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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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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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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坎子山

你个死丫头,翅膀硬了,连奶奶的话都不听了,真是白眼狼,白白喂了这么多来,喂头猪年关还能宰了吃肉,喂你啥用没用,白长二十多年。

吴凤莲一大早就嚷开了,按惯例这个时候她正在离小区不远的莲湖公园里跟着一群老太太练太极。练太极好,可以让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培养人的涵养,做到无欲无争,经常练习太极拳,会显得精神特别的饱满,身体硬朗。往事不堪回首,早年的艰苦岁月,肩扛背驮的日子,让她落下了颈椎、腿脚关节逢阴雨天气疼痛不已。那种痛是钻骨子的疼,疼得喊爹叫娘泪眼婆娑,大把的药如下饭一般,吃得她胃痉难受苦水直流。既然不管用,还吃它干啥?她就不吃了,就被邻居王大妈拉去练太极了。王大妈是老年太极队的队长,练得一身好太极,身轻如燕疾走如飞,如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七十岁人了,头发没有一丝斑白,粗黑粗黑的。王大妈对她说,她这身子骨都是太极给练出来的,凤莲呀,你那颈椎、关节痛是不锻炼的结果,只要你坚持练太极,准保你百病袪除,落得个好身体。她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跟着王大妈练太极去了。王大妈在前她在后,手脚头眼神配合一气,保持上下相随,节节贯穿,连续圆活,动作连贯柔和缠绕劲力完整。开始,她并不习惯,随着王大妈甩膀子弓步左右摇摆,还像那么回事儿,可几个回合下来,王大妈气喘吁吁脸沁微汗,而她则一点不累没当回事儿。王大妈笑呵呵的,银铃般的笑语声响在她的耳畔,苗妹子,练太极要以意导动、不用拙力、虚实分清、轻灵稳定、上下相随、动作协调、动作呼吸、自然结合……你那做样子,绣花啦,起不到锻炼的效果。于是,王大妈亲身示范,纠正她的动作细说要领。她蹦着跳着吸气运气嗨气,万事儿皆有律。她感觉到累了,浑身舒畅心旷神怡,腰腿颈椎不痛了。天长日久,她身上所有的关节不痛了,神清气爽中气十足,练太极练出了此般神奇的效果,她坚持了下去,风雨无阻成了她生活中的必修课,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一样。早五晚七,她的生物钟早已形成,时间一到,脑子里的钟咚咚地敲响着。王大妈专门买了一台带有小辘轳的的音响,配上太极的节奏、乐曲,一群老太太练得挺认真。王大妈仙逝后,就把那台音响留给了她作个念想。自然而然,她也就顺袭了王大妈的队长职务,成了这群老太太的头领。

奶奶,我心意已决,腿脚长在我的身上,任何人都决定不我前进向上的步伐,难道你还能把我的腿脚砍了不成?

我的态度强硬,撅着嘴巴回击着。我叫吴根苗,今年二十有余,正是冉冉升起的太阳,尽管是个女孩子,但我充满着阳刚之气,积极向上。我有些迷惑,真不知道奶奶是咋想的?是不是越老越糊涂?这个我从小到大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奶奶,是我最敬畏的人,我是她的乖孙女,一直以她的话语为圣旨,不敢越雷池半步,而这次我坚决寸步不让,我认为我在再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一件值得终身回忆的事情。为啥一直视我为掌上明珠的奶奶不支持我,反而阻止我、打击我?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一定要斗争到底。我不再是那个留着两条柳辨子的小丫头,整天和男孩子们在公园里满天地疯跑。我有我自己的思想、理想,不想再受任何藤蔓的羁绊,脚长在我的腿上,我自己的路我要自己去走。

我对我的名字也充满着不解,取啥名字不好,非要取什么根什么苗的,听着多俗气。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我竟姓吴,随奶奶的姓。按传统,我应跟爷爷、爸爸姓王,咋就跟奶奶姓?难道是爷爷或是爸爸入赘到吴家?在这个家里,我最敬重的是爷爷,爷爷在奶奶的嘴巴里是王老实、王疙瘩。奶奶这么叫着叫了一辈子,我从没有见过爷爷发过火。有时,我也认为爷爷挺窝囊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就要受一个女人的气?过去鼓吹女人也是半边天,真的把女人鼓吹到天上去了,坐在男人头上。尽管我是个女的,我还是要为男人打抱不平,为爷爷打抱不平。爷爷对我的理想和人生追求是大力支持的,支持我有独立的思想,支持我去大胆闯世界,走出一条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路,哪怕道路上铺满了荆棘。世上本没有路,必须要有人走下去,才会有路。

苗苗呀,你这是忤逆不孝,不许你去你不能去,去了我就打折你的腿,永远别回这个家。吴凤莲气得翻着白眼,这个家一向都是她主宰着,说出的话向来是说一不二,是一道圣旨,老头子不敢违背,小丫头也从没有顶过嘴巴,今个儿是咋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气得胸口一阵阵起伏,一阵剧烈地咳嗽。

老头子王守义忙扶着吴凤莲,轻轻地捶着她的背,叹着气道,老太婆,你这是操得哪门子心,儿孙自儿孙福,圈在笼子里的鸟终不会飞不出雄鹰,就让苗苗去吧,女大不中留,儿大看媳妇。

老头子,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的馊主意会害了苗苗一生的,不能去,坚决不能去,你不能站错了队。吴凤莲狠狠地说道。

手机铃声响了,是练太极的乐曲,是吴凤莲练太极的队员打过来的。这些天,为了苗苗的事儿,她着急上火,自从这丫头片提出她自己的想法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去练太极,队员见不着她,就一遍一遍地捶着电话。她心情烦极了,拿过手机电话都没接,就把手机设置了静音,家事儿没处理好,哪得有心情去练太极?

王守义只好闭上了嘴巴,一句话也不说了,双手不停地在吴凤莲的肩背上揉捏。他拿着眼睛斜睨了我一下,目光里透露着无可奈何的目光,也包含着无限的怜爱,那是一种无声的言语。苗苗,我没得办法黔驴技穷了。同时,在他无奈的目光中又充满着一种鼓励,苗苗,别怕,只要你坚持下去,老太婆拿你没法子,我是你坚强的后盾。我读懂了爷爷目光里的语言,冲着他做了一个鬼脸,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脸,我也会心地笑了。

我和爷爷的默契没有骗过背上长了只眼睛的奶奶。她猛得转身,推掉爷爷假心假意的双手,杏目圆睁,怒吼着谩骂着,老杂毛,苗苗就是你惯坏的。更不让人容忍的是,她伸出她那有力的右手啪地扇了爷爷一巴掌。在我的印象里,他俩的这次争吵是最激烈的一次,这么多年了,生活的打磨让爷爷的性子变成了一头任劳钎怨的憨牛,对奶奶的叨唠就如太极里的慢动作,不急不躁,默默承受着,以沉默来回击奶奶的暴戾。难道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吗?我看非也,这也许是一个男人的本色,承让自己的女人是一种天性。以前,很多时候,我觉爷爷不是一个爷儿,是棵弱不禁风的小草,很懦弱,面对奶奶的暴戾,他为何不奋起抗争、以牙还牙?眼前,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日子,平淡的日子需要更多的是包容。爷爷包容了这个家中的一切。

面对奶奶的暴戾,我则不以为然,讥唇相讽,奶奶,我的决定就是对抗你的独权、无理、野蛮,爷爷怕你,在你面前俯首称臣,我可不怕你,我是这个家中的公主,公主专门对付你这个老佛爷的,你想对待像对待爷爷那样,没门儿,我就是我,我不是爷爷。

我很任性,一反常态,一向乖巧、听话的我让奶奶措手不及,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一直都是左邻右舍夸赞、榜的对象,是同龄孩子的标杆,奶奶的脸上一直挂着幸福、欣慰的笑容,走到那里胸脯挺得老高,我不仅听话、乖巧,而且学习成绩一直班上前茅,班主任每学期的评语都是“品优兼优的好孩子”。班主任老师的评语就是一颗定心丸,让她曾经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总算了却一桩心愿。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地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我在省城上的是一流的985大学,专业是热门的计算机专业,奶奶早已在太极队里的队员中托了关系,让我在一家薪水不菲的白领公司上班,去了之后就是办公室主任,月薪过万,是大学毕业生羡慕向往的工作,可我不屑一顾。

我的小祖宗呀,你咋这么不懂事?咋跟奶奶说话的?奶奶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好呀,你听奶奶的,奶奶会害你吗?

爷爷捂着火辣辣的脸移步到阳台上,不再言语,也不再有任何表情,这是他的一贯作派,此时,他能话语吗?无非是火上烧油,沉默是压火最好的法子。

不,就是不听你的,是金子在那里都发光,我就是想出去,反正你管不着,我已经长大了,这个家不再把你的话当圣旨,我有我的思想和追求。我态度强硬,坚决予以反击,以把爷爷的一巴掌之仇。奶奶主宰着这个家,她在爷爷面前蛮横,从无道理可讲,爷爷只有服从,家里才没有“没有硝烟的战火”。从前,我很畏惧她,而如今可以说我大学毕业,即将走上工作岗位,就要另开炉灶、独立生活了,可以说是翅膀硬了,所以说得起硬话了。

奶奶突然泪眼婆娑起来,啜泣着,我的小祖宗呀,你就听奶奶的话吧,你爹妈去得早,都不在了,你是我和你爷爷的心头肉,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和你爷爷咋活呀?她的哭声如怨如诉,似一曲愁断百肠的哀曲。她从没有这样哭诉,就像今天她他开天辟地扇了老头子的耳刮子。

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奶奶这或怨如诉的哭声,怨诉的曲子如一根根钢针直刺我的心脏,刺得我浑身难受,心都碎了。我不顾一切地奔出门去,歇斯底里地嘶叫着,我是新时代的青年,我要有新的思想……

身后传奶奶声嘶力竭的哭声,根苗呀,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丢下我们呀……

山挂云,云飘山,鄂西北边陲有个坎子山,坎子山上遍石头,风吹石头动,心惊胆颤腿发软,鬼哭狼又嚎……

小义子从小跟着山里人唱着这不着边调的歌谣长大的。歌没有名字,也没有曲调,是山民自唱自演的那种歌,到谁的嘴巴里都会变成另一种曲调,仅限于在山里传唱,不为外个道也,山外人只知道坎子山是个鸟不拉屎、鬼不下蛋、山上尽是石头的穷地方,山里的女子尽想着嫁到山外,山外的女子遇到山里的媒婆提亲脑袋摇得如同小孩子手中的波浪鼓,这种穷地方只有巴掌大个天空,山里土地贫瘠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山里不通路,只一条石凿的小径如一条长虫盘旋在悬崖峭壁之上,祖祖辈辈靠着肩扛背驼过日子。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会唱这道不成调的歌,是阿爹教他,当然他不知啥意思。阿爹唱得激情高亢,唱出了山里人的那种豪情万丈、那种自豪,似乎以山里人为荣,以坎子山为傲,他们厚实的肩背挑起的是民族的脊梁。他唱得低沉、哀伤。怎么表达?他不清楚,歌声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我的眼里为何常饱满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对,就是这种情愫,对这满山都是的故乡,他恨中有爱、爱中有恨,爱恨交加,恨不得山里的父老乡亲都过上幸福美满的好日子。

古语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知识改变命运,山里人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唯一读书,才能跳出“农门”,这是山里人千百年来总结的一条不变的真理,也是山里人矢志追求的目标,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以光耀门眉。小义子上面六个姐姐,他是阿爹、阿娘日夜祈祷观世音娘祈的根儿,以延续老王家的香火。他便被视阿爹、阿娘及姐姐们的掌上明珠,全家集中全家之量,力往一块使,就是要让小义子这根独苗学得知识,跳出“农门”。六个姐姐都未上学,放牛羊的放牛羊,喂猪的喂猪,种地的种地,目的就是要把小义子供上大学。

小义子大名王守义,全家人希冀他守住老王家的孝义,饮水思源,雏燕不忘返哺之恩,他们不需他报答,只需一份孝义即可。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一场运动哄哄烈地开展起来,全国所有知识青年都响应祖国的号召——上山下乡,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建设美丽的乡村,正值高三的他也被迫投入到了哄哄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之中。很庆幸,他不像其它城里的人来到山里,他是正宗的“本地造”,就投入到坎子山的建设之中。他很卖力,修路、挖地、割麦,他总赶在前头,争夺知识青年排头兵。

知青中有一个清纯、秀丽的城里姑娘,留着两个小辨子,如坎子山沟底的百合花,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进坎子山,站在沟底,仰望山顶,头上的一顶太阳帽掉了下来。她惊叫着,这山真是太美了、太高了,高得让我的帽子都掉了下来。后来,她的这句惊叫让山外人形容成山高峻峭的名言。她也因此而出了名,加上貌美,很快成了知青们心中的“知青花”,成为众多男知青们追慕的对象。

千里有缘一线牵,对面无缘擦肩过。王守义本是山里唯一去山外上过高中的知识青年,有着年轻人的阳刚之气与活力,加上山里长大大山给了他的那股韧劲儿,及山里人的那股憨劲,竟然这个众星捧月的吴凤莲给看得上,是鬼使神差?或是鬼迷心窍?在众人眼里,王守义有个啥?要钱没钱,就三间石板屋;要背景没背景,上头只有脊背弯成山梁的爹娘;说白了,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山里的楞头青,凭啥资格能夺得“知青花”的青睐?特别是那些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男知青们要背景有背景要相貌有相貌要物质有物质,都说爱情是建立在经济物质基础上的,缺乏经济物质基础的爱情在面临现实生活时会显得弱小无力,精神的爱情是啥?是西北风呗,风一吹,就会烟消云散。她为啥就没有看上这些有背景有物质有相貌的城里男知青呢?难道真的是脑子坏了、进水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爱情这玩意儿,如朦胧的月亮,散发着温柔、模糊且诱人的光。她就迷迷糊糊的爱上王守义这个山里小伙子,爱他那挺直的脊梁,爱他那黝黑、刚毅且轮廓分明的脸庞,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填满了她的整个心间。哦,对了,是那一天那一次那一刻……

吴凤莲是一碗饭吃着长大的,从没有受过这般的苦,烈日炎炎之下,耕地、锄草、割麦,累得她汗流夹背,浑身无力。但劳动面前人人平等,生产队里是以工分来衡量各自的劳动成果的,要想表现积极、早日回城,只有多挣工分。她为了不甘落后,拼命地干活,手上结了茧,皮肤也被晒黑了,可是她忍着,咬着牙关坚持着,坚持就是胜利。

这一切被王守义看在眼里,他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山里的这些农活他不在话下。于是,他干完自己本份的活儿,就过来帮着吴凤莲,比如,帮她多锄一分地,或是多担一挑麦。这样以来,她的工分就超越了其它知青的工分,奔到了榜首,受到了领导们的多次表扬。她在内心里很感激他,而这种感激在日长月久的日子里渐渐蓄积成一种朦胧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如火里蓄势待发。

不有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她受不了了,她要渲泻,渲泻那烈火般的情感,否则,她将在烈火中自焚。终于在一个夕阳映满了整个坎子山的傍晚,红红的一片。他为她挑完第二担麦子,月亮已经升上了山坳,活泼、调皮的星星对着他俩眨眼睛,微风轻抚着坎子山的崇山峻岭,有晚虫在低唱,山鸟在林中啁啾,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自然;温柔的月光洒了一地,罩在黛色的青峰之上,一切又显得有些暧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谁个少男不含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在这样的夜晚,面对眼前英俊、憨厚而又对给予无私帮助的他,她的情感就如那流泄的月光一般一泻千里。在麦秸垛边,她扔下了肩头的挑子,他也扔下了肩头的挑子。她很主动,在这只有月亮、星星的夜晚,她炽烈地抱住了他,把自己火热的干唇递了过去。她狂吻着他。开始,他迟疑了一下,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情,他有些惊慌,更有些痴呆,对于帮助她是出于他内心的一种自愿,在学校里,男生帮女生,在社会上,男人帮女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需要回报,或者在他的眼里,这就是一种义务和责任。她的狂热的唇撩得他心血来潮,他不再惊慌,也不再痴傻,热烈地回应着。他俩紧紧地搂在一起,合二为一,天就是地,地就是天,天地合一。他俩在厚厚而柔软的麦秸垛上,把彼此交给了对方。天地作证,温柔的月亮、眨眼的星星作证,自此,他俩彼此深深地爱上了对方。

吴凤莲由于表现积极,挣得的工分比同届下乡的知青高出了很多,当然,这里面一大半是王守义的功劳。她被正式通知提前回城了,但这里面也不为人知的一面,公社通知她是先进代表提前回城,而私底下有人在传,说其父母得知她与一个山里恋爱,为了阻断这断姻缘,快刀斩乱麻,走了后门跑了关系,她才得以快速回城。至于何种说法正确与否,但她实实在在回城了,这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并且工作已经找好了,在一家公家幼儿园上班,是同届知青羡慕的职业。她很幸运。

临行的那天晚上,凄凄惨惨凄凄,月亮、星星都躲进了云层,天空灰蒙蒙,让人很压抑,麦秸垛还是原来的麦秸垛,一垛又一垛,似一座座小山占满了公社的整个晒场。一到夜晚,劳累了一天的知青各自回到各自的被窝,想着各自的心事儿,整个山村就显得格外寂静。自从吴凤莲心仪王守义之后,一些知趣的男知青就甘拜下风,不再围着她屁股后面转了。那时代,一家养女百家求,一家求得万事休。虽然有些男知青也认为她和王守义似乎有些不可能,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不可能走在一起,可爱情往往会迷糊年青人的双眼,越是这个时候,她会越坚守。她和他每晚都会来这里约会,自从有了那一夜之后,这似乎成了他俩每晚必修的课题,若不来此缠绵一阵子晚上就睡不着。

守义,明天我将离去。她的声音里有股淡淡的忧伤。

我不让你走。他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她感到惊骇的话语。

一阵难耐的沉默,她的心有些碎了,也许与他相遇、相识就是一个错,或许这场断肠的邂逅就是一场无言的结局,但她不甘心,离别只为再度重逢,他是她的,直至永远。她突然流下了两行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流成了长河,流进了嘴里,酸酸的咸咸的苦苦的,五谷杂陈,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离别的痛苦,歇斯底里地叫着,守义,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紧紧搂住了她,泪水长流,这是撕心裂肺的离别时刻。

离别的泪水融合在彼此的脸上,但终究改变不了这残酷的事实。她满脸离别的愁绪踏上了归城的列车。他向她挥手,我们还会相见的。

王守义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突然分开了,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他的心极其寒冷,整天茶不思、饭不香,一副没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样子。阿爹、阿娘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多次溜进他的房间劝说未果,他都是以沉默来应对。

大姐有些恼怒了,那天,一脚踢开了他的房门,怒吼着,王守义,我告诉你,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钻洞,我们姐弟七个就是老鼠生的崽,不是龙也不是凤,老老实实地种好山里的地,锄好地里的庄稼,这才是本分,想你那城里的凤莲,她会跟你吗?她家和我们家门当户对吗?你别痴心妄想了,早早地收起你的那份心,免得耽搁了你的青春,说不定凤莲早就跟城里的小白脸滚到一张床上去了,断了你的春秋大梦。

他被大姐一阵埋汰,青筋暴起目射凶光,拳头攒得咯嘣响。他恨不得一拳头打暴大姐的头,然后撕裂她那张不留情面的臭嘴巴,让她永世不得再像乌鸦一般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慢慢地慢慢地,他的拳头扬起,他屏住了呼吸眼冒红光,此时,他在积攒全身的愤怒和力量,最好一击即胜。然而大姐毫不示弱,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有心思,而是把瘦弱的身子向前一耸,同时移动脚步,窜到了他的面前,肩膀顶着他厚实的胸脯,怒不可遏地吼叫起来,小义子,还反了天是不是?来,有种你就打死我,打死我也要不回你的吴凤莲,我看她就是个扫把星,害得我们家里不得安宁。

他被大姐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住了,本以为大姐会被他的拳头吓得倒退三步,谁料大姐却针尖对麦芒,此时,大姐就是针尖,她就是麦芒,以硬碰硬以尖对尖寸步不让,他狠大姐更狠,反把他自己给唬住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刚才的硬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成了一个软蛋,跌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把脑袋埋进裤裆,竟咽咽地抽泣起来。这一次,他彻底地认输认怂了,自从他呱呱坠地之后,他就是家里的宝贝,有些任性,爹娘哄着他,姐姐们护着他,没有人与他顶撞,而这一次,大姐的顶撞让他从一头雾水中清醒过来,凤莲不可能他的,他只是她爱情驿站中的一个过客,一个短暂的寄托情感的渲泻物而异,什么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去他妈的都是些哄人的玩意儿。爱情就是现实,现实就是一厚厚的墙,他碰壁了,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哭干了眼泪,哭干了悲情,在家里又闭门睡了几天,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又下地了。他必须正视现实,他是家里将要从阿爹肩上接过担子的男人,必须勇敢地站起来。大姐说,天下女人多的是,只要你优秀,女人会围着你转,而不是你围着女人转。对,他要做的就是学会遗忘,忘掉吴凤莲,忘掉所有他接触过的女人,包括他的同学。

吴凤莲回到城里,就去了幼儿园上班,每天和一群祖国的花朵在一起玩游戏、唱歌、跳舞,整天处在幸福的时光里。直到有一天,她下班回家,家里来了一个油头粉面的奶油小生,而且爸妈做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吃饭的时候,爸妈将她与那奶油小生坐在一起,她感觉到很别扭。期间,奶油小生很是照顾她,不断地往她碗里夹菜,一脸献媚的表情,她很是反感,当即说,小弟,我长的有手,你不必给我夹菜,毫不客气地挡住了对方夹菜的手,弄得奶油小生一脸的尴尬。

饭后,阿妈笑盈盈地问,凤莲,感觉怎么样?

她被弄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阿妈,什么怎么样?她反问道。

就是刚才的小蔡呀,哦,叫蔡经理,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搞房地产,生意红火着,是个有钱有势的主儿,就要寻个当老师的对象,刚才托媒的李阿姨跟他聊了,对你印象不错,你就答应吧,我的小祖宗。阿妈求着她。

阿妈,你神经了呀,啥时让你给我找对象的?现在什么年代了,已经是新社会了,我自己的婚姻我自己做主,你这是吃萝卜操淡心。她毫不客气、不留余地地回绝了。

凤莲,我给你说,你就死了跟山里那个小伙子的心,我和你阿爸绝对不会让你嫁到山里的。

为啥?

不为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知道?我和你阿爸为了你早日回城,跑断了腿,求了多少人,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为了你的事儿,你阿爸都给领导跪下了。阿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房屋的里间传来了阿爸沉重的叹息。

她的心一下子碎了。她是这个家唯一的后代,阿爸、阿妈年纪大了,年轻时总是怀不上,后来吃了很多药、拜了各处的送子娘娘才怀上她的。她被阿爸、阿妈视为掌上明珠,因为她是这个家唯一希望,她们不想让她把这希望给破灭了。

不,阿爸、阿妈,我怀了王守义的孩子。

这是她前两天才发现的,近两个月没来例假,早晨起来呕吐,特别想吃酸的。她偷偷地去了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出乎她的意料:她怀孕了。她既喜又惊,喜的是她和守义终于有了爱情的结晶,惊惧的是她不知如何向阿爸、阿妈交待。纸包不住火,既然阿妈今天逼她了,她就得各盘托出。昨晚,她怀着怯怯的心情一宿未眠,想了很多很多事情。首先,她值得庆幸,她和心上人终于能走到了一起,原因很简单,她有了他的孩子。对于这件事情,阿爸最疼爱他,他的态度在家里总是两边倒,是个和事佬。她最担心的是阿妈,阿妈决不允许她把孩子生下来,与一个山里的乡巴佬生活在一起。她也想好了对策,如今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不再父母包办,她的未来生活由她自己决定,孩子长在自己的肚子里,她有权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只要她坚持,阿妈拿她毫无办法。

阿妈眼睛惊得老大,呆若木鸡般地怔在那里。阿爸惊得从里间走了出来,在客厅到阳台来回踱着方步叹着气。

屋内弥漫着一阵沉闷的空气,如六月天的闷热天气,随时就会引来狂风暴雨。

老头子,凤莲就是你给娇惯坏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总得拿个主意,别在那里晃来晃去。阿妈终于憋不住了,首先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阿爸倒是停止的脚步,站到了阳台上唉声叹气。他不愿回应老伴的话语,更不愿把这沉闷的空气化作一场狂风暴雨。

凤莲呀凤莲,我们家的颜面真让你给丢尽了,未婚先孕,这要是传出去让我和你阿爸咋有脸走在大街上?打了打了,明天就去打掉了你肚里的孽障。阿妈咄咄逼人地吼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绝不可能,孩子是我和守义的,我有权把她生下来,就是天塌下来也阻止不了。她的态度依然坚决,回击着阿妈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不嫌羞,我还得顾我这张老脸臊得慌,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呀——阿妈突然嚎哭起来,这是她的第一次嚎哭,如此惊天动地。

吴凤莲也没想到阿妈会突然嚎哭起来,在她的印象中阿妈有女强人的形象,从没有掉过眼泪。她被阿妈的举动惊得杵在那里,满脸的惊诧,呆呆的。

阿爸此时反应迅速,一把拉过阿妈,一只手捂住了阿妈嚎哭的嘴巴,用低沉的噪门说,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咱家的丑事儿,家丑不可外扬。

他的话语是一剂镇定剂,失态的阿妈突然反应过来,停止了嚎哭。猛然间,她似乎明白一个道理:如果自己这么闹下去,女儿将来如何做人?自己的行为是把凤莲往死路上逼啊。她下意识地一把拉过傻呆的凤莲,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她发抖的身子,低声抽泣着,凤莲呀,阿妈也是为了你好啊——

阿爸也埋下了头,他是男人,必须慎重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他有什么好法子?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阻止老伴不要再无休止地闹下去,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若是凤莲出了意外,有个三长两短,让他和老伴怎么活?眼前要做的就是稳住女儿的情绪,不能让她激动,做出过激的举动,否则后悔就来不及。半晌,他才吭出几句话,凤莲她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天塌不下来,即使塌下来,也由我顶着,轮不着你关键上火干嚎着。他边说边悄悄地拽了拽老伴的衣角。

阿妈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吻了一下凤莲的额头,愧疚地说,凤莲,阿妈不该干涉你的婚姻,阿妈错了,今天我们不说这事了,你回房间好好休息,别动了胎气。

几句暖人心的话语让凤莲心口吊着的石头又落了地,她扶着阿妈回到房间,自己也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眼前又浮现守义在炎炎烈日帮她挑麦的情景,他脸淌着热汗,目光里透着刚毅,那轮廓分明的国字脸更有男人味。月光下,麦秸垛上缠绵悱恻的一幕幕让她白皙的脸颊现出了一朵朵粉红色的云。此时此刻,他在想她吗?一定在想,一定是坐在村子里的麦秸垛旁边想念她,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有着雨雪天中捶打在脸上的刀刮子,生痛生痛。此时此刻,她真想飞奔到守义的身边,把她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他,让他分享她的快乐。

这一夜,她失眠了,脑海里全是她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的美好前景,她要和他努力奋斗,努力挣钱、攒钱,买大房子,给肚里的孩子铺一条锦绣的前程。想着想着,她的脸上挂着幸福美满的笑容。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毕业前夕的就业动员会上,白发苍苍的老校长用慈祥、和蔼的目光环视着会场里的所有孩子,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祖国需要你们,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考验人、锻炼人,想当年,知识青年下乡上山,奔赴祖国的角角落落贡献他们的青春和力量,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那种热火朝天、激情澎湃的场面至今使我记忆犹新,成为永恒而又刻骨铭心的回忆……同学们,人的一生中总要留下一些或是一点值得永远纪念、回忆的东西,希望你们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投入到祖国的脱贫摘帽、美丽乡村的建设中去,祖国需要你们,贫苦的山里乡亲们需要你!

老校长的动员讲话很简短,却内涵丰富、意味深长。同学们激情满怀,纷纷填报了“三支一扶”志愿意向。我也不例外,作为新时期的热血青年,热情万丈地加入他们的行列。到祖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我就去爷爷的老庄子——坎子山,大山里的大山,抬头是山低头是山,直冲云宵,刀削斧劈一般。当然,我从小就在城市里长大,没见过如此高的峻山。爷爷给我讲过关于奶奶形容“山陡峻峭”的笑柄,就是那“抬头看山掉帽子”的事情,我很好奇,山真有这么高、陡、峻吗?坎子山就如这城市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一般,笔直笔直的,是伟岸、坚韧的男人。我很向住,向往爷爷口中那如诗如画的大山。爷爷还说,每天晨曦时,坎子山上云雾缭绕,是人间仙境,可惜呀——爷爷叹息着,没有说出下文,他的心里有太多的遗憾。有时,我打破沙锅问到底想套出爷爷心底里的那份遗憾,可爷爷总是含糊其词躲躲闪闪避开我的话题。我知道爷爷的心底里有着他永远抹灭不去的记忆,有着刻骨铭心的牵挂,更多的是那份有着深深愧疚感的遗憾。

我的小祖宗呀——你就是不能去——那苦地方就是人生路上的陷井——奶奶仍然哭诉着,声音凄切。

我却不以为然,奶奶一生从事幼儿教育工作,她的脸就如那娃娃们的脸,说笑就笑说哭就哭,变化是瞬间的事儿,哭戏唱戏是她的拿手好戏。我坚持我的立场,从小到大,我就是奶奶圈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雏鸟,只生长在晴空万里白云飘飘的蓝天里,没见过狂风暴雨的黑云天空。我要飞翔,飞翔在广阔在蓝天之上,经历过平原河流山川,经历狂风暴雨黑云压山,成为一只自立自强自信勇敢的雄鹰。这是我的憧憬、理想及追求。新时代的青年就应有敢想敢拼敢做的劲头儿,不枉少年头,不为人生留下缺憾。面对奶奶揉搓造作的哭腔,我说,别哭了,奶奶,坎子山我是去定了,神仙也拉不住我。

坎子山不是人去的地方,没有路。奶奶突然止住了哭声,正色道。

世上本没有路,总有一个人带头去走,我就是那个愿意带头开辟道路的人。我回应着奶奶。

那里没有水。奶奶依然板着脸。

水是生命之源,有人的地方就有水。我的反应极快,坚信奶奶不是我的对手。

奶奶终于贫不赢我的嘴巴,气咻咻地进了她的卧室,甩下一句话:死丫头,白眼狼,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随即是重重的甩门声。

看来,奶奶是真的生气了,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爷爷没吭声,背着奶奶向我竖起了大拇指。首次战争告捷。其实爷爷也有很多言不由衷的事儿,私下里背着奶奶跟我讲了许多,对我的影响很大。爷爷本姓王,学名王建国,可以说是坎子山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又是山里最有知识的青年,是山里姑娘们青睐的对象。爷爷说,自从他受了大姐的教训之后,他从奶奶的阴影中解脱了出来,正准备与山里的百合姑娘谈婚论嫁的时候,奶奶突然出现在他全家人的面前,弄得全家人惊惶失措。他如今仍然记忆犹新。

那天,风和日丽,是个艳阳天,爹、娘把七姑八姨等各路亲戚都接来了,满满的一屋人。门上贴上红红的对联和门画,喜鹊在门外的香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一派喜庆的景象。爷爷穿上了四个兜的中山服,百合姑娘也穿上有着红红腊梅花的给绸子衣服。一家人算计好了,两个年经人都到了谈婚谈嫁的年龄,看家走动订亲三步合成一步走,省去很多繁冗的步骤,百合爹娘也是个爽快人,彩礼一分不要,今天订亲,过几天就腊月二十四,是山里人遗传下来办喜事的好日子,再把两年轻人的事儿办了,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谁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这个“程咬金”就是奶奶吴凤莲。

爷爷说,我的外曾祖母、祖父终于向奶奶妥协了。最后,老俩口把奶奶拉进了他们的房间,商议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奶奶要想和爷爷走到一起,就得要求爷爷入赘他们吴家做上门女婿,这样以来,他们不必担心奶奶嫁到山里留在山里了,而爷爷进城之后便可是城里的知识青年,可以参加恢复后的高考,将来在城里可以寻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奶奶当即答应了阿爸、阿妈的要求,走出了家门,搭上远行的列车,来到了坎子山。

奶奶来到爷爷的家门前,当看到屋檐下红红的灯笼时,立即明白了大门里的事情,怒不可遏拽过爷爷,当众宣布:王守义是她吴凤莲的男人,不是其它任何人的男人,任何人也无法从他手里抢走王守义。

一家人及家里所有的客人都被从天而降的奶奶吓懵了,怔在那里,全场鸦雀无声。

主事的王大爷发声了,凤莲姑娘,你回到城里音信全无,是你抛弃我们坎子山的守义,这时候回来做客可以,但要无理取闹可不成。

奶奶也不吃素的,她开始是拽着爷爷的,这下子改成揪住爷爷的耳朵了,痛得爷爷直咧嘴。她拍了拍她那微微凸起的肚皮,说,王大爷,您老说得很有道理,您问问王守义,我肚里的孩子是谁的!各位亲朋好友,对不住了,今天的订亲宴也别吃了,王守义必须跟我走,跟我去城里过日子。说罢,她边揪住爷爷的耳朵边往山外走,走出了坎子山,踏上了回城的列车。

爷爷一路上听到其爹娘(也就是我的曾爷爷、曾奶奶)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守义啊——你咋就这么走了——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爷爷走了,就真的再也没有回去,他无法面对爹娘。就在那一天,在奶奶揪着他耳朵走出坎子山的时候,百合就攀上了坎子山九十九座岗九十九座山的最高峰跳崖了,尸首全无。他无法面对自己的罪过,他不想求得爹娘及百合爹娘的原谅,他更不能原谅的是他自己。这件事,他从未向奶奶提及过,只在私底下向我聊过,他是男人,要对奶奶肚里的孩子负责,他就把那份罪责深深地埋在心底。

曾祖父、曾祖母过世了,爷爷也没有回去,是曾祖父、祖母在梦里给托的梦告诉他的。爷爷含泪去了城郊给其爹娘烧纸钱。其实,在爷爷的心底里一直都想回去的,希望那个生他养他的穷地方能富起来,可他一直怀着自责无脸再回去了,物是人非,他真不想让心底再添些忧伤,所以,对于我去山里支教,爷爷从没表态,但我知道在他的心底里是支持我的,支持我去建设坎子山,让坎子山的乡亲们走上富裕之路。

通过这次与奶奶的较量,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底儿,坎子山我是去定了,任何人也无法阻挡我前进的步伐。

我对阿爸的印象很模糊,但他一直是我人生之路的灯塔、标杆。关于阿爸的故事是奶奶给我讲的,那年我高中毕业,在人生的紧要关隘,那一夜,奶奶来到我的房间,卧进了我的被窝,给我讲了一夜阿爸的故事。

奶奶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威武、峻拔的男人,穿着笔直的军装,脸上轮廓分明,显现出男人的刚毅、坚韧,双手刚劲有力,紧握着钢枪端在胸前,目光正视前方,有着无限的憧憬和希望,更有着誓死悍卫家园的决心,黑白照片的上空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认真地分析这张照片,照片应该是在军营里的营地上拍的,技术不错,拍得很清晰,六、七十年代,没有彩照,都是这种黑白照片。我再细瞧,蓦然发现,照片上的男人的眼睛特别明亮,双眼皮,黑葡萄般的眼珠,如灿烂夜空中的一颗明珠,闪烁着青春的光彩、活力。军装上的肩章,有了一颗星,少尉军衔,应该是个连长,至少是个排长,管着百十号人呢。

此时,我扭过脸去细瞧着奶奶。奶奶的两鬓斑白,虽然她保养得很好,但眼角还是显出了深深的鱼尾纹,有些沧桑、苍老,记录岁月的无情流逝。

奶奶突然感觉到我在瞅她,扭过脸来和颜悦色地说,根苗,奶奶老了,有啥好看的?想当年呀,我仅是班花、校花,就在插队那段日子里,我还是知青花呢?

奶奶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自豪的神色。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细瞧奶奶,奶奶的脸蛋确实好看,皮肤油里泛白、光滑柔润,身段也不错,是小巧玲珑的那种,只不过眼前上了年纪,显现有些雍肿,更显富态之相,只不过如今人的审美观点变了,喜欢挺胸细腰肥臀,要是放在唐朝,她的美不亚于“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杨贵妃。这就是我的奶奶,一个很标准、典型的美人胚子。

我仍然在瞅奶奶,瞧她的容貌,窥她的内心,奶奶为啥要把她这张珍藏多年的照片在这个珍贵的夜晚给我看?因为明天我就要步入大学,去过一种崭新的生活,这张照片以前没有见过,这个时候给我看,或许她会送给我,一定有着特别的含义和意义。我说,奶奶,您少女时代一定是个美人,而这照片上的小伙子也很帅,是不是您心中的白马王子?

那时的我嘴巴特甜,会哄人,哄死人不填命,套着奶奶的话匣子。

奶奶眯着迷人的眼睛笑着,就是不言语,然后呶了呶嘴巴,意思是你再细细瞅瞅。

我抿嘴一笑,其实早看出其中的端倪,照片上小伙子的眼睛跟奶奶的眼睛是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难道他是奶奶的哥哥或弟弟?我说,奶奶,这照片上的小伙子是不是您的哥哥或弟弟?也就是说我还有一个舅姥爷。

谁料,奶奶的眼睛一瞪,苗丫头,胡说八道,那是阿爸!

我确实惊诧不已,惊得我那颗跳动的心差点儿蹦出了心脏。我的阿爸?您唬人的吧?我不相信奶奶的话,自我有记忆时起就没有见过我的阿爸,就没有见爸爸。奶奶跟我讲阿爸的事情很少,只有阿妈跟我讲的最多,后来阿妈不在了(我永远记住阿妈的形象,她是我心目中的英雄)。阿妈常说,我阿爹是一名解放军战士,日夜守卫祖国的边疆,才使得我们的家园得以安宁。我以阿爸为豪,常在同学们显摆,显摆阿爸给我邮寄回来的解放军军帽。我常问,阿妈,阿爸咋不回来看我们?阿妈戳着我的小脑袋说,苗丫头,你傻呀?阿爸回来了,谁在边疆站岗?万一敌人来了怎么办?所以阿爸是不能回来的。我嘟着小嘴巴,说,阿妈,阿爸不回来,我们可以去看他吗?阿妈说,也不能,边关到处都是敌人,很危险,所以小孩子不能去,你努力学习,考得好成绩,阿爸在边关站岗更有劲。既然阿妈这么说了,以后我也不再问了,一心把心思用在学习上,让阿爸站岗放哨更专注。阿妈每年有几次外出,专门交待过我,在家要听奶奶爷爷的话,做一个乖巧的孩子,她要去看望阿爸。我乖巧地点点头。阿妈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从阿妈那里带回一顶解放军帽和各种类型的玩具手枪。戴上解放军帽,把玩具手枪别在腰间,我常闹着阿妈,问,阿妈,我像不像阿爸,是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阿妈每次都别过头去揉揉眼睛,然后微笑着抚摸着我的头说,像极了,我们家的苗丫头就是一名保卫边疆的解放军战士。得到阿妈的肯定,我的心里愉悦极了……

奶奶,这真是我的阿爸吗?我日思梦想的阿爸就在我的眼前,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竟然伸出双臂侧过身子抱住奶奶,在奶奶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奶奶,我要见阿爸,阿爸是英勇的解放军,他现在在哪儿?我要去见他。我急切地催促着,并且迅速穿好衣服,随时可以奔跑出去,投入到阿爸的怀抱之中。这么多年了,阿爸一直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当解放军的阿爸在边关站岗护国卫家,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每天都渴望见到他,投入到他的怀抱之中,享受他大山般坚韧的父爱。以前,阿妈在世的时候,还能常常听到阿妈提到阿爸,读到阿爸的来信和接到阿爸的电话。自从阿妈为她心爱的事业献出生命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阿爸的消息了,好像阿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渐渐地渐渐地,我就遗忘了“阿爸”这个名词,口里减出的只有“奶奶、爷爷”的声音,我活在爷爷、奶奶的世界里。今晚是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夜晚,我的目光透过百叶窗穿过耀眼的霓虹射向满天星星的夜空,我想,那颗最明亮耀眼的星星就是我的阿爸。阿爸一直是我心中的一盏明灯。

谁料,奶奶一把拽住奔向门口的我,把我紧紧搂进她的怀里,抚摸着我的头,把她的脸紧贴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一串串滚烫的泪水淌了出来,淌进了我的嘴角,咸咸的,甜酸苦辣都有,充满了生活的沧桑。我心头一紧,您这是咋了?难道是激动的泪水?不,激动的人应该是我!咋会是奶奶?奶奶咋会流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奶奶流泪,奶奶是个乐观的人,脸上常挂的是笑容,生活很规律,除了上班,就是练太极,从没有为生活愁眉苦脸。我心头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奶奶时断时续地向我道出了阿爸的英勇故事。

1998年,天空的黑云压满祖国的角角落落,倾盆大雨自天而降,一场罕见的洪涝席卷着黄色的土地,滔滔的洪水似一头饥饿已久的大狮子咧开凶恶的嘴巴吊着猩红的舌头嘶叫着、咆哮着,吞噬了庄稼树木房屋和一个个鲜活的生活。我们是英勇的人民解放军,那里有困难和危险,那里就是我们的战场,我们就出现那里。吴拥军带领着他的连队战斗在最危险的地方。“坚决不让每一个群众有生命危险,更可能让每一个危险的生命消失”,这是他们连队出发前的口号,也是他给战士们下达的命令。洪水无情人有情,他和他的连队日夜战斗在最危险的第一线。

午夜时分,吴拥军接到上级指令,根据气象部门预测,未来三个小时有成堆的黑云涌向坎子山上空,坎子山周围地区将出现百年难遇的洪灾,恶雨泥石流洪水将威胁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们尖刀连必须夜里急军,务必两小时赶到坎子山,转移乡亲们至安全区域他刚睡下,眼还没迷糊上,就被电话声吵醒了,时间就是生命和战场,容不得丝毫的懈怠,战士们已经连战了三天三夜,刚躺下,鼾声四起睡得正香,有几个战士梦中呓语叫着爹娘报着平安,他真不忍心叫醒战士,但救人如救火,每一分每一秒有可能贻误战机。他们是人民的钢铁卫士,保护人民的生命安全是他们的神圣使命和职责。他毫不犹豫地吹下了出发的口哨,战士们睡梦中惊醒,整装出发,冒着轰隆隆的雷声和瓢泼的大雨急行军,赶往待援地点。

夜空里两条火龙正在激烈地搏斗,震得地动山摇骇人魂魄,咔嚓一声,路旁的一棵古树被拦腰劈成两块,白花花的裂痕在眩目的闪电下如鬼魅的嘴脸让人心惊胆寒,流着汁浆,似在流泪。战士们手牵着手淌过洪流踏着泥浆钻进群山里,雨水淋透了他们的衣服,浸入他的身子,但他们从没有感到寒冷。“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那里有困难我们就出现在那里……”。歌声在群山中回荡,压过了轰隆隆的炸雷声,他们没有畏惧一心向前胸口暖烘烘的,因为他们在谱写着人世间的大爱,用他们坚实的臂膀为受困的乡亲撑起一片蓝蓝的天空。

风吹石头动,鬼哭狼又嚎。坎子山处群峰之首矗立云宵,温差极大,自然条件恶劣,冷暖空气对流相遇,如恶狼遇上虎豹进行着决战胜负的恶战,各显十八般武艺,风声雨声雷鸣声混杂在一起,撼天地惊魂魄,这是一场与恶魔的战争。

吴拥军带领战士们翻过了一座座逶迤的山径,山径特别滑,战士们手拉着手匍匐在山径上,宛若一条长龙盘旋在山径上,他们誓与黑空上的恶龙战斗到底。他们一进村子就投入了战斗,帮助乡亲们转移至山腰的简易帐篷里。黑云似一口锅盖压住了整个山顶,雨哗啦啦地下着,伸手不见五指,战士们额头上的电灯照亮了这漆黑的夜,照亮了乡亲们的胸脯,他们的心里热乎乎的,他们并肩作战,与涝魔抗争。

哇——哇——哇——

吴拥军突然听到一阵哭声,一座三间土屋倾刻间被泥石流淹没了,一双坚实有力的双手用力把一个小女孩推到了泥石流的边缘的黑色石头上,随之那双手就淹没在泥石流中。泥石流越来越汹,已经淹没到了黑色的大石头,形势十分危急。他一个箭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一处较窄的泥石流,跨到黑石头上,一把抓住小女孩,扛上肩头用力一顶,将小女孩顶到了一个一人多高的石坎上,小女孩子安全了。此时,又一片半米高的泥石流冲了下来。咣当一声,那块黑石头被泥石流连根拔起,他身子一歪,倒进了汹涌的泥石流中,淹没了他的身子。

小女孩吓得瑟瑟发抖,哭着叫着,叔叔——叔叔——叔叔——她的声音极其微弱,被轰隆的雷声雨声泥石流声淹没了得没有一点声响。

奶奶的脸颊上流成了两条长河,早已成泪人了。她把珍藏了一生的照片送给了我,我把它和阿妈的照片叠放在一起。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了泪人,心底里歇斯底里地呼唤着:阿爸啊——你在哪里——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老校长毕业动员会上的演讲确实激情澎湃,同学们热情高涨,纷纷报名。我的两个最要好的闺蜜何甜甜、李涵涵也报了名,而且信心满满地说,贫困山区有了我们这些热情青年,定叫日月换新天,我们要把坎子山建设成现代化的美丽乡村。

我说,谢谢你们,姐妹同心齐力断金,都说女人也是半边天,我们三姐妹定为坎子山撑起一片蓝蓝的天空。

三双手六只柔嫩的手彼此交错叠放在一起,紧紧地握着,显得那么刚劲有力。她们的决心青山作证明月可鉴。

还有一个天天追在我屁股的男生,是我的同班同学,而且还是我的同桌。他叫李天赐,听这名字,我就心生厌倦,天赐?上天赐予。人生下来都一样,呱呱坠地,都是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一块肉疙瘩,啥名不好,叫啥“天赐”?说白了,就是把他家里把他看得贵重,是上天赐予的一件宝贝。他生得文质彬彬眉清目秀明眸皓齿,可以说是一表人才,屁股后面的女生也排成了长龙,可他就是不屑一顾,却对我情有独钟,今生非我不娶。而我对他冷眼相看,我知道他的家庭背景,父亲是本城市房地产大亨,他就是一个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在心底里,我最看不起这种纨绔子弟,如寄生虫般寄生在父母的躯体之上,而非自己劳动所得,人生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在于索取。越是我的冷眼,或者说是绝情,才会引这位纨绔子弟的矢志不渝,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越是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好的”。当我决心去最艰苦的地方时,这位纨绔子弟也毫不犹豫地要随同我一道去坎子山,似乎他要永远做我的影子,我出现在那里,他就会出现在那里。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我把阿爸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从未向从任何人说起,或者说是炫耀过。阿爸一直是我心底里的一盏明灯,指引我前进的方向。至于李天赐的想法,我也不在乎,腿脚长在他自己的身上,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与我何关?

就当我决心要离开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的前一天晚上,我约了甜甜、涵涵小聚。甜甜、涵涵如约而至,但尾随她俩的还有李天赐。我真怀疑这小子是狗托生的,嗅觉特别灵敏,我和闺蜜的聚会,他都能嗅得到。但这期间,也不排除甜甜或者是涵涵向他通了气,不过,事先我与她俩有约定,不能向他透露风声,但这小子还是嗅到风声,来了倒好,纨绔子弟最缺的不是钱,今晚就由他买单,他爸吃工地工人们的血汗,我就吃他的血汗,谁让他死皮赖皮甘心情愿做我的尾巴?

服务员冲了四杯咖啡,当要加加糖的时候,我说,服务员,我的那杯不加糖,我喜欢苦咖啡。服务员照做了,我的那杯没加糖,显得有些另类。

何甜甜微笑着说,我的胃口跟我的名字一样,喜欢甜食,甜食哩,就如眼前甜蜜的生活。她笑得格格响,银铃一般。

李涵涵很文静,她说,喝咖啡能显示一个人的涵养,咖啡加糖,以甜淡苦,我喜欢。

她俩慢慢地抿着咖啡品味其中的意境。

李天赐向服务员招了招手说,服务员,给我换一杯,不加糖的。

何甜甜、李涵涵痴痴地笑着,春风化雨润无声,同化哩。

我白了她俩一眼,嗔道,你俩和谁是一伙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俩向李天赐伸了伸舌头,闭上了嘴巴,又开始慢慢地品尝着甜咖啡。

我开始说起了正事儿。甜甜、涵涵,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出发。

去哪儿?旅游吗?草原还是大海?她俩睁大眼睛,很疑惑。

此时,我也被她俩的疑问怔住了,怀疑她俩是不是得了遗忘症?几天前信誓旦旦的誓言咋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同时,也怀疑这个五彩缤纷的世道。甜甜、涵涵,啥旅游?你俩知道我喜欢安静,不喜欢旅游。

那要去哪儿?她俩问道。

去坎子山支边,毕业动员会上,你们可是答应了老校长的,咋说变就变了?忘了这事。我说。

苗苗,你咋还记得这事儿?那是老黄历了,逢场作戏,迎逢老校长罢了,谁还会当真?坎子山是深山里的大山,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穷地方,我才不去哩。甜甜的脸依然挂着笑容,她真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早成了耳旁风了。

苗苗,你咋就一根筋?中了邪了?坎子山有你相好的?你非去不可……涵涵的樱桃小口巧牙利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我一下懵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儿时的伙伴,亲密的闺蜜,你们都咋了?脑袋进水了?咋埋汰我说我的不是了……我的脑子里翻转着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好了,苗苗,你要真去了,我们也不阻拦你,笑一个笑一个,别影响了饭局和胃口。甜甜格格地笑着,嘴角两个甜甜的酒窝。

我只好附和着笑了起来。

苗苗,我和涵涵就不陪你去了,去了就是个大灯泡。涵涵笑咧开了杏口,眼睛斜睨着李天赐。她的意思很含蓄,意思是李天赐一定会陪我去,她们去了是多余的。我的眼睛瞟了一眼李天赐,而这家伙却眼望着窗外,边品咖啡边欣赏窗外的风景,似乎涵涵的话他一点儿也没听见,与他无关。此时,我的心如一颗炸雷,随时就会炸响,但我克制了,这也许就是我的优点,不轻易显露内心深处的想法。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饭局结束,甜甜、涵涵拽我去KTV嗨歌,我没得心情,独自离去。走在霓虹闪烁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歌舞升平。明天,我将告别这花花绿绿的世界,去实现我的理想和抱负。哎,要是甜甜、涵涵同行,我们三姐妹在一起该多好,可是,俩姐妹却当了逃兵,个中的原由我不便细问,或许她们的亲人像我的奶奶一样誓死困住他们的手脚不让她们离开这光怪陆离的城市呢?我干吗要道德绑架她们?人生的路都是要靠自己去走,因为每个人的路都在自己的脚下,为啥要受别人的支配?不想这些了,我心已决,明天我将独自一个去远方,我不知道我的决定对我有何影响,但我一直认为我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件。这不仅源于我的阿爸,还源于我的阿妈。

我的阿妈姓梅,有一个好听且很平常的名字,叫梅花。阿妈来自山里,大学以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有着山里人的朴实无华,如山坡上的百合,清纯无瑕,散发着迷人的清香。但在我的眼里,阿妈不仅是山坡上的百合花,更如她的名字,是那傲雪的寒梅,严寒时节傲雪开放。阿妈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梳着两条辫子,那两条小辫子又粗又长,像是阿妈打小留到现在的。阿妈说,城里的女人整天把头发整来整去的,黄的棕的白的等等,乌七八糟的失去人的本质,她本就是山里人,山里人小姑娘都留着小辫子,一直留到大姑娘到女人,直到老了儿孙满堂,她们才把头发挽成簪把子。她们的头发经受了岁月的洗礼,一直保持着山里人的纯真。

我的眼睛像阿爸,遗传了阿爸的优点,皮肤身个儿都随阿妈,油红紫白的皮肤里带着略微的黝黑,有着一股野气。可以说,我遗传了阿爸阿妈的所有优点,是他俩最完美的结合,有着阿爸的坚韧和阿妈的温柔。当甜甜、涵涵都把自己的头发烫成了棕色的狮毛卷,而我依然留着阿妈一样的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也许这是我对阿妈的依恋,或者说是我的骨子里本来说流着山里人的血液。

2004年,那年我满六岁,正好上小学一年级,每天奶奶、爷爷按时到学校接送我,阿妈安心上班。阿妈是漂亮的白衣天使,救死扶伤是她的神圣职责,她每天都在医院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每年都被评为“先进个人”、“优秀模范”,家里的橱窗里贴满了她的奖状,那是她的骄傲与自豪。阿妈时常夜深人静时,站在橱窗前,凝望着那些金色的奖状自言自语,声音很低,说着说着,她的脸上滴下了粒泪滴,不知是激动的泪水,还是悲伤的泪水?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梦中惊醒,嘴里莫名其妙地喊着“阿爸”。阿妈忙拭去泪滴,强装笑颜,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苗苗,想阿爸了吗?阿妈也想,明天,阿爸就会给我们通电话的。第二天,果然有“阿爸”的电话,声音一起都是那个声音,很亲切温和,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听出了那个声音,我一直活在善意的谎言里。

有一个晚上,我睡在模模糊糊之中,阿妈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叩开爷爷奶奶的房门。他们在房间争执着,声音很低,爷爷一直没说话,小声地咳嗽着,缓和着屋里的气氛。只听得奶奶低低而威严的声音,不能去,坚决不能去!此时的阿妈就是一个犟牛,我就要去,这是我的职责,脚长在我的身上,不属于你们……

争执声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充满了火药味儿。阿妈在我的印象一直都很温柔,孝敬爷爷奶奶,特别对奶奶的主见都是言听计从,从没有抵触过。不知今晚啥事儿让阿妈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顶撞奶奶?我被她们的争吵声吓得哇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真管用,房间里的争执声戛然而止鸦雀无声。阿妈急忙回到我的房间。她的脸色苍白,眼眶里溢满了泪痕,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用她有些冷凉的唇亲吻着我的额头,说,苗苗,阿妈明天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在家里你一定要听爷爷奶奶的话,按时起床上学好好学习。我点了点头。那一夜,阿妈搂着我睡了一夜。

那一次,奶奶没有绑住阿妈的腿脚,阿妈获胜了。我的记忆很清晰,那天天气晴朗,太阳刚刚从峻拔的高楼里探出头笑红脸的时候,阿妈就整理好了行李出发了,临行前,阿妈又紧紧地抱着,有我的额头吻个不停,却喃喃地说,苗苗,阿妈对不起你,等阿妈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一套迷彩服和军帽,让你成为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奶奶和爷爷不知啥时起来的,他俩站在房间门口,一夜之间,他俩似乎老了很多,沧桑的脸上更显沧桑,老泪纵横。我很纳闷,这情景像是生死离别似的。

阿妈去了,爷爷奶奶拉着我一直送到火车站,她把她最珍爱的一张穿着白大褂的照片塞进了我的怀里。我在爷爷奶奶的关爱下,放学之后,他俩就带我去了游乐场,我沉浸在欢声笑语中,一时忘了阿妈。

三个月很快过去了,一天,爷爷去了一个地方捧回了一个黑匣子。黑匣子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一套迷彩服军装。我很兴奋地穿上军装,戴上了军帽,拿着阿爸给我买的手枪,满屋学着八路军追小鬼子的情形,嘴里不停地叫着“啪啪啪——啪啪——啪——”的声响,要在平时,爷爷奶奶定为我喝彩,而今天他俩没有喝彩,且一直阴沉着脸,好像我上辈子欠了他们债似的。未了,我有些累了,肚子也不听使唤地咕咕叫,那黑匣子里一定是阿妈给我邮回来的零食。我便吵着爷爷给我打开黑匣子,我要吃零食。爷爷很木讷地杵在那里没有动,要在平时,不等我嘀咕他早就把零食送到我手里了,而今天我叫唤着他却无动于衷成了傻子了。我便使劲地叫喊起来:爷爷——我要吃零食——谁料,我的喊叫声迎来了奶奶一记重重的耳光,这可是奶奶第一次抽我!我真不知道奶奶为啥要抽我?我哭得更凶了,可爷爷奶奶就是不搂我哄我,透过我珠帘似的泪水,我看到了爷爷奶奶的脸上也挂满了泪水,他俩在哽咽。事后,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样过来的?我一直嚎哭着,后来我就渐渐地睡着了。第二天,我又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了。后来,也有“阿妈”在很远的地方给我打来的电话。

阿爸、阿妈一直活在我的心底里。

直到中考结束后我要进入高中时,我再审视奶奶房间里的那个黑匣子。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事情。具体的细节是爷爷奶奶告诉我的。

那一年,全国上下闹瘟疫,说是“非典”,这种瘟症传染性极强,好多人死于病魔之下。阿妈是医生,主动请缨报名参加了志愿队,去了疫情最严重的地方。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阿妈逆行,在这场战争中献出了她宝贵的生命,被追为烈士。我也明白了,阿妈为何跟奶奶争吵?因为她的心中一直存在着阿爸高大伟岸的形象。

我珍藏了阿妈那张珍贵的照片,直到奶奶把阿爸的照片馈赠于我,我把两张照片镶在一个镜框里,阿爸阿妈在那边一定很幸福,相伴左右,也伴在我左右。

明天,是个多么渺茫而又充满希冀的日子。明天,我将背起行囊行向远方。明天,离开这个绚丽多彩的城市。

此时,我茫无目的地漫步在这个城市里的角角落落,一切是那么喧闹,喧闹中又沉浸着寂静。身边车水马龙,闪现着熟悉的或是陌生的面孔,一切又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我毫无心情欣赏这迷离的城市,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城边的小河,河面波光鳞鳞泛着银光,月亮温柔地洒着青辉普照大地,星空两颗耀眼最亮的星星彼此眨巴着眼睛,那是阿爸阿妈吗?我想一定是的,他俩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会支持我的想法支持我的决定,更支持我明天的行动。生命的意义就是要向阿爸阿妈看齐,时刻以人民的利益为重,时刻准备着战斗着,甚至不惜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此时,我就是一叶飘舟,不,是一片片小小的树叶,落在了这茫无边际的河面上,星空中的阿爸阿妈就是我的航标,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你看,他俩相互眨巴的眼睛里闪现着快乐而兴奋的目光,他俩一定为我感到自豪骄傲。看着想着,我的心情一下子明朗开来,为自己的勇气和决定而感到欣慰。仰望星空,我伸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是的,我要飞翔自由自在地飞翔,飞向广阔的蓝天大地去实现我的理想和抱负。突然,我的眼睛迷茫起来,天际边有两颗暗淡的星星,发着微弱的光,像两个垂暮的老人相互搀扶着悄悄地彼此抹着泪水,他俩不就是爷爷、奶奶吗?我的心一颤,阿爸阿妈走后,我在爷爷奶奶的细心照料下茁壮成长,他们不仅照顾我物质上的需求,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俩一直编织着谎言让我活在阿爸阿妈温暖的怀抱里,直到昨天我即将离去,他们才告知我真相,让我精神上心灵上从未受过一点创作,他俩才是真正伟大的人。泪水再一次迷糊了我的眼睛,我真正理解了奶奶百般阻挠我前行的原因: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希望和精神支柱,不得有任何闪失。我的泪眼突然出现了奇迹,那两颗最亮的星星似乎集中全身的力量发出璀璨的光芒,努力地照射着那两颗最暗淡的星星,给它们光和热,使他们也发出温和的光芒。哦,是阿爸阿妈在跟爷爷奶奶低声细语,它们交流着思想和看法: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和奋斗,而不是一味地坐享其成和索取,苗苗的想法是对的,希望您们不要再阻拦……那两颗黯淡的星星终于露出了笑脸,散出耀眼的光来。我为他们自豪兴奋!

谁的歌声?一个男孩子的歌声,低沉而带着忧伤,使整个星空的月光也黯淡忧伤起来。我的心为之一颤。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

却打不开你深深的沉默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留

当拥挤的月台挤痛送别的人们

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

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却不肯说出口

你知道我好担心我好难过却不敢说出口

当你背上行囊卸下那份荣耀

我只能让眼泪留在心底

面带着微微笑用力的挥挥手

祝你一路顺风

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

我只能深深的祝福你

深深的祝福你最亲爱的朋友

祝你一路顺风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李天赐。我心生厌恶,不该出现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犹如一只叮吸在人的大腿上的蚂蝗紧紧地叮住我不放。我没好气地说,李天赐,你是属狗的吗?为啥嗅着我不放?

苗美女,还真感谢你提醒,要不我还真忘了我的属相,本少爷还真是属狗的,嗅觉特别好使,你走到那里我都能嗅出味来?他嬉皮笑脸油嘴滑舌地戏谑着。

何甜甜、李涵涵貌若天仙,左腿坐一个右腿拥一个舒适如神仙,你跑到这荒郊野外干吗?我心里很气愤,甜甜、涵涵抛弃了誓言,与眼前的公子哥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没必要给他脸面。我把狠毒的话的都说了出来,有意激怒他,让他滚得远远的有多远滚多远眼不见心不烦。

我就喜欢你这冷美人儿,三九寒天里的一支独秀,散发着诱人的芬芳。说罢,他的脑袋向我面前凑了凑鼻子嗅了嗅。

真是厚颜无耻之徒。我心底里愤怒极了,恨不得给他一个重重的耳刮子,但我克制住了,因为我懂得被人爱被人追求是一种爱也是一种幸福。李天赐,你知道你这样缠着我是没有结果的,因为明天我将离开这座城市。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就是距离产生的美。他没有理睬我的话,竟然念叨起诗来。

李天赐,你真是给脸不要脸,谁和你共饮长江水了?从明天起,我将饮食坎子山的甘泉,才不思念你了,我看你是患了单相思,快去精神病院。我进行着有力地回击,且毫不留情。

苗苗,其实我很想跟你一块去,比翼双飞实现夙愿,可我的家庭与你不同,阿爸打下的一片天地需要我去扛,我留下了是不得已而为之。李天赐突然转换了话题,嬉皮笑脸的他也变得严肃起来。

不要狗哭耗子假慈悲,别为“不想去吃不了苦”找托辞,好好呆在城里当你的公子哥副总裁。我才不会为他的话而迷惑。此时,若他放下身价愿与我一道共赴大山,说不定我还真会一身相许,因为我缺的就是一个志同道合的人。

苗苗,你不去坎子山好吗?我已跟阿爸说好了,把西城区的项目经理的位子给你,比你在山里强上百倍。李天赐说。

这人脸皮真厚,反倒游说起我来了。我心生厌恶心潮汹涌真想吐。我连推带搡地推走他,给他留了些情面,说,李天赐,你的心意我领了,要不想我破口谩骂你,立即走人!

李天赐悻悻地走了,我的心口松了一口气。

河水潺潺,唱着清脆的歌儿日夜向东流,一切归于平静。天上那四颗最亮的星星相互辉映,我了无牵挂,明天,一定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挥挥手,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

一大早,街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城市的美容师清洁工清扫着街道,梧桐树的掌形叶子翩翩起舞在空中,昨夜不知何时飘起了连绵的秋雨。爷爷为我提着行李,奶奶为我撑着伞。胳膊终于拗过了大腿,奶奶同意我去支教。

秋雨哩个绵绵,绵起了我的离忧别绪。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心里还真有些担心。

苗苗,去了山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省着,钱不够花了,就给奶奶来电话。奶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关切地说。

我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蓦然回首,发现奶奶鬓角的毛发又白了许多。我紧紧地拥着奶奶,哽咽着,奶奶,我会的。

爷爷一直默默地站立在我和奶奶身边,没说一句话,眼睛里充满信任、鼓励的目光。我懂得他的目光,他多么希望家乡的父老乡亲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啊,但这幸福美满的日子需要我们这年青的一代去奋斗去争取。

列车已缓缓起动,我向爷爷奶奶挥了挥手,您们回去吧!雏鸟总要飞向蓝天,那才是它心中的向往。我又回首看着爷爷奶奶,此时天已大亮,寂静的大街又喧闹起来了,他俩佝偻着身子,一直向渐行渐远的列车张望着,很快,他俩就消失在茫茫人流之中,成了一个小黑点一个分子。思绪把我拉得很远且又拉得很近,我有些迷糊,迷糊中,我瞥见了车窗外的人流中有个熟悉且又陌生的身影向我挥手。

一路上,颠簸在客车上,我如睡在摇篮里,迷迷糊糊中我进入了梦乡,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围着我,我和他们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孩子们格格地笑着,我也累得满头大汗。

列车越过了平原跨过河流驶进了茫茫的大山。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终于见到了大山,它的巍峨峻拔刚毅,让我心中喷涌起一股兴奋的力量,生命的坚韧就应如这耸立云宵的群山,是它给了世世代代华下儿女的力量,做人也得如它般刚直不阿。

客车在一个山口停下了,我到达了终点。司机师傅大声叫着,坎子山到了。我背起行囊下了车,客车调转了头驶向了归程,土路上掀起了一阵灰尘,弄得我灰头垢面,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实实在在的“灰姑娘”。我正努力拍打着行李及身上的灰尘,一个笑容笑容可掬的大婶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朴素整洁大方,面容清瘦干练显得特别有精神,留着又黑又粗且长的辫子,头顶上戴着一顶白帆布做的平底帽。我睁大着眼睛,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她开口了,口音夹杂浓重的方言,说,小伢崽,你是吴根苗老师吧,我是来接你。

我的眼里有些迷惑,我到坎子山来支教,事先没告诉任何人,她咋知道我的行踪?我有些不相信我的眼睛,当然更不相信我的耳朵。

她格格地笑了起来,小伢崽,我是桃园沟的胡校长,是坎子山魏大伯让我来接你的。

我相信此时我的瞳孔一定是定格在一条直线了,真是奇了怪,怎么又来了个魏大伯?这是那是那呀?就冒出了两个认识我的人,他们不会是合伙骗我的吧?从小学到大学,班主任老师一直训诫我们: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以免上当受骗。特别是在这荒郊野岭深山里,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子极有可能被骗被劫色或是劫财。我往后退了一步,四周是崇山峻岭,天也只有巴掌大个天空,在这样的地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的心一阵颤栗,颤抖着说,你别——别过来——

别怕,小伢崽,我是坎子山下桃花沟的胡校长,专程来接你的。胡校长伸出了双手,笑容依然那么亲切和蔼。

桃园沟的胡腊梅老师?我的脑海突然闪现出这个问题。

胡校长依然笑着点了点头。

我惊愕了怔在那里,脑子里却极速地飞转着,搜寻着残存在脑子里的一些记忆。她有着与我阿妈同样的名字,傲雪腊梅,更重要的是她早已桃季天下誉满窗外,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朴素的大婶呢?

在小学的时候,就听爷爷说过,说坎子山是个锻炼人的地方。那天,他的手里拿着张报纸,双手颤抖着,显得很激动。爷爷进了城以后,次年就恢复了高考,他报名参加了高考,并以优异的成绩被城里的大学录取,毕业后就留校任教了,说他是“大山里飞出的金凤凰,‘农门’里跃出的俊龙”一点儿都不为过。他是走出坎子山的名人。而坎子山继他之后又走出了一个更大的名字,那就是胡腊梅,她是全国人大代表,到过人民大会堂的。掐指算算,他是坎子山走出的大学教授,也没有踏过人民大会堂半步,而胡校长去了。他为坎子山感到骄傲自豪!

爷爷说,胡丫头他是见过的,知青插队那阵子她还是个赶着牛羊满山跑的丫头片子,如今成名人了,自古英雄出寒门,坎子山就是一道天然的寒门。

我见爷爷这般激动,就从爷爷手里夺过报纸,一口气读完了那片题为《深山里的红烛》的报道,说的就是胡腊梅老师初中毕业后毅然从阿爹手中接过教鞭在桃园沟里当起了民办老师的经历。在那个知识贫乏的年代,山里的民办老师多如牛毛,可小腊梅难能可贵的一点就是没收过坎子山下孩子们一分一厘的学费,她办公桌的屉子里堆满乡亲们给她他打下的白条,轮到她走上讲台的时候,干脆就不让乡亲们打白条了,因为打白条还浪费纸张,多一张纸就可以让孩子多写一天的作业,这是报道中她最朴实无华的言语。我想,这言语不仅打动了亿万的心,同时也打动了我幼小的心灵。她是真正为大山里的教育奉献着自己的青春,从来不索取。那报道上还配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留着粗辫子的小姑娘。我也是留着小辫子的,那照片上的小姑娘就烙在了我的心间。

我仔细瞅了瞅眼前的胡校长,除了脸上多些许多条刀刻般的皱纹显出无限沧桑之外,还真是那报纸上的小姑娘。我的眼里闪现兴奋的目光,您真的是人民代表的胡腊梅老师吗?

胡校长又点了点头,目光里满是坚毅。

初、高中时,不管周一国旗下讲话或是报告,开场白之后都会提及胡腊梅老师,她的事迹如雷贯耳传遍了每个角落,她是时代的英雄时代的楷模。那时起,我在心底里就立下誓言,长大之后一定要做一个像胡校长那样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同时,我仰慕胡校长,也有一个愿望在我心底里激烈地升起,要是能见上胡校长一面,握一下手或是一个拥抱此生无憾。

毕业会上,老校长特意说起了坎子山下桃园沟的胡腊梅老师,说她坚守在大山里几十载,用自己的青春谱写着一曲曲动人的乐章,用她瘦弱的臂膀挑起了民族的脊梁和希望,她是年轻一代的榜样!

我再细瞅眼前的胡腊梅老师,她除了有着和蔼可掬的笑容之外,一样的眼睛胳膊腿脚,和我一样,还有着又黑又粗的辫子,几乎没有其它什么特别的了。在我的印象,英雄应该骑着战马挥着刀枪驰骋在疆场;楷模应该带着大红花骑着枣红马走在大街上接受众人的掌声。而她没有这些,朴素洁净的衣着,沧桑黝黑的肤色,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的一个人也能走进大会堂?也许在和平年代这就是英雄这就是楷模。

伢崽哟,你瞅啥?把我瞅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胡校长格格地笑着说。

我缓过神来,回以微笑有些忸怩,一时不知说啥好。

胡校长帮我拍打身上的灰尘,拿过我的行李扛在肩上,笑呵呵地说,伢崽,大妈没啥了不起的,跟你一样都是普通人。

我的心头突然掠过一句诗句:普通的身上闪着金光,垒起民族的希望。

山口处风很大,吹得我脸庞生痛,吹得路边的大青石格格作响。土路越走越窄,最后变成了一条窄长窄长的狭谷,狭谷的底部没有泥土,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碎石,走在上面硌脚。我的腿脚有些生痛,像是脚上磨起了血泡,但又不好意思脱掉看看。胡校长扛在行李走在前面,她的脚步很稳健,没有失去重心而趔趄,三小时停下扭过头微笑着看着我,那是一种鼓励。她见我落了一段距离,就放下了行李,说,苗伢崽,咱们歇一会儿,不急。这正是我想要的。

苗伢崽,你很坚强。胡校长用衣袖为我拭着汗说。

我想这是胡校长的一种鼓励,说,胡校长,您在鼓励我吧,与您相比我还相差十万八千里。说真的,若让我再驼着我的行李,此时,我可能是寸步难行了。

我说的是真话,看得出你的骨子里有股这山般的刚毅劲儿。胡校长没有笑容,脸色严肃地环顾狭谷两侧斧劈的群山。

我仰头看天,天空是蓝蓝的,飘过几朵白云,只不过头顶上的那片天空被群山遮成了一条蓝线。我思绪万千,第一次与胡校长初次碰面就得到她如此高的评价,内心澎湃思绪万千,脸上也飘起了几朵红云火辣辣的。我真有她想得那么刚强坚韧吗?我心里未知。胡校长,我真没有您想像得那么好,我就是一只在城里被圈养在笼子里的雏鸟,什么都不会,以后还请胡校长多带带我。我不知何时嘴巴变得甜起来。

苗伢崽,你真会说话,你知道,这坎子山就是深山里的大山,条件恶劣艰苦,年年都有来这里支教的城里大学生,但没有一个留下来的,有的是到了山口车都没有下就打道回府了,也有几个跟我刚进山口没几步就回头了,每次都让我空欢喜一场,你跟他们不一样,在这狭谷里走了十几里地,尽管有些受不住,也不见灰心丧气走回头路,你真是好样的,脚磨破了吧,来,让大妈给你揉揉。她边说边脱掉了我的鞋子。

哎哟,起了这么大个血泡!难怪你走路跛跛的,大妈给挑破揉点红花油就不碍事了。她边说着边怀里摸出一枚针和一瓶红花油。

我很惊诧,胡校长,你随身都带着这些东西?

是呀,山里的娃儿常要缝缝补补,有时跌伤了,随身带着用起来方便。她不以为然地说。

胡校长,我想你一定是一位细心的母亲。我说。

胡校长笑了笑。她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咔嚓一声,火机冒出了蓝黄色的火焰。她把细细的针在火焰上燎了燎,没有正面接过我的话,淡淡地说,这就是生活,苗伢崽,忍住哟。

我盯着那蓝黄色的火焰感慨万千,这微弱的火苗就是燃起坎子山希望的熊熊大火!

哎哟——我一声惊叫,一股鲜红的血从我的脚板涌了出来。世上本没有路,路是靠人的脚走出来,我坚信我一定能在这群山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不痛不痛,苗伢崽,过会儿就好了。她用手纸擦去了殷红的血,又极其温柔地涂上红花油。

我感觉好多了。

胡校长又扛上我的行李,搀扶着我,踩着碎石一步步地向峡里走去。

我真感叹大自然的力量,这峡谷实际上就是斧神使劲一斧劈下来的,见着了谷底,两边光滑的崖壁,可能只有壁虎才能爬上来,常人是难以攀援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许这现实版的蜀道吧。

此时,我竟忘脚底下的血泡,说也奇怪,血泡经过胡校长手的治疗,一点儿也不疼了。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美妙的山,在城里,只见与这群山媲美的楼群。我欢呼起来:啊——神山——大自然的巧手——雕凿出来的美景——我的欢呼声在峡谷里久久回荡,那声响不亚于人间的天籁之声。我展开双手,想让它变成一对翅膀,如雄鹰般在线型的天空中穿行。

伢崽呀,你没见过大山吗?这里到处都是山,见多了,你会心生厌烦的。胡校长咯咯地笑着,说了一个让我生疑的问题。

我正在兴头上,脱口反问起来:胡校长,您对这大山心生厌倦吗?

然而,胡校长沉默了半晌才说,苗伢崽,你问得真好,这群山呀,光秃秃的,可以说穷山恶水,俗话说,靠山吃山临水喝水,你看这山能吃吗?

我说,这山还真不能吃,吃了会噎死的,但也说不好,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还真吃山呢,因为古语自有它的道理。我的话说得很诡秘,也不知道将来这山究竟能不能吃?

苗伢崽,想当年,我与你这般年龄,看着乡亲们肩扛背驼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恨这大山,恨不得自己变成愚公铲平这群山,可恨又有什么用呢?只有去改变它,改变它需要知识文化,于是,我就从父亲手中教鞭,让山里的娃儿学得文化将来改变这大山。如今,我不恨它了,物极必反,恨久了,就变成了爱。前些天,我去了县城开了十几天的会,心里总是痒痒的,欠缺些东西,原来就是几天没见着这大山,天天想呗,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里。胡校长边说边咯咯地笑着,银铃般的笑声在峡谷里回荡,那是一曲动人乐章,也荡在她的心间,只有经历了且爱它的人才能听懂它。

太阳偏西了,红红的太阳像挂在山头的一个圆柿子,满山的枫叶被秋风扫红了,此时,在夕阳的映照下,连黛色的青山也被染红了,像姑娘出嫁时穿在身上艳丽的红裙子。

胡校长突然一拍脑门叫着,哎呀,光顾得和你这个伢崽说话聊天,忘了赶路,再不加紧时间,我俩将被困在这峡谷里,这段峡谷没有人烟,一到晚上将有恶狼出没。

我被吓得一缩,眼睛睁得老大,有狼吗?我无心再欣赏这奇秀险的群山,赶紧加紧了步伐。

苗伢崽,看把你给吓的,别怕,我带着火把呢,再凶恶的狼也怕火。

我左瞅右瞧,发现胡校长的挎包还真放了两个松木火把。我不敢怠慢,赶在了胡校长的前面。

突然,前面的峡谷传来了狼嚎叫,是经过斧劈的峡壁来回振荡传递进来的,我又吓得躲到了胡校长的身后。

苗伢崽,那不是狼嚎,是歌声。

我的耳朵如兔子般竖起,还真是歌声,是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旧社会鞭子抽我身

母亲只会泪淋林

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

夺过鞭子揍敌人

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

夺过鞭子

夺过鞭子揍敌人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党的光辉照我心

……”

我驻足向前张望,一身子矫健的男人飘到了我面前。细瞧那男人,五十上下年纪,头发板寸且已斑白,满是沟壑般的脸上镶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目光与胡校长的一样,充满着刚毅、坚韧,他中等个子,看上去很结实。

腊梅妹子,咋这么磨叽?再磨叽,太阳就落山了,男人声音洪亮。他发现了胡校长身后的我,语气缓和下来,脸带微笑,和蔼可亲地说,你就是小吴老师吧?来我们山里,受得了苦吗?

我点点头,随口而出:红军不怕远征难,千山万水若等闲。

好样子,他拍了一下我稚嫩的肩膀。那胳膊刚劲有力。

苗伢崽,这是我们坎子山魏支书,魏大山,你叫他魏大爹好了。胡校长向我介绍着。

魏大爹,您好,我是吴根苗,初来乍到,还请多关照。我说。

这苗伢崽,人长得漂亮又机灵,让人看着就舒适,是个知书达礼为人师表的好老师。魏大爹夸着我。

我听了,心里蜜一般甜,初来乍到,就给了人家好印象,心里肯定甜滋滋的。

苗伢崽,你知道吗?你眼前的魏大爹可是进了人民大会堂的党代表。胡校长轻描淡写地写。

这下子让我心跳不已,眼前的胡校长事迹不必说了,而眼前的魏大爹自然不是一般人物。我是个喜欢寂静的人,闲暇之余,爱写写画画些诗歌。我依稀记得,在大一时,我看到了一个党代表挑担萝卜去北京的事迹,讲的就是眼前魏大爹在坎子山带领乡领们共赴富裕生活的足迹,虽然眼前坎子山的乡亲们还很穷困,但他的事迹却感动了无数人,自从担任起坎子山村支书起,没拿过一分薪水,带领乡亲伯开沟修渠载树,解决乡亲们的温饱问题,在这个深山里的大山确属不易,他是坎子山的功臣,是乡亲们至亲至爱的父母官。对于这些事迹我当然记不住,但我记住了那张报纸的配图,一个朴实的农民挑着担家乡产的萝卜信心满满地走在天安门广场上,脸上布满了汗水,眼里充满了希望。我被那张照片感动了,彻底难眠辗转反侧,虽然我从未去过坎子山,但我被坎子山的精神打动了,思绪万千,握起了我的笔直抒胸意,写下了《坎子山上那片云》:

“骑在牛背上吹笛牧羊的孩子

眼睛里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高高的山顶 挂在山腰上的村庄

袅袅的炊烟冉冉升起

穿越巍峨耸立的坎子山

幻化成蓝蓝天空上的一片云

穿着草鞋的懵懂少年

胸前的红领巾多么明艳

穿梭于坎子山的沟沟壑壑

只为脚下的土地更加美丽富饶

自己就是天上的那朵云

放飞着远方的思绪

路在脚下 没有我的脚长

山在脚下 没有我的脚高

爷爷捋着白色的山羊胡子

脸上的坎坷显现着无限的沧桑

红二十五军的足迹遍布坎子山每个角落

这是一片红色的土地

健壮的青年手捂着结实的胸脯

信誓旦旦 坎子山的那片云

在明天的朝阳里更加灿烂

清真寺的钟声雄壮悠扬

穿越千古 回荡群峰

山脚下的村庄如一口老井

干涸 贫瘠 落后

头戴白帽的青年

眼里饱含着含泪的微笑

色俩目 色俩目

高高的山顶上回荡心底的呐喊

乡亲们 跳出这井口

幸福美好的生活向我们召唤

坚实的臂膀 晃悠着远古的歌谣

艰苦奋斗 自力更生

我们就是那天上美丽的云彩

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

敢叫日月换新天

栉比的楼群赛过了群山

成群的牛羊与天上的云朵媲美

回首望 欣慰的笑容洋溢在你的脸上

挂在山腰上的村庄

蜕变成婀娜多姿的少女

衣袂飘飘 迎风起舞

那不就是天上美丽的云朵么

你终于挑担沉甸甸的萝卜去北京

走在宽阔的大道上 你挺直了脊梁

坎子山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你肩上挑着的是乡亲们的期望

收获的喜悦 憨厚的慰问

挑担萝卜去北京

坎子山上那片云

……”

诗写得很长很长,愿于我对魏大爹的感动,更让我憧憬、向往坎子山。

腊梅妹子,说的那里话,英雄不提当年勇,如今坎子山的发展得靠着苗伢崽这样有志向的热血青年。魏大爹的声音嘹亮如铜钟。

我很庆幸,我的人生路上又多了两位导师。他俩都赫赫有名家喻户晓的英雄,我将以他俩为榜样,去实践我的人生价值。太阳已完全落入了山下,夕阳染红了人间大地。我突然想了一句诗并改了一下:夕阳无限好,黄昏放金光。

魏大爹从胡校长的肩上夺过行李,走在前面,胡校长拉上我紧跟在后面。

很快,我们走出了峡谷,面前现了一座耸入云宵的大山,比刚才的峡谷更陡峭险峻。

这就是坎子山,翻过它,我们就到了。胡校长有些兴奋。

我已精疲力竭了,双脚像粘在地面上抬不起来了。我斜眼睨了一下面前的这座大山,应该说它比我所在的那座城市最高的高楼还要高,大概是顶着天了吧,隐隐约约看见山腰间缠着一条细蛇,那是摆在我面前的一条路,必须翻越它,可我实在是走不动,就让我爬也爬不过去。我暗暗吸了口冷气。

魏大伯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把肩头上的行李递给了胡校长,说,苗伢崽,来,骑在大爹的背上,大爹就是孙猴子,驼你过这火焰山。他边说着边把我背上了肩头。

我感觉到了:魏大爹那厚实的肩背就是眼前的坎子山,一直驼着坎子山的希望。

蜿蜒在山腰上的石径只有尺把来宽,一直要手攀着岩石作匍匐状前行。胡校长驼着行李在前面艰难地行走,魏大爹一只手揽着我的腰,一只耙着岩石,蜗行在这陡峭的山崖之上。我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来源于魏大爹和胡校长,只有坚信心中的信念,任何艰难困苦都阻挡不了前进的步伐,敢叫日月换新天,我一定尾随魏大爹和胡校长身后,让坎子山的乡亲们过上富裕的小康生活。

路在脚下,是人走出来的。

坎子山脚下,一个有着二三十户人家的村庄,鸡犬相闻炊烟袅袅鸟儿啼啾花香迷人。以前,当读着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心生无限向往,憧憬那美丽而又宁静的地方。眼前,则是现实版的世外桃源,我爱上了这个地方。

校园在村庄的中央,是座落南北的两排土房,中间便是操场,操场的正中央是一个石砌的石台,算是旗台,一两鲜艳的五星红旗正迎风飘扬。学校大门是一两块木板在铁丝和木桩的缠绕下连接在一起,推开的时候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木门在风吹雨晒之下显然已腐朽,上面生些不知名的苔藓植物。走进校门,感觉校园就是一个四合院,西边是两间伙房,东边是学生宿舍,场地很湿润,有些粘鞋子。

刚进校门,我和胡校长就被一群穿着破烂的孩子们围住了。

孩子们,这是城里的吴老师。胡校长向孩子们介绍着。

几十个孩子齐刷刷地围在我的周围,他们个个头上冒着汗,手上脸上沾满了泥土,灰头灰脑的,睁大着眼睛,目光可爱而好奇,那是一种求知若渴的目光。我说,孩子们,以后就叫我苗姐姐,好吗?我就是你们的孩子王。

孩子们齐声道,苗姐姐好,我们一起做游戏。

我和孩子们一起做起了“老鹰做小鸡”“丢手绢”的游戏,这是些古老的游戏。因为我知道,城里的孩子们基本都不做这类游戏了,他们或躺在舒适的沙发上看动画或拿着爷奶爸妈的手机玩游戏。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爷爷奶奶临走前再三叮嘱,当我到达目的地时一定回个电话。我掏出手机拨通奶奶的手机,可手机一直处于盲音,难道是我的手机坏了?

孩子个头最大的魏铁蛋说,苗姐姐,我们这里没信号。

我仔细瞧了一下手机的屏幕,确实没信号。我的心颤了一下,有些茫然。

我和孩子们继续做着游戏,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开心。我的额头上沁出了汗滴。

铁蛋,打盆水来,我给大伙们洗洗手脸。我停止了游戏,对铁蛋下达着指令。

铁蛋磨叽了半天端来了半盆水。难道让你们干点事儿就这么拖拖拉拉?我心里有些不悦表现在脸上。魏铁蛋看出了我的不悦,耸拉着脑袋低垂着双手站立在一旁。我把孩子站成队,一个个把小手和脸洗干净了,胶盆里的水已黑黑黢黢的,我随手将水倒在了操场上的泥巴地上,好像它压住一些灰尘。

哇——哇哇——哇——

一声凄厉的哭声在操场上传开了。我心里一紧,莫非那个孩子出事了哭得这么伤心?我赶紧环顾场子里的所有孩子,孩子们都比着谁的小手洗得干净,没有哭鼻子,真是奇了怪了?孩子们见迷惑,用稚嫩的小手指了指我身后。我扭头一看,见是魏铁蛋哭得特别伤心,这孩子,我没打你也没骂你更没有责怪你,为啥哭得这么伤心?我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纪,还会做秀?我没理睬他,心生鄙夷。

哇——哇哇——哇哇哇——

真是给脸不要脸得寸进尺恶人先告状?我心里有些气愤,恨不得举起巴掌狠狠扇他一巴掌。

旁边的小石头见状,怯怯地说,苗姐姐,铁蛋哥今天没水冲茅坑了,所以他哭鼻子。

我听了更加生疑,魏铁蛋哭鼻子跟冲茅坑有啥关系?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是不是这小石头跟魏铁蛋是一伙的想为魏铁蛋开脱?我狠狠地瞪了小石头一眼。小石头吓得瑟瑟发抖。

几个女孩子怯怯地凑到我面前,领头的是大丫,她似乎憋足了劲儿鼓足了勇气脸涨得通红嘟着小嘴巴说,苗姐姐,魏铁蛋每天的值日任务就是冲茅坑,您把他冲茅坑的水倒了,他关键,所以才哭呢。

我把水倒了?我迷惑不解。

所有孩子都把把目光投向了场子那湿漉漉的地方,脏水已经浸入泥土里,只显示出印渍。

难道你们这儿没有自来水吗?我问。

没有,所有孩子的脑袋摇成波浪鼓。

我更加惊诧不已,没有自来水,那就去抬水呀。

所有孩子都睁大了眼睛望着我,说,苗姐姐,我们学校没水,每天要到五里外的涝池沟去端水。

我终于明白了魏铁蛋哭鼻子的原因:原来这地方严重缺水。我忙哄着魏铁蛋说,铁蛋同学,别哭,姐姐带你们一起去运水。孩子们一哄而散,都奔向了宿舍,从宿舍里拿出运水的工具——油壶。

一路上,孩子们说,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跟胡校长去运水,把学校的水缸灌得满满,保证我们一天的用水,洗菜洗脸节省下来的水用来洒地冲茅坑。听着孩子们的叙述,我震撼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课本说水是生命之源,让我们节约用水,世界上好多地方严重缺水,而我不以为然,因为我所在的城市从没有断过水,我每天都要冲澡,更没有把洗菜水用来冲马桶,一直认为,课本上说的离我很遥远,或者说是根本不存在,没想到,在我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天就遇到了。

孩子们一路上显得特别兴奋,他们沿着“蛇型”的山径上奔走,走得那么轻松自如,而我东倒西歪,有几次差点跌倒,幸亏魏铁蛋当着我的护卫搀扶着我。

翻过了一座山脊,又沉到沟底,沿沟底又前行了几里地,孩子们说只是五里地,依我看,十里地也不差,终于到了一沟口,沟口有一方一平米见方的池子,池子上方是岩石,岩石上平缓流淌着一股溪流。

我和孩子赶到涝池时,有一农民老伯正在担水,池子的水已经见底了,而的水桶还未满,见我们来了,老伯忙起身让开了,笑着说,孩子来担水,我让你们,他边说边担起半担水走了。望着他渐行渐远隐没在山沟的身影,我感觉到了他就是大山里一个憨厚农民的缩影。

等了两个多小时,孩子们把所有的工具都接满了,他们既兴奋又快乐,说着他们的心里话,今天的水可以管一天,明天可以不来接了。我的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一个奇异的问题:孩子们,要是冰天雪地的下雪天,这山脊翻不过来咋取水呀?

孩子们听了,个个捧腹大笑,他们笑弯了腰笑痛了肚子笑出热泪。魏铁蛋更是前俯后仰,大声叫道,苗姐姐,你傻呀,下雪还用取水吗?下雪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更不用来这里取水。

我忽然意识到我问了一个多么荒唐可笑的问题,我的这个问题就如城里人到了乡下把麦子当韮菜把桐籽当苹果一样可笑。我也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为我这个荒唐的问题而笑。我是个文静爱思考的女孩,从没有这发笑过,我想在这深山里,我这是回归自然是一种本能。

回到学校,太阳已经偏西了,胡校长已经厨房为大家做好了可口的饭菜。胡校长在这所学校生活了几十年,几十年如一日,既是校长又是老师,又当爹又当娘,上授孩子天文地理下管孩子吃喝拉撒。面对胡校长做的一切,我明白了什么是榜样。今天已经很累了,胡校长晚上还要去魏大爹家里商量事儿,吃罢饭就去了,我也带着孩子们早早地去了宿舍。

孩子们的宿舍是两大间,男生一间女生一间,中间是过道,过道一半盖了一间小房,算是老师值班室,我今晚应该睡在值班室,或许以后的日子我将一直睡在这里,它就是我的宿舍。孩子都累了,进了宿舍就钻进了被窝呼呼地睡了,有些孩子发出了细微的鼾声,还有些孩子梦中呓语叫着“阿爹阿娘”。我也累了,很疲惫,匆匆地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很快,我也进入了梦乡。

咯吱——咯吱——咯吱——

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吵醒了我。我开灯一看,是两只老鼠在屋里窜来窜去,灯一亮,它们钻进地洞里。我从未见过老鼠,看到那毛茸茸的贼头贼脑的家伙,我的心一阵战栗。好在它们还怕我,知趣地逃走了。我又关灯睡觉。

咯吱——咯吱——咯吱——

这两家伙又来了。我开灯关灯往复很多遍,我些精疲力竭了,实在没精力了,躺在床上不想动了。

咯吱——咯吱——咯吱——

两家伙竟然跳到了我的床上,啃咬起我的脚趾来。

啊——呀——啊——呀——啊——呀——

我吓得惊叫起来。惊叫声惊动宿舍里的孩子们,孩子们纷纷起来,涌向我宿舍外面的过道上。

魏铁蛋看出了事情的端倪,笑哈哈地说,苗姐姐,别怕,我有捕鼠神器,待会儿,我为你报仇。他很自信地说。他折回来男生宿舍,不大一会儿,从男生宿舍里拿出一个铁笼子。铁笼子里放着粮食,入口处装有机关。他小心翼翼地把铁笼子放在离鼠洞不远处,关了灯,然后拉着我出了宿舍,在外面过道上静静地等候。

咯吱——咯吱——咯吱——

声响从宿舍里传出来了。接着咔嚓一声响,我知道那是铁笼机关发出的声响。

逮住了。魏铁蛋兴奋地叫了起来,旋即开门进宿舍开灯。两只肥硕的老鼠成了阶下囚。

我不得不佩服魏铁蛋的捉鼠本领。

魏铁蛋把铁笼子拿到操场中央。借着月光,我看见那啃咬我脚趾的老鼠此时惊恐不安地在笼子里撞来撞去。魏铁蛋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瓶煤油淋了上去。我正迟疑他要干什么。他打着了火机,点燃了笼子里的两只老鼠,同时打开了笼门,两只火球在场子上窜来窜去,最后,成了两坨灰烬。一股难闻的肉焦味窜入我的鼻孔,我赶紧后紧了鼻子。

魏铁蛋哈哈大笑,叫道,我让你们啃咬苗姐姐,这就是惩罚,我点你们的天灯。孩子们随之鼓起掌来。

我被这野蛮残忍的行为惊呆了,不知是喜是忧?喃喃地说,魏铁蛋,你们平时就这么惩罚老鼠的吗?

孩子们都说,是的,魏铁蛋是我们的捉鼠大王,点老鼠的天灯,可以为我们节省很多粮食。

我无言以对。

这一夜,我失眠了,文明、野蛮、天真、惩罚等等,想了很多很多……

十一

一大早,太阳刚挂上山坳,红红的,像笑红了脸的苹果。我喜欢看晨曦中的太阳,挂在黛色的青山之上,冉冉上升,代表希望和憧憬,不像城里,栉比的高楼永远遮住了晨曦中的太阳。孩子们早起来了,跑罢操之后,都在晨曦中晨读,树上的鸟喳喳地叫着,各着孩子们的稚气的读书声,是一种惬意。几只喜鹊拖拖长长的尾巴围着我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报喜。难道我有喜事?我的脸上挂着笑容,顺手将手中的面包撕碎分给它们。

苗伢崽,村房有你的电话。胡校长大老远地叫着。

胡校长每天早起就去学校的菜园子,为孩子们准备一天的蔬菜,菜园子离村房不远,可能是魏大爹让她带话。

这个时候,谁会给电话呢?自从爬进坎子山,我的手机就变成了手表,其它的功能都烟硝云散了,和两个闺蜜甜甜、涵涵也失去了联系,不联系也罢,人本平常,平平淡淡才是真,况且这两个闺蜜违背了她们的初衷,于内心我有鄙夷的味道,她俩不可能给我电话。难道是李天赐?我更瞧不起他这个纨绔子弟,若真是他的电话,我一句话都不想听,也许我会对电话筒喊他一句“去你妈的”,我也不知道我何变得有些粗鲁。奶奶的?不会。奶奶的心气儿高,为我出走一定还生着闷气。哦,对了,一定是爷爷的。我飞快地奔向了村房。

魏大爹下拿着话筒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说得热闹,见我来了,他放下了话筒,说,苗伢崽,你的电话。

果然是爷爷。

爷爷,我想你了,我亲切地叫着。

苗苗,爷爷也想你了,你在坎子山过得习惯吗?

我嘟着嘴巴没有正面回答爷爷的问题。说实在,这几天我一直犯着嘀咕,也许奶奶是对的,来到这个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穷地方就是自毁前程,或许甜甜、涵涵正坐温馨洁净冬暖夏凉的办公室里上着班领着高薪,或许她俩正品着咖啡看着海报购物呢,不像我已经沦落一个土里土气的灰姑娘。我没好气地反问爷爷,爷爷,您觉得我过得好吗?

电话里传来爷爷呵呵的笑声,小丫头的性子,再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没得苦中苦,难熬人上人,好了,爷爷不跟唠叨了,快去上课吧。

我还想跟爷爷唠叨我的苦衷,我宿舍里的老鼠,唠唠我对他和奶奶的思念,唠唠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披衣起床站在月光下的情景,想像着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是阿爸,或是阿妈,或是爷爷,或是奶奶?久久地凝望,那种思念飞越千山万水,飞越山川河流平原,飞越星星和月亮。我看到您们,您们安详地看见我,仿佛在说,孩子,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只有在平淡中奉献才能绽放美丽的生命之花。我听懂了您们的话,铭记您们的教诲。真的,我还想唠唠老鼠的事情,班上有个孩子叫魏铁蛋的孩子是捉老鼠的能手,他把我宿舍的老鼠捉绝了,以至于老鼠再也不敢来骚扰我,啃咬我的脚趾头,可他血腥地给老鼠点天灯又让我无所适从心惊胆颤。爷爷,您咋就这么快挂了电话呢?难道您们就不想念我吗?我可是您手掌里的明珠、心中宝贝。我想对您们说,这里的孩子三十几个人,就一个班,小的是呀呀学语的幼儿,大的六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能帮老师劈柴烧火做饭的孩子,她们中的女孩子还帮我去几里外的涝沟洗衣服,我也是他们的大姐姐。我教他们唱歌跳舞书画,我跟他们做游戏,我跟他们一起爬山,可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每次都是他们把我拽到了最高的山顶,站在巍峨的绝顶上,我终于可以一览众山小俯瞰山川大地,那是一种独有的境地,我难以描述,我想张开翅膀拥抱群山。爷爷,您在听吗?您咋挂了电话?这里的乡亲纯朴善良,他们把最好听的土特产,如板栗土鸡蛋五味子等,他们都舍不得自己享用,让孩子带给我,说给是城里人,吃这些东西稀奇。爷爷,您在听吗?您咋挂了电话?我还想跟您唠唠,您知道吗?这里的胡腊梅老师和魏大山支书,他俩都去过大会堂的,是了不起的人物,是英雄,是人中豪杰,像您们一样,他俩是我的榜样,是我心中的航塔……

我噘起气鼓鼓的嘴巴,带着一股怨气和遗憾回到学校。刚进校门,小石头蹴在校门处埋着头咽咽地哭泣。我吓了一跳,小石头虽调皮,但也是班里比较乖巧,咋就哭了?小石头,你咋了?谁欺负你了?我拉起了小石头,急切地问着。

苗姐姐,魏铁蛋欺负人,他让我吃屎。小石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他让你吃屎?我真没想到小小孩子竟坏到这种地步,欺负弱小竟让人吃屎,这还得了,我最恨的就是校园凌欺。我咚咚跑到教室,揪出魏铁蛋,照脸扇了两巴掌,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几条血印子。

哇——哇——哇——

魏铁蛋被抽得莫名其妙,哇哇地哭得更凶。

小石头,魏铁蛋让你吃屎,你吃了?我要当面质问。

吃了。小石头边哭着边把小脑袋点得如以鸡啄米。

我没让他吃屎,他冤枉人。魏铁蛋鼻涕拉得老长辩解着。

同学们,你们说说魏铁蛋让小石头吃屎了吗?我要当一回包青天,当所有孩子的面当面质问,非把这案断得清清楚楚。

吃了吃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魏铁蛋,你还狡辩吗?我又举起了巴掌。

我没让你他吃屎,是他自己吃了我屙了屎的南瓜。魏铁蛋依然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

屙了屎南瓜?这是那壶跟那壶呀,大丫,你说说咋回事儿?我有些惊愕。

大丫是这个班的班长,所有事情她都了如指掌。她说,苗姐姐,是这样的,魏铁蛋把小石头菜园里的南瓜剜了个洞,然后对着洞屙了泡屎,然后又盖上,小石头把南瓜摘回去煮了吃了,这样,就吃到了魏铁蛋屙的屎了。

我终于明白怎么回事,这些孩子真够调皮,尽搞恶作剧。我扬起的巴掌又放了下来,又好气又好笑,真是哭笑不得。同时,我又有一个疑问:大丫,你说说,魏铁蛋恶作剧的事,小石头咋知道的?

大丫说,是魏铁蛋为了取笑小石头,刚才自己说出来。

这真是不打自招,魏铁蛋,我也不打你了,小石头这个星期的扫地任务你包了,算是对你的惩罚。小石头,你觉得如何?我说出了我的解决办法。

小石头听了,立即停止了哭声,笑了起来,把手举得老高,大声叫着,苗姐姐,我同意。

魏铁蛋低着头,算是默认了。

一个恶作剧,一件不算严重的事情,差点儿被我冲动的巴掌抽成大事儿,看来,以后遇到什么事儿,我都得克制。

我敲响了上课的钟声,红红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教室里响起了孩子们整齐的读书声,我又开始了崭新的一天。

十二

吃罢午饭,我带领孩子们去宿舍休息,等孩子都睡下之后,我也犯困了,正准备进宿舍迷糊一会儿。胡校长在办公室的门口远远地向我招手。我远远地望见她的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得那样甜,一定又是有好事了。我急步向办公室奔去。

走进办公室,令我没想到的是办公室多了一个人,是魏大爹。魏大爹是坎子山的父母官,一心为民,每天都在为乡亲们四处奔波谋取治富的道路,一般很少来学校,因为他把学校交给胡校长,心里一百个放心。今天来到学校,肯定有不平常的事情。

哎哟,苗伢崽,我就说吗,你是我们坎子山福星,多少城里年轻人来了屁股还没焐热就溜了,只在你留了下来,你听,窗外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魏大爹满脸喜悦溢于言表,他是个话匣子。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啥好事儿咋把我也给扯了进去?我不知怎样接话,有些窘态,愣愣地站着,傻傻地说,喜鹊叫有好事。

嗯嗯嗯,有好事儿,来,坐,苗伢崽,你知道吗?你一来就给坎子山带来福祉,坎子山原来的一个故人,哦,不对,是一个流浪城里多年的亲人,在他的垂暮之年,愿把他的所有财产捐出来建一所学校,这可是坎子山千百年来的喜事幸事,我们这深山里的大山终于迎来了城里人的目光,苗伢崽,你功不可没,因为你是城里来咱们坎子山第一人,是我们坎子山的大功臣,紧接着,一定有更多的城里人把目光投向我们坎子山,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就像你现在一样,每天干着平凡的工作做着平淡的事情,但它是一种精神支柱,是一种榜样的作用,我相信更多的城里人在你的引领下,会把目光投到我们这里,他们会同你一起把坎子山建设成最美丽的乡村。胡大爹噼哩啪啦地说了一通,像是山里过节时的鞭炮声。

我听得晕晕乎乎的,他把我吹得老高,快高到天上去了,如天上的白云快乐地飘了飘呀,飘得不知自己是谁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夸我,而且是坎子山德高望重的人,我心里美滋滋的。

胡大爹亲自给我沏了一热乎乎的茶杯递给我,说,苗伢崽,好好干,年轻人吃点儿苦不算啥,这为将来的路奠基,是好事。

我赶紧起身从白云般的飘乎中回到现实,说,谢谢胡大爹。

胡校长一直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里尽是喜悦亲切之情。她说,苗伢崽是一位多好的姑娘,骨子里有这大山般的韧劲儿,我们大山里真需要这样的年轻人。

胡校长、苗伢崽,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和你商量如何建校。魏大爹言归正传。

魏支书,有什么事儿,你就直接吩咐吧。胡校长说。

如今我们坎子山盖新学校的钱有了差落,且已到帐,足足五十万,不仅可以解决教学楼宿舍楼办公楼的问题,还可以解决吃水的问题,老学校的地势高,引水源不容易,我权衡再三,决定把新校址迁到山口,那里地势低引水容易,你们看如何?魏大爹说。

魏支书,你客气了,我也正有此意,建新学校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千秋大事,山口有一块平地,阳光充裕,是新学校的最佳校址。胡校长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魏大爹把和蔼的目光转向了我,在询问的我意见。

我忙说,魏大爹、胡校长,您们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爽快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好,就按苗伢崽说的办,我在给上级部门的报告中就说新校址是由吴根苗选的。魏大爹一锤定音。

我有些迷惑了,魏大爹,我人生地不熟的,新校址是您选的,为啥要把功劳给我按上?

魏大爹和胡校长听了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魏大爹说,如今的一些年轻人都心浮气躁,如瞎子烤般什么好事什么功劳都往怀里捞,可我们的苗伢崽就是不一样,是人之凤凰,是我们的骄傲。

胡校长说,苗伢崽,支书这么说了,你就不要推辞了,因为你是来我们坎子山第一个城里的年轻人,刚才我和魏支书商议了,新学校就命名为“坎子山苗苗希望小学”,既有我们大山的威严坚韧,也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给我们孩子带来的无限希望,意义非凡。

我听了,胸口那颗跳动的心为之一颤,这新学校的名字里也带着我的名字,我将名垂千史了,具有非凡的纪念意义。我也真正理解了人生的价值:永远要默默地奉献,人们会记住你的好处。我默默地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魏大爹,一个故人一个游子为了报答家乡的养育之恩,把他毕生的财产都捐了出来,这个故人、游子是谁呢?我什么也没做,但眼前的功劳都是他给我带来的,他到底是谁?

我正欲张嘴询问时,魏大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转移了话题,说,苗伢崽,建设新学校重要,但孩子们的教育更重要,从明日起,胡校长就多分出心来专注建校的事情,你就多负责些孩子们课程的任务。

魏大爹,胡校长,教书育人是我分内的事情,您们太客气了,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就行了。我爽快地答应了魏大爹布置下来的任务。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我真没想到喜从天降,并且这份功劳和荣誉我真配不敢当。我只是一个追求理想城里的热血青年,来到大山还不到两个月,我有什么功劳,也没熬到桃李满天下的地步,更谈不上贡献。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在内心深处,我愧对这份功劳和荣誉,我须在以后的日子里加倍努力,来弥补这份缺憾。

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很累但活得充实,和一群朴实纯洁的孩子们在一起,渐渐地,他们改掉一些野蛮的行为及举止,变得文明起来,比如说吧,这群孩子中大半早晨起床不知洗漱晚上睡觉前不知洗脚,特别是男生,弄得整个男生宿舍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在我的影响和要求下,男生们都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宿舍没有了臭烘烘的味道。还有高年级的几个女生,进入生理期就特别地害怕,我常常把她们叫我的宿舍细心给她们讲解生理期的卫生习惯,消除她的恐怕心理。

和这群孩子在一起,我渐渐地成了一个无忧无虑、快乐的小天使。

坎子山北接秦岭,是秦岭余脉,海拔高气候寒冷温差极大,没有平地水田,多为山川相连,形成沟壑及崇山峻岭,穷山恶水、土地贫瘠,种粮食收不了几斗,这一直都是坎子山村民贫困的主要原因,也是一直困扰在魏大山心头的一个结。

一个周未,孩子们陆续来到学校,王大丫采摘一袋红红的野果子给我,她说,苗姐姐,这颗野果子叫五味子,吃了清凉下火皮肤好,能如花儿一样漂亮美若天仙。

王大丫还真会说话,初次见她的时候,她怯怯的缩手缩脚的没过见面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没想到才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丫头说起话一套一套的吐字清楚朗朗上口,而且说得人听着舒适顺耳,让人感觉到她聪明伶俐情商极高。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受我的影响?但我知道,教育学中“潜移默化”的作用非常大的,就如“孟母三迁”春风化雨润无声,这应该是师者以身示范的作用。我信心百倍,这些孩子们都是可塑之材,并不是儒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我爱上了他们,他们都是坎子山未来的建设者。

王大丫说,苗姐姐,这五味子,顾名思义是一种具有辛、甘、酸、苦、咸五种药性的果实,在我们坎子山,象征困苦艰难的生活,每年这个季节都要采撷,家里的男女老少都要品尝,阿爹阿娘要我们时刻记住过去的困苦生活不能忘本,记住今天的幸福生活。

我真没想到王大丫懂得这么多,在坎子山这个只有巴掌大的天空之下,她们竟把生活诠释得这么完美,连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我忙摘下几粒红里带绿晶莹透亮的五味子塞进了嘴里,细细咀嚼品尝,味道极佳,甜酸苦辣咸味都有,真是五味的人生!我又摘下了几粒快速地塞进嘴里,那种浆汁沁人心脾,让我心旷神怡。接下来,我又吃了一串两串三串……

孩子们见着我的吃相,都咯咯地大笑。

苗姐姐,你慢慢吃,别噎着,没人跟你争抢。

苗姐姐,你是不是饿死鬼托生的?

苗姐姐,你咋也变得不文明了?像个乞丐三天没吃饭。

……

特别是魏铁蛋叫得最凶,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群淘气鬼,平时只有我数落他们的份儿,这下子可让他们逮住了机会,口无遮拦地埋汰我起来。我真有点哭笑不得。

魏铁蛋闭上了嘴巴,其它孩子也闭上了嘴巴。他脸上嘻嘻笑着,又讨好起我来,苗姐姐,别生气,你要是喜欢吃,我和小石头每个周未给你摘一袋子,我爷爷说,这五味子可是我们山里的宝。

铁蛋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我让孩子们开始做作业,迅速跑向了村房,村房有一台电脑,可以上网,如今社会,没有网络不知道的事情。

苗伢崽,啥好事把你吹到村房来了?这么火急火燎的?正在看文件的魏大爹说。

魏大爹,我想用用你的电脑。

用电脑干啥?你想用,拿去好了,我也不会用,反正放这也就个粪桶的耳朵——摆设。

魏大爹说得很爽快,正中我的下怀。谢谢魏大爹,我要查一下资料。我打开了电脑。

查啥资料?说给大爹听听。

我想查一下五味子的相关资料。

这五味子可是我们坎子山的宝贝,家家户户都采撷,或食用,或凉干泡茶,或泡酒,反正功能多着呢。魏大爹说得唾沫星子四溅。

我在百度里搜出了五味子。

五味子是一味收敛药,性酸温,在中医方面用途广泛,功效与作用如下: 涩精敛汗,多用于汗多、遗精等一些滑脱类的病变;镇静安神,对于有失眠障碍的人群,可用五味子加黄芪进行调理; 酸甘化阴,阴虚在甘寒养阴的基础上配五味子有很好的养阴效果;抗过敏,哮喘、湿疹、过敏性鼻炎的治疗里也经常要加五味子。

如此看来,五味子不仅可以食用,而且药用价值巨大,特别具有养生价值,如今城里人都注重养生,如果把坎子山的五味果种植起来形成产业,一定能让坎子山的乡亲们富起来,穷不离猪富要栽树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一个地方要想富起来,一定要有特色产业,产业不仅解决了劳力,而且还带来丰盛的经济效益,坎子山的宝贝就是坎子山的产业。我想入非非,感觉到坎子山乡亲们面前有了一片广阔的前景,他们一定会富起来的。我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哎,我说苗伢崽,你玩电脑咋走神中邪了?魏大爹伸出他铁耙似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咯咯一笑,魏大爹,我没中邪,我想到了一个让乡亲们富起来的法子。

哎哟,苗伢崽,你咋跟大爹想到一块去了?你真是我们坎子山的福星,这些天我一直为这事发愁,坎子山一直走不出贫困阴影,好多乡亲脱不了贫,这也不怪他们,说他们懒惰不功劳,这说不过去,他们整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耘着三分薄地,收入也就只能填饱肚子,奔不到小康生活,都说穷帽变、变则富,我这咋变呀?想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就是想不出好法子?也许我真老了不中用了。魏大爹叹着气。苗伢崽,快说说你的好法子。

我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拿出了一串红红的五味果,说,魏大爹,我们就要靠它致富。

五味果能致富?你开玩笑吧?魏大爹迷惑着眼睛。

我把我刚才想入非非的东西一骨碌全倒了出来。睁大眼睛等着魏大爹的肯定。

魏大爹摸了摸他斑白的脑袋,这个法子好是好,但是五味果种出来了要是销不出去,那就麻烦大了。

我说,魏大爹,你不必担心,到时候我们就靠它给我们销售了。我信心十足地拍了拍眼前的电脑。

这家伙有这么神奇吗?能帮我们销售吗?魏大爹睁大瞳孔半信半疑。

我说,魏大爹,这家伙就这么神奇,网络世界无奇不有,到时我们在网络上注册个网站,专卖五味果,通过快递邮递的方式,让五味果走出坎子山走向世界的角角落落,到时票子就如坎子山上飘飞的雪花。我眉飞色舞地边说边比划着。

这事儿真能成?魏大爹依然有些迷惑。

准能成,魏大爹,坎子山海拔高,属于高山地区,日夜温差大,最适宜五味果的生长,而这些高山寒冷地区生长出来的五味果,比那平川地区的五味果色更正味更鲜,不仅药性好,而且味更爽口,是极佳的保健品,网店开好后,再把广告打出去,就不愁卖不出去。我头头是道地说。

苗伢崽,还是你们知识青年有头脑,视野开阔,照你这么一说,我的脑子还真开窍了,一亩地种粮食也就千把块钱,若换成种五味果可能就是五千元,这是赚钱的买卖,而且不需租门面出车费,在自家门上就把五味果给卖出去了,这买卖划算,就这么定了。魏大爹拍着大腿说。

今天过得特别有意义,因为我做了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我为坎子山的乡亲们找出了一条致富的路子。我体会到了奉献的快乐。

这天晚上,我独自站在月光之下,和天上耀眼的星星说着话。苍穹中的月亮特别圆,月光也特别温柔,尽管起了风,风簌簌吹打着我的脸,我还是感受到了温暖,心里暖烘烘的。天上那两耀眼的星星眨着眼,仿佛在说,苗苗,你做得对,阿爸阿妈为你感到骄傲。

生命的意义在奉献,而不在于索取。我终于找到我的人生价值。

十三

我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受到如此大的委屈、侮辱,我的心碎了。

魏大爹发展五味果产业的决议在坎子山村委会通过了。当时,我也参加了会议,并作了明细分工:魏大爹负责种植,我负责技术指导及销售。当然,那台崭新的电脑成了我的了。为此,魏大爹专门请了坎子山外的技术人员把电话线牵到学校,这样,我的生活又丰富了许多,我可以到奥妙无穷的网络世界遨游了。

我是教育专业毕业的,不是农学专家,但我是坎子山城里来的知识分子,是他们的希望,在他们的眼里,知识分子应该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及的能人。我不能辜负他们的希望,在网上搜索了五味子种植技术、栽培方法,很细致,把选地整地、株距、行距、选光度、透风度及种子、压条、扦插等技术作了认真地记录并整理出来,为了醒目,我把它打印在红色的A3纸上,很大的一张,密密麻麻的字迹。我把准备工作做足了,充满信心撸起袖子卯足了劲儿准备大干一场。

坎子山的乡亲们大半都是留守家里的老人,只有少数的年轻人,大部分年轻都加入打工经济去了城里。这些留守的老人和年轻人多半都是文盲或半文盲状态,扁担大个“一”字不认识。他们不仅是我脱贫致富的包联户(胡校长在新学校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坎子山脱贫致富的任务就落到了我身上),还是我包联的五味果产业技术指导户。趁着周未,我把红色的技术指导书递到乡亲们手中。老大爷、老奶奶们手捧着红红的大纸张,脸上笑起了沟壑般深深的皱纹,翘起干瘪的嘴巴,笑嘻嘻地说,闺女呀,你是城里来的吧,给我送这红红的纸,等过年了,我把它剪成大红花挂在堂屋中间,红红火火的日子,多喜庆!听着老大爷、老奶奶的话语,我真是哭笑不得。不管我怎么讲解都是白费口舌。哎!我幡然醒悟,我做的这些工作都成了无用功。

人有人路鳖有鳖路车到山前必有路。一个朝气篷勃有着大山般的刚毅的大活人,难道还让尿给憋死?路在脚下,只要人去走,一定会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办法,只要人去想,一定会想出来的。多少个夜晚,我仰望着苍穹中的星星、月亮,和阿爸、阿妈对话,阿爸、阿妈,您们给我想想办法吧,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那两颗最亮最耀眼的星星也变得黯淡了沉默了,他们也似乎遇到了一道难解的人生之题,久久不肯说话。我又从怀里摸出阿爸阿妈的照片,他俩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朝气,特别是他们微笑的眼神里充满着坚韧与信心,让我更加信心百倍,可我费尽脑汁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苗姐姐,您咋不睡呢?王大丫悄悄地来到了我的身边。老师,您有什么心事?说出来,让我和同学们一起跟你分担。

我把我的心事儿告诉了一骨碌全倒了出去,是的,我也需要倾诉。我倾诉的对象就是与朝夕相处的孩子们。

苗姐姐,我以为是啥事儿?这栽种五味果的事情,我们识得字,您把红纸技术材料发给我们,再把技术传授给我们这些孩子,我们这些孩子利用周未时间通过“小手牵大手”手把手培训我们的爷爷、奶奶,不怕教不会,我们这些孩子可都是爷爷、奶奶眼中的宝贝,我们的话他们最爱听了。王丫头说。

我很兴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我的孩子竟为我解决了一道让我夜夜难以入睡的难题。我兴奋搂住了王大丫,说,太感谢了你。

王大丫被我意外的举动弄得拘怩起来,怯怯地说,苗姐姐,你搂痛我了。

我意识到我的失态,松开了王大丫,说,大丫,时候不早了,早点睡,明天还要学习了。

苗姐姐,你也早点睡,我去睡了。王大丫去了宿舍。

此时,天上的灰云散去,朦胧的月亮豁然开朗起来,散发出温柔的月光,两颗星星特别明亮起来,开心地笑了。我走进宿舍,上床便入梦。梦是甜甜的,阿爸阿妈手牵着手飘到了我面前,他们将我搂在怀里,亲热着我,夸着我。我们的苗苗真有出息!我听了心里暖暖的,整夜都沉浸甜甜的睡梦中。

为了理论联系实际,我利用课外时间,和孩子们一起把学校后面的一块地整得如同棉被一样,用来实验种植五味果。在这里,我得夸夸魏铁蛋,这家伙学习上是一塌糊涂,但干活却是一把好手,不管是翻地还是挖坑,他一个人顶我十个,累得满头大汗还乐呵呵的,从没感觉到累,他还从深山老林里挖回五味果苗,按照红纸上的资料,有模有样地进行栽培、扦插。他边劳作边说出他爷爷常教导他的一句话:农业修大寨,十年难学庄稼汉。我不得不佩服山里孩子的生活自立能力远远高于像我这样囚在城市里的鸟。渐渐地,魏铁蛋就成了我的副手,我把百度里搜索到的有关五味果栽培及防治技术的理论知识全部传授给他,课余时间,他就一头扎进学校后面的那块实验地,认真地实践起来,成了坎子山名副其实的坎子山五味果种植的小技术员,他乐于干这个差事儿。

坎子山的乡亲们在魏大爹的带领下把山里的土坡都整了出来。我和魏铁蛋、王大丫等孩子们利用周末翻山越岭进行技术指导,为了更快捷地服务于乡亲们,我和魏铁蛋、王大丫兵分几路进行。

魏铁蛋去了山下最远的七组,王大丫去了六组,我的地方人数最少也最近的五组,这明显是两个小家伙为了照顾我这个城里来的大姐姐,争抢着去远一点的地方。哎,跑了半天了,我的腿脚也酸痛僵硬了,就没与两个小家伙争抢,就去了五组。

去五组翻个山梁就到了,只有三户人家。我到的时候,有两户老人家去了坎子山外的集镇上闺女家做亲戚去了,就只剩下一户人家。每次来的时候,另两户老人家也都在,且每次都给我拿出好吃的柿饼、核桃、红枣等土特产,还留我吃饭,朴实而热情。

剩下的一户叫魏二楞,三十好几的人,还没讨个老婆,孤身一人,是个孤儿。坎子山的人都叫他魏光棍,且有一段关于他的笑柄。魏光棍人不笨,也机灵。山里人问他,二楞,你咋不讨个婆娘呢?他笑哈哈地说,婆娘是个鬼,要柴又要米。好心人担心他打一辈光棍,就想搭桥把一组的李寡妇凑合给他。他还是哈哈地傻笑着说,婆娘是个鬼,要柴又要米。山里人都以为他傻了痴了,就没有人再提及这档子事儿,也没有愿意提及这档事儿。他的那句话无疑是给了月婆当头一棒,谁愿意干这吃里不讨好的事情?时间一晃就过去,他晃到了三十岁。人过三十无少年,这是山里人的一句俗语。山里的小伙子二十五岁以前没讨到婆娘,就注定打一辈子光棍,况且他过了三十岁了,就更不用提了,诸如此类勤劳的,上天会眷顾,捡个寡妇养活别人家的孩子。魏光棍的那句口头禅让他捡寡妇的机会也丧失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个寡妇会赖着嫁一个说“婆娘是个鬼”的男人?听到这话就心生惧怕,更不用说嫁了。

前几次,去魏光棍的家里,感觉他是个朴实、勤劳的山里人,家里的地种得平整,庄稼长得欢实,家里也拾掇得清洁、光华,不像邋遢之人,这样的人没一个家,我似乎不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一切,但是,人间的多少事物就说不清,光环之下又有多少龌龊。他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家。

魏叔,你的家拾掇得真干净。

他的神情有些木讷,目光里堆满了混浊,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没作回答。

魏叔,今年喂猪了吗?地里种了些啥?

他只用满是胡茬的嘴巴朝门外呶了呶。

我领会他的意思,就是要我自己出去瞅瞅不就知道了。哎,这样一个有心思的人不宜沟通。我便走出门去,门前便是猪圈,两头一百多斤重的猪正在抢槽,哼哼地叫着,长得壮实,到年底长得两三百斤绝对没问题。我又到屋后的地里转了一圈,他家的三亩地种满了玉米、高粱及红薯,玉米黄橙橙的,红薯地里拱起了一个个小山丘,高粱正待收割,等入冬到便可酿酒。我把他这一年的收入细细算了一下,除去成本,纯收入也在八千元左右,脱贫绝对没问题,加上他是单身汉,按政策还享受五保户的补助,这样下来,收入蛮高的。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渐渐地与他熟悉起来,他话匣子放开了,话也多了起来。

吴老师,你看看,现在政策好了,我们山里人也不饿肚子,不像小时候那阵子光脚露屁股饿肚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如今好了,天天有酒喝有肉吃。哎,这段时间,我夜夜睡不着,吃了五谷想六谷,睡到半夜想媳妇,可时光不能倒流啊!要是以前有如今的好日子,我一定要娶个好婆娘,让她给我生一大堆娃儿……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很多,显得异常兴奋。

我听着,脸红红的,烧到了耳根子。我听不下去了,魏叔,日子会越来越好,你的愿望也一定会实现的,我要去魏奶奶的家里,你忙吧,把地种好把猪喂好,幸福的日子一定会来到。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我便跑出了他的家门,身后洒下一串串我听不清楚的唠叨声。

我走到魏光棍家前的小路上,几只乌黑乌黑的乌鸦,伸着长长的黑嘴巴,滴溜着贼亮贼亮的黑眼睛,扑打着翅膀,嘎嘎嘎地朝着我叫着。我一路小跑着,它们竟一路追赶着我,甩都甩不掉。晦气!我厌恶黑黢黢的东西,心里咯噔了一下。

还未到家门口,我闻到了一酒香。酒香不怕巷子深,在这里,应该说成“酒香不怕山沟长”。魏光棍的家门口铺了满满的酒糟子,散发着醉人香味。屋内,魏光棍正端着酒杯自斟自饮,桌上摆着一盘回锅肉、一碟花生米和两盘青菜,这日子过得还不错,有菜有酒还有肉,快活似神仙。

魏叔,这小日子不错呀,有酒有肉的。

哦,苗苗呀,来,坐下一起吃,陪魏叔喝两杯。

魏叔,你家里的五味苗扦插了吗?有啥不懂的?我帮你解决。

都插了,就等着明春发芽,苗苗,来,陪我陪几杯,你的声音那么甜,这些天我听不到你的声音,心里堵得慌,这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给盼来了……

我饥肠辘辘肚子咕咕叫,太阳已经照亮了整个山沟,早已过了正午。我正准备入桌海吃了顿,嗯,不对,魏叔的话在我耳旁萦绕,同时,我感觉到了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我。我的心里一惊,难道朴实、勤劳的魏叔也会心生邪念?我抬眼定情一看,不错,魏叔的那双鹰眼在酒精的作用下红红的,如一只饥饿的恶狼。这些天在深山里的大山中穿行,我有了意识危险的本领。不,跑,我要跑!可是来不及,只见一只魔掌伸向了我。我灵机一动,用我锋利的牙齿对准那只魔掌狠狠地咬了一口。

哎哟!一声惨叫。被咬的手迅速收了回去。

这是逃跑最好的时机,否则,我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我猛吸了一口气,憋足了吃奶的劲儿,抬起双腿疾飞般地向归来的路奔去,这也得益于这些天穿山越岭练 就出来的脚力。我奋力跑着跑着,跑过山岭,又拐了几个弯,我不敢回头张望,因为我的身后是一只恶毒的秃鹰,我就是一只颤抖的小白兔。我实在跑不动了,双腿发颤发麻。哦,我突然灵机一动,小白兔逃避秃鹰的法子就是快逃进树木躲避起来。又临近一山嘴,山嘴那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我又猛吸一口气,拐过山嘴,扑进了那片树林,躲在树林下的灌木丛里,凝神屏息,克制着我的颤抖。

果真不出我所料,我刚蛰伏在灌木丛里,石径上便奔驰着一只发疯的恶狼,甩着一只受伤的胳膊,眼睛里的红光变成了绿光,它在追赶着他的猎物。我很庆幸,他拐过弯迅速奔上了山岭,狼的本性狡诈而凶狠,猎物不可能跑得这么快,它停了下来,四处搜寻无果,便折回来了,一路上用它眼里的绿光搜寻着。他在树林站住了,我屏住了呼吸,努力不让发出一点儿声响。他细瞅了一会儿,突然从路边抓起一把石子,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撒向树林。这颗颗小石子犹如一颗颗子弹,他要用这种方式逼出躲藏的猎物。第一把子弹射偏了,我毫发无损。接着,他又射出了第二梭、第三梭……一颗子弹射中我的额头,一阵钻心的痛让我浑身颤抖起来。不!我不能叫出声来,此时,我就是一个战死疆场的人,死人是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我必须死而后生,我就这样想着想着,忍受着剧痛。

他终于失败了,狡诈的贼眼又四处瞅了几下,捂着血淋淋的受伤的手,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我紧紧捂住子弹射中的额头,那里已经凸起了一个鸡蛋,正准备起身逃离这危险的境地。不,狼的本性是狡诈,也许他是假意的回撤,我决不能现在逃离。正当我犹豫之际,我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只恶狼又返回来了,在拐弯处望了几眼,迅速奔向山岭,他站在山岭上朝四周搜寻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他的猎物,这次,他彻底失败了,红眼里的绿光也渐渐消失了,没精打采地回去了。

我终于变得勇敢机智了,捂着受伤的额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去。

我的泪水洒了一路。

十四

我狼狈地逃回学校,太阳已经偏西了。魏大爹正在校门口等着我的归来。

苗伢崽,周末也不休息,还忙着走东窜西,大爹有好消息要告诉。他大老远地就吆喝起来,并没回看到我的狼狈相和脸上伤痕。

苗伢崽,你这是咋了?咋伤成了这个样子?

我屈辱、悲伤的泪水一下子全涌了出来,随即我成了一个泪人。

苗伢崽,有啥事儿?谁欺负你了?给大爹说,大爹给你做主。他把我扶进了宿舍。

顷刻间,我的心碎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知道泪水在我的脸上流成了一条汹涌澎湃的长河。我心里有着满腔的委屈,有着无数酸楚的疑惑。我从没有怀疑我自己做错过什么,我的一腔热血此刻被北风呼呼中的寒雪消融了。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心底里歇斯底里地一遍遍地质问着,质问着房间里的桌子、椅子、床等物件。哦,桌子上镜框里的阿爸阿妈,您们脸上的笑容不是鼓励,也不是信任,更不是信仰!您们在取笑我,取笑您们的傻女儿呆女儿痴女儿。我就是一个傻里傻气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城里人,不知道现实的残酷性,什么山的脊梁?我看那黑黢黢的大山就是一个个妖魔鬼怪魍魉,这里就是贫穷、落后、愚昧、无知、野蛮的代名词。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去他妈的爱

“爱”、“深沉”。还是奶奶说得对,我读书读多了,脑子进水了,还憧憬着诗人呢,那些都是书面上的口号,都是些狗屁不实用的摸不着看不到的东西,能比得上那活生生的现实吗?苗苗呀,你去坎子山,你能把你的行囊驼过坎子山吗?我当时信誓旦旦地说,能,一定能。我还取笑奶奶说,奶奶,您是门缝里看我,把我看扁了。我真该相信奶奶,不该来这个鬼地方。我悔不当初,这世上要有后悔药该多好呀。不,我要逃离,逃离这个鬼地方,逃得越远越好,永不再回来。我撑起疲惫的身体,准备收拾我的东西,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就在这时,魏铁蛋、王大丫、小石头等一群孩子回来了,他们脸流着汗,汗水中流淌着喜悦。

苗姐姐,您哭了?王大丫问。

苗姐姐,谁欺负您了?我去揍他。魏铁蛋攒紧了拳头。

苗姐姐,谁欺负您了?我打不过,我去咬他。小石头呲着嘴巴,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

……

孩子们都在为我抱不平。我迟疑了,多么可爱的孩子呀!他们知道如何保护我这个大姐姐了。我汹涌澎湃的心潮突然停下来,继而泛起了一阵阵涟漪,一阵又一阵,似一阵阵和煦带着花香的春风,滋润着我沧桑的心田。

我又坐了下来,透过我眼中的泪水,我看见了魏大爹本就沧桑的脸上又多了一条斧劈般的沟壑。他神情严肃,目光如燃烧的火炬,喷射出愤怒的的火焰。他说,王大丫、小石头,你们在这儿照顾好你们的苗姐姐。铁蛋,你出来。

魏铁蛋被魏大爹叫到门外。

铁蛋,你们的苗姐姐今天去了哪里?你们在一起吗?

魏爷爷,我、王大丫一开始的时候在一起,后来苗姐姐说要提高工作效率,我们就分开了,我去了七组,大丫去了六组,苗姐姐去的是五组。

哦,好了,没啥事儿,回去跟大丫照顾好你们的苗姐姐,苗姐姐哭鼻子的事儿可不要外传。

魏铁蛋点着头离开了。

月亮已经爬上了山坳,魏大山紧皱着眉头,从魏铁蛋的话中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一定是魏光棍捣鼓的坏事儿,这小子从小失去父母,在山里吃着百家饭长大的,该讨婆娘的年纪他吊儿郎当,错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如今日子好了,他却不安分起来,瞅着那家男人不在家,他都想趁机摸一下屁股或奶子,已有几个女人暗地告状告到他那里了,他碍于没有证据没有追究,再说了,二楞也是他不出三代的一根藤上的魏氏家族,家丑不可外扬,他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痛下狠心背地里警告过二楞子几次,要他收敛自己的手脚,否则让他去蹲笼子,可这小子收敛一段时间后贼心不改,竟敢侮辱起坎子山的贵人,今个儿非收拾他不可。

他披月戴月地赶路,本来今天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城里有人愿意捐款修通坎子山的山路。路,一直是阻碍坎子山经济发展的瓶颈,自从他还是小娃的时候,眼望着乡邻们肩扛背驼汗流浃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难生活,他发誓一定要让乡邻们富起来。要致富,必修路。小时候,这句口号他不知喊了多少遍,从一尺宽变成二尺宽,再也宽不了了,连个板车都过去,崇山峻岭更谈不上摩托车等机动车辆了。多少年了,他绞尽脑汁要把去往坎子山修通,让坎子山的乡邻们也坐上舒适的轿车,所有的肥料及日常生活用品也不再肩扛背驼了,这是他多年的愿望,夜夜出现在他的梦里。

想到二楞子,他的心头一阵绞痛,在这关键的时候,给他弄出个乱摊子。就在上午,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是从城里打来的,询问了有关吴根苗在坎子山的情况,打电话的人说的是普通话,从音速、语调中感觉是个青年人,像是个老总。他正要询问对方的情况,对方却说不要打他的情况,然后就问到坎子山最缺什么。当然最缺的是票子,但他不能这么说,再有钱的人也会说自己缺钱,伸手向别人要钱是最不道理的。他说,坎子山眼前最大的困难就是道路不通,不能让乡邻们致富。对方说,好的,谢谢魏支书,我知道了,就挂上了电话。

前几个月,他也接个一莫名其妙的电话,询问了些苗伢崽的情况及她在学校的情况,然后就说他将捐出五十万给坎子山建一所小学,只有一个要求,学校的名字为“坎子山苗苗希望小学”,另外,对于今天的谈话不许对吴根苗老师透露半个字。果然,第二天款项就打到了坎子山村委会的帐户下,了却了他多年来的一桩心事儿,坎子山要建一所像样的学校。所以说,在他的心目中,苗伢崽就是坎子山的福星,一到坎子山,就给坎子山带来了这么多的福利。这事儿他没对任何人说起,因为对方要他保密,他只对胡腊梅校长说了这件事,让她也保密。今天的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跟前几个月的一个电话特别类似:不告诉来历,要保密,且与吴根苗老师有关。让他琢摸了一上午,英雄不问出处。既然英雄来资助坎子山,且实实在在地做了实事,就算是好人不留名呗,英雄的这份恩情须让坎子山的乡邻们永记心中。让他惊奇的是两个无名英雄都提到吴根苗老师,就是他嘴巴里苗伢崽。这样以来,伢苗崽给坎子山带来了希望带来了活力,她就是坎子山的恩人。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坎子山的乡亲没有报答她,反而有人起了歹心,这还得了!若传出去,岂不让人寒心?或是笑掉大门牙?他越想越气,死二楞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太阳已完全落下了山坳,对于坎子山的沟沟壑壑,他如数家珍,就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也绝不会走错一步。夜幕罩着整个坎子山,起风了,几片黑云压住了坎子山的上空,风在沟壑两侧的悬崖峭壁上肆意扫荡,发出呼哧呼哧地声响,风吹石头动,鬼哭狼又嚎,不过,他一点都不怕,就算有恶狼出没,他也能对付。他的武器就是路边的松枝,每当行夜路时,他就会随手折断路边的一根胳膊粗的松树,既可以点燃照路,也可以防身,特别是漆黑的夜里,狼是怕火的。说也奇怪,如今,坎子山的乡邻的日子越来越好,狼却越来越少了,不像以前穷得饿肚子的时候,狼经常跑到庄子里叼猪圈里的小猪。

半个多小时,他如山里的疾风一样就飘到了二楞子的家门口了。他黑着脸,没吭声,眼里射出的目光如剑,直刺到二楞子的眼中。

二楞子酒醒了,耸拉着脑袋,他似乎明白了家族老大亲临他家的目的,更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

魏大爹吭了一句,你干的好事儿。他转过身,掏出旱烟袋,对着漆黑的夜空,巴嗒巴嗒地抽了起来。

二楞子突然抽出身边的斧头,对准那只被咬过的手,咬住牙齿,咣当一声劈了下,锃亮的斧刃辉映着旱烟袋的火光。他扔掉斧头,牙帮咬得咯嘣咯嘣响,硬是没让自己叫一声,也没流一滴泪。

魏大爹被二楞子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脸煞白,他本来是想让二楞子认识错误,让他以后好好做人,决不再犯类似的错误,谁知他却如此痛恨自己以至于自残。他忙取下毛巾缠住了二楞子的断了指的拳头,背起二楞子奔向了卫生所。

我当然不知这一切,关于魏光棍如何成了杵头我更是无从知晓。魏大爹走后,一群孩子又是给我擦泪,又是给我洗脸,又是给我揉背。都说着同样的话:苗姐姐,您别哭了,我们都知道错了,以后去那儿都不跟你分开。

我一下子被孩子们的真诚感动了,心里暖和了起来。从这群孩子身上我看到了坎子山的希望,看到了坎子山的明天。魏光棍之所以有今天这样的举动,那是时代留下的悲剧,是山里那个年代缺乏教育所造成的,我能把时代所酿造的错误强加于他的身上吗?从心底里,恨正在一点点地消失,我慢慢地原谅了他。

我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孩子们跟着我笑了,桌子上那几串晶莹透亮的五味果也笑了。

十五

一大早,层层浓雾缭绕着坎子山如人间仙境,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晨曦里闪着金光,喜鹊在校门外的那棵高大得与群山媲美的香椿树叽叽喳喳地叫着,到处都是喜气。夜,是消磨忧愁、悲伤的最好时光,一觉醒来,昨天的喜悦、忧愁都烟消云散,统统抛弃于脑后,不必计较昨天的得与失,美好的一天已经开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我就是这样浪漫而富于幻想且文静的女孩子。太阳挂在东边的山坳上,笑红了我的脸,也笑红的我的心情。

魏铁蛋早早地起来,在他的实验地里忙乎了一阵子,见我起来之后,边用袖子拭着脸边跑到我跟前。苗姐姐,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去野炊。

去哪儿?我的心情一下子兴奋起来,是的,自从爬进这坎子山,我还没有真正停歇下来梳理心情。天空蓝蓝的,飘着丝丝白云,与坎子山半腰上的薄雾相互辉映,正是游山玩水、放松心情的大好时光。

去坎子山上玩呀,苗姐姐,您不知道吧,那半腰上有好多石头兵,还有好多兵营呢,好玩得很。魏铁蛋兴奋地说。

去吧去吧,苗姐姐。一群孩子尾随着王大丫,边跑边叫着。

好好好,去去去。我的心情也特别兴奋。

孩子们雀跃着奔向了厨房,他们从厨房拿出了锅壶瓢碗,还有各种菜肴。我们一路高歌出发了。一路上,我好奇地问,孩子们,你们说坎子山上有石头兵,还有石头营,这是啥意思?

孩子们笑哈哈地说,苗姐姐,到了您就知道,那里是我们的儿童乐园。

说实话,我的体力还真跟不上这些孩子们,铁蛋和大丫是我的护卫,在特别陡的山径上,他们俩一只手攀着岩壁,腾出另一只拽着我,我就是这样被他俩拖上去的。爬在前面的孩子们回头咯咯地讥笑着,苗姐姐,您真是个大大的笨熊。我只好红着脸嗔道,再胡说,撕烂你的小嘴巴。而此地方就是这些孩子的天堂,他们才不怕我呢,扮着鬼脸,手拍打着撅起的小屁股,调皮地说,来呀,苗姐姐,来追我呀,大笨熊。哎,真是一群调皮鬼,我真想跑上去狠狠地抽打他们的小屁股,无奈,我的腿脚麻木了不听使唤。

终于爬上了孩子们嘴巴里所谓的“乐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另一番崭新的世界,不仅是孩子们的“乐园”,而且还是我的乐园。

孩子们眼中的石头兵就是那大片的石林,绵延几十里。依山拔起,怪石嶙峋、奇峰竞秀、气势磅礴,石峰、石礅、石笋星罗棋布,远望似人山人海,战将如林,近观如飞禽走兽,仰卧曲立,千奇百怪,目不暇接,似迷宫般太虚仙境,俨然一座“石林博物馆”。我惊奇大自然的刀斧神工,竟然雕刻得如此逼真传神,这是大自然的杰作!是我从未见过的美景,美得惊艳、传神、刚毅、坚韧,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展示在天地间。

孩子们飞奔而去,他们攀上石头兵的腿脚、胳膊、肩膀,犹如冲锋在万马奔腾、硝烟弥漫的疆场,手舞足蹈起来,他们把自己的小手模仿成枪炮、弓箭、大刀等各种武器战斗着。我也受到了感染,大丫跟我一组,铁蛋另起山头,带领一队人马跟我开战,战得天昏地暗、炮声隆隆。战斗激烈地进行着,我方战士多是女兵,体力渐渐不支,眼看就要被战败。副队长王大丫迅疾来到我跟前,焦急地说,队长,请您下达撤退命令。我就稀里糊涂地说了句:撤退。两名女战士便架起了我的胳膊,王大丫在前头带路,我被拖着尾随其后。王大丫灵机闪了几个迂回之后,巧妙地钻进了一个人多高的“猫儿洞”,几个拐弯之后,她机智地安排了埋伏人员,嘀咕了一句,狗铁蛋,想跟我们斗,还嫩着点儿。她又派出两个战士出去当诱饵。不到三分钟时间,两个女兵把铁蛋及其战士引进我们的埋伏圈。冲啊!这命令是大丫发出的,而不是我发的。顷刻间,铁蛋及他的队伍就成了我们的俘虏。这种游戏在城里没有孩子玩过,我充当了一回老小孩子,玩得实在开心、快乐。

按照事先的约定,获胜的一方负责切菜、炒菜、做饭,失败的一方负责拾柴、担水、烧火。魏铁蛋气嘟嘟地带领着他的“兵”忙乎去了。王大丫领着女孩子开始洗菜、切菜、做饭,忙得不亦乐乎。

我没事儿,惊奇于刚才躲进去的“猫儿洞”。这些“猫儿洞”竟然是溶洞,隐匿在延绵十几里的石林之中。这真是大自然赋予坎子山乡亲们的礼物!我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想法:何不将这千亩石林和隐匿其中的溶洞开发成景区?成为了景区,一定会吸引五湖四海的游客,到那时,就不怕坎子山的乡亲们富不起来?到时,坎子山飘洒的不再是雪花,一定是票子。我为这个大胆的想法手舞足蹈起来,可是,很快我就停下来了,沉思起来。

理想总是美好的,但现实总是残酷的。坎子山崇山峻岭,连路都不通,何以建成景区?真是天大的笑话,说出去一定会让人笑掉大门牙的,那需要用车拉票子投资,谁会为它投资呢?我不甘心地埋没我这个幼稚的幻想。

苗姐姐,开饭哟。铁蛋吆喝着。

我收起我的幻想,加入了孩子们的阵营。这些山里孩子不仅会干农活,还会做饭,我真佩服他们。菜肴的香味在石林间飘荡,勾起了我的食欲,我早已饥肠辘辘了。

这是美好快乐的一天,太阳的余辉把石林的“千军万马”的身影拉得老长长。我依依惜别了这美轮美奂的画卷,心里默默地念叨:我还会来的。

回到校门口,奇怪的是,魏大爹和胡校长早已在那里等着我了。他俩的脸上微笑着,有着一股让人猜不透的笑容。

苗伢崽,玩得快乐吗?胡校长笑容可掬。

苗伢崽,你去了石林吧,那可是孩子们的乐园,你也变成了孩子了吧?魏大爹笑容和蔼。

我点着头,说,今天是我来坎子山最快乐也最有意义的一天。

有意义的一天?啥事儿这么有意义?胡校长瞪大了眼睛。

苗伢崽,你听到了啥?想干啥事儿?魏大爹满脸的惊诧。

这那是那啥,胡校长、魏大爹,今天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我看到了大自然的美和力量。

魏大爹搔着他斑白的头发,说,什么大自然的美、力量?那就是一堆乱石头,有啥美不美的,你是第一次看到,看多了,你就会心生厌烦,就是这样的乱石头害的坎子山乡亲们没有出头之日,不过,这下了好了,坎子山好日子终于来了。

魏大爹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又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了,魏支书,别说些没用的,我们不是等苗伢崽开会吗?胡校长说。

哦,开会,走,开会。魏大爹把重要的事似乎给忘了。

我们一行三人去了办公室。

魏大爹开门见山地说,苗伢崽呀,新学校快要竣工了,胡校长的担子少了许多,从明天起,你就负责孩子的教学工作和网上营销工作,至于五味果栽培技术的培训工作就让给胡校长。

我正想问为啥要减少我的工作?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胡校长没给接话的机会,她接过了魏大爹的话,说,苗伢崽,坎子山迎来了天大的喜事?

天大的喜事?我惊讶道。

是的,有个城里老总要捐款把坎子山的路修通,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胡校长显然很兴奋。

是呀,坎子山的“蛇路”是制约其发展的瓶颈,有了路,就可以通四方了。我也很兴奋,这确实是坎子山有史以来最大的喜事儿。我突然想到了我先前的幻想,有了路,这幻想不就成了现实了吗?我得马上把我的幻想说出来。魏大爹、胡校长,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把那块千亩石林开发出来。

魏大爹、胡校长的眼睛睁成了牛眼睛,望着我。半晌,他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就是那堆乱石头,也成变成旅游圣地,还能变成钱?

我咯咯地笑着,魏大爹、胡校长,你们整天都窝在这深山里,不知道城里人的想法,如今的城里人喜欢出去转悠,城里没有山,更没有石林这样的美景,把坎子山的石林开发成集旅游、休闲、娱乐等一条龙服务,这样以来,就盘活了坎子山的经济,坎子山的乡亲们一定能富起来。

魏支书,苗伢崽说得不无道理,穷则变,变则富,坎子山只有通过变才能富起来了,我们不能用老眼光看待问题。胡腊梅突然感觉到这个想法可行,它将给坎子山带来发展的机遇。

只是——只是——

魏大爹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

此时,我是个听众。

魏支书,有啥不能说的?咋成了结巴?胡校长问。

只是城里的老总只说了捐款修路,没说捐款开发石林。魏大爹实出了实情。

这个好办,下次等城里的老总来了,我跟他交流,他一定会接受我的建议的,因为这是商机。我补充道。

哦,还是我交流好了,因为我是坎子山的父母官,有些事情我能表态,而你则不行。魏大爹连忙截住了我的话。

苗伢崽,魏大爹已经同意了你的想法,他会做得更好,你的网店也很重要哟。胡校长说。

他俩的一唱一合还真让我有点搞不明白,我是城里人,和城里的老总交流我更合适,他俩为啥阻拦我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他俩是我的标杆、灯塔,他们这样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十六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这是深山乡亲们的待客之道,在酒香佳肴的味里飘荡着乡亲们的欢声笑语,欢笑声中又有着他们的纯朴、善良。每逢腊月,出门在外务工的青、壮年都回来了,这是深山里一年四季中最热闹的时刻,而热闹的事情就是杀年猪。山里人杀年猪后,都会把七姑六姨、左邻右舍接到一块,摆上几桌子,喝“猪血汤”(山里人的俗话,实则吃猪肉)。我是城里来的客人,当然也在他们的邀请之列。整个腊月,我从东家吃西家,喝着甜蜜的甘庶酒,品尝的是乡亲们的深情厚谊,他们的热情犹如冬天里的一把火,温暖着我,温暖着这寒冷的冬天。

一大早,山川大地铺满了一层层厚厚的寒霜,我和孩子们生了火,正在厨房忙着。王大丫的阿娘来到学校,这是个墩实的女人,留着长长的辫子,山里人都叫她“王大婶”,听大丫说过,她阿爹是倒插门(男方入赘女方),她随阿娘姓。我也随着他们叫“王大婶”。

王大婶,这么早,把你给冻着了,快来烤烤。

苗伢崽,大丫在学校给你添麻烦了,今儿黑哩,你不烧火哩,到我家去喝“猪血汤”,说好了哩,别忘了,放学就跟大丫一起哩。王大婶一口气说了很多个“哩”。大丫哩,一定要把苗伢崽拽到我们家哩。苗伢崽,你忙哩,我走了。她根本不给我和大丫插话的机会,一口气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接着又风风火火地往回去的路跑去了。这就是坎子山下的大妈、大婶,她们就是这样的直肠直肚子,没有一点弯弯绕,直肠子直肚子装的都是纯朴、善良,更多是豪爽、热情。

王大丫的家在山南的半山腰上,与山北的石林相望。我在山脚下转悠得多,山南去得少。这是我第一次去山南。

夕阳刚好挂在山坳上,晚风呼呼,但我没有一点冷的感觉,因为我的心里暖暖的。山上大片的枫叶被寒露冻得红如火,一簇一簇的,就是一团团燃烧正旺的篝火,在红红夕阳的印照下,整个山川都是火红火红的,难道不是乡亲们红红火火的日子吗?炊烟正在冉冉升起,一缕一缕的,也被这火红的夕阳染红了,山间的小径上奔走着些小狗、小猫,还有些鸡相互追逐戏嬉着,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静谧。一阵风吹来,柴火灶烧出来的饭菜的香味格外浓,扑鼻而来。

王大丫走在前面,三不时地转过身来拉我一把。苗姐姐,我已闻到饭菜的香味了,那是清蒸粉条肉丸子。

嗯,我也闻到了,好香哟,是你阿娘做的?

她点点头,那是,我阿娘可是这坎子山出了名的大厨。她很自豪。

突然,我的眼前呈现一处奇景:在小路旁有一条一尺宽的石径,石径如弯曲的蚯蚓蜿蜒在山腰上,山腰上有很多个小山洞,正对山北的石林,像一双双坚毅的眼睛凝视着那千奇百怪的石头兵。俯瞰,坎子山脚下的村庄尽收眼底,特别是能看到学校里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耍的情景。多处已封口,还有几处没有封口。难道这些小山洞也大自然的杰作?它引起我的好奇心。大丫,那半山腰上有好多个小山洞,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谁料,王大丫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轻声地说,苗姐姐,可别乱说话?那些小山洞是“老人洞”?是不许看的。

什么是“老人洞”?又啥不许看的?真神奇,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还非看不可。我的性子里也执着的一面。

老人洞就是死人洞呗,看不得的,可怕了,听阿娘说,这山腰的老人洞,是她阿爹也就是我爷爷及其上一辈人留下来的,上面躺着的都是王氏家族的祖宗,不去了吧,苗姐姐,我害怕。大丫央求我。阿娘把饭已经做好了,我们快点去吃饭吧。

我呵呵一笑,大丫,人死如灯灭,没啥好怕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想到在这深山里也有大丫害怕的地方,既然大丫都害怕了,我就没强求她带我去看看。

当然,宴席上少不了魏大爹和胡校长。晚饭后,当我跟胡校长走在月夜之中,我当向她请教起来,这半山腰的那些洞是干啥用的?

胡校长听了身子一颤,说,苗伢崽,这可是个恐怖的话题,不说好吗?

胡校长,有啥好恐怖的?我小时候恐怖片看的多了去了,我才不怕呢。我来了劲。

真的不怕吗?胡校长反问。

我从大丫的嘴巴里已经得知一二,不就是关于死人的话题吗?世界之大,每天都有很多人逝去,有什么可好怕的。我点点头说,不怕。

胡校长边走边给我讲起了“老人洞”的故事。

这些山洞依山而建,视野开阔,阳光充裕,洞口很小,只有容一人大小,洞形形状规整,都是人工凿出来的。在以前,年满六十岁的老人,为了不给晚辈带来负担和麻烦,在六十大寿这一天之后就被晚辈背到这些“洞穴”中,只给他三天的食物,同时,还背上了三十六块砖头,老人每隔一个小时就在洞口堵上一块砖头,三天粮食吃完了,砖头也正好封住洞口,老人看完洞外的最后一缕阳光之后,便欣然闭上了眼睛。这样的“洞穴”,就叫“自死窑”,也叫“寄死窑”或“老人洞”。

我真的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人世间死法有很多种,却从没有听说过这种死法,死得那么坦然,死有其所,不,这是愚昧、落后,甚至于野蛮。

淡淡的月光照着胡校长严肃的脸,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苗伢崽,你觉得是不是很残酷?

我惊得瞪大了眼睛,点点头说,胡校长,有股血腥的味道。

苗伢崽,你知道吗?在这些老人洞里面,更有恐怖的。

还有更血腥、野蛮、恐怖的东西?

胡校长点点头,接着说,在洞底部内侧,有一个奇怪的等边三角形石孔。石孔每边宽约37厘米,孔深约20厘米,边缘锋利,刚好容得下一个成人的头颅。据说,这个石孔是供洞中的老人自杀用的。饥寒交迫的老人受不了时,便仰身躺下,将头伸进这个石孔中,再朝上一顶,锋利的石棱便能帮老人结束生命……

我不寒而栗,浑身猛地颤抖了几下。

哎,不说了,苗伢崽,看把你给吓着了吧。胡校长赶紧收住了嘴巴。

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种老人洞到底是不是血腥、野蛮、愚昧的东西?我是城里来的扎根于坎子山的知识青年,是有着理想、头脑、憧憬的,喜欢换个用度、用问题的另一个方面去思考。从“弃老”到“敬老”习俗的转变,是人类文明一次质的飞跃,它不仅意味着人类对“经验”和“知识”代代积累传承的日渐重视,更蕴含着人性的觉醒,蕴含着人类逐渐学会对每一个个体成员生命的尊重。

我想:在眼前美好的日子里,应该不存在这种老人洞了,眼前的老人洞永远成为历史、成为过去,因为在我的孩子中,他们是很听话、乖巧、孝顺老人的。

王大丫给我讲过,这是王氏先祖们的“老人洞”,这个时候,我真想借着朦胧的月光去瞅瞅那两个没封门的“老人洞”究竟是啥样子。可胡校长却拽住了我,说,苗伢崽呀,在山里,是不许对孩子讲这“老人洞”的事情,我今天可是破例了。

我笑着说,胡校长,我又不是孩子,而且不是山里人,是城里人。我的嘴巴里这么说着,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的骨子里流淌的是这巍巍耸立挺直着脊梁的大山的血液。

这一夜,月光从窗棂探进了我的房间,我久久不能入睡,思索了很多很多的问题,也许,今晚,就像胡校长说的那样不该给我这个故事;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听到这个关于“老人洞”的故事。

十七

爷爷王守义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有点儿让我惊惶失措起来。

坎子山的乡亲们没有手表也没有时钟,他们看时间就是把东边的山坳西边的山坳逢中劈分,坎子山正上空就是午时,把乡亲们照射成一个点的时候也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而学校则不需要,学校有一个牛铃,叮当叮当的,很清脆洪亮,在四面的峭臂上回荡,荡成了人间的绝响、天籁。有时我上课忘了点,孩子们瞅着窗外的太阳提醒我,而且时点提醒得非常准,上下不差五分钟。

这天,我正在敲响铜钟: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孩子们有些去了厨房生火,有些在择菜,还有些在打扫卫生。敲罢铃铛,我正准备往厨房去,引导孩子们做午饭,突然看见学校的柴门处有一个山民模样的乡亲伸着瘦长的脖子向学校里面张望,看不清面目,此人佝偻着身子,戴着一顶草帽。难道是哪个孩子的爷爷来想孩子了?我便走上前去。

老大爷,你找谁?

老人一脸的兴奋,我找你呀,苗苗。

声音很熟悉,确实想不起来是谁了,老大爷的草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我迷惑着。

我是你爷爷。

我爷爷?老人家,你找错人了吧?

老人家哈哈地笑着,同时,把他的帽沿向上推了推。

果然是爷爷,只不过是短短一年多时间,爷爷的脸上变得更沧桑,添了很多道沟壑般的皱纹。爷爷,您咋苍老成这样子?我都认不出了。

是吗?再老我还是你的爷爷。

我赶紧把爷爷搀扶到我的宿舍。

爷爷边走边瞅着学校的一切,又把我的宿舍瞅了个够。苗苗,真是难为你了,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生活。

不艰苦,爷爷,您不是常说,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磨炼人吗?再说了,新学校马上就盖好了,那是一所崭新的学校,条件不比城里差。

爷爷笑了,是呀,我刚才看到了坎子山山口的学校,那可是一所现代化的学校,嗯,人这一生呀,只是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足够了。

爷爷,您在说啥?我不明白爷爷怎么突然冒出个这么不明不白的话题。

苗苗,我是说你正做一件很有意义也值一生去怀念的事情,比如说眼前你扎根大山的这种精神是无比可贵的。

爷爷,您咋夸起我来了,比起那些捐款建学校、修路、开发石林的人来说,我是微不足道的,他们才是最可贵、最值得坎子山子孙万代去尊敬的人。

是呀,他们是值得尊敬,你也不赖。爷爷的脸上显露着欣慰之色。

爷爷,不说别人的事儿,说说我家们的事儿,您咋突然到我这儿来了?

我想你了呗,就来看你了。

那奶奶知道吗?我心里知道,奶奶肯定不会再让爷爷踏进坎子山半步,爷爷曾经私底下跟我说过,奶奶让他入赘吴家后的一个条件就是忘记坎子山,不话再踏进坎子山半步,否则他就净身出户。爷爷的心里装的一直都是坎子山,可他不敢呀,他丢不下我的阿爸,阿爸走后,他更丢不下的是我,他是身在曹营身在汉。

爷爷的脸一下子阴郁起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苗苗,这事儿咋能让你奶奶知道?人从单位退下来了,在家里闲着,以前,你在家里的时候,生活都有个起落,可现在你不在家了,那老太婆天天都在跟我拌嘴,都说“少时夫妻老来伴”,我们不是伴,是真正的“拌”,我都被她拌成老年痴呆了,这不,我就想了个法子,让我单位的老校长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学校将组织退休教授游玩、疗养,时间得一、两个月,这样,她才信了,我才偷偷地溜出去看你。

爷爷,您啥时变得贼精贼精的?我咯咯地笑着。

苗丫头,你咋跟爷爷说话的?他板着脸。

爷爷,您吃饭没?我们学校的孩子自己会做饭,他们做的饭可好吃哩。

苗苗,我很想尝尝你和孩子们的做的饭,可我身不由已啊,我这不是偷偷溜到坎子山的吗。

爷爷,您到这里来,没人知道的。

爷爷戳了一下我的头,说,苗苗,我可是土生土长的坎子山的人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我还是小心为妙,免得老太婆知道又跟我大吵大闹的。

爷爷,您真是个胆小鬼,没事儿,若奶奶知道了,我就是你的避雨伞,她不会把怎么样的,您就在我宿舍住下,我和孩子们一起好了。

苗苗真是个孝顺的孙女,可是,我刚才在集镇上已吃过了,而且还登记了旅社,你好好给孩子们上课,我呢,每天在集镇上过来,在坎子山转悠一会儿,然后就来看你,我若天天在这里,会影响你工作的,快去照看孩子们吃饭,我去山上转转。他说罢,又把帽沿往下拽了拽,生怕别人认出他来。

望着爷爷渐行渐远的身影,一阵心酸,过些天,等新学校完全峻工,胡校长腾出了时间,我就回城里一趟,一定要说服奶奶,让爷爷回到坎子山,跟我生活在一起,若有可能的话,将奶奶也接来,我们三人生活在一起。

一连十来天,每当夕阳西下孩子们吃晚饭的空当,爷爷会准时出现的我的宿舍里,我们爷俩儿谈过去谈现在,更多的是谈未来。我说,爷爷,您可知道吗?自从我来到坎子山,不仅魏大爹、胡校长说我是坎子山的福星,坎子山的乡亲们都说我是他们的福星,说我一来,就有人给坎子山捐钱建学校、修路、开发石林;说我是他们致富的领路人,因为我教会他们穷则思变的道理,学会了种五味果,给坎子山带来了希望。爷爷,您说我有他们说得那么好吗?爷爷笑而不答。我从他的笑看出了其中的含义:只要你在做有意义的事情,他们都会记住你的。

第十天的时候,爷爷来我这儿的时候,我发现了端倪:爷爷的肩头有些泥块,像是扛过红砖之类的东西。我问,爷爷,您肩头哪儿来的红灰呢?

爷爷顿了一下,继而哈哈一笑,说,苗苗,爷爷这身子骨哪还能扛砖头?今天,我转悠到山南,太阳晒得暖和和的,我特别钟爱山南的那片黄土地,就仰在黄土地上迷糊了一会儿。他边说着边拍去了肩头的红灰。

既然爷爷这么说,我就信以为真了,说,爷爷,以后可别在太阳下迷糊打盹儿,那样很容易感冒的,要想迷糊了,就来我这儿。

爷爷头点得如鸡啄米,笑哈哈地说,还是我家苗苗心疼我。

这两天天气阴沉沉的,乌云丰满了天空,蹩足了劲儿,似乎要狠狠下它一场雨。我的心情也是阴沉沉的,因为爷爷已经两天没有到我这儿来了。爷爷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若没有事儿,他怎么这两天忘了约定?爷爷一定出事了……

前天,他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苗苗,人老了,都想叶落归根,城里人去之后,都要火化,很痛的,我若死了,就想睡在坎子山,能看到整片石林,能看到整个村庄,特别是你呆的学校,那该多好呀。我当时傻傻地说,爷爷,等你百年之后,我就把葬在坎子山,我天天陪伴着你。

爷爷,您在哪里?您可要吓我啊。我的心里一下子下起了酸楚的雨,一阵一阵的,瓢泼一样。

爷爷,您在哪里?您快回来吧。我奔出了校园,在坎子山四周极力寻找着,哪儿都没有爷爷的踪影。爷爷,您不会失足掉下悬崖了吧?爷爷,您不会被狼叼走了吧……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一声炸雷响起,天空出现了两条鬼魅在竭力厮杀,惊心动魄,骇人心魂,爷爷,您在哪里?您在哪里……倾盆大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我柔弱的喊声被这轰隆隆的雷雨声吞噬了无影无踪。不,我一定要找到爷爷。胡校长、魏大爹一定会想办法帮我找到的。

胡校长、魏大爹,我爷爷不见了。我被淋得成了落汤鸡,进门就嚷了起来,正好,胡校长也在。

苗伢崽,你咋淋成了这样?胡校长忙找出干毛巾替我擦拭。魏支书,给苗伢崽找件干净的衣服,免得感冒了。

魏大爹递过来衣服,说,苗伢崽,出啥事儿?别急,换了衣服再说。

我进了里间把衣服换了,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教授王守义回来了?魏大爹惊诧地问。

苗伢崽,你爷爷回来了,咋不跟我说呢?胡校长也很惊奇。

我边抽泣边说,爷爷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别急,让我想想,哦,对了,你爷爷最后一次跟你交谈了些什么?胡校长说。

爷爷说,他喜欢这里,百年之后想葬在这里,不想在城里火化,怕痛。我鼻涕一把泪一把。

快走,你爷爷一定在那里。胡校长快速地消失在瓢泼的大雨中。

魏大爹尾随其后,我也快速地跟了上去。

雷雨轰鸣,黑云似锅盖盖住了坎子山的山顶,两条恶魔游走在高高矗立的坎子山上,不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我的心害怕极了,浑身哆嗦着,不停地祈祷:爷爷啊,您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胡校长径直奔向了山南,刚出来的时候,她顾不上拿雨伞了,不光是她,就连魏大爹也顾不上了,路旁泻下泥石流,山脚下涨起洪水,她全然不顾,直接淌过来,洪水淹没到了她的脖子,她没有一点畏惧。魏大爹着急地叫着,胡校长,注意安全,跟着水流斜着过河。胡校长照做了,很快斜到了对岸。魏大爹拉住我的手,说,苗伢崽,跟在大爹身后,快点儿,我们去救你爷爷。魏大爹斜在我的上游,阻挡住冲击我们的洪水。我发现他的额头青筋暴起,显得很吃力,但他咬了咬牙,紧紧地拉住我,终于淌到了对岸。

上岸之后,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俩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我爷爷,并且有很深的感情,要不,这么着急上火地去寻找爷爷去救爷爷。

胡校长直接跑到山南的山脚下,又爬上那湿漉漉的石径,几次差点跌了下来。魏大爹紧紧拽住我的手,硬是把我拖上了那一排排“老人洞”。

我很奇怪,胡校长咋就猜测到爷爷会在“老人洞”?我咋就没想到呢?

前些天,在朦胧的月光下我见到的那个没封洞口的老人洞,如今只剩下一口砖的空隙了。我恍然大悟,原来爷爷这些天一直在悄悄地向这里驼砖,他要叶落归根,永远地守望着坎子山,守望着对面遥遥相望的石林,守望着这贫瘠的黄土地,守望着山脚下的村庄,守望着学校里的我和孩子。他想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报答生他养他的故乡。

最后一块砖悄无声息地堵住了洞外所有的阳光,堵得那么坦然那么从容那么安详。它将这个世界分成两个部分。不,实际就一个整体,爷爷将所有的牵挂、思念、愧疚化成这千秋万代的守望。

说是迟那是快,魏大爹一脚踹开了那扇即将阴阳两隔的砖门,将已经把头颅伸出石孔的爷爷拽了出来。他大声叫道,守义叔,您疯了吗?

爷爷惊愕看着我们,他目光混沌、木讷,喃喃地说,你们不应该来这里,我愧疚坎子山一辈子,这儿是我最好的归宿。

胡校长说,守义叔,您是坎子山的恩人,没有您,这新学校无论如何是建不起来的,坎子山的子孙万代永远会记住你这份恩情的。

我更加惊愕了,紧紧搂住爷爷,原来爷爷把他一生的积蓄毫无保留地捐给坎子山,这就是我的爷爷!他是一个一生都在默默奉献自己的光和热的人。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爷爷——您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等您百年——百年之后——我和我的孩子们——一定把您厚葬在这里——

爷爷笑了,抚摸着我的脸,说,苗苗乖,爷爷不死了。

一场虚惊终于过去了。那晚,我问爷爷,您为啥要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爷爷给我讲了一个他藏了一生的故事。他进城之后,曾祖父、祖母就把百合姑娘埋在这个王氏家族里的“老人洞”里。后来,他的几个姐相继出嫁,曾祖父、祖母老了,曾祖你得了半身不遂,曾祖母眼睛瞎了。几个姐姐都嫁到了山外,疲于生计无法照料,他又不能在身边尽孝。当魏大爹去城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急得日夜睡不着觉,又不能告诉奶奶,只好又使出了外出学习的伎俩回到了坎子山。曾祖父、祖母要求他把他俩背进了“老人洞”,在洞尽孝七天。他没有办法,也许这是最好的法子,他照做了。曾祖父、祖母在进洞穴的前一刻留下遗言:守义呀,你生是坎子山的人,死亦坎子山的鬼,我俩旁边的洞穴是我们前些年凿好的,你老了以后就回来睡在我们的身边吧。

埋骨何需桑梓地,青山处处埋忠魂。听着爷爷的故事,我早已成了一个泪人了。

十八

很大大型机械开到了山口,有挖掘机、铲土机、压路机等等。山里的乡亲们都跑到山口看热门,观看这些“庞然大物”。王守义也在其中,他向魏大爹问起这是怎么回事。魏支书,坎子山咋开进这么多重型机械,这是要干啥?

守义叔,坎子山要修路,把路修到山里去。

这需要多少票子,有这么多票子吗?

守义叔,你说奇了怪了,这也是你们城里捐款修这路的,可就是不愿意报上姓名,通话中只提到过苗伢崽。

啥?提到了苗苗?那他会是谁呢?

守义叔,难道你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去问问苗苗。

守义叔,你还是别去了,捐款的老总叮嘱过,这事儿别让苗伢崽知道。

王守义有些纳闷,难道修路这事儿是冲着苗苗来着?

魏大山似乎看穿了王守义的心事儿,说,守义叔,你就别琢磨了,我想这事儿是好事儿,苗伢崽就是我们坎子山的福星。眼前有个问题亟待解决,城里老总说只捐款修路,而苗伢崽建议把路修北山的石林那儿,把那里建设成旅游圣地,集旅游、休闲、娱乐、餐饮等一条龙服务,这样,就盘活了我们坎子山的经济,坎子山的乡亲们走上富裕的道路指日可待。

嗯,这个建议好,是个大手笔,苗苗还真是个有眼光的孩子。

可是——可是——

可是啥呀?说话吞吞吐吐。

守义叔,城里老总只捐了修路的钱,没投资这石林风景区的款,这票子不够呀。

人到黑处自有歇处,车到山前必有路?难道大活人会让尿给憋死?依我看,我们不能总想着伸手向城里的老总要钱。毛主席曾教导我们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样吧,城里的那个老总给我们捐了这么多钱,所有的人力总让坎子山的乡亲们出,这样就可以省下一半的钱去建设石林风景区,魏支书,你看如何?

哎呀,我咋就没想这一点,守义叔,就按你说的办,我这去村房开会,拿出一个方案,动员坎子山的乡亲们出力出工。

魏大山脸上漾着笑脸,飞快地跑回了坎子山。

我爷爷就这样又回到他年轻的时代,投入到坎子山哄哄烈烈的建设之中。

人心齐,泰山移,敢叫日月换新天。我也看到坎子山幸福美好的明天,它一定是明天的最美乡村。我的心里荡漾着一阵阵春风,孩子们个个好学又勤劳,特别是王大丫、魏铁蛋等一批大孩子,他们不仅品学兼优,在学习上“大手牵小手”;在五味果的栽培技术上,他们通过在网上收阅资料,加上实践经验,在这方面的经验超越了我,在乡亲们中他们通过“小手牵大手”,使得他们个个都成五味果的种植能手。

我正想入非非,憧憬着坎子山的美好明天,手机响了。上个月,在魏大爹、胡校长的四处奔走下,坎子山的山顶之巅架起一座高高的无线信号塔。我一看,是奶奶的电话,奶奶是我们家的母老虎,我谈虎色变,一般不愿与奶奶交流,自从来到坎子山,我就再没有听到过奶奶的声音。我很不情愿地接了电话。

苗苗呀,奶奶想你了,你想奶奶吗?

嗯。

你在哪里吃得好、睡得香吗?

嗯。

你缺不缺钱?我给你微信转帐。

嗯。

苗苗,难道你只会说声“嗯”字?就没有其它要跟奶奶说的了?

嗯。

苗苗,你傻了吗?老头子不见了两三个月。

嗯。

苗苗,你爷爷不见了,你也着急吗?

嗯。

我心里痴痴地笑着,我才不告诉您呢,奶奶。

我的小祖宗,你得告诉奶奶,你爷爷是不是去了坎子山?

嗯。

我习惯地答应着,谁知露出了马脚。

好一个苗苗,你合着老头子狼狈为奸来欺负我一个孤老婆子。

我听到了电话那头有咽咽的抽泣声。

我心慈悲,终于说话了,奶奶,您别哭了,爷爷是在我这儿,不过那是已经死过一回的爷爷。

老头子死了?他死了我怎么办呀?这个没良心,就这么走了?撇下我不管了……

我哭笑不得啼笑是非,奶奶,您的耳朵打蚊子去了吗?爷爷没死!

没死呀,老头子没死,咋就没死呢?苗苗,你不是说死了吗?死了好,死了干净,免得我这老太婆有操不完的心。

奶奶,您这是刀子嘴巴豆腐心,我还不知道您,心里系着爷爷。

就你鬼丫头鬼点子多,气死奶奶了。

奶奶,我跟您说,爷爷真的死过一回了,他是土生土长的坎子山人,对坎子山有着深厚的感情,您就饶过他吧。

我饶过他,他想过我的感受吗?心系他的百合妖精,没门儿。

奶奶,不是你想的那样,爷爷心里一直都有您,他也是迫于无奈,没有尽孝,还让百合姨殉情,您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一个已逝的人计较吗?

于是,我把爷爷情系坎子山捐款建校及扛砖于老人洞寻死解脱的事儿前前后后了说了一遍,说得很仔细很认真,不落下一个细微动人的情节。也许我讲得太生动感人了,讲着讲着,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激动的泪水。故事虽然是我讲的,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被故事本身感动了。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音,奶奶也许从没有听过这动人的故事,一个漂泊在外多年游子的故事,只听到电话里的啜泣声更大了,更浓了。我眼前仿佛浮现了奶奶抽泣的样子,眼泪流成了雨线子,身边没有一个人替她拭泪水。我的心突然猛地一沉,阿爸阿妈走得早,没有尽孝一天,奶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我却成了倒行逆施的逆子,没有在她身边尽孝一天。奶奶真的老了,老小老小,老了就变成了小孩,也需要撒娇,更需要疼爱。我的泪水也一下子流了下来。

许久许久,电话里没有了啜泣声,原来电话在悄无声息中挂掉了。

没过几天,奶奶来到了坎子山,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那天,我正在上课,

电话响了,是奶奶的,我不敢怠慢,忙接了电话。

奶奶,您还好吗?

好着哩,我在坎子山口。

奶奶来坎子口,这个曾经让她伤心的地方,如今她回来—。她是远方漂泊的游子吗?我不知道,但她回来了。爷爷住在村房的一间闲置的房子里,我忙安排好学生课程,去喊爷爷。

爷爷,奶奶来了,到坎子山口了。

老太婆没事儿来这儿干啥?闲着没事干。

爷爷,您怎么说话的?前些天,奶奶跟我通话了,她想您了,专程来看您。

苗苗,你的嘴巴吃了蜜吗?咋变得这么甜?我看,老太婆是来看你的吧?

走,咱们去接奶奶。

我不由分说地拽住了爷爷,往坎子山奔去。

山口的风很大,尽管现在已经春天,却感受到了丝丝的凉意。远远望去,我望见了奶奶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向山口里张望。跑到近前,我发现奶奶以前黑黑的头发花白了一半,圆润丰腴的皮肤变得干瘪了。我紧紧搂住了奶奶,感觉奶奶在颤抖。奶奶,您要来咋不事先打个通话?

鬼丫头,刚才不是给你打了电话吗?哎哟,这地方也太凉快了,把我给冻的。哦,这么多年了,我咋就忘了呢?这地方是个避暑山庄啊。

爷爷,快帮奶奶提东西。

爷爷有些木讷地走过去,在奶奶面前,他一直都小心翼翼的缩手缩脚的。

老头子,把这两大箱子的行李提着,我要好好跟苗苗唠唠。

爷爷终于吐出了一句话:老太婆,你这是要长住吗,带这么多东西?

奶奶从箱子里摸出一件披肩披在身上,她走到那里都是一个高傲的公主。她白了爷爷一眼,老头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在这里住着不想回去了,还不让住下?这次来了,我也不想再回去了,并把我的后路给断了,我的所有积蓄都捐给坎子山石林风景区,苗丫头,给你,明天你就把它交给魏支书。

爷爷不说话了,提着箱子埋头向前走去。

奶奶,您是“千里眼”“顺风耳吗”?咋知道坎子山的一切事情?

奶奶呵呵地笑着,说,苗丫头,除开“老头子睡老人洞”的事之外,其它的一切事情都在我的法眼之中。

奶奶,您还真神了。

苗苗,以前是奶奶偏心眼,想多了,其实呀,人活一生总得留下纪念的东西,老头子留下了,你的路还很长,正在做有意义的事情,我这个老太婆也要留下了纪念的东西。

我明白奶奶的意思,她把她一生的积蓄捐了出来,坎子山上一定会留下她值得纪念的东西。

我们一家三口在拓宽的山路上行走,春风吹着我们的脸庞,是那么的惬意,又是那么的温馨。

在魏大爹和胡校长的介绍下,我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这就更加激励着我奋起前进,人生之路有很多条,但我更愿选择那条坎坷之路,在这条路上有收获有汗水,更让人欣慰的是成就感。

奶奶没有再回到城里,而是跟爷爷一起投入到坎子山的建设之中。

一条通天的大道在坎子山上盘旋着,远远望去,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大路一直通向了坎子山的石林,这里有游乐场有宾馆有餐饮还有红二十五军的足迹,是一处天然的避暑山庄。

剪彩那天,城里来了很多领导,还有来自四方八的游客朋友们,我做为扶贫先进个人、优秀支教教师、优秀共产党员走上主席台发言。我作了一篇名为《坎子山的曙光》的报告,报告是我亲自写的,结合我亲身经历的人和事,写得很细致且很感人,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雷鸣般的掌声。

我含笑挥手向在场的所有人致谢,目光扫过会场的所有人。我蓦然发现:在场子最后面站立几个人,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他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他就是李天赐,他的双手举过了头顶,掌声比所有人的掌声都要响亮。同时,还有一个人站在最后面,他的一只手是个杵头,拼命地拍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他就是魏二楞。

我的眼睛湿润了,那是含泪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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