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大宝一大早地起床了,今早,他的心情极差,坏到了极点,他和老伴李崇英干了一架。
以前,每当这个时候起来,太阳红红的,从东边的山坳露出半边脸,普洒着金色的光辉,预示着新的一天开始了,唤醒着各色各样的人们开始工作了。那柔和的光辉闪动着青春的活力,也闪动着各色各样人们的欲望及诱惑。他的家在怡心宛小区,这是他攒了大半辈子的心血买下的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很宽大,三室两厅一厨一卫,儿子赵天赐和儿媳胡倩倩都在市里上班,回来极少,但他和老伴还是给儿子留了一个大房间,房间拾掇得整整齐齐。他是响应计生号召的人,优良的种子优质培育,生一个养一个,养一个算一个,不像有些人生孩子像母猪生猪崽儿,一生一大窝,老的带大的,大的带小的,带来带去没带出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儿媳都在市里上班,成了体面的人,他的脸上也有了光彩。其实,那个年代,他也想生个二胎,不像如今,二胎政策放宽了,想生就生,那时,他和李崇英想要个女孩儿,但他又干着一份不伦不类的活儿——民办老师,说是公家人,没吃着“皇粮”,说不是公家人,上衣兜里又别着支钢笔,那是文化人的象征,就为了这文化人的象征,他和李崇英才不敢冒险生二胎,生了二胎,那别在上衣兜的钢笔可能就没了。熬了半辈子,公家来了政策,他转了正,幸亏没生二胎,要不兜里的钢笔早没了,如今,他仍习惯穿四个兜的中山装,上衣兜里少不了那支别了大半辈子的钢笔。有时,儿子也给他买了西服、夹克衫,外面没有了衣兜,他就把笔别在内兜,这只是儿子、儿媳在家的时候他才穿,等小俩口一走,他又穿了上他的中山装。
哎,如今的日子真好,他做梦也不会梦到自己会住上楼房,他的祖辈世代以农为家,开着二斤半的拖拉机修地球,种着贫瘠的土地挣不了几个钱,由茅草棚变成石板屋,又由石板屋变成土瓦房,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祖辈们一代代单传着独苗,到了他这一代,有幸出了个上个高中的他,也算是个秀才,祖宗坟冒了一缕青烟,而且吃上了“皇粮”。转正的那天,他特意买了几筒烟花、鞭炮,在祖宗墓地上大放了一通,谢天谢地,谢谢祖宗庇佑,他们老赵家终于出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人,而且还住进了县城,对于在山沟长大的他,这是非一般的荣耀。他的老家赵家洼是个鬼不下蛋、鸟不屙屎的不毛之地,洼里的人一辈子守着贫穷,面朝黄土背朝天把脊背累成了驼峰,还是那副穷样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他的阿爹就是只土拨鼠,在厚实的脊背累成了驼峰,再加上卖了两头牛的代价,才供出了他这么一个高中生,打破了洼里老鼠儿子永远打地洞的神话,给列祖列宗添了光彩。他的腰板也挺直了。
家里有了个拿工资的他,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以前,他是忙了学校又忙地头,到头来落了个捂住屁股过日子。媳妇李崇英每次从地头后来,累得汗流浃背,常唠叨,大宝,嫁给你,我真是亏了,以为你有点儿文化有出息,没想到,你就是怂货一个。他不反驳,也不恼火,嘻嘻一笑,自谑着,亏个啥?你名字叫崇英,就是崇拜英雄的意思,我是这洼里最有文化的人,一点儿都不亏。真是吃了西瓜还唆皮,李崇英的气也就消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穷日子富日子都得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他吃了皇粮,李崇英在洼里走路腰板挺得更直了,脸上常挂着不屑一顾的神情,夫唱妇随,男人吃了公家人,她是个性很要强的人,把自己也看成了半个公家人。虽说她崇拜心中的“英雄”,但在家里,她也是处于主导地位,阿娘常教导她,一个女人要管得住自己的男人才是个好女人、成功的女人,若女人管不住自己的男人,随马游疆,那这个女人一定是个失败的女人,将来一定要吃很多苦头的。她不管阿娘的话对错与否,世上的爹娘没有一个害自己的儿女的,虎母不食子,阿娘的话就是真理。晚上腰酸背的时候,叫他给她挠背,他就得挠背,挠着挠着,被动变成了主动,翻身把他重重地压在身下。在家里,她把他看成文人,文人有得一种酸腐味,若没有武来调教,那就得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她就是武人,把文人的他调教得有滋有味,叫东他不敢西,让他爬下他不敢站着,在外人面前,她装得很温顺,一切都听他的,让他过足大男人的本色,他脸上贴了很多金。洼里人都说,他娶了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好媳妇。他也不跟她计较,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得给孩子树立好榜样,女人虚荣心强,男人嘛,就得宰相肚里能撑船,好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他俩的小家庭成了洼里人的典范。不过,夜里干那事儿的时候,他倒变得像个真正的男人,一只饿狼似的,伺候得她很舒服。她才真正明白一点儿,女人是惯着的,男人惯着女人是男人的一种修养。赵大宝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儿子天赐很乖巧,在他的培养下,成绩在洼里的小学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很快就小学毕业了,要到洼外的街上中学读书。洼里人把集镇叫街上,把县以上的城市叫城里。天赐从小就没有离开过他们,如今要寄宿了,他们放心不下。
大宝,我们得在街上租间房子照看天赐,按公家人的说法,叫陪读,如今好多公家人的子女都兴这个。
英子,这事儿不是嘴一张就能成的,嘴一张就得就是两张嘴,吃喝拉撒都得要饭,我的那点工资攒着还要在城里买房子,不能就这么糟蹋了。
大宝,你真是头憨驴子,张嘴就是钱,离了钱你就不得过了吗?
张嘴说钱那是俗气,你俗气吗?你可是咱洼里唯上吃皇粮的人,说话做事儿要滑奸些,否则要吃亏的。
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相,我就是这股憨劲的性子,改不了,你说咋办?
承认自己的缺点就好,大宝,我想好了,我去街上也不是光闲着,儿子将来上学、买车都得要钱,我们得早点筹备,我去了街上,在那家饭店或是超市谋个事干,既挣得了钱又照顾了儿子,两不误。
英子,还是你脑瓜灵,我就没想到这一招儿,这招儿好,我们现在就去办,该添置的就得添置。
俩口说办就办,风风火火的。两人来到街上,在靠近乡中学的地方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很凑巧,街上的超市正需要一个干杂工的人,月薪也不错,一千多块,比起在洼里守着那三亩薄地强多了,李崇英当即就签了合同,当天就在街上上了班。她成了街上人,他却依然是洼里的公家人。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在洼里面对寂寞星空的时候,他常常想一个问题,什么是高处?什么是低处?洼里有啥不好的?有山有水有虫鸣,有溪流有绿林,不像街上,除了楼群就是人流车流,噪杂无章。想了无数夜晚之后,他终于想通了一点,还是街上好,生病了去医院一支烟的工夫,兜里钱空了马上能去取,想吃点新鲜的肉,超市应有尽有,不像洼里,要办这些事儿,头一天得做好准备筹备有序,还得去洼外的公路上等车。他之所以想通了这一点,是因为自从英子和天赐去了街上,洼里的那三间瓦房就是个帮衬,起到辅助作用,街上的租房尽管是别人的,但却是主体。英子、天赐周末不回赵家洼,他就得去街上的租房。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李崇英是个心高的的女人,在街上住了三年,边在超市里上班边陪照看儿子,已经看不上巴掌大个天空的赵家洼了,儿子的成绩一直都很优秀,当儿子考取城里的重点高中时。她又随着儿子去了城里,三年超市的工作经验,让她熟悉了超市里的所有工作流程。在城里陪读,她很快在超市里谋得了一份主管的职位,薪水代遇比起他来说,可以说是旗鼓相当了。这下子可就苦了他,每到周末,他就得不辞辛苦地往城里赶。他曾想过往城里调,一家人在一起,可私底下一打听,往城里调是一件非常不易的事儿,有山靠山,他的祖辈靠的就是广袤的大山,没得深厚的背景,得有关系和钱财打发,要钱也没得钱,就那么点吃不饱饿不死的死工资。天赐又是高中的重要阶段,马上就要上大学了,还得准备一笔钱,而且城里的房子还没有着落。他也就放弃了这个心思。
李崇英说,大宝,调动的事儿慢慢来,眼里我们得在城里立脚,立脚首先就是房子,有了房子才能说明我们是城里人,我们第一步就是买房子。
两口子一合计,说干就干,就在城里的怡心宛小区买了这套大房子。
二
赵大宝啊赵大宝,我看你就是土罐里养大鳖,越长越缩,烂泥扶不上墙的怂俅一个,烂粪不臭,教书无用,丢你八辈子先人。李崇英越想越气,怒不可遏地骂着。她觉得自己这张老脸算是被赵大宝给丢尽了,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如此窝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大定最大的优点就是头闷驴子,越是李崇英火冒三丈怒气冲天的时候,他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或者说是左耳进右耳出,能说些啥?女人就是女人,爱叨唠。他这一生,酒不沾,水是凉白开,更谈不色了,为人师表身正为范,况且家里还有一只母老虎,在三尺讲台上就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一爱好,特别是男人。他有一喜好就是抽烟。以前当民办的时候,上面管得松,加上他不是正式,教室办公室厨房茅厕等等都留下了烟雾袅袅。而如今,上面有规定,教室里不充吸烟,有害祖国的花朵。办公室更不能抽了,说也奇怪,老师的待遇地位逐步提高,可那些小伙子就是不愿当老师,办公室里坐的都是清一色的女兵,只有他一个老男人,如今的人把健康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生命最重要,没命了啥都没了。只要他在办公室吸上一口烟,那些女老师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敏,都翻着白眼,嘀咕开了。什么怀孩子不能闻烟味,什么吸二手烟危害比鸦片还大,什么饭不吃要命没听说烟不抽会要命……她们说得很委婉,因为他是老教师,但拍窗子给门听的道理他还是明了。他狠心戒了一段时间,未修正果,憋得受不了了,抽下课去茅厕的空当,狠命地吸上两口,过足瘾。
赵大宝啊赵大宝,你就是个聋子,粪桶的耳朵摆设呀,你娘咋生了你这头闷驴笨猪?碾磙都轧不出屁,你窝囊咋害得我也跟着窝囊受气?你就是个没出息的缩头王八!李崇英气得哆嗦,气不打一处出,把厨房里的瓢盆碗筷拨弄得噼哩啪啦响,恨不得拿碗敲碎赵大宝的脑袋。这是她有生以来发的最大火,火山爆发般。
赵大宝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狠抽着烟,他嘴巴成了烟筒,烟屁股堆满了茶几上的烟灰缸。他能说些啥?女人气得没处撒,怨气怒气都撒到他身上,他是男人,撒就撒吧,没啥大不了的,这事儿不能怨女人,否则的话他也会吭出几声臭屁熏熏女人。可眼前,他不能,一肚的怨气怒气没处出,就出在这烟叶上。一支接一支,他要发泄。屋子里烟雾缭绕,他的眼睛迷离,烟头一明一灭,闪烁着光亮。他年少时,喜爱读诗,充满着激情,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句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每当烦恼事袭来,他无法面对、解决,就默默得念叨着这首诗,以求心灵的宁静。随着忽明忽暗的光亮,他的嘴巴默默念着,如虔诚的教徒。
你念叨个鸡巴屌毛,神经了,哪天非得抽死……李崇英呛得咳嗽几声,继续叨唠着她那张永不休息的翻唇嘴巴。
鸡不跟狗斗,好男不跟女斗。赵大宝继续抽他的烟,继续祷告他的经。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儿子赵天赐。天赐很有出息,小学初中高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利益于他给儿子基础打得牢,更得益于女人李崇英陪读的结果,水不紧鱼不跳,儿子的出息与他严厉的教导息息相关。那年,天赐考上了省里的一流大学,不仅他租房的左邻右舍羡慕,而且捷报还传到了赵家洼,风光轮流转,赵家洼终于走出了一位天之骄子。为此,他和崇英买了好酒好菜回了洼里款待了前来道贺的父老乡亲。
天赐毕业后分配到了市里的机关工作,又在城里谈了对象,对象是市教育局胡主任的女儿胡倩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俩人都属于大龄青年,剩男剩女,一拍即合,组合了新家庭。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和崇英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成了真正的城里人,真可谓是双喜临门。
李崇英有了块心病,这心病不是源于她,而是源于老头子赵大宝。早些年,赵大宝有次心口痛,去医院做了心电图,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就是心肌缺血,有些供血不足,医生建议她给他多些营养,会慢慢痊愈的。年轻的时候,赵大宝还能抗得过去,随着年纪的增大,加上在洼里的生活冷一瓢的热一碗的,没得个规律,也没有她照料,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她这个年龄,儿子跟儿媳生活在一起,很少陪伴在他们身边,少时夫妻老来伴,赵大宝如今真成了她心里的宝贝,超过了儿子天赐,儿子是有了媳妇忘了娘,靠不住的,她又是一个无产者,赵大宝的工资足够他们老俩口花的,把赵大宝调回城里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每天夜里,这块心病就成了她与赵大宝的枕头边的耳根子。
大宝,如今我们不缺吃穿了,苦尽甘来,苦日子终于过去了,可你还在山里受苦了,你要是调回来就好了,每天也能吃口热饭,把身体调养好,享享清福。她说。
崇英呀,这调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们没钱也没权,更没有靠山,我也熬过了大半辈子,再熬上几年就要退休了,再煞费苦心冷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不值当,有那走后门的钱,还不如给你留着养老。他叹了口气说。
李崇英听了他的话,心里倍感亲切,还是老头子对她好,心里时时想着她为她着想。可老头子没调回城,似一块千斤石头压在她的心头。她知道老头子之所以不愿意跑后门,是因为丢不掉他那张老脸,更是心痛钱,毕竟他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人。她猛然想到了一个法子,兴奋地猛拍了一下赵大宝的脑门。大宝,有了法子了。
这深更半夜的,一惊一乍的,有啥好法子?赵大宝确实困了,听女从叨唠了半夜,困意来了,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冷脊背。他对她的法子不感兴趣,无非还是那套求人的法子,人托人套近乎拉关系把钱做贼般地送到领导手上,头可拧骨可碎他不愿干这般下作的事情。用女人的一句土语:茅坑里的石头——臭硬臭硬的。女人叨唠的时间长了,他就装呆,嗯嗯嗯地应付了,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时间长了,这似乎成了他的催眠曲。
大宝,我们的亲家公是干啥的?是市里教育机关里的干部,官大一级压死人,若他出面跟县教育局里的领导吭一声,这事儿不就成了。她依然很兴奋,尽管面对的是他的冷脊背,两团肉糊糊的面团还是紧贴着他的后背。
亲家公不早就从局里退下来了吗?人走茶凉,退居二线了,说话不一定起作用。他冷不防地吭出几声臭屁,给她当脑泼了盆冷水。
大宝,你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可亲家公毕竟市局机关的主任,说起来也跟县局里的局长平级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县局里的领导肯定会看在亲家公昔日上级的份上,把这件事儿给办妥的。她没被他的冷水扑灭脑子里的热情,兴奋从后背搂住了他。
反正我是不寄托希望的,也不会拉下脸去求亲家公的。他没好气地说,觉得去亲家公实则是贬低了儿子天赐在家里的地位。
谁让你去跟亲人家说了?这事儿我来办,你就等着好消息吧。她的兴致依然不减,掰着他的肩胛背,硬把把翻过面。
他被折腾地没得办法,被动变成了主动,骑在了她的上面。这个月,他额外地多交了几次公粮。
三
教了一辈子书,咋老了就教不好学生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河水倒流了?李崇英还在叨唠着,一遍遍诘问着自己。尽管她眼前的赵大宝榆木疙瘩般坐在那里,她的话如吃了黑豆从屁眼里放出的连环屁响个不停。
赵大宝依旧抽着烟,冒着烟雾。沉默是他消化女人叨唠的最好方式。
李崇英一不留神,一只瓷碗掉在了地上,哗啦一声摔成了几块。她赶紧弯下腰去捡拾,一不小心,锋利的瓷片又划破了的她的食指,屋漏偏逢连阴雨,一股委曲的泪水顺着脸颊滴了下来,一股殷红的血蚯蚓般地顺着她胖乎乎的手掌往下流。血,一种不祥的预兆笼罩在她的心头。
前些年,自从有了把老头子调回城里的想法之后,她知道,老头子是指望不上,只有自己慢慢地讨好亲家公。那几年,乡下的土猪尻子土鸡柿子饼等土特产没少买,不仅给天赐倩倩丙小俩口买,更多的时候是给亲家买,特别有时遇上了山里河流逮住的土鳖时,千把块一斤,她都舍得买,买了之后一刻也不耽搁地去了市里,让天赐给亲家公带去。这些事儿,她都瞒着老头子,老头子心痛钱,比金子差不多贵的土鳖肯定是不会买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天赐每次送去特产后,老丈人都把爹娘夸赞一番,他的脸上也有些光彩。她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在年关小俩口回县城的时候,吃罢了团圆饭,他把天赐拉到了里间。倩倩对自己也不错,蛮孝敬,但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轻重都不能说,好像就隔着点东西。所以有些话,她只能给天赐说。
天赐,娘有件事儿想跟你商量,她说。
啥事儿?阿娘,还这么神神秘秘的,天赐说。
天赐,我和你阿爹年纪都大了,特别是你阿爹,身体越来越差,心口常隐隐作痛,还在乡下的洼里,没人照顾,我想让你找个人说说,把他调回城里好有个照应。
天赐沉默了一会儿,挠了挠脑袋,没得言语,显得有些为难。他在市机关工作,隔行如隔山,县教育局的领导也不认识一个,再说了,自己走上工作岗位没几年,认识的人也不多。阿娘,我尽力去办吧。
天赐,我知道你很为难,不过眼前有条好路子,你老丈人以前不是在市教育局工作,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若你老丈人给你阿爹说说话,这事儿就成了。
阿娘,你咋不早说?我这就回去跟倩倩爸说说。
天赐,你苕呀,这事儿你不能直接去说,这事儿得倩倩去说,倩倩的面子比你大,但你在倩倩面子又比我和你阿爹大。
阿娘,你真是个精怪了。天赐打着哈哈。
哪有儿子跟阿娘这样说话的?她瞋了一眼儿子。她知道这事儿基本上成了。
这件事赵天赐也是在枕头边跟胡倩倩说的。倩倩,我们现在的日子好不好?
天赐,你咋突然问起这话来了?眼前的日子是天堂的日子,肯定好哟。
可阿爹还一个人在大山里没得个人照顾,阿娘一个人在城里,我俩又不在身边,心里一直不放心他俩。
哎,如今老师调动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我的一个同学从乡下调进城里花了十来万,还不算牵线搭桥的中间费用,要是其它行业难度小一些。
倩倩,你知道的,阿爹阿娘才买了房子,手头上哪有那么多钱?这房子将来也是我们的。
那就难办了,要不,我手头还有点儿钱,让阿爹阿娘先拿去用好了。
倩倩,那是你的私房钱,不能用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私房钱不私房钱的。
倩倩,阿爸可是教育界的人,这事儿或许他能说得上话。
天赐,可阿爸已退居二线了,说的话别人不一定听。
哎!赵天赐叹了口气,脸上显露着忧郁之色。
天赐,你也不用着急,明天我去跟阿爸说说,谋事儿在人成事儿在天。
谢谢你,倩倩。说着,他紧紧搂住了她,显得很温情。
次日,胡倩倩便去了阿爸阿妈家。进门便说,阿爸,我家公公如今还在乡下的大山里受苦受累,你是领导,是解救劳苦大众的,公公调动的事儿就交给你了。她的话像是命令,谁让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呢?
阿爸面露为难之色。
阿妈打着圆场。老胡呀,亏你当了一辈子领导,这点儿事搞不定,也不怕人家笑话。
阿妈,阿爸这是让山里的野土鳖吃多了,变得有些痴呆了。她呵呵地笑着,话中有话。
倩倩,今个儿来是陪爸吃饭呢?还是埋汰老爸呢?他转移了话题。
胡倩倩知道这件事儿办成了,老爸就是这个性子,能办的事情就转移话题,棘手的事儿就抽烟。
阿爸,赶明儿我把家里的两瓶茅台提过来孝敬您。
我们家的倩倩也成了人精了。阿爸不无感叹地说道。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还真需要女人去说去办,女人也是半边天。真如李崇英和胡倩倩预料的那样,这一年的下半年上学期赵大宝顺利调时城里的小学,至于其中倩倩爸如何操作的,花了多少钱,她俩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只要结果达到心愿就行了。就在胡倩倩向她阿爸说公公来了调令的时候。阿爸说,倩倩,没有金刚钻就别揽一些瓷器活儿,有些事儿阿爸也是热脸求着人家的冷屁股,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从阿爸的话语中,倩倩清楚阿爸办这件事儿也是费了很多力气的,其中必有甜酸苦辣。不过,这件事情她只向天赐提了提,没向公公婆婆提及过。在她心中,只要公公婆婆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就好了,她和天赐可以安心工作,一心扑在事业上了。
赵大宝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一生还能调进城里,成为山里人羡慕的城里老师,他也正式成了城里人。那天,他正在赵家洼小学校园清扫卫生,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当开学的前三天,他都会提前到学校,把校里校彻底清扫干净,该准备的一些教学物资得准备好,免得开学那天慌了手脚乱了方寸。学校不大,六个班级六个老师,一个老师一个班级,其他五个老师都是洼外街上的,生得比较娇贵,指望不上,他是土生土长的洼里人,是学校的操心人,也是学校的校长,他不操心谁操心?他不动手谁动手?他是街上老师的榜样。一切准备停当,早上八点,洼里的孩子们都来上学了,现在是七点半,他已坐在办公室上,拿着笔记本准备进教室。街上的郑红梅主任急匆匆地进了办公室。
赵校长,你还舍不得赵家洼吗?想在这里呆到两眼瞑目吗?
他被搞得一头雾水。郑主任是个徐娘半老,四十来岁,生得丰腴,工作也很负责,除开他这外,在洼里呆得时间最长,成天想着调到洼外的街上,每天都有风声说她调走了,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呆在洼里,也许调到洼外成了她的一种奢望。由于年长的原因,街上的领导就给她安了个主任的职务。郑主任,何出此言?
赵校长,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郑主任扬了扬手中盖有红章大印的一张纸,脸上挂满了笑容。
哦,郑主任高调到街上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得请客。他眼望着那张盖有红印的调令说。
郑主任被他的话弄得一时懵了,怔在那里。心里翻着五味瓶,赵校长的话是讽刺我吗?话到嘴边,刚要说出口,又咽了回去,只是对着他翻了几个白眼。
他一时也被弄得莫名其妙了,这一向和气的郑主任咋了?今个儿咋对我翻起了白眼?我哪一点做错了得罪了她?他变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也怔在那里。
此时,年青老师张老师进了办公室,惊诧着眼睛,她是个直性子,肚里装不下半句话。赵校长、郑主任,你俩儿咋像着了魔似的?是不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她说了句不伦不类的玩笑话。
他俩这才如梦初醒,从窘态中逃脱出来,怔了怔神儿。
郑主任,恭贺你心想事成,调到街上去了。赵大宝首先打破了尴尬。
郑主任调到街上去了,这天大的好事儿,得买糖,现在就去买。小张心直口快,边说着边拉着郑主任的手,生怕郑主任马上飞去街上了。
郑主任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把手中的调令举得高高地嚷着,不是我的调令,是赵校长的,我还得把牢底坐穿。
赵大宝不相信自己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我的调令?我又没申请,更没花钱走后门,怎么会有我的调令?天上掉馅饼了?
天上还真掉馅饼了,不信,你自己看。郑主任啪地一声把那张白纸黑字的调令拍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赵大宝哆嗦着手拿起那张调令仔细地看着,还真是自己的名字,且不是调到街上,而且一步到位调到了县城!
赵校长,你不够意思,调到城里去了,还佯装不知,请客。率性的小张老师直言不讳。
就是,还装疯卖傻,赵校长,你的后台真硬,花了多少票子?郑主任又补充了一句。
我真的不知道,都是我女人背后捣鼓的。赵大宝的脸红到了耳根子,这是他第一次脸红。
嫂子真是神通广大,有通天的本事儿呀。郑主任不知是羡慕忌妒恨,还是其它原因?说的话带着刺儿,话中有话。
鸿运来了,门板都挡不住。赵大宝心里一阵激动,这也是他多年来渴盼的事情,嘴里说着不愿调回城,那只是在人面前口是心非的话语,因为回城是渴望而不可及的事儿,自己也办不到,想也是白搭,没想到女人竟把这事儿办成了。他又仔细把调令看了一遍,白纸黑字,千真万确的事情,且要求他今天之内就赶到城里的学校的报到。他不能耽搁,得马上收拾行装去城里报到。他忙说,各位老师,事情来得突然,我这得马上去城里报到,改日回来请大家去街上海吃一顿,请各位多多包涵。
赵校长要离开我们了,我猛然有点舍不得了。小张老师说。
哎,是呀,朝夕相处,耳濡目染,真有点舍不得赵校长,走,孩子们还没来,我们帮赵校长收拾收拾东西,送送他。其它的三位老师附和着。
朝阳刚刚升起,在山坳间露出半边脸,红红地笑红了脸。洼两边山林里的鸟啾啾地鸣叫着,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追赶着他们。一行人提着包袱背着背被褥向洼口走,老村长赵大爹不知从哪里得到风声,和洼里人一起也赶来为他送行。
赵大宝既兴奋也很感动,不知不觉中唱起了一首老歌: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今千里—— 酒一杯—— 声声喋喋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 ,
今宵别梦寒。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歌声鸟鸣声风声笑声祝福声洒了一路。
四
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现实生活中的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别把影视小说中的爱情搬到现实生活中来,那些都是捏造虚化的。
李崇英吵骂了一阵子,显然有些累了,手指上又涔涔地流着血,从厨房里出来,到客厅茶几的屉子里找创锅贴。还在抽闷烟的赵大宝见状,忙起身拉开了屉子,找出创锅贴,为她贴上。边贴边说,干吗这么毛里毛躁的?得小心点儿。她心里一热,心里的牢骚也散去了不少。其实,她只活在他工作的表面,对他在城里的工作一无所知。
赵大宝从赵家洼匆匆地赶回家中,正赶上午饭。李崇英也不知道调令的事儿。老头子,不在洼里好好上课回来干啥?
崇英,你自己看看。赵大宝把手中的调令递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虽然文化不多,但这几个字还是认得下来的,得知男人调回了城里,哈哈大笑起来说,谢谢老天庇佑,谢谢亲家公,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她在胸前做了个阿弥驼佛的动作,足有三分钟,样子很虔诚。
吃饭,老头子,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她招呼着他。
他的脑袋已秃成半个葫芦瓢了。她常戏谑他,说他是操心的命,操了一辈子孩子们的心,把头发都操没了。他反唇相讥说,不是操孩子的心操得,而是她的火气太旺造成的。他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一粒粒豆粒大的汗珠,忙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说,不吃了,城里学校正在开会了,我得马上去,第一次到新学校,不能留下坏印象,迟到了不好。他说罢,匆匆地去了。
哎,这老头子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连饭都不吃了,风风火火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火急火燎地跑到城中心的实验小学,跑进会议的时候,会议已经开了个把小时,他没有从前门进去,折到后门溜了进去,这是他有生一来走后门,脸上感觉火辣辣的。他环视了一下室内,会议室很大,黑压压地坐满了人,足有百来号人,相比赵家洼的小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办公室,也是会议室,下课时间就把上级的会议精神给传达了,哪还用专门的时间开会。按洼里的说法,一个是鸟铳一个是大炮,他现在也是鸟铳换大炮了。他有点忐忑不安,在这样的大学校里,他能游刃有余吗?个个都是陌生的面孔,他这个山里的土老鳖,能把关系处理好吗?他倒吸了口凉气。他透过黑压压的人头向前面望去,最前面是主席台,坐一排人,中间的一个留着平头略显肥胖的中年人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话。他在想,按照惯例,主席台的领导一般都是主任和副职先讲具体事情,然后再由正职总结突出重点,眼前轮到正职在讲,说明会议已经开了一半了。哎,这城里小学开个会得两个小时呀,他在心里叹道。他又朝前后左右瞅了瞅,大部分人都拿着手机练着“一指功”,在手机上划来划去,动作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令他咂舌。台上的平头校长讲的什么,这些老师好像漠不关心。他没有玩手机的习惯,那是高科技,他不会玩,也玩不转,更重要的是他认为玩物丧志,如今还用着光有数字的山寨版的手机。他注意起台上平头校长的讲话来了。
下面请各位老师记住本次会议的重点,做好笔记,不要到时事情落到各位或者说某一位的头,别说我没把上级文件精神传达到。平头校长顿了顿,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整个会场,呷了口茶水,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们在座的各位老师,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乡下调进来的,既然是调进了城里,说明都是优秀的老师,可别卖着老资格,认为进城了就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这种思想要不得,也是导致城里学生的成绩落后的根本原因,为此,上级领导在今年专门制定一个针对性文件——《城里教师教学成绩末位交流制》,说的好听些,成绩末位下乡交流,说得不好听,就是成绩末位下乡流放。平头校长加重了语气,意为这个文件的重要性,也是本次会议的核心议题。
他听出了些道道,就是要所有老师撸起袖子加油干,把学生的成绩逼出来,分分分,已不是学生的命根,而是老师的命根了。在乡下,也搞这一套,成绩好的老师到集镇上的街上,成绩差的老师发配到本乡镇最差的边远山区,不过,这一套对于他而言是没有任何作用。一是他所在赵家洼就是个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偏远山旮旯;二是所带的成绩年年在乡上排列在前面,根本就不需要发配。洼里每个班也就是十来个孩子,上课下课他都在教室里,手把手地教着,孩子们个个听他的话,很勤奋努力。他年年都捧回了一个奖状。平头校长讲的这些话,他听了,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既来之则安之。他就是头老黄牛,不相信在城里不能把孩子带好,带出好成绩。他给自己吃了粒定心丸,坏事情不会落到他头上。
会议进行了一个半小时,他也不想再听这冗长赘述的会议,便转头瞧瞧四周的同行,她们个个依然划着手机,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会议室里坐的几乎大半都女的,且都比较年轻,除了几个年长的老教师是男的。他有点彷徨,咋最近些年来老师是女?大山里如此,城里咋也如此?这个问题在洼里时也想过很多次,洼里缺老师,按说不缺,可缺老师是有原因的。乡上每年给洼里分配去的都是清一色的“女兵”,女教师事多,担负着生育下一代的重任,才毕业的女老师刚结婚就生育一胎,而年纪奔三的女老师个个又腆着肚子成了生二胎的准妈妈,女人的事儿男人都能干,无论拖地洗碗还是挖地种庄稼都能干,但有一样男人是替代不了的,那就是生孩子。女老师要生孩子是公家的政策,且明文规定了假期,学校不准假是违法的。这样以来,本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教学任务,洼里小学只要有一两个生孩子的,教学工作就显得捉襟见肘了,缺重缺人了。向乡上领导要人,领导说,我向谁要人去,自己解决。好在洼里的老师都很勤劳朴实,压压担子毫无怨言,一天到晚没有一节空堂。
他不知今天开会咋有这种想法?思想尽开小车,想着与会议无关的一些事情,可能与领导的讲话习惯有关,他不喜欢啰哩嗦重三倒四的讲话。他也当过校长,尽管是个小学校的的乡下校长,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冗杂繁琐的工作都得一应俱全。他从没开过这么长的会,课间时间利用五分钟,只交待重点事情,简单几句话,老师们都完成得很出色。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叫,要知是这样冗长的会,他吃了午饭再赶过来。
嗡地一声响,会场一片哗然,众老师终于停止练习“一指功”,终于散会了,都匆匆地奔去了会议室。他才意识到散会了,但他没忘记去主席台上补签一个签到,否则白开半天会。补签时,平头校长对他着着点了点头,像是欢迎他加入新的阵营。他寻找了半天签到本,没找着。平头校长说,赵老师,待会儿去门卫室,让门卫老吴帮你把信息录入刷脸签到机。他回以微笑,意思照办。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了,染红了连绵的群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猛然发现自己老了,以前在洼里从没有这种想法,那时他活得充实自在,学校有一块菜园,有部分孩子在学校食宿,课外时间,他就带领孩子们在田间劳作,有风声水声虫鸟声读书声和歌唱声,是那么和谐那么自然。当看到从自己身边穿过的都是些年轻的影子时,还有那空旷的操场,老了老了,确实老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肚子也饿了。
他加紧了步伐,匆匆地向家里赶去。
五
这是李崇英叨唠最厉害的一次,终于媳火了,不再叨唠了。她捏住了刺破的手指,殷红的血透过白色的纱绵布渗了出去,也许是她感觉到了钻心的痛,才停止了叨唠,这是她大半辈子以来感觉到的一次最厉害的痛。既然感觉到了痛,叨唠争吵都是无济于事的。男人是窝囊,但她也是靠着男人吃饭,若真把男人叨唠出个三长两短,她吃饭的靠山没了,那将是得不偿失,风雨之后必是彩虹。每当叨唠没了,她看到男人阴沉着的脸,又俯下身子坐到男人身边,安抚着男人,和男人说起心里话来了。
大宝,你说你们城里学校一百来号老师,咋就轮到你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下乡呢?难道学校都没人了?李崇英语气缓和了不少。
赵大宝停止了抽烟,没有了烟囱冒烟,室内的烟雾少了许多,但他还是忧郁着脸,上面布满了阴云。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林子大了,不仅什么样的鸟都有,而且还有各种精灵鬼怪啊。
新的环境,新的航程。那天晚上,赵大宝早早地睡了,上床便呼呼地睡去,一觉醒来,东方刚泛起鱼肚白,他的全身又充满劲,正如洼里一句俗语——力气是无形神去了又来。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各种叫卖声夹杂在一起,一派热门非凡的景象。早上起床的时候,女人还没有起来,他想去厨房煮面条吃。女人在床上叫住了他,去小吃店吃,如今你也是城里人了,要学会享受生活。他就下楼不再在厨房捣腾了,城市就是不一样,想吃啥都有,不像洼里的生活那样单一,早晨除了酸菜包谷糊糊就没其它饭食了。他进了一家小吃店,要了碗热干面,吃着挺爽口。出了小吃店,街上的人似乎又多了一倍,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如涌动的潮水,于寂静的赵家洼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他得感谢女人,让他暮年时候也能享受到城里人的生活。
太阳露出了半边天,红红的,他感觉城里的上空很空旷,不像乡下,抬头时头上的帽子会掉下来。他想,这也是城里与乡下的主要区别吧。他快步走进了校园,校园里已有很多学生了,他们在绿色的草坪上追逐打闹,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校门口的公示牌上用红色纸公示了新学期班主任名单。他走近细瞅了一下,第一排就有自己的名字,一(四)班班主任兼语本班语文教学。他的脑袋嗡地炸开了,刚才的好心情又烟消云散了,咋给他安排的是一年级的工作呢?他在赵家洼的讲台上站了三十多年了,一直都是六年级的把关老师,且代的是数学学科。一年级的娃蛋蛋他从不代过,也没有代过语文学科。这不是秃子虱子明摆着刁难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却带着一群“吃奶”的娃儿,好钢没用在刀刃上。他在公示牌足足怔了十分钟才缓了一口气,这事儿得找校长说说。他悻悻地向校长室走去。公示牌上写得很清楚,平头校长姓潘,该叫潘校长。
校长室门是开着的,赵大宝径直走了进去。
正在品茶的潘校长见进来个人,很礼节性地站起来,哦,是新来的赵老师,你好,请坐。边说着边给他沏了一杯茶水。
赵大宝坐在潘校长对面的沙发上。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个年青的女老师,他想应该是副校长吧,通常校长的副手和校长是共处一室的,便于商讨事情,不像局机关,正职副职是分办公室而坐的。副职女校长也向他瞟了一眼。还没等他发话,副职女校长发话了,潘老师,哦,听说你在乡下当过校长,还是应叫潘校长,潘校长是老教师,我们学校的条件比较艰苦,有很多困难和现实摆在眼前,比如说语文老师少数学老师多,学科严重不配备,为了科学管理学校公平公正成绩,学校实行的是循环制教学,即一至六年级大循环,一杆子插到底,带好带坏就是一个班两个老师的责任,便于计算教学成绩,减少推诿扯皮之事儿,潘校长应该是我的前辈,又是党员干部,一名党员就是一面旗帜,应该起到表率作用。
女副校长没噼哩啪哗地说了一通。好像是肚里的蛔虫,把赵大宝想反映的问题倒先于他都说了出来,这是不是先下手为强?赵大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两眼有些发懵,手端着茶杯,模样窘迫。
柯副校长说的是实情,请潘老师多多理解和凉解。渊校长边说着边又给他沏了些茶水。
赵大宝猛然醒悟过来,他想反映的问题其实柯副校长、潘校长心知肚明,对方早已想好了话语堵住他的嘴巴,而且还给他戴了顶高帽子——先前乡下学校的校长、党员,这顶高帽子戴得让他没有回旋的余地,先前校长党员干部,一名党员就是一面旗帜,这话说得很高调,现实情况确实如此,他是新来的,作为党员干部,应率先服从学校的工作安排,做好表率别填乱,更别推三卸四摞挑子,看样子多说无益。他的脑子来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儿,忙说,潘校长柯副校长,敝人初来乍到,既来之则安之,坚决服从学校的工作安排,我今个儿来的目的是想问问我的搭班老师来没来?我想和她研讨一下新学期的工作。他忙转移了话题。
潘老师不愧是当过校长的人,一进入工作就切入主题抓重点,在我们学校各班两个老师配合作战发挥团体作用是至关重要的,你说的小汪老师今天有点儿私事儿请了一天假明天就到岗了,班主任工作实行的学期轮流制,这学期你先担任着,下学期就轮到小汪老师了。
哦,学生来了,我先去教室招呼着。赵大宝忙起身走进了教室。其实,来的学生大部分是高年级的学生,一年级学生都是新生,都是由家长陪伴来报名的。
赵大宝自从走上讲台之后,工作上的事情从来不给女人讲,讲了也没用,女人崇英是个过日子的人,他只要把工作干好就行了,说多了学校的事情会引来一些是非。女人也从来不过问他工作及学校的事情,她很放心,男人是头闷驴儿,以前他们两地分居的日子,从没听到过有关他的绯闻轶事,现在老了,更不可能有了,她对他工作上的事也是很放心的,每年年终捧回一张金黄色的奖状,还有奖金,她只要这些就足够了。今天是她第一次问到他工件上事儿,男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不能不过问。
赵大宝断断续续说了开学的工作安排。
这事儿不能怪城里的学校,学校的安排你就得服从,拿了公家的饭碗就得受公家人管束分配。她说。
赵大宝又接着说了起来,和他搭班的小胡老师是个刚结婚不久的小姑娘,翻校长说她开学第一天请了私假,他不知道请的是私假,那是别人的私人问题,他一个大男人老爷儿们好意思去问一个小姑娘的事儿,那是闲事儿管得宽,只是后来,在办公室,小胡老师腆着肚子和同事们闲聊的时候说出来的,说她开学第一天去做B超了,她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给大夫,大夫私底下告诉她是个带把的,办公室的女老师都向她祝贺。办公室就他一个男老师,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女人们嘴多爱聊些鸡巴咸蛋俅不相干的事情,练就的都是些嘴皮子功夫。不过,也听到一些让他惊诧又迷惑的事情,例如某某女老师的老公是某某局的局长或副局长,某某女老师的老公是某某局的主任或副主任。办公室里有一个美女黄老师,生得妖艳妩媚,好多局长夫人副局长夫人都巴结她,她成了办公室的红人。直到后来,小胡老师私底告诉他,这黄老师就是块香饽饽,她老公掌握着老师的成绩。他开始没清明白咋个道理?一个教研室的主任能掌握老师的成绩?后来,他慢慢地想这个问题,终于想明白了,埋头苦干永远吃亏,偷奸耍滑永远得益,教研室的主任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全县的期末试卷他得过目把关,随便动动嘴巴说出几道题,那这个老师的成绩会有质的飞跃,带来的好处是可想而知的。
崇英,城里学校就是各种权利与金钱的交织,我这没有后台和背景,只有老老实实地干活干工作。
老头子,你又说得这是那是哪呀,什么钱呀权呀,我听不懂,只是你要明白一点儿,你调进城里我可是吃奶的劲儿使出来了,亲家公可是把老面子老脸都弄出去了,才把你的事儿办成了,你说你咋不给我们脸上贴光呀?李崇英听着听着心里的怨气又来了。
崇英,你别来怨气了,也怪我不争光,可我有啥办法呢?猫子老了不避鼠,日落西山了,但有些事儿也真说不清楚,咋就轮我头上了呢?有些事儿还真不能怪我。他又稀稀落落地说了一大堆。
他的搭班老师小胡老师老师上班没三个星期就请产假了,这可咋办呢?他想到找校长谈谈,这是他第二次想找校长谈谈,可没等他走进校长室,校长便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来的不是柯副校长,而是平头潘校长,那是下班后办公室的老师都走了,只剩下他还在改作业。
赵老师,你这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下班了还在工作。潘校长很客气地说。
潘校长,你别这么说,我这是老牛拉破车,人老了,头昏眼花的,得跟别人多花时间。赵大宝也很客气地说。
赵老师的精神确实让人可亲可敬,是全校的楷模,有件事儿想跟赵老商量一下,本来是由柯副校长跟你传达的,可柯副校长去市里开会了,我就代劳一下。潘校长直入主题。
潘校长,请讲。
是这样的,你班上的小胡老师请产假了,中途请假中心学校也无人可派,都是我们学校自行解决,经过学校领导班子商议之后,决定由你再挑起这副担子,待遇从优。潘老师这是打前战。
赵大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搭班老师小胡老师请假了,她的课程由他替代,没搞错吧?潘校长,你看,我这一把年纪了,这样的重担恐怕挑不起,还是让年青人多担当一些吧。
赵老师,学校领导也是经过实地调查了的,这份工作非你才能承担得起,第一,你是党员干部,应给老师们树立一面旗帜;第二,你的老本行是代数学学科,教起来轻车熟路;第三,你在乡下代过复式班,是全能性人才,有丰富的经验;所以请赵老师不要再推辞了,明天例会我宣布一下就可以了。
赵大宝还想说什么。
潘校长递过了一支软中华,并亲自掏出火机给他点上。老赵,别提条件了,你也当过领导,如今女老师生孩子后压下来的教学任务都是学校自行解决的,关键小胡老师是你班上的任课老师,若你不同意,你建议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赵大宝冒了一口烟,他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案,嘴巴嗫嚅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他想说,给我压这么重的担子,到时奖金怎么算?教学成绩又怎么算?可他是党口干部,是一面旗帜,能向学校领导提要求和条件吗?他应做的就是率先勇挑重担来解决学校的实际问题。
潘校长起身走了,走之前拍了拍赵大宝的肩膀,说,赵老师,好样的。
赵大宝在办公室把潘校长的那支软中华抽完了,又把自己兜里的一包十块钱的烟抽完了,这个下午,他直到夕阳落山时才满怀心事儿回到家。
六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赵大宝呀赵大宝,你真是太实诚善良了。李崇英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她听着男人的叙述,心里由埋怨转向安慰自己的男人来了。大宝,这事儿不能这样忍声吞气,我们得找那老那巨滑的校长说道说道,没得功劳也能苦功,要不你这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的力气就白费了。
崇英,没用的。赵大宝有太多的苦衷。
自从赵大宝接了小胡老师的课以后,他又回到洼里的教学任务一样,课程很繁重,起得比别早,睡得比别人晚,一心扎在教学工作中。可人老了,有些东西他玩不转,比如说智能手机吧,办公室的老师用的都是高档的苹果、华为等名牌,他还是数字键的老人机,那些年轻的女老师们可以在手机上备课、上课,他一塌糊涂,教室里装有电子教学设备,他对那是一窍不通,小胡老师没请假的那三个星期里利用课外时间培训他使用电子白板,他的眼睛有些发了,看着看着,脑袋昏沉沉的,心口一阵阵隐隐作痛,额头沁出了汗珠。小胡老师见状,说,赵老师,你年纪大了,学习起来挺吃力的,慢慢来。她的话说得很委婉。他说,真难为你了,小胡,腆着肚子培训我。小胡老师为难地笑了笑。不过,在小胡老师细心辅导下,他总算有了些门路。可小胡老师请假后,由于课程繁忙,他也没得心思去学习电子办公了,把学的东西又还给小胡老师。他只好拿起在洼里的教学方法,用起了实干精神,上下课都和学生混成一片,无奈,城里不比乡下,一个班只有一二十个学生,而城里的班容量是四五十个学生一个班,如此下来,尽管他信心满满,付出了别人三倍的努力,也扭转不了教学效益低下的局面。
学期期末考试到了,赵大宝带着学生们全身心地投入到复习之中,而办公室的那些局长夫人副局长夫长更是围着教研室主任夫人黄美女团团转,每天早餐都买到办公室送手上吃,更不用下班时间她们去哪里玩去哪儿浪,他就更无从知道了,他更没有必要知道,诸如此类种种现象,他嗤之以鼻不以为然,也不狼狈为奸,就算他想混为一丘之貉,人家也未必答应,他还是老老实实搞好复习带领学生真枪实弹地上战场。
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潘校长、柯副校长又专门把开学第一天会议上宣读的那个中心学校制定的《末位交流制度》又宣读了两遍,给老师们紧紧绳子念念紧箍咒,上面向校长要成绩,校长只有向老师要成绩,大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这是自然规律——优胜劣汰。会后,他找校长谈谈他的特殊情况,他代的是两个学科,来到城里,不仅转岗还转学科,能不能在教学成绩考虑给予些优惠政策。接待他的是柯副校长,柯副校长语气坚硬,说,这是学校开学制定的制度,对事儿不对人,惹朝令夕改,势必引起全校老师的不满,所以请赵老师以大局为重。他碰了一鼻子灰,有苦说不出。
大宝,俗话说,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依我看,这事儿光找学校不行,还得找学校的上级中心学校问问公平不?这事儿你就甭操心了,我去中心学校问问。
赵大宝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他的心口一阵隐隐作痛,他用手揉了揉胸口。
大宝,老病又犯了,这正好是借口,我这就去中心学校找校长谈谈。
赵大宝心里又有了些许安慰,毕竟是一家人,女人是爱叨唠,但关键时刻她还为他操心。你去吧,我累了,睡一会儿。他走进了卧室。
李崇英屁癫癫地跑进了中心学校的校长室,离下班还有一袋烟的工夫。她没敲门就径直迈进了校长室,她是一个平头百姓,不像男人有所顾及,和公家人打交道就得横点儿,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她劈头盖脸地问,你是校长吗?
对面办公桌上坐着一个矮胖子男人,脑袋就一瓢秃,不过样子挺和蔼,笑眯眯地说,大嫂,你看这屋里还有其它人吗?我就是。
那好,我问你,听说中心学校搞了个《末位交流制度》,你不用回答,这个是一定的,可我要说,如今可是和谐社会,你们没事儿尽搞好不稳定因素,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吗?我事先给你说一声,我家赵大宝是个老同志,心脏有毛病,若被你们整到乡下,出现了什么问题,我让你们这栋大楼吃不了兜着走。她噼哩啪啦地说了一通,句句狠话。
秃校长算是遇到狠角色了,翻了几下白眼,没好气地说,这事儿的权力已经下放到城里的各所学校了,有什么特殊情况,你们去找学校的校长,别在这儿撒泼。
李崇英见他把皮球踢给了学校,又狠狠地撒泼了一阵子,无奈对方是一个老滑头,装聋卖傻,对她的话装作没听见,不理不问。她没得法子,只好退去了中心学样的大门。
回到家里,正好赵大宝一觉醒来起床了。崇英,别找了,没用的,中心学校的领导是不是又把皮球踢给学校了。
不行了,我去找局机关的领导,我就是平民百姓一个,还怕他公家人不成?李崇英的脸上怒气未消。
结果是一样的,他们会把皮球又踢给中心学校或学校,何苦呢?赵大宝叹了口气说。认了吧,就是一年时间,我又不是没在乡下呆过?刚才,潘校长来电话了,可能是你在回家的路上,潘校长说了,去乡下是上面给学校定的任务,让我去确实亏待了我,可没有办法,学校是按照开学初制定的制度执行的,让我去辛苦一年,学校将从福利待遇中给你多优惠些作为补偿。
大宝,你看,还是我找的功劳,如果不去说道说道,肯定不会给你补助的,要脸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你就是太要脸了,脸皮太薄耳根太软尽吃亏。她的心里有了些许平衡感。
崇英,这件事儿就不要向天赐和倩倩说了,若他俩知道了,再说给亲家公,我这老脸上挂不住。
大宝,你说得对,这件事儿我俩一定要事先串通好,逢天赐和倩倩回来的时候你不在,我们一定要把理由说得天衣无缝。
嗯,我知道了,高处不胜寒啊,崇英,还是你对我说。他动情地说。
说什么呢?大宝,都老夫老妻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个下午,这件事情两人终于形成了终于的意见。
七
客车驶出了繁华热闹的城市。
临行前,李崇英与赵大宝背着行囊佝偻着身子向车站走去。昨天,她为他去超市买了很多浑类食品,乡下伙食差,你得补好身子,就权当学校给你补助的那点钱给你补的生活费罢了,提高生活质量,人活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吃穿,到了我们这把年纪,一定要把生活搞好,别饱一顿的饥一顿,健康是第一位,图个好身体,身体好了啥都有了。一席话把赵大宝的心说得暖烘烘的。
崇英,别操心了,我在山里呆了几十年,早已不惧怕那里的风霜雨雪了,没啥大不的,就是一年时间就回来了,再在城里工作两三年,我就退休了,到那时,我就拿着退休金带着你去全国各地旅游,或是周游世界。
大宝,看把你给吹的,还周游世界了,我不喜欢出去跑,跑来跑去的,钱都花在车轱辘上了,私底下我给天赐交了底,后年无春,必须在今年下半年和倩倩怀上我们的孙子明年生,等你退休了,我俩就给小俩口带孙子。
嗯,就去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
去了别节省钱,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回来了就回来,如今的交通方便。
老俩口说着说着,客车来了。她透过车窗向车内的他挥了挥手,他也向她挥了挥手。
客车渐行渐远,茫茫人流中,李崇英逐渐模糊成了一个苍海一栗,成了一个小黑点。赵大宝的眼睛一酸,感觉眼眶里沙沙得感觉,像风吹进沙粒,酸酸的咸咸的,有几滴泪水滴进了他的嘴角。前些年,他常年呆在乡下,每次搭车去乡下,她从来也没有来车站来送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是生死离别的,过几个星期又回来,送个啥呀送,闲着没事儿干看宫剧,当她第一次要送他的时候,他就这样说着,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送过他,哪怕是虚心假意的一次也没有。他已经习惯了她不送他的情形,少时夫妻老少伴,咋人老人越来越有一种依赖,而这种依赖不是对子女的依赖,而是对老伴的依赖,以前,他没有这种依赖,他怕她的叨唠,叼得他心烦意乱,在山里呆着反而清静。在城里呆了一两年的时间,每天回家,饭是热的茶是热的洗澡水也是热的,就连有时晚上她出去在事儿也把他的饭菜做放在煲里煴着。更惬意的是每天晚上他和她能一起出去散步,河畔边公园里街道上都有他俩的身影,渐渐地,他成了她的影子,形影不离。猛然的离开,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是生死离别么?不是,他只不过是去工作。是心中的委曲与失意吗?可能是这个原因。这委曲与失意也只有她能理解与包容,他与她已融为一体,共命运同荣辱。他的眼睛一直凝视着那个小黑点,最后成了一只蚂蚁或是一粒黑芝麻,吞噬在滚滚人流之中,他才收回他的目光。
空旷的天空变得越来越狭窄,天空上蒙盖着一层雾霭,阴沉沉的,压抑着赵大宝本就很沉重的心。望着倒退逆行的花草树木人间万物,他又忽然感慨起来,人的一生,起起落落如潮起潮落,河东河西三十年看不到头。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又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此次回到乡下是荣归故里?或是浪子回头?他是土生土长的山人里人,可以说是大山的的儿子,喝着山脚下的清泉长大的,骨子里有着一种乡里情怀,说是荣归故里,那是成功人士或大人物,头上有着许多光环,风光无限地回到故里,受到乡亲们的尊敬与爱戴,同时,这些人都会回馈故里,为故里做很多有些的事情,而他呢,就是一个有着酸腐味儿的教书先生,勉强混个衣食无忧的境界,给乡亲们回馈过吗?没有。说荣归故里,那简直是扯蛋。说浪子回头,他又感觉有那么一点味道,这之前,作为大山的儿子,他不应该背弃大山进城里过安逸的生活,应该扎根山区,永远与青山绿水为伴,做一个不离不弃的儿子。想着想着,他又觉得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所想的一切与自己有多大关系,他只不过现实中的一粒红尘,或者是路边的一只蚂蚁为了生计而匆匆奔波罢了。他苦笑了一下,从瞑想中回过神来了,阴郁的心情释放了许多,本能地掏出烟想抽一只,可客车的某位乘客咳嗽了几声,他又不得不把烟放回兜里。
客车不知不觉中到了集镇的街道上,人流稀疏了很多。他得去乡中心学校报到。
熟悉的山熟悉的水更是熟悉的人,领导都是以前的领导。在去中心学校的路上,他的心情舒缓多了,人总是对熟悉的事物充满着亲热感,以前的领导李校长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在教育事业上干了一辈子,再过几年也要退休了,和他是同根,只是一个年头出生一个年尾出生,和女人是同姓同排行,乡下人按攀亲戚,攀得都是有头有脸的亲戚,有些家门的亲戚过得如仇人,而对于那些非亲非故攀出来的亲戚,比起家门的亲戚要现实得多,为啥?攀出来的亲戚过时过节得串门,当然红包礼物少不了,因为这样的亲戚手中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是权利。李校长这门亲戚是女人攀出来的,女人把他叫大哥,理所当然也就成了他的舅官儿,除了娘舅无好亲,他在洼里的校长也与这门亲戚有着根缘,毕竟朝中有人好当官。当他即将跨进校长室的时候,双腿怎么也挪不动,像灌了铅千斤重似的,有一种怯意。他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门。进来。是李校长的声音。他推门而入。
坐,老赵,你来的正好,我有事儿给你说。李校长脸上没有了往常的笑脸,有些严肃。
赵大宝坐到沙发的时候,发现沙发的另一端坐着一个端庄倩丽的小姑娘,眼睛红红的,似乎还挂着泪痕。
老赵,这是小廖老师,也是刚到的,你俩正好是搭档,即刻起赶到赵家洼小学报到,听从郑校长安排,小廖是新来的,你是洼里的老同志,正好把小廖带到洼里,开学工作忙,我还有别的事儿。李校长下了逐客令。
赵大宝和小廖出了校长室,带着行李,返回洼里的路上,他想不通一个问题,以前,他去中心学校汇报工作,舅官哥总会带他去街的馆子叫上几个菜喝上几盅,而今天脸像挂着口丧钟,而是语气生硬,像是他欠了他的债似的。难道真的是人走茶凉?“亲戚”也得金钱维系?或者是他是城里的发配老师丢了他的脸?各种猜疑在他的心里发酵,翻着五味瓶的,摸不着头脑。
小廖老师身材矮小单薄,是小巧玲珑的那种类型,担着行李很吃力,且这山路走不惯,一步三趔趄。他让小廖担一些轻巧的行李,他寻了根木棒把笨重的行李挑着。边走着边与小廖老师攀谈起来。
小廖,论年纪,我应该和你父亲差不多,你就叫我赵伯好了。他说。你家住在哪里?父母都还健在吗?
小廖说,她家住在城郊,她在城郊的小学里教书,阿爸有心脏病,阿妈有哮喘,她在学校边工作边照顾爸妈。赵伯,其实我在我那学校的成绩不是倒数的,有一个患病的老师成绩倒数,来不了乡下,校长就给我打电话让我来了,我说,我来乡下了我爸妈没有照顾。校长说,你爸妈可以互相照顾,因为患病老师的成绩是倒数第一,你和她搭班,你就成了倒数第二,制度面前人人平等,你就得去,除非你不要工作了。
小廖很坦诚单纯,没有一点心机,说出了她下乡的根本原因。赵伯伯,你咋也到乡下来了呢?她口无遮拦地说。
我我我,我老了不中用。赵大宝挑着担子,额头上沁出了汗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其实,我在赵洼呆了三十多年了,在这乡下蛮好的,有山有水空气也新鲜,孩子们很听话,教学成绩一直都是很好的。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说这些话?像是为自己辩解,或是有些言不由衷的味道。
赵伯伯,真羡慕您,还有两三年就退休了,不再受领导们的窝囊气了,不像我,日子难熬,不知何时是尽头。
小廖,你是东山晨曦升起的太阳,而我呢,是日落西山黄土垒起脖子的人呢,有啥好羡慕的,倒是我羡慕你,年轻就是资本。他感叹着。
一路上,这一老一小像父女俩蹒跚着向赵家洼小学艰难地走去。
赵伯伯,这离赵家洼小学还有多远?路咋这么难走?小廖满头是汗,有些气馁。
小廖,还远着,才走了一半,这赵家洼小学是这个乡上最偏远的地方。
哎,在城里,领导整我,到了乡下,咋也这样对待我?她有些气愤。
小廖,在哪儿都是工作,没啥了不起的。他安慰着她。刚才,我在中心学校校长室里,咋见到你像是哭了鼻子?
赵伯,还说呢?我给李校长说,想到乡镇上的小学,这样以来,每个星期回去方便一些好照顾爸妈,而李校长咋说?
李校长咋说?他插了一句。
李校长说,小丫头,你是城里的末位交流的老师,到了我这里不要讲条件,同城里一样去我们乡里最艰苦的地方去。我把家里的情况跟他说了,他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每个单位也有一本难念的经,既然你分配到我这里就得服从管理接收分配,若你不愿意去,那你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赵伯,你说气人不气人,这是把我们末位交流的老师不当人看!说着说着,她的脸上又挂上了泪珠。
赵大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有种失落感,他不能把这种感伤失落的情怀带给小廖,用不着调的音调哼出了《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小廖突然拍起手说,赵伯伯,你唱得真好。接着她用清脆的歌喉唱起了《明天是个好日子》:“唉
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
好看的舞蹈送来天天的欢腾
阳光的油彩涂红了今天的日子哟
生活的花朵是我们的笑容
唉
今天是个好日子
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今天是个好日子
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唉
门外的灯笼露出红红的光景
好听的歌儿传达浓浓的深情
月光的水彩涂亮了明天的日子哟
美好的世界在我们的心中 ……”
唱着唱着,路边山林的小鸟受到了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这一老一小真像两个疯子。
八
赵家洼小学的校长已经易主了,昔日的郑主任没有遂愿调到街上,世上万事,正如一句格言:上帝关闭了一扇门,会打开一扇窗子,就是所谓的有失必有得。赵大宝去了城里,校长位子空缺,她理所当然坐上了校长头把交椅。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和郑校长走得最近玩得最好的小张老师当上了教务主任,一代君子一朝臣,眼前应称张主任了,而不是小张老师了。
赵大宝和廖丫搬着行李坐到了校长室。
老赵,欢迎你回来。郑校长给两位沏了茶,显得很客气,同时,她的眼角掠过一丝不屑的目光,一闪即逝,没称赵大宝为“赵校长”,而是“老赵”。
赵大宝心里一凉,看样子自己真是老了。
哦,这是小廖老师吗?好年轻的丫头,以后就叫廖丫头,事先中心学校的廖校长已发通知。坐在旁边的张主任说着。
老赵,你是洼里的老人了,听说你在城里带一年级课程兼班主任,今年和廖丫头搭班,还是带一年级,以后就带着廖丫头,其它的课程由张老师宣布。郑校长说。
是这样的,我们小学的老师紧缺任务重,基本上是一个老师包一个班,考虑到你俩是城里下派来的“骨干老师”,和郑校长事先商议,经校领导班子讨论决定,你们俩带一个班要起到模范示范作用,课程就安排一个班,另兼代全校长副科,老赵就带兼代全校科学、体育、美术,廖丫头兼代全样思品和音乐,望两位老师再接再厉,努力提高本班成绩,成为全乡的楷模。张主任伶牙俐齿,发言有板有眼,具有一定的严肃性。
赵大宝暗自思忖,这哪是减轻课程负担,细算起来,则是全校最重的课程。
我是初来乍到,一切听从郑校长和张主任的安排。廖丫头说。
好,你俩的住宿问题,廖丫头跟本校的女老师住在一起,老赵住一楼的楼梯间,好了,大家开始工作吧。郑校长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两位还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吗?
没有,赵大宝说。但他的心里犯着嘀咕,刚才来的路上临近学校时,他在思忖着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住宿问题。前些年,由于他常期住在洼里,学校有一套一室一厅一厨的套房,可能他是校长的缘故,这套房一直都是他住着,也可以不这么理解,因为自从他站上三尺讲台,就住到了这套房里,啥事儿都得有个先后,那套房他住了几十年,有着感情,这次回去,想必学校一定还是安排他住在那套房里。
没有,廖丫头也跟着说。
廖丫头在张主任的带领下去了公共宿舍。
赵大宝走进了楼梯间的那间只有三四个平米杂物间,以前,这间小房子根本没人居住,学校的一切杂七八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常是耗子出没的地方,也有人叫它“耗子间”。他走到房门前,突然想,自己的那套居室谁住着?毫无疑问,那套房子现在住着新任校长郑校长。他的心海不知被掷了块石头,泛起了阵阵涟漪,有些难过。他找来扫帚,开了门,几只老鼠吱吱地竞相逃跑,他撵了一段距离,老鼠逃进了下水道的缝隙里了,他才折回身。转身的时候,没有忘记丢下一句狠话:再敢来我的住所,小心要你们的小命。他没想到,自己咋跟一群臭老鼠较起气来了。他把门前门后及室内的蜘蛛网除掉,同时把杂物清理干净了,地上一堆老鼠屎让他恶心,吐了几口口水,有些恶心反胃,他掏出了烟燃上,狠狠地吸上了几口。拾掇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把一间小小的宿舍清理干净。他将蜗居在这里度过一段很长的时间。
廖丫头在张主任的带领下进了那间大杂烩,大杂烩里一共住了四个女老师,两张床上下床,靠近旮旯处的一张床上铺没有人,显然是留给她的,她默默无闻地铺好床,洗漱完毕后,天已经黑了下来,她也累了,便爬上了床睡了下来。她在梦中,又梦见了阿妈咳嗽得厉害。以前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呆在阿妈身边服侍阿妈吃药,抚搓阿妈的胸口窝,让阿妈服适些,阿爸带病干活,她得给阿爸做好饭,让阿爸回来吃一口热饭。这是她离家的第一个晚上,肯定关键她的爸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爸在梦中心脏病又犯了,痛得额头豆粒大的汗滴如雨点般滴了下来,阿妈急剧地咳嗽出不出气来,脸憋成了乌色却变了形,很恐怖,突然,阿妈猛地张开了大嘴,一口鲜红的血喷了出来。她吓得浑身一颤,醒了,一身冷汗。她睡不着了,听到了其它三个老师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
老赵咋又回来呢?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女老师,嘴唇特薄,姑且叫薄嘴唇。
廖丫头下午在办公室见过她,嘴唇特别薄,这是给她的第一印象,嘴唇薄的女人一定会能说会道,她心里这样想着。
城里不是人人都能呆。张主任说。
张主任,你是校领导,一定知道内情,给我们说说其中的缘由。薄嘴唇说。
张主任,你就说说吗?我们也不外传。另一个女老师附和着。
廖丫头在收拾寝室的时候,见过这个女老师,这个女老师的年龄稍长于她,丹凤眼,尽显妩媚。
你们知道吗?老赵去了城里,成绩带了个倒数,城里实行《末位交流制度》,他便发配到原来的根据地。张主任压低了声音,同时,嘴巴朝床上呶了呶。
薄嘴唇和丹凤眼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捂着嘴巴讥笑着。
廖丫头心里一惊,她最害怕的事情出现了,下乡交流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最怕别人嚼耳根子,自己还年轻,将来的路还很长,名誉坏了,将来咋做人?两滴心酸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老赵啊老赵,没有金刚钻,要去城里干啥?好马不吃回头草,我看他就是一匹劣马,还有脸回到洼里。薄嘴唇吃吃地笑着。
就是,走的时候春风得意,回来的时候耸拉着脑袋,好意思见人。丹凤眼附和着。
你们俩别说了,老赵毕竟是我们以前的校长,让他听到了不好。
说说又咋了?又不会当他的面说……
寝室的嘀咕声一直进行到深夜。
廖丫头这一夜彻底失眠了,那一句句话语如一根根毒箭直刺她的心脏,她单纯且失落的心灵受不了,她快要疯了。她以前听说过,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她还好听,唾沫星子就那么点口水,真能淹死人吗?她现在真相信了,人言可畏。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廖丫头埋着头走路,生怕见到任何人,甚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身后的目光像一根根毒箭直刺她的后背。她害怕白天,只盼望夜晚早点到来,蒙起被子塞住耳朵耳朵,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赵大宝是男人,是洼里小学唯一男老师,不像女人爱嚼耳根子,昨天的见闻让他心里有了块疙瘩,明显像他这样淘汰到乡下的老师是不受待见的,是受排挤的,严格来说,他的成绩没考好,像是劳改犯来劳改的,有啥资格谈条件待遇。他变得沉默了,办公室里从不多说一句话,在校里校外,尽量少与几个女老师碰面,有时会拐着弯儿避开,更多时候鼻子和脸硬碰上了,他也只勉强地点一下头挤出一丝笑容。
九
开学后的第三天,女老师混合宿舍炸了锅,不过这炸锅的事儿赵大宝毫无知晓。
一大早的,一如往常的天空依旧那么晴朗,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鸟儿啾啾地叫着,洼里小路上的孩子快乐得像只小鸟,在洼里的山路上穿梭,他们唱起快乐的歌儿向学校蹦去。三个女老师还有混合宿舍里洗漱,廖丫头昨天下午请假了,说是去洼外的街上办事儿,昨晚也没回来。
廖丫头至今未归,一个末位交流的对象还牛逼个啥?屌里屌气的。薄嘴唇说。
就是,我看她的心还在城里,根本都没有安定下来。丹凤眼说。
你们少说几句,我看廖丫头这几天神情忧郁满腹心事似的,是不是我们的聊天让她给听到了。张主任止住了她们的话头儿。
正说着,郑校长一脸的不悦来到混合宿舍。
郑校长,一大早的,咋吊着个脸?谁得罪你了?别气,我们姐妹给你捶捶背消消气,欧气伤肝,对女人的肤色影响太大。张主任边说边用她那娇嫩白皙的手轻柔揉搓着郑校长的肩膀。
薄嘴唇、丹凤眼也凑了过来帮着揉郑校长的丰腴的大腿。
郑校长还是一脸的怒气。姐妹们,你们干的好事儿!
众人一脸的慌惑,真不知郑校长一大早的发这么大脾气,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点儿没做好,招惹校长了,个个一脸的雾水,个个也默不作声了,像被冤枉而受到极大的委曲。
你们看看。郑校长把手中的一张写满字的纸扔到她们面前,字迹娟秀圆闰,如小巧玲珑的廖丫头。
辞职申请书。众人惊呼。廖丫头辞职了!她是不是疯了?如今各行各业逢进必考,要想混得个老师这样的事业编制,也得过五关斩六将啊。
在众人看到廖丫头的辞职书的时候,廖丫头已经坐上了返回县城的客车了。她的眼里噙着泪水,家里就她一个独生女,阿爸阿妈要照顾,而身处异乡,遭白眼忍受唾沫星子,心底里的那一粒如毒瘤似的污点迅速扩散,一发而不可收,她的五脏六府骨子皮肤甚至于毛发都感到钻心的痛,痛得她汗如雨滴泪如雨下。她受不了了,逃离是唯一解脱的法子,她爱天真无邪的孩子,爱那一双双可爱如繁星的眼睛,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逃离,逃脱那一双双世俗的眼睛刺人的目光。她透过车窗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李家洼,仅仅呆了三天,这也许只是她生命旅程中的一个驿站,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灰色记忆。她不愿回头,扭过头望着前方,人生的理想在前方路在脚下。她抹了把泪水甩了甩头,她还真舍不得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但现实就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你们的嘴巴子痒了,不说不行吗?廖丫头本来心里就有压力负担,这倒好,本来洼里就缺人,这样以来,就更缺人了。郑校长依然阴沉着脸说。
我们没说啥?廖丫头心里有鬼,不愿呆在山沟里,我们有啥办法?薄嘴唇辩解着。
薄嘴唇,你觉得我冤枉了你吗?肯定是你们背地里嚼耳根子,让廖丫头听到了,你要觉得我冤枉了你们,那你们说说看,廖丫头不仅给我递交了辞职申请,也给中心学校递交了辞职申请,刚大早的,李校长来了电话,说人是我们给气走的,课程我们自己负责,谁觉得自己被冤枉了谁就把廖丫头的课程担负起来。郑校长厉声道。
众人又沉默不作声了。
郑校长,这事儿应该开个会,大家商议一下,该如何分配课程?张主任打破了沉默。
你傻了,还不嫌事情不够大,开会商议?让老赵也知道廖丫头辞职的原因吗?他俩可是城里来的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郑校长怒气未消。
哪怎么办呢?丹凤眼问道。
还能怎么办?对于廖丫头辞职的真正原因要瞒着老赵编个由头,就说廖丫头的男朋友在城里给她寻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免得扰乱军心。郑校长说。
郑校长,你真是我们的“大姐大”,做事沉稳细心。张主任献着媚。
所以我们姐妹几个就在这个大寝室里开个短会,统一一下思想和口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廖丫头辞职那是她的自由,如今我们的课程还是调整成一个人一个班。郑校长说。
众人沉默,这实际上就是宣布,那是商议。
另外,这几天我想通了一件事儿,老赵是我们学校先前的校长,前几天,我和你们对他的态度有些冷漠,他已经有思想负担了,难道你们没有看出来?郑校长说
是的,我们见着他就爱一个人站在操场上发呆。众人说。
所以我们不能再叫他老赵,改口叫他“赵校长”,显得尊重,大家能不能做到?郑校长说。
众人都说能。
好,感谢众姐妹对我工作的支持,另外,我们都要以实际行动欢迎老赵校长来我们洼里工作,我决定把老赵校长原先居住的那套套房腾出来让他住,我希望众姐妹要管好自己的嘴巴,把老赵校长当成我们的客人,好了,不说了,我去腾房间了。郑校长说罢,就往她的寝室走去。
众人也跟着她一起收拾房间。
课间时间,赵大宝回到了办公室,一般的情况下,他课间都在教室里辅导孩子,回到办公室的目的就是倒杯茶水,倒罢茶水他又会回到教室,人贵有自知之明,心里窝着事儿,在一起瞎聊就觉得低人一等,他就尽力避开和众人聚在一起。
赵校长,你坐一会儿,我们利用课间操时间开个短会。郑校长叫住了他。
他怔了一下了,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同时,他感觉怪怪的,咋郑校长叫他“赵校长”?随口说了一句,郑校长,我已经不是校长了,你还是叫我老赵顺耳些。
赵校长,你永远是赵家洼小学的校长,前几天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周冒犯了你还请你见谅。郑校长笑着说。
你还是叫我老赵吧,已经有一年多没人叫我校长了,叫校长让我不自然,叫老赵听着顺耳。赵大宝带着哀求的语气。
好吧,就叫老赵,老赵,你是赵家洼小学的功臣,今年又来洼里奉献余热,你这种老骥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老师学习,廖丫头的男朋友在城里给她谋了一份好工作,她已经辞职了,她的课程由你负责,你只管一年级一个班的课程,其它的课程全部放下,也就是我们每个老师包一个班,公平合理,不存在扯皮推诿。郑校长和颜悦色地说。
赵大宝心里一惊,他这几天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知廖丫头辞职的事儿?廖丫头咋就辞职呢?多好的一个丫头,咋说不干就不干了?丫头教书多好呀,和孩子们打交道,单纯,不像其它行业,乌七八糟的,存在着很多危险。难道像郑校长说得那样,她谋得了一份更好的工作?不对,郑校长说她男朋友给她谋了一份好工作,年青人谈恋爱在一起是好事,可那天他和廖丫头交谈的过程中,她说她还没有男朋友。她说,她眼前以事业为重,好好地钻研教材教好学生出成绩之后再谈恋爱。咋突然之间廖丫头就有了男朋友了?他有些不理解。
老赵,你舍家小背井离乡来洼里支持我们工作,我代表全体师生感谢你,我已将你原来住的那套居室给你腾出来,中午时间你就搬进去。郑校长接着说。
郑校长,你说啥?啥房子腾出来,让我搬进去?赵大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质问了一遍。
是的,经过校班子研究决定,你住那套居室,因为你不远千里来赵家洼,若嫂子来了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的老师有些就住在洼里,洼外的街上都有房子。郑校长继续说。
郑校长,我住进去了,你住哪儿?赵大宝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间他又发现自己说错话了,竟问起郑校长住哪儿?脸火辣辣的。
众老师呵呵地笑着。
老赵,你就别推辞了,我家在街上回家方便,在校我就和众姐妹们住在一起。郑校长也呵呵地笑着。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上课铃响了,老师们都奔向了教室。
赵大宝搬进了原来的那套居室,脸上也有了些笑容和光彩,前几天胸口痛得要命,痛得额头沁出豆粒大的汗滴,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就爬在床上,双手握成拳头顶住胸口以缓解剧痛。
日子总是美好的,灰暗的天空总会过去。
十
赵大宝如洼里的村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默默无闻地干好本份工作,学校里的是是非非他从不过问,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听到了装作没听到,只想和孩子们在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让别人遗忘。过时过节,郑校长为了凝聚老师们的团结,买了些酒菜,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老师们在一起海吃海喝,上座总是给他留着。他只是夹了些饭菜,把碗端回到套房里去吃,显得特别不合群。老师们摇头叹息,这老赵的心里有一块石头放不下。
日子如白开水般清淡,平平淡淡才是真。赵大宝在内心很感激郑校长及老师们为他做得一切。开始一段时间,他内心感到平衡,有了一种存在感,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那粒毒瘤又在散发。有几个晚上,他一直在想廖丫头的事情,想到第一见到她时脸上挂着的泪痕。哎,真是个可怜丫头,不像他来到乡下,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而廖丫头不行,她家里还有多病的爸妈。难道她的离去真如郑校长说的那样吗?想了无数个晚上之后,他终于想通了一点,廖丫头辞职就是沉重的心里负担和压力造成的。实际上,廖丫头就是个可怜虫,自己何尝不是?廖丫头走后,郑校长敬重他,老师们尊敬他,他反而有些不自然不习惯。他终于明白了,她们的敬重像是施舍同情及可怜,他不需要这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反正心底里就压着块毒瘤般的石块,有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喘不过气胸口就胀痛。所以他避免所有聚集性活动。
洼里的村民纯朴善良,每逢下半年杀年猪时,都请老师们去喝“猪血汤”(山里人俗语)。要是以前,他第一个带领老师们去,而且在席桌上第一个拿起酒杯充当主人家给老师们敬酒。而如今,当村民请学校老师喝“猪血汤”的时候,所有老师都去了,而他总是以胸口痛正在吃药为由辞掉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先前风风光光离开赵家洼,而今他被罚回来了。他不知道他以眼前的身份(一个末位交流的老师)去参加宴请,洼里的亲朋好友会以一种什么的目光看待他。也许别人根本都没有往这层面里想,但是他得想,亲朋好友不会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可他的心情总是好不起来。他曾试着忘记自己的身份,就像在城中的家里和女人商议好的,城里学校给了补助,有失有得,心里平衡了。可到了赵家洼小学,他心里的那种平衡感没有了,被一种屈辱感所充斥。他也曾试图从这种屈辱感中解脱出来,可世上的一切事情往往是事与愿违,他越想解脱却越陷入其中,且越陷越深,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泥潭之中。
班上有个学生叫胡圆圆,生得墩墩实实虎头虎脑,但学习成绩却一塌糊涂,他聪明但懒惰且学习态度不踏实,有着一肚子坏水,孩子们都叫他“胡瘪瘪”,与之真名相呼应,更能体现出其本质。胡瘪瘪怎样的坏呢?心思从没有用在学习,净搞些恶作剧,譬如,洼地哪家菜地的黄瓜苗开花了,把金黄色的小花摘下插在乱糟糟的头发中扮女生。最可气的是,他见赵大爷菜地里的南瓜长得欢实,成熟的南瓜黄澄澄的,他就用弯刀在南瓜剜下一块,然后掏出小鸡鸡对准剜下的洞口尿尿阿屎,最后再把剜下的南瓜块盖上,等它自己慢慢痊愈,害得李大爷一家人喝了一锅臭烘烘的南瓜汤。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洼里人都说,这小家伙坏得头顶长疮脚板流脓坏透了。
胡圆圆的成绩差,赵大宝不得不去家访,家中只有其奶奶在家,其阿爹胡二憨(小名胡冲子)和阿娘常年在外打工,他属于典型的留守儿童,隔代教育,奶奶娇惯溺爱。
哎哟,赵老师,真是稀客,快坐快坐,俺家圆圆可听话,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作业完成,还帮俺做家务,是个好孩子。老人家说。
赵大宝想反映一下胡圆圆在校的真实表现,没想到老人家竟抢在他之前把该说的都说了,他还能说啥?这样的情况最好能直接与其爹娘交流。他觉得多说无益浪费口舌,就返回了学校。
胡圆圆的作业仍然不做,且次次考试都是“鸭蛋”,这如何是好,他心里很清楚,班上只有十几个学生,在教学成绩评比中,每一个学生的成绩都起着到头重要的作用,优生率及格率双优秀双及格低分率平均分等六大评估指数中,每一项都与胡圆圆的“鸭蛋”有着密切的联系,其它的孩子每次考试都是九十分以上,不存在与评估指数相关联,他大可放心,唯独胡圆圆的“鸭蛋”,可以这么说吧,如果他的教学成绩评估看成是一场战役,而这次战役的关键则是胡圆圆的“鸭蛋”,通过前几次全乡考试分析后,不奢望胡圆圆考到八十分,只要考到六十分以上就行了,他的教学成绩稳拿全乡第一,若胡圆圆成绩不及格,甚至于“鸭蛋”,那么他的教学成绩评估就会倒数第一。如此大的反差,让他心急如焚,胡圆圆成了压在他胸口的第二石头,必须把胡圆圆的成绩提升起来,他要打赢这场战役以雪前耻。
胡圆圆的家离学校不算远,五分钟时间就可以回家。俗话说,笨鸟先飞。他要把胡圆圆这只聪明的“笨鸟”扭转过来,成为学习成绩佼佼者。他想了很多天,没有什么捷径可走,世上没有天才,只有勤奋和汗水,决定每天放学给胡圆圆补习一个小时的课程,免得这小子放学后没事干在洼瞎遛达害人。
赵大宝把胡圆圆留在学校补习,开始一段时间这小子挺老实,也很配合他,成绩有所提高,每次考试能考三十分了。他心中暗喜,工夫不负有心人,假以时日,这小子一定能达到及格的。他更加努力了,对这小子也特别上心,要求更加严格了,作业不做起决不许回家,甚至不让吃饭。这样以来,物极必反,胡圆圆受不了这么严格的要求了,就向其奶奶告状。老人家溺爱娇惯孙子,就找到赵大宝说,赵老师,圆圆成绩是个啥样就啥样,你别给他补习了,好吗?哎!赵大宝落得了个吃里不讨好的结果,但他还是苦口婆心说,老人家,一年级是孩子打好基础培养良好学习习惯的关键时刻,孩子学习好了,将来在社会才有立足之地,等等。他把口舌都说干了,老人家还是不领情,说,洼里其它的娃儿都没有补习,为啥让圆圆留在学校受煎熬?他真是哭笑不得,心里说,反正我是为了孩子的成绩,问心无愧。
胡圆圆终于憋不住,周一至周五除了上课,课外时间赵老师一直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他没得时间调皮搞恶作剧了。江山易改秉性难易,狗改不了吃屎。这个周末,赵老师不可能把他再拴在裤腰带上。他的双手又开始痒痒,带了一只没了油的油壶准备去洼底的小河里捉些鱼虾玩。此值春暖花开时节,麦苗绿油油的,各色各样的花儿竞相开放,蝴蝶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多么自由啊。他想逮住一只蜜蜂,班上的女生最怕蜜蜂了,怕蜜蜂蜇她们。他逮蜜蜂有窍门,就是用一根细柳枝做成圆弧状,再把房前屋后的蜘蛛网给网上,这样就可以捕捉蜜蜂了。他折回家里很快做成了一张网蜜蜂的网子,又兴冲冲地来到麦地边,正准备捕捉蜜蜂时,他忽然发现,脚边的小麦一阵颤动,他定睛一看,哎呀!我的个娘亲。一条小花蛇正在向前蠕动着爬行。他知道这样的小花蛇没毒,且很乖不咬人,他以前玩过很多次。哦,对了,相比较蜜蜂而言,班上的女生更怕蛇,男生也怕。他得意地笑了一下,这次他定要让班上的女生男生都知道他的厉害。他知道,捉蛇就要掐七寸,小花蛇的七寸就是脑袋后的脖子。他伸手一抓,大拇指和食指便捏住了小花蛇的脖子。小花蛇吐着红红的小蕊子,乖乖地成了他的俘虏。他把小花蛇放进了油壶,又在油壶盖上戳了个小窟窿,免得小花蛇闭死了。
今天的收获不错,胡圆圆的脸上荡漾着邪恶的笑容。他来到一块空旷的河滩边。他得玩弄小花蛇,就像猫逮住了老鼠并不急于吃掉,而是玩弄老鼠,直到老鼠归顺它不再逃跑了。他把壶盖拧开,用油壶装小花蛇,不担心小花蛇逃跑。他以前也逮过一只小花蛇,用的是蛇皮袋子,仅仅一顿饭的时间,那只小花蛇就用头和身子把蛇皮袋子拱出一只洞逃走了,那次,他伤心地哭了一个晚上。
小花蛇探着脑袋,窥视胡圆圆一阵子后,便使出全身的劲儿向前蠕动爬行着,似要逃走。他格格一笑,也不急于拽住小花蛇,等小花蛇爬出一段距离后,他便伸出小手瞅准小花蛇的尾巴往回一拽,小花蛇又回到原地。几个回合之后,小花蛇已经精疲力竭了,知道逃跑是徒劳,不再逃跑。他得意地笑了,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不怕你不归顺我。他把小花蛇放在自己的手掌和胳膊上,小花蛇很温顺地看着他,吐着蕊子,像是在说,我们成为朋友吧。他把手塞进小花蛇的嘴里,小花蛇也不咬他。它彻底归顺了他,他心满意足了。他又逮了一只小青蛙,扔了油壶,他得给他的好朋友备足丰盛的美餐。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唱着歌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这个周末过得真开心。
十一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一节是早读课,赵大宝早早地进了教室,这是昨天上的一首古诗《春晓》,今天早读时间要完成背诵任务。他一进教室,环视四周之后,所有孩子都到齐了,特别胡圆圆同学,今天也显得格外积极在他进教室之前就已经进了教室。他开始用抑扬顿挫的语调领教孩子们读《春晓》,读了几遍之后,他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的得意门生赵小翠。他坐在讲台上开始批发作业,洼里的老师都是这样包班教学,挤时间面对面地与孩子批发辅导交流作业。
赵小翠是班长和学习委员,论辈份是他的孙子,不仅品学兼优,而且工作也很负责。他很看好她,也很喜欢她,这喜欢不是出于家门,而是心底对品学兼优的孩子一种喜爱。她用字正腔圆且带着稚气的声音领读孩子们读书,孩子们读得很专心。朗朗的读书穿过窗子,越过校园,引来了一群群鸟儿观摩。
胡圆圆这会儿是他偷玩的时候,赵老师领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作业,不能专注他,赵小翠坐在他前面,背对着他,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他。说实在的,要说他心中恨教室里的那些人,赵老师是他的老师,他不敢恨,更不知道怎么恨,最恨的就是赵小翠了。赵小翠一天到晚把他当犯人般看押着,只要偷玩一下或是调一下皮,只要被她发现了,她就给赵老师打小报告,害得他没少受批评,昨晚,他就想好了,在今天放学的路上,他一定要用小花蛇惩治一下赵小翠,让她以后不敢再给赵老师打小报告。他此时心里痒痒的,痒痒的根由是书包里的油壶及壶里的小花蛇。他悄悄地弯下身子,把课桌底的书包里的油壶拿了出来,拧开了瓶盖,把小花蛇放在小花蛇,尽情地玩弄起来。小花蛇很乖巧,缠着他的手指头,吐着小蕊子舔他的指头,尽情地享受他的爱抚。
赵小翠感觉身后没有了读书的声音,她时刻都在注意着胡圆圆,老师交待的事情她必须保质保量地完成。她猛然转头,咋了?不见了胡圆圆的脑袋,胡圆圆的脑袋钻到了课桌底下,这还得了,她大声叫道,胡圆圆,你不读书又在偷懒,是不是?
胡圆圆听到赵小翠的吼叫,冷不防吓得浑身一颤,手中小花蛇也被他抖落到地上了,小花蛇获得了自由,悄无声息地向前爬行着。班——班长——我——的笔掉——地上了——我去——捡——他灵机一动撒了谎,哆哆嗦嗦地回答,在教室里,有赵老师给她撑腰,他不敢乱来。
赵小翠的吼叫声惊动了赵大宝。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和作业本,站起身来走下了讲台,向胡圆圆的座位走去,眼睛紧盯着胡圆圆,透露无比的威严。
哎哟!蛇——蛇缠住——我了——一声凄厉的哭叫声划过教室的窗子,赵小翠歇斯底里地叫着。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她被吓晕了,惊得窗外电线杆上的鸟儿箭一般地飞走了。
孩子们都朝赵小翠的座位下望去,眼里都露出惊悚的目光,吓得都捂住了眼睛,只有胡圆圆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
赵大宝迅速弯下身去把缠在赵小翠脚上的小花蛇拽掉扔出了教室院墙外的草丛中,折回教室把赵小翠抱在怀里,用指甲掐住了她的人中,使劲地喊着,赵小翠——赵小翠——赵小翠——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赵小翠苏醒了过来。她依然惊魂未定地叫着,蛇——蛇——蛇——胡圆圆的蛇——胡圆圆的蛇——
赵大宝的底线如离弦的箭崩断了,在讲台上站了大半辈子,恪守师德规范,从不体罚变相体罚孩子,此时,他怒火冲天,起身对准胡圆圆的脸蛋就是一巴掌。
哇的一声,胡圆圆哭了起来,他的哭,不仅是赵老师放走了他心爱的小花蛇,而且还打他。他稚嫩的脸立即起了五个指印,火辣辣地痛。
赵小翠见赵老师惩罚了胡圆圆,她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止住了哭声。只是胡圆圆的半边脸肿得像馒头。那天下午,胡圆圆没上学了。
第二天一大早,校园里炸了锅。从未谋面的胡冲子冲进了校园,尾随其后的是胡圆圆奶奶,她手拉着胡圆圆,脸拉成了弯刀布满了阴云。
赵老贼,你竟敢扇俺儿子,俺也让你尝尝被扇打的滋味儿。他边吼叫着边冲到了赵大宝的面前。
孩子们正在晨读,赵大宝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作业,冷不防被冲到他面前的凶煞的胡冲子怔懵了,杵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他自从上讲台之后首次遇到的突发事件。
胡冲子没有给他清醒的机会,伸出他那强有力的巴掌左右开张扇着赵大宝的老脸。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这声音似除夕之夜的鞭炮声。
赵大宝彻底地懵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没有还手,脸被胡冲子扇得像左右摆动的波浪鼓。他的老脸麻木了,没有了那火辣辣的生痛,只见得青一块紫一块乌一块,眼睛也变得模糊了,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郑校长及全校老师都赶来了,她们奋力拉开了胡冲子。
胡冲子大声骂道,赵老贼,你一个城里学校都不要的老师,淘汰到我们赵家洼小学,还敢在这里撒野,打我儿子,我要你加倍地奉还。
胡圆圆奶奶在后面火上浇油,我在电视里看到了,那个老师打学生一巴掌,这个老师就下岗,一个在城里考倒数第一的老师,到我们赵家洼来耍啥威风?圆圆,有奶奶在,看他还敢不敢打你?
赵家洼就巴掌大个天空,学校的吵闹声惊动了洼里人,他们纷纷跑来看热闹。
胡冲子一家人是新近从邻村迁移过来的。赵大宝不了解,全校的老师也不熟悉,不知如何劝架,如何把这场矛盾给化解了。郑校长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摸不着头脑。几个女老师哪能拉得住打红眼了的胡冲子?胡冲子手一甩,几个女老师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赵大宝的老脸上又几记响亮的耳光。
村长赵大爹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准打红眼了的胡冲子就是两耳刮子,怒吼道,胡冲子,要想耍威风,滚回你的胡家沟里!声音洪亮,带着极大的威慑力。
胡圆圆奶奶一看事情不妙了,便一把拉住了胡冲子的胳膊,冲子,别再打了,听村长的。
事态就算平息了下来。一伙人在办公室坐了下来。郑校长忙着递烟,张主任忙着沏茶,赵大宝也被郑校长拉进了办公室。
赵村长,今天的事儿多亏你来,至于处理意见,我们全听你的。郑校长很客气地说,她把皮球踢给了赵大爹。
胡冲子依然怒眼瞪视着赵大宝。赵大宝像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耸拉着脑袋。胡圆圆奶奶没有进办公室,她家已有一个代表,她去了显得多余,只是把胡圆圆送进了教室。
赵大爹燃着烟,品了两口茶,一副遇事不惊的样子,咳嗽了两声,暗示着他要发言了,众位得听仔细了。他拉了拉嗓门儿说,今个儿的事情,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得了,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的原则,公平公正处理这件事情:一是胡圆圆正常进教室念书;二是赵大宝身为老师,不应动手打孩子,胡冲子身为学生家长,不应硬闯校园扰乱教学秩序殴打赵大宝,都有过错相互抵平;三是若两位不服调解,可以去乡上的司法所打官司。不愧是一位老辣的村长,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解决了。
谁知,胡冲子狠狠吸一口烟,恶狠狠地说,不行,俺为这件事儿昨晚专门坐飞机回来的,这飞机票得报销!
赵大爹一听火冒三丈,说,要报销去找胡家沟的村长,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了。同时,他朝赵大宝盯了一眼,似是同情又有恨意,老赵老赵,去了城里为啥还回来?
胡圆圆奶奶把胡圆圆送进教室后,就站在办公室的外面,任何事儿都得有个结局。她走进办公室,来到胡冲面前说,冲子,算了,别跟一个城里末位淘汰的老师计较。
这件事儿总算平息了下来,众人纷纷离去各干各的事儿去了。赵大宝杵在办公桌前,此时,他才感觉到老脸火辣辣地生痛,更痛的是胸口,那粒看不见的毒瘤开始扩散了,他满脸汗滴,伴着泪水在老脸上流成了两条长河。
十二
这是上午第一节的事情,紧接着第二节课,赵家洼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似乎天塌了下来,但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孩子们都还在教室里等待老师们上课,继胡冲子离开之后,老师们都纷纷走进了教室。赵大爹离开前走到赵大宝面前,欲言又止,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叫啥事儿呀?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已经听到了这位大房头的堂兄的话语,大宝呀大宝,你咋这么不争气?洼里赵氏家族还以你为豪走出了一个在城里的公家人,你咋就成了城里淘汰没用的人呢?这无声的语言比有声的语言更能表达意思,他的心羞愧极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赵大爹转身去了,走得很快,似乎一秒钟都不愿意在这儿呆下去。他猛然惊醒了,身子一阵颤栗,胸口剧烈疼痛起来,他是赵氏家族的耻辱啊!他对不起先祖列宗。
郑校长继赵大爹之后来到他的面前,学校出现了这样的事儿,她也没有好的法子解决,老赵一心扑在教学上,这在全校师生是有目共睹的,但胡圆圆的调皮顽劣在洼里也是家喻户晓的,一方是自己的员工,一方是学生家长,一旦激发了矛盾只有老师吃亏的份儿,因为老师无权无钱更无势是弱势群体,出现了这样的事儿,她只能和稀泥,安慰自己的老师。老赵,小事儿,已经解决好了,都过去了,别放上心上,安心工作。她边说着边拿起课本,教室里的孩子也等着她。
是的,教室的孩子还街头他上课,不能因为胡圆圆的事情而误了其它孩子的课程。赵大宝的胸口又一阵剧烈地疼痛,豆粒大的汗滴从他的老脸往下滴,滴成了雨线子。他一只手摁住胸口,一只手拿起课本,咬着牙关艰难地向教室走去。
孩子们正在呀呀地朗读课本,见他进来,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老师好,老师辛苦了!
他登上讲台时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扶住讲台才站稳。孩子们都问,赵老师,你病了吗?他摇了摇头。同学们——你们再——把《春晓》——读一遍——然后背一遍——他断断续续地说,显得很吃力。
孩子们的读书声哇哇的一片,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听不清孩子读的是什么。赵老贼,你是城里的末位淘汰老师,没人要的老师,甭在俺们赵家洼逞能了!这是胡冲子娘俩儿的吼声,声声入耳,如声声炸雷在他的心底炸开了,炸开了那粒压在胸口的毒瘤,无声地迅速地散开到全身各处,那是一咱钻心的疼痛,痛得他猝不及防。
他的双手支撑着讲台,竭尽全力地使自己不倒下去,眼前又浮现堂兄赵大爹那包含种含义的目光,耳畔萦绕那无声的叹息。不!他突然又想到了廖丫头的离去,她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是那些无声的唾沫逼得没有办法,离开了自己心爱的岗位,去寻找新的生活,她是逼不得已啊。
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他听不到孩子们的读书声了,胸口猛得一紧,像是血管爆炸了,扑腾一声倒了下去,倒在了他心爱的三尺讲台上。
迷迷糊糊中,他飘了起来。他自由了,全身也不疼了。他飘呀飘,飘过山川飘过河流飘过平原。他终于看到了他的爱人他的老伴——李崇英。她正站在天际边,模糊着身影,伸出了双臂正欲拥抱他。他飘呀飘,又飘出很长一段距离,不,那是阿娘,阿娘伸出了她弱小的双臂迎接着他。他飘呀飘,突然,天际边的身影不见了……
太阳正在山坳间冉冉升起,和煦的阳光普照着人间大地。赵大宝倒下了,倒下了就没有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