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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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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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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秃子的苦衷

十个秃子九个富。秃子乃富贵之人,有福之人,权贵之人。人不顶重发,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头发越是稀少,这个人成为贵人的几率就越大,而一个人连头都秃了,那这个人就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头发的贵人,这样的人在各方面的运势上都是可以得到很好的发展的。

柳树坝的胡秃子很不幸运,十个秃子中占九个是富人,几率很大。他偏偏就是十个秃子中的一个,穷得叮当响,守着三间石板屋,三十好几的人了,光棍一条,要说这也没什么不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枚硬币不必掰开分两半用。坝里有句老话,婆娘是个鬼,又要油盐又要米。没有婆娘,厨房里自然没有了无休无止的唠叨,落得个清静。可这样也不行呀,睡到半夜,没个暖脚的,冷暖不提了,屋角落那两只喵春的猫喵得心里慌,慌得在床上翻着烤饼,慌得窗外的月光寡白寡白的。他睡不着了,抄起门边的那条溜溜光的扁担撵打那喵春的猫儿。猫儿是撵走了,可惨白的月光下,路边两只“连蛋”的狗儿冲着他汪汪地叫个不停,公狗撅起屁股爬在母狗的后背,任他怎样恐骇、撵打都无及于事,公狗就是爬在母狗的后背,一撅一撅的,撵急了,公狗、母狗呲着锋利的牙齿,吊出腥红的长舌头,瞪着血丝的眼睛,冲他发威,似有决战到底、同归于尽的意味:你坏我们的好事儿,我们咬死你!他认怂了,狗比猫凶猛上百倍,不是那么好惹的。他丢掉那根阿爹用了一辈子的扁担,耷拉着秃顶回到那张榆钱树做的硬板床上继续着他的“烙饼”。

胡秃子原本是有一头黑黝黝闪着白光的头发的,可不知为啥,自二十岁起头发就开始哗啦啦地脱落,如坝底的那条小河哗啦啦地流走了,一去不复返了。一夜愁白头,他一个小伙子,正是旺季,根红苗正,贫下中农家的种子,咋就流走了黑黑的头发成了秃子?有古书戏说,秃顶者,精力旺。这里的“精力旺”,指的男人、女人那档子事儿。坝里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语:秃子坏,十个秃子九个爱。女人喜欢“精力旺”的男人,没有婆娘喜欢“软蛋”的男人。他的大名胡传根,坝里人几乎没人记得他的大名,只记得他的小名,根儿。这不足为怪,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记得他大名干啥,记得小名就不错了。这个小名好记,根儿,是男人都有,没有“根儿”能叫男人吗?“根儿”的小名打小叫到二十岁。二十岁后,他改名了,叫“秃子”。坝里说,根儿的秃顶让阳气喷发谢掉的,你说说,渠塘水满则溢,根儿的水溢哪儿了?“良田”没有,“旱地”没有,只有溢自己的那块乱石岗了,溢多了,沁死了草儿,毛就没了。这是坝里人茶余饭后的谑说。根儿家住在坝北,没有肥田沃土,只有几块有着石头疙瘩的瘦地,瘦地长不出欢实的庄稼,收获的口粮食不果腹,就是一个“穷”字,谁家的女娃儿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可以说,根儿的秃是愁出来的,阿娘愁,他更愁。阿爹去得早,在他三岁时,在坝外的煤洞子干活,煤洞子塌了,活没见人死没见尸,只给了少得可怜的安抚费。阿娘不敢乱花,也不攒着。她知道攒着攒着就会攒没的,就狠心地盖了三间石板房,给根儿留下点资本,在当时,是坝里数一数二的房屋。阿娘是个痨病壳子,一辈子都在咳嗽,咳嗽罢了就唠叨,咳嗽、唠叨交替在她那双由于饥饿而瘦且薄的嘴唇上。唠叨了一辈子,在根儿二十岁时,咳嗽出大块大块的鲜血,唠叨着唠叨着咽了气。根儿啊,阿娘就要去了,会在那边保护你讨一个婆娘,把老胡家的根传下去……她一遍又一遍地唠叨着,断了气。阿娘的夙愿美好,可现实残酷。根儿就是一个弃儿,正需要人帮扶一把的时候,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最后流成了一个秃顶。自此,坝里人都叫他“秃子”,根儿呀根儿,你别长了一陀男人的物件,都忘了他的大名、小名。

如今,坝里、坝外流行一句话:十个秃子九个坏。村民就把秃子与凶猛的秃鹰联系在一起,圆滑、奸诈,人人见之惧之。坏透了,死秃子,脚板长疮头顶流脓的坏蛋。而胡秃子恰恰是十个中的另类的一个,圆滑、奸诈与他挂不上边,憨厚、朴实与他那木讷的脸很吻合。阿娘在世的时候,常唠叨着,根儿,你真是个苕娃儿,“狗连蛋”、“猫喵春”、“鸡打水”、“鱼撵骚”、“蛇扭绳”,你不会,看着学着也会了,看人家狗蛋,天天撵着桃花的屁股转悠,还把桃花哄上床,生米煮成了熟饭,娃儿都两岁了,苕娃吔,你也去学学呀!阿娘唠叨着、咳嗽着,牙帮嚼得咯嘣响,恨铁不成钢。阿娘带上遗愿去了那边,死不瞑目。秃子蹴在三间石板屋,四门不出,阿娘的提点没起半点作用。

秃子的秃顶是地中海式的秃,从后脑勺开始,中间开花,一点点地向边缘地带扩散,如儿时坝里的娃儿醏暑时节编织套在脑袋上遮阴的柳条,四周蓬松垢面,中间光溜溜的。中秋时节,坝里人闲散到田间赏月,他也去了,地中海式的秃顶闪着白光,与群山簇拥的空中的那轮明月相互辉映。坝里人戏谑着,快来看哟,两个月亮。一些调皮的娃儿伸手出去摸他的秃顶,快乐叫着,阿爹阿娘,我摸到月亮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随着晚风飘荡在柳树坝的四周。他也不恼,嘿嘿嘿,憨憨地笑着。坝北的胡老爹,与其阿爹年轻时要好,见他如此这般,常感叹着,如此这般下去如何是好!早晚是个失心疯。胡老爹会一手木活儿,常年坝里坝外揽木活儿干,生活虽不是富余,但养家小混口饭吃不成问题。秃子,跟叔一起学木活儿,咋样?

他摸摸秃顶,憨憨地笑了。你不应声就说明你同意了,赶明儿跟我一起去李家庄,先声明一点儿,学徒三年不收学费没工钱,这是行内的行规。他还是嘿嘿地笑着。胡老爹戳了一下他月亮般的脑袋,真是个苕娃儿哟。第二天,太阳挂到半山腰。胡老爹站在坝堤上,吆喝了一声,秃子,给叔一起出工哟。他摸摸秃顶,稀里糊涂地跟胡老爹走了。

秃子,坝外人都说“聪明绝顶”,你可不能给我装苕娃儿,要眼见生勤,机灵着点儿。胡老爹一路上再三叮嘱。

师傅,我来挑担子。

嘿嘿,看不出来,你这苕娃儿一点儿都不苕,我刚点化,你都开窍了。

他依然嘿嘿地笑着,挑担子的榆木扁担上下颤悠着咯吱咯吱响,他和着节奏迈着步子挑得特别卖劲。

这小子笨有表面,是个可塑之才。胡老爹摸摸他的山羊胡须赞道。

人一生总会遇上那么一两个贵人。胡老爹就是胡秃子的贵人,贵人相助,他混得了一门吃穿不愁的手艺,今非昔比,他也有点儿人模狗样了。时光不等人,枉了少年头。他不仅枉了少年头,而且枉秃了少年头。一个秃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面相老,至少是个半小老头儿,没有那一个黄花大闺女愿意嫁一个小老头的,就是寡妇,也嫌弃他那地中海式的秃顶。走到哪一家,还不够三十的他,娃儿们都围着他,偷摸他的秃顶,格格地笑着,秃叔,你的脑袋好光滑哟。他想恼也恼不起来,欺老不欺少,童真不可欺。他嘿嘿地笑着,和蔼可亲,给娃儿们卖糖吃。秃叔这称呼听着顺耳,比秃子好听多了。秃子,圆滑、奸诈,贬作人,有恶语中伤之意,人人恨之,而秃叔则不同,有股亲切之感,且以长辈尊称,心里舒畅。叫的人多了,秃叔又成了他的代名词,坝里、坝外的人都这么叫着,不管长辈、平辈也这么叫着,就连胡老爹也这么叫着,嘿嘿,叔侄颠倒了。

一天,秃叔正在李家庄的一户人家干活,突然,庄外的马路围满了人。他见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男人们嘿嘿地笑着,女人们拉着各自的娃儿匆匆往回跑,边跑边叫着,哎哟,羞死人了。他感到好奇,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也过去凑热闹。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马路上一个蓬头垢面、赤身裸体的女人疯转个圈疯跑着,咿咿呀呀地乱叫着,他听不清楚说些啥。那些男人们指指点点,嘿嘿地淫笑着。嘿嘿,那奶子蛮正点的。哎,可惜是个疯子。瞧,那屁股蛋还圆圆的……远处,也有女人叫骂声:狗子,还不回来,再不回来永远就不要回来。大牛,再在那儿瞅骚,我剜了你的眼蛋儿喂猫儿……他从没见过女人的身子,疯女人那皙白的胴体,让他的瞳孔发直、青筋暴起。他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一下子脱掉了自己的外衣,罩住了疯女人的身子,往肩头上一扛,腿脚跟飞毛脚似的飞回了柳树坝,飞回了他的三间石板屋。

疯女人成了秃叔的婆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歪歪锅对歪歪灶,一个是秃顶,一个是疯女人,组成了一个家。柳树坝的人不知疯女人的名字,都叫她“疯婆娘”。

“秃叔秃叔”,胡秃子很乐意坝里、坝外的人这么叫他,说明他与人亲近,深得左邻右舍的爱戴与尊重。“秃叔”叫了大辈子,可老了,坝里人又叫起他“秃子”来,就连那光着腚的娃儿上窜下跳地叫着,死秃子坏秃子鬼秃子,秃瓢秃鹰秃肉头,叫着极其难听。他很气愤,气得常用凿子把敲着自己的秃顶,如今他的秃顶已不是地中海了,而成了汪洋大海,不留一根杂毛,这样也好,省去理发的钱,理一个头几十块,一年几百块,够孙子两个月的奶粉钱。秃顶敲出了疙瘩也不用,他这是自残。敲坏了脑壳子,得了老年痴呆生活不理自理咋办?如今的日子多好,有电视电话电冰箱,有摩托车小轿车飞机,地上爬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等好吃的应有尽有,他还想长命百岁嘞,好好享受生活。常听到坝里人背地说,秃子越活越不懂要疼,和年轻时判若两人,哎,祸害一千年。他咋成了“祸害”?他想不通,想了多少个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也想不通。他常诘问自己:自己还是原来那个“秃叔”吗?答案是否定的。咋变成了这样?是世道变了,还是自己变了?总有酸酸的痛楚、难以说明白的苦衷萦绕着他,如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年,他把疯女人驮回了三间石板屋,丢在地上。疯女人身脏兮兮的,没有女人的体香,还有一恶臭味儿。他进厨房,烧了满满一木桶温水,把疯女人又丢进了木桶。他就动起手来,在疯女人的身上搓洗起来,他要洗去她身上的污垢,更要洗去她的耻辱及马路上男人们的淫笑。他要给她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如阳光如花朵般的她。他搓呀洗呀揉呀,木桶里的水脏了,他又换上一桶,整整换了三桶,疯女人的身子才洗干净。

秃叔在李家庄驮回了个疯婆娘,这消息不径而走。在柳树坝,这是个天大的喜事儿,全村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前来祝贺,恭贺他们的秃叔中年讨得了婆娘成了家。三间石板房的屋前房后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他宴请了全村的男女老少。

说也奇怪,疯女人自从与他交欢后,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女人,跟他一起下地干活了,干活也是一把好手,还与他唠叨,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哄来哄去哄自己,是庄户人家就得把地老老实实地种好了,说得他心里暖暖的,日子越过越有劲。他拉着疯婆娘买了纸钱、鞭炮,去了阿爹、阿娘、胡老爹的墓地。阿爹阿娘胡老爹,谢谢你们的庇佑,我秃叔终于有婆娘了。

他与疯婆娘云里雾里之后,他就戏谑着,疯婆娘,我年轻时找不到“水田”浇灌,把脑壳愁成了秃顶,你大概是没找着男人急疯的吧?我俩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嘞。说的疯婆娘格格地笑个不停,笑声洋溢着温馨及对美好日子的向往。

人是衣裳马是鞍,他给疯婆娘买了几套像样的衣服一穿,没人认出她是那个赤身裸体的疯女人。他外出干活想起婆娘,眼睛里是满眶辛酸的泪水。

疯婆娘腚圆盆宽腰细胸凸,算得上个美人坯子。按坝里人的说法,叫坐墩子,坐墩子婆娘是生娃儿的好料儿,且胎胎都是带把儿的。

秃叔坝里坝外撵活儿干,有了婆娘,日子有了奔头。疯婆娘是勤劳、朴实的女人,每天天没亮,他前脚走出门坎,她后脚也踏出了门坎儿。他是挣钱、地头活两不误,她是家务活、地头活两不误。乱石岗边的几块瘦地,她烧了火粪,又挑了人畜粪,小石块没有了,变成了棉花被似的沃田,庄稼长得欢实,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同时,她的肚子也慢慢地凸了起来,最后凸成了圆圆的木桶,如那颗粒饱满的麦穗。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天,秃叔如往常一样,东方泛起鱼肚白,他就挑起了木活担子,去了村支书胡耀祖的家。胡耀祖与他同辈,是他的哥,老伯七十三了。人活七十古来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耀祖哥要给老父打一口棺材预备着,已经打了四天了,今个儿是最后一天,打好之后盖棺。

疯婆娘在秃叔前出门后脚就起来。秃叔临走时亲亲她凸起的肚子,再三叮嘱,要她多睡一会儿,这样,娃儿也能多睡一会儿。疯婆娘点点头,可等他刚走她就起来了,习惯了,睡不了懒睡,多睡一会儿,就觉得浑身酸痛。这些天是闲季,地头上的活儿已干得差不多了,就是菜园子里的半分地要整整。起来之后,她感觉凸起的肚子隐隐作疼,娃儿在肚子一阵乱蹬乱跳,似乎在说,阿娘,我要出来。她要去茅坑,强忍着疼痛,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石板屋右边的茅坑走去。耀祖哥的婆娘,秃叔叫她“老嫂子”,家里人都还没有起床,老嫂子给他打了早尖儿,他就卖力地干起活儿。老嫂子挎着菜篮子去了菜园子,菜园子在他石板屋的右边没多远。

疯婆娘蹲进茅坑,肚子疼痛得厉害,她的脸上挂上豆粒大小的冷汗,小肚子下坠得厉害,哎呀,是不是娃儿要生了?她大声叫了一声:秃叔,快回来!远在一里之外的秃叔咋听得到?听说生娃儿要使劲儿,她又不敢大声地呼叫。她要憋足劲把娃儿生下来,秃叔对她恩爱有加,让她这个疯女人有饭吃有房住有衣服穿,她一定要把娃儿生下来,给老胡家留个后。她半蹲着身子,看到娃儿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出来了,接着胳膊、身子、腿脚慢慢出来,掺杂着一些血丝,她感到了恐怖,她会不会死?不,就算是死,也要把娃儿安全地生下来。她的脸上、身上流下豆粒大小的汗滴,她感到了晕眩,使劲全身的力气。

哇——哇——哇——

一个新生的小生命诞生了,她是伟大的,她感到欣慰。突然,她感到下身有东西不停地流出,迷糊且晕眩的眼睛瞅见了,那是鲜红鲜红的血,流进了茅坑的便槽里,沽沽地响,冒着热气。

她眼睛一黑,昏了过去。

哇——哇——哇——

老嫂子听到了这声音,像深夜里猫喵春的叫声,又像坝底溶洞里娃娃鱼的叫声,叫得凄惨、惊悚,哪儿的声音呢?这一大早的,最近坝里没有哪家生了娃的,哦,这是娃儿呱呱坠地的声音。她一惊,急忙寻声而去。她寻到秃叔的茅坑,哎哎!我的娘啊——快来人呀——救命啊——她的呼救声打破的黎明的沉寂,在坝里回荡着,传得很远很远。

最先听到呼救声的是秃叔,老嫂子咋了?一大早的喊“救命”?遇到歹徒或是贼人了?如今日子好着,吃穿不愁了,哪来的歹徒、贼人?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边跑边思忖着。尾随其后的是胡耀祖,婆娘的呼救声,他能不着急吗?

坝里人都匆匆地爬起了床,顺着呼救声跑去,跑到了秃叔的三间石板屋。

老嫂子,咋了?遇鬼呢?秃叔问。

扯把菜,你乍呼个啥?要你的命了,胡耀祖责备着。

老嫂哆嗦着,脸色苍白,说,不是我,快救人呀,是疯婆娘。她边说边指茅坑。

哇——哇——哇——

娃儿的哭声凄厉。

秃叔是第一个冲进茅坑的,抱起了疯婆娘。胡耀祖脱了外衣,包住了哇哇恸哭的娃儿,递给了老嫂子。

在这个太阳刚刚升起的早晨,柳树坝发生了一件有史以来最为悲惨的一件事儿,一个生命逝去,一个生命诞生。疯婆娘因为大出血终没有挽回她的生命。她躺在秃叔的怀里,面容惨白而安详,使完最后一口气说,断断续续地说:秃——秃叔——把娃儿——娃儿养——养大成——成人——她头一偏,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了。

事发突然,胡耀祖给老父准备的那口上好的棺材给疯婆娘睡了。

坝里人含泪送别了这位可怜的外来人。秃叔亲自披麻戴孝送别自己的疯婆娘,这个半生以来只会嘿嘿憨笑不知哭是啥滋味的男人哭成了泪人。

逝者已矣,活人还要过日子,总不能沉浸在悲伤之中。

秃叔下葬罢了疯婆娘后,从老嫂子的怀里抱过疯婆娘用命换来的娃儿,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娃儿的命保住了,老胡家的根儿传下来了。娃儿到了他的怀里,就不哭了,咧开毛茸茸的大嘴巴笑了。他就给他取名“咧咧”,大名胡咧咧,希冀娃儿长大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不像他的嘴巴一辈子只会嘿嘿地憨笑着,碾滚轧不出个屁来。娃儿的嘴巴能咧咧,能哄女人,哄死人不添命,就不担心讨不到婆娘了。依如今的坝里人的说法,那叫情商,管它什么“伤”,只好能咧回婆娘不“伤”婆娘就行。

他走到那里就把家里的那张竹篾编织的摇篮搬到哪儿,边干着木活儿边摇着摇篮哄着咧咧,哪家有奶娃儿的婆娘,他就凑上前去,妹子,把你的奶水给我家的咧咧奶一口,我给干一天的木活儿不要工钱。这只是他的一种说辞,坝里的人都是朴实、善良的,奶娃的婆娘硬把奶头从自家娃儿嘴夺出去,塞进了咧咧的大嘴巴里,从没有拿工钱兑换。小咧咧是吃着百家奶长大的。

小咧咧一天天地长大,个头、脸蛋极其像疯婆娘,还遗传了疯婆娘的性子,爱到处疯跑,坝里、坝外地跑,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大嘴咧开。秃叔去哪家干木活儿,不用再挑上摇篮了,只要主人家吃饭时多添一双碗筷就行了。

坝北那道山梁过去的村子叫椿树沟,柳老大请他去打一套家居。他带着小咧咧一起去了。柳老大有一个丫头,叫春花,跟咧咧一般大小,两娃很合得来。秃叔做着木活儿,春花就带着咧咧沟里沟外地到处乱跑,他俩掏鸟窝逮蛐蛐玩蚂蚁摘野果,玩得满脸是汗不亦乐乎。吃饭的时候,俩小家伙非要坐在一起,抢着吃。大人们都笑了,说,这是抢槽嘞。秃叔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春花丫头将来要是能成为咧咧的婆娘,那该多好啊。

由于路远,秃叔早晚来回跑得两个小时,还要拖着小咧咧。主人家为了让他能多赶点儿活儿,就留下他和小咧咧晚上不归。最让两家大人哭笑不得的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春花闹着要和咧咧睡在一起,咧咧也哭闹着要和小春花睡在一张床上,大人们没得办法,只得依了他俩。

活儿干完结帐的时候,柳老大拿着票子塞进秃叔的怀里。秃叔死活不接,开着玩笑,要啥工钱的,说不定将来我们还是亲家呢。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但确实是秃叔的真心话。春花娘忙搭话,秃叔哥,这事儿呀,好说好说,只不过娃儿还小,长大后我们也做不了她的主,她边说着边拽着男人的衣角。柳老大拿钱的手缩了回来。没事儿,没事儿,事情不成仁义在,我无亲无故的,就算是我认了柳大哥和大嫂这门亲戚。他这话说得实在,柳老大俩口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

小咧咧再大些就要上学了,秃叔为了自己干活方便不拖累,就把咧咧送到了坝外的寄宿制学校,学习、吃住都在学校,他只需要每月按时缴纳生活费就行了。无独有偶,椿树沟的小春花也在那所学校寄宿,且和小咧咧成了同桌。周末,上学、放学都一块儿,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爱情的种子。他每次去给送吃的,总忘不了给小春花带上一份。他心头里又有了一层压力,时代在进步、发展,等小咧咧长大了,讨婆娘得有资本,一定看不上他那三间石板屋了,他得未雨绸缪趁早筹备,给咧咧盖起两层楼房,这是趋势,所以,他得起早贪黑地挣钱,为咧咧将来有个好前程铺好路基。

世间的事儿并不是事事都遂心所想的。胡咧咧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儿,读到小学六年级,他就再也不愿上学了,回到家里就嚷开了,阿爹,我不读书,要跟你一起学木活儿挣钱,将来在坝外的城里买房子。秃叔也嚷道,你不念书没得文化咋挣钱?他回击着,阿爹,你也不是扁担大个“一”字不认识,天天挣着钱呢?边说边咧开大嘴呵呵地笑着。秃叔气得翻白眼,抄起身边的扫帚把撵着追打。这小子灵便,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气得他跑到疯婆娘的坟上哭了一场。

胡咧咧终究没上学,跟着秃叔学起了木工的活儿。他一看就懂,干的活儿比秃叔快而好,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秃叔憋在胸口的那口气才松了一些。

在柳春花上到街上上中学的那一天,他在坝口的柳树下挡住了柳春花。春花,你到街上上中学,我也要到城里打工去了,城里的钱比山里的钱好挣,只好勤劳,到处都是大把的票子,你在学校里若缺钱,跟哥说一声,哥就会给你汇来,别饿着、亏待了自己。

微风吹得柳叶沙沙作响,平静的湖水上荡起了一阵阵涟漪。这是少年的心事儿,实则是他向她表白。

柳春花埋着头,双手攒在一起,脸红红的,有些害羞,咧咧哥,你在外面也要保重身体。说罢,扭头羞答答地跑了。

他在坝上呵呵地笑着,对着春花远去的背影,大声地叫着,春花,你等着,哥一定在城里给你买最大最漂亮的房子。

柳叶沙沙,快乐而纯真地笑了。

三年中学生活很快过去了,柳春花没有如愿以偿,中考落榜了,回到了椿树沟。那年夏天,胡咧咧也回到柳树坝。回来就听到阿爹对他说,咧咧,坝里的娃儿们说,春花在学校恋爱耽搁了学习,没考中,爱恋她的是她班上的班长。

胡咧咧笑哈哈地说,阿爹,没事儿,你不是常说,一家养女百家求吗,一家求得万事休,有人追春花说明春花是个好姑娘,是个有魅力的女孩。

秃叔怔了怔,没料到儿子会说出这番话,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嗫嚅着干瘪的嘴巴,只是可惜了那大半个月的工钱。

阿爹,你还惦记着那工钱,猴年马月的事儿,早翻过去了,钱是王八蛋,用了再去挣,你放心,春花是我的,任何心都夺不走。

咧咧,你脑子灌水了,春花班上的班长喜欢她,就你这怂样,夺得回来吗?他怂了儿子一句。

阿爹,你不用操心,尽快把坝里的两层楼盖好,春花马上就是你的儿婆娘了,得准备新房。

秃叔见儿子胸有成竹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是个吹大话的主儿。他心里想着,这事儿成不成,新房得盖起来,那是儿子讨婆娘的资本,他已经备足了票子,地基已打好了。

胡咧咧也不再跟阿爹啰嗦了,骑上了他那辆“雅马哈”150型摩托车,飞出坝里,土路上飞起了两道浓烟。

秃叔望着浓烟,大声地叫着,咧咧,你骑慢点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无奈,他的声音被嘟嘟的摩托声淹没在浓烟里。

胡咧咧去了街上,去了金银手饰店,捡了一个重量足克嵌着绿宝石的戒指买了下来,花了他半年的工钱,可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钱是王八蛋,去了再去挣,才有挣的动力,若春花成了别人的人,那是一辈子都挣不回来的。回到坝里,沿着土路,又飞到了椿树沟,当然,他没有忘记给未来的老丈人、老丈母买上一份贵重的礼物。

柳老大春花娘看在那满满两袋贵重礼物的份上,没有阻拦春花跳上他的“雅马哈”。

杨柳依依,月上柳梢头,晚风习习,蝴蝶双双飞舞。这是一个醉人的夏夜,星星眨着眼睛,月亮倒映的湖水里,两个月亮,相互辉映。他俩来到了坝口的柳树下。

春花,你要天上的月亮吗?哥可以用命去给摘。胡咧咧指着柳梢头那轮圆圆的散发着温柔青辉的月亮说。

春花格格地笑着,咧咧哥,你骗人的吧……

没等春花把话说完,胡咧咧猛地站起身,一个水猛子扎进了那蓝幽幽的湖水,湖面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咧咧哥,我不要月亮了——她急得大叫起来,叫声中带着哭声。

谁知,不大一会儿,胡咧咧钻出了湖面,湿漉漉的,呵呵地笑着,花儿,哥刚才在湖底转悠了一圈,月亮没捞着,倒捞了一珍贵的礼物,送给你。他半跪着,把攒在手里的嵌着宝石的戒指呈了上去。

柳春花感动了,彻底地被征服了,投入了胡咧咧的怀抱,他把她摁倒在柳树下的堤坝上……

月亮笑了,星星眨巴着眼睛。

秃叔把两层崭新的楼房盖起的时候,柳春花嫁到了柳树坝,她是腆着五个月的肚子嫁过来的,穿的是“A”型韩版服装,就算是肚子快分娩了,也未必看得出,如今坝里、坝外的女人都流行这种服饰,特别是那即将出嫁的女子,也许就是为了遮羞吧。尽管生米煮成了熟饭,秃叔还是不忘给亲家送去了一笔丰厚的彩礼,都是过来人,养儿养女不容易,做不得“空手套白狼”的铁公鸡。那样做人不厚道,不是他的本性。新房里专门给他设计了一个房间,住了大半辈子土房子,也该住住“洋房”了,到了这把年纪,也该享享清福了,等春花把孙子生下来之后,他就专门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

春花的肚子已经腆得老高,胡咧咧在家享受蜜月的同时,也照看着她。阿爹老了,背也驼了,他想这个忙季在家帮阿爹把地里打理打理,坝里有做木活儿,他去承揽下来,挣钱、顾家也不误。阿爹一生不容易,不仅给他盖了房,还花钱给他娶了婆娘,他只咧咧,咧得了春花的芳心,但照花的钱都是阿爹掏的腰包,让阿爹跟他俩住在了一起,不仅是他的意见,也是春花的意见,他俩该尽尽孝心了。

那天早上,天刚麻麻亮,胡咧咧就起了床,在工地上干活也不一样,趁早天凉快,坝北的地里还有两担麦子已熟得勾下了头,今个儿打个早工把它收了,这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别糟蹋了到手的粮食。春花的肚子凸得老高,前两天,他专门带她去了街上的卫生院查了B超,白大褂医生说,预产期就在这几天,要他随时注意她的肚子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去医院,在家分娩不安全。回到家里,阿爹就不停地问。他就说了实话,就这几天。他起床的时候,特意把脸挨着春花那凸起的肚皮。

哎哟,花儿,小宝贝在踢我呢。他兴奋地说着。

春花的肚皮翘起了一个包,这娃儿急得想见阿爹了。

我去把麦子割了,一个早工就搞定了。

快去快回。

他拿起纤担和弯刀就去了坝北。

春花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觉肚子有些隐隐作痛,酸女娃辣男娃,这些天,她的辣椒吃的有些多了,上火了,她要去茅房解手。人有三急,内急也在其中。她只穿了睡衣,下了床,缓缓地向茅房走去。秃叔在盖新房的时候,就单独做了一间茅房,免得大热天臭气熏天影响食欲。他在楼房的西后方盖了茅房,为了透气,他把茅房的后方墙一米五以上的地方盖成了菱形的透气孔,免得臭气散不出去,蹲茅坑憋着难受。咧咧出起床不久,他就起床,有钱难买老来睡,人老了,瞌睡也少了许多,坝北的两担麦子,昨晚上,他对咧咧说他去收。咧咧生气了,说,阿爹,让你歇几天就歇几天,不要一辈子都鸡耙命。他知道儿子这心疼他,儿子在家,让他安心玩几天。可他睡不着,一早就爬起了床,点燃了旱烟炮,在屋后转悠着。春花腆着肚子艰难地向茅房走去。这一切,被屋后转悠的他看见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早起第一件事儿就蹲茅房,这是常见的事儿,没什么稀奇大不了的。他又点燃了一旱锅子转悠着,眼前的茅房全在视线范围之内。

春花辣椒吃多了,上了火,便秘,屙不下来,加上凸起的肚子,有些吃力,正撅起屁股使劲地屙着。

一旱烟锅子的烟叶燃没了,秃叔又准备装上一锅,三碗不过岗,三锅子才能解决他的烟瘾。突然,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哎呀,坏了,他自言自语地叫了一声,便飞快地奔向了茅房。他的眼前浮现的尽是一些疯婆娘在茅坑分娩咧咧的幻影。春花是不是也在茅房分娩了?这可如何是好?要是再出生危险,咋办?疯婆娘惨死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让他愧疚一辈子。事后,他无数次诘问自己,要是那天他不出去干活,看着疯婆娘,疯婆娘也不会惨死在茅坑,怪就怪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这样的事儿绝不能再发生了,因为有前车之鉴。俗话说:肚子痛,不是病,怪拉屎没拉干净。他边跑边想着:春花一定是把分娩前肚子痛误以为要解手方便,她肯定在茅房发动了。事不迟宜,人命关天,他须把春花和孙子的命都救回来。

他快步飞到了茅房的后方,突然又停止了脚步,意识到一个问题,假若春花没有发动了,自己一个老爷们直接闯入茅房不太好,古语说得好,男女受授不亲,况且他是她的公公,不能直接闯入茅房。他朝四周瞅了瞅,天还早,路上没人。他蹑手蹑脚地蜗行到茅房后方的透气孔,看看里面的情况再说。他把他的秃顶悄无声息地伸到透气孔的上方,哎哟,春花没事,一对圆圆且丰腴的屁股暴露无遗地揽入了他的眼睛。

春花听到身后有悉悉碎碎的声响,感觉有股凉风刺到了她的屁股上,是不是有人在偷窥她?她心一惊,站起身扭头一看,四目相对,哎呀,我的娘呀——造孽呀——老不要脸的——她惊叫了起来。

秃叔见春花没事儿,正准备缩头离去,冷不防春花杀了回马枪,把他逮了个正着,这下如何是好?公公偷看儿婆娘解手,这要是传出去,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砍竹子遇节巴,屋漏偏逢连阴雨。一贯早起干活儿的牛黑蛋正好路过这儿,听到了春花的惊呼声和叫骂声,看到了茅房后的缩头缩脑的秃叔,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是咋回事儿。他嘿嘿地笑了几声,大声说道,秃叔啊,你都老几十岁的人,还偷看春花上茅房,害不害臊,丢你八辈子先人啊。

秃叔自知理亏,也不理会牛黑蛋,做贼般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春花臊得满脸通红,一惊一急这下,哗啦一声,那坨堵住肛门的粪便终于拉出来了。她羞羞答答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屋里。

胡咧咧挑着麦子回来了,进门听到了春花的哽咽声。花儿,咋了?哪儿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医生,别吓我们的小宝贝了。

春花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胡咧咧气得青筋暴起,阿爹咋越老越不正经了,花儿可是他的儿婆娘,他咋做起了这等下作事儿,对得起列祖列宗吗?他义愤填膺,一脚喘开了阿爹的房门。

房间里的秃叔是一只霜打了的茄子,焉了气,耷拉着秃顶,差点儿埋进了裤裆,浑身哆嗦着。不等胡咧咧开口,他流下了两滴老泪,咧咧,我对不起你和春花,我有罪,是罪人,你俩惩罚我吧。

别猫哭耗子装好人,恶人先告状,阿爹啊,花儿可是你的儿婆娘,你咋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儿?胡咧咧举起的拳头又放下了,他望着瑟瑟发抖的阿爹他下不去手。他的眼泪也一下子长流出来,阿爹啊,你让花儿以后咋做人呀?

父子俩抱头痛哭。

秃叔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阿爹,你真是老糊涂了,你咋不在茅房外叫着春花,问有没有事儿,你这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身子了,家里人还好说,坝里人咋笑话我们?

家丑不可外扬,冷静下来的胡咧咧终于想明白了,这事儿也不能怪阿爹,阿爹是在情急之下做出了荒唐之事儿,自己的疯娘生他时惨死在茅坑里,这个惨痛的教训一直笼罩在阿爹的心头。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事情的原委给春花说了一遍。

春花止住哭声,原谅了阿爹,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不要再责怪阿爹了。家丑不可外扬。

胡咧咧在工地上打工,家里只剩下秃叔一人,他坝里、坝外地跑着揽木活儿。

前些年,做工流行点工,就是按天计工,有点像大集体时的记工分,出工一天记一天的工分,给主人家干活儿多少有些拖拉,按经验今天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磨“洋工”,喝口茶水点锅旱烟袋再蹲一下茅坑,反正一天的工钱就那么多,主人家也不会多给。不过,他实诚,总想给主人家多赶点活儿出来。坝里、坝外的人都说,秃叔干活没得话说,放心呗。这些年,流行的摔“死坨子”,一桩活儿按现行行价给钱,甩给干活的人,五天干完也好十天干完也好,钱都这么多,不加一分钱不少给一分钱,打破了磨“洋工”的弊端,但话回来,若偷奸耍滑,主人家验收时不过关,是要扣钱的。秃叔干活的态度、质量是出名的,就如窗外的蝉叫——名声早打出去了。请他包揽活儿的人一茬又一茬,坝里人都看在眼里。

秃叔,你挣那么钱干啥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两脚一伸屌朝上。

秃叔,钱是王八蛋,挣也挣不完,别累坏了身子。

秃叔,挣了钱要学会享受,再续个暖脚的,免得冷一碗热一瓢的。

……

都是朴实、善良的好心人,说的都在点子上的大实话,箱子底卡上的数字已超过六位数了,不说他后生的花销,像他这样节俭习惯了的人,一辈也够用了,可咧咧要盖房、讨婆娘,这些票子得备着,不仅他如此,山里的父母都如此,儿大十八岁,讨婆娘、盖房是父母的责任和义务,就是他们嘴巴里常说的“未交果”。咧咧“未交果”,其它的事情他想也是白搭,疯婆娘临死前的遗托常回荡在他的耳边,他不能辜负了她。

有一天,他记不得是那一天,为了赶活儿他回家有些晚了,落山的太阳已完全没入了山坳,面前的人也只能见个黑桩。在坝里的那条土路上,一个黑桩突然窜到他面前,只顾埋头赶路的他吓了一大跳。谁?走路没个声响,鬼呀?他心有余悸地说,人吓人,吓死人!

呵呵,一个大男人,也有怕的时候。堵住他面前的黑影是老嫂子。

这黑灯瞎火的,我真以为撞上鬼了,老嫂子,你不在家陪耀祖哥,瞎跑到外面干啥?

秃叔,专门等你的,好事好事,天大的好事,走,去我家,刚烧了几个菜,老头子正在家等你喝几盅。

老嫂子不等他回话,拽住他的胳膊就走,生怕他跑了似的。

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受此礼遇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一个大男人被一个老女人拽着,这么多年了,疯婆娘去后,他一心扑在儿子胡咧咧身上,从没有与女人走得这么近。他的心一下子砰砰直跳起来,跳到了嗓子眼儿,有些发干。老嫂子,我长着腿脚呢,自己会走。

呵呵,天下掉下了馅饼,你小子艳福不浅呀。老嫂子松开了手。

他成了丈二的和尚,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咋还扯上“艳福”了?老嫂子,你说啥?我可是良民,从没干过鸡鸣狗盗、狗扯羊腿的缺德事儿。他一脸的孤疑。老嫂子,我的名声一直正着呢。

呵呵呵,你的名声正着呢,正因为名声正着,才有艳福,走走走,去了就知道了,别让人家等急了。

他就在老嫂子的推推搡搡下到了胡耀祖的家。

堂屋的饭桌上已摆满了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进了门,胡支书站起身来,秃叔呀,这等你可是把饭菜都等凉了,来来来,快坐。

拿别人的手短,吃别人嘴软。这道理他懂,支书大人在柳树坝可是手眼遮人的人物,难道支书大人有事有求于他?他就是一个做木活儿,也没其它的本事,能求他个啥?他就纳了闷了,怔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胡支书有木活儿让他干?这事儿好说,大不了吃了这顿饭工钱不要了。

秃叔,不,秃老弟,都是自家兄弟,来,快坐,今个儿你是座上宾,来,坐这儿。胡耀祖把他硬拽到上席正位坐着。

他也不再推辞了,既然心里有了打算,胡支书又这么赏脸,别做给脸不要脸的事情。他战战兢兢地坐下了,发现旁边还有把椅子,胡支书并没有挨着他坐下。难道还有贵客?这贵客又是谁?

胡支书给他递上了一支烟,过滤嘴的。

过了片刻,老嫂子从厨房推过来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约摸七八岁的男娃儿。

来,菊花妹子,坐这儿。

老嫂子把那个叫菊花的女人被按坐在他的旁边,他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儿,不像疯婆娘身上的那种体香。

来,壮壮,坐在大姨父这儿,胡支书伸手拉过了壮壮。

他坐在那儿浑身有些不舒服,如坐针毡,不敢拿正眼瞧身边的这个女人,只是斜睨了一眼。这个女人显然已现出老相,尽管脸上抹了浓厚的脂粉,但抬头纹、眼角的鱼尾纹已经爬满了。这副面相似曾相识,他极力搜寻脑子里那点残存的记忆,哦,想起来了。在他十八岁时,坝里来过这么一位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黑黑的柳辨子,常住在老嫂子家,说是坝南那边垭子的,想在柳树坝寻个婆家。阿娘当时听说了这个事儿,硬拽着他去了老嫂子家,想把这个姑娘讨回来给他讨回来当婆娘。谁料,见面第一句话,那个姑娘撅着嘴巴气呼呼地嚷开了:大姐、大哥,一个秃子瓢也能配我这柳辨子?谁要是答应他,就是往火坑里跳!说罢,再也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后来,这个姑娘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柳树坝。阿娘唉声叹气地说,苕娃儿,那个菊花嫁在了本村,那个鬼地方——垭子村,也不愿意嫁给你,哎!阿娘话里有话,在大山里,地理条件差地方的姑娘挤着头皮往好地方嫁,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大山里的姑娘改变自己命运的法定就是嫁个好地方寻个好婆家,柳树坝虽然也在大山里,但比垭子村好上百倍,一个地方条件很差的姑娘都不愿嫁给你,你这辈子想讨婆娘怕是难哟。身边的这个女人就是菊花。

来,喝两杯,好事成双,秃老弟、菊花姨妹子,为你俩的重逢干杯。胡支书不愧是官场上混过的人,首先来了个开场白,宣布了自己宴席的主题,也是他成为座上宾的原因。

他终于明白了老嫂子嘴巴里的“好事”,而不是请他干木活儿。

酒过三巡,众人脸上都起红晕。

老嫂子借着酒意,说,秃叔,我是个爽直人,明人不说暗话,菊花是我堂妹子,十年前想在我们坝里寻个婆家,可红颜命薄,却嫁到了鬼不下蛋、鸟不拉屎的垭子村,她的那颗心呀悔的肠子都青,偏偏男人又不成器,要是有你秃叔一半就好了,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竟贩起了烟土蹲了笼子,无期的,这不毁了我妹子一生吗?人生有几个一生,就是一个,秃叔,你也只有一个。昨天,妹子跟那死鬼男人在笼子里离了婚,想再寻个男人,过好下半生。妹子说,她当年有眼无珠,错看你了,对你深有感情,要嫁就嫁你这样的本分男人。我这妹子可能干哟,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屋里屋外都是一把好手。秃叔,你可得把握住机会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老嫂子不愧是支书夫人,两张薄嘴唇下下来回愈合,噼哩啪啦了一大片,句句实话,句句撩动心弦。

不急不急,好事儿不再忙上,急婆娘嫁不到好男人,菊花姨妹子,你说是吗?

胡支书附庸着,这二人像是在唱双簧,一唱一合。

来,我敬秃哥两杯。菊花倒很爽快,话已挑明,得主动进攻。她桌下的脚挨到了他的脚,这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诱惑。

他的脸臊得红红的,幸亏有酒精掩饰,他嗅了嗅鼻子,身边的菊花除了浓烈的香脂味外,还有一种淡淡的清香,那是女人发情时的香味。他有些微醉了,醉眼朦胧,这些年来,他滴酒不沾,他不怕酒能乱性,一个鳏夫,就算乱性别人能指责他啥?他不喝酒,怕误了活儿,更防自个安全,做木活儿,手上把玩的是刀斧凿棒和脚手架,一不留神出了事故,他死了不要紧,他的咧咧还未“交果”,他要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疯婆娘。菊花妹子,我喝多了。他有些结巴。那浓香参杂着体香,比酒精更厉害,熏得他透不过气来,晕晕乎乎的。

没事儿,秃哥,你只抿一下表示心意就行。

菊花姨妹子还没进门呢,就心痛男人来了,胡支书哈哈地戏笑了起来。

他抿了两下,嘴唇都没打湿,他确实喝不了了,酒能乱性,今晚个乱了性,那可不得了,他还是有分寸的。谁料,菊花趁他没注意,端起他面前抿过的酒,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坝里坝外的人有讲究,也只有俩口子才能吃喝彼此的酒菜,她这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男人了。

使不得使不得。他阻拦时为时已晚。

礼不往来非礼也,秃老弟,你回敬菊花姨妹子两杯。

好好好,再来个交杯欢,好事成双,比翼双飞,喝喝喝。

……

看样子,这架势非得把他整醉促成他和菊花的好事儿不可,米已下锅,很快就会熟的。

他表面看起来憨厚,这些年坝里坝外行走江湖,也学会了一些临阵脱壳的法子。哎哟,我的肚子咋了?这个场合,咋闹起了肚子?丢人,太丢人。他手捂着肚子,面露痛苦之色,借出去方便的机会逃之夭夭了。

好事儿不出门,坏事儿传千里。

秃叔这几天一直阴沉着脸,头都不敢抬起见任何人,哪怕一个生人。家门不幸,出了这档子丑事儿,说是家门,他世代单传,何谓家门?他的老脸往哪儿搁呀?他这个老头子毁了他和儿子咧咧的这“家门”。

自那天后,他就和胡咧咧交换了一下位置,地头上的活儿他去扒耙着,胡咧咧一心一意地照看春花。春花蹲茅房,他就守在茅房里,帮着给春花提裤子系腰带,坝里人都夸他细心,是个模范丈夫,给坝里的准阿爹树立了标杆。

没几天,春花的肚子痛得厉害,娃儿在肚里发动了,急着要出来见太阳见爹娘。胡咧咧去坝口专门包了辆小车子,把春花送到了街上卫生院。生了个女娃,取名丫丫。

秃叔脸上的阴云变成了黑云,老胡家都是单传,每一代都把根儿给传了下去,他已完成了任务,可他眼睁开着没闭上,公家人计生政策抓得紧,新婚男女只许生一胎,他能眼睁睁地看着根断吗?他不甘心,又无奈何。他的心事儿更重了。为这事儿,他私底里跟咧咧聊过,女娃儿终归是别人家的人,你跟春花将来躲着再生一个带把儿。

胡咧咧哈哈大笑,阿爹,你那是啥时候的思想?生儿生女早就一样了,三口之家幸福美满,再说了,人死了,两脚一伸,管它男娃女娃。

说得他白眼直翻。

柳春花恨肚子不争气,枉费了咧咧哥钻湖捞月亮的那份深情,没生出个带把儿,心怀愧疚,所以对公公窥视那档子羞事儿装在心底,只字不提了。

胡咧咧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对于阿爹那档子羞事儿,坝里人碍于他的情面没在人面上风言风语,实际上背地里早就唾沫星子满天飞了。丫丫刚出生,需要春花的奶水,再说了,他在工地干活,一到夜里就寂寞难耐,正好让春花也去城里,租间房子,他上班她带娃儿做家务,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更重要的避开了这档子羞事儿,时间会冲淡一切,等丫丫再长大些要上学了,再让春花回坝里照看丫丫上学,到那时,这档子羞事早就风吹云散了。春花同意了他的意见,阿爹无语,算是默认。

胡咧咧和柳春花抱着毛娃儿,刚走到坝口踏上远行的客车。坝里的风言风语就说开了。

还尊重他叫“秃叔”呢?我看他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尔后叫“死秃子、坏秃子、鬼秃子、秃瓢、秃鹰”。

真是个死不要脸祸害一千年的死秃子,竟偷看儿婆娘的屁股,变态呀,猪狗不如的货色。

真是羞死人,羞他八辈先人,兔子不吃窝边草,死秃子竟吃儿婆娘的豆腐,这是缺德呀,会折寿的。

哎哟哟,你们听说了吗?还不止这些呢,那死秃表面上看着温和,实则坏到骨子眼里去了,他常拿着拖把假心假意地去给春花拖房间,实际上去趁空子摸春花的奶子、屁股,你们信不信?将来他必定天打五雷轰,他就是妖孽啊。

死秃子就是柳树坝的败类,我们坝里人的耻辱,让我们走到坝外都感到害臊,昂不起头。

还是胡咧咧有主见,把春花带出去,免得死秃子天天想占便宜钻空子,侮辱春花。

……

秃叔送走了咧咧、春花、小丫丫,正低着头往回赶路,坝外的地里还有一担麦子,今个儿得收回来,这些天,他明显苍老了,脸上的沟壑沉陷下去刀刻一般,接二连三的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哪来的坏心?他一直都在为这个家奉献着,从来不索取。哎!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不想了,好累。他调整了一下心情,扛着纤担拿着打杵和弯刀往坝北的地里走去。

坝里的村房是坝里人没事闲聊集中的地方,因为村房前有一棵高大、伟岸的香椿树,好歇凉。再者,村房也坝里人的官衙,公家的好政策都从这里发放出去。众人说得唾沫星子飞上了天,正带劲,见死秃子从这里路过,说得更带劲儿了,哈哈地大笑起来。

老嫂子气不打一处出,见走过来的死秃子,走上前去抽出巴掌,啪啪啪!几记响亮的耳刮子抽得死秃子昏头转向,如那天晚上在她家醉酒一般。死秃子,你真是恶心臭狗屎过街的老鼠,给你指正道你不走你偏走邪路,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伙,我堂妹子菊花咋了?配你还不绰绰有余?你倒好,一句话不吭地躲开了,害得我妹子等你好几天,把我妹子娶了,你天天晚上搂着摸着,那点不好,你竟打起儿婆娘的主意,去你娘的,老不死的死身子。她越说越气,啪啪啪!抽得死身子嘴角流血,活该,给你个教训,长点记性。

众口烁金,他有理儿也难以说清,他能辨解吗?他瞧见了人群里的牛黑蛋,这家伙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从小看着牛黑蛋长大的,牛黑蛋的肚子里有几条蛔虫、他还不知道?他是羡慕嫉妒恨,恨咧咧讨了个貌美如仙的好婆娘,赛过他家的母老虎上千倍。千万不能中牛黑蛋的奸计,咧咧、春花已经走了,他不能再闹事儿。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默默无闻地走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老嫂子,老嫂子打得好,他不记恨。为啥?那天晚上,他悄悄地溜走之后,一夜无眼,他不是不想讨回菊花,关键是她身边的那个男娃儿,组合家庭,各为各的娃儿,那个男娃儿与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他为啥要白养活儿?菊花成为咧咧的后娘,会真心实意对咧咧好吗?他看未必,她那言行举止早已让他看出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眼前的日子多好,仅仅为了寂寞寻个暖脚的划不来,咧咧马上就要讨婆娘,他再插一脚,会让坝里人笑话,这父子俩抢着讨婆娘呢,他的老脸往哪儿搁?想着想着,他迷糊着,疯婆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秃子呀,你千万别再讨婆娘,那女人是蛇蝎心肠,不会对咧咧好的,你若要娶她,就把我的坟给刨了吧……疯婆娘说着叫着,一晃不见。他没有好的办法应对眼前的“好事”,唯一的法子就是逃避,一走了之。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逃到坝外干活儿去了,一走就是两个月,这件事儿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自此,坝里人都不再尊称他“秃叔”了,都叫他“死秃子、坏秃子、鬼秃子、秃瓢、秃鹰”,就连刚会喊爹娘的娃儿也这么叫着。哎!人这一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就是命脉。他变得更加沉默,曾经想到死,死了好,一了百了,百无所求,可死了,老胡家的根还没有延续,他不甘心,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事儿没事儿就窜到疯婆娘的坟前唠叨,惹不起就躲吧。

他把疯婆娘坟前疯长的野草扯了,又拢了土,掐指一算,也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吧,咧咧已经二十又一了,日子真好混,黄土也垒到了他的脖子上,也许过些时日,他就会去地下陪他的疯婆娘了。

每次来坟前的时候,他总忘不了带上镰刀,要给坟前的那一排柳树剪剪枝,修理修理,把它们打扮得漂亮一些。

早些年在坝外干木活儿的时候,晚上没事儿,也去白喜事儿赶场子,听阴阳先生说过,人“死”去的只是物质的躯壳,他的灵魂则会转移到别的物体上,转化成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并且还能够复活。柳树“断植之更生,倒之亦生,横之亦生,生之易者,莫如斯木”,柳树生命力很强,是人的灵魂攀附复活最好的树,断答植之更生,会使人的灵魂复活。插柳要倒插,阴阳颠倒,更容易吸附逝者的灵魂。

他信这些话,在疯婆娘入土后的第三天,他就别上镰刀去了坝口的柳树下,砍了几根粗壮的柳枝,把它们倒插在疯婆娘的坟前,这些倒插柳都活了,长得亭亭玉立,活像疯婆娘生前的形象,每次到来时,有风无风,那些绿绿的叶子都会拍起巴掌,拍得啪啪响,欢迎他的到来。他就跟疯婆娘唠叨起来。

疯婆娘,家里出了这档子羞得见不得人的事儿,你怪我吗?

我咋会怪你,你做得对,不怕一万但怕万一,受点委屈总比家里出了事好。

可坝里人都在吐我的唾沫星子,我快受不了。

亏你活到这么大岁数,吃饭吃到狗肚子去了,人嘴两张皮,人前说别人,人后被人说,没什么大了的,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我最怕跟咧咧、春花的关系处理不好,都是一家人,这档子事闹得我羞于见他们。

儿大不由娘,女大要嫁妆,顺其自然吧。

哎,我想搬到老宅子去住,事后,我想过很多次,我要是住到老宅子,也不会发生这羞先人的丑事了。

你的想法对,舌头牙齿唇齿相依,在一起时间长了,不免会生出些磕磕绊绊。

疯婆娘,还是跟你说话心里舒坦。

你回石板屋吧,我就在你身后,闲得慌的时候就我俩就闲呱嗒。

好好好,我这就搬回去。

……

死秃子又搬回了石板屋。

我本来于尘土,终归于尘土。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宿命。

鬼身子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后,人怕出名猪怕壮,他这是臭名远扬,都说他是“晚节不保”,年轻时都熬过来了,咋老了就守不住了?真丢人。坝里、坝外也没人再请他干木活儿了,请了他,男人担心“红杏出墙”,还怕他色胆包天老病复发,连自己的儿婆娘都敢下手,这样的人请了就是“引狼入室”,权衡利弊,就算他有再好的手艺,也没人敢请他了。他变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人。遗忘了好,人生本就平淡,平平淡淡才是真。

又过了几年,坝里、坝外的人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就算他死秃子有那个色心色胆,但没有了那个色出息了,老了,干瘪瘪的,还能干那事儿吗?坝里坝外的人又开始请他干木活了。他的背已驼成了弯弓,干活儿有些慢,慢工出细活儿。人贵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的斤雨,能帮忙就帮忙,能少收的就少收,宁可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了别人。渐渐的,坝里坝外的人把“死秃子”改成了“胡秃子”。他的脸上也渐渐地多了些笑容。

这些年,胡咧咧几乎没有跟他通过电话,可能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或许对那档子事心存芥蒂。今个儿一大早的,他还在酣睡,手机响了,他用的是老人机,真不想到,他这一生还真用上了手机,日子真是越来越好。

阿爹,我和春花今个儿回家,你把家里拾掇一下。

好的好的。自从他搬老宅子之后,隔三差五地去新房子把卫生做了,时刻准备着小俩口回家,他又想到这小俩口咋忽然要回家?外面呆着好好的。他试探着,咧咧,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家歇几天。

阿爹,我跟春花商量了好,准备生二胎,已经商量好了,春花怀上了。

啥么事儿?你和春花准备生二胎?春花怀上了?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他有些惊惶失措语无伦次。难道这几天喜鹊一直在屋前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是的,春花已怀上两个月,这就回来保养,你问问村上,是不是还要交罚款?

好好好,这个没问题,罚单我交,你俩只管生娃儿,若生出个带把的,我奖励你们十万。

他听到了春花在那头格格地笑着说,阿爹也真有意思,他的钱百年之后还不是我们的?还搞啥奖励?

这不一样,你俩得好好地给我生,生不出个带把的,我把票子烧了,带到那边用。

好好好,阿爹,我俩给你生个带把儿的。

他急忙下了床,披着衣服去了新房。他要把新房子再彻底地打扫一遍,不是迎接小俩口的,而是迎接他未来的孙子。

小旺旺出生那天,他递给小俩口的是一张卡,说,这是我送给孙子的,你俩给他攒着。小俩口有些感动。

春花说,阿爹,你咋搬老宅子了?搬过来,好有个照应。

咧咧说,阿爹,我们做饭,也不差你一口。

他说,咧咧、春花,阿爹也想跟你们住在一起,可你那疯娘托梦给我,她一个人在老宅子后面寂寞,要我常倍着她,跟她唠唠磕。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他老了,肯定顾不了远虑,但“近忧”这块石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这几天,他一直带着小旺旺,小家伙调皮可爱,天天闹着他给他做新鲜玩具,陀螺、弹弓、铁环等,他乐此不疲,小旺旺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要爬到柳树坝最高的山顶去摘一回。春花去“娘家”孝敬了阿娘几天回来了,脸色好多了,气色也好多了,一回来就把小旺旺接回去了。没有小旺旺,他倒有点失落。

春花又去坝外的办公室上班了,他的心又吊了起来。那狗日的卢建国,有钱啥了不起的,呸!几个臭钱,就想勾引我家春花,小心我要了你的狗命。他是为小旺旺着想,万一红杏出墙,闹得家庭分裂,小旺旺不可能没有阿娘,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胡咧咧带大,那种日子,他有切身的体会和深深的感触,太难了。

这些时日,他没有再去办公室外盯梢了,狡兔三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每天太阳落山之时,他准时闪进了坝口柳树旁边的林子里。通过连续几日的侦探,他的心惶惶不可终日,那狗日的卢建国竟天天傍晚之时用他那辆小车子送春花母子回到坝口。这还了得,假以时日,狗日的卢建国一定会替代咧咧的。不!他要阻止这件事情,彻彻底底地阻止。他突然有了一个可怕而大胆的想法,他要让那狗日的卢建国从他眼前消失,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他苦思冥想了很长时间,已记不清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终于想出个法子。那天,太阳落山,他又去屋后的墓地,与疯婆娘唠磕了。疯婆娘,狗日的卢建国勾引我们家的春花,你说咋办?

这一次,疯婆娘好像也没有主意。风无声,地无语,一切都静默着。突然,那排倒插柳沙沙作响,妩媚阿娜,它的疯婆娘的化身。对,他要和疯婆娘一起战斗,去对付那狗日的卢建国。

他不再盯梢,去坝外的公路边的人家悄悄地打听:卢老板真了不起,包了这么大的一种,卢老板住哪儿呀?他以闲聊的方式与一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交谈,他很快就打听到了卢建国的家。

他终于打听到了卢建国的老庄子在卢家洼,他去实地探测过,那个洼里庄户不多,十来户,且有一半搬到洼外,大部分是土屋,只是卢建国的两层楼房格外显眼,卢建国在县城里有房子,婆娘一直在城里打理生意,所以他才有机会勾搭春花,那两层楼房也常年空着。他想,卢建国盖这两层别墅,目的就是把老宅的地气命脉财运接过来,让自己永远飞黄腾达、财源滚滚。好,他要毁了这地气、命脉、财运,且人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俗话说:前不栽柏,后不栽柳,两边不栽鬼拍手。说的就是家门前不能栽柏树,房后不能栽柳,两边不能栽杨树,说穿了,这几种树的阴气重,会压住阳气的。他要把接气、命脉、财运冲天的老宅子给毁掉。

他去屋后的墓地,给疯婆娘烧了些纸钱,边烧边祷告,疯婆娘,我知道,这柳树是你的化身,今个儿,我把你的灵魂迁至卢建国的老宅子,你要在那里生根发芽,压住了那老宅子的地气、命脉、财运,让卢建国不得好死……

他计算了一周的时间,卢家洼的几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去干这事儿肯定不行,得晚上,夜半三更的时候是最佳时间。他驼着早已砍好的柳枝,披星戴月,双脚急跑,不到个把小时,就到了卢家洼,开始忙活起来。他把一捆柳条不仅插在了屋后,而且还插了屋前及左右,这次顺插,而不是倒插,他要让他的疯婆娘疯狂地生长,压住阳气,让卢建国翻车摔个粉身碎骨。他插罢了柳枝,又跪下了给疯婆娘磕了几个响头,趁着月夜,他又溜回的柳树坝。

春去秋来,转眼间,又一个春天开始了。

胡秃子常借着寻活儿干的由头进出卢家洼,看看那些柳树生长的怎么样?压住阳气没有?让他感到欣慰的是,那围绕着别墅的柳树长得欢实,仅仅大半年时间,超出了他的想像,棵棵手胳膊粗,遮成了一道道浓荫,遮住了二层楼别墅的阳光。

昨晚,疯婆娘给他托了梦,说,秃子,我已把卢建国的老宅地气、命脉、财运全部遮盖住了,下面就要看你的了。现在时机成熟,该下手了。这大半年来,他觉得耐不住寂寞的春花一定跟他的老板搞上了,那些事儿,灯下黑,过后也留不下任何蛛丝马迹,只有局里人能拿到证据,这个局里人就是春花,两情相悦鱼水之欢,春花一定不会给他留下证据的,卢建国就更不用说了,没有人笨到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除非疯子。这是他的猜想,猜想是从春花那满面春风的桃花相得到的,自从那次从“娘家”回来之后,她的面貌红润,成了山坡上的野桃花的颜色,妖艳,散发着诱人的野香,进出坝里坝外的路上,常常听到她那撩人的歌声:妹妹我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歌声回荡在坝里坝外的山谷、公路边,缭得那些饥渴的男人们不停地向她张望。这些撩骚的歌儿让他听着不舒服,难受极了,夜夜难以入睡,特别那“船头”,听着就恶心,还船头呢?你坐的是小车子,不是船。

最近,卢建国每天日落之时,准时用他那曾经一次暴了四个胎的小车子把春花送到坝口,坝里坝外都是明眼人,都不愿当他的面戳穿,背地里早就说得满坝风雨了。

疯婆娘的托梦,让他心急如火,加紧了步伐,再这样下去,春花将不是他老胡家的儿婆娘了。从哪儿下手呢?他眼前一亮,那辆得意而忘形的豪车……

人有人路,鳖有鳖路,大活儿不能让尿给憋死?他总能想了置卢建国于死地的招儿。这大半年来,他去卢家洼踩点,总算没有白费时间,对卢家洼里里外外的地形地貌摸了个透。从洼口到洼里的村庄,有一段“蛇路”,崎岖、陡峭,路还是土路,是卢建国出资修的,修路的目的,是每年三月清明他都得去洼里祭祖,以求先祖庇佑。这消息都是从洼里人的瞎扯中得到的,他不能打无计划无目的仗,那样的仗只能让自己败得很惨,头破血流。他要打有准备的仗,凯旋而归。他算计着,卢建国清明祭祖不会带着春花和小旺旺的,听洼里人说,每次祭祖都是他一个人回来,买些饭菜,在家里摆上一桌,款待洼里的左邻右舍,晚上吃罢饭,他又回到洼外甚至县城,这无疑给他的行动提供便利。

他苦苦冥想了几个晚上,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使自己不受牵连?小时候,他跟阿娘赶过马车,在经过坝口那段下坡路的时候,由于货物重坡度急,马的腿肚子直打颤,不过现在早已不用马拉车了。他从马腿打颤,想到了卢建国的豪车,若豪车在急下坡急拐弯的的时候,若前滚子突然暴胎,必须会翻跟头,翻跟头的结果就是跌入悬崖,摔个粉身碎骨。他为自己的这一妙计兴奋了一个晚上,烧了一个菜,买了一瓶烈酒,自斟自饮了一个晚上。

好不容易挨到了清明节,这天,他早早地吃了早饭,备足了干粮、水、尖刀和小钢钉,悄悄地潜入了卢家洼。他选择了一个绝佳的地点,这个地方不是卢建国的别墅,而是别墅前半里地的土路上,土路到此横跨一条石沟,工程量太大,可能卢建国不愿再投资,就到此为止。他想,卢建国的小车子一定是停在这儿,他要下手的是小车子。到达目的地后,天才刚刚麻麻亮,他又去了一下别墅后面,跪下给那一棵柳树磕了头,默默地说,疯婆娘,你一定要庇佑我这次行动成功,否则,我们家的春花就危险了。然后,他悄悄地潜入了石沟旁边的密林里,静等着小车子到来。

小晌午时分,小车子飙进了卢家洼,正好停在了他预定的地点。洼里的几户人家共十来个男女过来帮着搬运烟花、鞭炮、纸钱之类的,还有一些蔬菜、水果及食物。卢建国是卢家洼走出去的成功人士,是卢家洼的骄傲,他回到洼里,里应受到乡亲们的礼遇,但他立了规矩:在他家聚餐只去个人就行了。乡亲们挣分钱不容易,他不让乡亲们花钱。乡亲们也知恩图报,常把他家的墓地杂草除尽,搬着葬品跟着他一起纪念祖宗。有几个女的去了厨房,男人便把葬品搬到了墓地。中午时分,祭祀完毕,下午就走,公路上有些急事儿要办,所以显得火烧火燎,本来晚上的聚餐临时改到了中午。

胡秃子在林子里窥视着这一切,见一行祭祀完毕都进了别墅,别墅里传来了猜拳的吆喝声,想必中午聚餐,也许下午这狗杂种就要回去,此时,烈日炎炎,洼里人都躲进了别墅里,正是下手的好机会,机不再失,时不再来。他弓着本已经驼成了一把弓的腰背,蹑手蹑脚的,活像一只蜗行的王八。他溜到了小轮子的前轮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尖刀,在车胎上刻划着,他要掌握好力度、深度,不能在小车子起动时就暴了,所以不能刻得太深,也不能刻得太浅。他常年做木活儿,这是他的老本行,深浅适中,力度适中。然后,他把长度适中的钢钉轻轻地嵌入刻槽里。他把两只前轮子各嵌了一圈钢钉,他要让小车子“痛失前蹄”,以迅雷不及掩耳这势跌入悬崖。做罢这一切,他浑身都是汗,衣服紧贴着他的背脊,他不知是胆怯,还是炎热?心里一阵阵狂跳。

一阵热闹声从别墅传了出来。他迅疾钻入了林子。

谢谢大爷、大奶、大叔、大妈、大哥、大嫂们,每次回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卢建国说。

建国呀,看你说的是那里话,应该的应该的,都是卢家洼的人,同根同祖,甭那么客套。洼里人都说。

哎哟,我家门前屋后还栽了这么多柳树,谢谢你们。卢建国突然发现了那些绿意昂然的柳树。

众人惊愕,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咋回事儿?他们没栽过柳树呀。

一阵风吹来,柳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欢送这位卢家洼的英雄。

好了,不送了,各位长辈们,后会有期。卢建国拱了拱手,上了豪车。

众人散去,卢家洼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胡秃子一个猫身钻出了林子,奔向了土公路,追赶那急而去的小车子了。

轰隆!一声巨响,响彻山谷,传进了胡秃子的耳朵。他的行动成功了。他一路狂奔,见土路转弯处至悬崖下的谷底腾起了一道浓烈的灰尘。他瞅瞅谷底的小车子,已摔得支零破碎、体无完肤了。狗杂种卢建国终于见了阎王。

傍晚时分,坝里、坝外风传着一个惊人的消息:坝外修路的卢老板翻车了,跌入了悬崖,身体变成了肉酱,洒得岩石上到处都是,那个惨呀……

风传消息的人都不愿说出那个惨状,让人们自己去想像那恐怖的场面。

胡秃子听了,心里一阵窃喜,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夙愿。他走进厨房,得烧几个菜,庆贺一番。正当他自斟自饮得劲的时候,春花抱着小旺旺急匆匆地赶来了。春花来老宅子这是第一回。

阿爹,旺旺又发烧了,你送我和他一起去街上的卫生院。春花脸上布满了阴郁、焦急。

这可是大事,他迅速放下了碗筷,背起小旺旺就向坝外跑去。春花尾随其后,气喘吁吁。

春花一路小声地嘀咕着:这人早上还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呢?她的脸角似乎还挂上泪花。

春花,你说的是你们的卢老板吧?

阿爹,你咋知道的?

坝里、坝外早就风传遍了,人死如灯灭,还是孝歌唱得好:黄泉路上无老少,说声死了就死了,死在夜半三更鸡子叫……

阿爹,你咋这样说话呢?卢老板是好人,这些天多亏了他送我和旺旺去卫生院给旺旺打点滴,医生说,旺旺是由感冒引起的呼吸道感染,继而引了肺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治疗。

春花,你说啥?卢建国上上下下用小车子送你们娘俩,原来是小旺旺病了。

嗯,是这样的,卢老板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是我初中时的同学,也是我的班长,帮了我好多次。今天早上,他上班后就跟我说,他今天上午回卢家洼上清明祭祖,下午尽量赶回来,不耽误旺旺去卫生院打点滴,小旺旺的病要紧,耽搁不得。谁知,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儿。

呜——呜——呜——

春花边说边哽咽起来,伤心地哭了,越哭越伤心。

胡秃子一下怔在那里,眼角滴下了两滴老泪。自那以后,他得了失心疯,坝里、坝外的人都叫他“疯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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