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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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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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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子山的天空

山挂云,云飘山,鄂西北边陲坎子山。山中多黑石,林立矗云天;风吹石头鸣,朝拜神龟山;神龟山,真灵验,风调雨顺佑山民;羊儿肥,牛儿壮,生机勃勃新气象……

这是一曲坎子山小调,是坎子山山民唱了千百年的歌,百唱不厌。他们乐唱,寄托着千年不变的期望。歌词新着时间的变迁可随时更改,永远不变的是那曲调。曲调的旋律里润生着恶劣、勤劳、贫穷、落后及希望。他们永远对生活有着美好的憧憬、向往与追求及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

秦巴山脉绵延几千里,延绵到秦楚咽喉之地——坎子山。

坎子山只有巴掌大个地方,山高峻拔,山石林立,山体属于喀斯特地貌,全村范围内没有一条河流,石漠化程度高,满山的石头,就算下雨也存不住。常年山风凛冽,特别是三九寒天,北风呼呼地吹,吹得山石凄厉地叫着,令人心怵,有些山石冻破裂了,山民们蹴在家里,不敢出门。由于地处高山,土地贫瘠,整个村庄的土地都是那种沙石土,亩产量低,一年四季收不了几粒粮食,山民们的肚子瘪瘪的。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他们住的是茅草房,有几次刮“鬼风”,旋掉了几个山民们的屋顶,他们只好拖儿带母住进了山洞。面对如此恶劣的环境,山民们从未屈服、退缩,他们依然生活在高山上,繁衍生息,人丁兴旺。春暖花开之时,他们又唱起这首千年唱不完、也唱不厌的歌,劳作在贫瘠的土地上,个个满脸汗滴,汗滴到绿油油的禾苗上,浇灌着明天的希望。

山子就出生这个鬼不下蛋、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他不知道啥叫“一穷二白”,每天在山上窜来窜去,无忧无虑。家里有一头老黄牛,他给它取了个顺口的名字——阿黄。他每天就坐在阿黄的厚实的脊背上,唱着这首只有坎子山的乡亲们会唱的歌。他的嗓门就是一只破铁盆子,敲不出雄厚的音,尽管不着调,但他还是乐呵呵地唱着,和着阿黄的哞哞声,倒成了高山上的天籁。

山子的小脑袋上戴着阿爹留下来的那顶红军帽,帽子边沿宽大,套在脑袋上总爱掉落。他就找出阿娘的针线包,把帽沿两边折叠了一段,合着自己脑袋的大小,一针一针地缝起来,缝得细密、结实,套在脑袋上,如坎子山矗在大地上般牢靠。帽子前沿上的五角星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那么耀眼,照得他的幼小的心里亮堂堂。他戴着红军帽在村子里疯跑,引得伙伴们投来羡慕的目光,都想戴一戴他的红军帽。特别是黑妮整天缠着他,摸一下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可他就是不给他摸,怕黑妮的脏手弄脏了他帽子上的红艳艳的五角星。每次黑妮伸手的时候,他都以最快的速度挡住了黑妮的手。

去去去,别摸,弄脏了五角星,你赔得起吗?

黑妮央求着,山子哥,我就摸一下,一下好吗?

一下都不行,一个女娃家的,戴啥红军帽?拿回你的脏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他拉开了架式,一副大打出手的样子。

黑妮只好收回了脏手。黑妮不甘心,回去后把手洗得白白净净的,鼓着腮帮说,山子哥,这回该行了吧?他伸出了她白白净净的双手。

洗净了也不行,我这红军帽是阿爹留下来的,珍贵得很,不是你想摸就能摸的。他回绝了黑妮。

人间的事儿就是那么奇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黑妮戴不着山子的红军帽,饭不香茶不思的,晚上也睡不着。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第二次,他趁阿娘上坡干活的空当,悄悄地打开了阿娘房间的箱子,从箱子底摸出了一个盒子,盒子装着阿娘珍藏了多年的宝贝,从没给外人看。他今天偷了阿娘的宝贝,准备与山子交换一下,戴戴山子哥的红军帽。

山子戴着红帽正在村子中央的香椿树玩耍。黑妮悄悄地蹭到山子跟前,扯了扯山子的衣角。

山子哥,我有事儿找你。

山子见他怀里捧着个木盒子,像阿娘的首饰盒,黑妮,你拿婶子的首饰盒干吗?

这不是一般首饰盒,是我阿娘装宝贝的盒子。

这盒子有宝贝?金银财宝?或是夜明珠?一个木盒子拿来装宝贝?哄娃儿的吧。

山子呵呵地笑着。

真是宝贝,山子哥,我让你看看,你的红军帽给我戴十分钟。

山子摸了摸头上的红军帽,也行,一言为定。

山子哥,咱们买卖公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帽子给我戴上,你打开盒子。

山子拿过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盒子,里面是一张鲜红的红纸。

黑妮,你哄我,这里面就是一张红纸,哪来的宝贝?

山子哥,那红纸就是宝贝,我阿娘说了,这是当年红军发的传单,有几十年了,她一直珍藏到现代。

山子听到红军两个字,心生激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折叠的红纸,生怕损坏,一行行黑字陷入他的眼睛:

红军是工人农民的军队,红军是苏维埃政府指挥的军队,红军是共产党人领导的军队。红军的基本主张是没收地主阶级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工人增加工资,实行八小时工作制。驱逐帝国主义,推翻国民党的统治,建立工人、农民管理政权的苏维埃政府。

红军里面的人,都是工人、农民、贫民、士兵出身,所以他们能代表穷人的利益。红军里面不要豪绅、地主、资本家当兵,因为他们是剥削压迫穷人的。红军里面是平等的,指挥员 (军长、师长等)与士兵的关系,绝对没有像国民党军队的官长那样辱打士兵、克扣军饷的事情。总而言之,红军是代表群众利益的,国民党军队是代表地主资本家利益的。不过,国民党军队中的士兵也是穷人出身,所以红军欢迎国民党军队的士兵加入到红军中来。

红军与穷人关系特别亲。红军所到之地,欢迎群众谈话,欢迎群众开联席会。红军一到哪里,就没收土豪的粮食、东西,分配给穷人,帮助穷人免除一切捐税,不缴租,不还高利贷。

……

 

山子念了一遍又一遍,并且熟记于心,写得多好啊,他读懂了,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穷人谋幸福,是让穷人走上幸福生活的人民军队。为了多读几遍,他刻意让黑妮把他心爱的红军帽戴了半天,直到他熟记于心为止。

那年山子读四年级,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理想。他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他的理想是当一名为山上的乡亲们谋幸福的红军,老师要求写四百字,而他半个小时就写罢了,写了六百字,把“红军传单”的内容阐述得详细、生动。老师把他的作文当作范文让全班同学学习。为此,他很得意了一阵子,更加珍惜头上的红军帽。他把这篇作文念给阿娘听,阿娘听得热泪盈眶,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给他讲了阿爹与红军的故事。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北风呼呼地刮着,茅草房顶噼哩啪啦作响,要不是阿爹白天上草绳子把房顶加固了,否则今晚又被掀了。那时山子两岁半,只有模糊的记忆,跟阿娘睡一头,阿爹睡在脚头,一家人紧紧相拥取暖,对抗这高山上的寒冬。家是最温暖的。一家人在温暖的被窝里发着细微的鼾声,睡得很香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猛烈的敲门声,然后又渐渐微弱下去,山子睡得正熟,没被敲门声惊醒。山子爹娘被惊醒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山子娘也爬了起来。山子爹开了门,扑通一声,一个背靠在大门上的人倒了进去。山子爹双手拦腰抱住了他,山子娘点燃煤油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室内,来人是一个男人,魁伟、高大,衣服破烂,破烂的衣服渍着血迹,头上的帽子倒是新的,那颗红艳的五角星在微弱的灯光下格外耀眼、闪闪发光。这个男人是红军。

坎子山地处秦楚边陲,近些年闹兵、闹匪,枪声常出没在山中,一些白狗子、土匪常追击这些穿着破烂、戴着五角星帽的红军。前些日子,路过一队红军,他们替山上的穷人惩治了地主胡老财,把土地分给了山上的穷人,他们还帮助山民修房子、挑水、种地等,他们把山民当成了自己的爹娘,亲如鱼水。红军部队修整了短短几天时间,就与山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开拔时,山民们把赶做的草鞋、干粮送给了他们最亲的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红军。

山子爹身子一颤,山子娘脸色煞白,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皮靴声,不用猜就知道是白狗子,那皮靴踏地的声音就听出来了,得赶紧救下眼前的亲人。屋子就这么大,藏在屋里,白狗子,几下就可以搜出来,若藏到后山的山洞,但时间已经来不及。皮靴声越来越近了,已经逼近到他家屋外的小路上了,情况十分紧迫。该怎么办?山子爹急中生智,抱起男人,放在床上他睡的位置,盖好被子,然后示意山子娘迅速上床,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咣当一声,门被皮靴踢开了,一阵寒风袭了进来,十几个端枪的白狗子闯到了床前。山子爹迅速打开了窗子,一个闪身从窗子跃了出去。白狗子迅速反应过来,他们要抓的人逃走了,十几双皮靴只朝床上望了一眼,立即调转了方向,追了出去。

皮靴声跑远了,隐隐约约还听到了几声枪声。山子娘吓了一身冷汗,赶忙爬了起来,烧了盆热水,给床上的男人擦洗起来。不一会儿,男人苏醒过来了,下床跪谢,男人受了皮肉伤,又冷又饿,被白狗子追击,才晕了过去。男人谢过之后,说,妹子,白狗子还会来的,我得立即离开。山子娘哆哆嗦嗦地说,红军大哥,你还有伤,还是明天再走。男人说,不能这样,会连累你们一家人的。山子娘去厨房拿了些吃的,让红军大哥带上。男人再三感谢救命之恩,临走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红军帽留给了山子做个念想。

山子爹引开了白狗子,却没有再回这个家,山民们寻遍了整个坎子山,也没有找到他的踪影。久而久之,山子娘终于承认了一个事实:山子爹为了救红军大哥牺牲了。

山子听完阿爹的故事,他感动得泪流满面,阿爹高大的形象永远印在他的心间,阿爹就是为穷人谋幸福的红军,他为阿爹自豪。

黑妮并不黑,她有着白白的脸蛋和牙齿,脸蛋上常年有着两朵红云,红桃子一般,是坎子山上的风吹的,是典型的“高山红”。她叫黑妮,是因为她留着两条又黑又粗马扎辫子,走起路来左右摆动,煞是好看。山子就叫她黑妮,她也不气,笑嘻嘻地说,黑妮好听,听着可爱、淘气,骨子里有一股野性。

世上的事儿不能有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免不了第二次,甚至很多次。黑妮戴了一次山子的红军帽,竟然戴上了瘾,天天早上起来甩着黑辫子跑到山子的屋前,吵着闹着要戴山子的红军帽,他就是不给她。她没得手,就缠着他的阿娘。

婶子,山子哥看我阿娘的宝贝,他的红军帽就该给我戴。

山子,把你的红军帽给黑妮戴一会儿。

不给,就是不给。山子嘟着嘴巴。

山子,你大些,应让着黑妮。

不给,就是不给。山子很坚决。

山子,做人做事都要讲道理,你答应黑妮看了她的宝贝就给她戴红军帽,男人说话干事儿,一口唾沫一枚钉。

阿娘的话说到山子心口了,大男人顶天立地,得说话算数,他猛然发现他上了黑妮丫头的套了。

黑妮伸着舌头,扮着鬼脸,伸出双手,等着他乖乖交出他的红军帽。

山子,你大些,是黑妮的哥,以后做啥事儿都要让着黑妮那子。

山子极不情愿从头上摘下红军帽给黑妮妹子戴上了。

山子,我看这样,以后,你和黑妮妹子每人半天,你是哥,让着妹子,上午就由黑妮戴,下午你戴。

山子想争辩,可他碰到阿娘的目光后,就默认了,阿娘的目光里有着威严、和蔼、坚韧,阿爹不在了,阿娘既当爹又当娘,家里家外的活儿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岁月的沧桑过早地侵蚀了她青春的容颜,脸上皱皱巴巴的,显现着无尽的艰辛。阿娘的话是对的。

谢谢你,婶子,也谢谢你,山子哥,我俩还得拉勾,我怕你反悔。

黑妮淘气地伸出了她白嫩的小手,呵呵地笑着。山子也只得伸出他的手,极不情愿地勾住了黑妮妹子的手。拉勾,上吊,五百年不许变。两人异口同声地叫着,稚气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了许久许久。山子看到阿娘笑了,笑得那么灿烂,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阿娘笑得那么开心。

山子和黑妮形影不离,他俩都成了彼此的影子,乡亲们见着了都笑着戏谑,这两娃两小无猜啊。这话传到山子娘的耳朵里,她的脸上绽放着笑容。

那天,俩娃儿竟疯到了坎子山的禁地——神龟山。

山中多黑石,林立矗云天;风吹石头鸣,朝拜神龟山;神龟山,真灵验,风调雨顺佑山民……

坎子山海拔两千余米,在山顶黑石丛中凹出一方低洼地,山民叫它“天池”。天池里有着沃土,四周流着山上浸润而出的潺潺的溪流,云雾缭绕,池内拱起一巨大的黑石,山民称“神龟”。神龟匍匐在池内,龟头向东,龟尾向西,神形兼备,栩栩如生。龟头处有一处泉眼,日夜叮咚着清凉可口的山泉,由此泉眼带动,绕龟身一周有无数个泉眼,汇聚龟尾。龟尾灵动一摆,摆出一股清凉可口的山泉,有胳膊粗,倾泻而下,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山民称它为“神水”,专供神龟享用。龟山就是神山,神龟是山民们心中永恒的图腾,每逢初一、十五,他们都烧纸钱放着鞭炮磕头跪拜,祈求神龟庇佑、风调雨顺,虔诚至极,令人动容。也难怪,山之高,穷山恶水,这里是唯一的水源,是它们乃以生存的希望。山民自古约成俗成:神龟山是禁地,所有山民禁止入内,以免亵渎了神龟,招来灾难。

山子哥,我渴了,要喝水。黑妮满头大汗地叫着。

好哇,我俩去神龟山喝水,那里有香甜的山泉。山子回应着。

其实,他俩也不知什么时候疯跑到了天池,来到了神龟脚下。黑妮喝着清凉的山泉水,又洗了把脏兮兮的脸,对着清澈的山泉水,她看一个有着黑眼睛、黑辫子的小姑娘。山子哥,你看我漂亮不漂亮?

黑妮妹子,你是这山上最漂亮、最纯洁的女孩子,跟这山泉水一样香甜。山子看着可爱的黑妮妹子,笨拙的嘴巴也变得甜甜的。

山子哥,你真会说话,我们去龟背上玩玩,那里有好多山菊花,我要你给我摘金烂烂的菊花,插在我的辫子上。

黑妮妹子,神龟是仙,我们不能爬上的脊背,若触怒了龟仙,它会惩罚我们的。山子怯怯地说着。

山子哥,那是迷信,世上根本没有神、仙,走,我们到龟背上去摘山菊花。

黑妮拉住了山子的手,爬上了龟背。

阳光明媚,微风习习,这是惬意的时刻。山子摘下了一朵朵金黄的菊花插上了黑妮的发辫,她成了世上最美丽的少女,在花丛中飘舞,犹如一只无忧无虑的花蝴蝶。不知不觉中,山子唱起了自编自唱不着调的歌儿:山挂云,云飘山,鄂西北边陲坎子山。山中多黑石,林立矗云天;风吹石头鸣,朝拜神龟山;神龟山,真灵验,风调雨顺佑山民;羊儿肥,牛儿壮,生机勃勃新气象;阳光媚,花儿艳,今天是个艳阳天;阿哥唱,阿妹舞,情意绵绵坎子山……

一些不知名的鸟儿也赶来凑热闹,它们嘀啾啾地叫着,唱着悦耳的歌儿,一切都那么美好。

谁家的鬼崽子擅闯神龟圣地!不要命了吗?一声吼声从山脊上传来,是一个粗犷男人的声音。

黑妮妹子,不好了,快跑,胡半仙发现我们了。

山子不容分说,拉住跳舞跳得正浓的黑妮就往同下跑,吓飞那群嘀啾啾的鸟儿四处乱飞。他拉着黑妮往回跑,几次被荆刺绊倒,但他忍住疼痛,一口气跑回了家里,把自己和黑妮关在了里屋。阿娘回来了,见他蹴在墙旮旯处,狼狈不堪,瑟瑟发抖,问,山子,黑妮,你俩干了啥坏事儿,这么害怕?

阿娘,对不起,我和黑妮妹子跑到神龟背上摘花了,被半仙叔叔逮着了,您要打就打我吧,我是男人,皮厚,打不痛,千万不要打黑妮妹子。山子不知何时起懂得怜香惜玉了。

山子娘听了,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着,说,傻孩子,龟山神地不能擅自闯的,你俩快跟我来。山子娘拉住他俩,走向了屋后的地窖,把他俩藏进了地窖,上面又码了些柴禾,码得严严实实的。

刚做罢这一切,堂屋门被胡半仙踢开了,紧跟其后还有的村长魏老爹,来者不善。

山子娘忙陪上笑脸给二位沏茶端水,半仙叔、魏老爹,稀客啊,快喝茶。

胡半仙没接茶,虎着脸。

魏老爹勉强接过了山子娘手中的茶水,但他板着脸,透露着威严。

山子娘,你家山子呢?他擅闯龟山圣地,你知道如何惩罚?是要自缢祭龟神的!胡半仙恶狠狠地说。

山子娘扑通一声跪在了胡半仙面前,眼泪一下子喷了出来,哀求着,半仙叔,看在山子死去爹的份上,饶了山子吧。

胡半仙依然虎着脸,无动于衷。他管理着神龟山,触犯神龟,必受惩罚。他刚才去魏老爹的家,要魏老爹立即惩办俩鬼崽子。魏老爹没的法子,才过来的。

胡半仙,闹够了没有,山子和黑妮还都是孩子,不在惩罚范围之内!魏老爹扶起了山子娘,甩手而去。

那好,山子娘,你听着,山子、黑妮是孩子,但你是成人,必须接受惩罚,即日起,当神龟龟眼缺水时,就由你担。胡半仙说,他虽管着神龟山,但山上主事的还是魏老爹。

行,谢谢半仙叔开恩。山子娘忙道谢。

自此,山子娘每天须到二十余里的山外担一担水回来,伺候神龟。之前,这事儿是胡半仙干的,他如此惩罚也在情理之中。山子和黑妮没事儿,但在山子幼小的心灵意识到,水在山上比黄金还贵,否则,山民们也不会把神龟看得那么神圣了。有了这种意识之后,山子开始发奋地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乡亲们愚昧、落后,主要是没有文化知识。他一定要努力学习,长大后改变坎子山的落后面貌。

山子读完初中之后,阿娘积劳成疾,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执意回家帮阿娘一把。魏老爹知道了,来到他家里,说,山子,想不想当兵?这样,你可以给家里积一个满工分。

当兵?当然想了,打小我就想当红军。说罢,他扶正了头上的红军帽,来了一个敬礼的动作,惹得阿娘和魏老爹都呵呵地笑着。

山子收拾好行李出发了。阿娘和黑妮把他送到山口。山口的高峰叫“鹰嘴涯”,顾名思义,此山形似老鹰嘴巴而得名,且陡峭无比,下山口的那段路是悬涯绝壁,山上的山民上、下山非常艰难,靠的是一根拴在鹰嘴上的麻绳攀援上下。

山子把红军帽摘下来,给黑妮戴上,有些动情地说,黑妮妹子,见着红军帽就见着山子哥了。

黑妮眼睛红红的,山子哥,你安心地去保家卫国,我会照顾好婶子的。

阿娘拍了拍山子的肩膀,抚摸了几下他的头,没有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系好了麻绳,背着行囊,向阿娘、黑妮挥挥手,说,阿娘、黑妮妹子,你们回来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山子哥,我会等你回来的——

黑妮妹子,山子哥会回来的,和你一起把鹰嘴涯变成通天的大道——

两股声音合了一股,在群峰间久久回荡!

太阳就是个大火炉,炙烤着大地,地面冒着青烟,一把火能点着,头年种的小麦本来苗就没出好,加之一冬无雪,到现在叶子蜷缩着贴着地皮,黄烔炯惨不忍睹。瘦弱的麦子脑袋耸拉着,嶙峋的脖茎不堪重负,大部都齐茬茬断折了。老天无一点怜悯之心,天天毒日临顶,无休止地刮着黄风,刮得天昏地暗,路断人稀。

坎子山遭遇千年难遇的旱灾,山民抗灾半年,每天天没亮,就跑到山口,滑下鹰嘴涯,去二十余里外的虎坪沟排队取水抗旱,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可山民们总是寄托着希望,熬过一干燥的冬天,迎来春天就好了,地里的禾苗就有希望了。谁料,春天如期到来,春雨贵似油,可天空依然是烈日炎炎,一滴“油”都没有滴下来。惊蛰一声响,本该迎来春暖花开、绿油油的春天,地面依旧没有一丝半点绿意,然而这响声惊醒了山民们。他们瞪大了眼睛,面部堆满了惊恐之色,灾难即将来临,地里颗粒无收,这灾难就是饥饿,要遭年馑,天要杀人。

曾经充盈如仙女的“天池”,如今干瘪着肚皮,成了真正的“龟裂”,阡陌交错,似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毫无生机。池中央的神龟,张牙舞爪,发着神威:快快求我,祭拜我,否则,让坎子山横尸遍野!

胡半仙一大早地就在村子里上窜下跳,大声地叫着:神龟昨晚托梦给我了,要我们杀鸡宰羊祭拜,它才让雨婆婆降雨,所有人到村中央的香椿树下集合。

山民们都被他吆喝到了香椿树下。三棵古老的香椿树的叶子被毒辣的太阳烤得打起了卷儿,没精打采的。山民们个个耷拉着脑袋,瘦骨嶙峋,面无表情,有气无力的。魏老爹也来了,他佝偻着背脊,面容憔悴,显然,这些日子,他没有睡个安稳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心里犯着嘀咕,胡半仙又在出啥玄蛾子?趁人多的空当,他把胡半仙扯到了房后的背静处,问,半仙,这么热的天,不要命了,把乡亲们吆喝到这里干啥?他抬头望望火红的太阳,眼里的血丝又多了些许,哎,苍天啊,救救坎子山的乡亲们吧。他叹了口气。

魏老爹,神龟托梦了,要我们杀鸡、宰牛宰羊祭拜,它才可降雨。

神龟真的托梦了?灵验吗?

神龟托梦给我了,肯定灵验,祈雨心则诚,不诚不灵。

好吧,那就试试吧,也没有其它的法子了。

胡半仙站到了香椿树下的那台石辗子上,扯着他干裂的破嗓子,叫了起来,乡亲们,都听好了,明天开始祈雨,各家各户有鸡的宰鸡有羊的宰羊,带上木桌子到神龟山祈雨,各家的小娃们都带上,到时听我安排。

山民们都各自回家准备去了。

魏老爹心有余悸,徘徊在香椿树下,若祈雨不成,这可是劳命伤财的事情,但他又不能阻止胡半仙,神龟山是山民们心中的图腾。

胡半仙没有急着回家,他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交给山子娘,去子山子家。山子娘,你明天的任务要加倍,因为祈雨,神龟龟头处的泉眼要不停地灌水,这样才可以唤醒神龟,为坎子山降雨。

半仙叔,我知道了,保证明天的泉眼处的水流不断。

一大早的,晒昏了头的山民们经过一夜的瞌睡,又来了精神,各自驼着木桌、带着祭品、扯着娃儿蜂涌般涌向了神龟山,他们把希望寄托于神龟。

太阳刚在鹰嘴涯探出了头,胡半仙穿着八卦服,在龟头处摆起了祈雨方阵。

山民们一字排开,在木桌上供上了祭口,燃起了香,跪拜在地上,一副虔诚至极的模样。

胡半仙口中念念有词,他念一句,山民们跟着念一句,内容如下:

“神龟救万民哟

清风细雨哟救万民

救万民

天旱了着火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哎晒干了

神龟救万民哟

清风细雨哟救万民

哎救万民

天旱了着火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哎晒干了

神龟救万民哟

清风细雨哟救万民

哎救万民

天旱了着火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哎晒干了

……”

胡半仙念一句跪拜一次,山民们跟着他一起跪拜。黑妮被安排到专给龟头泉眼倒水,她倒水的节奏跟随着山民们跪拜的节奏。这活儿比山子娘担水轻松得多,她曾向胡半仙提出要求,自己和山子娘换一换,山子娘身体差,来回往返几十里担水怕吃不消。可胡半仙回绝了她,祈雨是大事,给神龟喂水需要的是童男玉女,她是玉女,最适合干这活儿。她眼睁睁地看着婶子累得汗流满面,腰都直不起来了,心疼死了,可又无可奈何。

山子娘担水要到山口的鹰嘴涯,然后攀着拴在鹰嘴上的麻绳滑到涯底,再到沟底的虎坪沟担水,来回三十里地,以前,她每天只担一桶水,放在背蒌里,方便上下鹰嘴涯,而今天,她每次得背上两桶,且一个小时得来回一趟,否则供不上祈雨时龟头处的泉眼。一上午,她已经往返了四个来回,累得腰酸背痛腿打颤直不起身子,但她得坚持着,祈雨是全村人的大事,关系山民们的生计,不能因为她而影响了祈雨,触怒了神龟。

山民们跟着胡半仙祈祷了一遍又一遍,念得口干舌躁了,有些娃儿实在坚持不住了。胡半仙要的就是这种结果。正午时分,烈日似火,山民们晒得汗流浃背,但祈雨需要虔诚,只有虔诚才能打动神龟,才能降雨。胡半仙突然哇地一声哀哭起来,山民们跟着嚎哭起来,娃儿跟随各自爹娘哇哇地哭得更凶,整个天池充斥着一片凄凉的哭声之中,其哭声足惊天地、泣鬼神。

与此同时,山子娘正吃力得背着两桶水爬到了鹰嘴涯下,阵阵嚎哭声随风飘荡而来,灌进了她的耳朵,她的眼睛也流下泪水,哽咽起来。她双手紧紧拽着麻绳艰难向上爬去,实在没力气了,一上午高强度的往返劳作,此时已精疲力竭,她坚持着,一定把这两桶水背到,眼前正是火候,她不能掉链子。她咬紧了牙关,使尽全身的力气向上爬去。突然,她眼前一黑,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失去了知觉。

黑妮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右眼皮剧烈地跳动,跳得她的手不动的颤抖,以至于灌龟头泉眼的水泼洒在外面。胡半仙斜睨着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之所以恐惧,山民们嚎哭声惊天动地,其场景悲壮,没有一丝欢语笑声,犹如山上某家死了人办丧事的场景。婶子这一趟担水时间够长的了,每次婶子去担水,她都在心里默记着时间,一遍遍地数着数字。前几趟,婶子都很准点地把水但了回来,而这一趟,眼前面前桶里的水一点点地少下去,婶子还不回来。她腾出手使劲把自己的右眼皮掐了几下,但无济于事,右眼睛跳动得更加厉害了。山上有句俗语:左跟财,右跳灾。难道有灾难降临?

烈日依旧炎炎,天空没有一丝云,地面也没有一丝凉风,整个大地就是一个大熔炉,似乎要把大地上的一切熔化。山民们的哭嚎声回荡在整个坎子山,咋就感动不了神龟,来个“风雨欲来山欲摧”般的瓢泼大雨呢?山民们的脸都哭成了猪肝色,哭声渐渐地变得嘶哑,他们的嗓子尖冒着青烟,还是没有一片云、一丝风。

黑妮面前的水已经舀干了,就连桶里最后一滴水也被毒辣的太阳给蒸发干了,可眼前的神龟依然龇裂着嘴巴,永远得不到满足似的。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眼皮似乎要把眼珠子给蹦跶出来。她答应过山子,要照顾好婶子的。她隐隐约约地听到鹰嘴涯传出一声扑通有东西滚下悬涯的声响。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声嘶力竭地叫了声:婶子——山子娘——她猛地站起来,扔掉了手中的葫芦水瓢,奋不顾身地向山口奔去。

山民们被她的叫声怔住了,嘶哑的嚎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望着飞奔而去的她。

胡半仙也她被怔懵了,但他毕竟经历这样的场面太多太多了,靠这种场面吃饭的他只是怔了那么一会儿,马上变得镇定下来,随口大叫道:黑妮中邪了,神龟显灵了,大家赶快接着祈雨啊!接着,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声音比先前更凄厉、悲壮。山民们马上反应过来,祈雨有望了,他们又跟着双手扑来,嚎哭起来,声音赛过了以前,祈雨活动达到了高潮。

黑妮一路哭着奔向了山口,一路上没见婶子的踪影。她心急如焚,站在鹰嘴涯的最高峰,歇斯底里地叫着:婶子——婶子——婶子——苍天无语,大地无声,只有烈日射出火一般的光线。她急得双眼泪水喷出,婶子一定出事了。她快速拴好麻绳,向虎坪沟奔去,跑到沟底。沟底的水沟边排排长长的担水的队伍,她抓住一个正在舀水的大娘,急切地问道,大娘,看到我婶子了吗?大娘瘪着干瘪的嘴巴,嘴角嚅动了一下,声音很低的,有气无力的,闺女,你的婶子?哪个婶子?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忙改口说,大娘,我婶子就是山子娘。哦,山子娘,我知道,就是那个调虎离山用自己救了红军的男人的媳妇。后来长长的队伍听了大娘的话,都来了精神,说,山子爹是我们此地方圆百里的英雄,了不起,山子娘刚才两个时辰前还在这里担过水,大伙们都让着她,让她先担,说是他们在祈雨,哎,这旱灾何时才能是个头啊!她终于听明白了,婶子两个小时前在此担过水,应该早已回去了。而神龟山在两个小时内没见着她的踪影,婶子一定出事了。她不敢在此耽搁,迅速折回原路跑了回去。

鹰嘴涯的悬涯就如鹫鹰的翅膀,一边是麻绳滑到的地方,比较缓,滑到翅膀处,就上了去虎坪沟的路,而另一边则是令人魂飞魄散的断肠谷,涯底常有狼出没,那年月,人穷山穷,狼却凶恶,人滚跌下去,无一生还,都成了狼的食物。她已料到婶子跌下了断肠谷,泪水长放,哭成了泪人儿。她又跑回虎坪沟,从另外一条羊肠石道滑下了断肠谷。

谷底就是个大蒸笼,蒸得谷里没有了一点绿色、一丝生机,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远处传来了几声狼嗥,充满了惧悚,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黑妮浑身颤抖,她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支持着她寻找下去。她忽然想起来了,是头顶上那顶红军帽,帽前沿的五角星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她一定要找到婶子。突然,一声恐怖的狼嗥传到了她的耳朵,她的心一紧,浑身颤动。极目望去,她发现谷底有一只大灰狼正在舔着猩红的舌头,头下方是一堆白骨。她吓得退后一步,腿脚有些站立不稳。难道婶子跌下了断肠谷,被狼啃了尸体?就算婶子的尸体是堆白骨,她也来运回山上埋了。大灰狼嗥嗥地朝她嚎叫,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哦,对了,是山子哥。山子哥把红军帽送她做念想,他永远在她的心中。她突然搬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向大灰狼砸去,借着山势,大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大灰狼滚去。一块、两块、三块……她不知道自己搬了多少块大石头,一块块大石头都砸向了恶狼。恶狼惨叫着,终于,惨叫着消失在死寂般的山谷里,恶狼被她砸成了一团肉泥。

黑妮把婶子的尸骨背上山口,她登上鹰嘴涯的头顶,这是坎子山的最山峰,能俯视四周,能望得很远很远,婶子生前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她都站在山口处久久地凝望远方。她想婶子一直盼望着山子归来,若山子哥回来了,婶子一定看得到。

黑妮用石头埋了婶子,她哭成了泪人儿,给婶子磕头时,她改口了:阿娘,我对不起您,没有照顾好您。接着,一声凄厉的悲叫声划过鹰嘴涯的上空:山子哥——我对不起阿娘——更对不起你——

 

山子所在的部队驻扎在南边的一个海岛上。白天,他和战友们进行体能、三大步法、队列、战术、射击训练。他是大山走出的孩子,这些训练不在话下,穷人的娃儿早懂事儿,且样样训练他都夺得了第一,得到部队领导的赏识。夜间,他和战友们要换班值勤站岗。别的战友都怕夜间站岗值勤,因为海边白天、夜晚温差较大,白天穿衬衣,夜间得穿军大衣。他不怕,坎子山的风雨雪霜常年侵蚀着他,已经习惯了,早已兑变成一个钢铁战士。有多少战友感冒了,他第一个主动请缨接替值勤。年终评先彰优时,他被评为全连的“钢铁战士”。在他的心里,荣誉是一方面,他更喜欢夜晚听着涛声、凝望着天空,静静地想着他埋在心底里的心事儿。

每当夜暮降临之后,展眼眺望,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天空和海水融为了一体,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这样的景象,他深有感触,在山外街上初学习的那段岁月,每个周末回家,他和黑妮妹子登上了高高的鹰嘴涯,俯瞰山川大地,朦胧的远山,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飘渺的云烟。如今,他屹立于海边,海的开阔让他的心胸无限扩大,海涛冲击礁石的声音,犹如坎子山上的“风吹黑石鸣”的声响。浪花是大海的舞蹈家,优美的舞姿让他想起了黑妮那次在菊花丛中翩翩起舞的情景。此情此景,时时刻刻把他的心拉回到他久违的坎子山。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皎洁的明月从海上升起,也似乎从鹰嘴涯的山坳上升起,照着他也照着远在坎子山的亲人。黑妮妹子,你看,今晚的月亮多么圆!月是故乡明,它是那么明亮,犹如红军帽沿上的五角星,照亮着我的胸膛。黑妮妹子,你也凝望月亮吗?我想你一定是的,这里海上的月亮与鹰嘴涯上悬挂着的月亮一模一样,看着它,我的眼前就漂浮着你的倩影你的笑容你的黑辫子。黑妮妹子,我想你了,真的好想你。

昨夜,我凝望了一个晚上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好圆好圆的月亮,凝聚着我对你深深的思念。阿娘还好吗?说到阿娘,她一生都在为我操劳、奔波,没有享一天福,等我回来了,我俩一定要好好孝敬她,让她过上天堂般的日子。三点换勤之后,我倒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进入了梦乡,梦见了阿娘。以前梦中常梦到阿娘,阿娘的脸上总绽开着笑容,给我讲山上哪家办了喜事儿,哪家老人走了。我总是依偎在阿娘的怀里,享尽她如水般的母爱,给她报喜,这个月我的体能测试得了第,前几天我的越野拉练得了第一,还有昨天的射击比赛百发百中,李连长每天都在表扬我,我成了全连队的标杆。阿娘听了,总是笑嘻嘻地说,我家的山子真有出息!

黑妮妹子,你知道吗?昨晚,我做了一个恶梦,梦中,阿娘不再是笑脸迎接我,而是一袭白衣,头发也没有簪起来,披头散发地哭嚎着:山子,快来救我——我快速奔向阿娘,阿娘却飘了起来,越飘越远,我始终追不上,总隔着那么一段距离。最后,阿娘飘到了鹰嘴涯的顶峰,她停止了哭声,远远望着我痴痴地笑。我大惊,难道阿娘疯了?我快速爬向峰顶,我的裤子划破了,手上、腿脚上满是鲜红的血印子。我忍着疼痛,爬呀爬,眼看就要爬到峰顶,能抱着阿娘了,谁料,阿娘却纵身一跳,跳下了断肠谷。我急得眼泪喷了出来,大声地哭喊着:阿娘——等等我——我是被同宿舍的战友小张叫醒的,原来是一场恶梦。我满头大汗,内衣都汗湿了。黑妮妹子,你快告诉我,阿娘是不是出事了?

古语曰: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些天,黑妮的心口咚咚地跳着,自从婶子跌下断肠涯后,她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之中。她要是坚持自己去担水,胡半仙拿她也没办法,不至于要她的命,婶子不去担水,也不会发生婶子失足的事情,那么后来的事情也不会发生。那天祈雨的山民一直嚎哭到太阳落山,也没有哭出黑云来,更没有哭出雨婆婆,天池依然龟裂,神龟依然张牙舞爪,没有一星点降雨的迹象。胡半仙祈雨未果,却把责任全部推卸到黑妮身上。太阳落山了,大地依然是个大火炉,山民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劳而无功,怨声载道,一路都是叹气声。胡半仙喊话了:今天祈雨无果,全是妖女黑妮造成的。众山民但吆喝着,把黑妮妖女捉来祭神龟。魏老爹连忙阻止,可众人一哄而散,根本阻止不住,四处寻找黑妮了。这下子可急坏了黑妮爹,他们让儿子大牛快速寻到黑妮,让她逃出坎子山,永不要回去。

大牛知道妹子在哪儿,妹子没事的时候常去山口眺望,他明白她的心事儿,妹子是在那里等待她的心上人。他快速地奔向了山口。粗心的大牛一心想让妹子早点儿离开,只顾奔向山口,却没想到他暴露了行踪。他跑到了鹰嘴涯,见妹子跪在高高的峰顶,吓出了一身冷汗。

黑妮,你干啥?别想不开哟,快下来,哥带你回家。

黑妮跪在那里,没有回头,没有回应,只有咽咽的抽泣声。

黑妮,你咋哭了?谁欺负你了,哥要他的狗命。

黑妮依然无语,晚风把抽泣声带到了大牛的耳朵。他救妹心切,悄无声息地向峰顶爬去。爬上峰顶,他才知晓咋回事儿,妹子并非寻短见,而是跪在一座新坟前。

黑妮,这是谁的坟?你咋跪到这里,快跟我回家,不,你快跑,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我为啥要跑?山子娘背水跌下了断肠涯,山子不在家,她就是阿娘,我要为她守孝。

婶子死了?大牛惊诧。

黑妮满脸泪水点了点头。

好好好,黑妮,我听你的,你为婶子守孝,天黑了,我们回家。

大牛扶着疲惫而脆弱的黑妮慢慢地下了峰顶。谁料,胡半仙早已在山口等他们了,身后还跟着一大伙山民。

大牛,你可以回去,但黑妮必须留下。

凭啥?黑妮是我亲妹子,今天谁敢动一下她的一根毫毛,就过来试试。大牛牛高马大,他攒紧了拳头。

大牛,你这是何苦呢?又不是你犯下的错儿。

今天祈雨,雨没有祈来,却把山子娘累晕子,跌下了断肠涯。大牛眼冒怒火,拳头攒得咯嘣咯嘣响。

山子娘跌下去断肠涯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众山民惊诧。

就是午时,山子娘跌下了断肠涯,被狼啃得只剩下骨头,黑妮砸死了狼,把山子娘的尸骨埋在了峰顶,不信,你们上去看看。大牛一字一句地说着。

胡半仙不知何时悄悄地溜走了。

魏老爹来了,大喝着:都回去,胡闹个啥!

众山民悻悻离去,魏老爹站在山口朝断肠涯凝望了许久许久,叹了口气:哎,老了!

大牛搀扶着黑妮往家里走去,在叉路口,黑妮站住了,说,哥,你回去吧,我没事了,我已认下山子娘为我的婆婆,山子就是我的男人,我理应去他家,把这个家支撑下去,等山子回来,有一个安乐窝。

大牛怔了怔,妹子,你可想好了,山上可没有未婉先婚的,爹娘也不同意的,这是破坏门风。

哥,我想好了,我生是山子哥的人,死是山子哥的鬼,爹娘老了,他们的工作希望你去做好,家里就全靠你了。

黑妮说完,迈出坚定的步子朝着山子那三间茅房走去。

在她的心中,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只要心里有路,她会坚持走下去,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她无怨无悔。

黑妮每天辛勤劳作,把山子家里的地打理棉被似的,尽管眼前干旱,相信来年一定风调雨顺,把家里粮食存得多多的,等山回来吃过够。除此之外,她每必去山口祭拜婆婆,静静地坐在山口等待山子回来。

今晚的月亮真圆,皎洁的月光直泻山川大地,屋后的麦地拔节了,啪啪作响,长得欢实,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

山子哥,你知道吗?这几年,我不仅自己收得很多粮食,还把多余的粮食接济了那些家庭困难的乡亲,帮他们度过难关;山子哥,你看到了吗?咱们屋后的猪圈里喂了头猪,长得正壮,我等着你回来杀年猪;山子哥,我们家的箱子底也有了些储蓄,等你回来了,把这茅草屋扒了,盖上宽敞明亮的瓦房;山子哥,掐指算算,你保卫边疆已有几年了,应该快回来了吧,我天天想着你;山子哥,我的这些话,你听到了吗……

月亮高高地照射在坎子山,普洒着银辉,如温柔的阿娘,那么温柔、明亮。

时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瞬间,山子服役即将期满,每当夜深人静时,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阿娘,您身体还好吗?黑妮妹子,你还是那戴着红军帽整天疯跑的丫头片子吗?也许一切都在变,阿娘可能已白发苍苍、背脊佝偻了,耳朵背了、眼睛模糊了;黑妮妹子变得更漂亮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是否嫁人了?还等着我吗?这些年来,由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我们没通音讯。想到这里,他有些汗颜,不是不想阿娘、黑妮妹子写信,关键是小岛离岸太远,好几百里,托人捎信得经过大海,到了陆地还得托人,他人生地不熟,信倒是写了很多封,多半情诗,都被他压到了他那口从坎子山带来装衣物的木箱子底了,夜夜以明月寄托思念。

坎子山就是陶渊明笔下的令人羡慕、向往的世外桃源吗?他想了很多个夜晚,一直都处于懵懂、迷茫状态,坎子山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有着他美好的童年,有着至亲至爱的人,有着他难以磨灭的苦难生活。没走出这个地方之前,他对坎子山有着无限的爱恋。在外面生活了几年,见识了高山、平原、大海,他的意识有了改变,“故乡”这个词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纠缠不清。是爱,是恨,或是爱恨交织?他说不清楚,心里五味杂陈。当列车驶出高山、驶进平原时,他把车窗打开,窗外的情况让他格外兴奋,一望无际的平原,长得欢实的庄稼,绿油油的,是一片绿海。他有些奇怪,这绿海似的庄稼,要费多少人力啊!旁边的一位白发老爷子也在看窗外的风景,感叹道,还是现代机械好啊!当这“绿海”变成黄灿灿时,顷刻间,就收割了,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他明白了,这“绿海”并非刀耕火种、肩扛背驼,而是靠大型机械耕作,人只需要操作即可,不出力也不出汗。不像坎子山,山口的鹰嘴涯是绝壁、是天堑,把坎子山封成现代版的“世外桃源”,山外的道路两侧都是高楼大厦,林立栉比,直矗云宵,堪比坎子山,而山里依然低矮的茅草屋,屋外大雨屋里小雨。不!他爱不起来,恨故乡的贫穷、落后、愚昧。他是大山的逆子,要做一次远行,永远回去,他要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闯荡,工地上搬砖头、水电工、保安等等,这些工作在大城市都容易找,且适合他,因为他有一身力气,有的是勤劳、实干,他一定能在城市里干一番事业,在城市立稳脚跟,把阿娘、黑妮妹子带到城市居住,过着城市人般的惬意、幸福生活。

晚上,李连长让伙房多加了几个硬菜,山子明天即将离伍,全连的战友在一起聚餐,酒过一巡,战友的心中涌起了无限感伤,明日一别,何时再相见,他们唱起了令人难忘的歌谣,和着浪拍海礁的涛声,传得很远很远:

“送战友

走四方

我们的歌声最嘹亮

在一起

好时光

情谊永不忘

送战友

走四方

我们的歌声最嘹亮

在一起

好时光

情谊永不忘

送战友

走四方

我们的歌声最嘹亮

在一起

好时光

情谊永不忘

我们唱着歌

我们相拥在一起

眼中的泪止不住的流

再见战友

我们挥挥手

相信会有重逢的时候

……”

战友们声情并茂,含泪相拥。战友们都舍不得他离去,他与他们结下难以割舍的情谊,如蓝天中缕缕白云般纯洁。

李连长说,山子,兄弟们都舍不得你离去,你是咱们连的标杆,依我看,营里每年都有一批志愿军的指标,改日,我去跟营长说说,你就留在部队里。

山子心里一阵兴奋,这样,他就可以留在部队,而且家属也可随迁,阿娘和黑妮妹子能脱离坎子山那片苦海。他仰起脖子喝了四杯,连声说,谢谢李连长。

战友都来敬酒,说,山子,我们又可以朝夕相处了。

他一一回敬,这晚,他兴致极高,喝得晕晕乎乎的。

李连长说,山子,明天回去跟家人商议一下,让他们做好随迁的准备,快去快回。

他一夜未眠,恨不得马上就天明,将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阿娘和黑妮妹子。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太阳刚在海平线上泛起鱼肚白,山子已经乘上离开海岛的轮船,着了陆,又改乘火车。坐在火车上,他突然奇想,阿娘这一辈子还没走出过山口,还没见过这长龙似的火车,这次好了,阿娘也可见见世面,坐坐火车,还有黑妮妹子,头顶上只有巴掌大个天空,外面的天空何样?没见过客车,更不用说火车、轮船,等将来到了兵营,一定带她去坐海轮、冲浪,看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想起当年离开坎子山的时候,还是懵懂少年,没长胡须,喉结未凸起。几年的戎马岁月,他的声音已成苍音,“国”字型的脸上显现的尽是刚毅、坚韧。如今,他已长成了阳刚、帅气的小伙子。他的心儿砰砰跳,快跳到嗓子眼了,客车啊,你咋行得如此慢?客车行过了平原,穿过了河流,蜗行在崇山峻岭之中。他的心情既激动又凄凉,激动的是马上就可以见日夜思念的阿娘和黑妮妹子了,凄凉的是大山越走越高,矗立云天,最后没有道路,得靠两条腿。他没有心情去欣赏、赞美大山的峻拔、高大,看着山沟里的山民们肩扛背驼、赶着耕牛刀耕火种,这种生活与山外无法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沟还是那条沟,山还是那座山。他加快了步伐,尽量不去观看路边村民耕作的情形,他想尽快见到他的阿娘和黑妮妹子。远远望见了鹰嘴涯,黑妮妹子一定搀着阿娘站在山口向他这边眺望。哦,他极目向山口望去,有一个人影也向山下眺望。

他向山口的人影挥手,山口的人影也向他挥手,近了近了,他们能彼此看清对方了。

山子哥——山子哥——

黑妮妹子——黑妮妹子——

两人激动极了,高声叫着。黑妮迅速放下拴在鹰嘴上的麻绳,山子拽上麻绳很快就攀上了山口,两个日夜思慕的人儿终于见面了,他们紧紧相拥、相吻,任凭山风吹拂。

黑妮妹子,阿娘呢?山子突然没发现阿娘。

黑妮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心里一酸,眼泪涮地一下流了出来,如江海汹涌,脸庞流出了两条长河。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更不知道如何言说,只有泪水,凄楚的泪水,流淌的是辛酸、苦辣的生活。

山子看到黑妮妹子哭成了泪人儿,真不知她是激动地流泪,或是悲伤地流泪?他一时急了,连忙替黑妮妹子擦拭泪水,可越擦黑妮妹子的眼泪越多,似泉眼有涌不尽的水。黑妮妹子,咋呢?谁欺负你了?阿娘呢……

黑妮哇哇地哭得更凶了。山无语,风呜咽,和着她的哭声,蓝天挂下了几朵白云,像是挽联。

山子突然意识到黑妮的哭声不是激动,而是伤心,歇斯底里的伤心,不对,阿娘没来,肯定是阿娘出了事情。黑妮妹子,阿娘咋了?你快说呀。他急得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使劲地摇着黑妮。

黑妮依然没有言语,她日夜思念的人儿就在她面前,而此时,她却无法面对,心里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坎。她哭着向鹰嘴涯的峰顶上爬去。

山子一惊,难道黑妮妹子想不开、寻短见?他迅速跟了上去。

黑妮一下子扑到峰顶的坟茔上嚎哭起来,哭得死去活来。

山子终于明白了,阿娘没来,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终于忍不住了,泪水长放,大声叫着:阿娘——阿娘——阿娘——任凭他怎么呼喊,也唤不回他的阿娘。

山风呼呼地吹着,天上飘起了一层阴云,灰蒙蒙的。他俩哭干了眼泪,静静地坐坟茔旁。黑妮带着凄楚给山子哥讲了阿娘死去的事情。

山子哥,我没有照看好阿娘,更对不起你,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就让我死去好了。黑妮边说着边要跳下鹰嘴涯。

山子哥反应迅速,死死地抱住了黑妮妹子,低沉地说,黑妮妹子,阿娘的死,责任不在于你,而是这愚昧、贫穷、落后的山村造成的,胡半仙在哪儿?他恶狠狠地说,目露凶光。他回想胡半仙的所作所为,自从他小时候和黑妮妹子在神龟山上嬉戏、阿娘的失足及黑妮妹子差点殉葬,都与胡半仙有关。

胡半仙在一次暴雨天的时候,在山顶上祷告,被雷电劈死了,后来,乡亲们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是罪有应得。

山子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了,活人是不跟死人计恨的。

山子哥,我们回家。

嗯,我们回家。

太阳落下了坎子山,夕阳映红了整个坎子山,他们俩回家了。

那天,他回家之后,很感动,屋里屋外打理得干干净净,很整洁、舒适,虽然还是茅草棚,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进屋之后,黑妮就钻进厨房忙活起来,俨然早已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他也钻进厨房,想帮黑妮生火。黑妮把他推出了厨房,说,山子哥,你去外面休息一会儿,厨房有我就行了。

黑妮妹子,我想跟你说说话。山子边说着边坐到灶口,生起火来。小时候,他一直都是这样,阿娘在灶台忙活,他在灶口生火。

从今天起,我叫你“山子”,你就叫我“黑妮”,不要再加妹子,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黑妮,在海岛上的这些年里,你一直都是我的亲人,我的未婚妻。

黑妮听了,脸一红,有些羞涩。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心儿怦怦跳。

黑妮,我想给你说件事儿。

啥事儿?山子,你说。

黑妮,我们连队有几个复员军人转成志愿军的指标,你觉得我够格吗?山子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想听听她的意见。

山子,坎子山挺好,这里是我们的根儿。

是呀,这里有生我们养我们的大山,山子附和着。他收回了喉咙里的话,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黑妮的动作麻利,不大一会儿,就整出了几个可口的硬菜。菜端了方桌,她还特意煴了一壶“地瓜烧”,跟山子对饮,这是一场没有宴请的婚宴,主角是夫妻两人,客人也是夫妻两人。两人对饮到深夜,都有些微醉,浑身臊热起来,青春的气息侵入他俩彼此的身子,黑妮忍受不住了,反客为主,起身拉起山子,来不及收拾碗筷,就奔向了里间。

窗外皎洁的月亮透过窗棂射进了屋子,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温馨。

这些天,山子的心情缓和了许多,逝者已矣,他还得奔往后的前程。阿娘若在世,也不愿看到他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又恢复了原来那副精神劲儿,在屋前屋后转悠起来。他发现一个问题,黑妮种出的庄稼比其它乡亲种出的庄稼都要长得欢实。他仔细瞧瞧,发现自家地周围有很多个水坑,为防止漏水,水坑里填上薄膜,并用泥土压瓷实了。原来,这是黑妮储水浇庄稼的特别法子。他为黑妮感到骄傲,更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勤劳、贤惠的媳妇感到自豪。

山子,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山子的耳朵。

山子扭头一看,远见一个背驼成成弯弓、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向他打招呼。他认不出这个老人来,只感觉声音耳熟,似曾相识,回到坎子山这些天,他沉寂在失去阿娘的悲痛之中,也没有出家门四处串门,最多也就是在房前屋后的地里转转。面对向他走来的老人,他远远地招手,老人家,过来抽支烟。他不抽烟,但回到家乡,总要给乡亲们带些见面的礼物,香烟、糖果之类的。

老人走近了,埋怨起来,山子,回到山上,也不给我打声招呼。

他才认为老人,原来是魏老爹,沧海桑田,魏老爹咋被岁月打磨成这个样子?他几乎认不出来了。魏老爹,来,抽支烟。他递上了过滤嘴香烟,山上的乡亲们抽的都是旱烟袋、自卷的纸烟,这过滤嘴香烟是礼待贵客的。

山子,这么高档的烟。

山子嘿嘿地笑着,有憨厚的味道。

山子,你的笑声没变,还是咱们坎子山的笑声。

魏老爹,晌午不回去了,咱爷俩儿晕两盅,黑妮,魏老爹来了,多烧几个菜,他冲着屋子叫了起来。

好的,山子,陪魏老爹好好唠唠磕。

爷俩儿就身坐在地头上,随着魏老爹明灭的烟头打开了他们的话匣子。

山子,你回来了真好,咱们坎子山自古到今就没有人走出鹰嘴涯,你是走的最远的人,现在回来了,真好。

山子摸摸脑袋,憨笑着,魏老爹,我回来了是好,坎子山的乡亲们都好,哎!他叹了一句气。

山子,你是阿娘的事儿叹气伤心吧,这事儿我也有责任,没有及时阻止胡半仙,造成了恶果,我对不起你。

魏老爹,你可别这么说,黑妮说过,这些年,我不在山上的时候,您照顾了我家不少。

哎!胡半仙罪有应得,老天惩罚他了,你也不要再计较了,为人父母者,都有私心,他是为了他的傻儿子胡二楞,你走后,他想把黑妮娶给胡傻蛋,黑妮不愿,就出此下策整你娘和黑妮,这也是事后乡亲们说给我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他像这烟雾随风飘散吧。

魏老爹,这事儿我没挂在心上。

那就好,山子,你是见过山外世面的人,乡亲们的贫苦生活你是亲身经历的,坎子山世世代代的子孙都在与这恶劣的环境作斗争,繁衍生息,不管是愚昧,还是进步,他们都勇往直前、从不退缩,这就是坎子山村民的可贵精神。我老了,力不从心,无力再改变山上的窘境,山子,你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魏老爹,我不知你啥意思?我是回来了,但也可以说走就走了的。

山子,我是说我老了,你当兵出身,有着与艰苦环境斗争的坚强意志,我干不了了,想让你留下来,带领坎子山的乡亲们走上康庄大道,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山子真没想到魏老爹今天溜达到他家,原来是为了这事儿,他还真没有想好,只好摸着脑袋,嘿嘿地笑着,这是他打小养成的习惯。

山子,魏老爹,饭菜熟了,吃饭哟。黑妮在厨房里吆喝着。

席间,山子、黑妮频频给魏老爹敬酒。酒过三巡,魏老爹和山子猜起拳来,一心敬哥俩好三桃园四季发……

喝的正起劲儿,大牛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大牛哥,你来的正好,快,吃点热菜,陪魏老爹喝几杯。黑妮招呼着。

快来,大牛哥,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山子忙起身。

山子?你啥时回来的?回来了也不招呼一声?大牛惊诧,自从黑妮住进山子的茅草房之后,他经常来看看黑妮且照顾她,而黑妮从没回来娘家,为的就是当年她没应爹娘嫁给胡二楞。

回来有些时日了,还没有抽开身,爹娘还好吗?山子敷衍着。

还好,身体硬朗着,魏老爹,不好了,出大事了。大牛说。

大牛,别一惊一乍的,坎子山,蛋大个地方,有啥大事儿?来,坐下,陪老爹晕两盅。魏老爹一生没啥喜好,对他来说,烟酒不分家,就好这两口。

魏老爹,真的大事不好了,快去看看吧。大牛面带焦急之色。

大牛哥,啥事儿把你给急的?陪魏老爹喝两盅也不迟。黑妮说。

兰花婶子,她——她——她——大牛急得有些结巴。

兰花婶子咋了?黑妮面露焦急之色。在山上,她与兰花婶子的关系最好。兰花婶子的男人魏大奎与山子是本家子,长山子一辈,她叫他奎叔。奎叔两年前在山上干活不幸跌了一跤,跌坏了腰椎,瘫坐在轮椅上,自己干不了活儿不说,还得兰花婶子照料,就是个活死人。兰花婶子忙罢屋里、屋外还得忙活死人,每天没有一点空闲的时间,累得腰酸背痛,没有个好心情。她忙罢了地头上的忙,常常去帮兰花婶子一把,当兰花家中缺少吃的,她就把家里的粮食拿去接济一把。

大牛急得额头上沁出了汗滴,结巴了半天没结出一句话,扭头就向北山跑去,好好的一桌菜被他搅和了,山子、黑妮、魏老爹没有兴致,尾随着大牛向北山跑去。

兰花那破旧的茅草屋后围满了一堆人,同时,听到一个男人老牛般的哽咽声。魏老爹拨开了人群,山子、黑妮挤进了人群。

山子见兰花婶子脸色苍白,没有了血色,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勒痕。他一下子明白了,兰花婶子寻了短见,一伙子急得掐人中,使劲地喊叫。他忽然想起了在部队急救方法,兰花婶子此刻需要的是气息。他急忙走上前去,把兰花婶子平放在地面上,然后对着嘴巴做起人工呼吸,一下两下三下……兰花婶子的鼻翼渐渐有了气息,脸色慢慢红润起来,然后咳嗽了几声,缓过神来。

兰花婶子救活了,众人脸上现出了笑容。这才注意到了个穿军装的人救活了兰花婶子,细看,都惊呼着,这不是东山的山子吗?哎哟,几年不见,长成了大小伙子。山子,你啥时回来的?山子哥,你好帅哟!山子注意到了那个夸他的人,是胡二楞,傻傻的,痴痴地对着他笑着。

黑妮和众人把兰花婶子扶进了里屋。

奎叔却大声地嚎哭起来,挣扎着奔向那拴在房梁上的麻绳,哭诉着,兰花啊,要死也是我这个没用的活死人啊!

山子紧紧地抱住了他,把他抱到轮椅上。大伙们都劝他,大奎呀,想开点,往前看,看在两个娃儿的面上,好日子还在后头。小石头和大丫紧紧地抱着他的腿,哭叫着,阿爹,你和阿娘不要死,等我们长大了孝敬您。

魏老爹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乡亲们,就今天这个好机会,大伙们都在,我这把老骨头不行了,占着茅坑拉不了屎,山子退伍归来,是我们坎子山上见过世面的第一人,从今天起,我就卸掉身上的担子,交给山子,让他带领大伙们走康庄大道!乡亲们,好不好?

大伙们拍手称好,奎叔也止住了眼泪,手拍得啪啪响,他似乎看到了坎子山的希望。

 

山子糊里糊涂地成了坎子山的当家人,他的心里一直犹豫着,岛上的战友和连长还等着他呢。他的心里又吊着一块石头。

晚上,黑妮在他的耳边嚼起了耳根子。山子,你知道兰花今个儿为啥要寻短见吗?

我咋晓得?可能是奎叔和兰花婶子为了生计拌了几句嘴,惹得兰花婶子一时生气,想不开。

山子,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坎子山的乡亲从没有为了拌几句嘴巴而寻死的。

黑妮,难道兰花婶子寻死另有隐情?他来了兴致,山上有时也会蹦出一些狗扯羊腿的绯闻,调侃乡亲们茶余饭后的生活。

山子,你胡扯着啥?兰花婶子是个正派人。昨天中午,她挑担水桶去鄂陕交界的茅坪沟担水,干了一上午的活儿,又累又饿,两个娃儿快放学了,得做午饭,一看,水桶里空空如也,昨晚有点感冒把担水这事儿给忘了,这才急匆匆地去担水,得赶上两娃吃午饭。她一路小跑十五里地,还好,中午时间,茅坪沟担水的人不多,她很快就舀满了一担水,挑上肩膀就往回赶,一路上,她感觉到身子轻飘飘的,头有些沉重,但她不能耽搁,咬着牙关,艰难地往回走,眼看快到家了,小径上的一块圆石头在她的脚下一滑,她一个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水洒了一地,两只水桶借着地势轱辘辘地滚到了山脚,猛地一个撞击,被撞得木屑四溅、粉身碎骨。她的脑袋摔得昏沉沉的,眼冒金星,半晌才缓过神来。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声哭诉着:这日子没法过了。她支撑着身子勉强回到家,拿了根麻绳系到了屋后房檐,套上了自己的脖子。她的哭声惊动了轮椅上的奎叔。奎叔下了轮椅,爬到了屋后,见到这一幕,大喊救命,被干活回家的大牛哥听见了。大牛哥拿不定主意,就急急忙忙来我们家找魏老爹。

这事儿是真的吗?山子惊诧。

刚才兰花婶子在里屋告诉我的,她家的日子实在难过,山子,你回来了,以后多帮帮她们家,哦,对了,刚听大牛说,胡老爹退下来了,让你接班,带领乡亲们走上富裕之路。

黑妮,我这是赶鸭子上架,哪来的经验。山子嘿嘿地笑着。

那你就摸着石头过河,总会摸出一条路来,不能辜负了乡亲们和魏老爹的期望,山子,你成了坎子山的领头人,再住这茅草棚,来个人瞒丢人的,赶明儿我们就动工,把大牛哥叫来帮工,盖上三间瓦房,

黑妮,盖房子?哪来的票子?我可是身无分文。

黑妮格格地笑着,铜铃一般,她去了里屋,从箱子底摸出了几沓厚厚的票子。

山子脸露惊疑之色,黑妮,这是你这些年攒下的?

黑妮点了点头。

山子没有了言语,沉默起来,陷入沉思,内心激烈地斗争着,是走,或是留?岛上的连长还等着他答复呢,而坎子山急需一个领头人,带领乡亲走出愚昧、贫穷、落后。他是走出坎子山的人,是最合适的人选。魏老爹信任他,乡亲们推选他,他摒弃不了这份信赖。

山子,你在想啥?这么沉重。

没想啥,就是感觉肩上的担子重重的。

没啥,山子,再重还有我给你分担。

谢谢你,黑妮,你说说咱家的庄稼咋比别家的庄稼长得欢实?

这个很简单,我在地边低洼的地方全挖了水窖,一有时间,我就给禾苗浇水,所以咱们地里的禾苗就长得壮、欢实。

水是坎子山眼前面临的最大难题,困绕着乡亲们的生活和生产,一定要解决乡亲们用水的难题。

那就挖水窖,只要山上能挖水窖的地方都挖上水窖,把沟里的水及天的水全部储蓄起来,这样,乡亲们的水就够用了,但这是一项很大的工程,需要钱。眼前,乡亲自挖的“水窖”算不上水窖,只能说是水坑,要用钢筋、水泥筑起来,不论天晴下雨都牢不可摧,储得住水。

山子,那得要多少钱啊!

黑妮,只要心敢想,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我们的瓦房先不盖了,把这些钱作为坎子山第一笔建水窖的款子。

山子,我支持你。她把箱子底的建房款亲自交到了山子的手中。

山子带着黑妮的建房款去了魏老爹家。

魏老爹,坎子山因缺水发生很多可悲的事情,由于山高无法从山外引水,只能靠自己蓄水,得建水窖,水窖因地而宜,可大可小,这需要很大一笔款子,我家黑妮把建房款捐了出来。

山子,你这个法子很好,我这里还有万把块的钱的养老金,你也拿去,明日,我再去乡亲们家里走走,把你的意思说说。

谢谢你,魏老爹。

山娃子,你说的哪里话,有什么难事尽管给我说,我帮你拿主意。

魏老爹,我们坎子山共有一百五十余庄户,我昨晚想了一下,至少得打一百余口水窖,合一家一口,这样就能保证乡亲们的用水问题。

嗯,明天就开始行动,把大牛叫上,他在坎子山呆得时间比你长,哪里有水源,筷子粗,或胳膊粗,他都了如指掌。

山子和大牛在坎子山转悠了个把月,黑妮在家做饭招待他俩。

晚上,山子就在昏暗的油灯下计算着、画着,每处的水窖需要石方、水泥、钢筋各多少,他都记了下来,并记下劳工。他默算了一下,一年至多建四十余口水窖,这样,建水窖得三年,先从最缺水的北山开始,再到南山,最后到他家所在的东家。他把自己的这个计划说给了黑妮。黑妮说,你的这个计划很周详,不管多长时间,只要是给坎子山乡亲们造福的事情,我们都要竭尽全力去干,我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黑妮,明天我想去城里一趟,把水泥钢筋买回来,就乡亲们这段时间空闲开工。山子,可钱不够。黑妮,慢慢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一晚,山子早早地睡了。

天刚泛起鱼肚白,山子换一套干净的衣服,他把票子放进了里兜,让黑妮用针缝上了,虽说他见过世面,但与钱打交道,他马虎不得。他快到山口的时候,黑妮从后面赶了上来。

黑妮,不是说了吗?你身子有了,要多在家休息。

我没那么娇气。她白了他一眼,目光里尽是爱怜,边说着边从身后拿出红军帽给他戴上。戴上这个,路上防风。

山子心里热乎乎的,还是有个家好。他先前的犹豫一下子变得坚决,金子在哪儿都发光,他不能肯定自己是金子,但他的根在坎子山,是土生土长的坎子山人,要扎根坎子山,为乡亲们开辟一条幸福之道。黑妮解下了鹰嘴上的麻绳甩了下去。山子滑了下去,滑的过程中,他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等他解决好山上水的问题,就来啃鹰嘴涯这块硬骨头。

山子是走出坎子山的第一个人,可他走出的情况也很糟糕,那次他走到山外的集镇上,就被街上的军绿色的大卡车拉走了,接到了一个满是楼房的城市,又上了火车,下了火车就上了轮船,然后就到了岛,那座无名小岛他倒是很熟悉,没有楼房没有街道,更谈不上车水马龙的人流、车流,只有一排排营房和一个诺大的训练场的。在那个生活了几年的岛屿上,他与礁石、海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说他见过世面,那只是他在列车上看到的窗外的风景。

山子下了客车,走到街道上,各种叫卖声充斥着他的耳膜,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一下子辨别不了方向,该去哪儿?他有些晕乎,用手拍了拍脑袋,几年的军人生涯,使他很快镇静下来,这次进城是为了解决坎子山村民用水问题,当然要去水利局。水利局在哪儿?大姐,水利局在哪儿?他问靠边卖水果的大姐。我有这么老吗?卖水果的“美女”白了他一眼,有些生气。哦,美女,我说错了。他改了口。在那边。卖水果的“美女”随手一指。那边是楼房、街道、人流。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在他的旁边停了下来,小伙子,是山里来的吧,打的就能找到你去的地方。他恍然大悟,连声道谢。

他终于到了水利局大门口,大门口的牌子告诉他的,确定无误后,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正了正头上红军帽,向大门口大步走去。大门口站立了两个保安,伫立在大门两侧。让他想起了在岛屿上的岁月,那是一份荣耀与责任。走到大门口,他站直身体,向两个保安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靠右侧的保安年纪稍长,和蔼地问,同志,你找谁?

这一问倒把他给问迷糊了,是呀,我找谁?我是来买水泥、钢筋的,找谁呢?他想带“长”的都是当官的,随口说了一句,我找局长。

小兄弟,你找局长,有预约吗?

找局长买点儿物资,还要预约吗?他摸着脑袋,憨憨地笑着。

局长每天事情很多,这会儿又出去了,你改日再来。

老哥,我这大老远的坐了一天的车才赶到,找局长买点物资,你帮着通融通融。他边说着边从口袋摸出了过滤嘴香烟递了上去。

小兄弟,看你刚才的军礼,就知道你当过兵,站岗时是不允许抽烟的,然后板起脸继续站岗,不再理会他,但时不时瞅瞅他头顶上的那顶红军帽,有些好奇。

他被甩到了一边坐起了冷板凳,大门关着,是供小车进去才开的,大门旁边有一扇小门,年长的保安把守着。他想硬闯进去,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只得坐了下来,坐在街道边的台阶上。他把刚才递给年长保安的那支过滤嘴衔到嘴巴上,打着了火机,点燃了,刚吸一口,呛得连声咳嗽起来。年长的保安抿嘴笑了,眼角的笑意似乎在说,不会抽,就别逞能了。他气得把过滤嘴扔了。他忽生一计,局长出去了,总有回来的时候,他专等回来进大门的小车子。

他眼前飘过的是人流、车流及噪杂的叫卖声,无心去欣赏铺满街道的琳琅满目的商品。他想起了阿娘,从小到大,他都是在阿娘的腋窝下长大,没有独立干过一件事情,这是他第一次出来求人办事儿,没想到找个人就这么难,更不用说办事了。既来之,则安之,不能空手而归,他正了红军帽,耐心地等待。等待的过程是一个煎熬的过程,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发现眼前陌生的面孔总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不知道这些目光为啥充满了好奇?他正想着,一辆崭新的小车子打了声刺耳的喇叭,吓了他一跳。他忙站起来让道,小车子拐到了大门口。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他奔向了大门口。

局长,我找你办点事儿。他嚷着。

负责大门的年轻保安向小车子敬礼,然后开了大门,小车子正要驶进大门,他一下子窜到车前,害得司机来了个猛刹车,小伙子,不要命了。

我找局长办点事儿。他嚷着。

年轻的保安过来了拉他,让他让行。

正当他被拉开的时候,车门开了,下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精神矍铄、步履矫健、目光如炬。小陈,放开他,小伙子,找我有啥事儿?老人很和蔼。

他立即反应过来,眼前的老人就是他要找的局长。他来了个立正姿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红军帽上的五角星闪闪发光。让他没料到的是,老人居然还了他一个标准的军礼,说,小伙子,别叫我局长,叫我老李好了。老人说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头上的红军帽。

报告李局长,我想买五吨水泥和两吨钢筋,请你批准。他大声说道。

李局长回过神来,哈哈地笑了起来,小伙子,买水泥和钢筋去物资局,来水利局干啥?

报告李局长,我买水泥和钢筋回去建水窖,就来水利局了。

建水窖?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别报告报告的,直接说。李局长紧盯他的红军帽,神情严肃起来。

我是坎子山的,叫山子,我们那里缺水,到城里来买水泥、钢筋回去建水窖。

坎子山的?李局长惊诧,好像想起了什么,陷入了深思,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从山子头上摘下红军帽,看了又看,眼睛湿润了。他揉了揉眼睛,把红军帽正正地戴在了山子头上,转身吩咐着,小陈,你跟山子跑一趟物资局,购上十吨水泥、五吨钢筋,若山子钱不够,欠下的记在我名下。

那个小陈的小伙子点点头,说,是,局长,我这就去办。

山子有些迷惑,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遇到贵人了。他还沉浸在云里雾里,被小陈拉上了小车子,一溜烟跑到了物资局。

物资局的接待室里,一位年长的阿姨接待了他俩,给他俩沏了杯热气腾腾的热茶,说,阿主任,今个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小陈说,我的这位兄弟要买十吨水泥和五吨钢筋,送到坎子山,李局长交待的,请杨姨通融通融。

杨姨说,现在物资紧缺,有点难办,既然是李局长交待的,我尽力而为。

小陈和杨姨出去了,接待室只剩下山子一个人,他趁这个空当,把内衣兜的针线拆了,免得等会儿付钱的时候尴尬。

杨姨和小陈回来了。

山子随小陈去结帐。

小陈说,山子哥,一切办妥了,你先回坎子山,物资局随后派人给你送到。他边说着边把山子拉到一个背静处,有些神秘、诡异,山子哥,你和李局长啥关系?

山子怔了一下,陈主任,我和李局长没关系,还不认识他。

你真有福分,遇到贵人了,你交的款只够这批物资的一个零头。小陈说。

阿主任,回头请你代我谢谢李局长,坎子山的乡亲们永生不忘李局长的恩情。

好的,一路平安。小陈亲自把他送上了车,然后回到了水利局。

山子回到鹰嘴涯,太阳已比偏西了,当他攀上山口的时个,没想到魏老爹、大牛、黑妮、兰花婶子等乡亲们在山口等他“凯旋归来”,他们把村中几台手摇式的“打水机”都抬来了,偌大的木轱辘上缠着厚厚一层麻绳,用这“打水机”把鹰嘴涯下的物资给吊上来,自古以来,他们都是用这种方法输送山下重要物资的。而山子却两手空空,众人难免失望。

山子,你是不是白跑了一趟。黑妮走到山子跟前劈头盖脸地问起来。

还没等回答,众人议论起来。我就说吗,眼前物资匮乏、紧俏,水泥、钢筋不容易弄到。哎!大家白别忙活了一下午。回家吧,还等着干吗?喝西北风吗?魏老爹没有言语,巴嗒巴嗒地抽着的旱烟袋,山子空手而归,是他始料不及的。

山子,到底买到水泥、钢筋没有?兰花婶子急切地问道。

黑妮递过来半葫芦瓢凉茶。她不想逼问了,事情已摆在眼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但山子是她的男人,没买到物资,肯定有他的难处。

山子抹了一把汗渍渍的脸,接过黑妮递过来的凉茶,一仰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精光,甩出了一句话,今个儿真痛快!

啥个痛快?魏老爹猛抽了一口旱烟袋,他相信山子。

再隔一个小时,十吨水泥、五吨钢筋都会到山下。山子大声地说道。

一阵风吹来,给这闷热的天气带来了丝丝凉爽,山林也沙沙作响,像是在拍手称赞。山子听到了,这是山顶阿娘的声音,他感到一阵欣慰。他站到山口高处,向大伙挥了挥手,大声说道,乡亲们,听我说,水泥、钢筋再过一个小时大车就送到了,下面我把大伙分成两队,青壮年男人给我一起,下山去扛水泥、钢筋,年纪大的及女人跟着魏老爹在山口搅“吊车”。他的话一出口,大伙们很快分成了两队,兴致极高。

晚霞涌了起来,映红了整个坎子山,也映红了大伙们的脸。他们点燃了油松火把,在坎子山山上山下来回穿梭,累得满脸大汗,坎子山上山下闪现着一条条火龙,火龙激昂,唱着高亢的歌:

“一道道山沟哟

一座座山

村寨那个就在坎子山

七沟八川一面坡

祖祖辈辈靠的是肩扛背驼

嘿!那个肩扛背驼

扁担挑走烂石坡

撅头开除米粮川

撅头那个开除米粮川

汗水洒满了块块地

汗水那个洒满块块地

困难一层层歌声一串串

哪怕灾害有千万

勤劳勇敢的坎子山

敢叫日月换新天换新天

换新天

一道道山沟哟

一座座山

村寨那个就在坎子山上

七沟八川一面坡

子子孙孙有的是自强不息

嘿!那个自强不息

铁手磨光金锄把

撅头开除米粮川

撅头那个开除米粮川

汗水洒满了块块地

汗水那个洒满块块地

困难一层层歌声一串串

哪怕灾害有千万

勤劳勇敢的坎子山

敢叫日月换新天换新天

换新天

……”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兰花婶子一大早就起来了,泛白的天空中挂着闪闪烁烁的繁星,喜鹊叽喳喳地叫着,叫起红红的太阳,在鹰嘴涯露出了半边脸。奎叔也早早地起来了,他坐在轮椅上择罢菜,又到灶堂生了火。

兰花,山子真是好样的,实实在在为我们坎子山的百姓着想。

奎子,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小子憨厚、务实,认准的事儿一定要把它干好。

嗯,有了他领着大伙,坎子山有盼头了。

嗯,日子会越来越有盼头了。

兰花婶子精干,不大一会儿,就炒好了一桌子好菜,香喷喷的气味飘出了屋子,弥漫着整个坎子山。

山子、大牛、黑妮等一伙人扛着家什,抬着水泥、钢筋来到兰花婶子房前。兰花婶子忙把饭菜端上了桌子,招呼着,快来吃饭,趁热吃。大伙们围桌而坐,吃了起来。

山子把灶堂的奎叔推到了桌子边,把兰花婶拉到桌子上,大伙们边吃边聊。

奎叔、兰花婶子,今个儿我带领大伙开工修水窖了,因为你们家担水最远、最困难,所以大伙一直认为最先解决你家的吃水问题。

谢谢山子和大伙们,来,吃菜。兰花婶子给大伙夹着可口的饭菜。

兰花婶子的茅房在北山神龟脚下一里地,此处共有五户人家。“天池”周围的泉眼汇集的清泉专供龟仙享用,五户人家“不远千里”地去茅坪沟担水,世世代代为水费尽了脑筋,祖上曾有个呆子无意担了龟仙的水被剁了手,此后,没有人再敢到神龟山担水,此地成了禁地。

山子,你们要到神龟山引水?兰花婶子面露担忧之色。

是呀,兰花婶子,有啥不妥?如今早就是新社会了,装神弄鬼那一套是迷信,早应该摒弃了。山子说。

兰花婶子,你不要担心,胡半仙早已不在了,有我们在,一切会没事儿的。黑妮说。

山子、黑妮,那会不会触怒龟仙呢?兰花婶子依然担心。

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没有什么神,也没有什么仙,都是胡弄人的,兰花婶子,你放心,不会有事儿的。山子拍了拍胸脯。

兰花,听山子的。奎叔说。

兰花婶子心口吊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吃罢饭,大伙们抬着物资迎着朝阳唱着山歌向神龟山出发了。按照了山子和大牛事先勘测的结果,商议之后,神龟山脚下筑建一个大水窖,除了给此五户引水外,还供山下十余户饮水。天池四周的泉眼采取筑一条细渠,把泉水汇集到大水窖里,再分散到各户。

胡二楞前天就听说了山子今天带领众人去神龟山筑窖,阿爹胡半仙在世的时候给他讲了神龟山的故事。说龟山是千年神龟修炼,从东海爬行至此,落地成仙。龟仙具有呼风唤雨的法力,只要天旱,龟仙就会降雨,庇佑坎子山子民。他把阿爹这些话牢记于心,打小在他的心里就烙下了“神龟山神圣不可侵犯”的烙印。阿爹死了之后,他顺承了阿爹的意志,捍卫起神圣的神龟山。他“横刀立马”,“刀”是他阿爹留下了一柄除妖降魔的大刀,“马”是他脚下的一块阴森可怖的黑石头。

山子驼着一块水泥登着坚实步子走在最前面,一路上,他没有停歇,累得满头大汗,埋着头向前奔去,没有注意到龟山口处的胡二楞。

何方妖孽,竟敢擅闯龟山圣地!胡二楞不敢来者是谁,大刀横在身前,挡住了去路。

山子被眼前明晃晃的大刀反射的光芒刺痛了眼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放下肩头的水泥,发现是二楞子,喝道,二楞子,快让开,捣什么蛋!

不让开,谁敢踏进神龟圣地半步,我就砍了他的脑袋。胡二楞耍起横来,把大刀举过了头顶。

大牛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先发制人,一把夺人胡二楞手中的大刀,将其摁在黑石上,动弹不得。二楞子,你再胆敢放肆,我把你呆脑袋跟拧猪头般拧下来。

谁知,这二楞子也不是个服软的主儿,呲着牙叫着,你们闯进禁地就是对龟仙的不敬,有本事儿打死我,踏着我的尸体跨进去。

山子拉开了大牛,说,大牛哥,都是兄弟,乡里乡亲的,别动粗。

大牛脸胀得通红,猪肝色,山子,就是二楞爹装神弄鬼搞什么祈雨害死了你阿娘,还害得兰花婶子跑十几里地担水差点殁命,他好的不学,竟学起了他阿爹坑人的一套。

山子听到大牛提到了阿娘,阿娘的事情,黑妮早已给他讲了。他一直觉得阿娘死得好惨,惨得只剩下几根骨头,全是这愚昧的祈雨活动带来的。他曾想找胡半仙报仇雪恨,可胡半仙早已作古。冤有头,债有主,逝者已矣,他就忍下了这口怨气。今个儿大牛提及,二楞子愚昧无知,又捡起了他阿爹的那一套。他实在忍无可忍,额头暴起青筋,拳头攒得咯嘣咯嘣响,恨不得一拳打爆二楞子的脑袋。

山子,别胡来。黑妮远远地叫着。

黑妮的叫声让山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坎子山的当家人,遇事不可莽撞、粗鲁,一定得三思而后行,二楞子的行为可恨,但毕竟是他受其阿爹的影响,且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为啥要造到惩罚?他镇定下来,理了一下思绪,问,二楞子,你誓死护卫神龟山的目的何在?

我阿爹说,神龟山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庇佑着我们,神圣不可侵犯。胡二楞理直气壮地说。

那我问你,你阿爹那次组织的祈雨活动感动龟仙了吗?下雨了吗?山子问。

胡二楞子摸了摸脑袋,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没有下雨,且一直干旱着,山上人好多被迫背井离乡、外出乞讨。

这就对了,二楞子,这完全是迷信,真的有龟仙吗?龟仙呼过风唤过雨吗?显然没有。坎子山要想走向康庄大道,第一步就是要解决水的问题,我们不仅要让乡亲们家里用水无忧,还要让庄稼喝水无愁,这样才能保证年年丰收。

真的能让庄稼喝水吗?胡二楞摸着脑袋问。

山子被呆头呆脑的胡二楞子逗得嘿嘿笑了起来,二楞子,你真是个呆货,你阿爹护卫了一辈子神龟山,龟仙给你们地下过一次雨水吗?

胡二楞子的脑袋摇得波浪鼓似的。

所以你阿爹所做的一切都假的,是愚昧、迂腐的迷信。大牛插嘴道。他边说边把手中的大刀摔成了几截,什么破大刀,简直就是哄小孩子的。

二楞子,你别灰心,等今年我们把北山的所有水窖建好了,明年了我们就去你们南山建水窖,到时你就知道地里庄稼也可以喝水。

真的吗?胡二楞有些惊奇。

楞子老弟,山子哥的话就是吐口唾沫是枚钉。大牛说。

山子伸手拉住胡二楞,说,二楞子,来跟哥一起建水窖。

胡二楞蹲下身,把山子驼的那袋水泥扛上肩头,上了神龟山,痴痴地笑着。

众人都赶上来了,见胡二楞改邪归正,都嘿嘿地笑着,龟山脚下洋溢着一片温馨的笑声。

天空碧蓝,白云飘飘,雄鹰翱翔,鸟儿欢歌,众人赤膊上阵,呵哧呵哧之声充满着整个坎子山,坎子山的天空弥漫着一片祥和的景象。

 

坎子山属于秦楚边塞。

春去春又来,燕去燕又回。兰花婶子的厨房里安上自来水,龙头一扭,白花花的自来水散发一股甘甜的气息,她再也不需要远行二十里地担水了。地里的庄稼长得粗壮、欢实,每块地的低洼处都建有一块小水窖,它们就是禾苗的水壶,口渴的时候,兰花婶子就给禾苗喂上一口,再也不担心禾苗被干死而枯萎。不如兰花婶子家如此,坎子山家家户户亦便如此,他们脸上常挂着灿烂的笑容。

锣鼓敲起来,秧歌扭起来。坎子山上所有人齐聚村中央的三棵香椿树下,欢庆这个丰收年。香椿树上一群又一群的喜鹊喳喳地叫着,树下支起了三口大锅,黑妮、兰花婶子领着妇女们忙了起来了,做起了“清蒸八大碗”,整个坎子山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大牛、二楞子杀牛宰羊,山子领着一群小屁孩搬桌凳、散盘碗。

回族的村民跳起了“汤瓶舞”,汉族的男女老少扭起了秧歌。今年是个丰收年,庄稼每天都有水喝,产量比往年翻了三番,家家户户谷满仓、粮满囤。他们得庆祝庆祝。

庆宴开始了,魏老爹站在凳子上,扯着他老牛般的破嗓子,唱起了《丰收宴席曲》:

“太阳(呀)升起(呀)鹰嘴涯,

坎子山(呀)子民(啦)起得早,

起(呀)起得早;

青禾(呀)大麦(啦)煮美酒,

社员们欢庆大丰收(呀),

大呀大丰收;

笑声(呀)随上(个)彩云走呀,

幸福的歌儿飞出口呀,

飞呀飞出口;

小伙(呀)端上(个)八大碗呀,

优美的舞蹈跳起来呀,

跳呀跳起来;

美酒(呀)喝起(个)八大碗呀,

美好的生活呀迎太阳呀,

迎呀迎太阳……”

唱词真切,曲调悠长,舞蹈质朴。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跟着他扯着嗓子唱了起来,丰收的歌声弥漫着整个坎子山。

宴席开始了,魏老爹喝了口浓茶,咯了咯喉咙,清了清嗓子,扯起了喉咙,大伙儿,停下来,别光想着吃,听我说几句。

场子上鸦雀无声,大伙儿都竖起了耳朵听。

听我说,我老了,不想占着茅坑不拉屎,坎子山今天要选出真正的当家人,大伙都知道,三年来,多少个风霜雨雪的日子,多少个没有夜晚的日子,多少个流血流汗的日子,山子带着大伙们从北山跑到南山再跑到西山、东山,把整个坎子山转遍了,他们的手脚起了血泡,肩背被压弯了,但从来没叫一声累,诉一声苦,任劳任怨,从不计较个人丢失,一心为坎子山民众着想,共筑起了大小不一的一百一十口水窖,解决了坎子山自先祖起至今无人解决的问题,他做到了。过去吃水贵如油,如今自来水好香甜?大伙们尝到我们坎子山自来水的味道吗?

大伙们异口同声地说到,尝到了,我们坎子山的自来水比蜜还香甜。

大伙们议一议,谁才是坎子山真正的当家人?

魏大山!魏大山!魏大山!

众人热烈地叫着,并鼓起手掌,掌声如雷,在群山中回荡。

山子打小在坎子山长大,我自愧不如,从今天起,他就是我们坎子山真正的主人,大家跟着他干,一定能踏上康庄大道。魏老爹说罢,从内兜里掏出鲜红的大印,走到了山子跟前,双手很慎重地递了上去。

这枚红印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是那么得光彩夺目。

山子很激动,这枚红印是坎子山村民的重托,他一定要不负重托,不辜负乡亲们的期望,带领他们走上幸福之路,过上美好的生活。他行礼之后,双手郑重地接过了红印。

另外,我还要告诉大伙们一个好消息,上级组织的批复文件已经回来了,魏大山同志即日起就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希望他践行一个党员的诺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一心一意为劳苦大众谋福利,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好了,我的话完了,下面请魏大山同志给大伙们讲几句。魏老爹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放下了肩头的担子。

山子搔了搔脑瓜子,脸胀得通红,咋开头呢?说什么好呢?平时心中有千言万语,而此时语塞,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山子,说几句。大牛大声叫着。

山子哥,来几句。二楞子使劲地鼓起掌。

随着二楞子的掌声,场子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山子镇了镇神,随口而出,咋说呢?乡亲们,说句实话,从部队复员回来,连长给了一个志愿军的指标,本打算不回来的,我也没把我的打算告诉任何人。一次闲聊中,黑妮说,阿娘受苦受一辈子,她哪儿也不去,要守着阿娘。我听了黑妮的话,心里很感动,就打消了回部队的念头,和黑妮一起守着阿娘,就留了下来,说我有什么贡献,其实没有,我阿娘因水而跌下了断肠谷。我心中充满了恨,山上缺水,世世代代都在与水抗争,是黑妮在地边挖水窖启发我,若坎子山上有水的地方都挖上水窖,就不愁没水吃。我就下定决心建水窖。我没什么功劳,功劳都是大伙的!

说得好。大牛叫着。

说得好。大伙们都随之叫着。

今天就着这个机会,我想给大伙们聊一聊下面的事情。大伙们都知道,我们要去山口外赶一趟集,往返一趟得一天时间,早上去,太阳落山回,总共只有三十里地,按正常步行速度计算,最多一个多钟头,却花了如此长的时间,阻碍交通的瓶颈就是鹰嘴涯。一个地方要想富起来,必须搞活经济,要把我们坎子山的土特产卖出去,必须把路修通。山子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他喝了口茶水,平静自己的心情。

鹰嘴涯十里地都是垂直的悬崖,要想打通,比登天还难!大牛冒出了一句。他说的是实话,要是能打通,祖先早就打通了,还等到现在。

鹰嘴涯是天堑,打不通的。二楞子附和着大牛。

哎——哎——哎——众人都唉声叹气。

山子的眼里露出坚韧的目光,说,大伙别怕,我以前上中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愚公移山》,愚公要把堵在屋前的两座大山移走,就带着儿子去挖山,并说,吾辈完不成,还有子子孙孙,终究有一天会把两座山移走。万事怕开头,只要我们开了头,即使我们没有把

路凿通,还有我们的子孙万代,他们一定会沿着我们的步伐凿下去,一直把路凿到山外的集镇,因为没有比脚更高的山,人定胜天。

说得好!后生可畏,坎子山有希望了。胡老爹叫着。山子说得对,万事开头难,只要我们下定决心,没有干不成的事情,我支持山子开凿鹰嘴涯,众心齐,泰山移。

众人听了胡老爹的话,都说道,我们都跟着山子干,众心齐,泰山移。

山子说,我提议,大牛、黑妮、兰花婶子、胡二楞充实到村委员来,不知大伙们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你们都是好样的。大伙都拍手赞成。

兰花婶子站起来了,眼里闪着泪水,那是激动的泪水,她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颤抖,说,大伙们都知道,三年前,我为一担水洒了、水桶摔碎了而想不开,勒绳自尽,多亏山子和大伙们及时赶到,救下了我这条老命,事后我一直想呀,若那时我真死了,我的两个娃咋办呀?我不敢想像,如今好了,山子带领我们解决千百年来坎子山人一直未解决的问题。他决定打通鹰嘴涯的悬涯,我这个老太婆没有攀岩凿涯的本事儿,就给他们做饭去,保证他们累了、饿了有一口热乎乎的饭菜。

说得好,我们坎子山的子民都要像兰花婶子一样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有劲往一块使,敢叫日月换新颜,好了,开席!

随着魏老爹的一声吆喝,热气腾腾的“清真八大碗”端上来,筷箸动起来,猜拳声吼起来,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得更凶了,蓝蓝的天空中飘过几朵洁白的白云,一派祥和的景象。

十一

鹰嘴涯刚泛起鱼肚白,山子提着篮子,篮子里装满饭菜,鸡叫三遍时,黑妮就起来忙活了,山子要决定打通坎子山的天堑,阿娘就在山顶上看着,昨晚入睡前,山子说,黑妮,明早我们去祭奠一下阿娘吧。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让阿娘庇佑修路过程中平安无事。昨晚,他俩在枕头边嚼了好多耳根子。

山子,二楞子想把茅屋推了盖上瓦房,还有其它几个乡亲也有这种想法,他们的宅地申请想请你批复,你看咋样?

黑妮,这事儿先搁一搁。

为啥?

黑妮,前些年我在外面当兵,沿途看到的都是楼房。你想想,他们若现在想盖瓦房,无非就是把房顶上的茅草换成了瓦片,换来换去还是土房子,不牢固,要换房,就一步到位,盖楼房,免得花冤枉钱。你给他们说说,勒紧裤带,把路修通,我保证他们家家户户都洋楼!

嗯,山子,你的这种想法站得高看得远,我想,把你的想法给乡亲们说说,他们都会同意的。

黑妮,明天你给乡亲们说说,我去城里一趟。

去城里干啥?

去城里买物资,兵马末到,粮草先行,马上要修路了,得去购买修路的物资,像镐、锄、钎、锤、炸药等都是必不可少的,好在我跟物资局的杨姨混熟了,前几次购物资,她都特意照顾。

山子,我有些奇怪?你每次购物资都优惠了许多。

黑妮,都是那顶红军帽带来的福音,每次到物资局,门卫见了我的红军帽致敬,杨姨见了我亲热地叫着“小红军”。

山子,还记得你第一次去城里购物资吗?你说水利局的李局长见着你头上的红军帽眼里饱含着泪水。

黑妮,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把这事儿早忘了,难道李局长与这红军帽有渊源?

这我也说不定,等有时间了,我们得谢谢一下李局长。

嗯,一定要谢,饮水思源,可是,李局长公务繁忙,见他一次可真不容易,得预约。

那就慢慢等机会吧。

嗯,早点睡。

山子在前,黑妮在后,他俩爬上鹰嘴涯的峰顶。他跪在了阿娘的坟前,默默地烧起了纸钱。她在阿娘的坟前摆上饭菜,嘴里念念有词:阿娘,山子就要带领大伙修路了,您在天有灵,要看着他们,庇佑他们。

太阳出来了,照耀着雄伟、峻拔、深邃的坎子山,也照耀着山子和黑妮单薄而坚韧的身子。山子又要出发了,黑妮与往常一样,拍了拍他身的灰尘,正了正她戴在头上的红军帽。其实,他的衣服很干净,红军帽戴得挺正,这是她习惯性的动作,动作包含着对他的信任及无限的爱。她亲自解下鹰嘴的麻绳,系在了他的腰间。他戏谑着,黑妮,再过些时间,等路修通了,把这麻绳挂在村中央的香椿树上,让坎子山的子子孙孙看着它,作为永恒的纪念。

山子正要滑下涯底,忽然一阵喧闹声从山里传来。扭头一看,原来是兰花婶子、大牛、二楞子来了,身后还跟一群乡亲。

山子,等会儿,我和大伙儿有话跟你说。兰花婶子大老远地叫了起来。

山子止住了脚步。

兰花婶子走到他跟前,从内衣兜摸出了一沓带着体温的票子,有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还五角的、一角的毛票子,递到他手上,说,山子,上次建水窖你和黑妮把建房款都拿了出来,这次购修路的物资肯定差很多钱,我这点钱肯定不够,但凑一点儿总比没有的好。

二楞子挤到前边,手里拿着厚厚的几沓的票子,说,山子哥,你说得对,咱家不建瓦房,等路修通了,咱家盖洋楼。

紧接着,大牛把他家的存款也一分不少捐了出来。乡亲们紧跟其后,把带着体温的票子都塞到了山子的手中。他在部队那些日子,多少次越野拉练,多少次滚爬摸打,多少次披星戴月,他都记不住了,只记得次次训练都是一次钢铁意志的磨炼,手脚起泡了,腿脚抽筋了,骨头累垮了,但他都咬紧咬牙挺了过去,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从没滴下一滴泪水。而此时,他的热泪在眶里打转,那是感动。他被乡亲们的举动感动了,感动得如同晨露中的禾苗感谢阳光的照耀一般。怀揣着乡亲们省吃俭用下来带着体温的票子,他怀揣的是一份责任与担当。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乡亲们目送着山子滑下涯底,去了远方。他们打皱的脸上显现无尽的沧桑,眼里依然是无限的期盼,渐渐地,他们看到了,眼前的悬涯变成了一条通天的大道。

这次进城,山子不再是第一次那样是只无头苍蝇四周乱撞了,他已轻车熟路了,直接在光明街下了客车,拐弯就到了物资局,和门卫大叔互相敬礼之后,就来到了接待室,依然是杨姨接待了他。

小红军,今天想买啥?

杨姨,坎子山的水解决了,我想带领大伙把下山的路修通,路是阻碍坎子山经济发展的瓶颈,还请杨姨通融通融,给我们坎子山弄一些修路的物资。

没问题,小经红军,你真能干,李局长没看错人。

李局长?水利局的李局长吗?他在哪儿?他是我们坎子山乡亲们的恩人,我要当面谢谢他对我们坎子山的眷顾。

是的,李局长调任县政府任副县长,调任之前,他来了趟物资局跟我谈了坎子山的情况。他说,坎子山是革命老区、苏区,红二十五军、红四方面军北上时曾在这里驻扎过,无数革命将领在此开过重要会议,且战斗过,留下深深的红色脚印,这是一片红色的土地!在战争年代,他们为红色革命奉献了很多很多,有些乡亲为了掩护红军同志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而如今,他们还住着低矮的茅草屋,没有水吃,道路阻塞,是一个被我们遗忘的角落,我们欠他们的太多太多。而眼前国家也处于困难时期,我们能帮他们一把就帮一把。

山子听得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李局长晓得这么多,好像李局长曾经在坎子山工作过,问,杨姨,李局长是不是在坎子山工作过?

杨姨笑眯眯地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一句话,李副县长挺关心坎子山的。

杨姨,我能否见上李副县长一面?

小红军,李副县长很忙,你放心,你等把坎子山的天堑打通了,他一定会到坎子山剪彩。

正说着,山子要的物资已装满了卡车,就等着他上车。

黑妮等山子滑下涯底后,就带着大牛、二楞和乡亲们在鹰嘴涯山后搭起了一间保管房、一间卧室。

傍晚时分,山子满载而归。乡亲们沐浴着夕阳把所有的物资都扛到了保管房里。

山子,你回去,我留下来看管物资。大牛自告奋勇。

大牛,家里离不开,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快回家。山子拍了拍大牛的肩膀。

山子哥,我是光棍一条,还等着修通路娶媳妇,反正眼前无牵无挂,就让我留下来吧。二楞子不甘落后,他阿娘去得早,如今家里就他一个人。

二楞子,正因为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必须回去看家。山子把二楞子往回推。

还有几个乡亲争着要留下来。

山子说,大伙都别争了,我的家里的活儿由黑妮撑着,都快回去吧,我留下。他又走到黑妮面前,深情地说,黑妮,苦了你了。

黑妮说,没什么苦不苦的,我干完了地头上的活儿,也来修路。

月光洒满了整个坎子山,那样的明亮,那样的温柔。山子入梦了,梦中,阿娘轻飘飘地浮在他面前,浑身散发着银光,如同坎子山上那轮皎洁的月亮,照得他心头暖烘烘的,阿娘笑盈盈地说,山子,你是好样的。山子听了,甜甜地笑了,笑得那样甜,如天上的月亮。

 

十二

坎子山属于秦巴山脉的高寒地区,日夜温差大,盛产牛、羊、玉米、土豆、核桃,牛羊吃的是高山上鲜嫩的草,肉质鲜嫩味味。玉米脆鲜,口感好于低山、平原,是上等的粗粮。土豆味鲜肉脆淀粉多,吃起来爽口。运到集镇上,被来的城里人抢个精光。但是鹰嘴涯阻碍了交通,不便于村民大规模种植,修通鹰嘴涯是当前的要务。

春种秋实,坎子山的村民的忙季主要是春季和秋季,除开这两个季节,其它两个季节都是农闲时节。山子已忘了春花秋实的两个季节,整天在鹰嘴涯忙着,没回一次家。他把麻绳拴在腰间,用凿子和锤子凿开一条能搭脚的石梯。大牛、二楞子每天打个早工,把地头的活儿干完了,就跑过来帮着干。还有很多其它的村民,只要手头一闲下来,就去鹰嘴涯修路。兰花婶子每天准时把可口的饭菜送到他们手上。

那年代,没有电钻、风眼机,更谈不上挖掘机、铲车、轧路机了,所有的工作都是靠双手去完成,肩挑、背驮、手刨、镐凿、炮炸,在这些活儿,最讲技术也最危险的活儿就炮炸。炮炸有三道工序:打炮眼,填火药、雷管,点炮。打炮眼是力气活,讲究的是两人配合,一个抡铁锤,一人塞钢钎,准星要准,力道要猛,方可把钢钎砸进石头里,砸出手胳膊粗细的炮眼。魏老爹打过炮眼,他当技术指导,大牛和他一组,山子和二楞子一组。由于魏老爹体力不支,每天只能打出一个炮眼,山子和二楞子每天能打出两个炮眼。通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山子给村民开了个会,让村民每天上午腾出两个小时去修路,主要任务是肩挑背驼石渣子,接下来时间就交给他、魏老爹、大牛、二楞子打炮眼,傍晚放工时放炮,这样做到了种地、修路两不误。

春去秋来、暑寒交替,转眼半年过去了,工夫不负有心人,山子带领乡亲们已经开凿出一条一百米长三米宽倒着的“凹”字型的山道。为此,兰花婶子、黑妮专门把大锅支到了山口,做了十几桌子“清蒸八大碗”以表庆贺。乡亲们看着这仅仅百米长的山道,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高声地谈论着,这山道真是一条通天的大道,不仅行人,还能过板车、手推车!坎子山不愁富不起来。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山子掰着手指头掐算过,半年百米,这悬崖得走“S”型,光这段悬崖就得五年,涯底的坡度平缓一些,有了经验,加上山上人齐心协力,可能一年时间就能连接到集镇上。即使到了寒冬腊月,他也没有停止修路的步伐。黑妮心疼他,每天忙罢地头上的活儿之后,晚上把门一锁,就来到山后的保管室,给他暖被窝。

山子,天这么冷,就歇息几天,马上要过年了。

路一天不通,我心里的这块石头就放不下,哎,苦了大牛和二楞子,还有魏老爹,跟我一起受累,这三九寒天,石头冻脆了,正好打炮眼。黑妮,明天,你跟他们三人说说,让他们准备过年,不来了,我一个人慢慢来。

黑妮望着山子黑瘦的脸,顺从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北风呼呼地刮着,风中夹杂着些雪粒子。俗话说:三九四九,冻破石头。坎子山上的黑石头冻裂了缝。山子一大早就起来,他把红军帽戴在里面,外面套上了一顶复员时带回来的“火车头”式的军帽,把两只耳搭子绑了紧紧的,他拿起了铁锤和钢钎,对着冻裂的石缝钻起来。他刚钻了几下,大牛和二楞子就来了。

大牛、二楞子,不让你俩来,你们咋还那么犟?快回去准备年货。

山子,每天习惯了钻炮眼,这一天停下来,手都痒痒的,没办法,就来了。大牛边说着边嘿嘿地笑着。他戴着一顶“贼帽”,只露两只眼在外面,很防冻。

山子哥,我一个人准备啥年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年我就到你家蹭年饭,我还指望把路快点修通娶个媳妇呢。二楞子边说着边呵呵地笑着。

二楞子的理由蛮充分,山子无言反驳。他摘下了自己“火车头”给二楞子戴上,系好耳搭子,摸摸二楞子的头。他心里有些难过,二楞子是追求过黑妮的,可黑妮心里有他,一直把二楞子当弟弟看待,被人爱、追求没有错。如今,二楞子孑然一人,一心想把茅房翻盖成瓦房,好娶个媳妇。山上跟山外不一样,一般都是北山娶南山,或是东山取西山,或东、南、西、北山随便娶,只要娶到就行,山外的姑娘是不会嫁到坎子山这个一穷二白的不毛之地的。眼看二楞子成了大龄青年,娶媳妇就更加困难了。黑妮为二楞子着急,他也为二楞子着急,但有什么法子呢,二楞子的爹娘不在了,他只能靠自己了,一心指望路修通盖上楼房娶个山外的姑娘。其实,在坎子山上,像二楞子娶不到的庄户不止他一家,还有好几家,每每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绞痛,那个痛呀,他没法形容,但又有啥法子呢,只有改变山上落后、贫穷的面貌。哎!他叹了口气,说,二楞子,等路修通了,我帮你盖上两层洋楼,到山外给你娶个洋媳妇。走,开活儿。

谢谢山子哥。二楞子痴痴地笑着,眼里满期待的目光,望鹰嘴涯下,似乎一个似花如玉、美若天仙的一个姑娘正款款向他走来。

他们三人系好麻绳,攀上了悬崖,凿起炮眼来。

钉铛——钉铛——钉铛——

锤砸钢钎的声音清脆、悠扬,合着呼呼的北风,在悬崖上回荡,成了这大山里的绝响。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们每天只能钻三个炮眼,为了赶进度,有时兰花婶子的饭菜端来了半天,他们还不下来,把炮眼钻得又深又粗,装上足量的炸药,能够炸裂更多的石头。

天空中阴沉沉的,飘着一块块的黑云,北风吹得更加猛烈了,吹得黑山石咯嘣咯嘣作响,顷刻间,黑沉沉的天空下起了“刀刮子”,合着凄厉的北风,射在人脸上生痛。兰花婶子把饭菜送来了,吆喝着他们三人快回来趁热吃了。山子让大牛、二楞子先下去吃饭。他得把导火索、雷管、炸药装填完毕,今天太冷了,吃罢饭就点火爆破,这些技术路对于他而言,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在部队学过,再加上魏老爹亲自指点,多长的导火索点燃时长多少,他能精确到秒,为了节省物资,他的导火索计算到正好点火的人跑离危险区域。前几次,二楞子学着装炮,结果点火之后成了哑炮,弄得第二天活儿跟不上,白白耽误了一天宝贵的时间。之后,他自己亲自装炮,每次都准时准点爆炸,从没有失误过。

山子熟稔地把导火索接上雷管,然后把雷管塞进炮眼,再填火药,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点火了。山口及山脚下早贴了告示,每天点火时间五点整,所有行人绕行。他装好三个炮眼,正好四点半,赶上吃饭二十分钟,正好赶上点火。回到保管室旁边的茅棚里,大牛、二楞子还等他一起吃。他心里一热,天很冷,但茅草棚里却是暖烘烘的。

嘶嘶嘶——吱吱吱——呼呼呼——沙沙沙——哧哧哧——

三根导火索同时点燃了,在风雪中闪着亮晶晶的火光。大牛、山子迅速向鹰嘴涯山后安全区域撤离。跑的过程中,山子总感觉身后缺小点什么。呼呼的北风凄厉,似乎把林立的黑石掀翻,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坎子山瞬间穿上了一件白衣。二楞子点燃导火索后,迅疾转身离去,没想到脚下一滑、一块呲牙裂嘴的黑石一绊,把它摔了个狗啃屎。哎哟!他闷吭了一声,感觉到小腿处一阵钻心的疼,他使劲地往起爬,可怎么也站立不起来。坏了!小腿骨折了。他越使劲越痛,额头上痛出了一层冷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使劲全身力气向前爬去,可雪越积越厚,山石很滑,他根本爬不去半毫米。他绝望地流下了泪水,嘴巴喃喃地说着:我还没娶媳妇,我还没有娶媳妇……

山子、大牛撤离到安全区域,爬在山石后面。

山子有些焦急,大牛,咋二楞子还没有跑过来?

大牛的额头也急得冒汗,发出了壮牛般的哞叫声,二楞子,快回来——

呼呼的风雪声盖住了大牛的喊叫声,显得那样的微弱而渺小。

二楞子,你咋了?快过来——

山子双手做成喇叭状大声喊叫,风雪拍打着黑石头,发出呜呜的鸣叫声似鬼魅在嚎哭,没有回声。他跃起身子,正准备冲出去寻回二楞子。谁知,大牛一下子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双腿,哀求着,山子,不能去呀!去了就白白地多送了一条人命。他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哭叫着,大牛,不能丢下二楞子,他还没娶媳妇啊!我答应过,等路修通了,盖上楼房,就给他娶一个漂亮的媳妇。他边哭着边用力向前奔去。然而,大牛就像一枚大铁钉一般死死地钉住了他。

山子哥——大牛哥——不要来救我——我的腿骨折了——你们救不了我——

风呜咽,山哀鸣,白雪皑皑,那是苍穹流下的悲伤的泪水。微弱的声音透过风雪传到了山子、大牛的耳朵里。

轰——轰——轰——

随着三声巨响,轰隆轰隆声盖过了风雪声,一阵灰尘腾起,与风雪搅和在一起。

山子、大牛飞一般地飞向爆炸之地。炮眼钻得大,炸药装得足,山体被炸得四面开花,哗啦啦地落下了一大堆黑石块,深深地埋住了二楞子的躯体。他们俩边哭着边刨着黑石块,双手被锋利的石块梭角划出一条条口子,鲜红直流,染红皑皑的白雪。

雪一直下到年关,下皱了乡亲们的眉头,下白了乡亲们的“高山红”的脸,下白了整个坎子山。他们的眼里一直噙着泪水,含泪埋藏了二楞子。他们把二楞子埋在了高高的鹰嘴涯锋顶,在山子娘的身边,让他俩永远俯视着鹰嘴涯的天堑之路,见证着修这条天堑之路的艰辛与付出!

十三

活着的人不能沉溺于悲痛之中,要化悲痛为力量,这样才能给逝去的人以安慰。

山子悲痛欲绝,二楞子的死他是有责任的,是他坚持修路,是他为了节省导火索,才导致到二楞子的死。那些天,他天天爬上峰顶,跪在二楞子、阿娘的坟前惩罚自己,手脚被风雪冻成了“冰棒”,他还是不肯离去。这可急坏了黑妮。她陪在他身边,陪他伤心,陪他流泪,陪他沐浴着风雪。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山子,逝者已矣,我们活人还得过日子。山子没有应答,嘴角是脸颊上流下的泪痕。山子,你这样下去,二楞弟也会责怪你的。山子还是没有言语,像是个哑巴,犯了痴呆,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山子,你不能这样,我身上这个月没来了,怀上了。山子终于动了,他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嘴唇嗫嚅着,黑妮,我对不住二楞弟呀!黑妮搓着他冻硬了的双手,紧紧把他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额头。风依旧凄厉,黑石依旧呜鸣,雪依旧飘飘扬扬。山子缓过神来,黑妮,你刚说什么?山子,我怀上了。怀上了,咋还在这儿受冻,走,赶快回家。小俩口相互搀扶着往家里走去。

娃儿是新的希望,是初升的太阳,将来天天照耀着坎子山。他不能让看出他内心的懦弱,鄙夷他的无能,连条路都修不通,还能算是坎子山上的男人么?他是喝着坎子山的水长大的,山给了他挺直的脊梁,水给了他不屈的灵魂。他要不忘初心,让子孙们不再受穷,不像二楞弟一样娶不到媳妇,他一定要把鹰嘴涯的天堑钻通,让坎子山变成真正的“世外桃源”,让山上的姑娘迷恋坎子山,都嫁到坎子山。有了信心的源泉,他又带领村民们撸起袖子加油干。

“愚公移山”感动的是上苍,山子“悬涯凿路”坚信的是人定胜天。山子上中学时,读过一句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他坚信,路不仅是走出来,而是人凿出来的。就如坎子山的鹰嘴涯,前无古人开凿,如今,他带领村民开凿出来,永远都是一条通天的大道。自从二楞子出事之后,村民的信心更高,只要有空闲,就赶往鹰嘴涯凿路。他们在汗泪交织中编织着动人的歌谣:

“烈日(呀)照着(呀)坎子山,

坎子山(呀)子民(啦)起得早,

起(呀)起得早;

寒风(呀)吹着(呀)鹰嘴涯,

坎子山(呀)子民(啦)回得晚,

回(呀)回得晚;

黑石(呀)狞着(呀)恶嘴脸,

坎子山(呀)子民(啦)不畏险,

不(呀)不畏险;

男人(呀)露出(呀)粗臂膀,

坎子山(呀)男人(啦)铆足劲,

铆(呀)铆足劲;

女人(呀)伸出(呀)纤细手,

坎子山(呀)女人(啦)送饭忙,

送(呀)送饭忙;

天堑(呀)变成(呀)通天路,

坎子山(呀)子民(啦)汗流淌,

汗(呀)汗流淌;

鹰嘴(呀)凿成(呀)康庄道,

坎子山(呀)子民(啦)笑满面,

笑(呀)笑满面……”

他们在粗犷的歌声中夜以继日地奋战,有着血泪,有着汗水,有着艰辛,更有着喜悦与收获。

儿子出生了,黑妮温柔望着他,让他给儿子起个名字。他毫不犹豫给儿子取了个纪念性的名字:天路。鹰嘴涯悬涯上的路就是从天上挂下来的。黑妮听了这个名字,脸上堆满了笑容,打趣道,山子,没想到你脸子还有点儿文采。山子挠着挠脑袋,嘿嘿地笑着,说,也不是,我天天凿路,抬头就是天,这路真的像是天上挂下来的。

小天路一晃五岁了,山口洒下了他无数铜铃般的笑声。工夫不负有心人,天堑变通途。一条通天的大道终于通到山外几十里的集镇,勤劳、坚强的坎子山人在山子的带领下经过六年的艰苦奋斗终于打破了“愚公移山”的神话,他们是现代版的“愚公”,现代版的“神话”。坎子山人终于走出他们的“世外桃源”。

这天,山子带领全村人举行别样的剪彩仪式,没有炮仗,没有烟花,更没有锣鼓喧天。头天晚上,他把全村人召集到三棵香椿树下,把前天和黑妮、大牛商议的剪彩仪式再与大伙商议一下。

乡亲们,我们坎子山人完成了祖宗们不敢想的事情,就是把鹰嘴涯的天路修通了,明天,我们要举行一个简单而隆重的剪彩仪式。大伙们说说,搞一个什么样的仪式?

大伙们都吆喝着。杀猪,宰羊,清蒸八大碗。跟先前一样,就在这场子上,敲锣打鼓,唱歌跳舞。喝酒,吃肉……

山子喝了口凉白开,清了清嗓子,双手在胸前压了压,大声叫起来,说,大伙们,静一静,明天的剪彩仪式不能铺张浪费,光搞吃喝玩乐那一套太俗气,我们要来一个新样的,兜里能进钱的。

场子上一下炸开了,啥新样的?兜里还进票子?不会是哄人的吧……

山子站在石礅子上也不言语,嘿嘿地笑着,任凭大伙们瞎猜测。

大伙们猜测够了,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山子的葫芦里到底埋的什么药?场子上一下子静了下来,树叶落到地上都听得到,都把目光投向了他,静静地等候着他的答案。

今天晚上,大伙们都把各家贮存的土物产,包谷糁、土豆、地瓜粉、柿饼、包菜、粉条等装上板书,明天是初八,正是赶集的好日子,我们要把我们坎子山的土特产卖到集镇上,卖到城里去!大伙们说,这是不是往兜里塞钱呀?

大伙们都搔着脑袋瓜子,是呀,这倒是一个绝妙的“剪彩”仪式,确实是往兜里进票子。

大伙们认为这个“剪彩仪式”咋样?

大伙们巴掌拍得啪啪响,高声叫着,好好好!

既然大家认为好,就按这个法子回去准备,各家各户把板书装满,让我们的特色“车队”驶出坎子山。魏老爹,把山上的架子鼓拴在板车上,我们要敲锣打鼓、气轩昂扬地走出坎子山,您明天打头阵。大伙们分头回去准备吧,明天早是七点半在鹰嘴涯的天路上集合,八点准时出发,发发发,吉利数。

太阳挂在鹰嘴涯上,笑红了脸,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整个坎子山,那么明媚、祥和,一切都那么美好。

山子和黑妮装上满满的一板车土特产。山子在前面拉着,黑妮在后面推着。小天路一路欢歌,屁癫癫地尾随在板车后面,这是他第一次跟爹娘去赶集,兴奋劲就别提了。大牛的板车装得最满,把家里的老牛都套上,老牛在坎子山窝了一辈子,从没下过山口,也没见过眼前的架式,显得很带劲,对着天空哞哞地叫着。乡亲们准时集中在山口,脸上都荡着喜悦的笑容。今天,他们不再肩扛背驼滑麻绳了,也可以享受手推板车或车拉车这种现代机械了。

八点钟,唢呐吹起来,锣鼓喧天,“车队”沿着鹰嘴涯的“S”型山道缓缓而行,人头攒动,像一头巨蟒在移动。村民走在坚实而厚重的天路上,他们的心情格外爽快,一路欢歌到了集镇。集镇上好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村民把自己的土特产一字摆开。不大一会儿,他们的土特产就被抢空了,换来的是乡亲们鼓鼓的腰包和笑裂了嘴巴的脸。他们开始往回走了,一路谈论着这条天路的价值。这下好了,不愁挣不到钱了。还是山子领导有方,要不是他胆大心细下决心,要是我,想都不敢想。我那包谷糁被一个城里人全部买去了,说咱们高山的包谷糁口感好、养生美颜。我的一车包菜也被一个城里人买去了,说高山的包菜经过寒冻清脆、营养价值高……

听着乡亲们的议论,山子和黑妮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的努力和执着终于得到了认可。在山口处,山子说,黑妮,你和儿子先回去,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黑妮说,好的,就先拉着小天路先回去了。

山子坐山口边的一块黑石头上,任风吹拂着他的脸庞,很惬意。突然,从他的身后闪出一个人影,吓了他一跳,谁?

来人哈哈地笑了起来,是我。

山子站起来身,扭回头,眼前的这个一身素衣,戴着草帽,很朴实的装扮,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是?他不不肯定,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来人摘掉了自己的草帽,一头斑白的头发。他感觉来人的目光和蔼、很熟。来人把手中的草帽放在他刚坐的黑石头上,竟伸手从他的头上摘下了红军帽,戴到自己的头上,自言自语着,嗯,很合适,还是原来那样子。

山子一下急了,除开黑妮之外,从没有人摘他的红军帽,而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如此大胆,竟敢摘下他的红军帽戴在了自己的头上。他怒不可遏,别动我的红军帽。

来人并没有摘下红军帽子,哈哈地笑着说,小鬼,脾气蛮大的。

山子一下子听出了声音,哦,是城里的李局长。他惊诧了,睁大了眼睛,把来人左瞅瞅右瞅瞅,还真是李局长,只不过几年不见,李局长苍老了不少。他兴奋抱住了李局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真是您呀,李局长,稀客啊!

我不答应过你吗?鹰嘴涯的天路通路那天,我会来剪彩的。

嗯,有这么回事儿,那只是城里的张姨随口说的,真没想到,你还真来了,走,李局长,到我家去,我让黑妮烧几个菜,咱们喝几杯。

杨姨是我的爱人。李局长说。不了,山子,改日吧。今天的仪式很别致啊,真好。山子,你阿爹、阿娘呢?

山子面带忧伤,说,阿爹救了一个红军叔叔,引开敌人,再也没有回来,阿娘就在这鹰嘴涯背水跌下了断肠谷。他边说着边滴下泪水。

李局长眼角竟滴下了两滴悲伤的泪水,他把头顶的红军帽摘下来重新给山子戴上,然后立正,向山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山子愕然,李局长原来也当过兵,那笔直、标准的军礼可见一斑。他忙还了一个军礼。

山子,你真是一个好兵,军礼端庄、标准、笔直。

谢谢李局长夸奖。

山子,你打破了坎子山“愚公移山”的神话,是一名优秀、值得考验、不忘初心的共产党员,还有什么困难吗?李局长转移了话题。

山子想说,坎了山眼前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不通电,家家户户还点着煤油灯,如今城里早已是“不夜城”,集镇上家家户户有电视看,而坎子山的乡亲们还在黑暗中摸索。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李局长已为坎子山付出了太多太多,而一点回报都没有,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忙说,没有,如今路通,我要组织大伙们搞好生产,争取早日脱贫致富,走上康庄大道。

嗯,想法不错,等坎子山走上了康庄大道,我就来这里养老。李局长呵呵笑着。

我和坎子山的乡亲们随时等着你。

李局长重新戴上了他的草帽,走在“天路”上,一步一回头,有很多留恋,有很多感触,更有很多的红色记忆。

山子目送着李局长离去,他心里涌起了感慨:只要实心实意为百姓办事儿,后人会记住他的。

 

十四

晚霞洒满天,坎子山上映山红。

整个坎子山沐浴在一片红艳艳的夕阳之中,山子、大牛、黑妮、兰花婶子正在激烈讨论着。

今个儿,把大伙叫到一起,讨论一下我们下一步干什么,眼前,山上面临两大难题,一是通电,二是“消茅”。

我们世世住在茅草棚里,现在应该把房子换一换了。兰花婶子说。

兰花婶子说得对,如今路通了,经济盘活了,不出三年,坎子山的乡亲们都能住上楼房。大牛说。

山子,以前我就想茅草棚翻盖了,小天路一天天长大,总不能让他一直住在茅草棚。黑妮说。

山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是不同意“消茅”,看事物要看得长远,比如乡亲们都开始了盖楼房,还靠肩扛背驼吗?没有电,能用吊勾子吗?铸楼板的时候,没有电,能用振动泵吗?楼房盖好了,没有电,还不是黑黢黢的。再说了,楼房都讲究水电装修,没有电,如何安装线路?大伙们把我的话再揣摸一下。

山子说的也有道理,远的不说,就拿坎子方圆百里来说,所有的村子都通了电,已经没有点煤油灯的了。兰花婶子说。

到山外的街上走一圈,感觉我们还生活在原始时代,正是没有电,电灯、电视、电扇等这些现代化的产物我们见都没见过,更不说享受了。山子接着兰花婶子的话。

山子,你咋不早说?我听懂了,觉得电这东西就是我生活中一件必不可少的工具,就像我们的锄头、扁担等,有了它,我们干活更方便、快速,若盖房子前有了电,那将事半功倍。大牛说。

嗯,就是这么个意思。山子点点头。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还等啥,赶紧地去通电呀!黑妮有些心急。

是呀,拉电应该很简单的。兰花婶子附和着

山子嘿嘿地笑了起来,说,这电啊,不是山上的柴禾,也不是水窖里的水,说砍就砍来了,说担就担来了。电是通过电站发出来的,要通过电力公司才能接线安装,要想坎子山都通电,没有一两年时间是不可能的,而且还知道电力公司愿不愿意在这里投资,因为他们肯定要核算成本,这毋容置疑的。哎!山子叹了口气。前些天,与李局长在山口邂逅,李局长走后,他又在鹰嘴涯上独自坐了一个小时,尽想这通电的问题,想来想去,坎子山属于秦巴余脉的主峰,山高、陡峭,离集镇较远,投资下来没有上百万是不可能的。关键是坎子山上人烟稀少,区区一百五十户,不足千人,男女老少几百口子,供电部门是公司,公司干的是赚钱的买卖,无利不起早。即使供电公司投资了,猴年马月也见不到收益,这只有傻子、疯子才干的事情。况且坎子山的乡亲们把所有的家底都翻出来,也只有十几万的家底,连拉线及设备的一个零头都不够,这还是全村乡亲不吃不喝攒下的。在这些数据面前,他真不知道想说什么。他的面色凝重,眉头拧成了一个绳结。

山子,是不是有困难?兰花婶子问。

山子点点头。

那就动员全村的乡亲们勒紧裤腰带也要把电通上。黑妮信心十足。

黑妮,动员的工作由你和兰花婶子去做,明天,我和大牛去一趟县城,先到供电公司探探底。

山子和大牛来到了县城,很快他俩就找到了县供电公司。一们胖乎乎的客服经理接待他俩。

请问二位有何贵干?胖经理问。

经理同志,我们坎子山计划拉电,请贵公司出手相助。山子说。

坎子山山高路陡,通电难度很大,难于上青天,且费用不是你们坎子山能承受的。胖经理说。

之所以难,还请经理同志跟老总们商议一下。山子说。

不可能的事儿,公司的董事会早就商议过了,除非上面有援助项目,否则,门都没有。

什么援助项目?什么时候来?大牛插了一句。

你问我,我问谁?胖经理双手一摊,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经理同志,我们坎子山周边都通电了,你们总不能看着我们不管吧,还请经理同志通融能融,坎子山的乡亲们永远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山子央求着,走之前,他把结果都想好了,人在屋檐下,求人办事儿,哪有不低头的?

这位同志,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坎子地势恶劣,又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公司不会同意投资的,你们就慢慢等吧,等到上面有政策了再来吧。胖经理有些不耐烦了。

经理同志,等到什么时候,你给个明白话,别含糊其词的。大牛面露怒色。

这我哪知道!五年、八年、十年,都有可能,除非你们坎子山有足够的资金。胖经理面带愠色,显然不高兴。

得多少资金?山子问。

至少两百万。胖经理说。

有两百万,我也不会找你们公司给咱们通电。大牛怒道。

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去,我还有事儿,别耽误我办公。胖经理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说罢,再也不理会他俩了。

山子和大牛吃了个闭门羹,只好讪讪而归,这次进城算是劳而无功。

既然通电不成,干脆让乡亲们先盖瓦房。大牛有些灰心。

大牛哥,别灰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这才去了一次,有困难很正常,要是没有困难,在魏老爹主政坎子山的时候,这些棘手的问题早就解决了,既然我们现在挑起了这副担子,就得想办法排万难去解决。

哪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城里的供电公司已经把门给堵死了,我们还有其它的路吗?大牛敲着退堂鼓。

走到山口的时候,黑妮和兰花婶子在鹰嘴涯等候他俩,家里的饭菜早已准备好,等着他俩凯旋的佳音。

怎么样了?山子,城里的供电公司答应了吗?黑妮急切地问。

山子无语,大牛耷拉着脑袋,一切尽在不言中。

黑妮,事情哪有那么一帆风顺的?快,饿了吧,饭菜早已做好了。兰花婶子插开了话题。

晚饭后,大牛和兰花婶子都回去了。黑妮和山子又嚼起了枕头。

山子,现在办事咋这么难?

山子没有说话。

哦,山子,你不是城里的李局长跟你很熟吗?多条熟人多条路,找他托托关系,兴许这事能成。

黑妮,前天,我在山口遇到李局长,他一身朴素的衣服,让我咋好意思在去找他帮忙,他已经帮我们坎子山太多太多了,不好意思开口,我们要发扬自立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

黑妮无语,她已经黔驴技穷了,无法可施了。

思忖片刻,山子眼前一亮猛地拍了一下脑门,说,有了。

山子,你咋一惊一乍的?什么有了?已经毫无办法了。

黑妮,城里的供电公司不愿给嗅们坎子山通电,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坎子山地处偏避,山高路远,多悬崖峭壁,造价太多,供电公司投资不起,这不能怪人家,你想想,谁离我们坎子山最近?

黑妮搔搔脑袋,说,当然是陕西茅坪镇。

他们那里通电了吗?

早通了。

这就有了,我们楚地造价大,拉不来,我们就去秦地“借电”。我们坎子山与秦地仅一山之隔,且地势较缓,没有悬涯绝壁,造价极小。

这能行吗?这属于两个地方,秦地的百姓不一定答应。

这你就甭管了,我们与他们同在一片蓝天下过日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应该没问题。

明天我就去茅坪一趟。

好吧,早点睡。

其实,山子心里早已揣摸过,坎子山通电找李局长也不一定起作用,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几百万的大项目,不像建水窖、修路,只需物资就行了,坎子山用之不尽的就是劳力,而通电就不一样,物资需要高压线、电线杆、变压哭等一型设备,这设备费用非一人之力能承担起的,权衡再三,所以他没去找李局长。

一大早,他就去茅坪镇的供电所,这次他没带大牛。大牛性子有些冲,他怕三句话不合坏了事情。

茅坪镇供电所的魏所长接待了他。小伙子,哪里人?魏所长一脸和蔼的面容。

魏所长,我也姓魏,说不定我们的祖宗是一家子。

是呀,天下一个“魏”字百不破,一家人一家人。

那我就叫你魏叔,行吗?

好呀好呀。

魏叔,你对当年红二十五军在我们坎子山驻扎有印象吗?

贤侄,何止有印象,红军是替穷苦百姓打天下的队伍,我阿爹就是地主的长工,自从来了红军,推翻了地主阶级,我们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是呀,魏叔,那时我还很小,没见过红军,但我头上的这顶红军帽是当年红军留下的。

魏所长很好奇地看着山子头顶上的红军帽,同时,眼里流露的是喜爱的神情。

山子把红军帽从头摘下来,递到魏所长手里。

魏所长拿着红军帽,端祥了一遍又一遍,还真是当年的红军帽,那时候,我还很小,经常向红军叔叔要帽子戴,没想到现在早解放了,还能见当年的红军帽,真是不一般啊!他边说边把红军帽戴到了头上,很合适。他竟然起身,对着桌子上的党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魏叔,你也当过兵?

嗯,当了六年兵。

魏叔,您是我的前辈,我也当了六年兵,这红军帽您若喜欢,酒逢知己,物送有缘人,就送给您了。

这怎么好意思?贤侄,哦,忘问了,你来我这里有啥事儿?只要叔能办到的,就尽量给你办。

山子搔了搔头发,说,魏叔,红军当年驻扎这里,我们坎子山的乡亲可是和你们茅坪村的

乡亲们结下深厚的情谊。

是呀,那年代,两个村的乡亲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贤侄,你有什么困难事儿?

魏叔,你们茅坪村通电有几年了?

三年了。

哎,可我们坎子山如今还点着煤油灯,家里连一件电器都没有,眼前这社会,要想生活质量提高,必须有电才行。

是呀,难道你们坎子山还没有通电?

是的,魏叔。

那赶快去找你们县的供电公司给通电呀。

魏叔,您知道的,我们坎子山环境恶劣,若要通电得上百万的资金,我们坎子山乡亲们拿不出这些钱,县供电公司要咱们等,等到上面有援助政策了,再给我们通电,您知道的,这“等”的概念应该是猴年马月。

哦,贤侄,你今天来的目的是想从我们这里牵电。

嗯,魏叔,应该说是“借电”,你们这儿离我们那儿近,没有悬涯绝壁,费用较低。

魏所长一下子懵了,这下子可遇到了难题,虽说茅坪村离坎子山是近,但投资的设备也不少。这事儿他也做不了主,还得向上级请示。他面露为难之色,可头上还戴着山子赠送他的红军帽,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思忖了一会儿,他说,山子贤侄,坎子山想从我们这里“借电”的事情我做不了主,还得向上级部门请示,不过,我吭个气,你得有心里准备,“借电”这事儿能成,但购买设备的款得由你们坎子山出。

魏叔,可以,我们坎子山若凑不起设备款,能拿土特产抵吗?

这个也行,土特产也能卖成钱。

谢谢魏叔,坎子山的乡亲永远会记住您为我们做了一件造福子孙万代的事情。

一家人,甭客气。

山子起身告辞,说,魏叔,我这就回来准备款项和土特产,定不会让你失望。

一路上,山子的心里无比兴奋,虽然他失去他的至爱——红军帽,但他终于拿下了通电这个难题。他一路小跑回去,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的告诉了黑妮,让她和兰花婶子发动乡亲们捐款捐物。

黑妮听了这个消息后,像个小孩子似的雀跃起来,山子,你这个消息太让人高兴,我这就去兰花婶子那儿。说罢,她像只小燕子飞到兰花婶子那儿去了。

乡亲们听说能通电,都欢呼雀跃起来,把各家箱底的票子都凑上了,不够,又在鸡屁眼里抠鸡蛋,村房里的场子上堆满了一筐筐鸡蛋,一袋袋土豆,人心齐,泰山移,只要能通电,他们尽其所能,愿意掏空各自的家底。

山子带着村里的男人们去了北山。水泥电线杆造价大,他们就用北山的笔直的杉树代替,这样可以节约一笔很大的开支。

不论是烈日炎炎,还是数九寒天,坎子山的村民都在山上劳作着,忙着扛电线杆、栽杆、拉线,从北山到南山、西山到东山,不落下一户,因为他们是战无不胜的,心中的力量源于那永远咏唱不完的歌谣:

“电灯(呀)闪着(呀)亮堂堂,

坎子山(呀)点着(啦)煤油灯,

煤(呀)煤油灯;

煤灯(呀)闪着(呀)麻亮亮,

坎子山(呀)子民(啦)心彷徨,

心(呀)心彷徨;

杉树(呀)代替(呀)水泥杆,

坎子山(呀)遍拉(啦)电线网,

电(呀)电线网;

星星(呀)点灯(呀)耀山尖,

坎子山(呀)厅堂(啦)搭戏台,

搭(呀)搭戏台;

乡亲(呀)串门(呀)溢欢悦,

坎子山(呀)荡漾(啦)不眠夜,

不(呀)不眠夜;

……”

通电那天晚上,坎子山的乡亲们举行了特别的仪式,就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通宵达旦亮个透明,乡亲们走门串户,随时随地随想地唱起了自编的《通电欢乐曲》,因为这电来得不易,前前后后历时两年之久,今天终于通了,他们告别了煤油灯时代,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

 

十五

魏老爹的儿子魏老大率先在坎子山盖楼房,地基已打好了,在山外的集镇上请了辆三轮车拉了一车红砖回来。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议论着这红砖盖起的楼房一定结实牢靠。山子也来了。他问,魏老大,这车红砖花了多少票子?

山子,一共花了四千。

老大,咋会这么多?山子惊讶道。

这一车砖共两千块,一块五一块,共三千元,加上运费一千,一共四千。魏老大掐着手指算着。

老大,假如你这栋两层楼房盖起,大概需要多少车这样的红砖?山子问道。

差不多二十几车。

也就是说你这两层楼光红砖款需要十万元票子。

差不多吧,谁让我们这儿山高路远,红砖本身贵不说,运费更贵,哎!没办法。魏老大叹了一口气。

山子沉思起来,面色凝重,确实是个大问题,他掐了掐手指,说,老大,照你这样算下去,砖需要十万元,钢筋、水泥也少不于十万元,工钱咱不算,就是一个毛坯的两层楼至少得二十万。

可不是吗?这是明摆的。

山子的眉头凝成了结,说,魏老大,你这盖房款够吗?

够个屁,连一半都不够,我的两个娃都长成了小伙子,再不盖楼房娶媳妇,怕是要打光棍了。

不够咋办?总不能盖一半就摞在那里不管了。山子有些担心。

没办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借东家补西家。山子无可奈何地说。

山子又看了看围着看热门的乡亲们,问,乡亲们,你们手中有十万元票子吗?

大伙们都摇着头,说,哪有那么多票子?四五吧。

山子说,看来我们要离盖楼房的距离还远着。

大伙们都点头说是。

山子脑子一转,说,乡亲们,老大的话刚才的话大伙们都听到了,我有一个法子让大伙儿节省一半的票子,在近几年都能盖起楼房。

啥法子?快说呀。大伙们都朝他投来了期待的目光。

这个法子就是我们自力更生,自建砖瓦窑,自己烧砖,这样就可以省掉购买红砖款和运费,大伙儿觉得这个法子咋样?

乡亲们都说好。

魏老大有些迟疑,说,山子,你这个法子好是好,可山外的砖厂投次几十万,那么大,我们坎子山建得起吗?

山子说,老大,你不必担心,大的砖厂我们建不起,我们就建小砖厂,一个不行,建两个,两个不行,咱们就多建几个,反正我们坎子山有的劳力,大伙们平时没事就来捣鼓这些事情,大活人咋能让尿给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们跟着山子干,山子看准的事情,如建水窖、修路、拉电等等,他都干成了。大伙们都竖起了大拇指,大声地说着。

好,谢谢大伙们对我的信任,明天,我和大牛去山外的砖厂看看,再在我们坎子山选择合适的地方建窑,老大,你也别在山外买砖了,等我们自建了窑厂,你手头上的票子足够盖起了两层楼房。

这就好,这就好。老大搔着微秃的脑袋说。

老大,你以前不是在山外给人烧过瓦吗?山子问。

是的,烧了几年了,可现在都盖楼房,不烧瓦了,我这手艺也就荒废了,还提它干啥?老大说。

老大,可别这么说,烧砖和烧瓦一个道理,都是黄土烧出来,会有啥不同,你这回可要大显身手了,咱们坎子山的红砖就指望你了。

山子,经你这么一点拨,还真像那么回事,嗯,这事儿我应了,你和大牛也不必去山外看砖瓦厂了,以前在山外烧瓦的时候,多次参与建窑,很简单,没啥大不了,明天我们就开始选地建窑,你看如何?

老大,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手,真是太好了,你不仅为自己建楼房省了票子,还为我们坎子山所有人都省了票子。

山子、大牛和魏老大连续日夜奋战,仅半年时间,就在坎子山上因势因地建起了大小不等的十几口砖窑,乡亲们就一家家的相互帮衬着建楼房。

这天,山子一大早就起来了,今天要去兰花婶子屋后的砖窑烧砖,兰花婶子的新房正盖了一半,正需要了下一批砖。他扒拉了几口饭,就小跑着过去。一路上,喜鹊叽叽喳喳地追着他叫唤,他的心情极好,坎子山已经实现了三个目标,这是第四目标——“消茅”,山上一小半人家已经启动了建房计划,不出三年,坎子山上满是“高楼大厦”,将与群山媲美,到那时,乡亲们走的是康庄大道,过的是天堂般的生活,是真正的幸福美满人家。不知是走得急,还是心情异常兴奋,他的左眼皮急剧地跳跃起来。俗话说,左跳财,右跳灾。难道自己有财喜?这十几年的风吹雨打,让他坚信一点,就是“天上不会掉下馅饼”,哪里会来财喜?他揉了揉眼睛,急速地向兰花婶子屋后跑去。

小晌午时分,坎子山的“天路”上缓缓蜗行一辆白小车子。车子在山口处停下了,从车子走下了步履矫健的中年人,胸前挂着相机,不停拍摄着这奇异、秀美的风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中年人是城里一家报社的记者,姓余,人称“余大笔杆子”,简直“余大笔”。今天周末,兴趣索然,专程寻迹当年红二十五军的足迹,就来到坎子山。他不仅被眼前云雾缭绕的群山美景所迷,更为这条绝壁悬涯上的“天路”所震撼,此“天路”绝非人工所成,但他手抚摸着绝壁上的凿痕,确实又是一锤一凿地凿出来的,凿痕上还有人工的气息和温度。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可是个大题材的新闻。他如获至宝,忘记了今天的目的是追寻红二十五军的足迹,如溯源桃花源般溯路而上。一路上,让他没想到的是水泥路户户通到家门口,在这样环境恶劣的高山地区是绝无仅有,这些年,他常出门在外实地采访过一些脱贫致富的先进村、先进个人,但那些地方的自然条件与眼前巴掌大个地方比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使这高山的地狱变成了人间天堂。鸡犬相闻,孩童嬉戏,村民或耕作于地间,或忙于盖楼房,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山子正往窑洞里填柴禾,远远地望见一辆白色的小车子闪着耀眼的光缓缓行了过来。坎子山上开上小车子,还真是大姑娘坐花骄——头一遭。他往窑堂里狠狠填了几捆柴禾,火苗噼哩啪啦地窜出了窑堂,似乎在欢笑,他的左眼皮跳得更厉害了,似乎要把他的眼珠子跳出来。他好奇地望着缓缓蜗行的小车子,大牛、老大也跟着张望。

砖窑就在路边,小车子行至窑边停下了。

余大笔下了车,从车上拿出过滤嘴散发给各位,来,小兄弟,抽支烟。

山子、大牛、老大接过了过滤嘴。山子问,贵客从何而来,有何贵干?他的眼皮一直在跳,难道这就是跳来的财喜?一个大活人。

我姓余,你们叫我老余好了,周末闲着没事儿,来山里转转,转来转去就转到了这里。

你们城里人真清闲。大牛说。

你们这儿地方真美,空气清新,民风憨朴、勤劳,特别是山口的那条“天路”,让人见了眼前一亮,说不出来的感觉。余大笔说。

老余同志,你好眼力,那条“天路”是我们魏大山支书带领乡亲们在悬涯上凿出来的,花费了六年时间。大牛面露炫耀的神色。

六年?不简单呀,简直就是现代版的“愚公移山”。余大笔赞叹道。

何止这些?魏大山支书在坎子山上干的事多的去了,他除了修路之外,还用了三年时间修建水窖,解决了乡亲们千百年来无水可吃的难题,又用了两年时间牵拉了电路,让坎子山变得跟城里一样,成了“不夜城”,现在正进行自烧砖瓦“消茅”项目,他可能我们坎子山的大能人。大牛赞不绝口。

山子拽了拽大牛的衣角,意思让他少两句。

余大笔惊得眼睛都直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可是个大素材,魏大山支书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说,魏支书,能带我在坎子山上转转吗?

山子望了望窑门,有些为难。

山子,你尽管去,这儿有我和老大忙得过来。

山子带着余大笔从北山转到西山再到南山、东山,最后又回到北山。一路上,余大笔为魏大山“人定胜天”的思想所折服,为坎山子的乡亲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所敬配。一路上,山子还为他畅想了未来的憧憬,坎子山已经走出了瓶颈,还要有很好的发展,要规模发展高山特有土特产,进行宣传包装,让坎子山的民众真正富起来。

魏支书,这个想法很好,要宣传包装,你可真遇对人了,我是城里的记者。余大笔这才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哎呀,今天早晨喜鹊叫,我的左眼皮跳,还真遇上贵人了,余记者,你就是我们坎子山的贵人!

魏支书,“消茅”完成后,还有什么打算?

余记者,你看,坎子山光靠发展土特产不行,还得有特色产业,我们坎子山有万亩石林,这是上天赋予我们坎子山百姓的财富,等“消茅”完成后,就发展坎子山的旅游产业,开发这万亩石林,让坎子山成为你们城里人的后花园——避暑山庄,到那时,坎子山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余记者,到时你也来避暑。山子的眼里尽是无限的憧憬。

一定一定,你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构想,坎子山的百姓有你这样的当家人真是荣幸。余大笔赞不绝口。

山子和余大笔一直谈论到晚霞铺满天。

余大笔回去当晚,奋笔疾书,以《不屈的抗争》为题写下了坎子山魏大山传奇般的事迹:

坎子山上红旗飘,魏大山是一个抗争贫困的代表人物。

十几年前,他从部队退出现役,回到了阔别5年的生他养他坎子山村,从老支书魏老爹的手里,接过了坎子山当家人的担子。那一年,魏大山刚满21岁。

当年的坎子山,粮食产量亩平只有50公斤,一个劳动日的分值,只有一角七分钱,全村170户,全都住在低矮的茅草房里,群众别说是能吃上饱饭了,连吃水都困难得很。魏大山在走访摸底中了解到,五组村民奎叔卧病在床,其妻子兰花往返十几公里取水,回家时不慎跌倒,水桶摔破,水全洒了,气得她用麻绳寻短见,幸亏村民发现及时,将她救醒。

魏大山心里那个痛啊!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走访摸底结束后,魏大山同老支书魏老爹抱头痛哭在一起。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坎子山的群众带出困境,让他们都能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

几十年来,魏大山带着152户462个回汉村民做了四件大事,这四件大事谱写了一曲不屈抗争的乐章。

一是用三年时间建了110口大小不一的水窖;二是用6年时间,修通了一条从坎子山到虎坪沟的5.5公里出山路,和20公里通组到户的公路;三是用两年时间解决了照明用电的问题;四是用五年时间消除茅草屋;为了实现“消茅”目标,魏大山再一次发动群众,在坎子山建起了10余口砖瓦窑,自己烧制砖瓦,改善居住条件,让村民都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

这则报告性质的新闻在报纸头版发表之后,引起强烈的反响,各大新闻媒体竞相报道并转载魏大山的事迹,坎子山的山道上车子络绎不绝,山外的人都来参观天堂般的坎子山,并跟坎子山的乡亲们学着他们自编的歌谣——《幸福安居曲》:

“山顶(呀)挂着(呀)幸福村,

坎子山(呀)变成(啦)康庄道,

康(呀)康庄道;

白云(呀)绕着(呀)坎子山,

坎子山(呀)变成(啦)福天堂,

福(呀)福天堂;

钟声(呀)穿越(呀)群峰间,

清真寺(呀)念着(啦)色俩目,

色(呀)色俩目;

牛羊(呀)成群(呀)遍山跑,

乡亲们(呀)挺直(啦)弯脊梁,

弯(呀)弯脊梁;

红旗(呀)迎风(呀)飘扬扬,

娃儿们(呀)笑着(啦)去学堂,

去(呀)去学堂;

玉米(呀)高挂(呀)闪金光,

城里人(呀)开车(啦)争着买,

争(呀)争着买;

山子(呀)胸前(呀)大红花,

甜萝卜(呀)挑着(啦)去北京,

去(呀)去北京;

日子(呀)过的(呀)红火火,

坎子山(呀)子民(啦)换新颜,

换(呀)换新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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