿车,一股飙风驶出了王家坳。

儒子娘临行的时候,竟忘了带手机充电器,走到半道上,手机没电了。她的手机很少有电话,也就是儒子三不时跟她通话。

儒子今晚没自习,早早地回了家。妮子正辅导壮壮做作业。见他回来,问,儒子,听说阿娘出去旅游了。

这可是个新鲜名词,阿娘出去旅游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儒子不相信妮子的话。妮子,你真会说笑话,阿娘能出去旅游,她一辈子都不愿意离开王家坳,还有闲心出去旅游。

妮子笑而不答。

儒子拨通了阿娘的电话,一遍两遍三遍,以至无数遍,阿娘的手机都关了机。这下子可急坏了儒子,阿娘的手机关机这还是第一次,在他的印象中,阿娘的电话是随拨随接,没有关过机。妮子,阿娘的手机咋关机了?

儒子,我咋知道?今上午在街上遇上大娘了。

大娘?那个“霉运大娘”。儒子向来对奸滑、刻薄的大娘不感冒。

儒子,是你亲大娘,毕竟人家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还得尊敬一些。

要想小敬老,还得老敬小。这是相互的。你真碰上她的,打招呼了吗?

打了,你猜大娘跟我聊了些啥?

狗嘴吐不出象牙,她能说什么好话?

儒子,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大娘还真的变好了,这些天在替你阿娘喂坳里的猪呢。

她给坳里的阿娘喂猪,你做白日梦吧,太阳永远都不会从西边出来。

这次呀,太阳还真从西边出来了,大娘说这差事是族长安排的,族长的话,她能不听吗?我相信大娘的话是真的,她真的在替阿娘喂猪。

我问问阿娘这到底是啥回事儿?儒子拿出手机又拨着电话号码。

妮子格格地笑着。

我这脑袋也给急糊涂了,阿娘的手机关机了。

你打二蛋的电话问问。

儒子和二蛋的关系不错,坳里有什么事儿,他经常打电话问二蛋。

二蛋可能在开车,接电话不安全。

那你直接打大伯的电话不就得了。

我才懒得打他的电话,这人贼着,一辈子不说话、不见面都行。

那你不打算问问阿娘的情况了?

妮子,霉大娘还跟你说些什么?

大娘说,族长带着家族理事会的成员去了千里之外的通山寻求族人的上源,修谱要对接上上源。

去了哪些人?不会耀民伯、私塾叔也去了吧?

肯定去了,一车的王家坳的老人。

那打电话问问私塾叔。儒子拨通了王私塾的电话。

私塾叔吗?我阿娘在吗?她的电话咋关机了?儒子接通了电话,劈头盖脸地说出了这么多问题。

儒子,你阿娘在我身边,我把电话递给她,你跟她通话。

好的。

儒子,我是你阿娘,你大伯用二蛋的专车带我们去通山寻求族人的上源,家里的猪、鸡由你大娘照看着,我临走的时候忘了带手机充电器,这几天,若有什么事儿,你打你私塾叔的电话。

儒子听了阿娘的话,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阿娘好好的,并且真实地走出了王家坳,要行到千里之外,若不是修谱寻上源的话,她可能在有生之年要在坳里呆下去,出去也好,至少也可以见见广,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他本想对阿娘说,要她防着大伯一手,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可话到嘴边,车里还有其它人,且王耀祖就在身边,那样的话能说吗?他改口说,阿娘,路途注意安全,玩得快乐。

妮子,这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但我总感觉某些地方不对劲儿。

啥地方不对劲了?你这是杞人忧天,自求烦恼。

天上不会掉下馅饼。

听爷爷说,他们小时候天上就掉下个馅饼,而且是一张张票子。

那是战争年代,运钞机坠地时票子酒了漫山遍野。王耀祖贼着,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害怕他把阿娘套进了袋子。

阿娘就一副老骨头,即便套进了袋子,他又怎么着?

大娘替阿娘喂猪鸡,不会要工钱吧?

大娘如果要的话,也是向族长大伯要,阿娘并没有安排她更没有请她喂猪,说话做事儿总要拿到桌面上来说。

妮子,你这话提醒了我,王耀祖在打男丁修谱费的主意,羊毛出在羊身上。

那修谱费是家族集资的,大伯也敢打它的主意。

你想想,修谱是好事儿,是众望所归的事情,这百十来口子男丁,毛毛算起来也五六万块钱,修谱能花多少钱,各项开支得有个名目,这酒店的吃喝、旅途的差旅费等都是要报销的。不行,我要把这事儿在群里挑明,不能让族人糊里糊涂地集资。

儒子,你等等,假若这次让你当族长主持修谱事易,这理事会的吃喝、寻找上源的费用让你私人出腰包你愿意吗?

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就对了,王家坳王氏家族坳里坳外的能人多着去了,不乏你一个,你能看出这一点,也有能人能看出这一点,枪打的出头鸟,出墙的椽子先烂,这道理明理人都知道,况且,阿娘也是家族理事会成员之一,吃喝也罢,旅游也罢,她也是受益人之一,我想,这就是大伯为啥要把阿娘拉进家族理事会,大伯是当了一辈子的村支书,白道、黑道上的人都见过,难道他的脑子会实着?

妮子,你的脑子真灵。哎,姜还是老的辣,这事儿先放一放。

儒子,群里也不要发任何言论,一句话说不好,所有人都会针对你的,到时你把人得罪了还不知道啥原因?因为你的性子决定了你不圆滑世故,大伯和你正好相反。

好吧,妮子,我听你的。

正说着,手机屏幕一闪,闪出了很多条信息。儒子打开一看,是阿娘他们一行人到达了通山的图片,图片是王耀祖族长发的。

妮子,看看这些图片,王耀祖又在表功了,这路上去的时候两三天,再在通山待上两三天,回来又得两三天,来回一次十来天,花费多大。

儒子,别提钱,让外人知道多俗气,看,阿娘挺精神的,以前上个街都吐得昏天黑地的,而这次一点晕车的迹象都没有了,这就奇了怪了?

人逢喜事儿精神爽呗,阿娘心情欢悦,当然不晕车了。

那你怎么还对这次寻上源有意见,如今坳里坳外不都是这样,上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你在单位混着,得学着点儿,要不,你的学生职称都上了中级,你还是个初级。

妮子,你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咱们聊的是这档子事儿,你咋又扯到学校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如今人都滑着,我们都要学着点儿。

群里这会儿尽是图片,首先是张找到上源祖宗的坟墓,坟墓很大气,立了碑的,碑文依稀可见,和他们的派别吻和。接着又是通山宗亲祠堂里供着的谱书,很多,一套十来本,有一张记着他们王家坳迁出的祖宗。后来的很多张就是通山宗亲热烈欢迎王家坳宗亲回归宗系的场面,其中很多的是视频,其中有一个叫王鸿文的长者主持了这次欢迎会,很隆重,是在酒店里举行的。其中夹杂的更多的是宗亲们多年未识的欢聚场景,阿娘的脸上有时挂着笑容,有时挂着泪水,可以看出,她那是激动的微笑。视频多半是吃饭的场景,很热闹,觥斛交错,可以看出,通山的宗亲热情好客,民风淳朴、善良。

那个叫王鸿文的,应该是通山王氏家族的族长,也是他们谱局的会长,年龄跟王耀祖差不多,但辈份整整相差了一代人,这就是古时老大、老幺年龄的区别,随着年代的久远,有的相差一代人,有的相差几代人。有一个视频专门拍摄的是他向王家坳四位长者敬酒的视频,神情很虔诚、真挚,带着酒意,说,通山老家的宗亲日夜盼望着顺清公的后裔能早日归入宗谱,今天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儒子及王家坳的族人真正才知道他们共同的祖先是王顺清。视频里的王鸿文激情地感慨,顺清公是了不起的人物,是大清朝嘉庆年间的进士,听他的爷爷说起,当时,路过通山的文武百官都是“文要下轿、武要下马”,对着通山朝拜。他们通山宗亲都以顺清公为荣。

这段视频出现在群里,群里炸了锅。

了不起,我们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原来是朝廷的一品大员。

那时的一品大员如同现在公家的部级干部。

我们要以我们的祖先为荣,要让我们的后辈儿孙秉承祖先的奋发向上的传统。

嗯,这次修谱,耀祖伯功不可没。

是呀,若没有族长的发起,我们还真不知道祖先是谁。

我们王家坳王氏家族这么多年恩受顺清公庇佑,与人为善,和睦乡邻,成为一方望族。

……

妮子也低头看着信息说,儒子,看见了吗?群里都歌颂大伯功德无量。

妮子,反正我不会跟着一起瞎起哄,新盖的茅厕三天香,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胜者。

儒子,你这种思想也对,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们就当一个旁观者。

儒子、妮子相视而笑,生活就是这样。

儒子娘一行人出去寻找族人上源,来回整整十天。

回来的那天,儒子娘坐在前座上,这次出行,她显得格外贵重,副驾的位子让给了她,那位子应该是王耀祖。王耀祖很客气,说,一车子的人都是王姓,就她外姓,能跟他们一起出门受苦,就冲这一点,那位子也非她莫属。说真的,坐在副驾的位子上,二蛋的车开得稳当,速度不快,视线特别好,一路上看到了很多很多的风景,那都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风景,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此生不算亏本。

一路上,儒子娘用手掐算着,她的一生都是这样的,掐着手指过日子的,穷苦人家的日子,不掰着手指头掐算能行吗?不掰着手指头掐算能把儒子供出学校门吗?其实,坳里的人都是掰着手指头掐算着日子,只在掰着手指头掐算日子,才能使日子越来越好,越过越有幸福感、成就感,坳里人的日子如此,山里人的生活亦如此。

婶子,你的手指头掐算着啥呀?是不是再掐算顺清公一品大员距我们多少代了?二蛋开着车,调侃着。

二蛋,你婶子也没有文化,这顺清公离咱们多少代了,我还真掐算着算不出来。儒子娘顺话搭话。

按派别算下来,应该有十代了,一代按六十年算,也算有五六百年了。王耀祖脑子灵,他脑子早算出来了。

哎,这十代也有点太遥远了,这下来要繁衍多少孙子后代。儒子娘叹了口气。

是呀,多少代了,我们的子孙后代竟然忘了我们的祖先还是一品大员。王耀祖接着话说,

族长说的对,人活着可不能忘祖,得把祖先的荣耀发扬光大。私塾附和着说。

儒子娘的手指头实际上掐算的是这次一行五人出行十来天的费用,一人一天按两百元来算,这是最低的标准,还不算上通山宗亲的接待费,这次寻根问祖至少也得一万多的费用,这笔开支,他大伯不可能私人掏腰包的,哦,她差点忘了,还有他大娘的工钱,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大娘不可能义务替她喂猪养鸡的。但私塾都支持这次出行行动,她又有什么话可说。人一生,多少事,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呀,装糊涂也是一种明智的处事哲学,这是王私塾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她信,如今,她不得不信,到嘴边的话只好咽回去了。

他大伯,这一路全靠你照顾,让我看到了火车、轮船、草原、大海,知足了,真的知足了。她感叹着。

二蛋的小车直接把一行人送回了坳里,王耀祖和王二蛋正要回街上,梅花撵了上来。

老头子,刚回到坳里,又将去哪儿?

去街上还有要紧的事儿去办,你跟上来干啥?

梅花两个手指头捏了捏,在王耀祖眼前晃了晃。

王耀祖明白其中意思。说,真是个急婆娘,急婆娘嫁不了好汉。

我就是个急婆娘,结果嫁了你这个王八蛋,做什么事儿只管自己。她有些委屈。王耀祖以前风光的时候,她至多也就是喝汤的份儿,大鱼大肉吃得少,因为王耀祖比她更奸滑,她拗不过王耀祖。如今,王耀祖的威风扫地,她也只有跟着喝西北风的份儿。这时候,她得抓住点实在的,什么是实在的?手里有钱才是最实在的。王耀祖出行前,让她打理好儒子娘家里的猪、鸡,亲口对她说,一天两百块,要不是冲钱看,她会去给她的死对头喂猪吗?她开始不愿意。王耀祖说,梅花呀,人一生,什么都可以赌气,但有一样别赌气,就是别跟钱过不去,你要是不愿意,坳里一百块一天的人都排队等着。她说,我要现钱。王耀祖说,这次出行寻祖还不知道几天?咋给结帐?等回来之后立马给你。

王耀祖说,老太婆,我们是一家人,还分个你我。

梅花说,老头子,你们收了族人那么多票子,今个儿不给钱,就别想走出王家坳,以后也别想再回王家坳。她拦住了小车子。

王耀祖无奈,说,二蛋,给你阿娘两千,回头记在修谱费里。

王二蛋为这次出行,去银行取了两沓厚厚的票子,钱夹里只剩下仅有二十张,说,阿娘,这钱给你了,我身上就空了。

梅花说,二蛋,给我两千,阿娘给你一千零花,别学你爹,在我身上花钱就是个铁公鸡。

二蛋把钱夹里的两千元递给了阿娘。梅花从中数出了十张又回递给二蛋。

去街上的路上,二蛋嘟哝着,阿爹,这修谱费花得差不多了。

王耀祖说,二蛋,你真是乳毛未干的傻蛋,穷则思变,你懂吗?钱去了还会再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该你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王耀祖让二蛋拿出笔和帐本。

把这些天的开支统统计一下,细算一下,包括你这酒店的这间屋的开支。

王二蛋拿出计算器计算着明细,尽管在学校语、数都是“鸡蛋”,但用计算器算帐的本领不差丝毫。很快,一笔帐算出来,阿爹,目前所有的开支是三万一千零五分,剩下的钱不多了,只有两万块,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将会入不敷出。

二蛋,帐算得挺精的,说说看,这里面你捞了多少油水。

阿爹,我那是油水吗?房租、客餐、车子等,还有工钱,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以追求利润为天职,没有利润的事儿,我为啥要去干?

二蛋,你真长本事了,终于学会了经营之道,我甚感欣慰。

阿爹,接下来该咋办?

二蛋,你就盯着手机屏幕,看群里的信息吧,其它的就等着收转帐红包。说着,王耀祖的手指在手机上不停地划着。如今,不光他有这样的动作,坳里、坳外的人一闲下来都是低着头划着手机。群里还是族人们热闹非凡的景象,其聊天的内容有文字、语音、视频、图片等,主要是叙旧,把多年未见的情感都发泄出来,有笑声,也有哭声。正在族人沉浸在聊天带来的快意之中。手机屏幕被一连串的视频、图片刷屏,发这些图片、视频的是族长王耀祖。这些图片、视频之后是他的总结:一、感谢各位族人近些时日对家族理事会工作的支持。二、本次理事会成员不远千里的通山之行成功接上上源,让我们族人骄傲、自豪的是我们共同的先祖顺清公是清朝进士,这是家族的荣耀,永远传承下去。三、家族理事会决定本次修谱上溯到十代,也就是顺清公那一代,王家坳王氏家谱修好以后将存于通山谱局。

群里的族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图片、视频和总结上。个个都满心欢喜,回复“族长威武”,并发个一个大大的大拇指图片。

王耀祖很得意,说明他的修谱工作得到所有族人的肯定。他不失良机地发了一则《倡议书》,倡议书的内容是他这几天让王私塾草拟好的,内容如下:

各位宗亲、各位族人:

邦国有史,地方有志,家族有谱,自古而然。邦国无史,无以识其兴衰;地方无志,无以证其沿革;家族无谱,无以考其世系。国盛修志,族旺修谱,当今中华,国运昌盛,百姓富庶,华夏子孙,修谱续谱,已成热潮。

“家之有谱,犹国之有史。史所以记一国之事迹,谱所以叙世代之源流。”宗谱是一家一姓的生命史,记载着其发源、生息、繁衍的漫长过程。它是记录家族组织活动的档案材料,透过族谱,不但可以追溯本姓的根源世系,还可以看到变幻的历史风云以及跌宕起伏的人世沧桑。故而修谱可以“溯渊源,分疏戚,序尊卑。”可以敦亲睦族、扬善惩恶,可以发扬传统美德、尊祖敬宗、教化后代、促进社会和谐,更是延续人文、传承文化的德行善举。家族中有宗谱,家族成员都按字派(辈)命名,虽历经多年或远隔千山万水,同一家族成员均能按照家谱论出辈分高下和亲疏来,所以宗谱是家族的“传家宝”。

我们都是顺清公的后裔,顺清公是前清朝的进士,创造和积累了丰富的治家、兴族、利国安邦的经验,给王氏后辈留下了宝贵精神财富。为传承和弘扬先祖先贤美德,需有完善的族谱记载。但由于种种原因,王家坳王氏家谱从未修订,根本没有查实及理清楚自己的渊源世系,还有的宗亲没有列入族谱里。为不忘本源,尊祖敬宗,和亲睦族,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为此修订《王家坳王氏宗谱》。

经家族理会成员全票通过,修谱追溯上源十代,坳里、坳外的族人都必须入谱,工作程序繁冗、杂乱,需要巨大的人力、财力投入,故此正式向族人发出倡议,本着宗亲事业大家办,能力不分大小,捐款不分多少,出钱出力,齐心协力,所做功德我们都将在宗谱功德榜中留名,以告后人,同时,倡议本族中的王氏姑娘们踊跃捐款。希望广大族人共同努力,众志成城,完成家谱修订之大业!

这倡议书写得言词恳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群里的族人看了,心潮澎湃。

阿爹,你的文笔真好,能写出这么好的倡议书。

二蛋,这倡议书不是我写的,是前天晚上,我让你私塾叔草拟的,写好之后,他转发给我的。

阿爹真有能耐,把私塾叔都请动了。

二蛋,别说这些没用的,下面你发一则信息,信息的内容我说你写,王家坳已故族人王耀宗之妻儒子娘省吃俭用,特为此次修谱捐款五百元。族长王耀祖家里生活拮据,他勒紧裤带为修谱捐款一千元。两位老人堪称王家坳族人的楷模,望全体族人以他们为榜样,为修谱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同时,倡议王家坳王氏家族坳里、坳外的姑娘们踊跃捐款。

阿爹,这最后一句,刚在倡议书中不是写了吗?如此重复啰嗦。

二蛋,这不是啰嗦,是强调,你想,男丁费已征收,还会有多少男丁会捐款?捐款是自愿的,男丁们不捐也是没办法的。修谱本是不关宗亲中的姑娘们的事的,没有女丁费这一说法,但她们可以捐款,女人比男人更爱面子,等会儿,群里王氏姑娘都会踊跃捐款的。

阿爹真高明。

二蛋,你就坐等着收款吧。

果然不出王耀祖所料,家族群出现了短暂的冷静、沉默,也就是那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群里又热闹起来了,当然,所有的男丁依然沉默,他们在关注着群里的一举一动,热闹起来是坳里的或是远在天涯海角的王氏姑娘们,巾帼不让须眉,若是这次修谱,她们不捐点款,将来有何脸面回娘家见江东父老?红包雨又开始了,只不过是某某转帐捐款专用红包,只有王二蛋才有权利点开。

王二蛋帐户的款数直线上涨,不大一会儿,上涨得与先前的男丁费齐平了,甚至还有超过。

阿爹,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

二蛋,做什么事儿都得要肯动脑子,财富都是靠智慧赚来的。

儒子也一直关注着群里的消息,他有点痛心,这族长大伯还真会愚弄族人,变着手法设计一些口袋,让族人心甘情愿地钻进去,并心甘情愿地掏票子,还把他阿娘抬出来作为标杆进行标榜,他苦笑了一下,王耀祖呀王耀祖,真是用心良苦。他也准备了一个帐本,把坳里、坳外的男丁费、姑娘们捐的款也都作了详细地记载。人世间总要有一个人主持公道,若王耀祖再耍着手段、变着花样收款,他将抛去这份详细帐单详细地暴露在群里。可是,阿娘是理事会成员,成了他的绊脚石。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份帐单抛在群里,附加一句:修个家谱究竟要多少钱?他想,只要这则消息发在群里,一定会成了一则爆炸性新闻。这是王耀祖的高明之处。再说了,族人把钱出了,也就此打住,能把家谱修好修全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要是让他去做这件事情,他未必有这个闲心。

群里的红包转帐差不多,又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场面。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喜欢静,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切。

群里的一个族人叫王鸿阳的,应该是儒子同辈的,他从未谋面这个人,在儿时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个人,在众多的信息中,他得知王鸿阳是早年外迁到外省的耀国伯的幺儿子,正在大学里读书,是王家坳王氏家族的骄傲。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他在群里首次冒泡,摞出一则信息:请问王家坳家谱理事会,男丁费都交,七大姨八大姑的及姐姐妹妹们都义捐了钱,这谱修成之后,是否人手一本?

这则消息一出现,所有的族人都不说话了,不知是在等族长大人发话呢?还是无声抨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群里死一般地沉寂,像是群山开启了“全员禁言”功能一般。这一夜,似乎所有族把该叙的旧全叙光了,该发泄的思念之情全部发泄完了,似乎都不再关注手机,把它扔在了沙发上或是床头上,蒙上被子睡个安稳觉。

王二蛋有些急了,阿爹,群里有人质问能不能人手一本家谱?该怎么回答?我还害怕又要咱们公布帐目。

二蛋,你是吃饭长大的,不是被吓大了,球鸡巴大点儿的事儿,一个腋下无毛的楞头小子。

那该咋办?

不理他,那个叫王耀阳的楞头小子,是早些年迁往晋西的王耀国的幺儿子,能翻起多大的浪。我打电话让私塾回复一则消息:修谱工作正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至于耀阳贤侄提的问题,家族理事会考虑,尽全力人手一册。

很快,群里出现了王私塾的消息,打破了家族群一夜的寂静。

二蛋,你把信息转发给儒子,那小子不买我的帐,他买他阿娘的帐。说着,他拨通了儒子娘的电话。儒子娘,群里有人质问族谱能不能人手一册,你是理事会成员,让儒子代你回复一下,回复的内容是尽力而为。

儒子娘拨通的儒子的电话,转达了他大伯的意思。

儒子一直关注着鸿阳的发问,看看王耀祖怎么收场?阿娘的电话来了,同时,二蛋转发的信息也来了。他看了看,这也算是一总答复。阿娘的话,他不可能不听,就代替阿娘回复了信息,信息的内容如私塾的一样。

接着是二蛋的回复,最后才是王耀祖的回复。

王耀祖不失良机地加了一信息:耀阳贤侄,你阿爹王耀国可是跟王家坳的“耀”字辈的老人光着屁股长大的,如今,你混得有出息,是家族的荣耀,不能光发问,也得表示表示心意!

儒子见了这则信息,暗笑着,这就是在群里发难的“好处”,明显地是向耀国伯要钱,换种意义去思考,算不算是一种惩罚?只不过是这种惩罚是名正言顺的。

群里出现好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王耀国不是傻子,他在晋西落脚,主要在煤矿搞副业之后,和当地的一个女人搞上了,搞上了就把根扎在了那儿,那个晋西婆娘就给他生了一大堆的娃儿,好在他力气大,煤洞子干活挣的钱多,不仅把一大堆娃儿都供到了大学,而且还有积蓄。这耀祖都开口了,还有耀民、耀安、儒子娘都看着他,哎,那叫他的老幺鸿阳嘴多,在群里问了不该问的话,看样子,男丁费交了不说,这捐款又少不了。他咬了咬牙,族长耀祖捐了一千,他也不能低于那个数,就转出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

王二蛋接收了红包,紧接发了一个大拇指图标,耀国伯慷慨解囊一千元,功德无量。

屏幕连续滚动着,滚动着的都是王二蛋发的信息,族人都复制了他的信息,表示对耀国伯的行为表示大加赞赏,反正赞赏也不掏腰包。

族人赞赏完毕。王耀祖发出了一则信息:耀国老哥为家族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特聘为王家坳王氏家族理事会成员,宗亲欢迎,表示祝贺。他发出一连串巴掌。

族人们的手机屏幕又被刷屏了,全部都是掌声。

王耀国不再为一千元票子心痛,他的一千元票子不仅买了吆喝,而且还买了脸面。

群里又继续着热火朝天的聊天场面,就是没有人再发起质疑的信息了。

儒子看着这些信息后,觉得有些好笑,他不得不佩服王耀祖的手腕,他又想起阿娘的事情来,阿娘也上了他的贼船。正想着,阿娘来了电话。

儒子,你大伯又来了电话,说明天去海边寻找宗亲,你说我去不去?给我拿个主意?

阿娘,海边上有我们王家坳的族人吗?

不是我们王家坳的家门,是通山那边和我们王家坳这支的一个堂兄弟几百年前搬到了海南。你大伯说,一定要把这些藤蔓都理顺,记入家族史册,让后世景仰。

儒子想,修一个家谱真的要修十代吗?有必要这么天南海北地跑来跑去?他说,阿娘,你想去吗?

儒子,我不想再跑来跑去了,南边的水土和我们这儿水土不服,这副老骨头怕经不起折腾。

儒子听出了阿娘的意思,不想去了。说,阿娘,保重身体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你心疼钱吧,你可是掐着手指头、抠着鸡屁眼过日子,这般消费你肯定受不了。

儒子,你说的是实话,说到阿娘的心口上,阿娘就是这么想的,你大伯这是揪着别人的娃儿不心疼,乱花呢。

阿娘,海南那儿真的有我们的宗亲吗?现在信息发达,打个电话问清情况或是直接拉进群里聊天,一切不就清楚明了?

儒子,这些我不懂,反正这次我是不去了,坳里、坳外的宗亲们挣钱都不容易,我不能昧着良心白花他们的钱,上次,我捐了五百元,就算是在此之前我的所有花销。

阿娘,恐怕你那五百元不够你的开销。儒子笑着说。

那怎么办?怎不可能让我再捐五百,让他们拿去花?

倒没有这个必要,阿娘有了这个觉悟,想到了这个层面已经很好了,不去就不去吧。

那我就向你大伯说,这几天我头有些晕乎,像是高血压犯了,去不成了。

阿娘,你啥时也会说假话呢?

你这娃儿,咋跟阿娘说话的?不跟你唠唠叨了,我要去喂猪了,今年的这头肥猪是我有生一来喂得最大的一头肥猪。

儒子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肥猪的哼哼声。

儒子娘没去海边,王耀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又打电话通知耀民、私塾。他们俩正在皂角树下聊天,刚才儒子娘与王耀祖的通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俩人都说,耀祖,刚出去了十来天,我这副老骨头还没有缓过劲来,这次我们就不去了,有劳你和二蛋贤侄了。

阿爹,那我们还去不去?二蛋问。

去,怎么不去?不去怎么知道宗亲们的情况?

去还不是那个怂样,还费钱的,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二蛋,咱们去城里玩几天。

阿爹,你不是说去海南吗?咋又城里玩几天?

不出去做做样子,这修谱费的开支怎么列?正好,理事会的几个老东西不去,我早料到了他们不会去的。

阿爹,我明白你的意思。

二蛋一脚油门,小车子消失在去城里的夜幕中。

通山的宗亲要来王家坳省亲并指导修谱事宜,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通山的有些宗亲早被王耀祖拉进了群,和王家坳的族人打成了火热一片,血脉亲情,性子相同,方言、习俗相同,聊起来语言没有障碍,且都用土话,很带劲儿,既然土话、习性相同,那就说明是一个共同的祖宗,这是毫无疑问的。通山王氏家族谱局的族长王鸿文早被他拉进了群,可他从未在群里发表过意见,也未聊过天,似乎在冷眼观察一切。

这个消息当然是王耀祖发出的,去海边转了“一圈”回来之后,他就向通山宗亲发出邀请,要想搞好经济,必须把一潭死水搅动起来,让它活起来,活起来,二蛋酒店的生意才能兴隆。再说了,礼尚往来,这是人间常情,上次去通山寻亲,得到通山宗亲们的热情款待。他就向族长王鸿文发出了邀请。王鸿文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将带领通山家族理会事成员择日奔赴王家坳,和族人一起欢庆,并指导修谱事宜。王二蛋紧接王耀祖的信息之后,发了十来个拍手欢迎的图片。

族人紧跟二蛋欢迎图片之后,一两百的族人,手机屏幕上拍手欢迎图片刷了整整半个小时的屏。可见,王家坳的族人的真诚与朴实,他们是真诚欢迎通山宗亲的到来。

关于通山宗亲要来王家坳指导修谱事宜,王耀祖不敢怠慢,这是家族千百年来的盛事,也是凝聚族人人心的快事。为此,他让二蛋把家族理事会成员接到了街上,召开理事会会议。这次他是一反常规,先开会再吃饭。

大伙儿都说说,这次通山宗亲要来我们这里指导修谱,我们该是个什么样态度?王耀祖说。

当然是热烈欢迎,在通山,宗亲们热情接待了我们,我们也不能落后。王耀民首先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王私塾也举手表态,礼尚往来,我们可不能怠慢了远来的宗亲。

儒子娘说,我是个本分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几位瓢把子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王耀祖笑着说,王家坳的族人都明事理,群里欢迎的巴掌声响彻了整个王家坳的山谷,这是好事情,说明了我们家族有着优良的传统,不愧是顺清公的后人,识大体、讲团结,是旺族!下面我们要说一说一个重要的事情,通山宗亲来我们这里,需要家宴,这家宴是放在坳里还是放在酒店里?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王私塾说,按理儿放在坳里能体验本家族的乡情风貌,可在坳里放在谁家?谁家承办这次家宴?这是个问题。

王耀民说,我们在通山寻亲,宗亲们把我们都请到了大酒店里,若家宴放在坳里,是不是显得我们小气?

王耀祖不说话,给每人递了一支烟,众人吧嗒吧嗒地抽着,有些事情,他也要体现充分的民主。

看样子,儒子娘的意见至关重要。她咳嗽了一下,清了嗓子,我没什么意见,放在哪里都行。

王耀祖说,听两位老哥的意见,还是放在酒店为妥,省去了很多麻烦,且服务周到,众人意见一致,那就放在酒店。眼前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参加家宴的是王家坳的族人还是我们几个理事会成员?把这个事情说清楚,也好让二蛋事先预备。

王耀民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况且此次修谱族人都出了钱的,要乐大家一块乐,光我们几个老东西在这儿乐和,我怕族人的唾沫星子。

就是,坳里的族人也不多,大部分都在外打工,把他们的家人接到酒店,充分体现我族团结和睦平等友爱之心。王私塾接过话说。

嗯,私塾是读过书的,这话说得不错,把坳里的老少爷们都接到一起聚聚,热闹热闹。他的眼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目光。

王二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吃瓜,吃瓜,这西瓜是新配种,无籽瓜,特香甜。边说着边把红艳艳的西瓜分发到各位长者的手里。小桃,吩咐厨房上菜。

众人说着香喷喷的酒菜。

王二蛋亲自开启的两瓶十五年陈酿的“白云边”。说,各位老伯、婶子,今天咱们来个不醉不归,酒管够,我备了一箱子。

儒子娘无不感慨地说,如今啊,这个日子真是个好,又是酒又是肉的,哪像往年逢年过节,哪有大鱼大肉?特别是年关,寒冷腊月,坳里没得青椒之类的青菜,到街上买上斤把从南边热带运送来的,舍不得吃,留着待客。

酒过三巡,王耀祖说,这次盛宴一定要办风光,要让坳外的人看到我们王家坳是旺门之族,耀民、私塾老哥,你们回去之后,把坳里在家的老少爷们统计一下,看有多少人,好让二蛋准备多少席。

好的,没问题,这点儿小事儿,我们在皂角树下唠嗑的时候就办好了。

众人吃得正兴,王耀祖的电话响了,是通山族长王鸿文打来的。

耀祖叔,刚才和本族理事会儿商议了一下,定于本月十五来王家坳。

鸿文贤侄,热烈欢迎通山宗亲来王家坳做客。

老哥们,儒子娘,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刚才通山族长王鸿文来电,定于本月十五来我们王家坳。

好好好,热烈欢迎。众人拍手赞道。

二蛋,本月十五日,王家坳宗亲与通山宗亲欢聚一堂,地点就在你的酒店,你得准备好一切。王耀祖说。

好嘞,包你们满意,众位老伯、婶子。二蛋快乐地答道。

二蛋,在群里发则通告,把刚才理事会议定的事情公示在群里。

二蛋迅速地划着手机,写着通告:经过王家坳家族理事会审议通过,定于本月十五在艳阳天大酒店迎接通山宗亲,所有族人欢聚一堂。几句话,简洁明了。

私塾说,二蛋读书时考“鸡蛋”,如今这公告写得像模像样、有板有眼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二蛋摸着脑袋说,还是叔教得好。

这话说得是褒还是贬,或是一语双关?众人哈哈地笑着,二蛋这话说得有意思。

群里炸了锅,所有族人欢聚一堂,过大年哟!几乎这句话刷爆了手机屏幕,看样子,族人非常赞同这场欢庆活动,毕竟都出了“血”的,不吃白不吃,这样的事儿要是在年关挺好,特别是那些常年出门在外的族人能好好在一起唠嗑了。但眼前离年关还远着,那些坳外的人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坳里的老人们一般都不会用手机,这欢聚一堂过大年的事情就得儒子娘、王耀民、王私塾去口头传递了。

三个老人传递信息不必挨家挨户地去说,傍晚的时候,坳里的人都会集中在皂角树下乘凉、闲聊。当他们把这一消息说出去的时候,坳里族人都举双手赞成。

那天早上,我们都起得早早的,像以前赶集,不坐车,我们都走到街上去,边走边聊,免得二蛋的车来回地接不划算。

就是,那天,族长和二蛋忙得抽不开身,我们就不要再添麻烦了。

走走路,身体硬朗些。

……

坳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他们的心都憧憬着这一天早点儿到来。

十一

今天是个艳阳天,坳里的喜鹊一早都在坳里叽叽喳喳地叫着。坳里人似乎一夜都没睡着,东边刚泛出鱼肚白,他们都起来了,嚷着向坳外的街上走去。

儒子和妮子还睡在床上,恰逢周未,把平时的瞌睡都给补起来,手机响了,把他俩给吵醒了。儒子惺忪着眼睛,电话是阿娘打来的。喂,阿娘,有什么事?这一大早的,你就起床了?

儒子,今天是通山宗亲来我们坳里相聚并指导修谱,坳里人都在街上二蛋的酒店里聚会,你中午也过来唠唠嗑。

儒子前些天看到群里的公告,最近临近期末考试了,学生抓紧时间复习,水不紧鱼不跳,他也紧张地引导着学生复习着,没再关注群里的信息了。阿娘,这段时间忙,没关注群,倒把这档子事儿忘了,中午坳里的人都去吗?

都来,男女老少都来,可热闹哟,我和他们正往街上走,你和妮子也早点过来,把壮壮带上,这些天我都没见着孙儿了,我想壮壮了。

都去?不好吧,二蛋的酒店订了多少席?坐得下吗?

前些天开家族会讨论过了,坐得下,大概一、二十桌,大锅饭,热门得狠。

好的,你到了,我们就过来。

妮子早醒了,竖着耳朵听着他娘俩儿的通话。儒子,今个儿,我们要去吃“大锅饭”?有意思,小时候,听说过“大锅饭”,还真没吃过?

妮子,大锅饭,好吃吗?我也没吃过,一坳的人都在一个锅里吃饭,如今不缺吃穿,吃的就是那股热闹劲儿。

那就快点起来吧,给壮壮找件干净的衣服穿上,今天可是我们全坳的人在一起,挺热闹的。

俩人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二蛋的艳阳天大酒店里热闹非凡,王家坳的族人坐在圆桌上喝着茶抽着烟唠着嗑。通山的宗亲还没来,正在路上,中午时分才到。

儒子娘见儒子他们还没来。又拨通儒子的电话,电话还在接听中。儒子就到了酒店门口。儒子娘拉着孙子壮壮,又是摸头又是亲脸,好不亲热,忙不停地给他拿水果吃,奶奶疼孙子,天经地义。

在这样的场合,儒子表现得很大度。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故乡人。临出门的时候,他没有忘记装上几包黄鹤楼,进了酒店的门,跟阿娘打过招呼之后,见王耀祖坐在正中央,坳里的老人都围着他拉家常。他很大方地走过去,大伯好,掏出香烟敬了一支,这是他自从求学时被打脸之后的第一次叫王耀祖为“大伯”,坳里人都看着,他要表现出足够的大度,更表现出读书人的涵养。他一一跟坳里的乡亲们打着招呼,一边散着香烟。族人们都说,儒子这娃儿是我们坳里最有出息的人,混得不错,快要当校长了吧。儒子笑着说,谢谢婶子、伯伯们的吉言。他在族人心目中的位置,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建立了起来。

王耀祖的电话响了,是通山族长王鸿文打来的,说他们的车子已经下了高速,马上就到了。他放下电话,就招呼着族人们准备,说,乡亲们,通山的宗亲马上就到,锣鼓敲起来,秧歌扭起来。

一辆小骄车缓缓地在酒店大门口停了下来。随着王耀祖的一挥手,鞭炮燃着了,礼花在明媚的阳光里绽放着,坳里自古就有自己的锣鼓队和秧歌队,王耀民是锣鼓队的队长,儒子娘是秧歌队的领头儿。此时,锣鼓喧天,欢歌笑舞,儒子娘的秧歌队扭得特别带劲儿。

王鸿文一行五人从车上下来,被眼前的欢迎仪式感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只差流出来了。他们和坳里的男女老少一一握手、言谢。

欢迎仪式结束后,家宴正式开始。

让儒子感到意外的是,大伯竟把他安排到首席的正座上,主要陪通山族长王鸿文,这位子本身应该是大伯的,咋轮得到他坐?

大伯,这位子是你的,你陪鸿文老哥。儒子说。

儒子,让你坐,是因为你是公家的人,当副校长了吧,你是我们王家坳的骄傲,我等这谱修好了,这族长的位子就让给你。

儒子说,大伯,使不得,等我老了没事儿干的时候再干这族长吧。他的嘴里这么说着,屁股却坐到了鸿文族长的身边的位子上,今天是族人大聚会的时刻,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的脸上有着无限的荣耀和光环,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不需要出去敬酒、陪酒,族人会向他们敬酒。

王鸿文族长见王耀祖把本属于族长的位子让给了身边的老弟,才觉得身边的儒子是王家坳真正有份量的人,放低自己的身价,主动先陪起酒来。

坳里人频频向儒子敬酒,似乎他成了今天的主角,这也不足为怪,谁让王家坳近百年只出了他这么一个秀才,如今提拔为副校长,假以时日,就是正校长了,是王家坳走出去的最大的官儿。

坳里人酒足饭饱之后,纷纷过来与通山宗亲们合影留念。群里自早上开始,都是热闹欢庆的图片和视频,引得坳外那些没回来的族人格外眼红。

喧嚣之后,归于平静。坳里的族人陆续地回去了,儒子把阿娘留下去了他家里。

阿娘,大伯今个儿咋换了一个人,让我坐到了正位子。

那是你大伯器重你。

哎,想起过去打脸的事儿,我还真不想原谅他。

那都是老黄历了,还提它干啥?人之将老,其心亦善。

奶奶,你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小壮壮在一旁闹着。

儒子娘抱起小壮壮,壮壮乖,好,我给你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阿娘,说一千道一万,我觉得今天的这个事情总有点儿不应该,修个家谱有必要搞出个这么大的动静,简直是铺张浪费。

儒子,阿娘老了,这家谱的事儿就由你大伯去张罗,我不想再参与了,若再有什么事情,你在街上,比较近,你就去参加吧。说着,她抱着小壮壮玩去了。

殊不知,在酒店里,通山宗亲正在休息,二蛋问,阿爹,你中午咋把你的位子让给了儒子。

二蛋,这你就不懂了吧,为政者,要知道进退自如,阿爹年纪大了,没有年轻时旺盛的火力,把儒子推到正位,他不是副校长吗?正火着,在通山宗亲面前彰显了王家坳家族人才济济,后继有人,更重要的一点,是将来家族内有什么事情我无法摆平时,这小子出面一个顶俩,他毕竟是我们王家坳走出去的秀才,坳里、坳外的人都服他,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只管把钱挣到手。他边说着边嘿嘿地笑着。

二蛋也嘿嘿地笑着。

王耀祖这几天犯愁了,请神容易送神难。

通山一行人在酒店里住下了,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谱序、源流、凡例、生平传记、家族大事记、家族荣誉册等,家族成员个人情况、血缘关系、家族名册、世系表等,怎样把谱序写好,生平传记的格式……讲罢,便是吃饭,吃罢饭出去逛街,没有要回通山的意思。

王耀祖把王私塾留了下来参与修谱事宜。私塾老哥,你对通山宗亲有啥看法?他们咋没有要走的意思?

耀祖啊,这些天我也就纳闷了,这修谱也就那几道程序,还需要天天讲吗?一遍说罢我都会了,把他们的谱看一遍就知道了格式。

那他们不走到底是何居心?

阿爹,私塾伯,我看他们是冲钱而来的。二蛋说。

二蛋,你咋知道他们是冲钱而来的?王耀祖问。

我们家族群集资捐款他们不都看到了吗?这么大块肥肉,他们不吃几口舍得走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二蛋,修谱款还剩多少?

阿爹,我刚才毛算了一下,剩下的还不到一万块。

王私塾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想,这修谱还没有个眉毛,钱都花得差不多,咋跟族人交待?

不行,得想个法子把他们赶走。王耀祖说。阿爹,咋赶?人是我们请来的。

二蛋,中午把他们的伙食做差点儿,我背开他们不再作陪了。

阿爹,他们要问你在哪儿?咋说?

你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抓药了。

耀祖族长,我也回去一下,背开那伙人,让他们自觉没趣。王私塾借此机会回到了坳里,自此再也不打照面。

通山一行人是在次日离开的。王耀祖还躺在医院里,那行人跟王二蛋打了招呼,就离开了。

说也奇怪,自从坳里族人在街上家宴之后,群里就冷清了下来,群里聊只是虚拟世界,灶王爷上天好话多说,而面对面地聊则是现实,也许通过这次聚会,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也都看出了彼此的情况,哪些人的日子过得丰裕,哪些人过得寒酸,不像群里海阔天空地吹,多年未见真人,谁知道你是真人或是假人?

群里聊天的少了,虚情假意的也少了,沉默了几个时日之后,群里的话题直抨现实。

请族长回答,此次修谱到底能不能满足人手一本?

族长的手机坏了,可能要换新的,要不,咋不回答呢?

修个啥家谱?这修谱修成了吃“大锅饭”?

修谱是假,敛财分赃是真。

抱着别人的孩子不心痛,打着修谱的名义敛财免费周游四海。

据了解,这次修谱共集资了十来万,而今连张谱书的纸片片都没见着。

我那五百元算是打了水漂,你们家的老爷子、老奶奶还吃了一碗“大锅饭”,我连一口汤都没喝到。

既然是族人集资的款项,家族理事会要在群里公开各种帐目。

老兄,还有必要公示吗?“出去旅游”“吃大锅饭”等,早已花得差不多了,要是公示之后,怕又要摊派了。

就是一群闲着没事干的闲畜性,修什么家谱,建个群,各家信息不就知道了?

……

话越说越难听,有的甚至骂起人来了。而说这些话的族人大半是没吃到“大锅饭”的族人,他们掏了至少五百元的钞票,到头来连家谱的纸片片都没见着,心里服气吗?

这些信息一直占据着手机屏幕,没有人回信息,难道族长真病了?或是他的手机坏了,根本就没有看到信息?

王耀祖还躺在医院里,前天通山一行人走了之后,他就想回到坳里,谁知手机上冒出了这么一大串质疑的问题,他能回答吗?还不如多住几天院。

王二蛋急了,来到医院。

阿爹,群里的信息你看到了吗?

我的眼睛又没瞎,会看不到?

那现在该咋办?

还能怎么办?装病呗。

阿爹,你也不可能装到死吧?这屁股谁来擦?我可擦不干净这屁股。

二蛋,我会让你擦屁股吗?你擦得干净吗?

哪是谁?

谁愿意坐上席就让谁去擦屁股。

儒子——二蛋惊叫着。

苍白的病房里闪动着两个鬼魅般的黑影。

十二

儒子早看到这些信息了,他不知道王耀祖为何不回信息?不申明观点。如今信息发达,不管干什么事儿都得公平、公正、公开,王耀祖呀王耀祖,即使吃了喝了玩了用了,你还得公开,以德服人,否则坳里坳外的族人会心服口服吗?他们的眼睛可是雪亮着,不对,这些吃喝玩乐等见不得光的事情能见光吗?他正想着这些事情,王二蛋急匆匆地跑来了。

儒子哥,不好了,阿爹病了,躺在医院里。

病了,啥病?

心机梗塞,差点儿没了老命,刚才医生抢救了半天才缓过气儿,医生说,这病不能怄气,怄气就复发。

缓过气就好,人老了,各种病都来了,要静养。

可不是吗?儒子哥,阿爹为坳里、坳外的族人呕心沥血、天南海北地寻找宗亲,到头来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吃力不讨好,出了力气惹人嫌,群里那些王八蛋发的信息,把阿爹气得差点丢了老命。

群里的那些信息也不一定全错,有人发这些信息,说明家族理事会的工作没有做到位。

儒子哥,你也是家族理事会成员之一,这事咋处理?阿爹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了院,哎,这心肌梗塞更见不得气,咋办呀?

咋办?这修谱的事儿自始至终我都没参与,与我无关。

儒子哥,你咋这样说话?你是家族理事会成员之一,有些事儿你没参加,婶子不是代你参加了吗?况且,前些天的家族宴会上,你可是坐了正位子的,现在出了事,你拍拍屁股不管了,那正位子可不是那么好坐的,你不管,你就是白眼狼,把阿爹往死路上逼。

二蛋,那天那位子是你阿爹让我坐的。

我不管谁让你坐的,反正你坐了,风光了,过后就拆桥?你现在是校长,是王家坳走出来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是家门,你不管谁管?

二蛋,你还好意提家门,你爹把我当家门了吗?仅仅坐了一次位子就把我当家门了?我求学读书时借钱打脸的事儿你不知道,想必你阿爹也没跟你说吧。

什么打脸不打脸的事儿,那都是老黄历了,今个儿,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不出山我就赖在你这儿不走。

你赖在这儿我不怕,除非你不做生意了。

你不答应我就告诉婶子去,反正婶子代替你履行职权了,说不定婶子也跟阿爹一样气出个心肌梗塞。

捉鳖抠鳖豁,打蛇打七寸。儒子不知道二蛋如今咋变了这么厚脸皮?竟搬出他的阿娘来。阿娘老了,可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怄气伤肝,即使气不出个心肌梗塞,也有可能气出其它毛病来,若阿娘真的病了,他还能安心工作吗?王二蛋掐住了他的软肋。二蛋,你别告诉我阿娘,哎,你们弄出的烂摊子,让我来擦屁股,说说看,如今修谱费还有多少?

儒子哥,这修谱费人力、财力,都是一些无形的事儿,目前只剩下五千了。

什么?二蛋,据我所知,本次修谱的男丁费及捐的款少说也有十万,咋就剩下五千?族人不骂人才怪?

儒子哥,这些开支我都一笔一笔地记着,有帐可寻有据可依,我和阿爹绝对没有贪污。

二蛋,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人是活的,你的帐也是活的,要想把这件事摆平,你得出点血,捐五千,我前些天心里默算了一下,要想族人人手一册家谱,按目前市场价,印刷一本至少也得五十元,再加上其它材料费,至少也得一万块。

儒子哥,让我捐款五千,我哪来的那么多钱?刚才身上仅有的五千给阿爹交医药费了。

二蛋,你捂着胸口说,前些天的家宴你赚了多少?不止五千吧?你不出点血,我咋好在群里露面?

儒子哥,那你也得捐点儿。

我一个工薪族,薪水可怜,还得养家。

你小车子都买了,不要抠门,没多的有少的,这五千的空缺,你两千我三千。说着,二蛋拿出了手机,在群里发了一则爆炸性新闻:族长王耀祖因发心肌梗塞住院治疗,不宜继续修谱工作,由王鸿儒续任族长,继续完成修谱使命,为了不负众族人的厚望,新任族长王鸿儒捐款两千,财务理事王二蛋捐款三千,争取年底完成谱书,人手一本。

这确实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原任族长王耀祖因病住院的由头,把所有的事情都搪塞过去了。公告很清楚,人手一册,总算掏出的五百元没有打水漂。

不知谁在群里跟了一则信息,哦,是那个大学生王鸿阳,消息只有八个字:热烈祝贺,众望所归。

这八个字又锁了一天的手机屏幕,过后,群里又恢复了以前的热火朝天的场面。拉家常、聊子女,只是对修谱的事儿只字不提。

儒子这是被推上了族长的位子。他还想说,二蛋,看在小时候光着腚你偷黄瓜分给我一半的份儿,我帮你把谱修好,族长的位子我不坐了,还是你坐着合适,子顶父职吗?谁知,二蛋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为了阿娘,他只得完成使命。

王二蛋跑到了王耀祖的病房。

阿爹,我就照你的法子,终于扔掉了这块烫手的山芋。

儒子答应修谱的事儿?

答应了,不答应能行吗?可惜又让我丢了三千块票子。他把儒子跟他讲的条件说了一遍。

给他,连同帐上的五千一起转给他,二蛋,干什么事情要适可而止,掌握好火候。

二蛋很快给儒子私发了一个八千元的转帐红包,并把修谱的所有电子资料转发给了他。并附加了一句:有劳儒子哥了,改日我请你喝酒。他总算卸担子了,已经无油水可捞了。

儒子也没有办法,他只得咬着接下这苦差事,谁让阿娘也参与了其中呢?还有坳里的耀民伯、私塾叔,哎,想想这些老人,咋就让王耀祖糊里糊涂地拉进了理事会成员了?人老了,就别折腾了,安享天年。他没把自己主持修谱的事儿告诉阿娘。王私塾看到了群里的消息,也没有在皂角树下谈论了。

儒子利用了周末及寒假的时间,把家谱理顺、输机、印刷。快年关的时候,一百多本崭新且带着墨香的祖谱印刷出来了,坳外的人都回家过年了,他亲自把一本本家谱送了过去。

族人们捧着崭新的家谱,微笑着说:儒子,你辛苦了,以德服人,你才是王家坳家族真正的族长。

儒子从坳里向坳口一户户地发着,坳口的王耀祖家还没去,中午就和阿娘一起在老家吃饭,吃罢饭顺带去了之后回街上。

阿娘说,儒子,你大伯家的情况你知道吗?

这半年上班的时候忙于教学,周末忙于修谱,没回坳里,不知道。

哎,你大伯可惨了,中风了,腿脚不能动,僵持,天天只能在屋前的那个场子活动,你大娘也不好生伺候,每顿饭都冷一口热一口的,怪可怜的。

怎么中风了?二蛋求我修谱时,说他阿爹得了心肌梗塞,被坳里、坳外的族人气的,咋就中风了?儒子感觉到有些蹊跷。

儒子,你大伯不是心肌梗塞,是脑中风,听医生说,是血栓浓、血脂高,堵住脑血管,脑神经不灵活了。

阿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也就是前十来天的事儿,病发的前几天还甩着嗓子唱山歌,坳里、坳外地闲逛悠,突然就得了这个病,幸亏给二蛋打电话打得及时,送医院送得及时,否则可能不在了。听医生说,他这病是吃大鱼大肉吃多了,导致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让我们坳里的老人多吃些清淡的食物,才能延年益寿,这年月,生活好了,还是要节俭,否则就是一些怪病缠身。

听了阿娘的话,儒子义愤填膺,狗杂种的二蛋,和王耀祖一起诓我,还诓了坳里的阿娘,说他阿爹被族人气得患了心肌梗塞,王耀祖,你死了才好呢,瘫在轮椅上,这是报应,看你还敢敛族人的财!他想大声骂出来,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能让阿娘知道这事儿,阿娘老了,不能再怄气了,他只希望阿娘好好地活着。

阿娘说,儒子,你把这家谱修好了,是件功德无量的事儿,坳里、坳外的族人都在夸你,说你还倒贴了钱。

阿娘,贴不贴钱是无所谓的事儿,关键是家谱修好了,坳里、坳外的各家各户人手一册,让他们永远记住我们的祖先。实际上,他是贴了八千块钱进去,二蛋转过去的八千块根本不够,他是出了力又贴了财的,不过,他高兴做这件事,在群里,问到哪家的情况时,族人都积极地配合支持,把家里的情况说清楚,都说,修谱就应该这样,问清楚情况不就得了,没必要天南海北地“旅游”,没必要搞成了海吃海喝的“大锅饭”,更没必要借机敛财分赃。言外之意,都是族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要是外人的话,也许都告到了法庭。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有些迟疑地接了电话。

喂,鸿儒哥,我是晋西耀国的幺儿子王鸿阳。对方首先自我介绍。

哦,鸿阳老弟,你是我们王家坳族人的骄傲,听你老爹说,你正在读博士,了不起。儒子说。

鸿儒哥,我佩服你的为人和一身正气,修家谱没再收一分钱,而且还倒贴了很多钱,你才是我们王家坳族人的骄傲,是我们族人的福音,为族人着想,这才是以德服人,是我们王家坳家族的真正族长。

鸿阳老弟,你过奖了,我只是做了些份内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儒子的心里暖暖的。

鸿儒哥,把祖谱给我邮寄一本,可以吗?等将来有时间了,我要回坳里转转。

好的,随时欢迎你的到来,不过,我们就在坳里吃家宴。

行行行,听阿爹说,坳里的野菜最好吃。

电话传来了哈哈的笑声,笑得那样开心、真挚。

儒子的心情从阴郁中解脱出来,消除了对大伯的憎恨。他没让阿娘给大伯送谱书,自己亲自送去,人都是情感动物,当大伯看到他修出来的谱书,心情又是如何呢?

王耀祖目光呆滞地坐在轮椅上,见儒子过来,他欠了欠身想站起来,但终究没有站起来。

大伯,你坐着,这是我们家族的祖谱。

王耀祖手拿着崭新的祖谱,嚅动着干瘪的嘴巴,说,儒子,谢谢你,你是我们王家坳真正的族长。

儒子有些感动,抬头望了望王家坳上方的天空,天是蓝蓝的,正午的太阳正发着和煦的阳光。

王家坳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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