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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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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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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幽幽的湖水(中篇小说)

一声声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天河口村的上空。

天河口村,四个字,叫起来有些绕口,村民们都它河口村。两辆警车开进了河口村,车屁股掀起了一阵阵浓烈的烟尘,弥漫了巴掌大的河口村。河口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刺耳的警笛声进了村里,就出不来了,加上河口里回荡的山风,这令人恐怖、生畏的声音,飘荡在河口村的上空,村民们的心都缩成了一团。河口村的男女老少自打有记忆时起,都以民风淳朴而自豪,没有赌博、斗殴、杀人、放火等违法乱纪的事儿,也时常被河口外的公家人所淡忘,一年到头没几个河口外的公家人进来视察,河口村倒显得清静、优雅。

河口里的回旋风把警笛声四处乱吹,吹进了河口村的每家每户,吓得河口里的人们大白天都各自把大门拴得紧紧的,只敢把头伸出窗外探听动静。两辆警车扫起灰尘,尘雾弥漫,河口人也看不清下来了多少个大盖帽,反正下来了不少,依稀见得那些大盖帽全副武装,腰间别着锃亮的手铐和真枪实弹的盒子炮。河口村出大事儿了,出的是人命,人命大于天。

警车是奔着胡德权家去的。

说起河口村,一沟的胡姓,除开婆娘是河口外嫁过来的,其余的都是胡氏家族的人。胡德权可是河口村响当当的人物。怎么说呢?话说白了,他是河口村位高权重的人物,跺一跺脚,环绕河口村三面的群山也要颤一颤,吼几声,河口的天河水也要激起浪花,甚至于倒流。他的阿爹是五十年代沟里的保管,深知权利的重要,不管大官小官都有好处,在那个闹饥荒的年代,他一个小小生产队的保管,胜过河口外的区长,好多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最后是有一顿没一顿,断了顿就得去逃荒,河口里大部分胡姓兄弟都背着背蒌,拖儿带母去河口外到四面八方讨饭去了,而他的家小却没有逃荒,虽不是顿顿大鱼大肉,也不是野菜充饥,反正白米细面还是没断过。想想也是,住在水库下面的人家会没有水吃?管粮食的难道会饿死?要知道,人的骨子里都会有那么点小小的自私,况且他也是凡夫俗子,不是圣人。难道他这个保管也会带着家小出去讨饭吗?除非河口里的人都出去完了,或是都饿死了,没得一粒粮食可保管。阿爹深谙世道,哪怕一点儿小小的权利也会带来好处。

小权子(胡德权的小名),不是块读书的料儿。他阿爹说。

不读书就没得出路。他阿娘说。

俺不是也没有念几年的书吗?人呀,有力吃力,无力吃智,俺没得多少文化,但帐绝对算得精,一点儿都不会错,要不,咋当保管?他阿爹说。

老头子,你就是个人精,老奸巨滑。他阿娘戳着他阿爹的光脑袋。

小权子不念书也罢,先生找了几次了,也难为先生了,不去,干脆就算了,回家跟着俺干,好好调教,将来不比俺差,定有出息,这小兔崽子,是个精怪。他阿爹干嘿着。

他阿娘白了他阿爹一眼,目光里满含的是一种无言的赞许。龙生龙,凤生凤,他俩的娃儿将来一定是龙凤,而不是会打洞的老鼠。

胡德权在阿爹地暗箱操作下,顺利地进了村委会,不过,那时已不是生产队,土地早已到户,他从最基层的组长干起,阿爹已经爬到了村上的支书兼村长的位子,一肩挑,重权在握,他想啥时要,阿爹就会把权利放给他。他得熟悉村上工作所有的细节及河口里的人情世故,该用怎样的手腕镇住河口人,就如天河里的鱼,水里游的时候,你能抓得住吗?但套了钩的鱼饵钩住了它,它还能蹦达吗?只得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几年之后,步入耄耋之年的阿爹终于干不了了,他便坐上了阿爹的位子,要不,他的大名就白叫“世权”了。坐上了村支书、村长一肩挑的位子后,河口人都叫他“胡支书”,他听不习惯,有些胡球乱来之意,他更喜欢河口人叫“村长”,反正带“长”的就高人一等。家长、镇长、县长、市长、省长、首长等都是一口唾沫一枚钉、说话不打折扣的人物。于是,河口人都叫他“胡村长”,这称呼让人听着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胡村长,是糊涂?或是胡球乱来?要怪就怪在他的姓氏不好,咋叫都不好听。他让河口人叫他“权村长”,这个叫法好,让人听着产生敬重、畏惧,他就是河口村权利的象征和代表。

早在土地到户那段日子,他的权利可使用了一些,河口村的人主要以农业生产为主,副业就是养猪。土墙上的口号是:穷不离猪,富要栽树。河口人都窝在凹里,蹶起屁股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搞生产。他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今个儿要收公粮,明个儿要收三提五统,后天又要验收绿肥、量积方,整个凹里转来转去。这里说一下,河口村的人也把他们的谷地叫“河口凹”,这叫法正好应对了河口村的地形。那时人穷、山秃、水恶,凹里的收入并不高,河口人忙了白天还忙夜晚,忙着忙着就忙了四季,忙完了四季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这样以来,并不富裕的河口村,权利就显得重要,必须听从他这个“权村长”的指挥,叫你种“预留行”小麦,隔茬种,你不得整块种,否则毁茬重来。让你积青肥多少方,你不得少于半方,他手中的一米长的竹根就是阎王手中的生死簿。他很威武,杀年猪的时候,“猪血汤”喝不赢,今个儿是东家,明个儿是西家,上席主座总是给他留着。他知道这是他手中的权利给他带来的好处。

渐渐地,随着打工经济的兴起,河口村的人大半坐上了列车,去了城里。城市里挣钱比凹里种那贫瘠的土地强多了,几个工下来,把一亩地一季节种下的粮食的收入都挣回来了。凹里的地种的少多了,大部分荒了,栽上了树,退耕还林,响应了公家的政策。年轻人出去了,他们靠劳动挣钱,而给钱的是老板,不再是他——权村长了,所以求他办事儿的人越来越少,可以说根本没事儿可办,公家也不收三提五统及各种税收了,而恰恰相反,大山里的人辛苦,公家反而补助各种补贴,粮种补贴、退耕还林补贴、养老金、低保金、交通补贴等,反正是政策越来越好。居住在河口的一般都是些老人和娃儿,好糊弄,因此,他就显得特别清闲,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儿做,当然,也有特忙的时候,也就是那么几天,主要是把各种补贴做成帐,然后分发到各个农户手中。千里做官,为了吃穿。这各种补贴中也有猫腻,河口村多少亩荒林,多少亩耕地,只有他如数家珍,而河口外的公家人并不全知,这里面有多少手脚可做,他就做多少手脚,瞒天过海,比起那些出门挣大钱的年轻人,他的灰色收入一点儿也不差,茶叶喝的是毛尖,烟抽的是软中华,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他已经习惯了一种生活,早上早起,不像婆娘胖嫂和凹里的一些老人,爱睏懒觉,太阳升了山坳一杆子高了,才起来做早饭。特别是婆娘胖嫂,特别爱睏觉,好像要把以前的觉补回来,这也不为怪,土地到户那阵子,他们这代人为了多点儿收入,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干活,都是苦日子熬过来的,如今日子好了,也该享享福了。胖嫂之所以叫“胖嫂”,年轻的时候,并不丰腴,而是清瘦纤弱。她认为那是苦日子的象征,如今日子好了,吃穿不愁,老了,公家还给养老金,老头子的收入也不错,反正家里从没有为钱发个愁,男人的事儿她很少过问,只要不为生活发愁就行了。生活质量当然高了起来,每天午饭是两荤两素一汤。她就慢慢地发起福来,胖了起来,显现出福态。女人嘛,就得福态、丰腴,男人才爱碰,干那事儿才有激情,就像老头子,虽已年过半百,干那事儿依然是乐此不疲,不像过去没有吃喝的年代,尽管她没饿过饭,有了娃儿之后,对那事儿总提不起半点兴趣。发了福的她整天笑呵呵地和凹里人在一起聊天,凹里人也就忘了她以前的名字,叫起了“胖嫂”。

每天早上,婆娘胖嫂还在呼呼大睡,流水不腐,生命贵在运动,他深知这个道理,日子这么好,他可不想早早见了阎王。起床之后,他便用钢化保温杯冲了一杯毛尖,品了头道,茶道最耐品的是二道茶。他又续冲了满满一杯,然后燃上一支软中华,叼在嘴巴上,多年的习惯,他练就了一种特殊的本领,抽烟不用手,烟头会粘在嘴皮子上。端上茶杯,去了天河边。

天河自西而东潺潺流淌,河水不大,最深的地方也只能没了大腿,最浅的地方也就是没了小腿肚,整个河床平缓,没有急流涌进、浪花四溅,微风吹拂,掀起片片鱼鳞般的涟漪,倒像是一片心海。他每天早上都爱欣赏这一片河水,晨曦照耀着泛着涟漪的河面,显现着一片银白光,像流淌着的白花花的银子。他的心里又鼓胀着欲望,哎!此生没有大起大落,也没有暴发过,就如这平静的河水缓缓流淌,这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前些天,去河口外的街上开干部会议,乡上的李乡长私下里找过他谈过话。

权村长,这么一晃干了二三十年了吧。李乡长说。

嗯,时间真好混。他接过李乡长递过来的烟。

也该享受享受好日子了。李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出下文。

他当时愚钝,没揣磨出来李乡长的话的意思,几个早晨,他都在河边呷着茶水,想着这个问题,想了几个早晚之后,他终于想明白了,李乡长话中有话,向他暗示,他老了,该退位了,而且这么多年他也没有给河口村造下政绩,平平庸庸、碌碌无为地干了这么多年。这些天,他看到凹里三房的大侄子胡狗子进出河口频繁,他没往深处想,让他往深处想的,是胡狗子皮笑肉不笑的狗脸,还有那闪着贼光的狗眼,朝着他干嘿了几声,权叔好。他不喜欢晚辈这样称呼,他喜欢河口的人都称他“权村长”,难道这这小子要篡位?夺他的权利?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如今的村长好干,事儿不多,管事儿也管有钱的事儿,给河口人发补贴,给贫困户发补贴。以前,这些不规范,都由他代发,多少都有些油水,眼前,规范了,钱都从银行走,但帐还都是他做,一些瞒天过海的伎俩还是让他捞了不少油水。更重要的是,如今政策好了,公家给他发工资,工资给河口外的公家人差不多,他一个文化不高的大老粗能混到有工资,相当于有了一个铁饭碗,他恨不得干到闭眼的那一天。看来,这个愿望不行了。胡狗子在打他的主意,通过他多年混迹于官场,乡上李乡长的话就是暗示。他不甘心就这么下台。

他打开钢化杯,又呷了几口茶,必须干出点成绩来,给河口村留点儿纪念性的东西。他的心里有些烦躁,到了他这个年纪,不像婆娘的绝经期,那烦躁是正常的,这会儿,他很烦躁,总感觉到心里憋屈,是要给河口村留下什么,让子孙万代记得他为河口所做的贡献,不要为自己掌舵了一辈子的河口村,什么也没变化,什么也没留下。想着想着,为了平息心中的烦躁,他开始了练起了太极,这也是他每天早晨的必修课。

哞——哞——哞——胡老爹搓着他的白胡子,赶着他的两头老黄牛正淌着河水,去河对岸吃草。

叫个球,一大早的就不得清静。他抑制不住心中的烦躁。

胡咧咧个球,与俺的老牛何干?又不耽搁你练蛤蟆功,闲畜牲。胡老爹嘀咕着。

他有些愤怒,想给胡老爹几个耳刮子,可胡老爹已淌过河,且是他的长辈,他能奈他何?干瞪着眼睛,对着胡老爹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东西。

胡老爹似乎听到了,也不气恼,便扯开了嗓子回应他:望天河之水,水向北流,播一路欢歌,千里锦绣,浪花飞腾在金水桥头,天河之水呀……腔调不知像啥?南腔北调的,干脆是不着调,是他干瘪的嘴巴瘪出来的。

哞——哞——哞——那一公一母的两头老黄牛好像也随着它的主人,仰天长啸,很欢悦的样子,存心要气死他权村长。

他的心肺都气炸了,今个儿咋了?这般年纪,还大动干戈?他捡了一块石头,使劲地扔向那两头老牛,可惜扔出去的距离还不及河面的一小半,溅起的水沫都没有挨着两头老黄牛。他有些气妥,呆呆地望着那泛着银光的河面。

哞——哞——哞——两头老黄牛挑战示威似的。

老黄牛?天河?牛郎?织女……

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的夏夜,在河口,吹拂着凉爽的夏风,萤火虫在河面上漫天地飞舞,天上月亮普洒着银辉,河面泛着银光,一闪一闪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和着那飞舞的萤火虫,这乡间河边的夏夜是美妙的,在他的心底留下了无限美好的回忆,那时,他天天都幻化着自己是一只闪亮的萤火虫,自由自在地飞翔在那宽敞而美丽的河面上。躺在爷爷的怀里,爸爸捋着他的山羊胡子,嚼着干瘪的嘴巴,给他讲起了牛郎、织女的动人故事。他听得入了神,噘起圆嘟嘟的小嘴巴问,爷爷,王母娘娘是坏人。

爷爷捋着山羊胡子,眯着眼睛说,权孙儿,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世人自有公道,你知道那天河在哪儿?

他睁着好奇的眼睛,说,爷爷,天河当然在天上呀。

爷爷嘿嘿地笑着,天上有天河,天上的天河流到地上,地上也就有了天河,俺们眼前的这条小河是天上的天河流到了地上,所以它叫“天河”。

他幼小的心灵上对天河的神奇充满了爱,从那时起,家乡的天河就印在他的心上。成年后,去河口外办事儿,逢人便炫耀天河口的天河水是如何如何的香甜,然而,那些河口外的人不屑一顾,权村长,你瞎吹牛吧,不都是山里面流出的水,和婆娘的洞洞一样,一个怂样。弄得他的脸上毫无面子。他练了一会儿太极,使得自己的心境终于平静了下来,这太极就是好,能练就人的性子,软硬得当。他身上沁出了微微细汗,又呷了一口浓茶。

哞——哞——哞——

对岸的老牛又在哞声。他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哎呀!脑袋已经秃了顶,他认为这是岁月的打磨,老奸巨滑的脑袋咋就变得愚钝了?好法子就在眼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眼前的天河自古叫到今,凹里凹外的人都知道天河口有条天河,河水虽不大,但清澈见底,成群的鱼儿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有河口外的人到达天河口后,总要停下来欣赏一番。

不知道是真的欣赏山青水秀,还是他们崇尚牛郎织女的故事?话说回来,大山里出生的人,谁个家乡不是山清水秀?还是这条小小天河的名气吸引了他们。但天河的名气很小,不足以招来更多的人。他突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他要把这小小的天河打造成游玩之地、田园爱情之地,让凹外方圆百里甚至于城里的人都来这里游玩,让天河口的名气响当当名扬四海,自己也将赢来凹里人的更多尊重,这是一项造福子孙万代的事情,若这件事情做成了,他就是天河口的千古功臣,也许还会载入史册。

他心里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法子兴奋了好一阵子,自己不仅为河口村的人立了功不说,也不枉费自己当了一辈子河口村的掌舵人。更关键的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么多年从政的经验告诉他,一个村子要想富,必须要有项目,以项目为由伸手向公家要钱。他曾经也为河口村立过种香菇的项目,写过申请向乡上的李乡长申请,申请是批复了,可回到凹里,没有一个村民种的,都以为种香菇还不如出去打工,一天挣两张大票子,装进口袋里踏实,这香菇种多了卖不出去就会蚀本,他的项目泡了汤,乡上没拨付一分钱,他更没有赚到半厘钱。这个项目好,全县正在打响旅游强县,人有钱了,就爱花,就爱天南海北四处游逛。以旅游带动天河口村的经济,这个主意绝好,只要项目立了,乡上就会拨大量的资金。想想看,钱从他手上过,项目又是他伸头建设,这其中有多少猫腻?难道他不知道?干完这一票,自己和婆娘胖嫂后半辈子也不着急没钱花了。

他又呷了一口茶水,情不自禁地脱口唱出了不着调的歌儿:哗啦啦的天河水哟,日夜向东流;天上的牛郎织女哟,相聚在七月七……

权子贤侄,啥事儿这么高兴?竟和俺的老牛较起劲来,对唱起了情歌儿?折回来的胡老爹戏谑着。

胡老爹,来,过来,俺们唠叨唠叨。说着,他递过去一支软中华。

权子贤侄,哦,权村长,虽说你这官小,但也带个“长”,俺还得尊重。胡老爹看在那支软中华的面儿上,客套起来。

胡老爹,你是看着俺长大的,跟俺还客套个啥。他笑着说。

权村长,你这脸呀,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俺还真搞不懂。胡老爹有些忐忑。

胡老爹,俺这会儿心情好着呢,还是受了你的点化。他拉过胡老爹铁耙似的老手,坐在了河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沐着朝阳。

俺点化你?俺这副老骨头,还有用?胡老爹摸着丈二的脑袋,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又给胡老爹递上了一支烟,自己也狠狠地吸上了一口,随着浓烈的烟雾,他把自己的奇思妙想和盘向胡老爹说了出来,像是此生遇到了知音。

权村长,这个事儿,俺说不准,像是好事儿,又像是坏事儿。胡老爹静静地吸着烟。

胡老爹,这事儿是造福子孙万代的事儿,咋会是坏事儿?您老就是井底观天之蛙,这不怪你,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凹口,只见得河口村巴掌大个天。他嘿嘿地笑着。

权村长,要建这么大的工程,这钱哪儿来?不会又搞摊派吧?胡老爹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胡老爹,你这目光也是太短浅了,现在搞建设建工程谁还让凹里人出钱?人民已经富了,挺起了腰杆,有的是票子,俺只需要打个报告,写个申请,凹里人认可就行了,票子就会来。他依然嘿嘿地笑着。

俺们凹口的天河,还是让自然一些好,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相,何必瞎折腾。胡老爹淡淡地说。

哦,胡老爹,俺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害怕这天河修好了,成了风景区,你的两头老牛没处吃草了。他似乎有些得意,俺的意志咋会看你老的脸色?这既捞得了政绩又得了油水的事儿,俺是不会放弃的。

太阳升起山坳两杆子高了,胡老爹起身往回走,这会儿是他早该吃早饭的时辰,他才不愿意跟权村长嚼牙帮子。权村长,这个事儿,俺一把老骨头了,装聋卖哑就行了。

胡老爹,就这态度好,来,再来一支。他又递上了一支。

胡老爹接过烟往回走去。

胡德权没有回去,他的心里依然兴奋不已,泛着银光的天河水哗啦啦地唱着歌,似乎在欢迎他对它们进行装扮。

老头子,俺以为你死到天河里了,还不回来吃饭。胖嫂站在凹口扯着牛哞般的声音叫了起来。

胡德权这才往回走。吃罢早饭,他就开始写起了申请,写罢之后,起身要出去。

老头子,这几天跟丢了魂似的,今个儿又要去哪儿?

婆娘,你就等着,等俺干完了这桩大事儿,俺俩后半辈子的生活就吃香的喝辣的,不再为生计发愁了。

老头子,俺这辈子跟了你,也没有为吃穿发过愁,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要折腾了,过几天太平日子。

婆娘,你们女人真是头发短见识短,你就等着过更好的日子吧。胡德权说着,边骑上了他那辆125的摩托车,没再理会嘀咕的胖嫂,一溜烟跑到了河口外的乡上。

权村长,啥风把你今个儿吹得这么早?吹到了乡上。李乡长见面就打着招呼。

李乡长,俺这不是着急上火嘛,才来得这么早找你这舵把子。他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灰尘和汗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权村长不就是皮蛋一个,也有着急上火的时候,你这着啥急上啥火?这么火急火燎的。李乡长戏谑着。

李乡长,俺真的着急上火,你看,俺在天河口干了一辈子,一点儿政绩都没留下,俺真无脸见河口村的父老乡亲,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要帮俺把天河口这项造福子孙的项目给批下来。

权村长,这个项目可是上百万的工程,我说了不算,这得到城里找县长批复。李乡长依然打着哈哈。

李乡长,你别跟俺卖关子了,你在乡上干了这么多年,能通天,这事儿,你一定得帮俺。

权村长,你真是高看我了,如今工程建设得县里批复,我们乡上是拿不出这批钱的,不过……李乡长顿了顿,没有说出下文。

不过啥呀?李乡长,你这说了上文没下文的,你说怎么做,俺就怎么做,绝不打麻糊眼。

权村长,这个项目是好,真的需要县长批复,赶明儿我们去城里一趟。

李乡长,你才是快人快语,进城的所有费用俺包了。他知道舍不得娃儿套不住狼。

办公室尽管没人,李乡长还是对他招了招手。他很乖巧地把耳朵伸了过去。

权村长,项目拿下来了,这里面的潜规则你是知道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得能听见针落地面的声响。

李乡长,俺跟你这么多年了,你知道俺的为人,在项目这件事儿,俺唯你马首是瞻,绝无二心。他把耳朵移开了,殷勤地笑着。

李乡长嘿嘿地笑着,这个我放心,你就是孙猴子,也翻不过我的五指山。李乡长把他的肥硕的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李乡长,胡狗子那档子事儿……他试探着李乡长。

哪个胡狗子?李乡长被他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有些糊涂。

俺们天河口的胡狗子。他补充道。

李乡长终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哦,天河口的胡世财,这小子机灵,是个可造之才,天河口可是人才辈出。

他听出了李乡长话的意思,胡狗子肯定背地里走了后门,要不然李乡长不会这么夸他。李乡长,你看,这事儿,要是让胡狗子插上一脚,行吗?

李乡长又嘿笑了几声,说,权村长,胡世财是小巫,你才是大巫,小巫能与大巫比吗?姜还是老的辣。

有李乡长这话俺就放心了,胡狗子确实有些机灵,可这个时候,让他插一脚,会不会坏事儿?他将了李乡长一军。

权村长,这个你放心,胡世财是可造之才,可比起我们眼前这桩买卖,他连一粒芝麻都不是,可话又说回来,老胡呀,我们俩干完了这桩买卖,你还怕养老的钱不够吗?到时你得隐退,如今风声也紧,这样做,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李乡长这是既得了好处又卖了乖,不愧是官场老手。

那是那是,到时不用你李乡长发话,俺自己递呈辞职申请。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权村长,这事儿不能拖,你马上回去准备准备,今下午我俩就进城打报告、递申请。李乡长说。

说干就干,这是李乡长的派头,俺这就回去,你就在乡上等俺,两个小时后见。他明白李乡长让他准备的意思,这进城申请项目得票子,他得回去拿票子,这个他不用担心,这是在用钱生崽,崽再生钱,有李乡长这棵大树罩着,他就把心放回了肚子。他又嘟嘟地骑上他那辆老黄牛般的摩托车,飞回了天河口。

胖嫂正在喂猪,见着他这般风风火火的,气不打一处来,用木棒敲打着圈内里的那头肥猪,俺打死你,让你不好好吃食,还到处翻圈。

胡德权没理会婆娘,婆娘就是这个德性,一张嘀咕的嘴巴,等你见着大把的票子,到时就不会犯嘀咕病了。他径直进了里屋,开了箱子,在箱底摸出几沓厚厚的票子,装进了他的鳄鱼皮包,又跳上摩托车。

胖嫂见自己的这招指桑骂槐没见实效,硕大的屁股一扭,扭到胡德权的摩托前,死老头子,你今个儿丢了魂儿似的,跑东跑西的,是不是又被凹外的狐狸精把魂给勾走了?她拿着木棒敲打着摩托车的轮子。

他没得法儿,只得支稳了摩托车,把婆娘拽回屋里。老婆子,别再嘀咕了,俺们马上发财了。

胖嫂把手伸到他的额头摸了一下,没发烧呀,这大白天的说胡话。

谁说胡话了?李乡长答应了,俺们天河口要修一个人工湖,再造一座吊桥,打造成牛郎织女的地方。

说的有点意思,可那要票子,哪来的票子?

俺这不正和李乡长商议到城里申请项目吗?老婆子,你放心,李乡长出马了,这事儿百分之百得成了,上百万的工程,他李乡长吃肉,还少了俺们的汤?

胖嫂的脸上现出了花一般的笑容。老头子,快去快回,可别凉着,多穿件衣服。边说着边把胡德权的外套给披上。

胡德权来到乡上,李乡长的小车子早已在那里等着。李乡长亲自驾车,他没让他的司机开车,原因很简单,不便于他俩儿谈事儿。

权村长,带了多少?

胡德权没有直接回答,伸出了一巴掌。

这还差不多,这才像干大事儿的权村长。

一路上,李乡长没再谈钱的事情,谈了一些项目申批下来之后,要他负责项目的监管工作,这也是块肥差事儿,至于谁承包他就甭管了。

还是小车子开着舒服,遮风挡雨的。他坐在副驾驶上,一路上的风景从他眼前扫过,自己要是有这么一辆小车子该多好,也能带着胖嫂品品洋味儿,出去游玩,不过,这样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他幻想着、憧憬着,在小车子的摇摇晃晃中竟迷糊起来了。

约摸两个小时,小车子到了城里。

权村长,你的心也真够宽的,办大事儿竟迷糊睡着了。李乡长摇醒了他,笑着说。

李乡长,这小车子真舒服。他也笑着说。

城里的五彩霓虹闪烁,闪花了胡德权迷离的眼睛。街上的人流如潮,川流不息,各色打扮的人都有,年轻的情侣相互搂着腰,还有一对情侣在站台下狂吻,他的脸上火辣辣的,觉得害臊,把头扭向了一边,耳朵传来是各种商贩的叫卖声及吆喝声。同时,他的心里也泛起了五味瓶,他这一生呀,最远的也就是到过天河口外的集镇上,这次来县城,还是头一遭,要是在城里有套房子,他也会过上这灯红酒绿的生活,想一想,有些憋屈,外面的世界真是美好,为啥它就属于别人的生活,而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他的心里又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干完这项工程之后,在城里也买套小面积的房子,把婆娘带上,过几天城里人的生活。儿子胡世龙不在这个城里,在更远的大城市里,讨了个城里婆娘,只回过天河口一次,嫌山里到处都是灰,脏兮兮的,自此没回去过,前些年,又给他生了孙子,他寄过去了一大沓票子,到如今,他和婆娘还没见过孙子的样子,原因是啥?还不是过不惯山里的生活。城里就是好,想吃啥有啥,玩的地方太多,不像山里,除了山还是山,再就是那条河了,这下好了,等天河口风景区这个项目搞好了,凹里就有了游山玩水的地方,把孙子接回来住上几天,再到城里玩上一段时间,不怕孙子和儿媳妇待不习惯。他想着想着,入了迷,情不自禁地嘿嘿笑了起来。

权村长,你笑啥?停好车的李乡长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没笑啥,李乡长,你看如今的日子多好,俺要是在城里有套房子该多好。他说道。

面包总会有的,只要你勇往直前地努力。李乡长说。

是是是,俺会努力的。他不太明白李乡长话中的意思,连忙应承,与领导谈话,有些话是不能刨根问底的,只能打着哈哈。

权村长,你在车里等我,我去见管项目的王副县长。李乡长的脸上没有笑容,说得一本正经。啥?俺在车上等你,不跟你一起?他有些诧异。

嗯,权村长,你不要往歪处想,我是怕你见了王副县长,不知咋说话,一不留神,说错了话,那咱们的项目可就泡汤了。李乡长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李乡长说得极是,俺一个山里的大老粗,嘴巴确实不好使,俺听你的,就在车里等。他回应着。

就在车里等,可别到处乱跑。李乡长嘱咐着。

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突然感到没有主心骨。李乡长,这需要多长时间?

不长,多则半小时,少则一刻钟。李乡长依然笑着。

好吧,俺等李乡长凯旋归来。他不知自己突然咋用上了一句官话。

可别到处乱跑,跑丢了就不好找。李乡长又叮嘱了一句,拍拍他的肩膀,把他鳄鱼包里的票子用报纸包好,夹在腋胳窝下去了。

两辆闪着旋旎彩光的警车停在天河口外刚修的沥青道路上,刺耳的警报声依然不停歇,显现着威严,同时也散发着恐怖。凹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好的晴空万里,却被这刺耳的警笛声罩上了一层阴霾。

胆小的关上了房门,胆大的跑向河口看闹。大盖帽的警察遇人便问:见着了胡世贵吗?

凹里人都睁大着眼睛,这就奇了怪了?咋就抓捕贵娃子来了呢?

在天河口,凹里人是看着贵娃子长大的,说起贵娃子,凹里人都同情、可怜他,他是一个可怜的娃儿,憨厚、实诚,不应该与大盖帽的警察联系在一起。

胡世贵与胡世财是亲兄弟俩,财娃儿、贵娃儿是他俩的乳名,是三房头的胡大壮的两娃儿。胡大壮与婆娘英年得了痨病,双双病逝,留下了五岁的财娃子和三岁的贵娃子相依为命,不过,那年代,土地都已到户,凹里人不再为吃喝发愁,尽管没有四菜一汤,但喂饱肚皮是没有一点儿问题。所以这兄弟俩就成了凹里人供应的对象,每顿做饭总要多做一些给这兄弟俩端去,可以说,这兄弟俩是吃凹里百家饭长大的。

一娘生十子,十子十个样儿。一奶同胞的财娃、贵娃,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财娃生得奸滑,如看家狗一般,见了主人摇头摆尾,见了陌生人凶狠如狼,凹里人都叫他狗子,叫得时间长了,就忘了他的大名,因为他一直呆在天河口,没出去打工搞副业,凭着他那嗅觉灵敏的狗鼻子,今个儿倒腾些山药材,明个儿倒腾些山里的野味儿,日子倒过得风生云起。特别是他那狗鼻子,没花一分钱,就把隔道山梁的桃花沟的王桃花哄到了一张床上,生米做成了熟饭,王桃花腆着肚子嫁到了天河口。不过,凹里人并没有贬作这小俩口,而为狗子能成一个家感到欣慰,同时,他们也为胡狗子那狗鼻子而折服,常常对自己的娃儿说,不成器的败家仔,有本事儿也像胡狗子一样,不花一分钱给俺哄回一个婆娘。这话里明显有褒扬的意味。

与胡狗子相比,他小两岁的贵娃子则是碾磙都碾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有的是一身力气,干些闷活儿、笨活儿等出力气的活儿倒是在行。俗话说:长兄比父,长嫂比母。可胡狗子成了家,要与王桃花奔前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桃花的德性与胡狗子一般无二,尖酸刻薄,一成家,就叫开了,亲兄弟、明算帐,各立门户。三间土墙石板屋各分一半,各人过各家的日子。这样也好,免得住在一起闹口舌,势不两立。打虎靠的是亲兄弟。虽然王桃花苛刻,胡狗子三不时地还是关照贵娃子,哪儿承包了一点活儿,首先想到的是贵娃子。俩人虽然屋挨着屋,但从没有红过脸、吵过架,过得倒和睦。

山里人靠力气是挣不了钱的,况且贵娃子还是单身汉一条,若是窝在凹里,这辈子可能就是光棍条子了。随着打工浪潮的兴起,贵娃儿也跟着凹里的其他年轻人去河口外,乘上了去城市的列车。

山里人的本性就是勤劳、能干,再苦再累,一觉起来,浑身又满是力气。贵娃儿去了大城市。在建筑工地干泥瓦匠,先从小工干起,然后是大工,最后小包小揽着活儿干。不几年,他身上的腰包鼓了起来,回到凹里,首先去拜访了权村长,给他买了两条烟,在他临河口的一块地上批了个手续,盖起了一栋两层的小洋楼,是天河口盖的第一栋楼房,原来的一间半石板房,他也没有要,送给了大哥大嫂,亲不亲,还是一家人。盖好了楼房,他又坐上了去城市的列车,一晃有好几年了,没见他回到天河口,都知道贵子在外面挣大钱了,但担心的是贵娃子讨没讨到婆娘,天河口那栋耀眼的楼房,引来了凹南凹北的姑娘们的青睐的目光,频频有媒婆出入天河口,无奈这楼房一直是铁将军看门,有的甚至寻到胡狗子家门口。

胡狗子,你家兄弟贵娃子呢?讨没讨婆娘?俺们沟里有个千里挑一的好姑娘,正好与贵娃子相配。几乎所有的媒婆都对胡狗子说了同样的话。

俺也不知道贵娃子在哪儿?他总是独来独往,小的时候如此,长大了也是如此,俺还真不知道他讨没讨婆娘?谢谢大婶子,若贵娃子回来了,俺第一个告诉你。胡狗子几乎也对所有的媒婆说了同样的话。

贵娃子去了大城市,他每天承揽的活儿很多,经常加班加点,根本没有时间跟凹里的大哥大嫂联系。工地上的伙房里有一个姑娘,叫梅花的,约摸十七八岁的光景,长得很标致,丹凤眼,瓜子脸,亭亭玉立,如凹里莲塘里傲然开放的白莲花,散发沁人的芬芳。工地上大半都是已成家生子的夫妇,见胡世贵勤劳、肯下苦,而且挣得的票子也很多,生得虎背熊腰,这是个能成家过日子的好男人。

伙房里的兰花姐比梅花大上十来岁,是个热血肠的女人,见胡世贵来打饭,便打起了圆场。贵娃子,俺们伙房的梅花姑娘咋样?要不要俺给你说说媒?

胡世贵从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儿,当兰花姐的话还未传到他的耳朵,他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烧烫得很,草草地打完饭,溜了。

身后传来了兰花姐呵呵的笑声,看,还是个处子,正宗货。梅花,贵娃子这个小伙子不错,你若跟了他,不会被欺负。

梅花被说得把头低到了胯下,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俗话说,一回生二熟,三回四回走大路。兰花姐不仅在伙房里说,有时去工地送茶水,碰到正在干活的贵娃又说了起来。渐渐地,贵娃开始注意起梅花来,长得还真不错,小巧玲珑的,眼里常含着笑,很温柔,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同时,梅花也开始注意起他来,每当他进伙房打饭的时候,梅花总是跑过来给他多打些荤菜。

贵娃哥,你要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声音总是甜甜的。

哎呦呦,还叫起了“贵娃哥”,酸不酸呀?俺的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兰花姐在伙房的另一端嚷开了。不行,贵娃子,你还没请俺这个媒婆。她又冲着贵娃嚷了起来。

过了些时日,工地上的男男女女见了贵娃和梅花都开起了玩笑,小俩口啥时给我们发喜糖?说的人多了,贵娃和梅花也不再害羞了,花前月下,常见他俩的身影。

贵娃没有阿爹阿娘,只有大哥、大嫂,而大嫂也不待见自己,如今,女人的地位已超过半边天,大哥家里由大嫂说了算,他不想为难大哥,再说了,来回上千里,路费贵不说,还耽搁他挣钱,梅花的家也极远,他俩一商量,干脆在城里包上几桌,把工地上的工友叫上庆贺一番就得了,免得麻烦。

一番热闹之后,贵娃和梅花回到了他俩租住的新房里。梅花含情脉脉地望着贵娃,眼前显现的尽是柔情,如天河口温柔的天河水。贵娃哥,俺还真想去你老家看看。

梅花,别急,俺在天河口早已给你盖了一栋两层楼房,等着你和俺们的娃儿出生了,你就在老家带娃享福,别跟俺过这种颠簸的日子。说着,他紧紧地搂住了梅花。

梅花温柔地躺在他的怀中。

梅花,说真的,俺这一辈子都得感激你,俺没爹没娘,靠自己白手起家,而你一点儿也嫌弃俺,没向俺要上一、二十万的彩礼,就这么跟了俺。他说得有些动情。

梅花格格地笑着。贵娃哥,俺是看上了你的实诚、善良,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够花就行了,就凭你这实诚、善良的品行,俺们将来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多么贤惠、开朗的婆娘,这也许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此生一定要努力挣钱,让梅花不受穷,过上人人羡慕的好日子。

梅花紧紧地搂着他,今夜无眠,他俩谈了很多很多,手拉着手,默默地许愿:恩爱白头,比翼双飞。

胡德权回到凹里,人逢喜事儿精神倍爽,这些天他满面春风。天天早上起得很早,沏上一杯毛尖,去了河口的天河边。以前,每天就练练太极,而这些天除了练太极外,他必唱一首歌来应和他那喜悦的心情:《今天是个好日子》。

“哎,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

好看的舞蹈送来天天的欢腾

阳光的油彩涂红了

今天的日子哟

生活的花朵是我们的笑容

……”

好日子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他不高兴吗?那天,他在小车子里等着李乡长,一刻钟过去了,李乡长还没归来,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李乡长的踪影,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李乡长归来,身上还带有酒气。

李乡长,项目的事情咋样了?他等得有些心慌,迫不及待地问。

李乡长讪讪地笑着,说,权村长,你和我的运气真好,去王副县长家的时候,正好碰上王副县长,我放下报纸后,王副县长硬拽着我去喝了两杯,你说说看,这事情成没?

他陪着笑,说,李乡长办事儿,俺放心,马到成功。

别拍马屁了,这些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包括你婆娘都不能说,带到坟墓里去。李乡长有些严肃。

他连忙说,是是是。

走,打道回府。李乡长跳上了小车子,心情极好,发动了小车子,一脚油门,踏上了归程。回到乡上,李乡长又亲自把他送回到了天河口。此时已凉风习习的夜晚。

权村长,你这脑子真灵活,想出了这么好一个项目。李乡长望着月光下波光鳞鳞的天河水,情不自禁地夸道。

李乡长,还是你领导有方,把天河口打造成方圆百里著名的旅游区,是天河口村村民的荣幸,更是你的功德,天河口的村民及子孙万代会永远记住你的功德。

李乡长哈哈大笑,他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李乡长开着小车回到了乡上,他回到了家里,那一晚,他很兴奋,兴奋得一晚未宿,和婆娘胖嫂嚼了一夜的耳根子。

老头子,今个儿事儿办得咋样?胖嫂贴着他的耳根子说。

一切顺利,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他有些自鸣得意。

你就吹吧,票子到手才是真的。胖嫂还是有些担心。

李乡长亲自去办的事儿,难道还是荒了?李乡长就是俺们的父母官,吐口唾沫也是枚钉。他心里很有把握。

别到时被人卖了还帮着给人家数钱。胖嫂讥讽着。

婆娘呀婆娘,你咋是张乌鸦嘴?尽说些难听的话。他有些不高兴。

老头子,俺问你,你那五万块票子去了那里?你亲自见到李乡长送给了王副县长了吗?胖嫂质问。

这个问题俺确实没见着,俺在车上等着,李乡长去了一个多小时,去了王副县长家,这是事实。他争辩着。

你见着了王副县长了吗?胖嫂又问。

没见着,王副县长是县令,是俺们这等小卒说见就能见的吗?他如实地说了。

不过,老头子,天河口建成游玩的地方,这事儿成了。胖嫂肯定地说。

胖婆娘,你这翻来覆去地说,把俺说糊涂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脑袋。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不管是李乡长还是王副县长,收了俺们的票子,就得把这事儿办成了,这是公家人办事儿的潜规则。胖嫂呵呵地笑着。

胖婆娘,到时俺们狠狠捞上他一把,反正在俺们的地盘上,强龙难压地头蛇。既然婆娘也承认这事儿成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老头子,这项目建设的事儿,李乡长咋跟你说的?

他让俺干工程监管,这可是个肥差事儿,俺就不怕捞不回俺们那点票子,赶明年这个时候,俺俩就去城里买套小房子,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

胖嫂被他说得也来了劲儿,竟然紧紧地搂住了他。说,老头子,你这话儿还像个男人说的。他也紧紧地抱住了她,他俩儿又年轻了二十岁。

回来之后,他天天都泡在天河边,他得先规划规划。首先,在河流下流建一大坝,把天河水堵成一个人工湖,堵起来的湖要显得壮观,如天上的天河般波澜壮阔。他在河边来回走了几十次,用脚步量好了长度,并做上了记号。接着,在湖边再搭上凉享,供游玩的人观赏风景。最后,要在湖面搭一座鹊桥,至于怎样搭,他暂时还未想好,等包工头来了,再商榷商榷,桥的两头得塑两尊塑像,分别是牛郎和织女,要把那种隔桥相望的思念给刻画下来。想好了心中的规划,他又巴嗒巴嗒抽了几支烟,反正项目立下来了,花钱则是公家的事儿。

权叔,不,权村长,这些天你在河边来回踱着想啥?说话的是胡狗子。

他猝不防地被胡狗子吓了一大跳。气乎乎地骂道,你个狗崽子,饿死鬼托生的,走路没得一点儿声响。

权村长,俺吓着你了,抽支烟,消消气儿。说着,胡狗子递过来一支软中华。

嘿,你个狗崽子,鸟枪换大炮,抽起了软中华。他戏谑着胡狗子。

权村长,看你这话说的,你是俺叔,也是俺的贵人,这好烟当然是留着给你抽的。胡狗子巴结着。哎哟,俺可经当不起,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狗崽子好歹也是天河口的一个人物。他一想到胡狗子背地里在李乡长那里挖墙脚的事儿,气都不打一处出,挖苦着胡狗子。

权村长,你是俺的叔辈,大人不计小人过,你是老姜,俺连只蚂蚁都不是。胡狗子递出去的软中华,他没接,弄得胡狗子很尴尬,杵在那里,忙赔着不是。

狗崽子,你知道谁在天河口干了几十年?你知道谁看着你长大的?你鸡巴有几根毛,难道俺还不记得……他的嘴巴里冒着连环屁似的话,数落着胡狗子,把这些天对胡狗子的不满全部数落出来。

权村长,俺错了,你就打俺几巴掌出出气。说着,胡狗子把他那张狗脸伸了过去。

打你,俺还嫌脏了俺的手。他依然不屈不饶。

权村长,权叔,你就别生气了,来,抽烟。胡狗子亲自把软中华塞到他的嘴里,又亲自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胡狗子如此这般,像孝敬亲爹亲娘一般,他肚子里的气儿才消了一点儿。说吧,狗崽子,今个儿有啥事儿?

权村长,俺不该急于求成想占你的位子去找李乡长,俺知道,你是俺们天河口的老长官,俺要想爬到你的位子,还得你提携,昨天,俺去了一趟乡上,专门给你买了一条烟,请你以后多为俺指点指点。说着,胡狗子从外衣里面的腋胳下摸出一条软中华,塞到了他的怀里。塞罢,胡狗子就扭头跑了,他这么做,就是求得权村长的谅解,稳住权村长,再寻找机会,一击制胜,爬上天河口一把手的宝座。

望着胡狗子渐行渐远的身影,他猛吸了两口烟,嘿嘿地干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狗崽子,跟俺玩起了心眼儿,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也不尿泡尿照照。不过,这一条软中华总算让他心里的气儿消了不少,天河口总还是要有接班人的,这胡狗子还真不赖,能把事情圆场,假如自己干完这个项目之后,不想干了,冲着这条烟,还是把胡狗子扶上位,毕竟胡狗子是凹里胡氏家族的侄儿,不看僧面看佛面,肥水也不能流外人田,总不可能让乡上派一个外姓人来掌管天河口村吧。

甩掉了胡狗子这档事儿,他对自己的规划还是挺满意的,他又想起李乡长来,这项目过了有段时间,李乡长咋还没有给他通气?啥时开工?想着想着,他有些按捺不住了,得亲自去问问李乡长。他折回了家,又骑上了他那辆老牛般的破摩托,哼哧哼哧地向乡上飞去。

李乡长的心情不错,一大早的,文书给他递过来一份厚厚的红头文件,是关于打造生态天河口旅游景区项目的批复文件,不用看,县里同意他的项目,这是一件大好事儿。他拿出了手机,正准备拨通权村长的电话,把这个振奋的消息让他也一起分享。不料,权村长没敲门,竟然火风火燎地一脚踏进了他的办公室。

李乡长,你这办的是啥事儿?一个月过去了,项目的事儿咋还没有口信?他进门就劈头盖脸地问起来。

李乡长面对他的质问本想大发一通脾气,这个老胡呀,头发都斑白了,办事儿还像腋下无毛的毛头小子,可转念一想,这时间拖得也是有些长,连自己这几天也有些按捺不住,几次都想拨通王副县长的电话,但感觉总是羞于启齿,当领导得有一股忍劲儿,宰相肚里能撑船,拨电话的手又收了回来。想想权村长,也能理解。权村长,这么一大早的,何事儿把你又给吹来了?他哈哈地笑着,心里埋着葫芦。

李乡长,那事儿咋样了?一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俺急得这几夜都没合眼?

不会吧,我看你这精神劲儿蛮好的,不像没睡觉精神恍惚的模样。李乡长依旧呵呵地笑着。

李乡长,别卖子了,俺们的那事儿到底咋样了?你得给俺透个底。

李乡长没再理会他的话,起身给他沏了杯毛尖茶,坐,着急也没用,我比你还急呢,关键是王副县长不急。

李乡长,你打个电话问问不就得了。

权村长,有些事儿是急不来的,急婆娘嫁得了好男人吗?

哎,这是要急死俺老头子,李乡长,要是有信儿了,你得第一个告诉俺。他没得心思喝茶,李乡长的话已告诉他了,项目还没有批下来,坐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起身要回去。

权村长,急个啥?不耽搁品茶的时间。说着,李乡长把那份红头文件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哪顾得口茶,拿个文件从头到尾一口气看完,尽管是囫囵吞枣,但意思已经很明了,项目批复了,这事儿成了。

梅花这些天身体有了反应,闻到油味儿、吃饭都有些反胃,甚至于呕吐。贵娃哥,俺好像怀上了。

真的吗?胡世贵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忙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到了梅花的肚子上。呵呵,儿子踢俺了。

你傻了吧,贵娃哥,八九个月时,娃儿才踢呢,这才刚怀上。梅花嗔道。

胡世贵嘿嘿地憨笑着,俺就是感觉到了,边说边在梅花的肚皮上亲了一口,俺亲着俺的儿子了。

梅花挺起了肚子,贵娃哥,俺让你亲个够。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胡世贵又贪婪地亲了几口,似乎永远亲不够似的。

贵娃哥,娃儿怀上了,可俺俩的结婚证还没领,户口也没上到你们那儿,这可影响娃儿将来上户口。梅花担心地说。

胡世贵一心扑到挣钱上,倒把这事儿给忽略了。梅花,你说的对,俺现在就去请假,赶明儿赶紧回去办。他也是个性急的人,在这件事上,他可不能马虎。

俺已经让俺爹把俺的户口本及村上的证明邮寄过来了,明个儿俺俩就回天河口办结婚证和上户口。

第二天一大早的,胡世贵和梅花背上了简单的行囊,搭上了回天河口的列车。列车驶过了平原,驶过了高原,驶进了大山。

贵娃哥,这里的山好美哟。梅花透过车窗望着窗外感叹着。

梅花呀,山有啥好看的,你这是看稀奇吧,俺们世世辈辈都生活在山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着那种贫穷落后的生活。胡世贵也发着感叹。

贵娃哥,俺就喜欢这青山绿水、小河潺潺的山里,有山有水还有人家,还有那云雾缭绕的仙境。梅花上过高中,说出来的话也富有诗情画意。

那这次回去,俺就让你看个够,并且是免费的,不掏一分钱。胡世贵嘿嘿地干笑着。

贵娃哥,俺老家是平原,没见过大山,这大山确实比平原美,等俺们的娃儿出生了,俺就在山里带娃儿,过着那种山清水秀的日子,你看咋样?

把俺一个人放在城里?

贵娃哥,你看,在城里多一个人多一份开支,俺们得把钱攒着,将来好为俺们的娃儿在城里买套大房子。

你说的也是,俺听你的,梅花,俺想俺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越来越红火。

不知不觉中,客车在山路上颠簸着把他俩拉进了天河口。

临行的时候,梅花和贵娃没忘记给大哥大嫂及侄儿买些礼物,山里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他俩就给哥嫂及侄儿各买了一套衣服。另外,他俩还给权村长买了上好的烟和茶叶,回去办证和户口,总少不了给权叔添麻烦。

在村口,他俩正好遇上了河边正在思忖如何建设好天河口的权村长。

权叔,你好。胡世贵见了权村长格外亲切。

你是?权村长怔了一下。他还没有认出来。

俺是贵娃子,权叔。胡世贵补充着。

哎呀,你看俺真老眼昏花了,竟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他猛拍了一下脑门,揉了揉眼睛。

哦,权叔,俺和梅花也不知你喜欢啥,就自作主张给你买了条烟和一包茶叶。胡世贵边说着边从包里拿出烟和茶叶递了过去。本想去你家的,叫客不如遇客,碰巧遇上你了。

贵娃儿,你还真有心,把俺还记在心里,嗯,这烟和茶叶俺收下了,你小子真不错。权村长接过礼物,眼睛打量着胡世贵身边如花似玉的梅花。

梅花,这位就是俺经常给你提到的权叔,小时候,他和胖嫂经常救济俺,使俺才能长大。胡世贵向梅花介绍着。

权叔,你好,听贵娃哥说,你是家族里德高望重的人,俺们以后全仰仗你了。梅花甜甜地说。

贵娃子,这是你婆娘,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通情达理、贤惠的婆娘,老天真是有眼,让你们三房头娶个这么好的婆娘。权村长啧啧地说着。

权叔,俺和梅花这次回来,有很多事儿还请你帮忙。

俺们都是一家人,只要用得着俺的地方,你和梅花尽管开口。

三房头的贵娃子娶了个七仙女秀的婆娘,这风声不径而走,吹遍了凹里的角角落落。凹里人都纷纷奔向了胡世贵的那两层楼房,亲切地招呼。

贵娃子真有出息,如今也混得有模有样,成老板了。

穷人的娃子早出力,贵娃子是先穷后富。

贵娃子的婆娘好漂亮,你看那手、脸和皮肤,细皮嫩肉的,赛过天上的嫦娥。

胡世贵一遍遍地散着糖和烟,梅花沏着茶水。

亲不亲?家乡人。家乡永远是自己的根儿,胡世贵感到一阵阵亲热感,梅花也感受到了凹里人的朴实、善良、憨厚。

王桃花正在做午饭。胡狗子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厨房。

死狗子,啥事儿?看你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是不是想当官儿想疯了?权村长还没有退下来,姜是老的辣,你就是安心等着吧,着急上火,没用。

桃花,俺看你真是张臭婆娘嘴巴,说话没一句好听的,鸡巴大个村长,俺才看不中。

看不中,你又是给乡长送酒又是权村长送烟的?

哎,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等吧,桃花,贵娃子回来了。

贵娃子回来了关俺们屁事儿,他过他的,你过你的,风牛马不相及。

桃花,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贵娃子毕竟是俺们的亲兄弟,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而且这么多年没回来。

你俩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俺身上也没有,与俺球相干。

俺们是家门,得相处和睦,免得凹里人看笑话,凹里人都去看他俩了,俺们也去瞧瞧。

有啥好瞧的,不就是一个人吗?啥?两个人?贵娃子不是一个光棍汉吗?咋就俩人了?

你真傻,贵娃子难道就不讨婆娘了?凹里人都说他的婆娘貌若天仙,走,俺们也去看看。

王桃花本来一百个不愿意,开始以为小叔子一个人回来了,以前,她对贵娃子率先在天河口盖起了两层楼房心生妒忌。亲戚盼得亲戚好,家门望得家门倒,在大山里,妯娌关系就是这样的,没得法儿。贵娃子一个人回来,一个单身汉子,在山里是被人瞧不起的,连个家都成不了,再有钱,还是怂货一个,无后为大。可她听到胡狗子说,贵娃子还带了一个婆娘,这就更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把饭蒸好,又去里间换了件新衣服。嗯,应该去看看,贵娃子讨了个婆娘,俺俩是兄嫂,有新人进门,俺俩就得有个兄嫂的样儿。其实,她就是想去瞧瞧贵娃子的婆娘是丑小鸭,还是白天鹅?

桃花,你这样做就好了,俺们毕竟是亲兄弟。说着,胡狗子挽起了王桃花的胳膊,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子。

王桃花没有抽回她的胳膊,做样子也要给众乡邻看看,给贵娃子和他的婆娘看看。

众乡邻在贵娃子屋里聊着家常,凹里添了新人,这也是一件喜事儿。

哎哟,桃花,快来看看贵娃婆娘。李大妈见了王桃花,忙着招呼,并拉着她的手来到了梅花面前。梅花,这是你大嫂,桃花嫂子。

桃花嫂子,你好,俺听贵娃哥常说起你,说你能干、贤惠,支撑着这个家。梅花很大方地说。俺和贵娃哥给你和大哥及侄儿壮壮买了套衣服,不知合适不合适?快来试试。

李大妈忙从疯狂的孩子群中拉过胡壮壮,帮着试衣服。合适合适,壮壮穿着太帅了。凹里人平时是不穿新衣服的,新衣服都是留着过年时才穿的。

壮壮,脱下来,留着过年穿。王桃花说着要脱壮壮身上的衣服。

大嫂,别脱,壮壮喜欢,就让他穿着,等下次回来,俺再给他买一套。

壮壮,快谢谢梅婶子。王桃花拉过小壮壮说。

谢谢梅婶子。小壮壮嘟咙着小嘴巴稚气地说着。

桃花,你看,梅花多好,你们一家人真幸福。李大妈很羡慕。

众乡邻都对胡狗子、贵娃子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权村长、胖嫂急匆匆地来了。

贵娃子、梅花,光忙着说话,还没吃饭吧,走,你胖嫂忙了一阵子,烧了两个菜,俺们喝两杯,哦,胡狗子,你也一块,走,别让饭菜凉了。

这是凹里的待客之道,每次凹里有贵客来临,权村长就是东道主,热情款待客人,这也是他得到众人认可,一直稳坐在天河口一把手位置的重要原因。一家人去了权村长家,猜拳声一直进行到夕阳西下。

第二天,胡狗子又宴请了贵娃、梅花及权村长和胖嫂。

第三天,贵娃和梅花办好了所有的事儿,又搭上了去城市的客车。梅花依依不舍地说,贵娃哥,俺还没有在天河边玩够呢,那清凉香甜的天河水真香。

不急,等你生下了小宝宝,天天带着俺们的宝贝在清澈的天河水里捉鱼、捉蟹、捉虾,让你玩个够。

梅花透过车窗,望着渐行渐远的美丽的天河口风光,心中升起无限的留恋。

权村长这些天所有的事情对他都不感兴趣,除了天河口景区建设的事情。他买了笔和白纸,每天都在测画着,白纸画了一大摞,尽管他不是学建设专业的,凭借着多年的实践经验,让他做监工,他就一定得做好,不能把造福子孙万的工程搞成了豆腐渣工程。他要做到未雨绸缪,把一切工程上的事儿做到心中有数。胡老爹依然赶着他的两头老黄牛淌过天河水到对面吃草去。权村长,你这天天地测呀量呀的,这天生的天河不好吗?非要把它建成啥深塘子?水火无情啊。

胡老爹,你老了就甭操心俺们这一辈要干的事情,这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情,咋与“水火无情”扯上关系了呢?你老着急的是这湖光山色于一体的天河风景区造成了,你的老两牛没地方吃草了,俺告诉你,你的老牛在这儿吃草,到处屙屎,把水体污染得不成样子,再过些天,这里就要开工了,你的老牛要赶到北山去吃草,听到没有?胡老爹。他大声叫着,也不知道胡老爹听到没有,反正他借着这个机会把该表达的意思传达到了。

胡老爹无奈地摇了摇头,权村长的话他早已听到。

又过了十来天,天河口的公路上轰隆隆地开进了几辆大车,车上装载的是各种大型机械,有挖掘机、铲土机、压路机等等,那气势走在天河口的土路上,地动山摇。

凹里人都出来看热闹,对着那些机械指指点点,都说,这些机械可威武呢,特别是那挖掘,手臂老长,一爪子挖下去,地面上出现偌大的土坑,顶得上十几个劳力干一天。同时,也有他们对权村长的赞扬。权村长干了一辈子,这次可真为天河口干了实事儿。把天河口打造成牛郎、织女相会的地方,每年会吸引大量河口外的人来这游玩,俺们就会有大量收入。俺要开一个小卖部,俺就是部长。俺也开一个小吃店,俺就是店长了。凹里人你一句俺一句说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权村长这会儿可神气了,见人满脸堆笑,目光里是那不可一世的傲气。想想也是,天河口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哪儿开进来这么多大型机械,有谁有能力给天河口带来这么大的工程、项目?有谁又给子孙万代造这么大的福分?没有,只有他权村长一个人,他办到了,眼前的这些大型机械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理当神气,理当坐到凹里各家各户的上席位子。

带头进天河口的是一辆四连环的小车子,权村长曾经在乡长开会见过这类型号的小车子,听同行说,这不是五连环,是名车奥迪,他不知奥迪是啥车,反正小车子都一样,坐着舒服。

权村长,快过来,这是高总,是承包天河口风景区的老总。李乡长一下车就叫了起来。

高总,这是天河口的权村长,是你工程的监工,也是天河口风景区协调委员会的主任,你可要把他给哄好哟。李乡介绍着。

权村长伸出他的手和高总握了握手,好说好说,欢迎高总,俺们合作愉快。

权村长,说说你的规划。高总很客气地说。

权村长把他这些天的规划早已打成了腹稿,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遍。李乡长听了不住地点头,高总也不住地点头。交待完了一切事情,李乡长跟高总又坐进了四连环的小车子。剩下来的就是黑大个李包头,他是高总留下来负责这个项目具体实施人,和权村长一样,是李乡长指派的举足轻重的人物,这天河口风景区建设的咋样?主要就看他俩的了。

李包头个头很大,身上有一股傲气,一下小车子,就开始忙乎开了,让挖机开道,在天河边铲出了一块很大的平地,接着把各种机械都一一开到了平地,所有的工人都忙乎了起来,天河边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机器的轰隆声、人们的嘈杂声、天河水的流淌声,混合成一片,构成一曲交响乐。

夕阳西下,黑包头给所有的民工交待:晚上加工,先铲开一条河道。于是,天河口的上空架起了有如太阳的灯泡,把天河口的夜晚照得如同白天。交待完毕后,他把小车子开到权村长的院子外。

权村长,和嫂子一起,我们去乡上,高总在街上等我们。黑包头在院子外叫喊着。

胖嫂还是第一次坐上小车子,浑身不自在,生怕把车里的座位弄脏了,这儿拍拍,那儿拍拍。

黑包头,去乡上干啥?权村长有些疑惑。

当然是商量一些事情。黑包头心不在焉地说。

黑包头,你先交个底儿,俺也好有些准备。权村长还是不知道去乡上到底干啥。

到了你知道了,就是吃饭、喝酒。黑包头哈哈地笑着。

吃饭、喝酒是你们男人的事儿,俺还是不去了。胖嫂想下车。

这是高总的心意儿,嫂子还是一块去吧。黑包头说。

权村长知道,很多事情都是在饭桌上边喝酒边谈成的,婆娘有口无心,有时把不该说的事情捅了出去。便说,黑包头,就让胖嫂留在家里看家吧。其实,如今大山里已没有了小偷,吃穿都不愁了。

胖嫂下了车。黑包头一脚油门,把权村长带到了乡上的四季红大酒店。

快来,权村长,就差你了。一进门,高总就热情地招呼着。

权村长扫视了包厢一下,包厢里就是李乡长和高总,加上他和黑包头,一共四个人,应该是四个重量级人物。在相互推诿之后,李乡长和高总坐到了上席位置,黑包头和他分坐在高总和李乡长两侧。

酒过三巡,高总开始说话了。权村长,这天河风景区项目建设,我和黑包头还仰仗老哥你了。

这个好说,高总,俺呢,是山沟里土生土长的土老鳖,一辈子穷怕,还等着跟高总一起发财。他嘿笑着。

权村长,这就要看你的悟性了,我吃肉绝不会忘了给你一勺汤的。高总笑着说。

高总,俺也不指望你的一勺汤,有半勺就足够俺这半辈子了。

权村长,我们说点正事儿,这天河河道打造水体景观,务必要拦坝,势必要淹没些土地,而这些土地呢,有些是私有的,有些是公有的,你咋处理呢?高总出了一道题。

这个嘛,好办,把损失压到最少。说着,他朝李乡长瞟了一眼。李乡长默笑了一下。他知道他的话说到点子上了,现在就要看高总的意思了。

高总向黑包头点了一下头。黑包头会意,从包里掏出两沓用报纸包起的厚厚的两沓票子,塞给他和李乡长每人一沓。权村长、李乡长,我到贵地承揽工程,一点儿心意,还望两位地方的瓢把子抬爱,来,为这次成功合作干杯。他不留给李乡长和权村长说话的机会,一饮而尽。

合作愉快。李乡长一饮而尽。

他也跟着李乡长一饮而尽。这时,他才知道,这天河口风景区工程不是李乡长找的高总,这高总可能有更大的社会背景,肯定与县里领导有瓜葛,否则,这么大的工程,一般人是很难承包的,以后办事儿,他得谨慎行事儿,留个心眼儿。

酒宴一直进行深夜,四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喝酒、猜拳,再不提工程上的事情。

梅花的肚子越来越大,凸起得像个水桶,挺得老高。如今的儿媳妇怀了崽,婆婆得忙前忙后当佣人,把儿媳妇伺候得好好的,因为那肚子里的崽儿可是她们家的根儿。人一生图个啥?古言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老了,图的就是子孙满堂,把根儿传下去,对得起列祖列宗,死而无憾。贵娃爹娘去的早,没人伺候梅花,他只得担负起伺候梅花的担子,早上一大早起来,就给梅花熬上了乌鸡汤,然后去工地干活,干活期间,一有间隙,他就得接二连三地打电话,问,梅花,你起来了没有?音乐放没放?那叫“胎教”。不能呆坐在家里,要出去走动走动,儿子长得壮些,他已肯定梅花肚里怀的是带把的男娃儿,因为那肚子又大又圆,看那势头,身个儿就像他,牛高马大。哦,梅花,不要听音乐了,儿子也要出去转转,快到广场去转转,把儿子的身体练得棒棒的……梅花生性温柔,他说到那里,她就做到那里。梅花和她肚子里的娃儿就是他的心头肉,时刻牵挂在心上,念叨在嘴巴上。

最快乐的是下班回到那间出租屋里,他和梅花为了节省开支,租了间三十平米的房子。屋虽小,但充满了温暖。他一回到家,梅花把早已凉好的温开水递到他嘴边。尽管她腆着大肚子,还用她那温柔的小手给他搓揉着双肩。他则把他的耳朵紧贴着她那凸起的肚子,娃儿好像感受到了他阿爹的亲昵,用脚使劲地踢着他的脸,阿爹阿爹,俺要出来。梅花腆起的肚子又凸起了一个包,痛得她哎哟哎哟不停地叫着。他赶紧把他的脸移开,娃儿立即变得乖了,也不再踢他的阿娘了。他最爱感受这温馨的时刻,人的一生为的是啥?不就是老婆、娃儿、热炕头吗?娃儿即将出世,说实在的,眼前,他每晚搂着梅花睏觉,抚摸着那凸起的肚子,就是亲昵着可爱的娃儿,他很满足。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如今,生娃儿不再是那种“儿奔生、娘奔死”的自然顺产了,大都采取的都是剖腹产。梅花说,她想自然顺产,她阿娘生她的时候,是在茅坑屙屎时产下的她,时值三九寒天,阿娘在茅坑里吓得大叫,奶奶忙赶过来把她从屎堆里抱起来,暖在怀里,屋里的一棵腊梅正在傲然开放,奶奶就给她取了名字,叫梅花,她不怕苦,生娃子啥痛的?就是那么一会儿时间。其实,贵娃知道梅花是为了省钱,私下里他俩打听过,在省城培腹产至少也得万儿八千的,相当于贵娃下苦力两个月的收入。这些日子,她怀着娃儿,也没上工,家里就贵娃哥一个人扛大梁、挣钱,还得一心管二,为了她和娃儿的营养跟得上,他宁可吃差些,把好吃的都留给了她,这样的男人是好男人,是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她爱他,这辈子都离不开他了。她坚持要自然顺产,贵娃儿只好私底下给妇产科的医生塞了一个红包,让医生谎说她肚里的娃儿胎位不正,自然顺产存在一定的风险,这是善意的谎言,她听信了医生的话,走上了手术台,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

当娃儿呱呱坠地的时候,贵娃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即给娃儿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胡传根。把他们老胡家的根儿传了下去,当即跑到医院的后院,对着天河口的方向,磕下了三个响头,列祖列宗,俺总算对得起你们了。

日子一天天地长起来,小传根渐渐地长大,三翻六爬九妈妈,小传根会喊阿爹阿娘了。每当贵娃下班回到家,他就扑到他的怀中,很稚气地叫着阿爹。他抱起小传根狠命地在小传根的脸上亲着,把小传根的脸亲出了一个红印子。梅花在一帝幸福地笑着,他们是幸福的一家。梅花在不足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带小传根,城市开销太大了,张口闭嘴都要花钱,出门要花钱,呆在家里也要花钱。梅花的奶水不够,得给传根买奶粉补充营养,光奶粉一项,每月都得一两千,他们的日子捉襟见肘。那天晚上,小传根睡着了,小俩口睡不着,轻声地商议着日子。

贵娃哥,这每天的开销太大了,三张嘴要吃饭,还有房租费,水费电费的,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俺们得趁早打算。

梅花,你不要怕,一个娃儿三年穷,你只管带好俺们的小传根就行了,这挣钱的事儿就甭管了,俺会拼命挣钱。

贵娃哥,你误会俺的意思了,俺的意思是俺们要节俭,趁俺们年轻,多攒些钱,好为传根的将来着想。

梅花,你就直说了,该怎么做,俺听你的就行了。

贵娃哥,俺想呀,俺们三个都在城里花费太大了,小传根已经会走路了,就窝在这间小屋里不利于成长,俺想把小传根带回天河口老家,那儿房子大,又有新鲜的空气,还有青山绿水,有益于小传根的身体健康,这样以来,你到工地的工棚里和大伙们一起吃住,又省了一批开支,早攒些钱财,好为小传根谋前程。

多好的婆娘,句句发自肺腑,说到贵娃的心坎上了,以前和梅花一起干活,两个人供一个家,而眼前一个人供三张嘴,确实入不敷出,可是,梅花和小传根回到天河口老家,自己一个人在城里寂寞、孤单了咋办?

梅花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贵娃哥,如今交通发达了,从天河口老家来城里,也无非四五个小时的路程,你想俺了,或是俺和娃儿想你了,搭车就来了,俺回到天河口,把老家宅的田地种一些,种一块菜园子,让小传根吃些有机蔬菜。

贵娃没再说什么,梅花一直都在为这个家着想,他的理想是在城里买套房子,有个安身窝,像这种租房的日子也不好过,还要看房东的脸色,今个儿高兴了让你租,明个儿有意见了,就让你滚蛋,前段日子,小传根睡觉颠倒了黑白,夜夜晚上不睡,折腾得他和梅花轮流抱着哄睡,这是次要,为了娃儿,他和梅花吃啥苦都无所谓,关键是小传根闹腾得周遭的住户睡不着觉,楼上的房东也睡不着,第二天,房东就退了他一个月房租,让他俩另外重新寻房子。这种如浮萍般的日子真不好受,梅花没说啥,但他看到了她扭过头去藏在眼角的辛酸的泪水。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心如刀绞般疼痛,看着娃儿和梅花受苦,他不能给予他们什么,甚至是一个安定的窝儿都没有,痛楚的泪水留在心里。这一年里,他和梅花已经搬了三次家了,这种飘浮不定的日子让他在心里痛下决心,不能让小传根将来也受这样的苦,一定在城里给他买套房子,让他成为体面的城里人。他和梅花算计过,他俩的存折上已经上了六位数,这笔钱再苦再累也不能动,只能让它慢慢地涨起,而不能折了,所以他就没日没夜地干活。梅花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梅花,你和传根最多在天河口待上一年,最近一些时日,等俺闲下来,俺就去瞅房子,先付上首付,明年装修,你和娃儿就可以住在城里了,俺们一家三口永不分离,明个儿回去,你和传根想吃啥就买啥,大山里的东西便宜,别省着。

嗯,贵娃哥,俺和传根回去是享福的,而你一个人在这里干活,熬更守夜的,俺想着心里就难受,你也别太出力了,干干活儿歇歇几天,别累坏了身子。 那一夜,他俩没睡,一直聊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未来总是美好的,他俩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第二天,小俩口带着小传根满大街地逛了一天,买了满满两大包回去的用品。第三天一大早,贵娃用他电动车把娘俩儿送到了车站,目送着娘俩儿踏上了归程。望着渐行渐远的客车,他心里一阵心酸,眼角流下了滚烫的泪水。突然之间,他的右眼皮急剧地跳动起来,他心里一阵前所未有的悸动,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

天河口的大型机械日夜不停地吼声,猛地听去,真像胡老爹的两头老牛仰天长啸个不停,叫得天河口凹里凹外没有了白天和黑夜。凹里人也不嫌弃这聒噪的声音,好多年了,天河口平静得就如那静静流淌的河水,无人问津,如今热闹了,闲着的凹里人没事儿就遛达到河边,看着那挖机如何张牙舞爪地把河床清理平坦的。他们百看不厌,边看边聊着。

听黑包头私下说,这地方要建一个长五六百米的大坝,把河水给堵起来,形成一片蓝蓝的湖。

嗯,不错,那大热天俺就可以跳下去冲凉了。

那可使不得,小心阎王要了你的小命。

听说这河中央还要建一座桥,叫什么来着?鹊桥,真会取名。

那鹊桥是用木头仿照喜鹊架巢建造起来的,如今人真会想,花样真多。

这还不上算,听说还要造两尊像,是牛郎和织女,站在鹊桥两端相望。

这下好了,等建好了,俺和俺婆娘也站在桥两头感受感受。

那叫浪漫,不叫感受。

哞——哞——哞——传来了一阵阵牛哞声,北垭的山梁上,胡老爹在后,两头老牛在前。两头牛似乎受了河底机械的轰隆声的感染,站在山梁上哞哞地叫着,似乎要与挖掘机的吼叫声一争高下。

胡老爹对着老牛的屁股抽了两鞭子,叫个球呢?管你个屁事儿。同时,他又摇头叹气:水火无情啊!只可惜,他的叹息声很微弱,在狂躁的机械轰鸣声中,他的声音连只蚊子的哼哼声都比不上。

权村长每天都跟着黑包头,整个河道上上下下地跑,此时的他像是年轻了二十岁,身轻如燕,来来回回地跑,不觉得一点累,反而越来越有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工程上的事儿有着油水。高总自从开工那天现过身,过后,就没现来过天河口,这不为怪,做大事者,运筹帷幄,高总是做大事的,所有的事儿就是黑包头说了算。他就是黑包头的一个跑腿的,软中华只管抽,白云边只管喝,而且箱子底的票子又恢复了原来那么厚,且还高出了一大截,他的如意算盘终于实现了。有钱了,人的精神就爽一些,胖嫂的脸上整天挂着笑容,对他更加温柔体贴了,夜夜搂着老头子睡。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显然她已过了徐娘的年龄,可她心里年轻,依然有着徐娘的风韵。

黑包头很会算计,把工人分成两班,两班倒,一班上白班,一班上夜班,日夜加班,要赶在来年汛期之前把工程完成。工夫不负有心人,历经大半年的时间,天河口风景区工程完工。

秋风飒爽,这是个收获的季节。天河口风景区还真是游玩的好地方。挡河大坝堵起来了,形成一湖蓝幽幽的湖水,一阵微风吹拂,层层鱼鳞片的波纹荡漾而去。河两端用树棍造型相互衔接而成,真如喜鹊造的鹊桥。桥上两端伫立着牛郎、织女的塑像,织女脉脉含情地凝视着牛郎,似怨似泣,风情万种,牛郎肩挑两箩筐,箩筐里放着俩娃儿,一腿屈起,一腿蹬直,作飞腾状奔向心上人,看得让人向往人间大地的真爱。最让人惊叹的是,黑包头所在的建筑设计公司,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轮人造月亮,架在河对岸的山头上,地上的月亮与天上的月亮遥相辉映,凝望、怨忧、思念、倾诉,各种情怀交融在一起,象征着牛郎、织女的那种永恒的情爱。

天河口天河风景区的名声在方圆百里传开了,都知道天河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地方,凹外的善男信女纷纷来这里游玩、膜拜。剪彩那天,王副县长亲自参加了剪彩仪式,李乡长更是风光满面,权村长忙前跑后,不亦乐乎。

仪式完毕之后,李乡长私下里给权村长交了底。权村长,这天河风景区,你的功劳最大。

李乡长,你说的是啥话?这都是你的功劳,俺只是跑跑腿而已。权村长讪讪地说着,嘴角挂着笑。

老胡啊,你也该隐退了,今个儿,就让胡世财代替你的位子。李乡长一脸严肃,不像是在说笑。

李乡长,你的话,俺没听明白。权村长没想到胡狗子这么快就要代替他的位子,是不是胡狗子又再背后捣鼓了啥?他的心里犯着嘀咕。

老胡呀,该隐退的时候你得迅速隐退,否则以后出了啥事儿,我可关照不了你了。李乡长的话不容置疑。

权村长瞪着迷惑的眼睛,心里还真有些不甘,眼前,他正在天河口的红人,人人都吹捧着,突然下去了,那种失落感,他可受不了。李乡长,你要让俺让位,总得有个理由。他的口气也有些强硬,布衣也可傲王候,况且,他是天河口的功臣。

没得理由,只给你透个风,明天我就去城里的旅游局上任,职位是局长,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用意。李乡长终于说出了实话。

权村长这才明白李乡长让他退位是在保护他,这天河风景区工程里的一些猫腻,也只能李乡长和他知道,他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李乡长高就去了,县官不如现管,以后的事儿就很难说了,让胡狗子上位,一朝君子一朝臣,反正他也捞了不少油水,够自己和胖嫂后半辈子的开销了,以后有什么事儿让胡狗子扛着、背黑锅,他装糊涂,既得了便宜又讨了乖,何乐而不办?李乡长,你咋不早说?俺明白你的意思了,俺听你的。他终于开窍了。

胡狗子不知啥时从路边窜了出来,忙向李乡长、权村长递烟。

哦,胡村长,不,还是叫财村长,从今天起,你正式任命为天河口村村长兼支书。李乡长的神情很严肃,语气很庄重。

谢谢李乡长、权村长栽培,俺一定不负您俩的厚望,带领天河口的村民们走向富裕小康之路。胡狗子文化水平不高,说起官话来还是一套一套的。

不,财村长,你还是叫俺权叔好了,如今再叫权村长有些别扭。权村长对胡狗子心生厌烦,说话也毫不留情。

财村长,如今应该叫权主任,你的财叔如今是天河风景区区委会的主任,你们叔侄俩要同心同德,共同把天河口村治理好,带领众人早日脱贫,走上小康之路。李乡长打着哈哈,笑着说。

胡德权怔了一下,脸露惊诧之色,原来李乡长早已把他的职位安排好了,只是没说出来。他忙说,谢谢李乡长。

权主任,这天河风景区也没啥事儿好做,就是天天在河边转转,打扫一些枯枝败叶的,乡上每月补贴两千元的薪水,也够你和胖嫂生活,你觉得咋样?李乡长说。

这确实是一份既拿薪水又清闲的差事儿,谢谢李局长。胡德权改换了称呼,实际上是说给胡狗子听的,你个狗杂种,挖了俺的墙脚,知道不?俺和李乡长的关系还是很铁的。

李局长?李乡长高升了,恭贺恭贺,今晚俺请客,给李局长饯别。胡狗子怔了一下,忙说道。他不愧于精灵,很会说话。

还是我请客吧,这些年来,多亏权主任和财村长帮衬,我才有今天的辉煌。李乡长说得很亲切。此时,剪彩仪式早已结束,他对着身后的公路上的小车子招了招手,司机便把小车子开了过来,三人上了小车子,去了乡上的夜来香大酒店。

胖嫂扑在血肉模糊的胡德权的尸首上歇斯底里地嚎哭。德权呀,你咋这么狠心啊?丢下俺一个人咋活?俺也不活了,俺要跟你一块去……哭着哭着,她要去撞墙。凹里人赶紧拽住了她。

儿子胡世龙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见到眼前如此惨状,眼泪一下子刷刷地流了下来,他眼露红光,凶狠地怒着,谁干的?谁干的?谁干的……声音低沉,杀气逼人。

谁干的?谁干的?谁干的?谁干的……这句低沉而杀气逼人的话语,似一把利剑直刺每个凹里人的胸脯,令他们不寒而栗,天河口村民风淳朴,自古至今还没有发生过杀人放火的事儿,这是头一遭,而且被杀的人还是他们的当家人,当了大辈子家,老了,却遭如此毒手。有些人猜测,说,可能是贵娃子干的。贵娃子呢?在哪儿……众人又纷纷猜测。他们的心里又一阵颤抖,如六月炸雷,炸得他的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儿。前两天,天河口发生了一件有史以来最为悲惨的事情。

梅花背上背着大包小包、怀里抱着小传根,嘴里哼着摇篮曲回到了天河口。一下车,她被眼前的风景迷住了。与去年见到的风景完全两个样,潺潺的河水不见了,成了一片蓝幽幽的湖水,平静的湖面倒映着绿色的青山。湖光滟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云雾飘绕,犹如仙境。这等景色,她从没见过,只在电视上见过。还有那充满着神话色彩的鹊桥,隔桥相望的牛郎、织女,此情此景,让她想到贵娃哥,早上才分别,倒成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要是贵娃哥在这里该多好啊,他俩就能体念那思念的焦盼。

她把身上的大包小包放在路边,牵着小传根迫不及待向鹊桥走去。站在鹊桥上,吹着飒飒的凉风,欣赏着眼前的美景,特别是那满山的枫叶,红得像霞,印着晚霞,霞光和枫叶分不开,

浑然一体。她沉醉在这美景之中,竟然忘记了身边的小传根。小传根很可爱,扶着桥上的木杈攀爬着,猝不防,稚嫩的小手没有抓住粗壮的木杈,身子一偏,如一块石头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连一声哭声,或是叫喊声都没有。

沉醉于美景中的梅花突然听到一声扑通声,急忙扭转目光,向桥底下的湖面望去,哎呀——俺的娃儿啊——她依稀见到桥底下的湖面泛起了一朵浪花,浪花里似乎有小传根的影子。她又扭转目光努力搜寻桥面,哪儿还有小传根的影子?她又朝桥下望去,浪花不见了,小传根的身子变得清晰,她奋不顾身地翻过了桥上木杈拦起的栅栏,凭着一个母性的本能,扑向了湖面上小传根落下去的地方。

一切都那么平静,霞光、枫叶依旧,湖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凹里炊烟袅袅,凹里人都各自家里吃着晚饭。梅花没有一点儿水性,她在湖里扑腾了几下,没有抓着她的小传根,渐渐地,她也人事不知了,似乎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儿,有湖底四处游荡,寻找着小鱼儿……

胡狗子新官上任三把火,信心十足,天刚麻麻亮就起床了,他得以身示范,如今的人啊,日子好了,反而养成了一个惰性思想,特别是凹里的贫困户,那些光棍条子,就等着公家发钱,发补贴,等、要、靠的思想严重。他有时想,那些贫困户有胳膊有腿的,为啥不努力劳作,给公家减轻负担?就得像胡老爹学习,一个孤寡老人,给他评了个低保,他反而不要,还养着牛,种着地,吃穿不愁。他凹里凹外挨户叫着那些贫困户,让他们起来上工,在河口处,他见着了早起的胡老爹。胡老爹,这么早?!他递上了一支烟。

哦,是财村长,早起早睡的,人有精神儿气。胡老爹接过烟,燃着了。

哞——哞——哞——两头老牛有些识人性,对着天河湖面叫了起来。

胡老爹的目光转向的湖面,两头老牛跟着他这么多年了,今早儿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狂躁。他突然发现蓝幽幽的湖面上漂着两团东西,他有些老眼昏花,看得模糊。财村长,你看看那湖面上漂的啥东西?

胡狗子是背着湖面的,当然没见着湖面上漂着的物件。他转过身去,依稀看见漂浮着两团东西,也看不清楚,毕竟天还麻麻亮。他揉了揉眼睛,心中一惊,小的没看清楚,大的像是一个人浮在水面,面朝下,还漂浮着长发,是个女的。不好!有人掉天河湖里了。他惊叫了一声。同时,奔向了湖面的鹊桥。胡老爹也尾随着其后。

胡老爹,您看,那湖面漂浮的是一大一小,像是娘俩儿。

造孽啊!那娘俩儿咋想不开?扑河了?胡老爹嘀咕着,生与死,他见得多了,但从没有见过娘俩儿一起寻短见的。娃儿是希望,咋带着娃儿一起跳河?胡老爹一遍又遍地嘀咕着。

快来人呀——救人呀——有人掉到湖里了——胡狗子猛然惊醒,他是天河口村的新任掌舵,天河湖面上出现了命案,他得负责任,如今,第一要务就是把人给救上来再说。

权主任、胖嫂及凹里人听到喊声,都奔向了天河湖而来。有人拿了绳子,有人拿了旧轮胎。七嘴八舌地说着法子,如何把人给捞上来。

胡狗子不由分说,拽过一根绳子拴在了自己的腰上,又拽过了另一根绳子,扑通一声跳下鹊桥,向那漂浮的娘俩儿游去。他首先把娃儿拦腰拴住,然后一招手,桥上的众人把娃儿给拉了上去,又把绳子给扔了下去,他把年轻的婆娘给拴好了,众人使劲一起使力把婆娘给拽了上去。最后,他也被拽了上去。众人手忙脚乱地给那泡腐、变了相的娘俩儿接气、压胸,结果都是徒劳,没能把娘俩儿从阎王爷手中给拉回来。

这娘俩儿是谁呢?权主任哆嗦问。他的话提醒了众人,众人都很迷惑,这娘俩儿是谁呢?咋这么想不开,非要寻短见?

众人中的李大妈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女人,女人已泡得煞白,脸部、脖子、手脚等都已浮肿,不细心的人根本无法辨认其是谁。李大妈左瞅右瞧,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似曾见过,又不知在哪儿见过,总感觉有些面熟,特别是那皮肤,尽管被湖水泡得煞白,但很细嫩。她又蹲下去仔细地瞅着。哎呀!俺的个娘呀!这不是贵娃子婆娘梅花吗?随着她的惊叫,众人也都吓了一大跳。咋是贵娃子的婆娘呢?梅花去年不是回来过吗?贵娃子有娃了?去年回来的时候,小俩口没带娃儿,这娃儿是从哪里带来的?不对,打死也不是,贵娃子那么好,对婆娘体贴,梅花不会走这条路的……

胡狗子惊得眼睛发白,盯着那两具尸首不转动了。这地上的婆娘是有些眼熟,他开始也这么认为,但这事儿咋能跟贵娃子沾上边儿,老弟贵娃子常年在外打工,婆娘梅花就是他的影子,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咋可能这娘俩儿出现在天河口?这就奇了怪了?难道这小俩口产生了矛盾?也不至于呀,他俩还有娃儿,也就是俺有侄儿了,咋没有听贵娃子说过……他的心里翻着五味瓶,该咋办?他竟没有了主张,一时倒慌了手脚。权叔,咋办呀?他带着哭腔。

胡德权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如今天河风景区淹死了人,他这个刚刚上任的权主任,遇到这等事情,该咋办?不能慌了手脚,大风大浪他不知经历了多少,人死了咋办?也没有谋杀,是她自己想不开寻死的,怪不了任何人,黄泉路上无老少,只能说明这娘俩儿的寿命已到,阎王爷在生死薄上签上了他俩的名字。死者为大,得入土为安。财村长,人死如灯灭,也不得复生,俺们要做的就是准备后事儿。

是呀,若不准备后事儿,这娘俩儿的魂儿都没处安放,会成孤魂野鬼。众人纷纷说道。

胡德权一招手,大牛、二牛,回凹里准备一口棺材,这娘俩儿可怜,就让他俩儿呆在一起吧。

众人纷纷回去准备,胡狗子有些伤心,怎么说这娃儿身上也流着他们老胡家的血,他还没相认就这么去了,心酸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从嘴角流进了嘴里,涩涩的,苦苦的,咸咸的,什么味儿都有。贵娃老弟,你也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儿,老天爷咋就对你这么不公平?

财村长,你现在是天河口村的舵把子,这事儿你得给贵娃子吭吱一声。权主任说。

胡世财才从悲伤中惊醒过来,掏出手机,把手机里的电话名单翻了个够,却没有贵娃子的电话。这不怪他,大山里,有的妯娌关系渗进兄弟情谊,有的兄弟情谊不如夜夜睡在一张床上嚼着耳根子的夫妻关系了。这些年了,贵娃子出门在外,他家里有了婆娘王桃花,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从未给贵娃子去过电话,所以也就没有存电话号码。

哎,你这兄弟俩,咋连个电话都没有?火烧眉毛了,连个弯儿也转不了。权主任叹道。

权主任,咋办?胡世财求助着。遇到这样的事儿,他束手无策。

回去在贵娃子房前的场子安排丧事儿,这娘俩儿可怜,费用由村上负责。权主任果断地说。

众人纷纷离去,老规矩,唱孝歌的唱孝歌,打待尸的打待尸的,帮厨的帮厨,打杂的打杂。那天夜里,天河口的上空唱起最悲伤的待尸歌:

“说声你死了就死了,

死到半夜鸡子叫。

鸡子叫来狗子咬,

亡人上了奈何桥。

奈何桥上把手招,

辞了阳间路一条

……”

歌声凄惨,是胡老爹那干瘪的嘴巴里唱出来的,穿过凹里的山坳,在蓝幽幽的天河水面上飘荡。

十一

贵娃自从目送着梅花和小传根上了客车,客车缓缓驶去。他在心里说,梅花,儿子,过几天,俺把这桩子活做完了,俺就回到凹里陪你们娘俩儿玩几天,凹里凹外地到处游玩,俺打算买辆摩托车,这样,俺们三人想去哪里说走就走。当客车从他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他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俗话说,左跳财右跳灾。他的心不禁悸动一下,他感到心口一阵揪心地痛,难道有灾难降临?他们一家人都好好的,哪来的灾难?是自己多想了,刚才儿子上车时,稚气地叫着,阿爹,再见,你早点回来看俺们哟。梅花深情看着他,目光里更是温柔与牵挂。他回到工地,加快了手脚,想把活儿早干完,可右眼皮仍在跳个不停,他用指甲使劲地掐了几下,仍没有止住。娘俩儿刚走一个小时,他有些心急,就掏出电话通了电话。

梅花,你和传要根到家了吗?

贵娃哥,你傻呀,客车才跑了个把小时,又不是飞机,没有那么快的。梅花在电话里格格地笑着。

好吧,梅花,到家了给俺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好的,贵娃哥,你干活也别那么狠力了,要注意安全。

又过了两个小时,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心里有些不安,又拨通了梅花的电话。

梅花,到了吗?

好像快到了,到了俺给你回个电话。

这是他最后听到梅花的声音。过后他又打了几个电话,电话一直处在盲音之中,甚至没有了信号,难道是凹里的信号不好,梅花的手机接收不到?或是梅花和传根累了,早早地睡了?晚上,他睡在床上,总不踏实,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梅花突然变成了一只白天鹅,小传根骑在她的背上,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自在地飞翔,天空中洒下了儿子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他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看着娘俩儿那快活的样子,打心底里感到幸福。白天鹅慢慢地放慢了速度,向他飞来。他伸出双臂,试图拥抱他心爱的娘俩儿。突然,白天鹅的翅膀断了,浑身是血,小传根吓得大声呼叫,阿爹,快来救俺。他奋不顾身地向娘俩儿奔去,无奈山高路险,娘俩儿坠向了悬崖,变成了一朵血花。他吓得大声哭起来,叫喊着,梅花、传根,俺来救你们了。他醒了,原来是一场噩梦,浑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心有余悸,忙打开手机,拨着梅花的电话。电话里依然传来甜甜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这一夜,他无眠。

第二天,他的脸上显出了黑眼圈,早上打饭的时候,兰花姐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精神萎靡的样子,关切地问,贵娃子,你咋了?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说,没事儿,兰花姐,昨晚没睡好。兰花姐打趣着,贵娃子,昨天梅花才刚去,你就想她了?他说没有,没有的事儿。说罢,埋头吃饭。说罢饭,他便去上工了。右眼皮跳得更加厉害了,加上昨晚的噩梦,他心有余悸,难道梅花和小传根出事了?他又摸出手机,拨着梅花的电话,电话里依旧是那种甜甜的提示音。他没有心思干活儿,有几次差点儿出了差错。他度日如年,干活儿没了心思,本来一天能干完的活儿,他只干了一半。晚饭的时候,兰花见状,说,贵娃子,你今个儿咋跟丢了魂似的?有啥事儿,快跟俺说说,这梅花也是的,回去两天了,也不给俺通个电话。兰花姐,俺也正愁着,梅花的电话从昨天到现在都打不通,是不是家里出事了?兰花姐忙掏出电话,拨着电话,电话里传的声音与他手机传来的声音一样。贵娃子,你赶快请几天假,回去看看,娃儿还那么小。一句话提醒了他,不能再这样熬着了,干着急,得回去看看。他连夜去了车站买了次日的车票。

客车在山路上蜗行,近了近了,他很快就能再见到他的梅花和小传根了。归心似箭,他只恨客车行得太慢,恨不得飞回到天河口。

下了客车,他就直奔家门口。走近一看,他的心里犯着嘀咕,大门紧锁着,屋外的场子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梅花去了哪里?他又屋前屋后地转了个遍,哪儿见梅花和儿子的踪影?

他正寻找着,大哥胡狗子来了,他时刻等待着老弟回来。贵娃子,你啥时回来的?

财子哥,俺刚下车,梅花和小传根呢?他劈头盖脸地问。

哦,贵娃子,你跟俺去一个地方。他的神情有些悲伤,扭过头去,尽量不让老弟看到。说罢,他就默默地在前边带路。

贵娃子头脑不着边儿,大哥咋了?也不回应俺的问题,闷头闷脑地带俺去哪儿?要去干啥……一连串的问题在他的脑子里闪过。大哥向屋后的山坡走去。他紧跟其后。对于他的问题,大哥闷头闷脑地吭了一句,去了就知道了。

兄弟俩走到一座新坟面前,垒起的黄土还带着土腥味儿。贵娃子更是迷惑不解,大哥,没事儿来坟地干啥?

贵娃老弟,大哥对不起你呀,这黄土下面埋的是梅花娘俩儿啊。说着,胡世财哭了起来,把梅花和小传根怎样遇难的经过诉说了一遍。

贵娃子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响,晕了过去。过了许久,他才醒了过来,走时还好好的两个人,咋眼前却是阴阳两隔、黄土一坯了呢?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贵娃子,人死如灯灭,活人还得顾眼前的日子。胡世财安慰着贵娃老弟。

哇——他又恸哭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从小到大,他从没有流眼泪,平时若有了委屈,他也只是有泪往心里咽,从没有这般悲伤过,一个家毁了,他的眼泪流成了雨线子。

财村长知道劝说贵娃老弟也无济于事,面对如此惨事儿,每个男人都无法接受,这需要时间,时间会慢慢湮灭一切,就让贵娃老弟在这里多陪陪娘俩儿,等会儿,吃晚饭的时候,他再来叫老弟。于是,他就悄无声息地回家忙去了。

贵娃哭呀哭,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渐渐地,他的眼泪哭干了,眼里露出了凶狠的红光。他慢慢地想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凹口的天河自古以来就是一条潺潺而来的河流,河水清澈见底,河水不深,只能没到膝盖,鱼儿自由自在地游来游来,娃儿在河里玩耍,也像自由自在的鱼儿,在他的印象中,从没有淹死人的事儿,而如今,他的婆娘和娃儿都淹死在这堵死的蓝幽幽的天河水里,说破了,这蓝幽幽的天河水就是罪魁祸首。对,不对,这蓝幽幽的河水从何而来?刚才大哥说了,是权村长的政绩!想到这里,他的面部抽搐了一下,直接杀死梅花和小传根的凶手就是权村长。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贵娃子失去了理性,他要报仇,他要为阴阳两隔的梅花和小传根报仇!他奔跑回家,抄起屋檐下的锄头,奔向了胡德权的家。

权主任正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品尝着毛尖茶,日子过得很滋润。前两天的贵娃子婆娘及娃儿那档子事儿,确实让他前天不安了一个晚上,如今烟消云散了,那梅花婆娘要想不开,抱着娃儿跳河寻死,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也没得球法子。反正黑包工头送到他手里的票子也足够他和胖嫂生活后半辈子,赶明儿就去城里看套房子买下来,过几天城里的生活。

贵娃子一脚踢开了权主任的院门,抡起手中的锄头,像挖地般挖向了权主任的脑袋及身体,一下两下三下……

胡德权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倒下了,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肉。

贵娃子扔下了手中的锄头,浑身溅满了殷红的鲜血,梅花和小传根的仇报了。他跪在院子里,高呼了一声:梅花、传根,俺把你们的仇报了。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知道自己罪责难逃,实际上,他早想好了,在他抄起锄头的那一该起,他也不想活了。他奔向了天河,奔向了鹊桥,面对着蓝幽幽的天河水,一头扎了下去。蓝幽幽的湖面上泛起了一朵美丽的浪花,那是他曾经美丽的人生。

好多天以后,天河口的村民协助大盖帽到处寻找贵娃子,凹里凹外的路口都封了,贵娃子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踪影。最后,还是财村长建议把天河湖的水放干看看。贵娃子一头扎下去,半截身子扎入了深深的淤泥之中,身子泡腐了,也没能浮起来。

胡大爹赶着两头牛在北垭的山梁上,两头老牛对着天河湖哞哞地叫着。他随着牛的叫声,长叹一声:水火无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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