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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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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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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黄

鸡叫三遍,萱草就醒了。有钱难买老来睡,以前她年轻的时候,生活困难的日子,活儿重,上床就睡着了,觉总是不够困,赖床。而如今生活好了,她却困不着了。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身体出了问题?也没见那儿痛那儿痒的,身子一直硬朗着。她曾试着把自己“捆绑”在床上,所谓的“捆绑”并非真正的捆绑,她自己不可能把自己捆绑起来,只是在太阳由红变白升得老高阳光透过窗子把屋子照得能寻针的时候,她从公鸡鸣叫到此时,都一直睁大眼睛把自己“捆绑”在床上,“捆绑”得头昏脑胀、浑身酸痛,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结果无济于事。那几日,她把气撒在按时打鸣的花公鸡上,天天起来后撵着赶打,后来干脆把它宰了炖汤喝了,但这早醒的毛病还是改不掉,改不掉就不改,摁着母鸡下不蛋,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相,习惯了。

每次那只打鸣的骚公鸡扯着长脖子叫醒了她,她也不是立即起床,眯着眼睛迷糊着一会儿,眼前总浮现死鬼汪老狗的身影及以前的那些事。汪老狗,小名狗子,有一对贼灵贼灵的狗鼻子。那时,她是整条沟里的一枝花,一枝沟里开得野气、娇妍且亭亭玉立的黄花,满沟里都是它的香味。汪家大院的汪狗子就嗅到她们李家沟,把她这枝满身野香的黄花嗅到身边。想到这里,她的脸上臊得慌,火辣辣的,辣到了耳根子,心里荡着涟漪,浑身有一种酥酥的感觉。

冬储三九,夏晒三伏。正值烈日炎炎,沟北山脚下的一块贫瘠的沙土地上开满了黄花,令人惊奇的是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却长满了绿油油的黄花草,绿得可爱绿得流油。此时节,大部分娇妍的的花儿次第凋谢,这片向阳的地界黄花开得正艳,似与烈烈火日较一高低,向着烈日,喇叭状的巧嘴似乎正在歌唱着春天的歌谣,渲泄着青春的气息。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萱草一大早就去坡地边割了一箩筐猪草,家里的那头猪长得正壮,每天得要一大筐子嫩草。远远地她就望见了那片黄花。她文化不高,只念过高小,读过一些诗词,听老先生读过一篇黄花草的诗:近种鹿葱碧,初抽鹄觜黄。千年入风雅,一草寄纲常。澹日空阶影,余春宫佩香。此时忧正切,对尔可能忘。对于这首诗词出于好奇,是因为老先生说黄花草是沟里人的口语,而沟外人叫它“萱草”,而她的名字叫萱草,她就记住了,记住了这首模模糊糊不解其义的诗词。最后一句她是理解了,此时忧正切,对尔可能忧,说的不就是可以忘掉忧愁吗?

她甩动着两条柳辫子、嘟着小嘴巴问阿娘,黄花草是不是萱草?阿娘抚摸着她满是汗水的脑袋,她感觉到阿娘粗糙的手凝聚的辛酸。阿娘叹了口气,哎——阿娘很苦涩地说出其中的缘由。阿娘怀她的时候,正值大生产时期,全沟人都挣工分,年终分粮食,那个苦啊,真是难以形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天天饿肚子扛着锄头干活,就算驮肚子也不例外,还得拼命干活挣工分,否则就很难养活一家人。阿娘一连生了五个丫头,真希望肚里的她是个带把的,以延续老李家的香火。阿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阿娘的肚子里。谁料,事与愿违,那天,她驮着大肚子从地头往回走,浑身疲惫、酸痛,感觉到肚子隐隐作痛,继尔加剧,肚里的她来的也不时候,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连个遮羞的地方都没有,好在阿娘灵便,就折进了那片黄花草地,解开了裤腰带,她一骨碌溜下了出来。阿娘细瞅着她的胯下,又是一个丫头。一股辛酸的泪从阿娘沟壑般的脸上流了下来,流成了沟底的溪流,哗哗地响,是一曲荡漾着甜酸苦辣味的心头悲情泪歌,凄凄惨惨凄凄。阿娘含泪咬断了那满是血迹的脐带,随手将她扔在那绿油油的黄花草上,想让她自生自灭。她呱呱地哭叫着,阿娘拖着沉痛的身子走出了几步远又回头看,她是她身上落下的肉啊,咋就这样遗弃了呢?虎毒不食子,难道她比老虎还狠毒吗?阿娘抹了抹身上的血迹,擦拭了脸上的泪水,咬了咬牙,就算老头子责怪、谩骂,她都会忍着,谁让肚子不争气?这是最后一个希望,她不想再生了。阿娘又扑了回去,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家里走去。

阿娘讲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她把萱草紧紧搂在怀里。阿爹巴嗒巴嗒着旱烟袋,瞪了阿娘一眼。如今女儿们都大了,一个赛过一个漂亮,都嫁了好人家,都很孝顺。女儿也半边天,赛过了儿郎,不像沟里的儿子,盖房花钱娶婆娘花钱还要当保姆带孙子,人活一生是何苦呢?两腿一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阿娘狠狠回击了阿爹一眼,滚一边去抽,呛死人了。阿爹翻了翻白眼,起身走了,他理亏。阿娘说,我把你抱回去的时候,老头子见你是个丫头,气得脸上青筋暴起,恨不得把你摔死,我紧紧抱住你死不放手,他才没有得逞。萱草听着,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哽咽着说,阿娘,等我长大了好好挣钱好好孝敬您。阿娘止住了泪水,笑了,萱草,我的乖丫头,我把你抱回家的时候,就给你想好了名字,叫黄花,太俗气,叫你“萱草”,一种母爱的花,一种没有忧愁的花儿。

萱草听得云里雾,但是阿娘最后一句听懂了,阿娘给她取这个名字,就是让她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成长,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她理解了阿娘的苦心。哎,她叹了口气,只是阿娘命短,走的时候,她还待嫁闺中,没有孝敬阿娘一天,为此,她的心里一直愧疚,像堵着一块石头,或是一堵墙。

不想阿娘了,她的眼前又浮现了汪狗子。短命的汪狗子,你咋就那么狠心呢?抛下了她娘俩儿。那天,她穿了一身刚从沟外的集子上买回的连衣裙,的确良的,很薄很光滑更透风,在这炎热的三伏天,身上有一种透心凉的感觉。她放下勒在肩头的猪草,她要化成一只醉酒的花蝴蝶,在黄花丛中翩翩起舞,谁个少女不怀春?她要把浑身的青春气息全部散发出来,与橙黄橙黄的黄花融为一体。她舞了舞,舞得浑身热气腾腾,少女特有的气息四处飘散。

汪狗子的狗鼻子嗅到了她的气息,他蹑手蹑脚地窜到了黄花地。他揉揉他那贼得发亮的眼睛,眼前的女子是花吗?那连衣裙飘飞起来,俨然是那娇妍的黄花。不,她不是花,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被这迷人的黄花迷住,舍不得往返。他心旌荡漾起来,狗眼睛发直,狗爪子猛得向眼前的“仙女”扑去。

她跳得正兴,花丛不仅有蝴蝶,还有蜜蜂,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而且是这些蝴蝶的姐姐,她的身前身后都是蝴蝶,随着她飘舞,她陶醉在这惬意的美景之中。忽然,她感觉不对劲,感觉身后有一双贼眼如蚂蝗叮血般盯着她,盯得她背脊发凉,她一阵颤抖,想急忙逃走,但已经来不及了。她被那双“狗爪子”紧紧地抱住了,“狗嘴”也凑了上去。此时,她就是一只颤抖的小白兔,被凶恶的狼狗逮住了,成了猎物。

汪狗子把她重重地压在了身下,她挣扎着想逃出魔爪,无奈,她就是一只可爱的小兔子,能逃过“狼狗”的爪牙吗?她无力动弹了,在这片飘逸着花香的黄花地里,汪狗子夺去了她的贞操。一滩鲜红的血渍染红了黄花地,她忍受着疼痛咽咽地哭泣着,一朵朵橙黄的黄花缄默了,似乎也随着她悲伤。

渲泄完毕的汪狗子耷拉着脑袋蹲坐在她的旁边,呆呆地望着她。许久,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萱草,我早已喜欢上你了,跟踪了你好多天了,生米做成了熟饭,你就是我的女人,从今往后,你叫我东我决不西,并努力挣钱养家,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萱草婆娑着眼泪,终于明白子,自己已经不再是一朵黄骨朵儿,从此刻起,她是一个女人了,不再是一朵天真、灿烂、可爱的黄花。阿爹、阿娘也早已去了,她守着家里的几亩薄地,勤劳、朴实,除了日常开支之外,她还攒下了些钱,自己将来嫁了人之后人,若钱不够用总拿出来补贴家用。沟里人都称她是个“扒家子”(顾家),那个小伙子娶了她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日子一定会过得红红火火。阿娘临走前,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嗫嚅着干瘪的嘴巴,蠕动了半天,终没有说出只言片语,眼里留下了无限的遗憾。她哭成了泪人,也没有哭回她心爱的阿娘。她的心里一直装着阿娘,没有阿爹的印象。阿爹重男轻女,一心想个儿子传宗接代,差点摔死她,若不是阿娘的阻拦,她早已不在人间了,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阿爹也没有真心疼爱过她,似乎她不存在似的,她的心底里也恨透了阿爹。阿娘一直疼爱着她,有一点好吃的就会留给她,几个姐姐一直嘀咕阿娘说阿娘偏心。阿娘总说着相同的一句话回复姐姐们,她比你们小,你们要让着她。阿娘去了,最后那深情的一瞥是无声胜有声,她读懂了其中的意思,阿娘是担心她将来的生活,可又无可奈何,生老病死之自然规律,没能撑到她嫁个好人家而带着遗憾而去,要让她好好珍惜自己。她真没想到自己竟被汪狗子盯上了,在这片黄花地里占有了她。她欲哭无泪,因为泪已流干心已伤透,现实就是一堵坚硬的墙壁。她已失去了阿娘的庇护,别无选择,况且这是不光彩的事情,说出去就会蒙羞一辈子,在沟里抬不起头低人三分。她捋了捋了揉乱了头发,牙齿缝里蹦出几个字:狗子,你明天就明媒正娶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汪狗子屁癫癫地离去了,第十天,他少省略了沟里所有娶亲的冗繁频繁,敲锣打鼓地迎娶了沟里最美丽的新娘。她什么也没要,要了也是带给了婆家。这闪电般的婚姻成了沟里人茶余饭后的话炳,说了很长一段时日,也打破了山沟的常规婚娶,让沟里人的小伙子、姑娘效防起来。

人总不想沉浸于过去的悲伤,更重要的是展望未来。

萱草并不后悔嫁给了汪狗子,也许她还要感谢上天赋予她这样一个体贴、内柔外刚的男人。

汪狗子看起来贼头贼脑的,自从把她娶进家门之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对她体贴入微、关爱有加,把她当成了一个未长大的小姑娘,就是他眼中的小公主,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好吃的好穿的在家里优先于她,她感受到了被人爱的滋味。

山沟里有着“成家即分家”的传统,只要爹娘把婆娘儿子的婆娘娶进家门,就让小俩口另起炉灶。这也不怪爹娘狠心,只因为家里子女多,早分出去一个就早少一份责任和负担。萱草嫁进汪家第三天一大早的就被婆婆叫了过来。按照沟里的风俗,今天应该是新媳妇回门的日子,可她爹娘都不在了,几个姐姐早已嫁出去了,她没门可回,那就不回了。昨天晚上,她在汪狗子温柔的怀里缠绵悱恻了大半夜,之后困意也殆尽,和汪狗子嚼着耳根子。

狗子,我好像怀上了。

这才几天,你都怀上了。

这个月没来。

汪狗子掰着手指掐着。哎哟!是在黄花地里怀上的?

萱草掐了一下汪狗子的肚皮,都是你贼狗子干的好事儿。我说,狗子,这肚子里怀的一定是个带把的男娃儿。

汪狗子惊诧,萱草,这话咋说?

萱草格格地笑着,狗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在黄花地怀上的,那芬芳的花香益生男娃儿,这几天我都想好了,我们的儿子出生后叫“宜男”,黄花地宜生男娃儿。

汪狗子听了异常兴奋,紧紧地搂抱着萱草,激动地说,萱草,若真是男娃儿,我这条命就是你和儿子的,我要狠命挣钱,让你和儿子过上舒坦的日子。

萱草用手堵住了汪狗子的嘴巴,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呸呸呸,把你嘴巴里犯忌的话吐得远远的。

汪狗子抽出身子,天气有些微凉,他缩着身子癫到窗外开了窗户,呸!对着窗外吐了一口浓痰;呸!又是一口,呸……他呸了数口,就怪自己这张臭嘴。

公鸡打鸣了,伴随着鸣叫声,窗外传进一声吼叫,打破了晨曦的寂静,狗子,瞎了眼了,把你嘴巴里的臭屎呸到阿爹身上了。

汪狗子没料到痰呸到了阿爹的身上,吓得身子一缩,快速地癫到了被窝里,嘴巴唠叨着,死不了的汪老财,起得这么早。他的阿爹叫汪得财,沟里人都叫他“汪老财”。

狗子,你咋把痰呸到了阿爹身上?

萱草,我也不会故意的。

狗子、萱草,起床到堂屋来,我有事儿要说。汪老财对着窗户叫了起来。

这么早,有啥事?萱草说。

困觉,不理他,老不死的,一生除了抠财,没见他干什么好事。汪狗子又紧紧地搂住了萱草,在她身上摸挲起来。

起来吧,爹叫了,说不定商量回门的事情。说着,她挣脱了汪狗子的手,起了床。

汪狗子只有随着她起了床。小俩口走出厢房的时候各自打了一个寒战,已入深秋,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昨夜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汪老财巴嗒着旱烟袋,浓烈的烟雾缭绕着整个堂屋,板着脸,像在沉思,他一直很自负,在整条沟里,他算不上老大了算得上老二,除了支书汪得祖率先盖起了三间砖木结构的瓦房之外,他是第二个盖起这三间明亮亮的瓦房。盖房的钱都是他抠出来的,三个女儿嫁出去,他抠了三笔很重的彩礼。对于两个儿子,他也算计好了,凭着自家这三间大厦,沟里的女娃抢着跟,千算万算没算到在沟外砖厂干活的大牛把沟外的女娃勾到了手。大牛外表憨厚,有着一身好力气,内心却跟他一样有着心眼攻于算计。与未过门的婆娘何娜娜在砖厂旁边的出租屋里算计过一番,一定要让汪老财拿出血本给他娶婆娘,而这血本何娜娜也不会给娘家,他俩攒起来好在街上买房子。何娜娜开口就向汪老财要十万彩礼,一手拿钱一手在结婚证上签字,否则门都没有。汪老财气得破口大骂,这不是人贩子吗?大牛,不要这样的婆娘,阿爹再给你讨个漂亮百倍的仙女。而大牛此时犟得真如一头牛,说话也不留余地,阿爹,此生,我非娜娜不娶。弄得汪老财毫无办法,咬着牙齿从箱底里抠出十沓票子。让汪老财欣慰的是,老二狗子捡来了个如花似玉的婆娘,没让他花上一分钱。眼前,两个儿子都讨得了婆娘,把他们分出去,各立门户,自已和老婆子桂花彻底卸了担子,再挣得钱养老。

萱草和汪狗子来到堂屋的时候,大哥大嫂还没到。汪老财随手用旱烟袋敲了敲西头的长板凳,示意他俩坐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

东厢房传来大牛、何娜娜的细碎声,期间夹杂着低语,像是在嚼耳根子密谋着什么,好半天,俩口才慢吞吞地出了房门。

哎哟!阿爹,这么早把我和大牛叫出来干啥?有事不能等到太阳出来,一大早的。何娜娜嘀咕着,声音有些娇里娇气。

狗子、萱草,你俩也在呀,一大早的,阿爹,我和娜娜不困觉也就罢了,咋把狗子、萱草也闹起来了?他俩可是新婚。大牛埋怨阿爹,目光里闪过一丝奸笑。

汪老财依然板着脸,没有言语,又敲了敲东边的长板凳。

大牛、何娜娜很不自然地坐了下去。

半晌,汪老财巴嗒罢了一锅烟,抿了抿嘴巴,说,鸟大离窝娃大分家,这是祖上千百来的规矩,你们兄弟俩都娶了婆娘,今个儿都把家分了,你们各奔前程,这房屋呢,东、西厢房,你俩都住下了,依我看,各人屋内的东西都是各人的,无需再分,我和你们阿娘就住堂屋,现在要分配的是土地,屋后的这块地离家近,我和你们阿娘老胳膊老腿的,不易再奔波,就把这块地种了收了粮食自给自足,不给你们添麻烦。说到这里,他又点了一锅烟,巴嗒巴嗒地抽起来,他在等待儿子及儿婆娘的态度。

萱草是新过门的婆娘,她只有听的份儿,没有态度。

阿爹、阿娘为我们操劳了一生,住堂屋亏了二老,屋后的地划分二老是应该的,我没意见。大牛说。

狗子挠了挠脑袋,他还在为早晨呸痰的事情担心阿爹怪罪自己,失去了往日的贼性,嗫嚅着说,既然大牛表态了,那就按阿爹说得办。

两个儿子都表态了,如今女人也是半边天,汪老财边抽着旱烟袋边瞅着两个儿婆娘。

大牛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何娜娜的两片嘴唇很薄,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说话语速极快,从不拖泥带水。

萱草只是对着阿爹点了点头。

既然大家都通过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另外,就是你们两家的地了,我们家的地从土地到户之后就分为两大块,一块是东边的“母猪背”,土质肥沃些,庄稼收成好一些;另一块就是西头的沙土地,处于两山横一梁之间,阳光不太充裕,收入少一些,但面积大一些;这样以来,两相抵,为了公平起见,我做了两个纸蛋儿,你们抓阄儿。汪老财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早已揉成蛋的纸团撒在地上。

两团纸蛋一模一样,看不出丝毫的差别,在地上滚了三拃远就停了下来,一东一西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阿爹的话一出口,四个人的心里都明亮了,当然东边的那块地好,心里都想着这块地。

汪大牛平时有些笨拙,而此时却一点儿也不笨拙,当阿爹抛出两个阄儿后,他迅疾地抓到了那个滚到东边的阄儿。他的脸上显露着得意的神色,何娜娜的脸上也显露忘形之色,胜券在握,这叫“先下手为强”。

汪狗子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这还需要拈吗?拈不拈结果都一样。他的脸上有些茫然、失落,怪就怪自己反应慢,没抢过大牛。

滚到西边的那团纸蛋像是一个被遗弃在那里的弃儿,显得那么孤苦伶仃、可怜。

萱草的心突然猛地一颤,她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差一点就成了一个弃儿落尸荒野,眼前的纸团虽然没有生命,但它的命运不是与以前的自己很相似吗?她伸出了手拈起了那团纸蛋儿。

汪大牛迫不及待地扯开了纸蛋,脸一下子变得乌青,众人的眼睛都瞅向了那扯开的纸团,上面赫然爬出两条蚯蚓般的字:西边。

萱草连忙扯开了自己手中的纸团,众的眼睛都倒向了她,上面赫然爬出两条蚯蚓般的字:东边。

汪狗子心里一阵狂喜,脸上显现出喜悦的神色,双手紧握着萱草的手,有些激动,唠叨开了,哎呀,萱草,你真是我们家的福音,手气这么好。

汪老财板着的脸也舒展开了,小儿子才成家,家里什么也没有,不像大儿子成家一年多了也啃了他一些老本,另立炉灶不是问题,他担心的是狗子和萱草,刚成家没几天,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怕适应不了,不过,小俩口拈得了一块好地,他心里也算是有些平衡。他又巴嗒了几口烟,正要宣布结果时,没想到何娜娜的伶牙俐齿嚷开了。

阿爹,这不公平,这拈阄儿要么两个男人拈,要么两个婆娘拈,咋能一个男人一个婆娘去拈?不算不算,反正我不认这阄儿,家有长幼人分大小,得地也得有个长幼大小之分,东边的地我种定了。何娜娜嚷得极凶,显然一个刁钻的泼妇,与她平时的形象截然两样。

娜娜说得对,阿爹,家里有长幼大小之分,你是父辈,理应得屋后的地儿,接下来应由我和娜娜得之后才轮到老二他们得。汪大牛的话说得不留一点情分。

不行,抓阄儿是阿爹提出来的最公平的法子,刚开始的时候你们俩也同意了,此时变卦了,大哥、大嫂,你们还算不算堂堂五尺的人,咋就说话不算数?我家的萱草手气好,拈到了东头的地,这事儿你们不认也得认,这是铁打的事实。汪狗子很气愤,针尖对麦芒。

萱草做梦也没想到大哥、大嫂竟是这种说话不算数、翻脸不认人的人,她也知道了刚才大哥、大嫂出房门到嘀咕了些什么,她的心里一阵颤抖,阄儿是你们拈的,而且还是“先下手为强”,为啥不认帐?而且两人一唱一合编织了冠冕堂皇的说辞,真是无耻之极。她想发火、发怒,老虎不发威,真以为我是病猫吗?她的怒火如喷浆的火山喷到了喉咙。她眼前又浮现阿娘的身影及临走时那深情的一瞥,她明白了,遇事儿要忍,忍字里藏着刀,不能火山喷浆,她就是黄花地里一朵柔韧而娇艳的黄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沉默了,压住了心底里的愤怒和眼里的泪水。

汪老财巴嗒巴嗒地吐着浓烟,一连巴嗒了三锅,屋内的空气凝聚了。他何尝不知道老大婆娘的刁钻,这两三年来,她不知揩了他多少油,但他又无可奈何,总不能怂恿老大与她离婚吧?那样,老大变成光棍的,害了他一辈子,老了,他也看穿了一些事儿,很多事儿只能选择忍受,这也是他等老二婆娘一娶回家就分家立法的理由,只是亏了老二俩口子。未了,他叹了口气,说,老大、老大婆娘,那你们就得东头的地吧,屋后的地就让给老二他们吧,我和你们阿娘种西头的地。人老了,其心也善,要是从前的脾气,他早就给了老大几耳刮子。

阿爹,不行,你这样做就是偏心眼,手掌手背都是肉,凭啥把屋后的地让给老二他们种,要想优先也得优先我和大牛,因为我们是老大。何娜娜语气强硬、得寸进尺。

汪老财翻了白眼,狠狠地磕了几下他的旱烟袋锅子。

屋里的烟雾凝住不动了,一股呛人的烟味,没有人再出声,大家都沉默了。

萱草看不下去了,什么好地差地,关键在于种地的人。从小阿娘就跟她说过,地不在好坏,关键在于种地的人,十年难学庄稼汉,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哄来哄去哄自已。阿爹指的那块西头的地就是那块黄花地,地不是那么顶瘦,她想,把地多翻几遍,再埋些青肥、浇些农家肥,还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定能长出欢实的庄稼。为了一块地争得全家人不和睦不值得,于是,她说,阿爹、大嫂,别说了,也别争了,西头的那块头我和狗子种。说罢,她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汪老财在长板凳上狠狠地敲了几下旱烟袋,起身去了屋外。

萱草腆着肚子在黄花地里劳作着,她很愉悦,把这块地边栽满黄花的地深翻了几遍,把里面的小石块淘干净,又割了柴禾烧了火粪,浅黄色的沙土变成了深褐色,来年一定能长出欢实的庄稼,她还捡了些牛羊粪洒在地上,这块土地已经变成了一块肥沃的土地。她把地边进行了扩充,新垦了土地,原来的一亩多地变成了二亩多。她很庆幸,幸亏没得东头的那块好地,地边的四周都是沟里乡邻的土地,“三八线”都用石头砌过了,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她感到欣慰的是,阿娘曾在这片黄花地给了她生命;汪狗子在这片黄花地与他相遇;而如今,这片黄花地又与她相伴。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汪狗子在分家立户的第三天,就背上行李出了远门。他要让萱草和她肚子里的儿子过上好日子,呆在沟里守着一亩三分地挣不来钱,得出门挣大钱。沟里人有的是力气,而靠力气挣钱的行当在眼前就进煤洞子挖煤。那哪是挖煤呀?实在是挖钱。几锄头下去就是一板车,一板车的煤抵得上家里一分地的收入,十几板书就把一亩地一年的收入给挖了回来。他算过一笔帐,萱草在家里劳作一年的收入,他在在煤洞子十来天就挣够了。进煤洞子第一个月之后,他就挣得了一沓厚厚的票子,给萱草汇了回去,还给萱草把电话打到了村房,让萱草在家里别种地了,在家里把儿子养好就行了,挣钱的事儿交给他就行了。

萱草那会听汪狗子的话,她出生在土地,土地就是她的根,一天不摸黄色的土地,她的心就会痒痒的,况且,刚刚分家立户,好日子都是夫妻同心奔出来的,尽管在沟里种地收入不高,但她更懂细水长流的道理,箱底的票子也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她知道男人在外挣钱不容易,那是把命挂在裤腰带上挣来的血汗钱,自己在家里能帮衬点就帮衬,以减轻男人心头的压力。她在电话答应着男人不种地,她能闲得下来吗?

女人的一生若能寻得一个对自己体贴入微的男人,那她就是幸福的。她寻得了狗子,狗子的表现令人满意,时刻沉浸在幸福之中。不尽人间万古愁,却评黄花解忘忧。她不仅把西边地头栽满了黄花,还把它们移栽到家门前的空地里。她爱黄花,爱它的娇艳,爱它的沁香,每当黄花开的时节,她总感觉嗅不够。她嗅了一遍又一遍,嗅够了,她便把黄花采摘回来与鸡蛋一起熬成汤,色美味鲜,有着丰富的营养。她每天必喝上一碗,不仅给自己补营养,还给肚子里的儿子补充营养,更重要的是喝黄花汤能生儿子,这是阿娘在世时悄悄告诉她的秘方。那么多黄花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她把多余的黄花淖水后凉干,等年关回来杀年猪烧红烧肉,配上它,是美味佳肴中的极品。

昨天晚上,狗子又来电话了,问儿子成长得咋样了?

她说,儿子正在肚子里踢皮球哩,把我的肚子踢得老高。她格格地笑了。

萱草,我昨天歇了一天班,去街上把儿子的奶粉、衣服都买了,给你邮了回来。

狗子,你啥时变成了保姆,想得这么周到?

狗子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着,她也格格地笑着。一切都那么和谐、静谧。

萱草,在家里一切都习惯。他说的家指的是分家后那间西厢房。

萱草没想到狗子突然会提到这个话题。她的脑子急速地飞转着,随口应付了一句,说,好,一切都好。

其实,自从狗子决定出门打工捞钱,就担心善良的萱草受到大嫂、大哥的欺负,但又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窝在沟里挣不来钱,萱草和肚子里的儿子将要受苦,所以他还是狠下心出门挣钱。

萱草对着电话说,狗子,你在煤洞里挖煤要机灵着点,好了,夜深了,我要困了,你也早困觉。她不等狗子回话就挂了电话。这些天,她挺委屈的,泪在心底里流。她真不知道妯娌关系咋就那么难以处理,难道真是的“家门望着家门倒”吗?狗子和大牛可是一个奶头吊下来的兄弟,大嫂、大哥咋就处处难为她呢?

一天早上,她起床出门正好与大嫂何娜娜碰面。

何娜娜脸抬得老高,望着屋顶,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大嫂早。萱草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呸!哪来的妖精?结婚不到三天肚子都挺得老高。何娜娜鄙夷地吐出一口浓痰,唾沫四溅,泛着腥臭味。

萱草一下子怔在那儿,自己的热脸贴着人家的冷屁股。这样的话,若是出处沟里外人的口中,她觉得很正常,但出自令她敬重的大嫂口中,心里有些心寒。她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何娜娜进门时,占据了整个大门,有意撞了一下萱草。

萱草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个大门出进,抬头不见低头的,大嫂咋能这样欺负她?她的心里涌起泪水,这个家不属于她。随后,她在去往黄花地的路上,总有沟里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等她走近了,那些人都止住了舌根子。她时时感觉她的脊梁上有着一双双眼睛,让她发凉、战栗。她心里很清楚,这一切都是何娜娜、汪大牛背地里给她使的伎俩,让她在沟里抬不起头来。

公公、婆婆看在眼里,也只能睁一只闭一只眼,看到了装瞎子,听到了装聋子。他们知道,只要他们一出口,这个家必然出现“战争”,上次分地就是个教训,沟外的何娜娜不是善茬儿。

萱草没有办法,她不能把自己的委屈倾诉给汪狗子,她怕汪狗子挖煤时分心出现意外。她咬了咬牙,天无绝人之路,她搬回了岭那边的三间石板屋,眼不见心不烦,图的是自在,每天早晨早起半个小时去黄花地干活,提前半个小时放工,就是耽误了一个小时干活的时间,她的心里却是快活的。可是没快活几天,一个头痛的问题又来了。

那天,她正在黄花地烧火粪,累得满头大汗,她用袖子揩了揩。突然,一个身影闪到了她面前,来人是公公汪老财。

萱草,看把你给累得,你坐下歇歇,我来烧。汪老财从她手中夺过叉锄,叉着燃烧的柴禾,边巴嗒着旱烟袋。

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萱草有些纳闷。

萱草呀,阿爹想跟你说件事儿。

阿爹,啥事儿?你说,我听着。

萱草,你岭这边的房屋也不错,住着也挺宽敞的,你看你那西厢房空着也空着,何不卖给你大嫂呢?

阿爹,我和狗子没有想着卖房子,您咋想到卖房子?但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得等着狗子回来商量。

萱草,今天的话就当阿爹没说,你可别心里去,我要家回家,家里的牛还等着我喂呢。汪老财脸上很难为情,急忙扔下了叉锄,低着头离去了。

萱草望着汪老财逃走的背影,她又重新拾起叉锄叉着熊熊的柴禾,眼前烟雾缭绕,她忽然感觉这件事有些蹊跷。阿爹为啥急匆匆的?何娜娜买她的西厢房,与阿爹何干?何娜娜、汪大牛为何不亲口对她说?难道阿爹是说客……

她忽然意识问题的严重性,何娜娜、汪大牛是不是要霸占她的那间西厢房?要不阿爹咋会出面?她颤抖了一下,要立即去村房给狗子打个电话,把这件事告诉狗子,要他拿个主意。但她又停下来了,摸了摸自己那腆得老高的肚子,都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小家伙又踢了她一脚,急着要出来要日光,说不定明天、后天就出生了,她把接生婆朱奶奶都接好了,这个时候给狗子打电话,他肯定着急上火赶回来的,等娃儿出生了再给他再电话,回来了后再跟他谈这事儿也不晚,反正西厢房的房门她已经锁了,谅他们也不敢去抢,朗朗乾坤还有王法,要不,怎么会让阿爹也当说客?她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下了。

还真让她说中了,没过三天,她正在黄花地采撷黄花菜,今天黄花开得特别多,也特别娇艳,芬芳扑鼻。她采撷了满满一蓝子,忽感到肚子隐隐作疼,是不是小家伙要出来见日头?她急忙往家里赶,朱奶奶就在她家旁边,平时没少照顾她。今天这蓝子黄花菜,她是特意摘给朱奶奶。

日头刚冒出山坳,笑红了脸,今天是个好日头。朱奶奶正在喂着她的一头小花猪,猪长得壮,两百来斤,喂到年关,定有三百来斤,生产队的时候,猪长到一百斤,就算大猪,如今的年猪能长到三四百斤。她望着长得欢实的花猪,笑眯了眼睛,日子越来越好。

朱奶奶,我的肚子隐隐作痛。萱草大老远地捂着肚子叫着。

萱草,肯定是发动了,快回家,我给你烧水去。

朱奶奶,这是给您的黄花。

看你这丫头,上次摘的还没有吃完呢。

朱奶奶接过黄花菜,又搀扶着萱草往家里走去。

刚进家门,萱草的肚子就发作了起来,痛得她脸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朱奶奶把她扶进了里间,又忙着烧开水去了。儿奔生、娘奔死,这话真不假,小家伙在家里急烈地游动着,萱草痛得直哼哼。朱奶奶头发斑白,在沟里接了一辈子生,被沟里人叫着“送子婆婆”,虽年事已高,但干这事儿挺麻利,经验丰富。丫头,别害怕,用劲儿。朱奶奶边为她垫被褥边说。

日头正在冉冉上升,随着一声呱呱坠地的哭声划黎明的天空,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是个带把儿的男娃。

与此同时,村房来了电话,是打给萱草,村长汪老爹急匆匆来到她家,在门外听到屋内呱呱的哭声,脸上表情凝重,凝重中有着极度的痛苦,他没有进去把电话的内容告诉她。他又折回去,直接去了汪老财家。

老财老哥,不好了,你可要受住。汪老爹急急地说。

啥事儿?什么风浪我没受过?你说。汪老财心里一阵颤抖,从汪老爹的神情中已经猜出肯定是坏事儿。

那我就直说了,刚才煤矿打来了电话,狗子所在的煤洞子塌方了,狗子被埋了煤洞子。汪老爹语气沉重。

汪老财的身子颤抖了几下,几滴老泪从眼角流了出来。狗子的尸首运回来了没有?

煤矿那边说,煤洞是整座山塌陷的,尸首挖不出来,算是埋在寻里了,另外,矿上说将有一笔抚恤金,过几天就会打到萱草的帐上,你看这事儿咋办?

汪老财埋着头,许多没吭声。

老财,我刚才去了萱草家,本来要把这事儿告诉萱草的,可萱草正生着娃儿,就退了回来,这件事儿你就代为转告她吧。汪老爹边说边离去,他尽完了自己的责任。

汪老财抹了抹眼泪,想了想,这件事还是先不告诉萱草为好,娃儿刚生下来,需要母爱的呵护,悲伤之余,他又有了一丝安慰,狗子去了,但他已经有后了。

何娜娜、汪大牛在沟外的砖厂打工,一年到头没回几回沟里,无事不登三宝殿。俩口的耳朵真灵,不知是从得知汪狗子埋了煤洞子的消息,一大早地踩着露水奔回了沟里。他俩没有直接去萱草家,有些事儿,他们觉得没必要跟小妖精(萱草)吱声,商量好子,只要跟汪老财吱一声,结果自然会传到小妖精的耳朵里。

汪老财还在困觉,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敲醒了,听那敲门声,似乎是来者不善,果然不出所料,来的是他上世辈的冤大头——何娜娜。自从大牛讨回何娜娜,这个家已经被她调拨得支零破碎,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算有天大的仇恨,胳膊肘也会往内拐,谁知,这臭婆娘净说萱草的坏话,唾沫星子不仅淹没了沟里,还飞溅到沟外,硬是把萱草逼到了岭那边,一个狠心、不留情分的蛇蝎婆娘,大牛也真没用,让婆娘当了家,事事都听毒婆娘的。

阿爹,我跟说个事儿,汪狗子埋了煤洞子,公家赔了抚恤金,这抚恤血有大牛的一份。何娜娜说。

啥?什么抚恤金?没有的事儿。汪老财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天,他为狗子的离去悲伤过度、身心憔悴。

爹,你别装糊涂了,狗弟埋了煤洞子,赔了二十万,为啥说有我的一份,原因很简单,狗子不在了,指望不上了,你和阿娘的赡养问题就落到了我一个人头上,所以这抚恤金有我的一份,是你们二老以后的赡养费。汪大牛说得不无道理。

你们俩口把主意都打到这个份儿,我无话可说,反正这抚恤金我没拿一分,都打了萱草的帐上,想要去找她要,我管不着。汪老财心里有气也不可当面暴发,大牛说得在理,狗子去了,萱草不可能为他守寡,望望沟里沟外,有几个半路失家的婆娘耐不得寂寞?不到一年半载,个个变得不要脸,又傍上了男人,乱了伦纲,眼前的俩口虽然不孝顺,他和老伴也没指望着他俩养活,但关键是两脚一蹬,还得有个料理后事的人,大牛的话没错,他还指望着他们将来料理他和老伴的后事儿。他能得罪眼前的俩口吗?但他也不是吃醋了,姜还是老的辣,就把皮球踢给萱草,这个时候,想必这俩口也不可能去萱草家索要抚恤金。

阿爹,你这馊主意不错,这抚恤金的事儿我和大牛不便出面,只有你和阿娘才有权利索要,不过,你和阿娘不出面也罢,反正狗子不在了,这西厢房的主人也就不在了,这西厢房理应归到我和大牛名下。何娜娜的算盘打得真精,她知道钱是要不来的,就算要来了,汪老财也不会拱手给她的,借这个机会,做足了由头,西厢房就名正言顺地归到了她的名下。

汪老财被逼到了墙角下,无话可说,何娜娜已经是人精了,每次算计他都没有胜过老大俩口。他从腰间抽出了旱烟袋,巴嗒巴嗒地抽起闷烟来,不再理会老大俩口。

何娜娜和汪大牛见阿爹不言语了,沉默起来,沉默就是默许。他俩见目的已达到,就溜出了沟里。对于西厢房,他俩垂涎已久,不是为了居住,他们早已打算在沟外的街上买房,而是为了卖房,光卖那间东厢房没人买不说,根本卖不起价,阿爹阿娘的堂屋好说,他偿有继承的权利,很容易得手,这样以来,只要把西厢房弄手,整套房子就能卖出不菲的价格,而且挤破门坎抢着要。

转眼小宜男满月了,小家伙长得墩墩实实、胖乎乎,胳膊、腿脚如藕节,着实让人看着喜欢、摸着舒服。这利益于朱奶奶,她把萱草照看得好,使得萱草奶水充裕。但在这背后,也有汪老财和他婆娘的功劳。他俩在背地里把家里的鸡蛋、母鸡送到了朱奶奶家,并守着灶炉炖好,让朱奶奶送去。他们不是不想送去,而是一想到狗子的死,他们无法面对萱草,更无法面对还在吃奶的孙子。

萱草一心扑在照顾小宜男身上,沟里有坐月子不能出门的风俗,她就在屋里踏踏实实地呆了一个月,而忘了给狗子打电话,说忘了也不全是,因为她根本就出不了门。期间,汪老爹来送贺礼,她请汪老爹打电话给狗子,就说,她生了儿子,取名是以前他俩说好的,叫宜男,让他早点儿回来。次日,汪老爹一大早地就告诉她,电话打通了,狗子说他那儿这几天活路紧抽不开身,等小宜男满月时一定赶回来。她就听信了汪老爹的话,把小宜男养得胖胖的,让狗子在外面安心挣钱。

满月这一天,沟里的人都来祝贺,朱奶奶帮着带孩子,婆婆在厨房给萱草打下手。萱草做了满满几桌子好菜,沟里人酒醉饭饱之后,逗了逗朱奶奶怀里的小宜男,然后都离去了。令萱草没有想到的是,在剩余的几个人中竟然有何娜娜和汪大牛。自从何娜娜、汪大牛在沟里嚼她的舌根子之后,她认定一个道理:惹不起我还躲得起。她不再与两人碰面,有时远远地见着老大俩口,她就弯路躲开了,可以说,她搬回老房子之后,再也没见过老大俩口,没见冤家,她就能快乐地生活着。今个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两个冤家同时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心猛地一沉,伸手不打笑脸,她忍着。

汪老财见老大俩口饭后还没有离去的意思,感觉到事情不妙,忙走到老大俩口面前,低声说,大牛、何娜娜,你们想干啥?

何娜娜大声地叫了起来,我们想干啥?我们就是想告诉颧骨高的小妖精,汪狗子埋了煤洞子,是她那克夫相克死的。矿上赔的抚恤金也有我的一份,她惹不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今日起,西厢房就是我们的了,我们已经上锁了。说罢,她拉着汪大牛的手扬长而去,说白了,她和大牛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宣布西厢房是他们的了。

汪老财本来想阻止老大俩口在今天这个大好日子里别干傻事儿,谁料,老大婆娘根本不买他的帐,把汪狗子埋煤洞子的事儿给抖落了出来,竟还霸占了小俩口的西厢房。他望着老大俩口远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翻着白眼。

萱草正在收拾桌子,远远听到了何娜娜的话,啥?汪狗子埋了煤洞子?她的脑袋一声炸雷,轰的一声,接着就是嗡嗡作响,她晕倒在地上。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朱奶奶掐着她的人中,不停地叫着“萱草”。

汪老财巴嗒巴嗒地抽着闷烟,见她醒来,说,萱草,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狗子命短,在小宜男出生的当天埋了煤洞子,连个尸首也没有,好在他已经有了儿子。他边说着边啜泣着。

老财,你别伤心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钻心的痛,看在孙子的份儿上,你要节哀顺便。朱奶奶安慰着汪老财。

萱草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汪狗子扔下她和小宜男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不回来了。哇——哇哇——哇哇哇——狗子呀,你咋那么狠心,扔下我们娘俩不管了呢?狗子呀,你去了,我们娘俩咋活呀?她的哭声穿越过窗子,在沟里久久回荡,屋外场子边的香椿树上,几只黑黢黢的乌鸦嘎嘎叫着,增添了这悲伤的气氛。

朱奶奶抱着小宜男,沟壑般的脸上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汪老财抹掉了老泪,默默地起身走了。他能说什么?老大俩口不仗义、不厚道,不顾兄弟情义,处处算计,真是苦了萱草。他老了,日落西山,已经不能掌控这个“大家”,他只能沉默,所以他也只有默默地离开。

哇——哇哇——哇哇哇——

萱草的哭声惊醒了小宜男,小家伙也跟着她哇哇地哭起来,似乎为失去了阿爹失去了父爱而恸哭。

萱草,别哭了,吓着娃儿了。朱奶奶伸出她那双瘦弱而干瘪的手替萱草擦拭眼泪。萱草,逝者已去,活人还要顾活人,日子还要过下去,你看,这么个可爱的娃儿,为了娃儿活下去。

眼泪流干了就不流了。萱草从朱奶奶怀里抱过小宜男,亲着他的小脸蛋,小宜男马上不哭了,朱奶奶说的没错,为了儿子,她得坚强地活下去。

她紧紧搂住小宜男,生活中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儿子就是她的全部。

几十年过去了,萱草常坐在黄花地边回忆着往事。

浮现她眼前最多的朱奶奶,朱奶奶并非她的亲奶奶,但胜似亲奶奶。几个姐姐嫁得远,十年八年难得见上一回,狗子也去了,朱奶奶离她家最近,吃饭站在门口叫一声就能应着。朱奶奶是个孤寡老人,无儿无女,她就把萱草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两家合成了一家。朱奶奶早已作古,逢时过节她除了给阿爹、阿娘烧上纸钱外,还会给朱奶奶烧些纸钱。

坐在黄花地边,面对沟里荒芜的土地,她不免感慨,如今的年轻人咋都不种地了?都潮水般地涌出沟外,去了城市。沟里的地大部分都荒了,长了半人高的狗尾巴草,唯独他的黄花地被整得如同棉被,每年的庄稼长得欢实,收的粮食够她一个人吃两年。这些年,她每天都留意了老大俩口东边的那块肥地,肥地由长满狗尾巴草到长满杂草再到长满柴禾,如今是一片柴林,哪还是什么肥地?这也不怪老大俩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老大俩口根本就没有在沟里住过,回沟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她记忆犹新,就是公公、婆婆逝世的时候,老大俩口回到沟里料理后事,她没有回避的理由,硬着头皮参加丧事,但没与老大俩口打照面。因为她清楚,对于丧事,老大俩口也不会与她商议,他们已完全把她当外人。公公、婆婆去世后,老大俩口就把三间瓦房卖了,去了沟外的街上买了商品房。当时,她有些气愤,西厢房是她的,老大俩口没有权利霸占去。她欲找到汪老爹作公证人与老大俩口理论,走到汪老爹家门口时,她的脚步止住了,这些年来,她没有孝敬过二老一天,不配得这些遗产,而老大俩口安葬了二老,理所当然得到遗产。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气的是老大俩口无视她的存在,人不争势眼争势,连个气都没吭,就把房卖了,卖都卖了,她就算找到汪老爹,到头来只是气上加气,这辈子,注定她斗不过老大俩口。既然他们卖了房搬走了, 以后永远不会再碰面了。她曾经打个东边那块肥地的主意,可一想,柴禾烂了也是烂在人家的山上,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哎!不想老大俩口,掰着指头算算也有二十几年头没见了,除了以前这些难以抹灭的伤心事之外,之后不想它也就没有气了。

她的心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儿子宜男。小时候被她惯坏了,噙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他就是她的心头肉。家里好吃的她和朱奶奶从舍不得吃,都留给了他。小宜男遗传了狗子的贼性,贼坏贼坏的。那次,汪大妈在河水下流挑水,他在上流尿尿,气得汪大妈骂了一路,骂到了她的家门口。她气得抄起扫把追着打,小家伙一溜烟跑得没了踪迹。她气得嚎哭起来,汪狗子呀,你咋死那么早?留下这个孽障叫我怎么办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朱奶奶见了,抚摸着她的胸口,劝说着,萱草呀,你别气坏了身子,宜男小不懂事,长大了就知道母亲的苦,会孝敬你的,就拿狗子来说吧,我是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也坏得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长大了就好了,娶了你就会心疼你。萱草想也是,狗子婚后确实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以前那个吊儿郎当的狗子了,气也消了。没过几天,汪老爹也找上门来了,他是沟里的父母官,不轻易说娃儿们的坏话的。他说,萱草,宜男这娃儿太坏了,你要加强管教。说罢,他气乎乎地走了。她被汪老爹说得云里雾里,着不着头脑,宜男这娃儿到底又犯着了啥毛病?干了啥坏事儿?惹得汪老爹发这么大的火。她背地里找到儿子的跟屁虫小石头问起此事。小石头,宜男是不是偷吃了汪老爹菜园子里的瓜果?小石说,男哥哥是偷吃汪老爹菜园子的瓜果。萱草问,小石头,偷吃瓜果也不至于让汪老爹发这么大的脾气,娃儿们偷吃瓜果的事情在沟里是常见的事情。小石头摸了摸光脑袋,说,男哥哥让汪老爹吃屎了。萱草非常吃惊,吃屎?宜男让汪老爹吃屎了?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小石头呵呵地笑着,婶子,男哥哥把汪老爹菜园里的黄南瓜剜了个窟窿,屁眼对准窟窿屙了一泡屎,然后再把窟窿塞上,汪老爹喝了屙满屎的南瓜汤不就等于吃屎了吗?小石头说得有板有眼,萱草不得不相信宜男真让汪老爹吃屎了。她唉声叹气,真不知道如何管教宜男。

初中没毕业,汪宜男就逃跑了,班主任老师走了多次家访,他就是一条贼狗,见老师来了,早逃得无影无踪了,不打照面,老师也没辙,摇头叹气道,以前,娃儿都抢着上学。如今,娃儿们抢着逃学,这是山里的娃儿,落后、愚昧的代表。他逃学以后,萱草为了惩罚他,把他强压到黄花地去干活,算是“劳动改造”,让他体验劳动的艰辛,然后乖乖地去学堂好好念书。她的初心是好的,那知道他根本不买帐,去了地里,把她递过去锄头甩到地边,砸断了几棵黄花苗,让她心疼了好几天。他说,阿娘,我不是种地的命,我要出去闯荡世界。她说,儿呀,地是沟里人的本,山是沟里人的根,种地是咱们庄稼人的本分。他根本没听进她的话,扔掉锄头后,回到家里又睡了几天,无所事事、百般无聊,收拾了几件衣服,走出沟里、去了沟外,搭上去城市的列车闯荡世界了。

一阵风吹来,地边的黄花摆腰点头,几只花蝴蝶翩翩起舞,和煦的阳光照耀得地头上暖暖的。黄花又开放了,那么娇艳、芬芳,开了一季又季,她摘了一年又一年,累了,萱草就坐在黄花丛中,想着她的宜男,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宜男是她身上落下的肉,咋就不想她呢?如今的年轻人是不是变了样?她记忆犹新,阿娘上山的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昏天暗地,当阿娘落地入土的时候,她奔着要跳下井跟随阿娘,被沟里人死死拽住了,沟里人都被她的母女情感动了,流下了悲伤的泪水。宜男想她吗?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已经有十个年头没有这小子的音信了,按年龄计算,他已经是一个老大不小的小伙子,该是讨婆娘的时候了,不过,如今时代变了,不兴爹娘包办婚姻,都是自由恋爱,儿子长得不错,和汪狗子一样,有一副俊模样,一定会讨很多姑娘喜欢的。儿子,你想阿娘吗?

不尽人间万古愁,却评萱草解忘忧;开花若总关憔悴,谁信浮生更白头。

你知道婆婆为啥给我取名“萱草”?因为萱草花就是母爱花,是母爱的象征,阿娘是爱你的,天天想念着你,我一天老过一天,只愿成个家,把老汪家的香火延续下去。萱草也叫忘忧草,阿娘希望你天天过得快乐、幸福,没有烦恼、忧愁。归来吧,儿子,让阿娘看看你。

人间只有藤恋瓜,哪儿有过瓜恋藤?这是哪儿来的屁话!沟里人都这么说,她不相信这话,认为他们说的是鬼话,简直是鬼话连篇!哄鬼吧。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子,你在外面过得好吗?若不好,沟里有吃有喝还有地种,你就回来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阿娘保证给讨个如花似玉的婆娘,给你生一堆儿子,让你过上好日子。宜男,阿娘的心底话你听到了吗?阿娘真是望眼欲穿呀!

宜男,你知道吗?如今公家的政策真好,由于你长年不在家,他们给我评了低保、五保,还有粮种补贴、退耕还林补贴、养老金,每月有一千多块,一年下来也有一万多,生病住院不用花钱,我把这些钱都给攒着,等你回来了,我们把已经翻盖的瓦房推倒,再盖一栋两层楼房,我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她天天想夜夜想,就想她的宜男能回来看她一眼,这孩子是负气走的,走了以后,沟里曾悄无声息地风传一句耳根子话:走了了祸害。可见她的宜男确实被他宠坏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宜男毕竟是没有阿爹的娃儿,走在人前总觉得矮人一等,有些大娃儿欺负他,她就冲上前去护短,一来二去,宜男就有了劣性,种下了恶根。哎!这恶果是她种下的,她尝到自食恶果的味道,这恶果就是宜男忘了她,忘了她这个生他养他的阿娘。

她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坐在黄花地里想着这些事情,和迎风摇曳的黄花窃窃私语,她想,这些美丽、芬芳的黄花就像一个个漂亮的姑娘,哎,她突然后悔生了宜男这个白眼狼,要是生个女娃就好了,女娃对爹娘更贴心些。想多了也没用,她就不想了,在黄花地边时常念叨着一句话:世上只有藤恋瓜,哪来的瓜恋藤?

沟里的青壮年都踏上了外出打工的浪潮,唯独小石头没出去,不是他不想出去闯荡,在汪宜男逃学出走之后,他也辍学回到了沟里。他阿爹家法大,不上学好办,就在家里劳动改造,天天被阿爹绑在裤腰带上。他跑过几次,每次都被阿爹追了回来,吊在房梁上抽打个半死不活。他终于承认了现实,哥们宜男的阿娘萱草婶子追不宜男,而他家阿爹的速度是他的两倍,离家出走这条路看样子是走不通了,那就老老实实呆在沟里,做个务实的庄稼汉,讨婆娘生娃儿,过一种踏实的生活。曾经,他向萱草打听过宜男的消息。萱草说,石头侄子,你和宜男是光着屁股长大、割头换颈的兄弟,你都不知道那个白眼狼去了哪儿,我咋知道这个逆子去了哪里?他回头细想了一下,萱草婶子说的是实话,宜男哥没告诉他的消息,婶子就更不知道了。他本想从婶子那里打听到宜男的消息之后,便去投奔宜男,一起挣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来这个想法成了泡影了。加上阿爹长期积劳成疾,得到个半身不遂的坏病,每天坐在轮椅上在屋前的晒场晃悠,他若一走,家里就没有了劳动力,就打消了出门打工的念头,踏踏实实地种好庄稼。

小石头的大名汪石河,但沟里的大半青壮年都外出打工,留下来的年纪都比他大,都习惯叫他小石头,倒忘了他的大名。小石头的一块与黄花地毗邻,今天夏天,他种了一地的玉米。玉米秧苗长得欢实,又生了些杂草。一大早的,他就扛着镐锄去锄草,今天的天气不错,阳光明媚万里碧空。小晌午时刻,太阳把他的身影照射得只有拃把长了,他不习惯看手机上的时间,每到这个时刻,就是他放工的时刻,时间长了,形成了生物钟。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渍,正准备收工。突然,地下边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寻声望去,见小路上走来三个人。这条小路上,除了他和萱草婶子常来,几乎没有人再走这条小路,今个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咋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定睛细瞧,瞧见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沟外的风水半仙胡瘸子,胡瘸子很好认,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后面的两个人他并没有认出来,见那身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他本想回家,可这三个不速之客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们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他把镐锄横放了下来,坐在镐锄上,从腰间取下了旱烟袋,巴嗒巴嗒地抽了起来。

一行人很快走到了地边。

哎哟,石头侄子,你在镐草呀。一个女人跟小石头打了招呼起来。

小石头怔了一下,这有些妖气的声音,他也似曾听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石头,来,抽支烟。女人身后的男人快速闪到小石头的面前,递上了一支香烟。

小石头细瞅了一下,终于认出了来者。哎哟,原来是大牛叔和婶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石头,你爹娘身体还好吧?汪大牛说。

还好,谢谢大牛叔和婶子关心。小石头说。

汪大牛,何娜娜,你俩快过来看看。已走进黄花地的胡瘸子叫了起来。

石头,你忙,我和你婶子去那边有点事儿。汪大牛边说着边拉着何娜娜向黄花地走去。

小石头望着他俩蹒跚、佝偻的背影,感觉世事沧桑、岁月不饶人,大牛叔和娜婶子明显老了,已到了日落西山的年纪,不过,他俩来黄花地干啥?

大牛哥、嫂子,你俩看看,这儿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胡瘸子架起了罗盘,脸上显现着兴奋的神色。这块地的对面向着东方,向阳,紫气东来,还有这块地的面前有着一条迎面而的河流,那是源源不断的财气。

胡瘸子说得兴致,手脚不停地比划着。

汪大牛和何娜娜脸上显出喜悦之情。

胡瘸子转过身去,瞅了瞅罗盘,又瞅瞅黄花地后面的山势。赞叹着说,牛老哥、老嫂子,这块地是我这一生看过的最好的一块地,你们看,这山势脉向是方圆百里都寻不到的脉向,两山夹一梁,后代出皇上,这块黄花地就是一张龙椅,后辈人中十人挣不如一人困,若是你俩百年之后葬在这里,后辈儿孙一定有靠山,会出高官。他边说着边双手比划着,唾沫星子四溅。

汪大牛被说得脸上光彩四溢,连忙吩咐何娜娜。老婆子,快给胡老弟赏钱,多加两百。

何娜娜白了汪大牛一眼,欲开口责怪他,可这是面子上的事情,继而转成笑嘻嘻的笑脸说。瘸子老弟,你的眼光真好,这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有山有水有阳光,还有财源,更重要的是龙椅,能庇佑后辈儿孙仕途光明、平步青云,外加两百,算是辛苦费。她边说着边把一沓票子塞到了胡瘸子的手里。

小石头坐在地边上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他心里犯着嘀咕,如今人是咋了,人还没死,就把墓地看好了?这不是自己咒自已,折寿吗?对于大牛叔、娜婶子与萱草婶子之间的关系他也道听途说了一些,是那种水火不溶的关系。在沟里,兄弟、妯娌之间就是这样,家门望着家门倒,总不想对方胜过自己、压倒自己。可以说,大牛叔压倒了狗子叔,娜婶子压倒了萱草婶子,要不,老大俩口怎能平白无故地抢走了萱草婶子的西厢房?以前,和宜男在一起玩耍的时候,提及到这档子事,他总是愤愤不平,可他一个娃儿,也只能愤愤罢了,无能奈何。这黄花黄是萱草婶子的命根儿,大牛叔和娜婶子不知又出什么玄蛾,想吞占黄花地?他在街上务工过一段时间,听说街上死了人,不再土葬,而是火化,还不能随处乱葬,而是葬到指定的墓地,且墓地的一棺土价格贵得吓人,要几万,人死了,得入土,不买不行,所以很多街上人都选择了叶落归根,回到家乡土葬,既保全了身子,而且还减轻了后辈的负担,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他想,大牛叔和娜婶子心里想的就是这些。可是,这黄花地是萱草婶子的,他俩不会又平白无故地抢走吧?他心里想着这些,真为萱草婶子鸣不平。前些天,萱草婶子天天到这里干活,每天和他同步,边干活边聊一些家常和沟里的锁杂事儿,然后影子只有拃把长的时候,他们又回家。今天这个关键的日子,萱草婶子咋没来地里干活?若她在,谅大牛叔俩口子也不敢如此胡作非为,早把那该死的胡瘸子赶走了。老大俩口咋这么会挑日子呢?也许他俩早算准了萱草婶子今天不来黄花地,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小石头沉浸在想入非非之中,黄花地的三人踏上了归途。

哦,小石头,太阳已经正午了,还没有回家。何娜娜满脸笑容地打着招呼。

来,小石头,抽支烟,今天的事儿别让你萱草婶子晓得。大牛叔又递上了他的软中华。

嗯嗯嗯,大牛叔、娜婶子,我知道了。小石头唯唯喏喏地点着头。

等三人走远了,小石头才扛起锄头往回走。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萱草婶子家。

萱草婶子,今个儿咋没有去黄花地干活?

今个儿感觉身子不太舒服,右眼皮一直在跳,怕有灾星,就没有去地里。

这就对了,今个儿确实有龌龊事儿。

萱草给小石头沏了一杯茶。

小石头便坐了下来,边喝着茶边把今个儿黄花地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这是真的?小石头。萱草惊得眼睛如牛眼睛。

萱草婶子,千真万确,就是刚才的事情,不过,如今是法制社会,谅老大俩口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把黄花地抢去。小石头安慰着她。

说得也是,有我这条老命在,谅那头“畜生”也不敢抢我的黄花地,休想。我早看过了,正如胡瘸子说得那样,那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两山夹一梁,代代出皇上,小石头,不怕你笑话,宜男再没用不成器,也是我的儿子,那黄花地就是我的归宿地,我在那边会庇佑他成才当大官的。

萱草婶子,您说得对,老大俩口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千万别让他们占了便宜,我要回去了,若再有什么情况,我会随时告诉您的。他边说着边起身。

给你添麻烦了,小石头。

小石头回去了。

萱草这一天心神不定的,老大俩口以前干的那些缺德事儿历历在目,令她心酸,说穿了,老大俩口真不如一个外人,任何一个外人也没有他们恶毒。都说一家人胳膊肘子向内拐,而老大俩口不仅不往内拐,还常在外人面前说她的坏话揭她的短。这是一家人吗?显然不是。自从老大俩口霸占了她的西厢房之后,她发誓不与他们照面,今生今世不再与老大俩口打交道。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她过了这么多年的平静日子,而今天的事儿打破她心里的平静,起了一阵阵狂澜。她能平静吗?老大俩口是算计之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主儿,她早早想好法子以便于应对。

以后的日子里,萱草每天都会去黄花地里劳作一会儿,奇怪的是老大俩口再也没有回过沟里,更没有去黄花地。她想,也许老大俩口猜想到她不会轻易把黄花地让给他们的,所以就不来了死了那条心。她悬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汪大牛和何娜娜回到街上的房子里,日思夜想着黄花地这事儿,天天晚上在枕头边嚼着耳根子。

老头子,狗子过世已多年,按理说萱草与汪家没有任何关系了,那块黄花地理应归到我们名下。

老太婆,你也活了大半辈子,黄土已埋到了颈脖子,咋还这么糊涂呢?

我咋糊涂呢?黄花地跟西厢房是一个道理,萱草没有权利继承老汪家的一份财产。

理是这个理,可是眼前不一样,土地是公家的,私人只有使用权,萱草也是沟里人,理应得到土地。

她是应该得到土地,可不应该是那块黄花地。

关键是狗子死后,她没有再嫁人,而且给老汪家延续了香火,是能进入族谱的,黄花地要是我们明抢硬夺过来,沟里人会谴责我们,说我们欺负她俩孤儿寡母的。

照你这么说,那块风水宝地就不属于咱俩了。

老太婆,你看中的东西会轻易飞走吗?

我看中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可你说的话似乎没有了可能。

法子是人想出来的,大活人不会让尿给憋死,让我再想想。

老牛,你快点想吧,真把人给急死了,最好想个馊主意。

老婆子,你说如今沟里人最缺的是啥?

沟里人最缺的是票子,你的意思是把黄花地买过来。

我还真想跟萱草交易,把“风水宝地”买过来,可萱草妮子不一定吃这一套,你别忘了,她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老牛,你这法子还不是白搭,说了等于白说。

汪大牛挠了挠脑袋,眨巴了几下眼睛,说,老婆子,你想呀,萱草这块又臭自硬的石头不吃咱们这一套,但她毕竟老了,老了就不中用了,中用的是她的儿子,也是我们的侄儿——宜男,他可是重利益的家伙,一切向钱看,只要我们跟宜男谈妥了,把钱给了,这“风水宝地”不就是我们的了?而且还能低价购买。

老牛呀,你真成了人精了,没有白活大半辈子。

老婆子,跟宜男买“风水宝地”的事儿,你我都不宜出面,我们是长辈,丢不下面子,外人还以为我们仗老欺少,这事让儿子天照去办,天照嘴甜,跟宜男的关系不错。

这法子不错。

老牛拨通了汪天照的电话,把买地的事儿给儿子说了,要他务必办好。电话那头的汪天照说,爹、娘,这点儿小事,准给你们办成,我现在就跟宜男哥说。他比宜男小半岁,在不同的两个城市务工,但彼此一直保持着联系,在他俩的眼里,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应强加于下一代人的身上。他知道,宜男哥没混出个人样,还是原来的“鬼样”,不愿与沟里的婶子联系。知道宜男哥地址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而且宜男再三叮嘱他不要说出来,包括他爹娘。他立即拨通了宜男的电话。

宜男哥,想给你商量件事儿。

天照,啥事儿?

就是你家的那块黄花地,我爹娘想把买下来。

好呀,一口价,五千。

好的,我马上给你转帐……

萱草一大早就起来了,这些天她天天去黄花地。黄花地种了苞谷,苞谷有半人高了,长得欢实,锄草、追肥、围蔸,该干的活儿都干了,去了地里,也没事儿可干,就坐在地边,凝望着黄菜花,回想着往事儿。

她想起了狗子,哦,对了,狗子埋了煤洞子,尸首全无,家里还保留着几件狗子的衣服,她曾经想扔掉,但又没舍得扔,留了下来做念想,自己老了,掰着指头过日子,得给狗子找个归宿,黄花地是块风水宝地,就在这里给狗子建个衣冠冢,宜男是指望不住了,她说干就干,挖墓穴、磊坟头。旁边干活的小石头明白她的心意,也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过来给她帮忙。两三天时间,她就建好了衣冠冢,还给狗子烧了纸钱。在衣冠冢的旁边,她给自己留下了一棺土,正对着后山的中间。她觉得这地就是风水宝地,眼前视野开阔,有和煦的阳光和波光粼粼的河水,背靠龙椅,后辈儿孙有靠山。尽管宜男不成器,是个逆子,也许将来在她的庇佑下浪子回头,说不定还会捞个一官半职。

她想的最多的还是儿子宜男,不知道啥原因,这些天只要一想到宜男,她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就拿昨晚来说,她迷迷糊糊中梦到了宜男,儿子混得不错,在城里谈了对象,还买了房,虽然不大,但有了窝,她心里很欣慰。可一觉醒来,俅是俅,蛋是蛋,一切都是浮影、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为了等宜男的电话,专门去沟外的街上买了部老人机。她想,若宜男还在的话,终究会打听到她的电话,会给她打电话的。她在白天等,也夜晚里等,在家里等,在黄花地头上等。

电话响了。她的电话从没响过。她等了十几年宜男的电话,没有等到,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今个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的电话突然响了,电话铃声是流行的歌曲:《常回家看看》。她不敢接电话,这沉默太久的电话让她受宠若惊、无所适从。接,或是不接?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对方是谁?她一头雾水,一定是宜男。宜男终于长大了,懂得了阿娘的痛苦。她哆嗦着手,接了电话。

阿娘,我是宜男。

啊——呀——啊——你是宜男,是我的儿?

是的,阿娘,我是宜男。

儿呀,你咋现在才给我打电话呢?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阿娘,你咋一见面就说到死呢?不吉利,我活得好好的。

儿呀,你回来吧,和阿娘一起生活,阿娘想你快想疯了。

阿娘,别说些没用的,今天给你打电话就是给你说件事,家里的那块黄花地我已经卖给了天照了,价钱还挺高的,五千块。

啥?你把黄花地卖了?卖了五千块?谁让你卖的?

阿娘,你真啰嗦,那地留着也没用,反正我这辈子也不种地,不卖,留着它干啥?

儿呀,那是块风水宝地,我已砌好的墓穴,你阿爹已睡在那里了,我死了也睡在那里,我和你阿爹会保佑你和你的后代升官发财的。

阿娘,你真是老糊涂了,还迷信,现如今谁还土葬?你百年之后我会运到殡仪馆火化,既省事儿又省力,你就不要操心了,好了,我还有事儿,就不给说了,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盲音,宜男已挂了电话。

她一下子懵了,宜男把黄花地卖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想也想不通,宜男咋会买地呢?黄花地可是她的命根子。不行,一定得问清楚。她拨着手机上刚打过来的号码。

阿娘,我忙着。

宜男,再忙也得听我说几句,你为什么要卖黄花地?

阿娘,为了你好,黄花地卖了,你就不种地,在家养老。

我靠什么养老?

阿娘,公家不是每月给你养老金,低保金,算下来,每来也一千多块,你还种地干啥?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我之所以这十几年来没给你打电话,就怕公家知道我还在,把你的养老金、低保金给抹了。

宜男,你把天照的五千块钱退了,阿娘给你补起来,黄花地是风水宝地,两山夹一梁,代代出皇上,你大伯、大妈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专门让天照跟你交易的。

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

那我马上把钱微信转帐给天照。

过了一袋烟工夫,宜男把电话打了过来。阿娘,不成呀,天照说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枚钉,吐出去的唾沫咋能收回来?卖就卖了吧,啥风水宝地?那是迷信,哄小娃的。胡瘸子能看地,他咋不给自己老爹看一棺好土,保佑他当上大官?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大伯、大妈欺负了你一辈子,就让他们这回上一次当吧,嘿嘿嘿,我要去忙了。他挂了电话。

喂,宜男,你别挂电话,听阿娘说。可电话已经挂了。她想坚持自己的意思,告诉宜男黄花地决不能卖,她死后要睡在那里。

过了一袋烟工夫,她又拨着刚才的手机号码,无奈,手机一直提示: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以后的好多天里,手机传来的一直是这个声音。

宜男又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

萱草整天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明显消瘦了,常常坐在黄花地发愣。

地那头的小石头看出了些端倪,凑了过来。萱草婶子,您咋瘦了?

哎——哎——哎——她连声叹着气。

婶子,有啥想不开的就说出来,老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

小石头,宜男把我的黄花地卖了,它可是我的命根子。

宜男给你通电话了?

嗯,有好多天了,主要就是卖地的事儿,五千块钱卖给了天照,这些天,电话又不通了。

宜男哥咋能把地给卖了呢?大牛叔、娜婶子打的就是这块地的主意,他咋就钻了圈套?

鬼迷了心窍,不!是钱迷了心窍。

婶子,这事儿有些难办了,大牛叔、娜婶子真贼,你斗不过他们。

赶明儿,我把钱退给老大俩口子不就得了。

婶子,吐出来的痰是舔不回来的,大牛叔、娜婶子贼就贼在让天照出面,欺老不欺少,你若退钱,他们肯定不买帐,还让你落得个“欺少”的骂名。

小石头,这咋办好呢?

哎,没得法子,大牛叔、娜婶子动了心思的事情,眼前已成了事实,板上钉钉,改变不了,哦,萱草婶子,前天,我家旁边的驼背叔突然回到沟里,托我在沟里给他买一棺土。我问,驼背叔,埋在城里不好吗?他说,城里一棺土最差的也得一两万,好的要三四万,沟里一棺木最多千把块,还是土葬,城里火葬,烧得人尸首全无,我不想死后受那份罪,回到沟里,也算是叶落归根。

小石头,驼背大哥真有这种想法?

是的,婶子,如今好多城里人死后都想回到故乡,哦,对了,大牛叔、娜婶子看中了这块黄花地,是不是另有所图?

小石头,老大俩口不就是想给自己弄两棺好土,死后葬于此,庇佑后代升官发财吗?

婶子,也许这只是一方面,你想,这块黄花少说也有一亩五吧,葬个四五十棺土没得一点问题,大牛叔、娜婶子除了给自己弄两棺好土外,剩下的,难道他们不会卖吗?

小石头,你说得太对了,老大俩口从不干“无利不起早”的事情,这俩人真成了精怪了,算计到家了。

萱草婶子,我不该向你说这么多,你可要当心呀。

小石头,谢谢你,没事儿。

小石头和萱草说这些事的时候,已入初冬了。萱草每天白天和夜晚都拨一次宜男的电话,结果是手机的提示由“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变成了“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看样子,宜男又换了号码,又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想了很多个夜晚,羊有跪乳之恩,燕有反哺之育,窒男咋了?难道忘了她的养育之恩?她就想告诉宜男,这块黄花地的价值远远大于五千块钱,他被他的大伯、大妈算计了,要他和她一起夺回黄花地。可宜男的电话变了号码,打不通。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只有潜逃的罪犯时常隐名埋名,不停更换地方,且不与家人联系,怕连累了家人。想到这里,她的身子猛得颤抖了一下,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的宜男真像这种情况,从小被她溺爱的宜男很容易犯罪。难道宜男真的犯罪了吗?她不敢再往深处想。这个问题她想了一遍又一遍,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时想困觉时想,最终得出的结论:宜男犯事了,要不然他不会不回来看她的。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入冬以后,万物都进入了冬眠状态。小石头的那块地已经种上冬小麦,草早已锄罢,只等来年追肥了,所以小石头在冬天是不到这块地里的。萱草的黄花地也种上了冬小麦,麦苗绿油油的,经历寒露,变成了暗绿色。黄花地里没有活干,但她每天都到这里来,坐在地头上晒太阳,她要守住她的黄花地。眼前的黄花茎叶早已枯萎,没有生命体征,北风一吹,它们毫无生机相互拍打着。她想像着自己就是一株黄花菜,已经快到了没有生命体征的状态。黄花菜的根在肥沃的土壤里却生长得异常粗壮,那些粗壮的根应该就是黄花菜的子女吧,生命已延续下去,还能什么可遗憾的呢?她想到了死,死亡对于她来说并不可怕,这是每个人,或者说是每一个、每一株动植物都必须经历的轮回过程。她已经有了宜男,把自己的生命繁衍了下去,如眼前的黄花菜般,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苦苦想了好多天之后,她认了一个死理儿:人与人之间,要脸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老大俩精通算计,她就耍不要脸的。若那一天老大俩口到黄花地来硬的,说黄花地他们买下了。她就问,谁卖给你的们?老大俩口当然会说,你的儿子汪宜男卖给我们的。她会说,宜田卖给你们的,留下字据了吗?老大俩口当然拿不出字据。黄花地当然还是她的。她为自己想到这个法子得意好一阵子,而且笑了好多天。

她想着说着笑着,就坐在汪狗子的衣冠冢边,和汪狗子说起了知心话。

狗子,你说,老大俩能抢走我们的黄花地吗?若能,你就点点头,若不能,你就摇摇头。

一阵风吹来,黄花菜枯萎的茎叶左右摇摆。

她仿佛看到了那就是汪狗子在摇头,我就说呗,老大俩口是抢不走黄花地的,狗子,我把你在那边的房屋建好了,这叫先下手为强,谅老大俩口也不敢毁坏你的房屋,他们若敢乱来,你就去把他们的魂捉走,让他们被车撞死,让他们滑到湖水淹死,让他们爬到山上摔死,反正,让他们不得好死。

她天天坐在黄花地边独自唠叨着这些事情,没有人听懂她的语言。其实,根本没有人去听她的唠叨,只有风声、鸟鸣、溪流声,也许他们能听懂她的语言吧。

她成了一个孤独、寂寞、无依无靠的老人,独守着她的黄花地,厮守着那份宁静。

北风呼呼地吹,是那种削得人脸生痛的“刀刮子”。山上的树叶在风中飘摇不定,忽高忽低、漫天飞舞,树上已光秃秃的,干巴巴地杵在那里,显得毫无生机,远远望去,大山成了黛色。一切都那么萧条、凄凉。萱草仍然独自一人守候着她的黄花地。

沟里的村庄却是一片喧闹的景象,大部分青壮年都回来,在外奔波一年到头,为的是啥?就是为了吃了一顿团圆饭。村庄炊烟袅袅,不是做饭,而是家家户户在杀年猪,吃起磨盘席。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他们不仅请左邻右舍,还会宴请七大姑、八大姨的等亲戚朋友,整个腊月是他们是最快乐的时刻,吃着肥猪肉、喝着甘醇的酒、相互聊天胡侃,整个村庄洋溢着亲情、乡情、友情。

萱草这个时候一般不去吃磨盘席的,不是乡亲们不请她,当她看到别家儿女孝顺、子孙满堂,而她的宜男不争气,忘了这个家,忘了沟里的根,脸面上不过好,能避免的她就尽量回避,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舒服、嗓子痛、感冒等借口,渐渐地,她也被沟里人遗忘,沟里热闹的场面与她无关,她静静地守望着黄花,守望着她的黄花地。

萱草记得很清楚,她是掰着指头计算着日子,腊月二十四这天,按沟里的风俗是“小年”,昨天晚上,她在灶房烧了纸钱,放了挂鞭炮,意思是接灶王爷回家过年,并且祷告:保佑宜男一生平安。第二天早上,她起得有些晚,太阳升起山坳一竿子高了,她做了红薯包谷糊糊,老了,就爱这一口,喝了心里舒畅。

今天天气不错,碧空中飘着几朵白云,给人一种高远的意境,她不打算去黄花地了,守望了这么多天,也没见老大俩口进沟里。她搬了一条人凳子,坐在屋前的晒场上晒太阳,眯着眼睛,很静谧。她想,要是她就这样迷糊着眼睛去了那边,没有一点痛苦,一了百了,什么事儿也就不想了。可是,她的心又猛地颤抖了一下,似针尖刺了一下,有些生痛。她还是放心不下她的儿宜男。她就算去了那边,也无法向汪狗子交待。不,黄花地绝不能让老大俩口占去,那是她和汪狗子在那边住的地方,能庇佑宜男平安、发财、升官。

萱草婶子——萱草婶子——萱草婶子——

她从迷糊中惊醒过来,听到有人在叫她,哦,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是小石头的声音。她睁开眼睛,见小石头正急忙向她家跑来。

小石头,啥事儿?看把你急得。

萱草婶子,不好了,大牛叔和娜婶子去了黄花地。

知道了,谢谢你,小石头。

她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抬脚就向黄花地奔去。

萱草婶子,您要当心啊。

小石头的声音有些颤抖、悲怆,被北风吹得老远老远。

萱草心急火燎地跑向黄花地,小路生满了荆刺,几次把她绊倒,小腿上被划出了几条血印子,但她没有停住,拼命地跑着跑着。

黄花地里,汪大牛和何娜娜惊奇于地中央的风水处竟垒起了一座新坟,

大牛,这是哪里来的新坟?沟里最近死人了吗?

没有呀,这奇了怪了,竟然无缘无故地垒起了一座新坟。

你再细细想想。

绝对没有的事儿,沟里、沟外方圆百里要是死了人,都是胡瘸子看的地,胡瘸子没对我说过,就说明沟里近一段时间没有死个人。

哦,大牛,是不是萱草那妖精想狗子了,给狗子垒起的一座空坟呢。

嗯,有可能,扒开看看就知道了。

汪大牛来的时候就拿着叉锄,他想把胡瘸子上次罗盘架出的风水处做上标记。而这风水竟被别人占据了,他心里的一口恶气没处撒,抡起叉锄狠命地朝下挖去。谁知,一只纤细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扔到了一边。他被扔得面朝下,来了个狗啃屎的动作。他被这股神奇的力量怔住,以为是何娜娜阻止他刨坟。老太婆,你干吗?

不是我,是那个老妖精。何娜娜大叫着。

这是汪狗子的坟,你敢刨,先打死我!萱草歇斯底里地叫着。她双手伸长、双腿叉开站在坟前,护着坟墓。

汪狗子的坟?狗子埋了煤洞子,尸首全无,你给他弄个空坟干啥?再说了,这块地我们已买过来了,要把这空坟毁了!何娜娜呲着嘴巴叫着。

谁卖给你了?反正我没卖给你,黄花地是我的,谁也别想夺去。萱草回击着。

黄花地我们已经买了,就是我们的,这空坟必须毁了。汪大牛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轮起了叉锄准备刨坟。

凭啥说这黄花坟是你的?

你睁大狗眼看看,这是宜男开的字据,白纸黑字,这就是证据。何娜娜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叫嚣着。

萱草一下子懵了,以前拟定的计划全成了泡影,不,宜男根本都没有回来,不可能给你们写字据。

是的,宜男是没回来,他犯了法,在潜逃,但我家天照知道他在哪儿,这字据是他写给我家天照的,白纸黑字,你敢赖帐。何娜娜尖声叫着。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大俩口早就料到萱草会来这一手,临走前就写了张假条。

不!你那条子是假的,今天你俩要刨坟,就先刨死我!萱草怒吼着,突然,眼前一黑,扑倒在坟头上。

大牛,老妖精不会死了吧?何娜娜哆嗦着,向后退了两步。

不会,她是晕过去了,走,咱们回去,今天真晦气,改日再来。汪大牛拉着颤抖的何娜娜往回走。

北风依旧在吹,黄花菜的枯叶吹得飘飞起来,落到了萱草的身上。她晕了过去,毫无知觉地爬在汪狗子的坟头上。地头上的林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似在抽泣,声音凄凄慘惨凄凄,如怨如诉。她在恍惚之中,突然自己飘飞了起来,她飞呀飞,飞过了山川飞过了河流飞过了平原,飞进了蓝天白云里。她浑身轻飘飘的,一种很惬意、舒适、酣畅的感觉,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像是解脱获得了自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想了。她忽然看见了汪狗子在天的那边伸出双手向她飞来,脸上挂着微笑,轻轻地呼唤,萱草,快点到我这儿来。她迷迷糊糊地向汪狗子的怀里飘去。

小石头回到家后,在屋后的地里翻地,每隔一会儿,他都会朝去黄花地的那座土梁子望上几眼,心里一直担心着萱草婶子,怕她出什么意外,毕竟自己跟宜男是比着鸡鸡长大的发小,是割头换颈的兄弟,他格外对萱草婶子照顾些。他眼望着大牛叔、娜婶子翻过山梁下到沟底,然后到沟口回街上去了。他每隔一支的工夫朝山梁望一眼,一连抽了几支烟,直到一盒烟抽完了,还不见萱草婶子的踪影,他心里着急起来,扔掉锄头,向黄花地奔去。途中,他累得上气接不住下气嘴直张,他也顾不上休息一会儿,快速地向黄花地跑去。

不知何时天空布满了黑云,风中飘起了雪花,落到了萱草的身上,她的身上慢慢地洒满了一层白色,和地上的一层白色相差无二,远远望去,只见一层白色,根本看不出爬在地上的她。小石头是走近坟头,细瞅才瞅出了她。他把自己的指头放到她的鼻翼一试,还有呼吸,他连忙把她背了自己的肩头,又飞快地向她的家里奔去。

萱草渐渐苏醒过来了。

婶子,你醒了,我就放心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我要回家了,哎!别去黄花地了。小石头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来了,自己刚才晕倒在汪狗子的坟头上,是小石头把她背回来的。她冲了杯糖水喝下,不大一会儿,便恢复了元气。

她坐在床沿上,有人要抢夺她的黄花地,她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新年到,新年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沟里的娃儿们玩起擦炮、板炮,到处追逐、打闹、嬉戏,狗、猫、鸡、鸭等家畜跟着一起热闹。过了小年,沟里人都忙起来了,过年得吃豆腐,这是沟里人千百年来的风俗。沟里有句咒语:挨千刀的,吃不到过年的豆腐。这就显得过年的豆腐特别重要,如果过年不吃豆腐,就说明这人阳寿不长了。家家户户都开始磨起豆腐来,磨是石磨,磨出来的豆腐清脆爽口。

在这之前,萱草每年二十五这天,是她的磨豆腐的日子。头天晚上,她都会把择好的颗粒饱满的黄豆放入木盆中浸泡,她算好了时辰,一般八个小时最好,浸泡时间长了,磨出来的豆腐不清爽。她的豆腐在沟里算是一绝,火候、打石膏、点卤水,她都算计好时辰,沟里的女人这天都会向她请教,她也不吝赐教。每年她都会磨上两锅豆腐,一锅送给左邻右舍,特别是小石头,她每年送给他的最多。还有一锅一半留着过年时吃,一半油炸。油炸的豆腐掺在杂烩之中清蒸,味道清香可香,这道菜是宜男最爱吃的。宜男在沟外求学的那段日子,每个周未,她都会给宜男做这道菜,以补充宜男的营养。她年年如此,这样精心准备着,目的就是等着宜男回来过着团圆年,可年年让她的期盼成了泡影。

今年,小年过后,她既没浸泡黄豆,也没磨豆腐,她知道她的宜男不会再回来了。宜男在外面犯了事儿,前天,老大俩口在黄花地亲自说的,她相信这是事实。不!她要救宜男。可是,她去哪儿救宜男?自从她出生到现在从没有走出沟口半步,茫茫世界,她就是一只蝼蚁,渺小得如一粒尘土,能救得了她的儿子吗?她的心一下子从心口凉到了全身,透凉透凉的。突然,她眼前一亮,黄花地——风水宝地,能避邪避灾、庇佑子孙升官发财。老大俩口想夺走她的黄花地,她来了一个假设:假如她死了,已经睡进了风水宝地,老大俩口还敢来刨她的坟、抛她的尸吗?谅他们也不敢,沟里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这样以来,她既得保住了风水宝地,又可以庇佑宜男逃过劫难,实在是一举两得。死,对于她这样一个黄土已经垒到脖子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多活那几日、几个月,或者是一年、两年又有什么意义,终久都会埋进黄土里,只要能救宜男,她做什么都值得。

天刚蒙蒙亮,北风凛冽,沟底的溪流已结冻了,没有潺潺的歌声,结起了厚厚的冰,岩石上也挂起了冰淇淋,晶莹剔透。她穿上了棉袄,套上了棉帽,为了更加暖和,她在腰间拴上了一根麻绳,别上了镰刀,这是她多年以来的打扮。她扛上了叉锄、铁锨,去了黄花地。一路上,她听到沟底各户人家的欢声笑语,心里涌起了一阵凄凉,这么多年,她独守凄凉、寂寞。不尽人间万古愁,却评萱草解忘忧;开花若总关憔悴,谁信浮生更白头。她默默地念叨着她念了一辈子的诗。我本尘土,终归尘土。她找到了她的归宿。

到了黄花地,她从腰间拿出镰刀,砍了些干柴禾,点燃了,先暖和暖和身子。浑身暖和了,她哈了哈气,伸了伸腰,操起叉锄紧挨着汪狗子的坟开挖起来,挖罢一层,她又扬起铁锨扬土。土由她种了几十年,从贫瘠兑变了肥沃,黄黄的,有些湿润,粘着铁锨,真是一棺好土。她本就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不大一会儿,一方墓穴就挖好了。她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浑身沁出了汗,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凝望着那方墓穴,它就是她在那边的房子。她又望了望汪狗子的墓穴,感觉不牢固,她要建一方牢固的墓穴。她曾在房后用石头拱起一间猪圈,至今完好无损。她要为自己拱起一间高楼大厦,去了那边,让汪狗子跟她住在一起。她又去地头的那边寻一些四棱四正的石头,寻到一块搬回来一块,反正有的是日子,一天干不完就两天吧,两天不行就三天吧。她想了想,掐了掐指头,最多三天,她就可以拱起一方完美、牢固的高楼大厦。

头天下午,她就凑够了拱墓穴的石头,然后又把房后拱猪圈剩下的砖头运送到了黄花地。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准备好了拱墓穴的木板和支架并托到了地头,一切准备妥当。她开始精心制作起来,搭好支架,然后用黄土和石灰掺合作粘合剂,做这个技术活儿,关键是要把石块与石头之间挤压得有力、稳妥,缝隙要用粘合剂添塞、夯实,方可达到牢固。上午半天时间她就把墓穴夯、拱好了,她钻进去试了试,很宽敞,来回转身自如。她很满意,这房子在阴间可算得上最大、最好的房子,足够两个人住下。她把砖头放在墓穴口,打算用砖头封口,可一想,墓穴口封住了,她怎么进去呢?不可能让外人知道这事儿,更不能让老大俩口知道,若死后让沟里人下葬她,老大俩口肯定会知道的,到那时,她能不能困进自己夯起的墓穴还真说不准。首先,老大俩口绝不允许,这样以来,自己苦心夯起的墓穴就白手拱让给了老大俩口。不!绝不能这样。自己的死得悄无声息地死,不能惊动沟里任何人。这就为难她了,她想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墓穴口不能封,等自己进去后才慢慢封口。

这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坐上来,掰着手指掐着日子,还有三天就是年关了,新的一年又将开始,她想赶在新年的头一天能庇佑儿子宜男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大吉百事百顺升官发财,明天就住进黄花地里的“新房子”。古人说,人不吃不喝,最多只能支撑七天,七天之后就睡着了,但她不这样想,像她这样老胳膊老腿老骨头的,支撑不了那么长时间,最多三天吧,三天之后,她准能睡着,永远都不会醒来。她就这样决定了。

鸡叫三遍,她就起来了,锁好门,一步三回头地回望着她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不知道这些人咋会这么想,人早晚都得走那条路,特别是黄垒起脖子的人来说,早走晚走不都是一个样,特别是她,心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的了。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在她弥留之际,她一定要把她的“风光宝地”争过来,保佑子孙万代辉煌腾达升官发财光耀门楣,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在她眼里,这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儿。

寒风冽冽,霜露浸湿了她的衣裤,她没有一丝的恐惧和退缩,踏着山的寂静走到了她的黄花地,这时刻,东边的山坳升起黎明前的第一缕曙光,她钻进了她的“新房子”。她已计算过,墓穴口四四方方,横四竖六,二十四块方砖,正好添满,每三个小时添堵一块砖,正好三天时间。

当第一缕曙光升起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笑很从容地堵上了第一块砖,然后躺下,嘴巴里念叨着。近种鹿葱碧,初抽鹄觜黄,千年入风雅,一草寄纲常。澹日空阶影,余春宫佩香;此时忧正切,对尔可能忘。不尽人间万古愁,却评萱草解忘忧;开花若总关憔悴,谁信浮生更白头……她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她念得极慢,且计算过时间,一遍下来两分钟,三十遍一个小时,九十遍就添上一块砖。这是她人生的最后时刻竭力完成的一件事情。

一块、两块、三块……白天、黑夜、白天、黑夜……时间如此之短又如此之长,短得如白驹过隙,长得如度日如年。只剩下最后一块砖了,“新房子”里只射进一丝光线了,她拼尽最后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把那块砖给堵上了,她也颓然倒下了、睡着了,永远了睡过去了。

睡梦中,她梦见了儿子宜男,开着小车子,带着婆娘、儿子来黄花地祭拜她和汪狗子。她开心地笑了,笑得那样甜、那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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