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树湾是我的故乡,一连几个湾,在一条不算大的河流的冲涮下,涮出了几个湾的沙滩地,种不成庄稼,即使种上了,也长不出庄稼。禾苗刚探出头,一场暴雨降临,浑浊的河水又亲吻着沙滩,禾苗便没有踪影,希望化成泡影。河水不仅吞噬了河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岸边的田地时不时也受到洪水的骚扰。湾里人伤透了脑筋,曾发动全湾人捞石砌坝,但几湾的沙滩,根基软,经不住洪水的侵袭,几个浪头过去,石坝就如一条抽去筋骨的蟒蛇,扭动几下,赫然陷落下去,钻进滚滚洪流之中溜走了。石坝砌了一年又一年,砌了无数年,最后还是光秃秃的河滩。在肩扛背驼的岁月里,湾里人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湾北的杨天旺,绰号冲子,是发小杨二牛取的。二牛笨拙,实诚、憨厚,个头儿高大,实为一头憨牛。天旺个头小,贼眉鼠眼,聪明中带着奸佞,脑子转得快。那年夏日,烈日炎炎,两小子溜到了河湾里“洗澡”(湾里人把“游泳”叫“洗澡”)。洗累了,俩小子裸体仰躺在沙滩上,露出“小鸡鸡”。
二牛,你的“小鸡鸡”是你家的杵头(湾里人冲洗红署用的家什),笨得难看。天旺嬉笑着,脸上挂满了得意的神色。
杨二牛被天旺奚落得满脸通红,平时辗滚都轧不出个屁的他瞅着天旺那得意的笑脸,终于憋足了气,吭出了个闷屁,天旺,你——别——别取笑——我——你的——鸡巴就是——根——冲子!冲子亦称“铳子”,用金属做成的一种打眼器具。湾里人把说话、做事不太好,脾气不太好(不能说暴脾气,也不能说坏脾气),容易被激怒,激怒之后往往口不择言回击对方。
冲子是钢做的,无孔不入,比你那榆木疙瘩(杵头多半用榆木做成)强上百倍。天旺笑得在滩地打滚。
二牛的脸憋成了乌紫色,嘴笨,再也没憋出半个字,甘拜下风。河滩上有着凉爽的风,二牛辨不过,只好换副嘴脸,呵呵地憨笑着。俩小子的笑声随风飘得很远很远,消散在哗啦啦的河水之中。两个“雅号”落在了俩小子的头上,开始的时候,你叫我“杵头”,我还你“冲子”,新鲜好玩。叫着叫着,就在湾里叫出了名头。“杵头”很适合二牛这个呆头憨脑、牛高马大的形象。“冲子”不仅符合天旺的形象,还贴近他的性子。叫着叫着,湾里的男女老少都这么叫着,他们的大名被遗忘了。
冲子年少的时候,对老师的口头禅“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知读书迟”当作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从未记上心上。上学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绩一塌糊涂。湾里人见着他常戏谑他,冲子,考试又是鸡蛋吧,你爹娘过年时不必买鸡蛋,你的功劳很大。他也不恼,摸着脑袋,呵呵地笑着。在湾里,他更是家喻户晓的害人精。谁家的瓜秧子刚结出的拃把长的嫩瓜没了,谁家吃了又臭又骚的南瓜……不用猜,都是他干的。特别是他让湾里人吃臭骚的南瓜,更是他的臭名远扬。谁家的南瓜长得又圆又黄又大,他就跟这家有仇似的,趁天黑或正午时分,他就搞起恶作剧,用削铅笔的小刀,把筛子饼似的南瓜剜下一块,屙进屎尿,然后把剜下的一块又堵上,不几天,南瓜便痊愈了。这是他的“杰作”,湾里人每次摘回南瓜熬南瓜汤的时候,先得切开南瓜嗅嗅有没有臭骚味,才可放心下锅。他成了千夫所指的头顶长疮脚板流脓的坏蛋。阿爹阿娘对他也灰了心,骂他逆子。可他依然我行我素,狗改不了吃屎。
一天,冲子又逃学了,逛到了湾外。湾外的一户人家修剪着一棵高大的树,路边落下了一地枝叶,这树枝直直的,如湾里的山竹,很适宜搭豆架。每次逃学,老师都会告知他爹娘,免不了一顿扫帚。他突然异想天开,捡拾一捆树枝把河边菜园子里的瓜豆架搭了,说不定就免除了爹娘的扫帚。正午时分,他趁湾外人家吃午饭的时候,偷捆了一捆树枝跑回了湾里,来到河滩的边沿,把菜园子里的瓜豆架搭了,烈烈炎炎晒得他满头是汗,他心里却愉悦的,感受到了劳动的快乐,且这一次他没有挨爹娘的扫帚把。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插的不是柳,是一捆不知名的树枝,瓜豆没有成荫,而这捆树枝插在沙滩地成荫了,瓜豆被遮了阳歇了阴,长势不壮,蔫不拉唧的,没结出一条黄瓜一根豆子,倒是那些树枝没有根却活了过来,长得欢实。不到半年时间,这些枝条由手指粗细长成了胳膊粗细,笔直笔直的,直冲云天,翠绿的掌形叶子迎风一吹,啪啪作响,手舞足蹈,欢庆它们在这片肥沃的沙滩地上安了家。最惊奇的是,沙滩边沿上的其它庄户的菜园子都被河水洗涮得干干净净,而他家的菜园子毫发无损。那一棵直冲云天的树如一个个威武的士兵保卫着它。
次年,湾里人先把他地边的树剪枝插在各自的沙滩地边,其后的几年里,湾里人把整个河滩都扦插了这种树,根生干,干生枝,枝再生根,繁衍不息,成了一片绿海。洪水再也没有袭击河岸边上的土地,湾里人年年获得了丰收。湾里人将功劳归于冲子,改变了一些对他的印象,但还是心有余悸。
后来,湾里人在湾外打听到这种树叫冲天杨,能长几人合抱粗,几十米高,浓荫蔽日,高大威武,是湾里结实、伟岸的男人。就是这杨树的名字,又一次更改了杨天旺的名字,结合他的绰号,湾里人叫他“杨天冲”,和这冲天杨正好相反,是一种巧合,极富意义。
杨天冲就是我的阿爹。我叫他“冲爹”,从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我的名字叫杨明希,意为明天的希望。冲爹虽读书得“鸡蛋”,但他奸佞、狡诈、圆滑,能异想天开,竟给我取了这么个惬意、内涵的名字。
湾里人有句俗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娃儿会打洞。我是冲爹的娃儿,冲爹每年年关时背回的是“鸡蛋”,在我上学的时候,湾里人就戏谑我,明希明希,不可能是明天初升的太阳,是落山的夕阳,年关时肯定给你冲爹背回两个蛋,一个鸡蛋一个鸭蛋,这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湾里人的戏谑很尖锐,比喻恰如其分。然而,他们想错了,面对他们的讥讽,我暗地里发奋图强,每年年关时背是用扁担挑回了一个鸡蛋一个鸭蛋,语数双科都是100分。我的成绩令湾里人瞠目结舌,他们见了我就向我举起大拇指,赞不绝口,之后,他们的目光又黯淡了下来,要是冲子知道他娃儿的成绩该多好啊,他一定很欣慰的。我对冲爹没什么印象,只把他想像成这河滩上的冲天杨。闲暇之余,我常漫步在河滩上,穿行于冲天杨的林荫中。蓝天中明媚的阳光透过林荫射进来丝丝刚强与坚韧,我会想念起冲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真的不知道。林中的各种鸟儿瞅瞅地歌唱,交织成一曲曲动人的天籁、绝响。一棵棵直矗云天的冲天杨,它就是伟岸、高大的男人,就是我幻想中的冲爹,嘴里情不自禁地念叨:
“大山里有个杨树湾
棵棵冲天杨
直插云天
它们高大伟岸
是杨树湾的男人
撑着一片蓝蓝的天
叶子在风中互拍互和
它们在与林中的鸟儿歌唱
歌唱着蓝天歌唱着大地歌唱着河流
歌唱声中有着大山不屈的脊梁
或许这是它们发自内心的笑
它们本是来自天空的种子
又向天空冲去
希望 越过山川
可以将世间眺望
他俯视杨树湾的来来往往
忙忙碌碌的车马
凝视着林中的我
明天的希望
黑夜朦胧了眼
睡梦中
他已现出他最美的模样
深情的杨树湾
挺直脊梁的冲天杨
你是一种精神
更是一种寄托
我把你拥抱
激情地歌唱
我就是你的儿子
明天的希望
……”
那年我十二岁,在杨树湾读六年级,这首有感而发、声情并茂的诗歌得到了老师的高度评价,并作为范文在班上交流、诵读,我成了杨树湾所有孩子的标杆。阿娘为我自豪,紧紧把我搂在怀里,亲吻着我的额头,抚摸着我的头。我有很迷惑不解的事儿,趁阿娘高兴的时候,我得询问清楚。
阿娘,冲爹呢?
死了。
咋死的?
死在哪儿?
……
我噼哩啪啦地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阿娘的脸色极其难看,苦辣色,目光转向了其它地方,紧闭着嘴唇,只要提到冲爹,她都这样,不说一句话,用沉默来回答我。
阿娘,冲爹是你的男人,你是冲爹的女人,你们之间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为啥不告诉我?我有权知道。我说出的话似乎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话,但我还是说出了,我是一个懂事、早熟的孩子。
阿娘依然紧闭着嘴唇,没有言语,脸上流下了两行辛酸的泪水。
我心软了,脸上也流下两行泪水,阿娘,我不问了。
阿娘把我搂得更紧了。
我感觉到这紧紧的搂抱里有爱也有恨。
二
我真恨这个家,住着三间石板屋,秋天梅雨季节时,外面阴雨绵绵,里面小雨不断。左邻右舍都盖上了瓦房,是那种有着明晃晃的有着亮瓦(湾里人把那种玻璃瓦叫亮瓦)的房子,每间房顶有四块亮瓦,屋里亮堂堂的,地上掉枚针都能寻得着。我家的石板屋屋顶上没有亮瓦,走进堂屋门就一个深遂、幽深的黑洞,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我现在想想,真不知道我的童年是如何度过的。堂屋靠大门采集有限的光线,一直都是麻麻亮,看不清楚,两边的偏厦就更不用说了,从早到晚都是黑的,更不用说寻针了,就是一只鞋子,也得在地上摸半天才那寻着,裤子、衣服常常穿反,引来同学们的阵阵嘲笑。
阿娘名叫胡樱桃,她的老家住在湾南,湾南都是胡姓。她小巧、玲珑、剔透,特别是那张圆圆的脸,从春暖花开到白雪皑皑都是红扑扑的,加上爱穿大红色的衣服,她就是一颗红透了的樱桃,正如其名。不管我是毛娃儿、奶娃儿,还是现在的懵懂少年,一直觉得阿娘应该是一个温柔、善良、纯洁的女人,脸上满挂着笑容,对红红火火的生活充满着憧憬、希望。然而,现实中的阿娘与我感觉里的阿娘完全两个样,她依然穿着火红的衣服,脸蛋依然红扑扑的,就是整天板着脸、面无表情,跟所有人有仇,或者说是跟这个世界有仇的,没有热情的招呼、叽叽喳喳的聊天,面无表情。对我也是一样,除开照料我的衣食住行之外,没跟我谈过心、玩过游戏,更别说带我去湾外的街上买糖葫芦了。她每天都是在家里与田地间穿梭,见到的都是她匆忙的身影。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她身上落下的肉?她是不是我的亲娘?或许我是她从哪条大路边捡回的……这些不着边际的疑问常常闪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甚至怀疑阿娘是不是患上了抑郁症?就是湾里人嘴巴里的臆症,整天郁郁寡欢的,不是这种病会是啥?说实话,若阿娘真的患了这种病,我怪同情她的,没有人跟病人计较生活中的得与失。我咋有这种想法?我真的早熟,农家的娃儿早懂事儿。俗话说:叫花子都有三个穷朋友。湾里的妇女三三两两地一起上坡下地,一起去河边浣洗,一路的说笑声、歌声。阿娘则是孑然一人,不会和睦人似的,没有一个朋友,就连她的娘家也少有来往。
多少个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屋里、屋外一片漆黑,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侧耳倾听,阿娘在黑乎乎的房屋里轻轻地啜泣。窗外,北风呼呼地吹,把她的哽咽声压得很低很低。她似乎不让我听到她的啜泣声,我能感觉到她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的心似针扎了一下,猛地一颤,阿娘是可怜的。她一定有着凄惨的故事、深埋着心事儿,独自一个人忍受着一切。猛然之间,我恨不起阿娘了。
我恨冲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不知何时萌芽起这种恨意。在我朦胧的记忆里,没有冲爹的形象,但冲爹的吼声、叫骂声及抠打阿娘的声音永远烙在我记忆的深处。
冲爹有一件军大衣,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听杵叔(杨二牛)说,那是他用一条小腿粗的大王蛇在街上换来的。他没有正经职业,除了去沟渠边捉蛇、上山夹兔子、套野猪等野味外,就是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今个儿偷张家的鸡,明个儿偷李家的鸭,落得名声很不好,成了过街的老鼠。我为有这样的阿爹感到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为了和他划清界限,证明我和他不一样,我就努力学习,各科考取一根扁担两个鸡蛋。我做到了,就是和他不一样。
冲爹大衣口袋里永远装着二锅头,天天都是醉熏熏的样子。当某天有收入的时候,他的脸上会露出一丝笑容。当某天空手而归的时候,他会阴沉着贼脸,让人望而生畏,家里就会出现拳打脚踢声及阿娘的嚎哭声。开始的时候,左邻右舍还会赶来拉架劝架,时间一长,这种日子司空见惯了,任凭阿娘嘶心裂肺的嚎哭声穿过屋子越过杨树林划过苍穹,也没有人再来拉架劝架了。
冲爹凭的就是他的那股冲劲,是枚锋利的大头针。阿娘凭的是她的那蛮横,是根耀眼的麦芒。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日子久子,麦芒终被针尖刺断,败下阵来。阿娘就以沉默来对付冲爹的胜利,就算冲爹是一头饥饿的狮子,或是一头下山的猛虎。狮子、老虎对于一驼腐肉是不赶兴趣,阿娘在冲爹的冲劲儿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冲爹没了兴趣,屋石板屋里的吵架声、哭嚎声少了下来,一下子变得安静多了。再者,当冲爹的眼睛变成红眼时,阿娘就紧紧地抱住我,捂着我的眼睛,缩在墙旮旯处,一场火山爆发式的吵架又烟消云散了。
我恨极了冲爹,阿娘的沉默、抑郁都是他逼的!恨不得骑在他身上,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可我弱小的身体在他面前就是蚂蚁与大象的区别,心有余而力不足。人的内心永远同情弱者,我心中的天平倒向了阿娘。心里为阿娘愤愤不平,阿娘,想当年,你一定是一个红红樱桃般的水灵灵少女,咋就瞎了眼,看上了冲爹这个王八蛋?
日子如白开水般清淡无味。湾里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多数人家都攒足了票子,扒了瓦房,盖了楼房。紧挨我家的铁蛋家瓦房也扒了,盖起两层楼房,窗子大大的,占据了半边墙体,且都镶上了铝合金加玻璃,还安上了粉红色的窗帘。门是结实的铁制防盗门,门屋蹲着两尊石头狮子,张着嘴巴呲着牙齒,很威武,以至于我放学回家打他门前经过时,怯怯的,离得远远的,生怕它们扑过来嘶咬我一口。房顶上的琉璃瓦在明媚的阳光中闪着金光,有些耀眼。这一高一矮的两座房子形成明显的对比,强烈的对比。
那天,铁蛋的屁股跟着一只黑狗,他在伙伴面前炫耀,说,这是他爹在街上买回的一只儿狼狗,名叫明希,长大了能上山捉兔子。当时,我也在其中,心里气炸了,怒睁着眼睛,大叫着,铁蛋,你的小狗,叫啥名字不好,为啥要与我同名?这不是存心侮辱我吗?
铁蛋却满不在乎地说,我家的明希睡的窝比你那黑屋强上十倍,吃的是火腿,你家吃过火腿吗?要不服气,让你的冲爹也给你盖楼房。
我委屈极了,哭着跑回了家,恨不得拿刀子捅了冲爹。你有本事咋不在外人面前逞强,而在阿娘面前逞能?你有本事儿,也给我家盖上楼房,让我和阿娘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家穷,穷得我不如铁蛋家的一只狗!我歇斯底里地叫着,发泄着对冲爹的不满。
阿娘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缩在墙旮旯处陪我哭泣。
冲爹回来了,奇怪的是,今个儿他没有酒,身上没有酒气,听到我歇斯底里的哭诉。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走进厨房,抄起那把亮锃锃的菜刀,走出了门。
我和阿娘吓得不敢出声,但冲爹提着菜刀跑出去,弄不好要出人命的,他再混蛋,也是这个黑屋子的支柱。阿娘拉着瑟抖着跟了出去。
我望见铁蛋爹手提着一把磨得发光的铁揪,铁揪已举过了他的头顶,站在两头石狮子中间,那只叫“明希”的小狼狗正绕着他的脚欢快跳来蹦去,像是在助威。正在这时,从楼房的西侧闪过了杵叔,他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反背抱住了冲爹,把他拖了回来。此时,我瞅了阿娘一眼,她的脸上明显闪过了一丝红润。
铁蛋的“明希”依然汪汪地叫着,冲爹夹了很多只兔子,套住过很多头凶悍的野猪,一只小狼狗肯定不在话下。几天以后,铁蛋家的“明希”的汪汪声消失了,无声无息地躺在屋后的黄土里,嘴巴里吐了白沫。都说肉打狗——有去无回,而这是毒包子打狗——想回也回不了。这知道这一定是冲爹干的。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铁蛋爹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只得悄无声息忍下这口憋气。
就在这一天,冲爹回到家悄无声息卷起了被褥,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他的军大衣,没有告别,也没有嘱咐,他去了湾外,搭上了列车,涌入打工的潮流。后来,听阿娘说,他和杵叔一起去煤洞子。
三
冲爹很少回家,一年之中除了年关回来,其它时间湾里没有他的影子,不回来也好,免得家里闹得如孙猴子大闹天空,个个不得安宁。阿娘的脸上舒展了些,不再愁眉苦脸。冲爹每月会按时把钱给汇回来,他要给我们盖楼房。人争一口气,神争一炉香。他要争回这口气。其间,回来过一两次,可我在湾外的初中上学,他给送了零食、买了件衣服,又匆匆离开了。他知道我的成绩名列前茅,要将供出大山,将来在城市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猜想冲爹变了,变成了一个顾家、爱家的男人。以后的日子里,我天天想着能再多见冲爹几面,可他却像是从人间蒸发似的,再也没有回来过,似乎忘记了这个家,忘记了我和阿娘,忘记了用他的血汗钱盖起的楼房。
冲爹没有回来,杵叔却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再去煤洞子挖煤了挣钱了。而是把湾北的一片荒地承包下来了,然后垦出来,栽了一面山的果树,李子、桃子、苹果等各种各样的果树都有,集成块的。杵叔有一身的好力气,是把干活儿的好手,他给果园锄草、浇农家肥,不几年,果园里都结出了稳中有各种各样的香甜的水果,湾里人买他的水果,他都是半卖半送。他的水果不仅香甜,而且是牛羊粪、农家肥、火粪浇出来的,吃着健康,湾外的街上人开着车买他的水果。他家的楼房早已盖起来了,有前院、后院,是栋别墅。他也买了辆皮卡车,专门往街上卖水果。他是杨树湾最先富起来的人,湾里人闲下来就去他的果园做工,还有些头脑灵活,把自己的地里也栽上了果树,加入他的水果合作社。
对于杵叔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至今还未成家,更不用说一儿半女了,仍然一人过着单身生活。杵叔的年纪跟阿娘差不多,听阿娘说,他比冲爹小时辰,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少出生几分钟,让我管他叫叔。依我看,凭杵叔的条件,娶个黄花大闺女没有一点儿问题。湾里、湾外的媒婆踏断了他的门坎,来者不拒,他都会给媒婆包上一个红包,当媒婆提起某家的姑娘如何如何灵秀、俊俏的时候,他总是摇摇头笑笑,没说一句话。媒婆把两片薄嘴唇都说酸了,唾沫说干了,他始终摇头笑笑算是回应。久而久之,媒婆得出结论:这个人的脑子有缺陷,或是身体有缺陷。媒婆慢慢地疏远了他。我也这么认为,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或者说了断了一根筋,让人摸不着头脑。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看出了些端倪。我家的地基本上都是杵叔帮忙种的,后来,他动员阿娘,如今山里缺少机械化,种庄稼不挣钱,不如种上果树,既轻松,收入又比种庄稼翻上一番。阿娘就把所有的土地都种上了果树,收入还真不错。特别是在果园里,杵叔瞅阿娘的眼神不一样,是含情脉脉的那种。为这个眼神,我曾善意提醒阿娘,阿娘,以后果园的活儿我帮你干,不麻烦杵叔,好吗?阿娘有些吃惊,眼睛睁得老大,怔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明希,阿娘听你的。自那以后,周末,我帮阿娘在果园里干活,再也没见过过杵叔的影子,但我不在家的日子里,杵叔去没去我家的果园,我真的未曾可知。
铁蛋的狼狗被冲爹毒死之后,时光渐渐冲淡一切,冲爹在湾里的日子很少,这档子不快乐的事渐渐消散在时光里,主要是我和铁蛋成了好朋友,他请求我每天给他抄作业,就不追究他的“小明希”了,我就照做了,他就忘了这段恩仇,小孩子之间和好了,大人也就没有他。再说了,冲爹在煤洞挣到了大钱,把我家的黑屋扒了,盖起了两层楼房,一点儿不比他家的楼房差。铁蛋跟我的冲爹一样,考试科科得“鸡蛋”,小学没毕业就溜回了家,跟他爹一起开着“二斤半的拖拉机”修地球去了。整天地呆在湾里,不像我,除了周末回湾里,其余的时间都在湾外的中学里,湾里的一些奇闻轶事儿都与我无干。
一个周末,我归心似箭,一路小跑着向湾里奔去,刚飞进湾口,就被铁蛋堵住,并被铁蛋拽进了杨树林。
铁蛋,你这是干啥?神经兮兮的。
明希,我跟你说件事儿。
啥事儿?在大路上说不行吗?干吗还要钻进杨树林?
铁蛋又把头探出林子,向外面瞅了瞅,确定没人,说,明希,这件事儿我说出来,你得保证不说出去,藏在肚子里,带进坟墓。
我想快点回家,见我的阿娘,吃阿娘做的喷香的粉条清蒸肉丸子,那是我的最爱。我说,铁蛋,你那鸡巴事儿还是你留在肚子里、带进坟墓里吧,我才不稀奇了,阿娘在家正等着我呢。
你别走,这事儿对于你来说是天大的的事儿,跟你阿娘有关。
跟阿娘有关?我惊大的瞳孔,此时,我想像着我的眼睛如牛眼睛。
明希,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我没事儿在湾里闲逛达,听到你家的果园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我以为有人偷你家的果子,就悄悄地溜了过去?你猜,我瞅到了什么?
肯定是贼了,谁偷我家的果子?
明希,没有贼,我瞅见杵叔果树下紧紧地抱住了你阿娘。
杵叔抱住了我阿娘!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干偷鸡摸狗的事儿。
铁蛋忙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明希,你小声点,让外人听见了可不好,家丑不可外扬。
铁蛋确实把我当成了他的铁杆朋友,当成了自己人。铁蛋,你是不是眼睛看花了?
明希,不可能,我的眼睛视力好得很,不像你“睁眼瞎”,还戴着“二饼”,不过,今天这事儿你相信就当我说过,你快点儿回吧。他边说边把我推出了杨树林。
一路上,我的脑子飞速地转动,想着铁蛋的话,阿娘跟杵叔好上了,这会是真的吗?若是真的,他俩还会生个娃儿(因为阿娘和杵叔还都三十多岁,虽说年纪有点儿大,但湾里的女人也有四十多岁还生二胎的),也许会给我生个妹妹,或是弟弟,我和他(或她)就是同母异父了,阿娘还会再爱我吗?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吗?不可能,我的同桌李小帆的家庭是个组合家庭(阿娘是亲娘,阿爹是继父),以前,阿娘很爱他,家里的好吃的都留给她,可自从阿娘和继父给她生了个弟弟之后,爱的天平发生倾斜,阿娘不爱她了,所有心思都用在弟弟身上,继父不但不爱她,周末见了她还暴打她,她每次周日上学身上各处都留下了鞭抽的红印子,可怜之极,但她要上学、吃饭,生活在继父的屋檐下,她只得忍受着。我可不想做第二个她,阿娘坚决不能和杵走在一起!
我还在湾里读书的时候,杵叔经常来我家,每次都带了些好吃的给我,只是在家里坐坐就走了,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阿娘对他不冷不热、熟视无睹似的,他自感无趣就走了。尽管我听到湾里的风言风语,说杵叔回绝湾里湾外的媒婆原因是喜欢上了阿娘,但我一直觉得那是杵叔的一厢情愿,阿娘不会喜欢上他,因为阿娘有了我,自从冲爹年关也不回来了,她对我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容,不对,自从冲爹汇回钱盖了两层楼之后,她的脸上就有了笑容,常对我说,明希,你真了不起,是你改变了你爹,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没事的时候,她就站在楼房外的晒场上,仔细端祥着那洋气的楼房,看着看着,她的脸上挂上了欣慰的笑容。我忽然觉得,阿娘是爱冲爹的。
阿娘是不可能爱上杵叔的,因为她的心里有了冲爹。即使她有这方面的意思,我也要竭力阻止。
回到家里,我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明希,你这是咋了?谁欺负你了?脸上能挂个夜壶。阿娘边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边问我。
没人气我,也没人欺负。我依然板着脸,对热气腾腾的粉条蒸肉丸子失去了信心。
没人欺负你就好,快趁热吃了,在学校里饿坏了吧。
不吃,就是不吃你做的饭菜。
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杵娘为啥去我们的果园子?
哦,明希,原来你是为这个生阿娘的气呀,前天,我感冒了,在果园子摘水果,头脑有些晕眩,正好被路过的杵叔看见了,他扶了我一把。明希,你听谁说的?阿娘有些惊慌。
谁说的,你就甭问了,反正我长着三只眼,杵叔对我家好,这个我知道,但决不能走到一起。
明希,你说些啥呀,净说些糊涂话,都是没有的事儿,快趁热吃了。阿娘把热腾腾的菜饭递到我手上。
我看到阿娘的手有些颤抖,眼里滴下了两滴热泪,心一下子慌了,阿娘,我吃,以后我再也不说了,您别生气了。
阿娘抚摸了一下我的头,乖儿子,快吃,阿娘不生气了。说罢,她沉重地叹了口气。
从阿娘的叹气中我忽然感觉到阿娘是个有故事的人,而我是个故事外的人,我一定要知道这个她不愿告诉我的故事。
四
湾南有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长得如湾里的百合花般漂亮,人见人爱,爹娘给她取了个好听的小名:囡囡。囡囡活泼、可爱,有着一股野性,是个野丫头,整湾南、湾北地疯跑,结识了湾里很多小伙伴,其中要好的就是杵头、冲子。他们三个同班,放学之后,他们一起钻进杨树林掏鸟蛋、捉蝉、玩耍、捉迷藏,她活生生的一个男孩子。俗话说:玩物丧志。三个人成天一起玩,学习都很差,提不上台面。他们小湾里的小学玩到湾外的初中,由于成绩太差,终于玩不下去了,灰溜溜地回到湾里。此时,杵头和冲子都已长满胡须,嗓音也变成了骚公鸡,喉结凸得老高。
女大十八变,囡囡出落得如出水芙蓉般水灵灵的,是湾里湾外方圆百里的美少女,待嫁闺中。一家养女百家求,湾里湾外的媒婆跑断了她家的门槛给她说媒,她就是一个不见。阿爹、阿娘站在她房门外苦苦劝说,囡囡,女儿大了都嫁出去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她还是不见,把自己闷在房间。久而久之,媒婆都对她失去了信心,说,这丫头像是中邪了,哪个少女不怀春?她就是一只不叫春的猫儿。等媒婆一走,她又欢跳着跑出来,找到杵头、冲子后,又钻进了杨树林。湾里人终于明白了,囡囡这丫头已经有了心上人了。确实,她喜欢上了杵头的诚实、憨厚,也喜欢上了冲子的圆滑、狡猾,如今这社会,光实诚是吃不了饭的,但熊掌、鱼翅不可兼得,她还真难以取舍。
冲子的阿爹是个肺痨,从早到晚都咳嗽个不停,弄得他整天都不想在家里呆。冲子娘是个瘸子,走路一跛一跛的,劳作挺不方便。这样的家庭收入不高,勉强填饱肚子,没有一点积蓄,更不用说给冲子娶媳妇了。而杵头的爹娘则不样,身体健硕,牛高马大,是湾里数一数二的硬劳力,家底盈实,盖了两层楼房,箱子底还有几沓厚厚的票子留着给杵头娶媳妇。囡囡娘在湾里早就放出话了:三碗不过岗。意思是她未来的女婿顿顿能吃三碗饭,能吃饭就有力气,有力气就不受穷,囡囡将来就有好日子过。这样以来,种种迹迹表明,杵头的条件强过冲子百倍,是囡囡最理想的夫婿。湾里人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见了杵头就向他讨要喜糖,他也不吝啬,乐癫癫地跑到湾里的小店,买了几斤喜糖,见人就发。湾里人就认定了杵头和囡囡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这些信息不径而走,传到冲子的耳朵里。那天,他买了一瓶烈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钻进了杨树林,仰卧在湿润的沙滩地上,头顶着密密麻麻的浓荫,这片绿荫是他无心插柳献出湾里人的恩泽,而湾里人都在凑合杵头和囡囡,他有些想不通。尽管这“恩泽”是他无心插柳的结果,但这也是“恩泽”。为啥湾里人就不凑合他和囡囡呢?他想不通,狠狠地捶着脑袋,终于开窍了,原来是他家穷,家里的黑屋无法与囡囡家的高楼大厦媲美,就像一个高大的巨人怎能与一个侏儒相比呢?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他流泪了,在脸颊上流成了两条长河,流进了嘴角,抿了抿,甜酸苦辣各种味儿都有,这就是生活!一陈风吹过,杨树叶沙沙作响,拍打着幽伤的乐曲。他歇斯底里地叫着,不,囡囡是他的,他有灵活的脑子,他一定会想出法子得到囡囡的。
囡囡和杵头走得更近了,田间地头常出现他们形影不离的影子。囡囡爹娘似乎默认他俩的关系,只等杵头爹娘请媒人送彩礼了,然后定了两个年青人的终身大事。
春老麦黄三月天,青山处处有啼鹃。布谷鸟彻夜不眠,在湾里的杨树上叫不停,麦黄草枯——麦黄草枯——叫黄了一地又一地的麦子,更叫醒了沉睡的早晨。天刚泛起鱼肚白,湾里人都吆喝着去地里抢黄了。冲子家的地少,三五天就抢完了。杵头家的劳力多而硬实,也三五天就抢完了。两小子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帮囡囡家抢黄。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家养女百家求,杵头求得,我也求得。冲子这般想着,就扛着纤担别着弯刀往囡囡家的麦地走去。可是,他还是来晚了一步,远远望去,杵头已经到了囡囡家的麦地,俩人正埋头收割着麦子。他有些气馁,咋想啥事干啥事都这么不顺呢?他有气无力地往回走。
他的屋后有几棵樱桃树,红红的樱桃熟透了。他不能就这么败给杵头,一定要夺回囡囡。走到樱桃树下,他摘了几颗红红的樱桃丢进口中,一股香甜而清脆的汁水滋润着他干枯的心田。他忽然眼前一亮,囡囡劳作,一定也口干舌燥了,这甜甜的樱桃正好能给她解渴。他忙回家找了个方便袋,爬上樱桃树,摘起红透的樱桃。很快,他就摘满了方便袋,又到水井里清洗干净。他要把红透的樱桃送给心上人。
湾里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两口子可以吃彼此碗里的饭,显得亲热、恩爱。冲子手提着红红的樱桃往囡囡家的麦地走去,他的脑子飞速地转着,假如囡囡吃了他唆过的樱桃,等于两口子吃了彼此碗里的饭菜,囡囡就成了他的女人,他就成了囡囡的男人。这个主意好,虽然贼,但立马能见效。这就是他的脑子,永远比杵头的脑子好使。他为自己的这个奸计兴奋地跳了起来。他已料到当樱桃拿到麦地,杵头一定让樱桃先吃。他把方便袋里摘下的又大又红的樱桃择了出来,每颗樱桃他放进嘴巴里贪婪地吮吸了三遍,像是亲吻着囡囡那红红的樱桃小口。他沉醉在甜蜜的幻觉里,那红红的樱桃粘着他嘴巴里的粘液。他心满意足地走到麦地。
黄灿灿的麦子在炎炎烈日下闪着金光。杵头在捆麦个子,囡囡弯腰割麦子,他俩汗流满面。
囡囡,我帮你割麦子来了,顺便给你摘了你最爱吃的樱桃,快来解解渴。冲子快速走到囡囡面前,递上了他手中红得诱人的樱桃。
冲子哥,你咋来了?囡囡有些惊喜。哎呀,还有这红红的樱桃,渴死我了。她边说着边挑起上面又大又红的樱桃吃了起来。真香甜,谢谢你,冲子哥。她又扭过头去,喊着杵头,杵头哥,快来吃樱桃。
杵头放下了手中的活,怏怏地过来了,脸上挂着不悦。
囡囡也确实渴极了,再加上她从小就爱吃樱桃,一眨眼工夫就把冲子唆过的樱桃吃得一干二净。
杵头,你也别再帮囡囡收割麦子了。冲子冲着杵头叫着。
为啥?囡囡答应过要我一起的。杵头硬着脖子说。
因为囡囡吃了我唆过的樱桃,就等于吃了我碗的菜饭,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人。冲子毫不相让,说破了他的奸计。
囡囡一下怔在那里,脸色绯红,有些羞涩,羞答答地说,冲子哥,这樱桃你吃过了的?
冲子奸笑着点点头。
杵头懵了,正如一根杵棒杵在那里。
囡囡羞得扭头跑回了家,也不抢黄了。过了许久,杵头尾随着囡囡追了回去。
冲子没有追赶,他的心里得意极了,反正囡囡吃了他吃过的樱桃,就是他的女人。这是事实,且这事实已被自己的劲敌杵头知道了,目的已达到,他没必要去追赶,安安心心地在麦地里抢黄了。他拿起杵头扔在黄土地的弯刀,卖力地割起来。他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尽管累得满头大汗,也值得。这真是开心的一天。
囡囡又把自己关进屋子,任凭爹娘如何喊叫、劝说,她就是不出来,过了好多天,她才走出房门,人瘦了一圈,无精打采的。她面对两个小伙子,要做出艰难的决择。她思考了几个晚上,决定那么做,出了房门,,把杵头约了出来,也约来的冲子,然后和杵头钻进了杨树林……
那年,我要去湾外的初中求学了。在一个有月亮、星星、凉风的夜晚,我依偎在阿娘的怀里,她抚摸着我的头,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听得迷迷糊糊的。阿娘的声音淡淡的,淡淡的声音里有着一丝丝忧伤。
多年以后,我忽然忆起这个故事:莫非这个故事里的囡囡是阿娘?
五
在湾里读小学的时候,一个下午,我在学校做完作业才回家,太阳已经落山了,夕阳染红了整片杨树林,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我嗅到这些香味,感觉肚子饿了,加快了步伐,往家里跑去。
越靠近家越感觉香味越浓,有清蒸鱼的醇香,有香椿炒回锅肉的浓香,还有青菜淡淡的清香,香味是从我家里漫出来的。这是奇了怪了,这些年,我家从没有飘出这些诱人的香味。每次路过其它人家门前时闻到这种香味,我只有舔舔嘴巴的份儿。今个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或是河水倒流了?我家也漫出了这种诱人的香味。难道家里来了贵客?不会,阿娘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在湾里没有知心的朋友,不可能有贵客。或许是阿娘的娘家人来了?也不可能。不知为啥,湾北、湾南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阿娘跟外公、外婆们老死不相往来,似乎外公、外婆不认她这个女儿,反正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外公、外婆,我需要他们的爱,可他们从没有给过我,久而久之,我的字典里就没有外公、外婆这两个词语。
我怀着各种疑虑靠近了房屋。房屋是新盖的楼房,二层,有着阳台和铝合金窗子,不再是连鞋都摸不到的黑屋,特别是那铝合金窗子,此时,玻璃上印着半个红太阳和巍峨的群山,煞是好看。屋内的正厅开着荧光灯,别说掉在地上的针能寻得到,就连跳动的跳蚤也瞧得清晰。屋里坐着一个精干的男人,面容清瘦,显得沧桑、憔悴。
希儿,来,坐。男人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我往后退了退,有些怯意,见了不熟悉的人我都有些害怕。
唉,也怪我,多年不归,连希儿见我也陌生了。男人叹着气说。
我朝着男人细瞅了几眼,感觉那眼光有几分熟悉。男人留的是板寸,穿着夹克衫,脚上是锃亮的皮鞋,很前卫。我又朝那眼睛瞅去,正好迎上了男人的目光,目光里有着慈爱、和蔼、善良、坚韧……哦,我想起来了,是冲爹!我轻声地叫了一声,冲爹,是你么?
男人欠了欠身子,拉住了我的手,和蔼地说,希儿,来,坐在爹身边,让爹好好看看你。他的声音亲切。
真的是我的冲爹,在我模糊的印象里,以前在湾里的冲爹是个油头垢面、留着长头发、穿着那件到处都是油渍的军大衣的吊儿郎当的渣男,和眼前的男人有着天壤之别。我揉了揉我的眼睛,又细瞅了几下,不错,是我的冲爹,与以前相比,衣服穿得干净了、讲究了,胡茬也剃了,但身个、老相还在,只是给历岁月的洗礼,变得更加沧桑了。
冲爹把我的手紧紧握在他的手心,生怕我逃走了似的。我感觉到了他手心的温暖,他的身子激动地有些颤抖。突然,他抽回了手,捂住了嘴巴,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嗽了好一阵子,然后出了堂屋,把咳的浓痰吐到了屋外。
冲爹,你病了吗?
希儿,没有,阿爹只是昨天连夜坐车,受了些风寒,着了凉,一点儿感冒而异,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
正说着,阿娘从厨房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还真有清蒸鱼、香椿油焖回锅肉,希儿,和你阿爹快趁热吃。
阿娘今天把大红衣服穿起来了,我想起了这衣服的名称,叫“旗袍”,把她的身子绷得有梭有角,该凸的凸了起来,该凹的凹了下去,该曲的曲得柔和,身段特好,小巧玲珑,咋形容呢?我突然想起屋后樱桃树上那红红的樱桃,她就是那一棵红红的樱桃,红得可爱,红得诱人。她是我的阿娘,我本不该这么形容她、看她,但她今天打扮得特漂亮,从我有了记忆时起,从没有见她这般人打扮过。阿娘,你今天真漂亮。
希儿,真的吗?阿娘有点娇羞,脸蛋上飞出了两朵红云。
在我的印象里,阿娘的脸一直板着、皱着,没挂过笑容,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态。依我的的话说,她是一条冰冷的蛇,有时也让我心生惧怯。今个儿,她真漂亮,漂亮得如出嫁的新娘。
这是我们一家人最幸福的一顿饭。我们围桌而坐,阿娘还煨了一壶酒,和冲爹对饮起来。席间,冲爹的脸上显露幸福的神色。什么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眼前的冲爹就是浪子回头,如今的他给我们这个家带来的幸福,支撑起了一片蓝天。
我也兴致盎然,以茶代酒,敬了阿娘、冲爹两杯酒。
冲爹还是不停地咳嗽,有时起身出屋外吐,我和阿娘也没在意,以为他真感冒了。
希儿,你看我们一家三口幸福吗?冲爹实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非常得幸福。我由衷地回答着,以前没感受到这种幸福,但眼前感受到了真正的幸福。
冲爹没再沿这个话题继续下来了,他从怀里摸出了三个红色的小盒子,说,希儿娘,你嫁给我的时候,一没彩礼,二没三金,三是让你断绝了与娘家的来往。我真对不起你,我会通过我的努力,把这一切慢慢地还给你,这是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今晚,我亲自给你戴上,你就是最美的新娘。他边说边给阿娘戴上金光闪闪的项链、戒指、耳环。
冲爹的举动真有些怪异,但又在情理之中,真如他自己所说,他欠阿娘太多太多。我也是这么想的。
饭后,冲爹显得力不从心,有些疲惫,阿娘扶着他进了房间。
我进了我的房间,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却久久不能入睡,听到冲爹和阿娘的谈话,谈话中提到了我的名字,我的耳朵竖了起来。
希儿娘,如今提倡优生优育,生一个算一个培养一个,我俩齐心协力,把希儿培养成人,将来去城里工作。
嗯,希儿爹,我也是这么想的,多生一个多一个负担。
希儿娘,希儿快要上中学了,成绩不错,是棵好苗子,我已经给他备足了将来去城里读书的学费,全存在这张卡里,你给他保存好,专供他读书用,不能移作他用。
好的,希儿爹,你真有心,还记得你空手把我背到湾北的那天,我对我的爹娘说过,你一定会变的,一定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今你做到了,我很欣慰。
我听到阿娘开锁开箱的声音,她把那张卡放到了箱底。
希儿娘,我们只想要一个希儿,不想再要娃儿,刚才希儿也说过“一家三口真幸福”,干脆,赶明儿,我们去街上医院把手术做了,以绝后患。
好长一段时间沉默,沉默得让我感觉到室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尽管我不知道冲爹嘴巴里的手术是什么?但我感觉到阿娘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好吧,希儿爹,你是男人,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我听你的。
接下来是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好像还有床铺咯吱咯吱的声音,期间还伴有冲爹的咳嗽声。我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第二天,阿娘和冲爹就去了街上。事先,阿娘已说好了,让铁蛋晚上陪我。期间,冲爹也回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来去匆匆的还有他那不停歇的咳嗽声。
过了三天,阿娘回来了,脸色苍白,佝偻着,她真做了手术。手术是结扎手术,是冲爹对我说的。他说,希儿,你阿娘做了结扎手术,这些天,你要多干些家务活儿。至于什么是“结扎”手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的手术,大概是挨了刀吧,反正做手术都得挨刀子,我是这么想的。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结扎”做的是绝育的手术。
冲爹在临走的前一天下午,这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万里无云,天空碧蓝碧蓝的,蓝得让我感觉到了冲爹的那种深沉。午饭后,阿娘打了点滴后,躺在床上休息,冲爹把我拽进家门,进了杨树林,他的脸很深沉,深沉得如蓝蓝的天。
冲爹一阵阵剧烈地咳嗽,他还掏出了烟抽起来,浓烈的烟雾在叶隙间透下的阳光照耀下格外醒目。
冲爹,你感冒了,咳嗽得厉害,烟还是别抽了。我说。
冲爹没有理会我,仰头凝望着那一棵棵矗天的冲天杨,眉头拧成了“一”字。他又开始咳嗽起来,右手在胸脯前揉了揉,然后捂住嘴巴,使劲地吐。
我斜眼睨看了一下,只见他的手掌咳出一口鲜红的血,如雪地的梅花,鲜红鲜红的。冲爹,你病得厉害,要看医生。
冲爹用手纸擦净了手掌,抚摸着我的头说,我的希儿懂事儿了,晓得心疼阿爹了,阿爹没事儿,别担心,前些天在街上的医院看过了,医生是上火了,牙龈出血了。
冲爹凝望着那一棵棵高大、伟岸的冲天杨,给我讲了杨树湾杨树的来历。
我听得入了迷,有些激动,更多的是感动,说,冲爹,您真了不起,您做了件造福子孙的大事儿。
冲爹听了,像个小娃得了奖状似的,呵呵地笑着,右手不停地搔着脑袋,说,希儿,我那只是“无心插杨杨成荫”了。
这也许是冲爹有生一来第一次得到别人的表扬,不像我在学堂里常得表扬,且奖状已经贴满了半面墙,且是他的儿子表扬了他,他很激动,因为他呵呵的笑脸上流下了两滴激动的泪水。冲爹,您现在变了,变得是我真正的爹了,就如这一棵棵冲天杨一般高大、坚韧,永远留在我记忆的深处。我的作文一直都是班上的范文,表达的时候就如我的笔尖流露出来一样。
冲爹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竟呜呜地哽咽起来,热泪流到了我的脸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沉的父爱。
希儿,明天我又要去煤洞子挖煤挣钱了,你在家里不仅要照顾好自己,还要照顾好阿娘,做一个懂事儿、勤劳的娃儿,将来有了出息,如这冲天杨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点了点头。
冲爹又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嗽声在深幽、寂静的杨树林里久久回荡。
第二天一大早,冲爹背上行囊又去了煤洞子,一路上洒下了他的咳嗽声,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
六
阿娘的心情变得极坏,动不动就冲我发脾气,有时还破口大骂,骂我“孽障”“逆子”“白眼狼”。我真不知道她为何冲我发脾气、骂我,心里委屈极了。我的成绩一直年级第一,写出的作文不仅班上是范文,还上过一些小报,每次月考都捧回一张奖状,这些都是每个父母引以为豪的事情,而她却从不在意这些。她以前都没有这种坏心情,哦,对了,自从手术之后,冲爹一去不复回的时候起,她就有了这种坏心情。好在我已经去了湾外的中学读书,寄宿在湾外的学校,不知道啥原因?学校每半年不仅给了我生活补助,只要有爱心人士捐助,都会有我的份儿。我在中学里生活得无忧无虑,听老师的话,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学习上,以报答老师和爱心人士们的恩情。这样以来,我的性格也没有丝毫受到阿娘的影响,毕竟每周只有周末在家过上一天多时间,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度过的。
阿娘板着脸、佝偻着腰,嘴巴里低声地呻吟着,一副很难受的样子。
我终于猜到了,阿娘肯定是做坏了手术,留下了后遗症。每逢变天刮风下雨,她就特别得难受,上不坡下不地。手术是冲爹让她去做的,冲爹不回来了,她就把这种责任迁怒到我身上,因为她身边没有人可迁怒的了。我真倒霉,盼望冲爹早些回来。可冲爹如人间蒸发了似的,没有了踪影,就是不回来。
有个周末,阿娘的心情略好一些,那天晴空万里,湾里人都在田地里劳作,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我回到家不见阿娘,想必她在地里劳作,我放下书包,去了地头。阿娘也在地里锄草,我便帮着拔草。
希儿,回来了,你好好学习,家里的活儿你甭管,有我就行了。
阿娘,冲爹咋不回来呢?铁蛋爹都回来抢忙了。
死了,不回来了,大骗子。
然后她就一句话就不说了,埋头锄草,尽把几棵茁壮的禾苗给锄掉了。她有些心不在焉。
我想阿娘肯定想着心事儿,这心事儿埋藏在她的内心最深处,不愿向我透露毫厘。阿娘,你有什么心事儿,跟我说说,别憋在心里,冲爹为啥还不回来呀?
死了,不回来了,大骗子。她又重复了这那句话。
我赶紧闭紧了嘴巴,再也不敢问了。以后只要问到或谈到冲爹的话题,她都是这句话来回应我。久而久之,我不再问了,她也忘了那句话。冲爹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慢慢地抹去了。
不过,她有时也有心情好的时候,就是冲爹去了煤洞子之后,没过多长时间杵头叔就回了。当时我就心生疑惑,冲爹咋不跟杵头叔一起回来呢?当这个问题在我心头萌发时,我就问了阿娘。她说,你爹为了你有个好前程,在煤洞子加班挣钱给你攒着,将来好上大学。这是她唯一一次提到冲爹时不同的回答。
杵头叔回来了,冲爹没回来,那些天我观察到了,阿娘的脸色很难看,神情很忧伤,每次都杵头来到我家的地头帮着干农活,安慰着阿娘。每次杵头叔来的时候,阿娘的脸上会挤出一丝微笑,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心想,杵头叔会不会对阿娘有意思?尽管我小,但常听到湾里××阿娘跟××阿爹好上了,气得两家干了一仗。不过,这些绯闻我漠不关心,冲爹给我家盖起了楼房,阿娘从未湾里的其它男人挤眉弄眼,这一点我可以保证,阿娘对冲爹是一心一意的,不存在红杏出墙之类的事情。杵头叔的目光总是怪怪的,总是盯着阿娘看,怎么形容呢?就如池塘里的蚂蝗叮着人的脚肚子吸血。目光火辣辣的,是那种风含情、水含笑的脉脉情愫。阿娘的脸总被他的目光盯得红红的,低着头,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少女时代,害起羞来。
看到这种情形,我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恨起杵头叔来,不吃他给我买的零食,也不亲近他。见他要来我家时,我就提前把大门关了起来;见他要来地头时,我就事先跑到土路上挡住了他的去路。阿娘看在心里,但她又不好阻止我,脸上挂着的是焦虑。这是我还在湾里上学的那段时光。
又过了一段时光,我去湾外上学了,在湾里的时间就少,中学的学科比小学增加五科,学习压力大、时间紧,而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在学习上容不得半点粗心大意,更不允许思想开小差,我的所有心思、精力都扑在学习上,把杵头叔那脉脉的目光和阿娘脸上绯红的云朵早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临近年关的那个周末,一放学,我就急急地背上书包往家里赶去,冬天天短夜长,我得赶快些,否则,等赶到杨树湾会抹黑,害得阿娘又要到湾口接我了。最可气的是,刚出校门口不远,我就被湾里的王大妈给叫住了。
希娃儿,到大妈这儿来,大妈等你好长时间了。
我一头雾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王大妈哪有这闲心来接我?她是湾里有名的媒婆,做媒是十做十成,没有一桩不成的。她找我干啥?我可是个懵懂少年,还没到成家立业的年纪,正是读书的大好时光,根本不需要娶媳妇,更不需要月下老人。我心里嘀咕着,王大妈是不是找错人、走错门了?
王大妈,你叫我?
快来,希娃儿,大妈陪你一起回杨树湾。
我半信半疑地走近了王大妈。
她从兜里掏出了一袋果糖塞到我手里,说,希娃儿,吃糖,在学校里伙食差,吃糖补补营养。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没有推辞王大妈的果糖,心想,我就是一个求学的学生,王大妈求人办事也不会求到我身上。我吃下了一颗果糖,甜蜜蜜的,甜到了胸口。
王大妈拉住了我的手,怜悯地抚摸着瘦瘦的手,说,看把娃儿给瘦的,回头我给你阿娘说说,让她给你补补营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谢谢王大妈。我的心里暖暖的。
哦,话又说回来,家里还真苦你阿娘,既当爹又当娘,忙了地头还要忙家里,要是有个帮手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刹住了话头,拿眼睛瞅了瞅我,看我的反应。
我不知道她话中有话,随口答道,我就是阿娘得力的帮手,每个周末我都会帮阿娘干很多活的。
希娃儿,你是个学生娃儿,是古时的秀才,出不了力的,长期下去,会把你阿娘累坏的,要是杵头过你家帮忙就最好了。
王大妈,杵头叔经常到我家帮忙。
希娃儿,这个我知道,我说的意思是若你杵头叔吃住到你家,给你当个后爹就好了。
啥?我有冲爹,杵头叔咋能给我当爹呢?
我终于明白了王大妈找我的目的,是给阿娘说媒的,来征求我的意见,冲爹虽然不回来,但他仍然是我的阿爹,是阿娘的丈夫。我说,王大妈,你老糊涂了吗?我阿娘有我冲爹,你想挣说媒钱想疯了吧,走错了门吧?
你冲爹早死了,死在了煤洞子。
你胡说,冲爹没回来是因为他要挖很多的煤挣更多的钱,将来供我上大学。
冲子早死了,死在了煤洞。她又补充了一句。
你咒我冲爹,不得好死,死在大年初一。我实在可气,怒火一下子上来了,回咒着她。
王大妈气得直哆嗦,嘴巴裂歪了,举起巴掌要抽我。
我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阿娘正在擀面条,灶堂的火苗正旺。
阿娘,冲爹死了吗?
阿娘手拿着擀面杖怔在那里,脸部抽搐了一下。
王大妈咒冲爹呢,我回咒了她,咒她死在大年初一。她真是老糊涂了,还说要杵头叔到我们冢吃住,当我后爹,我才不答应呢。
阿娘听了我的话,咣当一声,她手中的擀面杖掉在了地上。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说,希儿,别听王大妈胡说,就算冲子死了,我也不会嫁给你杵头叔的!
阿娘说得很坚决,不像是说假话,我相信她的话。
王大妈在我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她的做媒生涯大打折扣,有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些事儿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关键是阿娘的意见,是她思虑不周。
自此,湾里、湾外的媒婆从没有在我面前提及过阿娘,我的心中依然活着我的冲爹。每个周末回到湾里,不再见到杵头叔来我家串门,或是窜到地头干活,有时远远地见了,他也是刻意地走弯路背过我,不见面也好,免得碰着了尴尬。至于我不在湾里的日子里,他背着我和阿娘勾搭没有?或是我家的田地他承包了?反正我没看见,也不相信湾里人的流言蜚语,眼见为实,我没看见都是虚的。
我再也没在阿娘面前提过冲爹,她的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冲爹的形象也就渐渐被我遗忘。
七
进入高中以后,我回家的时间就更少了,因为高中在城里,县城离杨树湾两百里地,是那凹凸不平、翻山越岭、环绕回旋的公路,来回得一天颠簸,加上我晕车,不划算。穷人的娃儿早懂事儿,每个周末,我在一家快餐店寻得一份打临工的工作,一个小时10元,一天我会干10个小时,两天会把我一周的开支挣回来。闲暇之余,我便一头钻进了学校的图书室,博览群书,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我就这样打发着我的周末。
每年“五一”小长假的时间,我还是回到湾里,时间久了,我就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月是故乡明,我怀念家乡的杨树林、怀念家乡的阿娘及发小铁蛋。前些天,我回到阔别半年的杨树湾。刚到湾口,被正在地头干活的铁蛋喊住了。
杨明希,是你吗?你可真是稀客。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张望着。
一个矮粗、墩实的汉子来到我面前,后面还有一个拽着他衣襟的娃儿。我没有认出来人,满脸的迷惑。你是?
我是铁蛋呀。他呵呵地笑着,笑脸上满是憨厚。
我迷惑的目光转向他身后怯生的娃儿。
这是我的儿子,前年狗年生的,叫狗蛋,狗蛋,叫叔叔。
铁蛋生狗蛋,这名字好。
狗蛋躲在他的屁股后面,怯怯地叫了声,叔叔好。
我摸了摸衣兜,空空如也,铁蛋,我这走得急,也没给狗蛋买糖果。
明希,甭客气,你还在读书,是个寄生虫,等将来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再买也不迟。
铁蛋从兜里摸出一盒劣质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来一支。
我摆了摆手,说,铁蛋,我还是个学生娃,不抽烟的。
铁蛋呵呵地憨笑着,自个抽了起来,说,明希,你不在家的日子,多亏了杵头叔。
我们这一代的人见了杵头都叫“杵头叔”。
铁蛋,你咋又提到杵头叔?我阿娘咋了?我心里一惊,这几年来,几乎没再叫过“杵头叔”,提到杵头叔,一定与阿娘有关。
铁蛋被我的疑问怔住了,继而呵呵地笑着,拍了一下脑袋,哎,看我这记忆,倒忘了你是忌讳提到杵头叔的。
我也呵呵地笑着,说,铁蛋,既然提到了,但说无妨。
明希,你阿娘曾经做过结扎手术,由于术后感染了,留了后遗症,每逢变天都痛得要命,体力也不如年青的时候,杵头叔不仅照顾你阿娘,还把地头的活儿全包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去湾外上初中的时候起,杵头叔就承担了照顾你们这个家。他狠狠地吸了口烟,烟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浓。
那时候阿娘和杵头叔不是断了吗?
咋能断呢?你阿娘和杵头叔肯定有故事,只不过你蒙在鼓里罢了。
我蒙在鼓里,你知道的,我和湾里的王大妈曾干过一架,咒她死在大年初一。
是的,有这档子事儿,湾里人都不敢在你面前提杵头叔了。
我觉默了,铁蛋是我的发小,不会骗我的,也只有他敢在面前说真话。我只关心阿娘,转换了话题,铁蛋,我想知道,阿娘为啥要做结扎节育手术?我已经成年了,知道避孕的法子很多,没必要结扎,而且如今的青年夫妇都不结扎了,公家还提倡他们生育二胎。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想必是为了你吧。
为了我?阿娘结扎我的冲爹带她去的,咋会扯到我身上?我的记忆里记得那天冲爹给阿娘买了“三金”,还给了阿娘一张卡。
这么说来,是你阿爹逼着你阿娘去的。
铁蛋,你咋说得这么难听?冲爹没有逼着阿娘。
那肯定是你阿爹引诱你阿娘去做结扎手术的。
铁蛋说“引诱”还说得过去,那天,冲爹没有绑着阿娘去街上的卫生院,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能说成“逼迫”。铁蛋,冲爹为啥要这么做?
这我也说不清楚了,可能是为了你,因为女人结扎之后不能生娃儿,你阿爹怕你阿娘日后又生了娃,把给你的爱全部转移了。
有道理,冲爹那天晚上也这么说的,铁蛋,有时间我俩再聊,我要回去看看阿娘。我心里有些着急。
急个啥?明希,你这放了几天假,有时间好好看看你阿娘。
哎,我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铁蛋,你不说我阿娘后遗症又犯了吗?我还是赶快回去看看吧,我想她了。我不等铁蛋再啰嗦了,就迈开了步子,小跑起来,向家里奔去。
远远地,一阵风把铁蛋的嘟哝声传到了我的耳朵:还真像杵头叔,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我不服气地扭头回敬了一句:铁蛋,你才跟杵头生得一模一样的,傻拉吧叽、蠢头笨脑的。
我一口气跑回了家里,推开了房门,叫着,阿娘,我回来了。
门是掩着的,堂屋里没人,我又推开了阿娘房间的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阿娘躺在床上,杵头叔正弯着腰喂着阿娘什么,显得有些亲密无间。大白天的,杵头叔竟然出入阿娘的房间,他俩之间到底干了些什么见不得的事情,这下可让我逮了个正着。
首先扭过头的是杵头叔,啊!杵头叔的眼睛惊得如牛眼睛,面如土色。希——希娃儿——你——回来——了——你阿——阿娘病——病了——
他结结巴巴吐出了一串字后,从我身帝挤了过去,仓惶而逃。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房间里多了一个他而呆住了,等我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他已跑得老远了,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我蓦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那身影还真像我的身影!
阿娘在房间里咳嗽了一声,我只得返回房间。阿娘有些怨气地望着我。我的心像吊着十五水桶,七上八下的,不知怎么办好。
希儿,回来也事先打声招呼,阿娘好给你做点好吃的等着你。
我的眼里满是恨意。阿娘,不是不让杵头叔再进我们家门吗?他咋又来了?
希儿,坐,听阿娘说。
我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红枣粥。
希儿,这几天我有些不舒服,幸亏你杵头叔天天照顾我,哎——
阿娘叹了一口气,一脸的病容,苍老了许多。
我连忙端起粥,一勺一勺地喂着阿娘。
阿娘的眼里噙着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感动,她继续讲完那天她没有给我讲完的故事。
湾南那个叫囡囡的少女,跑回家里之后,茶不思饭不想,面对两个小伙子,她该如何抉择?两个小伙子都是她的发小,都有着感情,凭心而论,她心底里已做成了嫁给杵头的准备,可是冲子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她吃了冲子唆过的樱桃。她应该是冲子的女人了,可心里总不甘心,无法面对杵头。思来想去,想了十来个白天和夜晚,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那天,囡囡约来了杵头和冲子。她让冲子在杨树林外等候,和杵头有话说,钻进了杨树林。杵头,过一会儿,我就要嫁给冲子了,你有话说吗?杵头有些木讷,嘴巴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谁知,囡囡把的樱桃秀口凑了上去,两人紧紧搂成了一团,在松软的滩地上翻滚着,他俩合二为一、热血澎湃,冲天杨的叶子啪啪作响,奏着人间闻美妙的乐曲。他俩偷吃着人间最香甜的果子,喘吸着,品尝着……
出了杨树林,囡囡对冲子说,冲子,把我背回家,我就是你的女人了。
冲子蹲下身,背起了囡囡,一路上飞跑着跑回了她的黑屋。
阿娘关于囡囡的故事讲完了,她的面容安祥,似乎不后悔自己做了什么。
我听了,总感觉有关囡囡的故事,阿娘不该对我讲这么多,也许她只需要含蓄地讲那么几段,起到含沙射影的作用即可,可她还是讲完了。阿娘,难道这个囡囡就是你吗?
阿娘点了点头,说,希儿,这些年要是没杵头叔的帮衬,我们家也不可能度过难关,你也不可能上初中、高中,更别指望将来上大学。
阿娘,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何要结扎节育呢?
阿娘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说,希儿,我结扎节育并不是我的注意,对于我来说,肯定不愿去挨那一刀子,都是你冲爹的主意,那晚,你睡着之后,他对我说,若我不结扎,那张十万元的卡不会交到我手上,我害怕你冲爹在外面胡混,就答应他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冲子为啥硬要我结扎呢?到现在,我还是没想明白,但有一点,我想明白了:他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是的,冲子怕我心生念头,对你不好。
什么念头?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没啥念头,阿娘这不是好好的,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也不会让你杵头叔住到这房子里来,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
阿娘的话说得我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了。
希儿,你还没有吃饭吧?阿娘这就去厨房给你弄去。
阿娘,你别动,病着呢,我去。
傻希儿,人逢喜事儿精神爽,今个儿你回来了,阿娘高兴,病全没了。
她强撑着身子起来了,佝偻着身子向厨房走去。
我眼睛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跟着阿娘蹒跚的脚步去了厨房。
八
我在湾里呆到临近上学,不得已才离开。这些天,杵叔很知趣,和原来一样,再也没有在我的视线里出现过。我天天陪着阿娘,阿娘很开心。以前,和阿娘在一起的时候,阿娘总板着脸,似乎不待见我,我也过得很压抑,近些年,我远在他乡,距离产生了美,和阿娘见得少了,突然在一起,有咱难分难舍的感觉。每天,除了把家务活干完之后,还把地头上的活打理得差不多了,说也怪,这些天,阿娘的病似乎好了很多,腰板挺得直些了,干活也有劲了。我想,这是我和阿娘久别重逢带来的力量吧。
很快,我又要出县城高中了。一大早的,阿娘就起来给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如署条、杮饼、核桃等等,让我在学校别饿着了。我让阿娘别送我,她坚持要送我。走到河滩边的杨树林时,风吹杨树林沙沙作响。我望着那一片冲天杨,想起了冲爹,问,阿娘,冲爹啥时候回来?
阿娘一怔,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问,希儿,你说啥?
阿娘,我问冲爹啥时候回来?我又说了一遍。
冲爹?回来?阿娘的声音很低,脸色异常难看。
我察觉到了异样。
希儿,你的冲爹早就回不来了。阿娘说着,极其痛苦,面部抽搐了一下。
冲爹咋就回不来了?他不是在煤洞挖煤挣钱供我上大学吗?
阿娘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哭诉着,和着沙沙的杨树叶。希儿,阿娘对不起,不应该没有早告诉你,你冲爹就是那次让我做了手术后去煤洞子后遭煤洞子塌方被塌死了,有十来年了。
十年来了?冲爹死了十年了?阿娘,你为啥要欺骗我?
希儿,不是阿娘欺骗你,是你冲爹欺骗你,你知道吗?你冲爹被埋煤洞子后,尸首被塌成了肉浆,不成型了,矿上就让他烧成了骨灰,让你杵头叔带回来的。同时,还带回了遗言:不让希儿知道我死了的消息,免得影响希儿的成长,不挖墓穴,把我的骨灰撒在杨树湾的杨树林里,让我日日夜夜守候着那片冲天杨。这是你冲爹的遗言。
阿娘哭成了泪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对冲爹还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
阿娘,冲爹不让把骨灰埋进墓穴就是为了不让我知道他死去了,是吧?
阿娘点了点头。
我鼻子一酸,两行泪水顺成脸颊流了下来,冲爹,我活在你善意的谎言已经十年了,为了我的成长,您默默无闻、不立墓碑,魂洒杨树林,真是个伟大的父亲!
我跑进了杨树林,面对着一棵棵高大的冲天杨,扑通一声跪下了,苍天在上,冲爹,请接受我的祭拜吧。我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冲爹,你看到了吗?希儿给你磕头了。风沙沙地吹着,以树为琴,吹奏忧伤的衷曲。我在杨树林里疯跑着,追寻着您的骨灰、您的坟茔,一切都化为乌有。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冲爹,您在哪里?风呜咽、鸟哀鸣,没有您的回音。我拥抱着那一棵棵伟岸、高大的冲天杨,冲爹,我拥抱着您了,您就是这冲天杨。
阿娘掰开了我的手,哭着说,希儿,你别这样,都怪我这张臭嘴,瞎说些啥呀,害你伤心了。她边说着边抽自己嘴巴。
阿娘,您这是干吗?我连忙拽住了阿娘的手,强忍住泪水,止住了哭声。我不能再让阿娘伤心了。阿娘,冲爹已经去了多年,我不应该惹您伤心。
阿娘,我知道冲爹为啥非要你结扎节育呢?我一下子明白冲爹生前的用意。
希儿,我早就想明白了,只是不想给你说,你冲爹担心我改嫁再生娃儿,怕他死后你受苦、没人爱,非让我结扎绝育永绝后患。一个结扎不生育的寡妇是没人要的,因为男人都自私,不会白养他人娃的。
阿娘,您受苦了,冲爹的这种想法不对,他的自私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不,逝者已矣,他早了结了私心,他让我的幸福建立在您的痛苦之上,阿娘,我对不起您,误解您了,您应该和杵头叔组合成了一个家庭。此时,我多么希望杵头叔就在身边,能听到我的话语。我误解他太多了。
傻娃儿,你胡说些什么呀,阿娘都一把年纪了,还组合什么家庭,羞不羞。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想弥补冲爹的自私,尽管那是伟大的父爱,但它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阿娘,您应该和杵头叔生活在一起,彼此照应。
希儿,别说些糊涂话,自从我进了黑屋和你冲爹生活一起,我是清白的,没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儿,你也别多想了,安心读书,十年寒窗无人问,你马上就要高考了,好好考,考上省城的大学,才是对我和你冲爹最好的报答。阿娘抚摸着我的头说。
我点了点头。
希儿,时间不早了,快,我们快去湾口,免得错过了客车。
我背着行李,挽着阿娘,快速地向湾口走去,一步三回头地惜别了那片绿海。
湾口的公路上,我登上远行的列车,挥手向阿娘告别。阿娘向我挥起的手臂一直没放下,儿行千里母担忧,阿娘,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回去吧。再回首,当阿娘佝偻的身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时,我的眼泪又禁不住涌了出来。阿娘,冲爹不在了,你要好好活着,等儿有出息了,一定把您带到城里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列车已经行出了很远很远,把我思绪拉得很长很长。铁蛋的话在我的耳旁回绕:明希,你长得太像杵头叔了。真的吗?我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好长时间没瞧过杵头叔了,对他的印象也有些模糊,前几天细瞧了他远去的背景,那身个、块头还真的跟我一模一样。我又想到了阿娘的故事,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一个她愿嫁而又没嫁的人,那个人就杵头叔。结合这个故事,我打了一个寒颤。难道我是杵头叔的种?不!绝对不是,我在心底歇斯底里地叫着。若真是这样的话,对冲爹就太不公平了。不!我永远都是冲爹的儿子。
想到了冲爹,我突然想到了刚才阿娘在杨树林转述的冲爹的遗言。冲爹难道是神仙,未卜先知?他很年轻,怎么就知道自己要死、被埋煤洞子呢?还有,冲爹非要让阿娘手术节育,他为什么事先安排这一切?还给留了一张卡,供我上大学。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阿娘是局中人,她一定知道答案。阿娘,我想问您一个事儿。我陷入疑问中,失口叫了起来,引得一车人都向我投来了惊诧的目光。我闭住了我的嘴巴,等下次回家,我一定要向阿娘问清楚这故事里的故事。
九
同学们把高考的时间称为“黑色七月”,而我不这么认为这时节是初秋时节,碧空气爽,一点儿也不紧张、害怕,因为我功在平时,根本不需要“过五关、斩六将”,一路上是手到擒来,很轻松。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我就是这类型的。三天考试很快就过去,有些同学心急如焚,夜夜煎熬睡不着觉,而我却是夜夜酣然入梦,因为我早已胸有成竹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学校的光荣榜贴出来了,位于榜眼,被省城重点大学录取了。我怀揣着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飞回了杨树湾。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哀。我不算少小离家,只是时隔半年,这次我金榜题名,有种凯旋而归的感觉。屈指数数,远的我不知道,杨树湾的先祖有几人中举,就拿眼前来说,我这一代人乃至上三代下三代,没有飞出“金凤凰”,也没有跃出“农门”的“俊龙”。我是杨树湾首个上省城念书的天之骄子。
我的心儿怦怦跳,一下子跳到了心窝上;穿越千山和万水,只想把美好的消息告诉您。阿娘,您听到我的心声了吗?溪水潺潺,鸟儿欢唱,山风作伴奏。我的心情愉悦极了,一切都那么惬意。人生三大幸事:老年得子,洞房花烛,金榜题名。我这是人生幸事之一。
我止不住我的脚步,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家。我惊呆了,大门是铁将军把守着,难道阿娘又去了地里,这个时辰,太阳刚升起山坳一竿子,湾里庄户的烟囱都冒着青烟,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我为了早点儿回湾里给阿娘报喜,特意起了个大早,坐上回湾里的第一班客车。
阿娘——阿娘——您在哪里——阿娘——
我着急地大喊起来,没有回应,难道阿娘还在早睡?不可能,阿娘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再说了,阿娘不可能反锁大门睡大觉。我扫视了一下屋前的晒场,心猛地颤栗了一下。晒场乱七八糟的,有长条凳和方桌模七竖八地摆放着,地面满是果皮纸屑及瓜子壳,一片狼藉,没有收拾。不会的,阿娘是个爱干净的人,不论天晴下雨,都会把房前屋拾掇得整洁、舒爽,从没如此邋遢。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正门门坎下还有一堆纸灰,是那种黄纸钱烧的,风轻轻吹过,纸灰及黄纸烧过留下的残垣断壁随风吹起,打着卷儿,四处飘散。我心一惊,悸动了一下,难道我家办了丧事儿?又是给谁办的丧事儿?一定得找到阿娘问清楚。我正准备跑去地头寻阿娘。
希儿,你回来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嘶哑,低沉里带着沉重的悲伤,吓了我一跳。我扭头望去,只见一个灰不溜的男人从我家的屋后钻了出来。此人衣冠不整、头发油腻、胡子拉茬、面容憔悴。我以为湾外流落的人窜到湾里来我家寻吃的贼,吓得退后一步,拉开架式,准备与其搏斗。
希儿,是我。
男人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似乎几天没吃饭,没有力气没精打采的。我还是没认出来,但声音有些耳熟。
是我,你杵头叔。男人的声音提高了一度。
杵头叔?你咋成了这个样子?我阿娘呢?你鬼鬼祟祟钻到我家屋后干啥?你是不是趁人之危,勾引我阿娘……
上次回家,听了阿娘的述说,尽管我对杵头叔的看法有所改变,可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又气不打一去出,最恶毒的话随着我一连串的诘问毫不留情地掷到他的面前。
杵头叔一下子懵了,他鬼鬼祟祟、缩手缩脚,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令我生烦。还不快滚,我不愿再见到你,一副怂样!
杵头叔憔悴的脸被我奚落得通涨成猪肝色,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通红,充满着怒意。
怎么?还不服气?我阿娘说了,她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你的,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熊样,痴人做梦。
面结他的怒意,我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故意激怒他,让他远离我的家门。
希儿——息——息怒——你——你阿——阿娘去——去世——世了——
他的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地吐出了上面的话。
我阿娘活得好好的,你阿娘才死了呢,死在大年初一早上,路上死路下埋。我毫不客气地回敬着,骂罢,我有些后悔,我是考上省城重点大学的天之骄子,咋成了乡下的泼妇骂街?
希儿,骂够了没有?你阿娘死了!
他突然变成了一头怒吼的狮子,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声音之大、之严厉,差点儿把我的耳膜震通。奇怪的是,他竟不结巴了,自此之后,他的话语变得正常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我深知这道理,还得了呢?给脸不要脸,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老虎不发威,以为我是病猫呀。我顺手抄起了一条板凳,举过了头顶。
杵头叔并没有向我扑来,而是蹲下身,双手捂面,呜呜哽咽,继而嚎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掸,一个男人流泪,娘们似的,更让我看不起。我手中的条凳张牙舞爪,随时扑向他。
希儿啊,砸死我吧,我有罪,没照看好你阿娘。
他的哭声如怨如诉,伴着风声,我的心一下子凄惨起来。咣当一声,我手中的条凳重重地掉在地上,伤成了几段,无声地躺在那里,很委屈。
难道这是真的?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怒火全消,灌满了凄凉。
杵头叔,我阿娘真的死了吗?我的眼泪如泉涌一下子喷了出来。
杵头叔没有回答我,他埋头恸哭,哭得更凶了,嚎哭声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我的阿娘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伏了身子,爬在杵头叔的肩膀上恸哭起来,很快,我就成了一个泪人儿。
时间一点点地滴嗒滴嗒,风无语,苍穹中飘着几朵白云,那是天空挂下的挽联吗?疾劳早夺慈母命,悲风难诉儿女情;莫报春晖伤寸草,空余血泪泣萱花;滋竹当风空有影,晚萱经雨不留香 ……
两个大男人相互搀扶着恸哭了很久很久,哭干了眼泪,哭干了心。
我止住了眼泪,蓦然发现,杵头叔乱糟糟的头发中参半了白发,他也经不住岁月的浸蚀,慢慢地老去了,风华易逝。逝者已去矣,活着的人还需继续把日子过下去。这些天,杵头叔一定在操办阿娘的丧事儿,几夜都没有合眼,不能再让他伤心了。
杵头叔,别哭了,阿娘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杵头叔止住了眼泪,嘴角依然嗫嚅着,希儿,你还没吃饭罢,我这就给你去做。
杵头叔,我不饿,你休息一会儿,这几天把你给累坏了。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言语无法表达我此时的感受。我搬过一条条凳,和杵头叔坐在一起,替他拍去了身上的尘土,问,杵头叔,我阿娘咋去得这么突然呢?
杵头叔说,囡囡真是个慈爱、伟大的母亲。
我知道他嘴里的囡囡指的是我阿娘,阿娘是他心中的女神,令他此生终身不娶,守候一辈子。
杵头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叙说了事情的经过。
希儿,你阿娘的病根是手术病留下的后遗症,长年积劳成疾,最后成了顽疾,长成了肿瘤,进而发生了癌变。
杵头叔,阿娘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久病成医,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病情。
那她为啥不去医院治病?
她舍不得钱,要把钱攒起来供你上大学。
我的眼泪又涮地一下流了出来。阿娘,您咋不早告诉我你的病呢?我宁愿不读书不上大学,也要把你的病给治好。
希儿,别哭了,你阿娘知道你是块读书的料子,她再苦再累也强忍着,省吃俭用,为的就是你将来有个好前程、光耀门楣,你阿娘和你冲爹在那边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杵头叔,半年前,我回来过一次,您知道的,阿娘还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
那个时候,你阿娘的病反复反复发作过好几次,夜夜疼痛得要命,呻吟着难以入睡,我跟她说,让你回来看看她,也许她的病给好一些,而被她阻止了。她说,希儿现在正是紧火候的时候,高三了,明年就要高考了,不要为了我这点小病而耽搁了他的课程,影响了高考,那将后悔一辈子。她硬撑着,就是不让我叫你回来看她。母子连心,那天,你回来了,这是我没想到的,更是你阿娘没想到的。
杵头叔说到这里顿了顿。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再责怪他。
我忙说,杵头叔,以前及今天发生的事儿,都是我错怪了您,对不起。
杵头叔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一摆泯恩仇。他继续说道,其实,你那次回来,你阿娘已经病得倒床了,下不了地,可就是有些邪,你一回来,她的病就好了大半,活蹦乱跳的,还窜到了地头,湾里人说,那是回光返照。你一走,你阿娘又一病不起,下不了床。我说,不行了,再把希儿叫回来,这样,你的病就好了。她咬着牙齿说,不行,杵头,我不会死得那么快的,我一定要看到希儿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她是个内心无比坚韧的人。这半年的时间里,当逢到暖阳高照的时候,我就把躺椅搬到屋外,让她躺在躺椅上,面对湾口的方向,她的心情就好了许多,病情也就减轻了,就这样,一直硬拖了半年。眼看着就熬到你高考的日子了,可就要前几天,天气突变,她发了一顿高烧,高烧不退,最后睁着眼睛叫道,希儿,你考上大学了吗?
我成了泪人,杵头叔又一次成了泪人。
杵头叔替我擦干了泪水,也擦了擦他红肿的眼睛,不知是悲伤还是激动,他终于和我能坐在一条板凳上了。希儿,我们都是爷们,不能流泪,走,去看看你阿娘的坟茔。
我点了点头。
土是新土,还散发泥土气息,一堆黄土诠释着人生的归宿。
杨树湾的河流依然唱着歌,日夜向东流,冲天杨的浓荫里冲出一群乌鸦。呀——呀——呀——叫个不停,增添了这悲伤的色彩。杵头叔在前,我尾随着其后,默默地向阿娘的坟茔走去。
一路上谁也没有言语,似乎在为阿娘的不幸离去默哀。
阿娘的丧事儿是杵头叔一手操办的,我很感谢他给阿娘选了一棺好土。阿娘的坟茔在河滩边上的菜园子上,如今,由于冲天杨的护卫,岸边的菜园子固若金汤,从没有受到河水的侵犯。真是难为杵头叔了,他能想到这块好地,是需要做出艰难的决择的。
地边上的那几棵冲天杨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得需要三个人合抱才能围上一圈。它是冲爹第一次扦插的,是冲爹的化身。不知道杵头叔是不是这么理解,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把阿娘葬于此,高大的冲天杨为那不起眼的坟茔撑起一片绿荫,他俩永远陪伴在一起。
我和杵头叔席地而坐在阿娘的坟茔边。
杵头叔摸出了两支烟,递给我一支,希儿,来一支,悲伤就会随烟消散了。
我没抽过烟,但我还是接过了杵头叔递过来的烟,世事如烟,就让悲伤随烟消散吧。
杵头叔先燃着自己的烟,然后给我点上。他狠狠地吸着烟,鼻孔里喷出一阵阵浓烈的烟雾。我刚吸一口,就被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摁灭了烟头。我突然想起我和冲爹在杨树林的那一次会面,他也是猛烈地咳嗽着。
杵头叔,我记得我和冲爹来过一次杨树林,他咳嗽地厉害,好像痰中带有血。
杵头叔听了,目光里掠过一丝惊诧,继而把目光移向别处,沉默了起来。
既然杵头叔在思虑着什么,我不便强问,只有等待。
希儿,既然你说到这里了,好吧,我就告诉你吧,囡囡也不知道的事情,你俩就静静地听着吧。
风停了,乌鸦停止了哀鸣,河水似乎也停止的流动,随我屏息凝气静静地听着杵头叔的叙说。
十
冲子随杵头搭上了湾外的客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客车颠簸了两天两夜才到达,到达的地方也是山旮旯,但这山旮旯与杨树湾的山旮旯不一样,山底下是煤海,挖出来卖了能变钱,能买房子买饭吃。杵头先前在此煤洞子干过,人头熟,给带队的队长吭个气,他俩理所当然地分在了一组,光着屁股比着鸡鸡长大的,彼此有个照应。
冲子几个班下来,掰着指头算了算,比杨树湾种地收粮食强上百倍。他又细算了一下,加上他夜班的加班费,每天的收入有三大张,每个月闭着眼睛也能挣上八千元,一年至少挣上七八万元,两年下来,推倒黑屋,就可以盖起洋气的楼房了,让囡囡和希儿住进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他的手指头掐来算去的,杵头看在眼里。
冲子,你是不是在收入?啥时候能盖起楼房?
他嘿嘿地笑着,搔着脑袋,表示默认。
不能算,得两年。
嗯,我算了一下,确实得两年。
冲子,你家确实需要盖房,这样,我这一年挣下的钱先凑给你,把你家的房子盖起来,别让囡囡和希儿受苦。
杵头,这怎么行?你家也需要钱。
冲子,我家的房子早已盖了,现在不需要钱了。
杵头,你娶婆娘要钱。冲子说出这句话之后,又后悔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杵头脸一红,埋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暂时还不想娶婆娘。
冲子明白杵头的话里的意思,他的心里还装着囡囡。
杵头,谢谢你。
都是兄弟,不必客气。
一年下来,杵头把他的八万元票子递给冲子。
杵头,你这八万元算我借你的,我会按当前市场的行息给你利息。
冲子,别说这种见外的话。其实,在他的心里,永远装着他的囡囡,只要囡囡生活的好,他付出他的一切都行。
冲子把票子汇给了湾里的囡囡,让她请人盖房子,他在家耽搁划不来。
第二年,冲子又干了大半年,天天早晨、夜间咳嗽,痰中开始带有血丝,后来是整块的血。他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病了?他把自己咯出的血痰吐在手纸上,悄悄地让杵头看。
杵头看了,吃了一惊,问,冲子,你这咯血的情况有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大半年了。
得去医院检查一下。
杵头,若检查我生病了,煤矿是不是会不要我了?
冲子,你说的这种情况有可能。
杵头,既然这样,我不能在矿上的医院检查,得去其它的医院检查。
嗯,冲子,打小你的脑子比我的灵活,明天我们请几天假,去别医院。
第二天,冲子和杵头请了假,踏上了客车,去了与煤矿相隔三百里的一座城市作了检查。检查报告单出来的时候,白大褂医生把杵头叫到了里屋,问,小伙子,病人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兄弟,他的病情咋样?
不太好,检查出来的结果是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生命最长也就半年时间。白大褂医生说得很简洁、明了。
医生,我兄弟还有救吗?
白大褂医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开了,去接诊其它的病人了。
杵头拿着报告单的手不停地颤抖,这张报告单上简单的几行人,就给一个鲜活的生命下达了死亡判决书。
杵头,我的病咋样?医生怎么说的?
冲子,医生说你的病只是受了风寒,普通的炎症,吃点消炎药就无大碍了。
没事儿就好,希儿还那么小,万一我有事儿,叫他以后怎么办呀?
杵头听了冲子的话,心头一沉,是呀,冲子有事之后,最放心不下的是明希娃。
冲子,医生不是说了吗,说你没事,走,咱们赶紧回矿里,免得时间长了节外生枝。
两人又匆匆回到煤矿。
冲子吃了几副医院配给了消炎药之后,还是不见好转,且咯出的血越来越多,晚上睡觉时,前胸、后背、销骨胀病得厉害,是那种钻心的痛,痛得他冷汗直冒。他怀疑杵头说了假话,于是,他趁杵头熟睡之后,悄悄地从杵头的衣兜偷出了那张报告单,又背着杵头去了外面的一个小诊所,请诊所的医生看了那张报告单。诊所的医生说的与城里医院的医生说的一样。他强忍着眼泪,走出了小诊所。那天晚上,他对杵头说,他不上夜班,想休息一晚上,杵头就独自去了。他静静地坐在路灯下,想了一个晚上。医生已经说得很多清楚,最多半年时间,他于不久将离开人世,趁现在还活着他要把所有的事儿都安排好。希儿还小,成绩名列前茅,一定要给他铺就一个好的前程。囡囡年轻,不可能为她守寡一辈子,特别是杵头,心里有着囡囡,囡囡心里也有着杵头,他死后,他俩一定会走到一起。他俩走到一起无所谓,反正他死了,两脚一伸,如死只狗、猪、猫没什么两样,什么都不知道,关键是希儿,若杵头和囡囡睡到了一张床上,再生一个娃儿,那么囡囡和杵头一定把所有的爱都给他俩的爱情结晶,自己娶囡囡本就是不光彩的事情,他俩一定会不再疼爱希儿,更不用说供希上大学了。不,希儿是我的根,我绝不允许他俩这么做,一定要给希儿一个好的前程。头顶上的白炽灯泡闪着耀眼的光芒,他有些目眩。冲子呀冲子,你不是有着聪明的脑子吗?这会儿咋就想不出一个好的主意呢?他忍着疼痛拍着自己的脑门。哦,对了,阻止囡囡和杵头走到一起的唯一法子就是囡囡不能再生育,不能生育的法子就是囡囡做结扎手术。一定要让囡囡做结扎手术,永绝后患。他终于想出了主意,且心决已决,必须回家一趟。他等到杵头下班了。
杵头,我想回家一趟。
是不是想希儿了?
嗯,又有大半年没见着这小子了。
冲子,这大半年我又挣了五万元,给希儿攒着,将来好上大学。
杵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你一共赞助了我十五万元了,再过两年,连本带利,还给二十万。
冲子,你咋又算起了利息?都是兄弟,不必见外。
冲子心里明白,杵头这么帮他,所有的理由都是为了囡囡。
冲子回到杨树湾,连哄带诱,把我阿娘诱到了街上的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而且是做了一个不成功的手术,害了阿娘一生在痛苦中度过。
杵头叔讲到这里,瞅了瞅身边的坟茔,叹了口气,说,冲子真够自私的,但这自私是出于一个父亲的父爱,有罪吗?他似乎在问我。
我无言以对。
杵头叔从兜里摸出了两张卡,递给我,说,希儿,这是你父亲的遗产,供你上大学的学费。
我惊诧,阿娘活在的时候说过,冲爹给我储备了一张卡,眼前咋变成两张?我迷惑着眼睛,并没有接过杵头叔手里的卡。
杵头叔看出了我的心思,又继续他故事中的故事。
冲子安排好家里的事后,没几天又回到了矿上。
冲子,希儿和囡囡在家可好?
杵头,好着呢,多谢你牵挂。
冲子的脸上挂着笑容,精神好多了,一切又回到了以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杵头一直闷闷不乐的,他的心头压着一块砖,那就是冲子的绝症。可冲子自从回了趟家,倒变得乐观起来,好像没有病似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杵头一接加了几个晚上的夜班,这天晚上他休息,轮到冲子加夜班。天一黑,杵头就爬上床,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冲子到过他的床前,摸了他的衣服,往他的衣兜里塞了什么东西。他当时太困了,困得一点儿都不想动,冲子这些天心情极好,根本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病。他就没有翻开衣服,看看冲子到底塞了什么东西。
下半夜,杵头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中,他梦到了囡囡,囡囡牵着活泼可爱的希儿走到他面前。囡囡说,希儿,快叫杵爹。希儿活泼、可爱的脸消失,渐渐庞大起来,变得阴森可怖,大声叫着,你不是我阿爹,我阿爹是冲爹。他的笑脸消失,脸上布满了阴云。囡囡气得直打希儿的屁股。他大声叫道,囡囡,别打了,希儿还是个娃儿,终有一天,他会叫我“杵爹”。
有人在叫,杵头,你醒醒,出事儿,快起来。
杵头被摇来晃去弄醒了。他见自己的床边围了一群矿工,问,出啥事儿?睡个觉都不安然。
李队长出现他面前,脸上堆满了焦急,说,杵头,快起来,冲子出事儿。
冲子出事了,出啥事了?杵头问道。
李队长说,冲子挖煤的地方出现了塌方,他被塌成了肉浆,你是他老乡,快去看看。
杵头三下五除二地穿上衣服,快速奔向了井下,来到了冲子出事的地点。尸体已经被挖出来了,盖了一块白布。他掀开白布一看,血淋淋的一团肉,面目全非了。他扭回头,掉下了泪水。
李队长指挥着手下人把尸体运到了停尸房后,对杵头说,杵头,你跟冲子是同乡,你就负责联系他的家人及赔偿之类的事情。
杵头漠然地点了点头,人都走了,他蹲了下来,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忽然想起了冲子晚上临走来过他的床边,动过他的衣服。他连忙伸手摸衣兜,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是遗书,内容如下:
杵头兄弟:
见信如见我,看罢即吞掉,烂入肚里。
家里的事情都已安排好了,唯独你连本带利的二十万元的借款无着落。我得的是绝症,于世间没几个日子了,今晚我死后,是塌方事故,煤矿会赔付二十万,劳烦你代领,算是我还你的借款。我死后,拜托你办一件事儿,把我火化,悄悄地带回杨树湾,洒入杨树林,不让要希儿知道我不在了的消息。永别了,杵头,我的好兄弟。
简简单单几句,没有署名、日期。杵头突然意识到,冲子早就知道了他的病情,这是一场谋划已久的自杀。他不敢怠慢,按照杵头的遗嘱,得立即销毁,免得矿上发现端倪。他把遗嘱丢入口中,吞了下去。
杵头叔把两卡递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