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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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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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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色堇

李喜梅和王春来是李王沟最幸福的一家人,一家三口,少生优育,响应时代号召。如今计生政策早已放宽两三年了,可正值壮年的他俩却不生二胎。为此,他俩没少打枕头官司。

喜梅,俺们的日子现在好过了,在沟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公家政策好了,允许生二胎,不罚一分钱,俺们就再生一个吧。他央求着。男人都是这个样子,总想把家族发扬光大,人多力量大,只有多小多孙才多福。

不生,生它干啥?俺们以前的苦日子还没过够吗?日子刚有好转,你又要增加负担。李喜梅没好气地说,同时给了王春来一个冷脊背。

王春来倒没生气,男人吗,就要有胸怀、大度些,才能使这个家永远处在和谐之中。他反背搂住李喜梅,说,喜梅,别生气,你看,俺俩就生了一个儿子,将来兄妹少,会很孤单的,关键是现在政策好。他和声和气地说。

只要俺们的超儿将来有出息,比什么都强,要那么多娃儿干啥?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娃儿再多,没出息,有啥用?她依然不依不饶地说。

喜梅,你看你有兄弟姐妹四五个,俺也是兄弟姐妹五个,每年逢时过节,聚在一起多热闹,俺就怕俺们的超儿将来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他的话也有道理。

春来,你就别做梦了,俺是不会生二胎的,你我姐妹多,这是事实,可是兄妹多,未必就是好事儿,阿爹、阿娘的赡养问题上不是俺们一直吃着亏吗?再说了,阿爹、阿娘手头上还有几个毛渣渣钱儿,你那几个穷哥哥不是还盯着吗?俺觉得就是一个好,没有赡养扯推问题,也没有财产分割问题,好坏都是一个人的,娃生多了,将来俺俩老了,不好做人。李喜梅态度还是很强硬,认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喜梅,你看女娃多好呀,就像你一样,对你的爹娘多贴心,俺俩就一个男娃儿,儿大不由娘,到时婆娘管着他,谁会对俺俩贴心呀?王春来真会说话,拿她当标杆。

李喜梅软硬不吃王春来那一套,说,你以为如今的社会还如往年?什么最亲?钱最亲,只要俺手头上有钱,不怕儿子、儿婆娘不围着俺转悠。再说了,女娃儿是好呀,你能保证下一下生的就是女娃儿。

王春来说,喜梅,现代科技发达了,两个月都做个彩超,就可以知道男娃儿、女娃儿了,若再是男娃儿,那打掉不就得了。

李喜梅听了王春来的话,更来气了,王春来,你不爱惜俺的身子,俺要自己爱惜自己的身子,你要知道,四十岁的女人,意味着是高龄产妇,俺才不去冒那个险,为生个娃儿,把自己的老命送了可划不来,就是彩超检查,打胎也是小产,更伤身体,另外,公家也不允许妊娠期间做性别鉴定,依俺看,你就死了这份心吧,要想生,你就去生一个,说一千道一万,俺是不会生的。

这话可把王春来给咽住了,脖子哽了半天,还是没有哽出一句硬气的话,叹了口气,哎,男人就是不会生娃儿,其它的什么不会?这话不假,在家里,他不上得了厅堂,还下得了厨房。

说起李喜梅、王春来,在李王沟还有一段佳话。

李王沟,不明其义的人都以为是明未农民军李闯王曾经在此沟里留下什么奇闻轶事。其实不然,李王沟自古至今只有李、王两大家族,帮得名。不过,沟外人如此理解,沟里人觉得脸上也有光彩,毕竟,也沾上了点儿名人的光,使得李王沟多少有点名气。沟里大多是李姓女子嫁给王姓的男子,或者是王姓女子嫁给李姓的男子,反正沟里是藤缠蔓、蔓缠藤,藤蔓交错缠织,剪不断、理还乱,一种扯不清、道不明的亲戚关系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李王沟团结、淳朴的民风,但有一点值得肯定,李、王两大姓扯不清、咬不烂的亲戚中,竟把辈份理得清汤清水,比如新组成的年轻人中不可错辈份,错了辈份,就不好叫大小了,这也是沟里千百年来形成的风俗。有些要好的李、王两姓家庭,打早就订上了“娃娃亲”,直至成年之后就圆房。

李喜梅、王春来就是打破这风俗的一对鸳鸯。

李喜梅住在沟北,阿爹李传根跟沟南的王老憨很要好,打李喜梅在阿娘肚子里就许给王老憨婆娘肚里的王小憨。

王春来住在沟南,阿爹王得福跟沟北的李光宗很要好,打王春来在阿娘肚子里就与李光宗婆娘肚里的李大丫订下了终身。

人的愿望往往都是美好的,但很多事情都事与愿违。王小憨、李大丫天生愚钝,小学没读罢就逃了学,回家务农了。李喜梅、王春来天生丽质、聪明,是块读书的料儿。中学的时候,他俩在一个班,一块上学,一块回家,菜桶里拎的菜也是共同分享,打小在彼此心里都种下了情感的种子。

由于沟里靠着贫瘠的土地生活,靠天收的收入不是很高,也只能填饱肚子。李传根、王得福都希望自己的娃儿早点工作早点挣钱补贴家用,穷人的娃儿早当家。中学毕业后,李喜梅、王春来都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而让阿爹、阿娘硬塞进地区的中专。李喜梅读的是师范,王春来读的是卫校,都在地区读书,感情更进了一步。

随着经济体制的改革,沟外的人才越来越多,随手一抓,大把大把的中专生,中专生已不吃香了,公家也不分配就业,各找各的出路,自行找工作。没有家庭背景,也没有金钱的李喜梅、王春来只得回到沟里。沟里也正缺教师和医生,李喜梅就进了沟里的教学点当上了一名代课老师,王春来把沟南的三间瓦房腾出了一间,开起了诊所。

在这之前,王春来曾约李喜梅在沟口的一块荒地谈心。

王春来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因为沟口视野开阔,身前就是五彩缤纷的世界,身后就是封闭落后的乡村,这是个抉择的好地方。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更重要的一点儿,荒地上有一片绿草,绿草丛中有一片不知名的七瓣花,形状像向日葵,一瓣一瓣的指甲状的花绕着花蕊依次开放。沟里人有的把它叫太阳花,有的把它叫指甲瓣,还有的把它叫五彩虹,说的是这种花曾经开出好多种颜色,像雨过天晴的彩虹般美丽。他不管这种花叫什么名字,但这种花此时开得正娇妍,粉红色的花朵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妩媚,他就叫七色堇。此地充满着惬意与浪漫,是谈情说爱、抒发人生报复的最佳场所。

那天,王春来先来到沟口的那片花丛中,他是学中草药的,知道各种入药的花卉,七色堇是具有七个花瓣的花朵,每片花瓣都呈现不同的颜色,分别为红、橙、黄、绿、蓝、靛、紫。他的手指在花丛最娇妍的那朵七瓣花上一摸,每瓣上现出了一种颜色,正好七种色,成了花丛中名符其实的七色堇。七色花的花语为“爱你”,代表爱的忠诚,他要用这朵最美丽的七色花向他的心上人求爱,

太阳在山坳间落下了半边脸,红红的余辉染红了整个山川大地,鸟儿在山林里歌唱,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一切都那么祥和、惬意。

李喜梅今天素装淡雅,穿着一条洁白的裙子,头上梳着两条马尾辫,清纯得如蓝天上的白云。她就是沟里的一朵洁白无瑕的百合花。

群山作证,溪水为媒。王春来采摘下那朵爱你的七色堇,半跪着,双手递到了李喜梅的面前。李喜梅羞涩地接过了这朵象征着爱情的七色堇。他们深深地相爱了,爱得那样深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喜梅、王春来自由恋爱的消息不径而走。

王老憨、李光宗硬是寻到李传根、王得福的门上,要求完成他们曾经定下的“娃娃亲。”李传根、王得福没得办法,只得赔了青春损失费。

李喜梅、王春来是沟里个首个破坏“娃娃亲”的规矩,此后,其它年轻的后生、姑娘们纷纷效仿,沟里千百年的规矩被他们打破了,他俩的结合也永远烙在沟里人的心上。更让沟里不可思议的是,按照沟里藤蔓交织的关系,李喜梅应长王春来一辈,她是他的姑姑。这在沟里可是伤风败俗的事情。

李传根说,喜梅,你出去读了点书,都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知不知道你长王春来一辈?

李喜梅说,阿爹,俺知道,家有六门亲,各叫各答应,俺与春来哥没有血缘关系,法律上是允许俺俩恋爱结婚的。

王德福说,春来,你出去读了几句书,就长能耐了,你知不知道你晚李喜梅一辈?

王春来说,阿爹,俺知道,家有六门亲,各叫各答应,俺与喜梅妹子没有血缘关系,法律上是允许俺俩恋爱结婚的。

俩人一样的语调,一样的内容。双方爹娘再逼问,就是这句话,好像事先约定好的。

你有情、俺有义,既然是两情相悦,爹娘都阻止不了,沟里的风俗就不用说。李喜梅、王春来姑侄相恋也是李王沟千百年的稀罕事儿,而且这对年轻的知识分子就扎根在沟里。

那天,李喜梅接受了王春来的求婚之后,就依偎王春来的怀里,任风吹拂,尽情地享受着无限的春光。

王春来说,喜梅,赶明儿俺们一起去城市闯荡好吗?

李喜梅说,春来哥,俺觉得俺们沟挺好的,公家不给俺们分配工作,俺们就扎根山区,俺就去俺们的学校当一名代课老师,昨天,俺已找校长说好,你呢?俺们沟里连个诊所都没有,每到深更半夜沟里有人病的时候,家里人干着急,只得干熬着,你在沟里开个诊所,专门俺们沟里人看病,挣不挣钱儿,俺倒无所谓,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关键是要方便俺们沟里的乡亲们。她的话说得有情有义。

王春来说,喜梅,既然你答应了俺,以后俺就听你的,就留在沟里,为沟里的乡亲们服务。

他俩就留了下来,以后的岁月证明,他俩的选择是对的,沟里人不仅原谅了这对伤风败俗的鸳鸯,而且很尊敬他们,他俩的口碑极好。

王春来给沟里人看病,只收药的成本和极少的手工费,沟外一瓶点滴得六、七十块,而他只收二、三十块,都是一样的药,他的收费相对于沟里便宜了一大半,乡亲们在心底里都很感激他。

李喜梅苦熬了二十年的代课老师,在这期间,她自修了大专课程,拿到大专文凭,时逢公家的分工政策发生变化,逢进必考,而考试的进门砖就是专科及其以上学历,她前脚拿到学历、后脚就报考,一考即中。她应该是幸运的,现在成沟里的公办老师,而且还是方圆百里的名师。她的几个同届同学出去打工,现在还在工厂里上班,工地上搬砖头,都羡慕她那旱涝保丰收的工作。

李喜梅、王春来在李王沟过着平淡而又充实的生活,生活虽不算富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余人的人生,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手头上不缺钱就行了。

每当他俩沉浸在幸福生活之中时,总是吟着那首浪漫的诗:

“七色花 美丽七色花

赤橙黄绿青蓝紫

红色是太阳赤诚的光芒

橙色是大地丰润的汲养

黄色是金秋热情奔放的歌唱

绿意盎然是充满生机的希望

深沉青黛告诉我们沉思的涵养

纯洁的蓝色是天空无垠的宽广

浪漫紫色是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们是充满梦幻色彩的七色花

我拥有了一朵七色花

花的最后一片花瓣就是你

你是我最好的季节

你是我最好的诗

你是我最好的源泉

你是我最好的自白

我拥有一朵七色花

花的最后一片花瓣就是你

……”

这是王春来在最浪漫的季节写出的他心底里最想说的话。也正是这最浪漫的诗句打动了李喜梅那颗纯洁的心,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成为沟里最幸福的一对新人。

李喜梅把王春来送她的那朵七色堇没有插入花瓶中养起来,而是连同它的枝、茎干、叶一起夹入了一本厚厚书。她要把它做成标本,永远保存下来,作为美好的记忆。

王春来写得一手好字,在中学时就小有名气。他把那首写给李喜梅的诗书写了下来,连同那朵他特意采撷的七色堇一起裱在一个特制的镜框里,挂在他们房间的床头上。

这是他俩最珍贵的东西。

李王沟处在秦巴山脉的茫茫余脉之中,偏僻、掉野,是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穷乡僻壤。

沟里的孩子不多,一个年级五、六个孩子,严格来说不够办学的标准,公家早有心把它撤并,可撤了几次都没有撤成,原因是村支书李秃子不同意,撤掉了,沟里的娃儿怎么办?不可能都背着被卷儿去沟外读书,那沟里的生产谁来搞?当沟外的公家人下了文件撤并沟里的教学点时,李秃子就带着沟里三、四十个孩子住进了街上公家管教育的房子,理由就是他来给照看沟里的三、四十个娃儿。弄得公家人哭笑不得,只好把下达的红头文件又撤回,条件就是不再往沟里派遣公办老师了,因为没有公办老师去沟里工作,只给了一个民办老师的名额。李秃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他心头早已有了人选,这个人选就是刚毕业的娃儿王李喜梅。

李喜梅就成沟里的民办老师,在那间破旧的教室里一呆就是几十年,几十年如一日教着沟里的娃儿。

李王沟教学点就李喜梅一个人,校长、主任、教师就她一个人,同时还兼任学校的保姆。有时沟里的娃儿的阿爹阿娘干活忙不过来,就把还未上学的娃儿寄放在学校,她也很乐意地接受。一个学校就一个班,三、四十个娃儿,一至六年级的课程,她一个人代课,把所有的激情都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她先教六年级的孩子,再让六年级的孩子教五年级的孩子,以此类此,每个孩子既是学生,又是老师。这样,孩子的积极都调动起来了,每个孩子都在学习,一遇到难题,都主动地她请教,她都一一地解答。她带的孩子各科成绩都在全乡第一,每年都捧回了奖状。沟里的乡亲们都很敬重她。

沟里有个叫李小妮的女孩子,家里很贫困,阿爹、阿娘常年在外打工,只有临近过年时才回来,只有奶奶王大妈带着她。李小妮是标准的留守孩子,更需要的是阿爹、阿娘的呵护。她就把自己的爱分给了李小妮,把她当自己的娃儿一样带着,给她买衣服,有时晚上在学校忙得没回家,就让李小妮跟她同睡一床。

王春来的诊所对于沟里的娃儿都是免费救治的。他经常去沟里采撷些草药,煎成药汤给娃儿们喝,以预防感冒。沟里有个叫王铁蛋的小男孩,阿爹在煤洞子里塌死了,阿娘跟着沟外的一个男人跑了,跟着爷爷王老实过日子,特别地可怜。他就把认作干儿子,实际也就是他的儿子,天下“王”字一个姓,况且他们是同一个祖宗。沟里的乡亲们都很爱戴他。

沟里有句谷语:穷不离猪,富要栽树。为什么有这句俗语呢?以前旧社会时,只有地主才能吃大猪肉,那时的大猪也不过是百十来斤重,穷人根本是吃不上猪肉的。土地到户之后,沟里的各家各户都会喂上一两头猪,全不卖,杀年猪,再穷,也要吃大猪肉,喝猪肉汤。沟里的娃儿除开上课学习之外,从来都没闲过,都会背上一个挎篮寻猪草,把自家的猪喂得又肥又壮,杀年猪时,都是三百来斤重,比旧社会地主家养的猪大三倍。

进入初冬,外出打工的男男女女都回到沟里,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人一生图的是个啥?不就是为了每年过年的时候与家人一起快快乐乐地吃顿团圆饭。沟里外出的男女不仅为了吃团圆饭,更为了吃家里老人、娃儿喂的大肥猪。那香喷喷的肥肉、瘦肉吃在嘴里,喜在心上,满嘴的油香,不像城市里吃的那种猪肉,饲料喂的,满嘴的腥味,哪有什么油水呀?爆炒的时候,粘锅底,还得倒上食用清油,嚼在嘴里,如同嚼蜡似的,没有沟里的猪肉那种细腻、柔软的感觉。

其实,沟里人从杀年猪起就开始过年了,一派热闹的景象。

李喜梅、王春来是他们敬重的人,他们喂年猪、杀年猪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宴请李喜梅、王春来去他们家喝“猪血汤”,这是沟里人一种谦虚的说法。

也就是从沟里人杀年猪开始起,李喜梅、王春来的家里就不再生火,请他俩喝猪汤的乡亲们排着队,每天早上都会亲自去学校、诊所接他俩,这是沟里的礼节。这也是他俩最为自豪的事情,能得到乡亲们的爱戴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在李小妮家喝猪血汤的时候,小小年纪的李小妮不停地往她俩的碗里夹精瘦肉,并说,李老师、王叔叔,您们多吃点儿,临走的时候,还把最好的猪坐墩送给了她一块。她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乡亲们的深情厚谊。每当夜深人静时,窗外的银灰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泻了室内一地,她满怀幸福地端祥着墙上那朵美丽的七色堇,激情万丈,默默着念着:

“美丽的七色花

你是人间最幸福的花朵

愿你射出五彩柔和的光芒

把温暖送进每个人的心里

美丽的七色花

你是人间和谐的花朵

愿你散发醉人的馨香

去滋润每个人的心田

美丽的七色花

你是人间勤劳的花朵

愿你透出崇高的品质

把孩子的心灵永远照亮

七色花呀七色花

我就是那朵绚丽的七色花

人间的光芒在我身上绽放

我在贫瘠的土地播种希望

……”

念着念着,她很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

念着念着,她觉自己仿佛就成了那朵美丽的七色堇。沟里的娃儿就是她的娃儿,她要把全部的爱给所有的娃儿,把所有的知识传授给他们,

把这贫瘠的土地变成肥沃的土地。

念着念着,她更坚定心中的信念,心中充满了阳光,沟里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

那一夜,她是带着微笑进入梦乡,梦见了沟里的孩子个个有出息,都在为建设李王沟而奉献自己的力量。

今晚,李喜梅的冷脊背是有原因的。

李王沟的孩子们的成绩一直处于全乡同类学校名列前茅,数十年如此。教学点的校长室的整个墙壁上贴满了,教学先进单位、明星单位,先进个人等。说是校长室,实则办公室、宿舍、厨房于一室。教学点就两个房屋,一间教室,一间就是这间“多功能室了”。可谓是九十年代最简陋的学校了,也就是这全乡最简陋的学校,却教出了年年全乡各科第一的成绩,成绩与条件形成强烈的反差,也使得李王沟教学点成为大山里一颗璀璨的明珠,成为方圆百里的教育名校。

李喜梅的教学方法也在全乡推广。

当文教组的胡组长把她叫到跟前说,李校长,你是全乡的教学名师、三八红旗手、先进个人、优秀教师、模范班主任,得把你的方法、经验在全乡推广,你回去准备个发言稿,过几天到各校做个报告会。他把所有的名誉都冠在了李喜梅的头上,的确,她的头上也应该有这么多花环。

李喜梅说,胡领导,俺哪来的教学方法呀?那都是瞎掰弄,都是俺们沟里的娃儿听话才取得的结果。

胡组长眼睛一瞪,说,李校长,这就是你瞎说了,没得方法怎么年年第一呀?你是不是叫“留一手”呀?有宝贵的经验就拿出来让全乡的同仁分享分享,让大家都提高提高成绩,俺也好在县里露露脸。

那时,李喜梅也就刚二十出头,还留着两个小辫子,有些局促不安,双手搓着,脸涨得通红,嗫嚅着说,胡领导,俺参加工作才几年,根本没得什么好方法。

胡组长显然不高兴了,脸拉得老长,斜刁着眼睛,有种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神情,说,你个小丫头片子,给你长脸你不要脸,真不知天高地厚了?这样的机会,全乡的老师都眼巴巴地望着,你得好好反省,你若不给俺一个满意的答卷,就算你拿到了专科文凭,俺也要递张纸条子让你参加不了转正考试。

李喜梅急了,眼睛在眶里打转,情急之下说,胡领导,俺说出来,您可别找俺麻烦,说俺偷懒,俺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法子。俺的娃儿参差不齐,六个年级一个班,是全乡学科最多的复式班,工作量大,要是按正常教学时间来教学的话,根本就完成不了任务,俺就想到了一个偷懒的法子,就是每节课上,俺把六年级的娃儿教会,再让六年级的娃儿教五年级的娃儿,依次类此,俺只是充当了大老师的角色,而每个年级的娃儿充当小老师的角色。然后,俺先批改六年级娃的作业,再让他们依次类推去改低年级娃儿的作业,俺巡回着辅导,沟里的娃儿们的学习积极极高,不仅在课堂上,在课外砍柴禾、寻猪草的时候,他们也比比划划地学习。俺就是这个法子,没得其它法子,俺这个法子也是逼出来的,没得办法的事儿,是个有着深厚懒惰思想的法子,胡领导,您可别给俺处分呀?给了俺处分,俺就不能在沟里带娃儿、教书了。她说着,竟哭了起来,哭得可伤心了,两条柳条辫子一抖一抖的,眼泪在脸庞上流成了长河。

谁知,胡组长竟呵呵地大笑起来,连说了三个好,你个小丫头片,俺说给你处分吗?俺说不让你带李王沟的娃儿吗?快,别哭了,都当老师了,还掉鼻涕?把眼泪擦干,俺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说着,他掏出了纸巾,让李喜梅擦干眼泪。

李喜梅止住了哭声,胡组长的如此变化,让她更加局促不安,双手紧紧捏得紧紧地放在胸前,拘谨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娃儿,正等待着阿爹、阿娘的训斥。

胡组长搬过一张椅子,面带微笑,显得和蔼、平易近人,说,李校长,快坐,说着,又给李喜梅沏上了杯绿绿的毛尖茶。

李喜梅还是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胡领导这一惊一乍弄得她不知所措。

胡组长亲自拉着她坐下,说,李校长,俺刚才跟你说着玩的,别放在心上,俺要是不那样逼你,你能说出你的法子?而且还说得那么多,说得真是太好了,你这法子也太好了。说罢,哈哈地笑着,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不愧是师范学校培养出来的正规生。他这话倒不假,那个年代,大山里的大部分老师都民办老师转正的,专业技术、基本功都不算过硬,更不用说业务水平,都是一般般。

李喜梅听胡领导这么一说,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削去拘谨,显得自然起来。

胡组长说,李校长,你刚才说什么你教大孩子,大孩子又充当小老师,去叫小孩子,是吗?

李喜梅又把她那偷懒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纠正道,胡领导,俺这不是偷懒,李王沟教学点的情况你最清楚,六个班,二、三十门课程,俺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呀,希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俺。她发现自己说话有些啰嗦,但不啰嗦又不行,她真的好害怕胡领导怪罪她,那样的话,她将惨了,吃不了兜着走。

胡组长说,李校长,你真是个小丫头片子,你觉得俺现在在跟你开玩笑吗?

李喜梅看着胡组长一脸严肃的样子,心头儿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脸上终于转惊为喜,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说,谢谢胡领导的抬爱。

胡组长说,俺刚逼你说出来的那段话说得很好,你的这种方法咋说呢?哦,总体让俺感觉到发动娃儿们的主观能动性,让娃儿们自主快乐地学习,叫什么来着?就叫自主教育吧,嗯,这个主题好,就是娃儿们自己主动学习的意思,老师带兵,然后兵教兵,让学生积极主动参与学习,做学习的主人,而不是被动地接受,这正是眼前提倡的教育,而俺们全乡的老师还在延用以前的那种满堂灌式的教育,娃儿们一直处于云里雾的状态。还有就是你把各个年级的娃儿编在一个组,这个法子更好,试想一下,若把一个班的娃儿分成几个组,然后小组内合作学习,那学习效率肯定会很高,就这么办。他的兴致很高,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片,像哥白尼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振兴全乡教育的路子。

李喜梅静静地听着胡组长的话语,她没想到自己的偷懒取巧却被胡领导大为赞赏,受宠若惊,说,胡领导,俺的这种法子没有你说得这么好吧?

胡组长说,李校长,你回到沟里之后,即刻动手,就写一篇自主教育的报告,就把你教兵、兵教兵,小组划分及小组合作写出来,越详细越好,届时,俺集中全乡的老师听你的报告,就这么办。

人怕出名猪怕壮。李喜梅在全乡暑期上作了一场《自主教育、快乐学习》的报告,一炮打响,她真的成了一朵绽放着五颜六色的七色堇,不仅成了全乡的名师,而且还成了全县的名师,被方圆百里的各个学校请去作报告。很快,她的专科毕业证也拿到手中,加上她的名气,考试只是个过程,她加入了公办教师的行列,成了一名正式吃着皇粮的公家人。

王春来仍旧开着他的小诊所,钱也不少挣,但终究是个村医,是个个体户,不是体面的公家人,但在家庭的地位就日渐显现出原形。以前,他每天都得守着诊所,都是李喜梅放学之后赶着回家做饭的。他回家只是吃现成的,还有就是家务,李喜梅总不让他插手,早就拾掇得有条不紊,眼前,李喜梅成了名人,四邻八乡地作报告,家里一摊子事儿就扔给他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过日子吗,瓢锅碗盆、油盐柴米醋,他都得操心。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谁让自己吃软饭呢?他仔细一想,话不能这么说,自己也在挣钱呀,自从李喜梅成了公家人之后,他俩的经济帐就实行了AA制,各自存各自的钱,互不干涉,好在他们早已有了爱情的结晶——儿子王喜喜。这个名字,是他与李喜梅共同酝酿了好多天才达成的协议,儿子的名字必须有她名字中的一个字,怎不能叫王李、王梅吧?就叫王喜喜,一个充满喜悦、欢乐的名字。王喜喜就是联结他们家庭生活的纽带。

当李喜梅不在家外出作报告的时候,王春来也感到百般得寂寞无聊,常常也对着墙上那束裱起来的七色堇发愣,在他的眼里,七色堇依然散发着沁人的清香,开得那样娇妍,像征着丰富多彩的生活。

李喜梅依然是冷脊背对着他。

这几天,李喜梅跟着文教组的领导们跑北跑南地作报告,好不容易今晚回来了

。王春来想跟她温存温存,公家放宽了二胎政策,沟里跟他一起长大的发小的婆娘都腆着个大肚子,像是再跟炫耀着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他想生个二胎,再生一个娃儿,不再乎男娃儿或是女娃儿,也能拴一下她的那颗有点野的心。他双手反背抱着她,抚摸着她。

李喜梅突然翻过身来,面对着王春来,脸上有了笑容。他感觉到了她的温柔。

李喜梅说,春来,不要老想二胎的事情,俺是不会再生的,四十多岁,也不是半老徐娘,你知道,怀娃儿有多大的风险,年龄越大,风险越大,你们男人不存在风险,只要把种子种下就万事大吉了,而女人呢,有可能丢掉生命的危险。她没明说,似乎在责怪他的自私,只想生二胎,而不顾她的死活。

王春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李喜梅说,春来,俺这几天一直想着一个事情,今晚想跟你商量一下,俺俩就一个娃儿,而且俺提倡的是优生优育,俺俩儿要把俺们的喜喜培养成才,不要说上清华、北大,最起码将来要考上省城的一所好的大学。

王春来说,喜梅,你这话说得中听,俺们的喜喜一定得好好培养。

李喜梅说,喜喜下半年就要上中学了,你看咋办?

王春来说,咋办?就去乡上的中学上呗,俺俩小时候还不是在乡上上的中学?成绩照样好。他没有透析李喜梅的话。

李喜梅突然又翻过身子,把冷脊背又给了他。

王春来摸头不摸脑,这是咋呢?忽冷忽热的。

李喜梅没好气地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俺们的爹娘能与俺俩儿比吗?乡上的中学,说穿了,就是大山里的落后学校,教学质量低下,若让喜喜在那儿读书,会误了他的前程。

王春来才知道李喜梅今天的主题是什么,想说,成才的树不需要修理,娃儿只能在艰苦的环境中才能得到锻炼,温室里的花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还不知道李喜梅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他问,喜梅,你说咋办?

李喜梅说,俺们的喜喜得在城里上最好的中学,不仅要学习文化知识,还要发展他体、音、美方面的特长。

王春来终于明白李喜梅的葫芦里装的药了,喜喜进城读书是大事儿,另外她想进城享受有着五彩霓虹的城市生活也是大事。他说,喜梅,你说咋办就咋办,俺听你的就行了。他不听她的能行吗?

李喜梅说,俺们这个暑假要办成两件事情,一件就是把喜喜转到城里读书,二是要把俺的工作调进城里,俺要陪喜喜读书。

王春来终于憋出了一句话,那不就把俺一个人撇在沟里了?

李喜梅说,为了喜喜,你就作出牺牲吧。

王春来早已猜出,喜喜读书只不过是借口,自从乡上的胡组长借鉴了他们沟里的教学方法之后,在全乡掀起了学习自主教育的热潮,中学的考绩已经跃到了全县的首位,好多城里的娃儿都到乡上的中学来读书。他能戳穿这个借口吗?李喜梅这几年已经把心跑野了,心早已不在沟里,她要去城里过那咱舒适的生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准备说,喜梅,你的人生价值只有沟里才能得到体现,而城里是高处不胜寒,但想了想,她听他的话吗?显然是不听的,那说出来只能加深矛盾,而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他只好说,喜梅,不知这调动工作得多少银子?

李喜梅说,不多,也就十来万块钱。

王春来吓了一跳,俺的娘呀,十万块还少吗?他得几年攒。

李喜梅从他的表情看出了他的惊讶,说,春来,你不必担心,俺用俺的钱俺,你只管给儿子上学的钱。

王春来没再说什么,他只感到背心冒了一阵冷汗,真的城里工作就比沟里工作好吗?他不知道,因为他也没有在城里上过班,但他知道,如今好多人都潮水般地涌向城市,一回来山里

像是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有些人回到山里,瞧着他那股得瑟劲儿,穿得也很讲究,表面上富丽堂皇,似乎高山里人一等,其实呀,就是个打工的,还不如住在沟里,因为没有固定收入,连个水费、电费、物业费都交不起,买把青菜还要算计,不如自己在沟里的菜地里,菜既新鲜又多,是农家肥,而不是化肥、转基因的菜,吃着放心、舒适。否则,也不会有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说法了。

他既然没有说什么,也就表示他默认她的决定。

李喜梅扭过身子,这次她很主动,搂住王春来的脖子,浑身透露出无限的温柔,但在干那事儿之关,她亲自给王春来戴上了“小雨伞”。

这些年,李喜梅不仅在乡下做报告,有时也在城里做报告,县里主管教育部门的领导她也认识了不少。如今送“炸弹”不兴背着现金了,直接办一张银行卡,把卡送给关键人物就行了。炸弹送出去,事儿办成了,就叫开门红,否则就是“哑弹”,说明炸弹的药力不足,威力不足。

有钱能使鬼推磨。李喜梅的那张卡十万元的卡就是发重弹,直接送到了教育局一把手的手上,一炮击中。她就如春风化雨般地调进了城里,成了名符其实的城里人。临行的那天,王春来在家里帮着她拾掇行李,她的心里不免有些感伤,这条生她、养她的山沟,大半辈都没有离开一步,心中不免有些感伤。她也诘问过自己,在这里工作好好的,为啥要瞎折腾去城里呢?答案挂在她的脸上,这些年,无数的光环冠在她的头上,脸上显现无限的光彩,就像那朵七色堇,在阳光地照耀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城门五彩的霓虹时时浮现在她的眼前,在向她招手。

要离开了,得在沟里转一圈。

沟里的娃儿个个有出息,李喜梅真可谓桃李满天下,她带的娃儿第一批、二批学生现在大都三十多岁,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而且个个事来有成。王铁蛋在省城搞房地产,成了有名的老总。吃水不忘掘井人,王铁蛋每次回沟里,总要给她带些礼物,还把她请到街上的大酒店,让当年那些娃娃兵作陪,每次她都喝了很多酒,因为沟里的娃儿都混得不错,她这个老师的脸上有更多的光彩,心里很欣慰。王铁蛋捐资修了沟里的公路,原来沟里到沟外的那段黄土路,每到连阴雨的天气,那黄土路显得更加泥泞,特别是学校门口的那几百米的黄土,经雨水浸泡后显得特别有粘性,能把娃儿们脚上的解放军给粘住不能行走,没得办法,每次放学的时候,她就把娃儿们一个个地往外背,尽管下着雨,她背得汗流夹背,有几次差点晕倒。那时,小小年纪的王铁蛋就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挣很多钱,把沟里的黄土路改成水泥路。这是王铁蛋在一篇作文《我的愿望》中写到的,当时,她给这片作文打了满分,还让所有的娃儿都以此作文作为范文进行点评、学习。王铁说到做到,当第一单工程承包完工之后,把第一笔钱全部用于修建沟里的公路。今天,她走在坚硬的水泥路上,感觉却是软软的。

李小妮大学毕业后,直接去了沿海发达城市,在一家企业当高管,年薪上百万。这样的工资待遇,李喜梅是不敢想像的。李小妮把她第一年的薪金全部捐给了沟里的学校,她要把沟里的学校盖成大山里最好的学校,他想让李喜梅住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教着沟里的娃儿,而不是把厨房、办公室、寝室拥挤在一间房屋里。李小妮说到做到,如今沟里的三层楼教学楼,是全乡最好的房子,就连街上的那些学校的房子与之相比都稍微逊色。教室里装有空调,冬暖夏凉,以前冬天,沟里的河床、岩石上都结起了冰,沟口吹进来的刀刮子,把沟里的娃儿的脸刮起了一层层糙皮,手上、脚上吹起脓泡,一到晚上,被窝暖热了的手、脚那个痒呀是钻心的痒,痒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好了,六月三伏天,沟里的娃儿的脸上、脖子上再也热不出痱子,三九严寒天,手、脚上也冻不出脓泡。娃儿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更有劲儿,她教得也更有劲儿。

李喜梅学校前后转了几圈,遇上了李秃子。

李秃子说,李校长,俺们沟里的学校在全县都是出了名的,这些年,也都靠了你了,把你累的,杀年猪的时候,俺要倍你好好喝几杯。他根本不知道李喜梅已经调进城里,昨天,调令已经送到了李喜梅的手里。

李喜梅笑笑着说,谢谢李书记,哎,想起这几十年来如一日的日子,看看眼前的变化,心里蛮舒服的。其实她心里也有着一丝伤感,真还有点儿不愿离开的感觉,但眼前又浮现着城市里灯红酒绿的生活,充满着诱惑。

李秃子与李喜梅又寒碜了几句,俺们沟里的娃儿都成才了,这都是李校长的功劳,娃儿们软水思源,都在积极援建俺们李王沟,十年树人、百年树树,李校长功不可没。

李喜梅又最后望了几眼校内校外,像在与一位多年的朋友饯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别了,沟底的溪流;别了,沟里的娃儿们,俺会想你们的;挥挥手,不要说再见,也不带走山坳间的一片云彩。她感觉眼眶里有种沙沙的感觉,有种泪水想涌出来。她用手揉了揉,强忍着没流出来,既然已经背弃,就让那种负罪感永藏在心底。

李喜梅有些惆怅,在沟里的水泥路漫无目的地游荡,总想把这种别离的伤愁给洗涮掉。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白头。以前,她从没有有过忧愁,每天都生活在娃儿们的欢声笑语中,脸上挂的都是笑容。她和娃儿们在沟里的溪流里摸鱼、洗衣,沟里回荡着娃儿们的天真无邪的笑声。快要开学了,沟里的娃儿们将知道她离开了,那是一种怎么的依依不舍的场面,她无法去想像。

不知一种什么力量?或是李喜梅的有意驱使?她不知不觉中来到沟口那片她与王春来许下终身、打破沟里条框的禁锢的地方,那片有着七瓣花的地方。

王春来,是她的男人,对于这个男人,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着共同的感情基础和梦想,终结连理的一对有情人。在心底深处,她对春来哥是有所歉意,春来哥是个大度、睿智的男人,是个值得信赖终身的男人。她觉得她是幸福的,自从与春来哥生活在一起,他处处都为她着想,当她在学校与娃儿们打成一片的时候,他趁没有病人的空闲,把所有的家务活都干了,而且有条不紊、整整洁洁的,进屋就给人一种舒畅的惬意,她的成功有他的一半的功劳。前些年,他通过多年村室的经验,卫生部门给了李王沟一个指标外出进修学习,期限为一年,学习罢可能进入财政笼子。可那一年正是她专科函授考试转正的时刻。他为了她,放弃了这次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店。眼前,他依然是一个自负盈亏的村医。这次,她想进城,他也没有过多的反对,只是最后说了一句,如果在城里累了,就回来。她没在间这句话,心想,城里过得是五彩缤纷的生活,怎么会累呢?

那一片七瓣花依然开得娇艳,微风一吹,微笑都挂在枝头。每一朵花都由绿叶陪衬着,加上刚才想着春来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一朵朵娇艳的七瓣花,而绿叶就是她的春来哥。花儿依然那么美丽,年年花相同,岁岁人老去,她的额头上早已爬上鱼尾纹。蝴蝶、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翩翩起舞,她已感觉到不了那种快乐,感觉不到蝴蝶、蜜蜂的那种自由自地的清纯,脑内被世俗的杂念充斥着,自己的几个堂兄妹都在大城市生活、工作,而她还在穷沟沟里生存,人比人,气死人。她在花丛中走来走去,努力寻找着那种有着七色花瓣的七色堇。七瓣花有深红、粉红、浅红,有深紫、浅紫,有深橙、红橙等各种颜色,寻来找去,她就是没有找到那种七色堇,就是她卧室墙壁上裱进镜框的那一种,她有些纳闷,许多年前,春来哥就在这片七瓣花中为她采撷了一朵美丽的七色堇,而如今怎么没有呢?此时已近中午,沟外通往城的客车一点钟准时到达,哎,想那么多干啥?她又匆匆地赶回家。

王春来把行李早已拾掇完毕,正在屋前的场子上翘首盼望着她的归来。儿子王喜喜长得很像他,单单细细的,高挑个儿,白白净净的,很秀气。他边张望边对儿子说,喜娃儿,进了城,一定要听阿娘的话,在学校里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在城里寻个好工作。王喜喜很乖巧,点了点头,说,阿爹,俺知道了,俺和阿娘去了城里,你一个人在沟里孤单了咋办呀?王春来抚摸着儿子的头,儿子的话让他动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喜娃儿,爹要是想你们了,就去城里看你们。

见李喜梅走到房前的小路时,王春来打来了一根扁担,把行李拴上了行李的两头,又担在肩头试试,看不否拴结实了。

李喜梅进屋拿了她的手提包,脸色有些憔悴。

王春来笑着说,喜梅,今天是你和喜娃进城的第一天,别垮着脸,笑一笑,看,椿树的喜鹊叫得多开心。

屋前的那棵香椿树上的一群喜鹊正叽叽喳喳地叫着,充满着喜庆、欢悦,像是在为李喜梅升迁进城而高兴,专门为她送行似的。

李喜梅受到了感染,脸上的阴云散去,笑容舒展开来,很动情地说,春来,谢谢你为俺做的一切,等俺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儿,明年俺们就在城里买房,你也去城里,在城里开个小诊所,俺们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快快乐乐的。

王春来点了点头,他也多么希望这一天地到来呀。幸福是什么?对于男人而言,幸福就是老婆、娃儿、热炕头。

李喜梅拉着王喜喜走在前面。王春来挑着担子走在后面,刚走上房前的小路上,他突然又放下担子,说,喜梅、喜娃儿,你们等会儿,还有一件东西忘了带了,俺回去带来。他又急匆匆回到屋里。

李喜梅心想,王春来从来做事儿都是心细的,从不落下过什么东西,今天会落下什么呢?

王春来跑进他与李喜梅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寝室,搬过一条人凳子,把挂在墙头那张裱了七色堇和字的镜框取了下来,又用抹布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这是一张尘封的记忆,是他与李喜梅爱情的见证。然后,他又找来一个很干净的塑料袋,把它装了进去。

李喜梅说,春来,你真有心,俺刚还去了沟口欣赏了那片七瓣花呀。

王春来说,喜梅,去了城里,俺不能给你帮忙照看喜娃儿,你也不要太劳累,当俺闲下来的时候,就去城里帮你干,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睡不着了,就看着这七色堇,就会想着俺。

李喜梅笑笑,从王春来的手中接过七色堇。

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向沟口走去。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李喜梅的心情差极了,换了一个工作环境,她应该以一个崭新的姿态去迎接的新工作,然而,她的心情差极了。

刚进学校大门,对面迎来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肥头大耳,胖墩墩的,脸上总挂着笑,看上去很平易近人,见面就说,你是新来的李喜梅老师吗?现在是八点过三分,你迟到三分钟,学校考勤上已经登记下来了。后来她才知道这个五十开外的秃顶男人是学校的工会主席胡主席,专门负责教师考勤的。

李喜梅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俺不知道八点准时上班。

胡主席说,难道你们大山沟上班都是九点钟吗?难道你不知道国家规定上班的时间是八点吗?真是不可思议。

李喜梅被胡主席的几个反问问得面红耳赤,在李王沟,她去学校从来不看时间,有时早去个把小时,有时晚去几分钟,娃儿们都在认真地学习,没有一个偷懒的。

胡主席说,李老师,我是专门负责考勤登记的,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破坏了规矩,来,到指纹机上录取指纹,以后一天四次上、下班须四次签到。

李喜梅早上出门兴致极高,没想到一进撞到了南墙,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脸上挂上些许阴云。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没有一张是她熟悉的,个个板着脸,极严肃,空气死寂一般,有一种沉闷的感觉,根本没有她在沟里与娃儿打成一片的那种热闹的气氛。

办公室桌上的座位都贴上名字,对号入座,根本不需要向其它的老师打听自己的位置,这样挺好。

她的对面坐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男老师,看上去五、六十岁,快要退休的老师。

老教师戴着一副老花镜,透过镜片可以看出他对着李喜梅笑了一下。

李喜梅感觉空气有所缓解,老教师的微笑像是对她的欢迎。

我姓柯,以后叫我柯老师,你是李喜梅老师吧?老教师自我介绍。你是今年新来的吧,这学期,我和你搭班,这里的搭班就是小学一个班语、数两个主课老师,本来你是新来的,学校安排我当班主任,你看,我一把老骨头了,明年都退休了,力不从心,就向学校力荐你当班主任,你年轻有为,好好表现呦。他的话说的很中肯,直接了当,没有拐弯抹角。

李喜梅忙换了一副笑脸说,谢谢柯叔叔,俺一定努力工作,勤奋学习,把这个班带好,让每个学生都取得好的成绩。出于礼貌,柯老师应该是她的父辈,就叫柯叔叔,显得更尊重。

柯老师给她递过来一张纸,说,这是你的课程表,从现在开始严格按照课表上课。说罢,扶了扶他的老花镜,沏上一杯上好的毛尖儿,慢慢地品尝,读着报纸,一副很悠闲的样子。他的工作移交完成,时不时冒出一句,好消息,这报纸上透露的消息,老师又要加工资了。

办公室的老师缓和了一下板正的脸,有几个老师惊叫着,是真的吗?有几个老师戏谑着,老柯,你这“狼来了的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哄哄三岁毛孩子还差不多。

柯老师只是咧着干瘪的嘴巴干嘿着笑了几声。

李喜梅在沟里的办公室从没有这种严肃的气氛,一个娃儿王、一群娃儿,没有那么多拘束,一派其乐融融的情象。她今年带的是六、一班的数学课,桌上放的教科书是六年级上册数学课本。她朝教科书瞅了几眼,怎么一来就让带毕业班呀?她犯着嘀咕,不是怕自己的能力水平有限,而是怕带不好,成绩上不去,给学校的脸面抹黑。

柯老师依然看着他的报纸,又啜了一口毛尖儿,目不斜视,吐了一句话:这是投名状,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得好好干。他的话,办公室里的老师似乎都没听见,各自干着各自的事儿。

李喜梅听见了,她知道柯叔叔的话说给她一个人,其它的人听得见听不见都没关系。她心里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干出成绩,让办公室那些缄默的老师对她刮目相看。收拾完毕,她准备开始备课,无意中瞅了一下课程表,上午前三节没有课,第四节是她的数学课,现在是第一课,时间还早。她又朝整张课表瞅了一眼,吓了一跳,整张课表的上午第四节、下午第一节的课全部是她的课,上了几十年的讲台,任何一个老师都知道上午第四节、下午第一节的效果最差,学生的注意力不集中,教学过程得不到落实,教学任务完成不了,这样以来,她怎能担此重任?怎能把学生的成绩提高?她轻声地试探性向对面的柯老师说了一句,柯叔叔,俺的课怎么都是上午第四节、下午第一节呀?这可怎么提高成绩呀?

柯老师眼皮没抬一下,眉头皱了两下,显露些许的不高兴,嘟嚷了一句,这个事情我不清楚,课程都是教务处排好、打印送到我这里来的,你去咨询一下教务处咨询一下管教学的马副校长。

这所学校很大,三面三层楼,不高,另一面是偌大的操场,规模比起李王沟的学校要大上十倍。李喜梅从一楼寻到二楼,才寻得门头上挂有“教务处”三个字的办公室。门是半掩着的,她敲了敲门,随着一声“请进”的清脆声,她推门而入。

办公室共有三张办公桌,两张对坐,一男一女,岁数一她一般大小,见她进来,女的很客气地给她沏了一杯茶,说,你就是新来的李喜梅老师吧,是我们县的名师哟。

女的是教务副主任李主任,与李喜梅一个姓。

早上的迟到让李喜梅心里一个疙瘩,刚才的课表让她的心里又罩了一层阴云。李副主任的话让她心里感觉到一丝温暖。

男的是教务主任王主任,只说了一句话,欢迎李老师,就埋头整文件,没有了第二句话,似乎他已经知道李喜梅来的目的。

坐正位的当然是马副校长,鬓边有几丝白发,身体略显臃肿,但保养极好,白皙的脸上泛着青春的容颜,看上去像个半老徐娘,实则将近五十。她正襟危坐,脸色很严肃,字正腔圆,说,李老师,你是名师,但我们的学校要的是能真枪实弹上战场的战士,不养闲人和冒牌货。说话的同时,她那双本来温柔的眼睛却射出雄鹰般的犀利。

李喜梅心颤了一下,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手拿着那张课表在颤抖。多少次台上做自由教育的报告,下面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她都没有怯场,今儿个是怎么呢?

马副校长说,李老师,你来我这里的目的,我也知道,一切都不必说,一切服从学校安排,你们班的柯老师可以当你的父亲,临近退休,可以不坐班,能把上午第四节、下午第一节课安排给他吗?还有几个副科,本来课就少,能安排低效率的课吗?不必讲价钱,你是名师,得起到带头作用。

李喜梅憋了一肚子气,她来教务处的目的,主要是想讲清楚上午第四节、下午第一节课的课堂效率低,不利于自己提高成绩,看有没有其它解决的途径?然而,自己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马副校长奚落了一顿,刚才肚里消了一点儿的气儿又重新添满,她感觉胸口胀胀的,只说了一句,谢谢马校长的教诲,夹着尾巴溜出了教务处。

第四节课,李喜梅第一次进教室,本来想抓紧时间上好第一节课,可刚才被马副校长奚落了一顿,没有了心思,就没有备课,干脆向孩子们讲讲这学期的班务计划、要求、目标及她的数学课的要求。上课铃响了,是那种人工智能的电铃,很清脆,但她听起来没有沟里的那个牛铃铛悦耳、好听,充满着亲切感。她整理了一下情绪,便大踏步向教室走去。教室里闹哄哄的。当她踏进教室的时候,立即鸦雀无声,这让她心情好了许多。孩子们都睁着眼睛望着她,一个大个子男孩站了起来,大声说,李老师,我叫张伟,是这个班的班长,全班共有五十四名同学,听说你是从山沟里来的,我们这个班的同学基础差,调皮捣蛋的多,学校的老师都不愿带我们这个班,原因是因为五年级下学期,我们班的数学特差,是一个来城里交流的老师带的,您是交流老师吗?他说的很诚恳。

李老师没想到一进教室,班长就向她汇报了情况。下面的同学听了班长的介绍,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课堂纪律极差。她拿着黑板擦在讲桌上使劲地敲了几下,叫道,请同学们安静,有几个同学似乎没有听到的声音,依然在小声窃语。

张伟站起来了,大声叫道,请同学们安静,李老师要训话。这时,全场才安静下来,在这个教室里,似乎班长的话比她的话管用。

李喜梅说,同学们好,我不是交流的老师,这学期我将同大家一道努力把数学学好。接着,她又将各项纪律、要求讲了一遍。讲话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矮个子男生竟对她的话无动于衷,爬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走进那个同学面前,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厉声叫道,给我站起来。那个同学吓了一跳,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桌子流着一滩口水,眼睛红红的,傻乎乎地瞪着她。她气极了,怒吼着,站起来。那个同学还是傻乎乎地望着她,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她的命令没有得到执行,气得脸色发白,手抬了起来。沟里的娃儿从来没有这样礼遇过她,也有不听话的娃儿,当她举起的时候,那些娃儿很乖巧地回话,老师,我不了,再也不敢了。而这个男孩傻乎乎地望着她,像是在向她示威。

正当她的手快要落下的时候,班长张伟站起来了,说,李老师,不能打,他叫魏聪,是个痴呆。

李喜梅的手停了下来,什么?城里的学校还有痴呆的学生?她的沟里从来没有痴呆的娃儿,她也没见过痴呆的学生。

张伟说,李老师,魏聪同学的家在乡下,是在城里租房住,奶奶照看着他,从小发烧烧坏了,才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以前的所有老师都不管他的学习成绩。

哦,是这样的,我错怪他了。李喜梅说。

叮呤呤——叮呤呤——李喜梅听不惯的下课铃声响起。

开学第一次例会,如懒婆娘的脚——臭长臭长的,而且坐在主席台的领导的话振振有词,而且说的话,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会场鸦雀无声。

李喜梅坐在会场的最前面,城里的管理方法就是不一样,签到不需要签字,刷脸刷指头,开会不需要点名,每位教师的名字都被贴到了会议桌上,老师们对号入座,任何人都别想偷奸耍滑,乘混水摸水,一个萝卜一个坑。

会场虽然鸦雀无声,所有老师并不是没事干,现代科技发达,人人都离不开手机,所有人都在勤练“一指功”,在手机上画来画去。

开始的时候,校长发言。校长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教师,李喜梅只听得有人叫他朱校长,至于具体姓名,她无从可知。朱校长讲了一大串新学期的要求,很简明扼要的几点。她以为朱校长讲罢了之后就可以散会了,王喜喜还等着她回家做饭了,以前在沟里的时候,都是王春来把饭做好了,她和儿子直接吃现成了,而如今不同了,她得照看儿子,曾经一段时间,她给钱让王喜喜在外面的小店买着吃,可吃着吃着,王喜喜变瘦了,儿子正在长身体,要吃正宗的五谷杂粮,身体才能长得壮壮的。在沟里,哪有什么例会呀?学校就她一个人,开例会也是给她一个人开,有什么事,乡上文教组会下通知的,她只要按文件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就行了,哪有这么冗长的例会呀?

朱校长简短发言的原因是会议刚开始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可能是上级给他打的,几句要点之后,他就提着他的公文包匆匆地离去了。

主管师德的工会主席胡主席发言了,他那秃顶,在荧光灯的照耀下闪着白光。山中无老虎,猴子成霸王。朱校长拎着包子走了,他觉得成了今天会议的主角,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主管学校的师德、考勤工作,开学第一次例会,必须把该讲的都讲在前头,丑话说在前,对事儿不对人,工作起来不得罪人,这是他的一贯作风,给全校老师一种雷厉风行的感觉。他板着脸,极其严肃,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考勤是老师师德首要表现,一个老师是否工作负责、勤恳、以校为家,一看考勤便知道,今年上半年我校签到使用的是打卡机,即老师个人号码加密码的形式,这就给个别工作懒散的老师钻了空子,替人签到的现象屡有发生,给我校师德形象造成严重的损失,给学校的社会形象带来不良的后果。为此,我多次与朱校长洽谈此事儿,考勤必须要有过硬的手段。

讲到这时,胡主席有些口干,呷了口毛尖儿茶水。

不知下面哪位老师冒了一句:按住毛鸡下不了蛋。

老师的声音虽然很小,但也没逃过胡主席那兔子般的耳朵,他眼睛一瞪,呵道,谁在下面嚼舌根子,有本事儿站起来说,会场顿时又恢复了安静,只听得见“一指功”划过手机屏幕的声音。朱校长今年下了血本,花了一万多块钱换了个刷指纹、刷脸的签到机,这样以来,狗子咬铁丝——硬中硬,谁个也甭想做假,蒙哄过关,我一事同仁,给大家做好服务工作,每天准时从考勤机上下载老师们签到的时间留档。讲到这里,他又呷了一句茶水,眼里露出得意的目光,意思是说,要想做假,除非把你的手指剁下来、脸剜下来,看那个老师还敢偷奸耍滑。

这个学校是个大型学校,学生两千余人,教职工一百多人,会议室下面的桌子上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不知谁又冒出一句,指纹膜早就在网上甩卖了,五十块钱一个,还用剁指头、剜脸?

胡主席又呷了一口茶水,脸上露出微笑,显得平易近人,耳朵似乎有些背,刚才那位老师的话似微风在他耳旁吹过,没有听见,继续他的讲话。

接下来的讲话,李喜梅似听非听,好像讲的都是些量化方法、一次迟到、早退多少分,旷课一节、二节、半天记多少分,请假履行那些手续,具体到什么地方、部门、那个领导去请假,讲得很详细,无一漏处,具体到位。她的脑子听得有些发胀,听得晕晕乎乎的,耳旁嗡嗡作响,也许是她还不习惯这么开会吧,在沟里,她做过考勤记载吗?没有,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按时上、下班,形成了生物钟,到点不走,心里就会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哪来的这么多琐碎事儿?还用什么打卡机、指纹机、刷脸机?这些现代化的产品,她见都没见过,更不要说用过了?前些天,她跟着胡主席身后来到一个不算大的机器面前,让她的脸对准机器上的屏幕,又让食指按了几次,总算把她的指纹、脸纹录了进去。这几天上、下班的时候,她的手指往机器上一按,便发出“谢谢”的叫声。

李喜梅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胡主席终于转换了一个话题。他说,考勤工作我就讲到这里,下面讲第二个大问题,就是师德,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古人云,师者,传道、解惑、授道,每个老师都得有自己的职业操守,不得随间辱骂、揪打学生,不得歧视差生,不得乱教辅资料,不得收受礼金,不得吃喝学生家长宴请……

胡主席又是呼啦啦地讲了一大串,好多地方她都不没有听清楚,但一句话她听清楚了。老师不许吃喝学生家长的宴请,哎呀,俺的娘亲,照这么说,她以前在沟里一个腊月家里都没开过伙食,被沟里娃儿们的家长接来接去喝猪血汤,那她的师德就有重大问题,看来,在城里得收敛。其实,自从她进城之后,根本就没有一个家长请她喝“猪血汤”。

胡主席终于把他所管辖的两大块工作念紧箍咒念完了,如释重负,休闲地呷起毛尖茶。

李喜梅松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回到租的房子里,王喜喜还等着她做饭吃。

谁知,胡主席面前的话筒又被推到了马副校长面前。马副校长面前摆了一沓厚厚的文件。他直接来了场开场白,开学的教学工作千头万绪,至于课程安排、排课、课表安排,辛苦教务处的王主任、李主任,他俩加班加点才使得各班课程如期进行,在这里,我只提到一点,所有教职工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学校的工作安排,不要像某些人,工作上拈轻怕重,专门到教务处寻麻烦。

李喜梅听到这里,心里一颤,马副校长的话含沙射影,拍窗子给门听,该不会说她的吧?她的心里打着嘀咕。

马副校长拿出一本红头文件,咳了几声,清了清嗓门,她的嗓门极高,中气十足,像是唱女高音的,话出口,威振四方,一些练“一指工”的老师的手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时不时朝主席台上斜睨着。她翻开文件,先宣读了本学期的目标、计划,要争一保二;今年的常规教学实施周查月检,各教研组长、学科组长须认真履行职责,开展好教研活动。这大概是她要宣读的第一个文件内容,说得比较概括,没有胡主席那么具体。

会场又开始出现了间歇性的躁动,老师们有的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年年把一线老师整得血淋淋的,坐在台上的有常规吗?要是检查我们的,也得把他们的拿出来晒晒。干部干部,得先干一步……

李喜梅听着这些小声的议论,心里似乎有些反感,教书育人,做好常规,乃是本职工作,她在沟里几十年,教案、作业本堆满了半间屋子,那是她的骄傲、自豪。

马副校长对老师的议论不以为然,似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咳了几声,台下又寂静无声,可能这咳嗽声就是她的威严所在。她又翻出一第二份文件,带红头的,说,请老师们安静一下,下面这个文件是上级开学下发的,事关我们每个教职工的切身利益,若你们不竖起耳朵听,没领会文件精神,到时惩罚落到谁个身上,别怪我们领导班子无情无义。

文件的开始无非就是盖个帽儿,要让全体教职工们鼓足干劲、使完全身的汗滴干工作。

马副校长又咳了一下,示意文件核心的内容来了,她的声音格外高而空旷,我们学校是城区学校,今年实行末位淘汰制,即各学科成绩倒数第一的老师无条件到山里轮岗交流。说罢,她顿了顿,声音戛然而止。

会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头发花白的柯老师站起来,话未出口,就被马副校长的咳嗽声给止住了。她说,柯老的意思我知道,您请坐下。柯老师缓缓地坐下。她说,末位交流文件规定,三年内退休的男、女教职工不在末位淘汰、轮岗交流的范围之内。

会场中十来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李喜梅的心悸动了一下,末位淘汰、轮岗交流这两个名词在她脑海的词典中好像不存在,在沟里从末有过,这不奇怪,沟里就她一个人,会淘汰谁呢?年年寒、暑假乡上的教师集训会,她在主席台上作报告,头上闪耀着光环,脸上溢着光彩,真可谓是事业蒸蒸日上、如日中天。突然冒出这样两个名词,她听得很真贴,这两个名词就她简单化的理解,就是成绩倒数的老师发配到山沟里。她的心又悸动了一阵子,从末有过心悸动的感觉,今天,她真实地经历了,才知道那种难受如女人顺产娃儿。她不知道在场的其它老师有没有这种感受?她低着头左右望了一下,只见那些陌生的面孔低着头,又继续着练“一指功”。班长张伟的话又回荡在她的耳旁,她是新来的,不纳投名状谁纳投名状?她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此时,她感到一阵阵惧怕,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若她被发配回沟里,她那厚厚的一沓票子打了水漂不说,更重要的是她如何面对沟里那些稚气可爱的娃儿们及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

马副校长又把末位淘汰、轮岗交流的具体流程及实施办法宣读了一下,未了,她特别说明了一下,这红头文件不是我们学校制定的文件,而是上级部门制定的文件,对于不理解、不透彻的教职工会后可以咨询我,但决不允许越级上访,否则后果自负,吃不了兜着走。随着他的一声散会,教职工们都纷纷奔出了会议室,作鸟兽般散去。

李喜梅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她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晕出会议室的,又怎样一路晕回家的。回到家里的时候,王喜喜竟爬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一次同步月考成绩出来了。

李喜梅拿到成绩单的时候,只怕眼泪没流出来,这不是激动的眼泪,而是悲伤的泪水。那天,她正在办公室埋头备课,教务处的李副主任把她叫到了走廊上,说,喜梅姐,马副校长让你去教务处一趟。可能她们都是女的,又都姓李,显得格外亲切,李喜梅年长李副主任几岁,她们就以姐妹相称。

桂香妹子,马副校长找我有何事儿?李副主任原名李桂香,她就把她叫桂香妹子,在这所城里学校,李桂香是她唯一熟识的好姐妹。

李桂香的脸上有些忧郁,说,喜梅姐,你去了就知道了,不管马副校长怎么训斥你,你只要虚心听就行了,别说一句话,也别顶一句嘴。

李喜梅怀着忐忑的心敲开了教务处半虚掩的门。

马副校长板着脸正襟危坐在她的位子上,王主任不在,就她一个人。

李喜梅站在那里,腿啰嗦得厉害,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个傻子。

马副校长又咳嗽了几声,这是她训话前的习惯,她没让李喜梅坐下,直截了当地进入谈话的主题。她厉声道,李老师,你是我们这块地界上方圆百里的名师,看看你班的成绩,这难道也是名师带出来的成绩吗?说着,把手中的一张有着密密麻麻的铅印数字的纸扔到她面前。

那张纸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空中飞了几下,不,在李喜梅的眼前,那张纸更像她小时候折叠的纸飞机在她面前只旋飞了几下,便一头栽到她的脚前。她哆嗦着从地上拾起那有着密密麻麻蚂蚁的白纸。

马副校长继续着她的训话,李老师,你若再不努力,班上的学生成绩若再上不去,开学已经下发了末位淘汰轮岗交流文件,你就等着再回到你出名的穷山沟吧。

李喜梅心里一股怒气,俺俩儿在这里谈工作,你身为副校长,怎么扯起我过去在沟里的事儿?正准备据理力争,可一想桂香妹子的提醒,她只得强忍进肚子里。

马副校长的眼睛根本没有朝李喜梅望一眼,她的潜意识里想激怒一下李喜梅,名师吗?就你这成绩也能算名师?她呷了一口茶,也不见李喜梅出声,不屑地瞅了一眼李喜梅。又从桌面拿出一张有着密密麻麻蚂蚁的纸扔到李喜梅脚前,说,拿回去好好看看,认真反思反思吧。说罢,她在键盘敲打着什么,似乎室内没有人存在一样。

李喜梅默默地站在那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自打娘胎中呱呱坠地之后,她从没有受过此等委屈,她上面有两个哥哥,阿爹阿娘就盼望个女娃儿,天降福音,阿爹阿娘有了她,噙在嘴里怕融了,视她为掌上明珠。两个哥哥也让着她,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先让她吃,从小就养成了任性的性格,要不,怎么敢自作主张与王春来走到了一起?结婚之后,她更是个好胜心强的女人,一心扑在工作上,家里的事儿抛给了王春来,其实,她成为名师也有王春来一半的功劳,这个睿智的男人在背后付出了很多很多。她心中的怒火随着眼眶里泪水在燃烧,但这是城里,不是李王沟,不是她的一亩三分地儿,能容得了她撒野吗?怒火终于被泪水浇灭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教务处,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了卫生间,反拴上了门,开了水龙头,用手捂住嘴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与水流声混合在一起。

那天晚上,待王喜喜做完作业、洗漱完毕、睡下之后,李喜梅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眼睛红红的,脸色苍白,显得异常憔悴,有些清瘦。镜子上面悬挂着从沟里带来的七色堇,七色堇在昏暗的灯火下毫无生机,没有了七彩的味道,更加干瘪。她看着看着,仿佛自己就成了那朵失去了水分的七色堇,生活失去了阳光。她又想到,这枝美丽的七色堇是她的春来哥在沟口采撷到的,而如今被她带到了陌生的城市,失去了阳光雨露的沐浴,失去应有的光彩也在情理之中。既来之,则安之。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唯独找出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她又注视着那枝七色堇,它仿佛在说,努力工作吧,这就是出路,这就是补救的法子。

李喜梅坐在那张木桌子前,她从屉子里拿出了两张马副校长扔给她的白纸,先看了看本班的成绩,她带的是数学课,在她看来,总体上并不差,全班五十个学生,十五个优生,六十分至八十分的有三十人,不及格的有五人。学生在她的引导下,实行小组划分,小组自主、合作学习,兵教兵,大部分学生成绩有所提高,相比五年级期末成绩有了一个质的飞跃,马副校长应该鼓励她呀,说实在的,她这个年龄,已是不惑之年,对于表扬已经不在乎了,可是马副校长不应该否定她的成绩呀,成绩的提高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班的学生基础知识掌握不牢,欠债太多,需要时间去磨,她的心里有了些许安慰,她想,假以时日,她班的学生成绩一定会超过其它五个平行班的成绩。她充满着信心。马副校长的话语又在她耳旁回荡,看看你的成绩,与名师相配吗?这话似乎含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桂香妹子又让她隐忍,自然有她的道理,不就是她是新来的吗?她又拿出了另一张有蚂蚁般铅印数学的白纸,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张白纸上的数字才是关键。表格上的题目加黑了,很显眼,“六年级成绩比对表”如鬼魅般闪入了她的眼帘,第二行便是栏目,优秀率、双优秀率、及格率、双及格率、低分率、人平分,一共六项,五率一分。接下来就是具体的蚂蚁般的数字,对于前四率,她认真比对了一下,与其它班相比,都低了一至三个百分点,人平分错上了三分五,她又把自己的成绩看了一遍, 心里有了点谱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马副校长的批评也有道理,龟兔赛跑,看谁笑到最后?她坚信下次同步考试,成绩会有所上升,既然这样想了,她的心也就释然了,接下来就要更加努力,把班上孩子的成绩提上去。她正想把两张成绩分析表放回屉子,目光又落在低分率这一栏目上。她的目光从上往下扫了一遍,有一个黑点儿刺痛了她的眼睛,那就是低分率上的一个黑点儿。六年级共六个班,纵行下来没有一个黑点,而她的表格上却有一个黑点儿。她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黑点儿就是魏聪同学。在这一段时间里,李喜梅没少在魏聪身上下功夫,只要有课外时间,她就把魏聪同学叫到自己身边进行课外辅导,可他就是学不进。魏聪的名字倒是很好听,他为啥不能像他的名字那样聪明呢?为此,她家访过几次。

魏聪的家在城郊的棚户区,离城中心有三里地,而且是租的一室一厅,家里陈设极其简陋,没几样像样的家具,只有魏聪的奶奶在家,一个白发苍苍、朴实的山里女人。魏奶奶很热情,见孙子的老师来了,递茶递水,用袖子在一个板凳上擦了又擦,让李喜梅。房屋在一楼,有一股很浓的霉味儿,熏得老喜梅受不了。第一次家访的时间很短。

魏奶奶,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我是魏聪的班主任。李喜梅大声说。

哦,是聪聪的老师呀。魏奶奶听了几遍才听清楚。俺家的聪聪脑袋有些实,转弯慢,请你多担待些,这娃儿小时候发烧,俺们沟里的条件差,娃儿没有及里打针,脑袋给烧坏了,反应问题慢。魏奶奶不等李喜梅,就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通。

李喜梅这次还是有收获,知道了魏聪为啥不聪明的原因?当前,教育行业流行一句经典:没有学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老师。她就想印证这句话,到底问题是出在她身上,还是出在魏聪身上?因为她在魏聪身上花费的心血要比班上成绩好的孩子高出十倍,结果仍然是事倍功半,劳而无功,魏聪仍然给她考了个“鸡蛋”。下节课有课,她匆匆往赶回学校。

李喜梅又把目光落在那个黑点上,该怎么办?魏聪已经注定考零分或几分,就是教授、教育家也教不会他。她又把五率一分扫了一遍,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五率一分中,魏聪不仅是低分率的黑点,他还是其它四率一分的黑点,试想,他这个黑点还是其它四率一分分母的一分子,分母越大,使得分数值越小。其它班级是没有这个黑点的,在低分率这栏中根本没有孩子。哎,她重重叹了一口气,究其原因,班上所有孩子的综合成绩排在平行班的未尾,话说得直白一点,就是魏聪这孩子造成的,可她有什么办法呢?俗话说:人背十,盐桶生蛆。谁让她带了这个班呢?还是认命吧。

李喜梅为了让魏聪这个黑点儿能从五率一分中去掉,各种法子都用尽了,除了她亲自牺牲课外时间之外,她还让班上最好的孩子包联魏聪,当魏聪有一丁点儿的进步,她自掏腰包奖励他,同时还奖励那个成绩好的孩子,可还是无济于事。她决定再一次家访,争取到魏聪奶奶的支持,在家监督他把作业按时完成。魏奶奶一如既往地接待了她。

奶奶,魏聪每天在家做家务吗?李喜梅问。

做,这孩子除了学习不行之外,其余的都行,俺眼睛不好使,这孩子每天都帮俺择菜、烧饭、洗衣服等,家务活他基本上干了一大半。魏奶奶说。

奶奶,魏聪目前的成绩很差,希望你也多干些家务,给他腾出些时间,让他做作业。李喜梅说。

老师,你说的是对的,俺听你的,只可惜俺扁担大个一字都不识得,不能检查他的作业。老魏奶奶说。

李喜梅脑海里突然想到了个问题:魏聪的爸妈难道不管他吗?她还没见过他的父母呢。她说,奶奶,你儿子、儿媳呢?

魏奶奶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哭诉着,俺这孙子从小就命苦呗,自出生刚满三个月,阿娘就跟一个跑货郎跑了,而且跑得无影无踪了,不仅在俺们沟里消失了,也许在人间消失,俺那儿子魏二俅就去了城市寻婆娘,寻了这十来年,也没寻到,哎,俺这孙子就靠俺一人一手带大,命苦呢……她一边哭诉一边抹着眼泪。

李喜梅见魏奶奶哭得伤心、凄惨,便掏出纸巾,替她擦拭泪水,边擦拭边安慰着,奶奶,别哭了,儿媳妇跑了,儿子还在,现在又有了孙子,生活总是美好的,你看,现在政策多好,看病有医保,孩子上学不要学费,人老了还有养老金……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样的安慰,情急之下,就胡说了一通。

谁知,魏奶奶听了,哭得更凶了,说,公家的政策是好呀,要不是俺这副老骨头早就见阎王爷,俺习惯住在沟里,沟里多好呀,有吃有喝的,可俺那不孝顺的儿子魏二俅硬把俺弄到这里租房子,说要让魏聪受到更好的教育,而他呀,自从婆娘跑后,就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天南海北地瞎逛,不着屋,要不是公家的政策好,俺那孙子早就上不起学了。

李喜梅说,魏奶奶,怎么呢?魏聪的父亲不管你俩儿?

魏奶奶说,俺的那个儿子呀,小时候让俺给惯坏了,脾气坏,要不是他成天抽打婆娘,婆娘也不会跑了,不成器的东西呀。

李喜梅环顾了一下房内房外,屋内很潮湿,墙壁上到处都油圬,可见这奶孙俩儿在这住了很长时间了,屋外的场子上堆满了废品,由此可以看出,魏奶奶和孙子是靠捡拾废品来维持生活的,难怪魏聪的身上总是脏兮兮的?她鼻子一酸,连忙去外面的街道上买了一袋米和一壶油提了进来。

魏奶奶见李喜梅提进来了米和油,心酸的泪水总算止住了,去里屋摸了半天摸出了一把生花米,说,李老师,俺家也没什么好吃的,吃点儿生花生养胃,俺不知怎么感谢你,你就是俺和孙子的大恩人,自古至今天地君亲师,你这是倒行事儿,从没见老师恩惠于学生的,俺这就去做饭,你吃了饭再去学校上课。她边说着边要去厨房。

李喜梅忙止住了魏奶奶,说,奶奶,您别忙了,我只是来了解了解情况,魏聪的成绩很差,希望你能给他多腾出些学习的时间并督促他完成作业。

魏奶奶忙不迭地说,谢谢李老师,你真是个好老师,我一定做到。

李喜梅一路上都在想着魏奶奶说的“倒行事儿”。魏奶奶是个朴实、善良、明理的山里人,经历过生活的沧桑,和她的家乡李王沟的父老乡样一样,有着如沟底溪水般的心,懂得天地君亲师的道理,沟里的父老乡样何不如此?每当新鲜的玉米棒子、新鲜花生产出来的时候,首先给她摘一两个,捧上一两捧,杀年猪的时候必请她喝新鲜的猪血汤,他们觉得这是他们应该做的,若老师给他们送上一两样东西,他们就会受宠若惊,是“倒行事儿”,有悖于天地之伦纲之事,是不自然的。哎,这奶孙生活真不容易。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魏奶奶说她一定做到,让魏聪的成绩提起来,这可能吗?她费尽脑汁和时间都提不起来,一个没有文化知识的魏奶奶是绝对不可能的。

回去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了,街道两旁闪烁着五彩的霓虹,似一个妩媚的青春少女,闪出青春的活力,霓虹灯下车水马龙,各种商贩竞着嗓门推销各自的商品,其中夹杂着夜市飘出来的各种烧烤味儿。她的肚子有些饿了,去了间羊杂碎铺,吃了碗面,羊杂嚼在口里,干瘪瘪的,没有沟里的山羊味儿。

哎,今天有些疲惫,她进屋就倒在床上睡下了,没顾上王喜喜。床头墙上的那朵七色堇又绽放着七彩的光芒,有些像街道两旁的五彩霓虹。看着看着,那朵七色堇突然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一个嵌入她屉子里的那张成绩分析表上的小黑子,她就带着这个小黑点进入了梦乡。

第二步同步月考成绩出来了。

李喜梅这次没有被教务处叫去,上班的时候,她发现了她桌子上放着两张爬着蚂蚁的白纸。不用问,成绩依然在平行班中是倒数,她顺手把两张白纸放进了屉子,晚上回去了一个人再静静地分析,离期末考试还有两个星期了,得抓紧时间复习,这月考也只是个参考,是学校领导给老师抽鞭子的由头,不必放在心上,期末考试才是重点,是决定末位淘汰、交流轮岗人选的关键。她得把功夫不仅用到平时,还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把知识点复习到位,让每个孩子的潜力都发挥出来,考得好成绩,她只要在平行班中的成绩不在末位,那末位淘汰、轮岗交流的指标也轮不到她的头上。

下午第三节课下课之后,李喜梅把班上的学生送到校门口之后,又回到了办公室,她得把两张蚂蚁白纸拿回去好生分析。谁知,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的老师早已下班走光了,而她的对面的柯老师稳坐钓鱼台,还坐在那里悠闲地品着毛尖茶。这就让她迷惑不解了,柯老师将近六十了,临近退休,从不坐班,而且也没有上午第四节课及下午第三节课,只是上课的时候来,没课的时候就回去了,可谓是来去自由,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到现在还没下班?而且还悠闲地品着茶?

柯叔叔,你怎么还没下班呢?李喜梅有些迷惑地问。

柯老师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又呷了一口茶,只是对她和蔼地笑了笑,似乎在说,我等你有点儿事儿。

李喜梅读懂柯老师笑容的含义,说,柯叔叔,你等我有事儿吗?

柯老师笑着点了点头,说,小李,你这学期使的劲特别,班上的学生成绩也进步不少,提高得很快,你放在屉子里的成绩分析表我早已看过了,班上的学生成绩已经快赶上其它五个班,但我要这里说,我们这个班的成绩永远超不过另外五个班?

李喜梅一脸的惊愕,问,柯叔叔,为什么呀?

柯老师说,小李,想必第一次月考成绩你已做过认真分析,你看出了什么吗?

李喜梅不加思索地说,问题出现最严重的是低分率,五率一分都关系到班上一个最差的学生——魏聪,而其它班上也没有这样的学生。

柯老师呵呵呵一笑,说,小李,看来你早已把问题的症结看透了,你说的很对,这次月考,就魏聪这个各科只考了一、两分的孩子把整个班级学生的成绩都拉了下去,因为他一个人涉及到了五率一分,而其它班上则没有像魏聪这样最差的孩子,我们班上若没魏聪这孩子,成绩一定超过其它班了,可就是有了魏聪这个孩子,使得我们班上的成绩永远在其它班之后,一直处于垫背状态。

李春梅听了,她原以为柯叔叔从来不关心班级学生的成绩,没想到他虽临近退休,就刚才的这番分析足以说明他一直关注着班上孩子的成绩,也足以说明他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老教师,这让她悄然起敬。她说,谢谢您,柯叔叔,谢谢您一直关注、支持我的工作,但魏聪一开始就在我们班上,这是事实,也不能把他撵到其它班上,更不可能让他留级,或者缀学,这都是政策不允许的,哎,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只能自认倒霉吧。

柯老师听了,眯着眼睛笑了,过一会儿,他说,小李,话可不能这么说,学校也有一个软件性的土政策,就是差生若不参加考试,须这个差生的监护人写出书面申请并签字盖章,说明自己的孩子由于什么病或者其它原因不能参加考试,有了监护人的申请就等于万事大吉了,这个差生就可以不参加考试,不参加考试当然就没有成绩,上级部门见了家长的申请也会把这个差生从考试数据库里删掉,不计算成绩。我听说魏聪这孩子的家庭条件特别困难,与拾废品的奶奶生活在一起,你多去走访几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做做魏聪奶奶的工作,看能不能让魏聪不能参加期末考试。哦,你若去了,代表我给这奶孙俩儿买点好吃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百块钱。

李喜梅说,柯叔叔,我有钱,怎么能让你破费呢?我家访时去他家买些慰问品就行。说着,她又将柯老师的两百元钱向柯老师的怀里送。

柯老师说,这是我的心意,真希望你能把魏聪奶奶的工作做通、做好,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说着,他走出了办公室。

夕阳的余辉染红了整个山川大地,也染红了整了个校园,柯老师的花白头发也被染成了金黄色,他步履蹒跚地往回走着。

哎,李喜梅不知如何形容此时自己的心情,她是这个班的班主任,班上学生的成绩没考过其它的平行班,她应负主要责任,在五率一分,双优秀率、双及格率实行的是语数捆绑,即一个孩子的语、数成绩都达到了八十分以上才能算优秀率,从某种意义上,她和柯老师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接手这个班之后,也了解过这个班的语文是柯老师从四年级一手带上来的,若从单科成绩用度去考虑的话,他的成绩还站在平行班的前列,可就是中途换了几次老师,导致数学成绩下滑到低谷,双优秀率、双及格率上不去,成线也排在平行班的末位,换句话说,这个班的数学成绩拉了他的后腿。此时,她望着办公桌的两百块钱,又望望柯叔叔蹒跚而的身影,她的心里翻着五味瓶,尽管柯叔叔不在末位淘汰、轮岗交流的范围之中,但人老了,也不想背着这个黑锅退休,还是不想这个班的成绩处于平行的末位。

李喜梅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的,这段时间,她也没顾得上王喜喜的学习情况。回到家里,王喜喜早已回去了,没做作业,而是在看动画片,一个中学生了,学习一直处于紧张之中,而王喜喜还看着动画片,时不时被电视里的动漫惹得捧腹大笑。她气不打一处出,呵道,喜喜,你作业做起了,拿过来让妈妈看看。她总不习惯让儿子把她叫妈妈,在沟里的时候,都叫阿娘,把“我”说成“俺”,可现在在城里,若再说了沟里的土话,会让同事们瞧不起,同时也不利于自己的教学,城里的课堂上要求说普通话的,她只好委屈自己,瘪着嘴巴学习城里的普通,改掉自己的土话。

王喜喜极不情愿地放掉手中的遥控板,没把作业拿给她看,而是慢慢腾腾地开始做起作业来。

李喜梅有意识地瞅了王喜喜的作业一眼,发现王喜喜的作业本尽是叉,没有对的,情急之下,她伸手就给了王喜喜一巴掌,怒吼道,王喜喜,你是怎么学习的?作业怎么全部都是错的?

王喜喜捂着被抽红的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着说,阿娘,俺不想去那学校读书了,那里的同学都笑我说我是山沟里的土鳖,课堂上我分心,老师上课我听不懂,而在家里,你又忙着批改你的作业,从不辅导我,我想回俺们乡上去读书,跟俺们沟里的狗子、虎子在一起。

李喜梅听了儿子的话,怔了一会儿,心里一阵颤抖,喜喜的话不无道理,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儿子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那像在沟里,学习之余,与虎子、狗子那些发小可以在溪流里摸鱼,到树上掏鸟窝,在池塘里玩蝌蚪,在草丛里捉蟋蟀等,每次都玩兴致盎然,忘了吃饭,害得她四处喊找,而学习在班上也次次都是第一,眼前,每天晚上,她为了提高本班的学习成绩,把学生的作业、试卷背到家里批改,有时喜喜睡着了,她还在批改,忙得没有督促喜喜,也没有辅导。她班的学习成绩是在提高,喜喜的成绩却一落千丈。她不知如何面对如此窘况,作为一个师者,她把心血全部扑在班上的孩子身上,而忘却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不是一种罪过?她没有答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天晚上,她辅导喜喜做了一晚上的作业,一上床就进入了梦乡,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期末考试她胜利了,成绩分析表一少了魏聪这个小黑点,而且得到了马副校长的表扬,还戴着一朵大红花登上了领奖台。

日子如白开水般一天天地过去,李喜梅的步履更加匆匆,伴随着她匆匆的步伐,身子明显消瘦了许多,脸上布满了焦急。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决战了,打响期末考试的最后一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孩子们也都在积极备战,充满着信心。魏聪这孩子也在作模作样地复习,不管平时测试或者月考,他的试卷仍然是象征性画上几笔,结果还是零鸡蛋,魏奶奶说的没错,小时发烧烧起了筋,确实,他可能把学习的那根筋烧没了,只保留了劳动的那根筋。他在班上也不是特别讨厌,学习差,但劳动一点儿不差,教室、清洁区的卫生他都干,不仅干完自己的本份,还帮着其它同学干,同学们也都很喜欢他。

今天是周末,前天是周五,下午下班的时候,柯叔叔朝她深情地望了一眼,没有言语,那意思她明白,小李呀,我给你出的法子你去办了吗?你若不去办,那末位淘汰、轮岗交流必定是你无疑,反正我是免检产品,无非到时就是我这张老脸上没有光彩罢了。昨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明天去不去魏聪家家访?这件事情能不能办妥?她心里都是个未知数。去跟魏奶奶做工作让魏聪不参加期末考试,她是一个师者,让自己的学生不参加考试,她没有这个权利,但不去做这个工作,学校最后的考核已经摆在她面前,就是末位淘汰、轮岗交流,发配到山沟里,她的内心苦苦煎熬着,最后她还是下了一大胆的决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天去听听魏奶奶的口气再说吧。

王喜喜还未起床,这个孩子在城里没有一个朋友,因为他是新来的,显得很孤单,平时学习任务紧,一到周末,这孩子就好好睡上了一大觉,不像沟里,天刚蒙蒙亮,虎子、狗子等小伙伴就来到她的房前小声吹着口哨,勾魂鬼般把他给勾走了。儿子正在长身体,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李喜梅没有叫醒王喜喜,独自了一个人出了家门。

李喜梅走在街道上,街道两旁的商品让李喜梅眼花缭乱,城里到底还是要好一些,首先,这购物就很方便,出门就能买到自己称心的物品。沟里有钱没处使,因为乡亲们都过着朴实的生活,都是逢时过节才去街上购买些东西。她想给魏奶奶再买些食品,可买什么好呢?她看了看,是买米、面、油?也许魏奶奶家没吃完呢?或是给魏聪买些零食?或是衣服?想了许多,觉得都不妥,现在不是流行送红包吗?柯叔叔不是给了两百块钱吗,自己再添上三百块,放进一个红包,魏奶奶想买啥就买啥,就这么办。

李喜梅在商店买了一个红包,走了十来分钟,就来到了魏聪家。

魏奶奶正在场子上整理捡拾的废品,魏聪不在家,可能去街上捡拾废品去了。

李喜梅忙过去帮魏奶奶整理废品。

魏奶奶忙起身,说,使不得,李老师,你是贵客,怎么帮俺干这脏活呢?

李喜梅说,奶奶,俺小时候也是在山沟里长大的,这种脏活、苦活俺也干过。她边说着边干了起来。

魏奶奶起身去屋里倒了杯白开水拿了出来,说,李老师,你真位好老师,俺孙子有你这样的好老师真好。

李喜梅说,魏聪去哪儿了?她准备问魏聪的爸爸回来了,但一想到上次问这个问题时引起了魏奶奶的不愉快,就临时转换了话题。

魏奶奶说,他去街道上捡拾废品去了,俺这孙子呀,各方面都好,就是学习不行。

李喜梅说,俗话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依我看,魏聪这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魏奶奶说,这都是李老师教的好,孙子听话,俺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等魏聪将来长大了,俺让他年年给你拜年去。

李喜梅说,那我就先谢谢奶奶了。她边说着边从兜里掏出了红包塞到魏奶奶的怀里。

魏奶奶见状,忙站起身来说,李老师,要不得,你这是倒行事呀,俺咱受得起呀。

李喜梅说,奶奶,你可别见外,这是我和魏聪的语文老师柯老师的一点儿心意,你家家庭困难,这是我和柯老师应该做的,本来我想给魏聪买套衣服,但又不知大小,还是有烦奶奶抽出时间了去给孩子买套衣裳。

魏奶奶的嘴里一直念叨着,李老师,你这是倒行事儿呀,俺真的受当不起呀。

李喜梅站起来身要回去,但又迟疑地站在那里。对于魏聪不考试这件事儿,她真的羞于启齿。

魏奶奶感觉到了李喜梅的变化,说,李老师,你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李喜梅搓了一下双手,她实在难以出口。

魏奶奶说,李老师,你真有事儿,就说出来吧。

李喜梅的脸突然一下子红了,像一个做错事儿的孩子有些拘谨,结结巴巴地说,奶——奶——魏聪这孩子——成绩太差——了,这次期末——考试——能不参——加吗?

魏奶奶说,就这点小事儿呀,行呀,俺孙子俺知道,就算去考试也就是个零分,还给班级抹黑,给你和柯老师抹黑。

李喜梅见魏奶奶通情达理,喜出望外,刚才的拘谨一下子消失了,说,奶奶,太谢谢你了,不过,这件事儿还得写一个不能参加考试的申请。

魏奶奶说,李老师,俺小时候没上过学,扁担大个一字不识,不会写申请呀。

李喜梅说,那我就代替你写一份。

魏奶奶回屋从魏聪的书包里拿出了纸和笔。

李喜梅很快就写好了申请,申请的理由很严重,就是魏聪在放学的路上不小心摔了跤,左小腿骨折了,正在医院治疗,不能参加期末考试。魏奶奶不会写字,落款写了魏聪的名字,字写得歪歪曲曲的,她是模仿魏聪的字写的,并让魏奶奶按了指印。

正在李喜梅离开的时候,魏聪拾了一袋子废品回来了,见着了她,亲切叫了声,李老师好。

魏奶奶说,魏聪,今天期末考试你就不去了,还能捡拾一天的废品。

魏聪笑着说,不考试好呀,我最怕考试,一考试就要睡觉,我就怕我爸不愿意。

魏奶奶说,魏聪,别乱说话,快去再给李老师倒杯水。

魏聪一踹三跳地去了。

李喜梅见事情已经办妥了,就着急要回去,刚走的时候,喜喜还熟睡着呢。她说,奶奶,你忙,我要回去了,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说着,就急匆匆往回走。

魏聪倒了一杯茶端了出来,李喜梅已经走远,他说,奶奶,我不考试行吗?我爸是不同意我不参加考试。

魏奶奶说,你爸死在外面都不回来,他连你的死活都不管,还管你考不考试?

魏聪说,我还记得在三年级的时候,我不愿意考试,那天,他拿着鞭子硬把我抽到学校让我参加考试。

魏奶奶说,孙儿呀,那是那一年的老皇历,你看这几年回来过吗?给你打过电话吗?他在外面逍遥自在,你就当他死了,来,帮奶奶干活儿。

奶孙俩坐一条凳子上整理着废品。

周一的时候,李喜梅提前了半个小时到校,她知道上午第一节课是柯老师,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让魏聪不参加考试这件事儿必须在今天办好,否则是前功尽弃、劳而无功。她想让柯老师去办这件事情,自己是新来的,位卑言轻,马副校长未必买她的帐,柯老师是学校的元老,德高望重,学校领导在他面前说话都得注意分寸。

柯老师有个特点,就是早晨爱晨练,每天早晨会提前半个小时到校,在学校的操场慢跑。

李喜梅进校门的时候,柯老师正在慢跑,她径直来到了柯老师身边,与柯老师一道慢跑,边跑边谈。

柯叔叔,魏聪奶奶申请不参加考试的申请写好了,我初来乍到,学校的管理、制度我都不太熟悉,人际关系也没有处理好,您老是老同志,德高望重,这申请您交给马副校长比较好。

柯老师笑着说,你这丫头,越来越会说话了,我这就去。说着,他拿着李喜梅递过来的申请朝教务室走去。

考试的那天,全校学生实行交叉座位,即前后不同班、左右不同级,没有魏聪的座位和考号,这得益于李喜梅的努力,也得益于柯老师的面子大。全校学生实行网上阅卷,成绩是狗子咬铁丝——硬梆梆,不存在水分。李喜梅班上的学生成绩考得较好,五率一分中评出了综合成绩,处于六个平行班的中等,既不偏上,也没倒数,主要是成绩分析中少了那个小黑点儿,也归功于她平时的努力,终于有了成绩,她的心里有了些许欣慰,脸上挂的更多的是笑容。

临近年关了,学校早已放假了,尽管这是上学期的成绩,但在整个学年的成绩比重中占着一三权重点,可以说,下学期只要她保持上学期的势头,也许她再努力一下,班上学习成绩可能前进到上中等,关键是小黑点儿没有了,既然上学期想方设法去掉了小黑色,那么下学期小黑色也照样能去掉,这样以来,末位淘汰、轮岗交流的“指标”就不会降临她的头上。

由于班上的学生成绩提升得很快,学校额外奖励了李喜梅和柯老师一大笔奖金。李喜梅心情不错,快过年了,她要过一个愉快的新年,这两天,她一直在街道上逛,购置年货,糖果、瓜子、橙子等买了一包又一包。说实在话,这半学期以来,她蛮想沟里那些娃儿。今年下半年开学调走的时候,她没向沟里的娃儿道别,怕见到那些可爱、稚气的面孔她走不出沟口。她要把这些沟里买不到的果子带回沟里分给那些可爱的娃儿们。她给自己买了套合身的衣服,又给王喜喜和王春来买了一套,大过年的,一家人应该幸福地在一起。

在这半年里,王春来抽出时间也去过城里几次,每次总是把沟里的乡亲们及娃儿送给的土特产给李喜带去,像柿柄、核桃、板栗等,一去就是几麻袋,有时,她吃不完,也送给柯叔叔一些,所以,柯叔叔对她的工作也格外得关心和支持。

前一个星期,快要期末考试的那个星期,王春来担心王喜喜的成绩,怕他期末考试考不好,就专门来了一趟城里,给王喜喜打打气。那天,他来得早,李喜梅在学校辅导学生,回来已经夜深了,儿子王喜喜早以先行回了家。

阿爹,你怎么来了?儿子问。

俺想你和你阿娘了,就来看你们了,你阿娘呢?还在加班吗?他说。

妈妈经常这样,有时在学校加班加点批改试卷、作业,有时还背回家里批改。儿子回答。

阿娘没有辅导过你做作业吗?他又问。

辅导得很少,妈妈班上的学生成绩很差,她得辅导学生,把班上学生教好,这样,才不会末位淘汰,又回到山沟里。儿子把平时妈妈说的话又原话说了出来。

王春来的眉头皱了一下,说,喜喜,你阿娘的压力很大吧?

王喜喜说,阿爹,可不是吗?昨天,妈妈还去她班上一个考零分的学生家里家访,做工作不让这个差学生参加期末考试。

王春来一脸的惊愕,说,喜喜,还有这样的事儿?你阿娘真的去做工作吗?沟里可没有娃儿不参加考试,她不能让最差的娃儿不参加考试。

王喜喜说,阿爹,这不能怪妈妈,妈妈若不去做那个考零分的学生的思想工作,她就得回沟里,因为其它班没有这样考零分的学生,若这个叫魏聪的学生参加考试,妈妈的成绩就会最差,就会末位淘汰,就会回到沟里。

王春来说,喜喜,这些事儿你是听谁说的?

王喜喜说,当然是妈妈说的,有一次,我还跟着她一起去家访了那个叫魏聪的学生。

王春来没再问了,让他不明白的是,喜梅怎么这么糊涂呢?怎么能让孩子不参加考试呢?他翻开了王喜喜的作业,见上面好多×号,就说,喜喜,你看你的作业好多错了,说明你的成绩下降了,这个问题你认识到了吗?

王喜喜说,阿爹,我早已认识到了,可我没办法去解决,城里的老师上课节奏快,我还没有听懂就讲到下一个问题了,另外,我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觉得很孤单。

王春来摸了摸儿子的头,没再问什么,他的初衷并没有让儿子来城里读书,他只想儿子能与沟里的小伙伴们快快乐乐地成长,自古英才出寒家,沟里的条件艰苦,是锻炼人的好地方。儿子的诉说让他感到一阵难受,但他又不能改变现实。他带儿子出去吃了碗儿子最喜欢吃的三鲜面,回来的时候,李喜梅还没有回来,他就让儿子先睡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凝视着墙上的那枝七色堇,感觉它失去昔日的光彩,没有在沟里充满生机。

李喜梅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喜悦,兴致极高,前天,魏聪及其奶奶的工作做得很顺利,期末考试胜券在握。王春来已经睡着了,她又弄醒了王春来,小别胜新婚,她很主动,搂着王春来温柔了一回。

多年在外面鬼混的魏二俅,过年从不回来陪魏奶奶和魏聪过年。魏奶奶就当没有了这个儿子,没有魏二俅更好,眼不见心不烦,前几年过年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回来时是光溜溜的一个人,走时也是光溜溜的一个人,没给她奶孙一分钱,临时走还向魏奶奶要了几百元的路费,这样的儿过回来干啥?就当是死掉了。

魏聪的印象中已经没有了爸爸的形象,只有奶奶的形象,因为他一出生就跟着奶奶长大,奶奶疼他,把最好吃的都留给他吃。当他看到别的同学的爸爸、妈妈时,也问奶奶,他的爸爸、妈妈呢?魏奶奶就一句话,死掉了,就没有了第二句话。他的印象中,还真的以为爸爸、妈妈死掉了。

魏奶奶拿着李喜梅给的红包,给魏聪买了套衣服,也给自己买了一套,衣服虽然不算贵,但比起过去的料子的卡、的确良,衣服好上上百倍。以前那个年代,哪有什么好衣服?衣服都破了缝,缝了破,兄弟姐妹几人轮流着穿一只裤子或一件衣服,大姐穿了,二姐穿,二姐穿罢才轮到她穿,那条裤子早已不布料子,而是线织的,特别是膝盖、屁股处,早已是蜘蛛结的网。忆苦思甜,那个年找,真叫苦,不像眼前,公家的政策多好,孙子魏聪上学也不学费了,而是每年公家还给奶孙俩补钱,她用这些补的钱,加上自己平时收废品的钱,已经足足够她奶孙俩的生活,所以,对于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魏二俅她真不愿意多看一眼,回来也只能给她添堵。她从没有上过一天学,那时把私塾里的老师叫先生,先生可贵重,教过的学生不管是走上了社会,还是没有走社会,每年过时过节都会去拜望先生的,当然少不子大包小包,那像如今,老师却倒行事儿,还送给她红包。哎,如今的日子真叫个好。

世上有些事情,越是不想出现,它却要偏出现。这也许是物极必反吧。在临近过年的前一天,几年没回来过的魏二俅出现魏奶奶的出租屋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更可恨的是,身边还跟了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老太太,我回来了,这是我给你带回的儿媳妇。魏二俅说道,同时用胳膊肘子拐了拐身边的女人。

老太太,我叫丽丽,是二俅的女朋友。说话妖里妖气的,竟与魏二俅一样的口气,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个不孝的儿子,这不是你的家,给俺滚出去。魏奶奶怒不可遏。

老太太,看你说的,这不是我的家是谁的家,我是你儿子呀,只要你还活着,这儿永远就是我的宛。魏二俅嬉皮笑脸地说。

魏奶奶气得嘴巴哆嗦着,脸色发青。

收了一袋子废品的魏聪回来了,走进屋里,见两个陌生人在屋里,有些惊骇。

魏聪,我是你的爸爸,过来,爸给你糖吃。说着,真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

魏聪怔在那里一动不动。

聪聪,不要怕,我是你亲爸,来,跟爸爸说说今年考了多少分。边说着边把棒棒糖塞进魏聪的手里。

我今年没有参加考试,李老师说我成绩差,参加考试会给班上抹黑。魏聪接过糖便塞进了嘴里,边吃边说。

魏二俅和身边那个娆艳的女人听了魏聪的话,眼睛一亮。

怎么,你的老师李老师没让你参加考试?这老师的胆子也腻大了,竟敢让我的儿子不参加考试。魏二俅有了些怒意。

魏奶奶被这两个不速之客气得怔在那里,魏二俅回到这间屋里就没什么好事,准是又向好讨零花钱来了,她正思索着对策,没想到魏聪的突然出现,更让她没意料到的是魏聪在棒棒糖的诱惑下竟说出来李老师的事情,情急之下,她跑过去,啪地一巴掌打在魏聪的脸下,说,你这娃儿,怎么乱说话,李老师对你可好呢?怎么没让你考试?你期末语数不是都是60分吗?

魏聪捂着火辣辣的脸哇地一声哭起来了。魏奶奶怕他又说错话了,就把他拽到里屋去了。她折回身,说,魏二俅,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也不会认你这个婆娘,你快得走。

我往那里走呀,老太太,这是我的家。魏二俅依然笑着说。

那你想干什么?魏奶奶无奈地说。

老太太,我带个媳妇回来,你这乱房子也住不成,你给我们两百块,我们出去住店。魏二俅死皮赖脸地说。

你这个天打雷劈的逆子,俺一分钱都没去,要想要钱,除非你俩把俺给砍了。说着,她真的从桌子拿起镰刀。

那妖艳女人那见过这场面,被那锃亮的镰刀吓得真往屋外走,魏二俅无奈,也只好跟着退出去了屋子。

这真是不要脸怕不要命的。

妖艳女人挽着魏二俅的胳膊,哆嗦着说,二俅哥,咱们快走,别为二百块钱而丢了命,那可划不来。快走,不过,我俩可有大生意了,不要为了二百块钱而伤了和气。

什么大生意?魏二俅瞪着眼睛问。

刚才魏聪说他的老师让他没有参加期末考试吗?这可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娇艳女人解释着。

其实,当魏聪说出李老师没让他参加期末考试时,魏二俅就想到了发财的机会,只是他刚才被老太太的镰刀吓得惊魂未定,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如今他这暂时的媳妇给他一提醒,他更来了精神。他说,丽丽,你说说这发财的法子是什么?该怎么发?

二俅哥,你知道现在网上传的对老师的变相体罚学生是咋样的?妖艳女人卖起了关子。

丽丽,你快说是怎么传的?我这急心上火呢?咱们手头无钱啦?没钱逼死英雄汉。他着急地说。

谁打学生一巴掌,这个老师就下岗,你想想呀,有什么比自己的饭碗更重要的事业?老师这行业如今不好当,但比起我们这些无业游民来说,是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可以说是旱涝保丰收,有着众人羡慕的事业编制,相当于古时的“皇粮”单位,你说说,这样的工作,这个老师舍得丢吗?妖艳的女人说得头头是道。

魏二俅听了,脸上现出兴奋的容光,说,这是可千逢难遇的发财机会,照你这么说,这不让学生的罪行比起打学生一巴掌,谁个严重些?

妖艳女人格格地笑着,二俅哥,你想呀,打学生一巴掌,这些磕磕碰碰的事情,你我小时候都被先生挨过戒尺,只要没人告就万事大吉,再说了,老师打学生也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也有家长支持“棒子下出孝子”,只要老师手不重,学生没打坏就不事了,而不让学生考试就是冒天下之大不违的事情,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一是老师不让学生考试就是剥夺学生考试的权利,是师德问题,侵犯学生的权利就是违法,学生家长也就是学生直接监护人可以直接控告;二是不让学生考试,就教育内部而言是明令禁止的,老师不让学生考试,说穿了,就是弄虚作假,为了提高自己班上的成绩。这两点于情于理既得不到家长的支持,也得不到教育领导、同行的庇护,这样的事儿,一告一个准,是桩大买卖。

魏二俅啧口称赞,丽丽,你咋知道这么多?像是一个教育行家似的。

妖艳女人说,我中学毕业后,在我们那穷山沟做过几年的代课老师,就因为该揪了一下一个孩子的脸蛋,被教育部门辞退了,你说我能不知道这些吗?

魏二俅说,这次我们要狠狠地讹上那个李老师一笔,到时我俩五五分成,咋样?

妖艳女人扑到魏二俅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说,还是二俅哥对我好。

街道上行人匆匆,面对魏二俅、妖艳女人的搂抱,众人投来了鄙夷的目光,有的竟恶语相讥,狗男女,众目睽睽之下,丢不丢人?都三、四十岁了,还搂搂抱抱的。

魏二俅想去老太太讨点儿银子,可被老太太的镰刀给吓跑了,眼前,他和妖艳女人身无分文,钱,是他们眼前唯一追求的东西。

魏二俅说,丽丽,你是我的智多星,你给我出出点子,看咋样把这钱套到手?

妖艳女人说,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想想,现在学生已经放假,好多要害部门只派个人值班,顶不了多大作用,但这事儿,我们不能惊动那些要害部门,我们得秘密进行,打蛇打七寸,要捞就把票子一下子捞到手。

魏二俅说,丽丽,你就快说说怎么办,我着急上火呀。他的样子真有点儿性急的模样。

妖艳女人说,咱们得拿到证据,口说无凭,因为有些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对方就会积极寻找应对手段,学生没有参加考试,好像要征得监护人的同意,你不在家,你阿娘可能就是老师糊弄的对象,学校只认家长申请书,不知道你阿娘写没有这张申请书?

魏二俅说,我家的老太太的扁担大个一字不识,还会写申请人?天大的笑话。

妖艳女人说,这就好办了,我们只要得到那张申请书,或复印件,或照片都行,那就是铁的证据。说罢,女人阴险地笑着。

魏二俅说,申请书的照片我们要弄到,另外,我们忽略了关键的一点,我才是儿子魏聪的直接监护人,老太太的申请书是不起作用的,我最有发言权。说着,他的脸上也显现着阴险的笑容。

天空阴沉沉的,暮色笼罩着整个山川大地,两个身影在闪烁着五彩霓虹的街道上闪来闪去,正在进行某项秘密而有序的计谋。

李喜梅大包、小包提了几大包回到沟里。

王春来在李喜梅上车的时候就接到了电话,他就急匆匆地向沟口赶去,时间还早着了,他不知为啥这么急?从县城回到李王沟至少也得两三个小时的路程,他有的是时间,其实,在他的内心,早就盼望着一家人团聚。当他往沟外走的时候,正好遇上路边玩耍的虎子、狗子,这俩调皮鬼问,春来叔,喜喜回来没?他说,正在回来的路上呢。俩调皮鬼就屁癫屁癫地跟在他的身后来到沟口。

李喜梅是中午时分回到沟口,一下车,王喜喜就跟着虎子、狗子先行玩去了。虎子说,李老师,刚才俺出来的时候,俺娘已经说了,中午到俺家喝猪血汤。李喜梅顿时感到心口一阵阵温暖,这半年以来,她那喝过正宗的猪血汤呀,沟里的乡亲们用自家腌制的酸菜煮出来的猪血汤,有着醇厚的鲜味,那像城里的猪血煮出来有股膻味儿,听说那猪血是由羊血、牛血、鸡血混杂在一起,而且很脏。她的脸上也洋溢着一种幸福感,同时,幸福感里面又杂夹着几丝愧疚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父老乡亲们的逆子,背叛了大山。后来的几天里,她一直被沟里的乡亲们接过来接过去地喝猪血汤,直到开学的前三天,才停止了这种活动。

王喜喜还得两天才报名开学,李喜梅得提前报到开会,准备开学工作,所以她就先行去了县城。县城里的街道依然,似乎没有因为过年而改变什么,街道两旁的霓虹依然闪烁,闪出诱人的光彩,高楼大厦里一派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景象。她的心里却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她也不知道这种失落来自何处,总感觉这城市不属于她,她的根还是在沟里。在街上溜达了几圈,索然无味,不知不觉中就转到了出租屋。

早上走的时候,王春来说,喜梅,你再苦个几天,等俺送喜喜上学的时候,俺俩就在城里看房子,钱,攒得差不多,到时候你就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是呀,在这个城市,她多么希望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吧,住在租住的房子里,就有种漂泊的意味。

李喜梅一个人在屋,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这半年来,儿子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没感觉到孤独,而今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空荡荡的房屋,感觉不到一点儿温暖。哎,她叹了一口气,又站到了那支镶进镜框的七色堇面前,那朵美丽的七色堇曾经让她充满了梦幻、纯真,也让她立志扎根大山的宏愿,努力山沟的穷面貌,更让她事业有成,成为方圆百里的名师。她注视着七色堇,忽觉得它喜而怒放,射出七彩的光芒,忽而变成路边枯萎的小草,没有了一点生机、活力,忽觉得左右摇曳,似乎在嘲笑她。看着看着,她右眼皮突然跳动厉害。谷话说,左跳财右跳财。难道有灾难降临?我会不灾难?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皮,这出租屋里也就里外两间房,难道有小偷不成?她里外瞅了瞅,没有一个人影,其实是她多想了,屋里除了她一个人外,几乎没值钱的东西,小偷能偷个啥?她用手指甲使劲地掐了掐右眼皮,想制止它跳动,谁知适得其反,右眼皮越发跳得厉害,难道真有什么事儿发生?她自言自语道。

嗡嗡嗡,一阵震动,手机似吃了摇头丸的青年般在桌面上跳跃着,把出神的李喜梅吓了一跳。紧接着,手机里传来了祖海甜甜的声音,好运来,好运来……这歌声真好听,甜甜的,充满着喜气,这歌声是她去年调过来的,在这以前,她的手机铃声是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她喜欢沟里阳春三月的桃花和沟口的七瓣花,百看不厌。这《好运来》的歌声是去年接到调令的时候,马上就成为城里老师了,心里异常兴奋,好运当道,门板都挡不住,好运奔她而来。

李喜梅以为是王春来打来的,拿出电话,说,春来,俺五点钟就到了,你和喜喜放心了,俺洗洗就准备睡了。

你别先睡,李老师,请看看我发给你的图片。对方的话筒里传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男人是笑着说的,她感觉到的是一种阴森的笑,同时,她的心里感一阵发抖,是谁呀?给她发什么图片?难道她有什么绯闻?

对方的手机刚挂上,她的手机叮铃铃地响了三遍,是信息的声音,她忙打开信息一看,是一张她替魏奶奶写的申请书,她一惊,咋这申请书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机上?

其实,魏二俅要弄到这张申请书的图片并不难,昨天,妖艳女人没一起,他独自一人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又让他去了教务处的马副校长。马副校长见他那副流里流气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刁民,这样的事儿,她经历得多,一句话没说,直接从档案柜里找出了那张自愿不考试的申请书,甩给了魏二俅。魏二俅如获至宝,拿出手机就拍了照片,然后大模大样地走出了校园。

李喜梅把图片放大了,仔细地瞅着,瞅着瞅着,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这张图片她很熟悉,尽管是模仿的字体,写得很差,却少不了她手中的笔的神韵,这张图片怎么跑到了这个陌生男人的手机上?那陌生男人阴森的笑声使她感到恐怖,眼泪突然涮涮地流了下来。

手机震动过后又响起那首《好运来》的歌儿,她突然感觉不到那种甜甜的幸福感了。对方依然是那个陌生的男人,依然是阴森的笑声,李老师,你别惊慌,我是你学生魏聪的爸爸,魏二俅,我儿子魏聪没有参加期末考试,你剥夺了我儿子考试的权利,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具体事宜我已给你男人王春生交待过了。说罢,对方挂上了电话。

魏二俅不愿跟女人交涉,在他的眼中,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刚才他听到女人的啜泣声,说明自己的电话已起了很大的作用,就坐等着收钱吧。

李喜梅终于明白那张申请书的图片是谁发来的,那天她去魏奶奶家的时候,她就害怕这类事情发生,因为魏聪的真正监护职责还是魏二俅,这魏二俅要是找她的麻烦,她想跑也跑不掉。她只觉得天昏地暗,天塌了下来一般,她强支撑身体扶着墙爬在了床上。

王春来接到陌生男人的电话后,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从魏二俅的强硬口气中,他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魏二俅说,王医生,你家俩口儿都是有工作的人,家底不错,不该遇上了我这个癞皮,要么,我怎么叫二俅呢?我儿子魏聪没参加期末考试的事儿,铁证如山,李老师伪造了不愿考试的申请,错在她,剥夺我儿子考试的权利是违法行为,后果很严重,我若上告,她必定开除公职,但念在她是我儿子老师的份儿,我们就私了,条件就是十万块钱作为补偿,你听清楚了,一分都不能少,不一分,咱们走着瞧。说罢,对方挂了电话。他着急的不是钱的问题,他担心的是李喜梅的身心问题。李喜梅与他青梅竹马,她的性格要强,面对的事情肯定受不了,不能再在家里等了,接到电话,他就把王喜喜安排到了虎子家,立即去沟口赶往城里。

王春来赶到出租屋的时候,李喜梅还昏睡在床上,头昏沉沉的,像有千斤重,她从没来受过这样的打击,感觉胸口有一口气,堵闷得慌,且有一阵阵剧痛,她的脸上冒出豆粒的汗珠。王春来见状,抱起李喜梅就往医院奔去。

李喜梅病倒了,住院了,急诊科的医生说,要是再晚来半个时间,引起心肌梗塞,就会有生命危险,不过,由于送治及时,在医院调养一个星期就无大碍了。

王春来听了这话,身上冒出了一身冷汗。

雪白的天花板映射着白炽灯泡,加上白色床单、白色被褥,李喜梅那白皙的脸更显得苍白无力,眼前的她为鱼肉,魏二俅就是刀俎,任人宰割。

王春来说,喜梅,你安心地养好身体,一切都由我来处理。他的身体也显憔悴,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医院。

十一

星期八咖啡厅,名字倒有点奇怪,让人产生好奇,世上有星期八,可就是有些奇葩事儿。

魏二俅就选在这个奇怪名字的咖啡厅,他与王春来面谈就在这里。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在五彩霓虹地映照下,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那么不和谐。王春来从医院出来,本来想去魏奶奶家去说明情况,让魏奶奶来证明这一切,可是,在先前的谈话中,魏二俅明确提到,别打他家老太太的主意,老太太不识字,申请不是老太太写的,他是魏聪的直接监护人,若他想打老太太的主意,私了的条件不再是十万,而是十五万。他打消了心中的念头,寻找着星期八咖啡厅。

魏二俅在咖啡厅要了两间包厢,他不让妖艳女人来,可妖艳女人非要来,他清楚她的意思,她怕她的那份分红飞了,也许她还有其它的目的?他让妖艳女人坐在另一间咖啡厅里,以防王春来耍心眼。他坐在靠窗子一边的咖啡厅。

王春来终于寻着了星期八咖啡厅,夜色中,“星期八咖啡厅”闪烁着,在他的眼中,没有一点儿温馨的感觉,像是几个鬼魅在舞蹈。他径直走上楼,找到了魏二俅电话里的包厢。

请喝咖啡。魏二俅面无表情地指着咖啡说。

俺是山沟里人,习惯喝白开水,不喝这洋玩意儿。王春来没好气地说。

这咖啡厅里还真没有白开水,你随意,票子带来了吗?魏二俅直奔主题。

现在还需要用包背票子吗?王春来朝自己身上瞅了瞅,意为没有背包。

哦,说的有道理,手机卡上有现金吗?若没有,免谈,法庭上见。魏二俅的口气很硬。

俺不带票子,难道来与你聊天吗?俺可没有那闲工夫。王春来不亢不卑地说,语气里带着一股蔑视。

带了就好,闲话少说,把款打到我的手机上,这事儿就算完了。魏二俅说着便掏出了手机,要加王春来微信。

你别忙着掏手机,俺要是把钱给你付了,你不认帐咋办?王春来说。

我一个五尺男人,咋说话不算数?你别耍花招。魏二俅显然有些生气。

俺要你补写一张你儿子不愿意参加期末考试的申请书,草稿俺给拟好了,你只要复写一遍,签字盖章就行了。王春来说着,从兜里拿出了早已草拟好的稿子递给了魏二俅。这是他早已权衡再三的法子,必须要让魏二俅亲自写,像这种无赖东西,必须有凭证在,免得以后再受讹诈。

没问题。魏二俅没想到王春来倒是个心思缜密的男人。他不得不写这张申请书。

王春来又从兜里拿出印泥,说,请你签上你的大名后按指纹。

魏二俅只得照办,他不照办他能拿到票子吗?他按了指印后,没有把申请直接递给王春来,说,我们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王春来这才拿出手机加了魏二俅的微信,然后他对魏二俅的申请书又审核了一遍,没有问题,这才按下了转帐。他怀揣着那张申请,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强忍着走出了星期八咖啡厅。哎,他的十几年积蓄就这么没了,他难道不心痛吗?本来是过几天来城里买房子,但瞬间化为泡影。

一个星期过后,李喜梅的身体恢复地差不多,她没有去城里的那所学校上班,而是在昨天,她让王春来写了一张申请交到了教育局,申请回到李王沟工作,申请是局领导当面签字批示的,没花一分钱。

在租房里收拾行李的时候,李喜梅久久站在那里,注视着墙上镜框里的那支七色堇,她怎么也看不明白,这支七色堇似乎在对着她微笑。

王春来进来了,站在李喜梅的身后,深情地说,喜梅,这七色堇实际上是一种违背自然生长规律的一种花。

李喜梅终于明白了,她又要回到山沟里,眼前的七色堇微笑得更加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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