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苹果

魏红苹这几天心里堵得慌，想叹气又叹不出来，想唱也唱不出来，像丢了魂似的。门前的水泥坚硬无比，失去了往常温柔的一面。每天傍晚，她都会在这条水泥路上借着月光散步。水泥路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就像一条柔软的绸带舒展开去，伸向了远方。不，严格来说，路的一端伸向了山外，那里的视野开阔，逐渐和山外的省道汇合，那才是真正的远方。路的另一端通向了狭窄、荒芜的大山，最后消失在大山里的沟沟壑壑之中。

她走累了，会坐在路的凹口处，这一处是此地大山的最高峰，是山外文明与山里落后的连接处，也是山里、山外人赏风景的好出处，山里人称它“鹰嘴崖”。远远望去，确实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那凹口就是雄鹰张开嘶鸣的嘴巴，四处是怪石嶙峋的黑石，山外人把它称为“石林”。山外人常开车到这里观赏风景，与石林合影。她看得多了，觉得黑石就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灵性，庇护着山里人过上好日子。

她坐在鹰嘴黑石上，俯瞰着山下及远方。思绪把她拉得很远很远，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

她的爹娘给她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红苹。山里人都叫她“红苹果”，这样叫是有根源的。她所在的山村叫坎子山，听其名，就知道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自然条件恶劣，鬼不拉屎、鸟不下蛋。山里有段民谣：山挂云、云飘山，鄂西北边陲坎子山；山中多黑石，林立矗云天；风吹石头鸣，鬼哭狼又嚎……坎子山是大山深处群峰中的最高峰，属于高寒地区，日夜温差大，早晚穿棉袄，午间穿衬衫，一年四季中积雪天气占大半，山上常年刮着“刀刮子”，刀刮子削在脸上，揪心般地生疼，疼过了，脸就红起来了，红起来就不容易消去，常年不消，就形成了红脸蛋，山外人称其“高原红”，而她的脸格外红，是秋天苹果的红，红红的，红得可爱、喜人。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阿爹阿娘却把心放在她身上，因为她是山上人见人爱的红苹果。她成绩优异，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她都是班上第一。阿爹、阿娘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没有怨言，把她从山里供到山外，再苦再累也要把她供成“金凤凰”。

她在记忆的深处极力地搜寻，搜寻这条白带水泥路的过去。她的目光凝视着水泥路，水泥路如衣袂飘飘，舞动着身子，渐渐地，水泥路飘了起来，如一阵轻烟般消失了。她眼前出现的是一条盘旋在山上的石径，弯弯曲曲如一条长蛇，脑海里又显现出惊心动魂的一幕。

那一年，小学毕业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山外的初中，每个周末都会往返这条“蛇路”。石径极滑，她每次都是肚皮贴着石径爬上爬下的，有一段石径还拴着铁索，得攀着铁索蜗行。她瘦习的身体如同风中的小草摇摇摆摆，真让人担心。每次上学、放学，阿爹、阿娘都要把她送到山脚。有一次，差点要了她的小命，如今想起来还心惊胆战，眼前立即浮现出当时的情景。山穷出恶狼，人穷头长虱子。人穷山也穷，山上的柴禾被山里人砍光了，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而光秃秃的山上有奔跑的恶狼。那天，她放学回家，刚到山脚下，就听到一只恶狼在山顶上嚎叫。她吓得连忙爬上石径。夕阳已经落下了山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她的心里，急于爬到鹰嘴处，因为爹娘在那里等她，只要到了鹰嘴处，她就安全了。她爬呀爬呀，腿脚被荆棘划破了，流着鲜红的血，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使尽全力拖着身子向鹰嘴爬去。她爬呀爬，终于爬到了鹰嘴，可等在那里的不是她的爹娘（事后，她才知道阿娘病了，阿爹在家照顾阿娘，脱不开身），等在那里的是那只嚎叫的恶狼，吐着长长的舌头，猩红猩红的。啊！她吓晕了，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大吼一声，接着恶狼嚎叫着，而且嚎叫声渐行渐远，她又被背上了厚实的肩背，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醒来之后，一脸苍白的阿娘抚摸着她的脸，啜泣着，苹果呀，阿娘差点儿都见不着你了，要不是魏老爹路过路过，你就被恶狼叼走了，阿娘就再也见不到你。哇——哇——哇——阿娘哭得很伤心。她是家里的希望。这次苦难是埋在她心里永不抹灭的记忆。她在心底里起誓：一定要刻苦学习，走出这大山，成为一只真正飞出大山的“金凤凰”。

唉！她叹了口气，儿时的理想成了泡沫，放眼四周的山川大地，一片绿色，一阵风吹来，成了一片绿海，泛着绿波，好惬意。她有些奇怪，秃山有恶狼，而今的青山绿水，却不见狼的踪迹，偶尔会有一两只兔子溜到路边来享受水泥路的宽广，听到一点响动，它们又快速地蹦进了林子，似乎与人在捉迷藏。

她捋了捋了被风吹乱的头发，头发飘飞到眼前，她发现了头发黑白参半。唉！老了老了，她自言自语着。人生如浮云，晃悠悠地溜走了。她掐指算了算，在这坎子山整整坚守了四十年。她有时想呀，眼前的路就是她的一生，由小径变成两米的土路再变成水泥路。路是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美丽，而她却由一个水灵灵的少女变成黄脸婆再到老妇人，想到这，她又不免有些伤心。

丈夫早已不在人世。在一个滂沱大雨的晚上，也就是差不多此时的时刻，只不过是天气不同，坎子山的天空上响着炸雷，她带着儿子早早上了床。丈夫用她五年积攒下来的工资买了辆三轮车，为了多拉一车沙石多挣点钱，更为了儿子大壮，冒雨开着三轮车出去了，在鹰嘴崖二米宽的石路上跌下了悬崖，人和车摔得支零破碎。路是魏老爹带领山里人一凿一凿地凿出来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只有两米宽，勉强容得下一辆三轮车通过，下雨时，石路也就变成了水路，她想像得出，当时丈夫的三轮车肯定变成了漂荡在水中的“小船”，冲下了悬崖。

她哭成了泪人，泪水哭干了，但也哭不回她的丈夫。丈夫赵明理和她是高中同学，平时成绩都很好，但高考却落榜了，同为天崖沦落人。丈夫发誓：要凭自己勤劳的双手、智慧，一定让她和肚里的娃儿过着幸福的生活。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红颜薄命，她腆着肚子送走了丈夫，成了独守空房的寡妇。爹娘劝她再嫁一个男人，她坚决不嫁，说，改嫁一个男人，就是组合家庭，组合家庭不好过，各自心里打着小锣鼓。就连救过她的命的魏老爹也劝她改嫁，并亲自当媒婆，把她介绍过他那死了婆娘的侄子。可她还是坚决地说，她已经习惯了，坎子山上所有的娃儿都是她的娃儿，她过得很快乐。山上的乡亲们都说，红苹果呀，你就是一根筋！如今这石径已经拓宽到四米多，成了水泥路，两辆三轮并排跑都没有问题，且路边都筑铸了护栏，很安全，可丈夫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她又滴下了几滴老泪。

她一泡屎一泡尿地把儿子大壮拉扯大，把他供到大学，儿子成了城里人，娶了个城里婆娘。有了媳妇忘了娘。每次想到这里，她肚里的气就不打一处出，恨不得去咬上儿子几口。白眼狼，负心汉！因为儿子负了魏大丫。想到魏大丫，一个和她年轻时一样苦命的孩子。

高考落榜后，魏红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坎子山。这里是鄂西北边陲之地，也是秦巴余脉的最山峰，黑石林立。怎么形容呢？风吹石头鸣，鬼哭狼又嚎，是鄂西北的“西伯利亚”。

她回到低矮、黑黢黢的石板屋里，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不思茶不香，蒙头大睡，真想一觉睡过去，永远醒不过来。曾经有着无数的梦想，梦想做一只飞出大山的“金凤凰”。当梦想破灭的那一刻，对于她这个十八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阿娘使劲地敲着她的房门，大声叫着：“闺女呀——吃饭呀——别想不开啊——哪儿黄土都养人啊——你快开门啊——”阿娘的哭祈声也没有感化她。她的房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甚至连一声回音都没有。

正当阿爹、阿娘束手无策时，村支书魏老爹来了。他站在屋外的晒场上，对着木条的窗棂叫着：“闺女，落榜了不怕，你依然是我们坎子山最有知识的文化人，村小里缺一个代课老师，你去吧！”说罢，他就走了。

她已经闭门三天了，饿得没有一点儿力气，躺在床上，只有听的力气。当听到魏老爹让她去当代课老师，她一下子来了力气，一跃而起，去了村中央的学校——几间瓦房，算是坎子山最好的房子。此刻，她便成了一个“孩子王”，他们的大姐姐。

她去村房找魏老爹领取她的薪酬。走进村房，魏老爹戴着老花镜，正在翻阅一本厚厚的帐册，未抬头，从眼镜的缝隙里瞧见了她，问：“闺女，有啥事？”

她说：“魏老爹，我是来领我的薪水的。”

魏老爹还是未抬头，说：“哦，闺女，你说的是报酬吗？”

她说：“是的。”

魏老爹说：“村里代课老师的报酬都是一年一结算，具体算法是记一个满劳力的工分，另外，年终看村里的收入情况，可补贴两筐萝卜。”

她睁大了眼睛，疑惑地说：“啥？记工分，外加一担萝卜？没有现金吗？”

魏大爹扶了扶他的老花镜，摇了摇秃顶的脑袋，说：“没有。”就再没有了第二句话。

她失望地走出了村房，这是什么代课老师啊？她还指望着拿回薪水，去山外的街上给大壮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儿子的衣服已经打了几个补丁了。她的心都气炸了，这是什么“代课老师”？就用“工分”把她给打发了？她要的是票子，是白花花的票子！能去街上买她想要的东西的票子！她要工分有什么用？她登上坎子山的最高峰——鹰嘴崖，面对群峰，心底歇斯底里地说吼道：“去他妈的代课老师！我不干了。”

她决定明天背起行囊去远行。

对于她的这个决定，她只能独自一个人去实施，要是让阿爹、阿娘知道了，他们一定会泪流满面地抱着她的双腿，苦苦哀求：“闺女，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阿娘由于身体原因，只生下了她一根独苗。到那时，她一定会心软的。她把家里几件像样的衣服悄悄地转移到了学校，决定明天早晨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就背起简易行囊，没有告别没有依恋没有后悔，甩甩她高昂的头颅，哼上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呀，莫回头！”她的心头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她终于跳出了“牢笼”，迈出了这鬼不拉屎、鸟不下蛋的坎子山。它是生她养她的故乡，她不应该亵渎它。

一觉醒来，赵明理站在了她的前面，他通过她的眼里，摸透了她的心，问：“红苹，你想出去？”

她听了一阵哆嗦，没敢抬起头。

“红苹，坎子山是生我们养我们的故乡，我们不应该抛弃它，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赵明理说得很真诚。

她的脸烫得厉害，由红色涨成了猪肝色，始终没有一句话。她理亏了，她不应该抛弃家乡，更不应该抛弃自己的恋人。曾经，她试探过明理，说他俩一起出去闯荡，如何？而赵明理坚决回绝了，说自己学知识就是为了改变家乡。她留了下来。

日子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一年的工分和一担萝卜连基本家里开支都供不上，儿子很瘦弱，营养供不上，将来还要给他铺一个好的前程，窝在这山里，儿子将来也就是个只会打洞的老鼠。她要带着大壮一起出去。昨天，她的高中同桌王翠翠来了电话，在深圳给她找了家私家学校，待遇是她在坎子山的二十倍，要她一个星期内赶过去。这次，她决定出去闯荡。

一大早，她便起了床，让大壮在校门外的土路上等候，她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办公室。她的办公室还有一支书法钢笔，它是她在学校书法大赛时得的奖，她要把它一起带走。

天空中还挂着圆圆的月亮，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斜射在她的办公桌上。她蓦然发现，她的办公桌有一个大大的、红红的苹果，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晶莹的白光。她心里一惊，这是谁送她的苹果？这么诱人的又圆又大的苹果？这到底是谁送的？谁送的……她一脸的疑惑。

一颗好奇的心迫使她点燃了办公桌上的煤油台灯，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不是本地产的苹果，是街上卖的红富士苹果，清脆、香甜、爽口，很贵的那种。她拿起这个很特别的“礼物”，也许是哪个孩子窥探了她的“秘密”，在她临行前，送给她的。她的心里暖烘烘的，不枉与他们打了一个月的交道。这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勾起她的胃口，馋涎欲滴，正当她往口中送时，意外发现办公桌上还有一张纸条，借着昏暗、微弱的灯光，纸条写着歪歪扭扭蚯蚓般的字：

亲爱的魏老师：

我阿爹昨天从外地打工回来了，给我买了一个大苹果，我就送给你了。哦，苹果只有一个，您和数学老师胡老师分着吃哟。

您的学生：小苹果。

是小苹果送的！班上有个女孩子魏大丫，长得特别机灵可爱，她特别疼爱她。魏大丫的脸红扑扑的，和她脸上的红一样，是高山寒冷的刀刮子刮出来的。她很喜欢魏大丫，就送给了魏大丫一个好听的名字：小苹果。小苹果和大壮同岁，又是同桌，每天俩孩子都形影不离。在她的眼前，这俩孩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嘿！小苹果还真有心，阿爹不远千里给她带回了一个大苹果，她却舍不得吃，送给了我，这份心意会永远烙在我的心上。

她想，全班的孩子们只要有好吃的，都会第一个想到她，可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颗糖还要呡在嘴里吃好几次，孩子们哪有好吃的？她的心悸动了一下，有些感动，凝视着那只红里泛白的大苹果，她又有些舍不得，舍不得这些与她朝夕相处的孩子们，更舍不得小苹果。她没告诉大壮这次出去的真实意图，只说带他出去旅游。要是让大壮知道了，肯定不愿离去，因为他也舍不得小苹果，更离不开小苹果。她犹豫了，何去何从？心底里翻起了五味瓶。不！她向往那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独守在坎子山，就是独守着清贫、落后、愚昧。她不能让她大好的青春年华耗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不能让大壮将来没息。在她犹豫期间，东边的山坳升起红红的太阳，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在说：“闺女，想当逃兵吗？”她无语，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是呀，山上的孩子年年没有老师，魏老爹年年去街上的文教组求爷爷告奶奶要人，结果求来的是文教组的一句话：我愿意给人，可没人愿意去，还是你自己解决吧。魏老爹没得法子，只好回到山上，总不能让孩子们长大都当“睁眼瞎”吧？他又去求胡老师。想想魏老爹，他可是救过她的命，当得知她“逃走”的消息后，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胡老师就是她的搭班老师，已经六十五岁了，是山上的老民办，教了一辈子，领了一辈子工分和一担萝卜，如今还住着几间石板屋，早到了退休、颐养天年的时间，可每次魏老爹又把他给求了回来。

小苹果送的大苹果是送给她和胡老师的，她不能一个人私吞。她得亲自分下一半给胡老师，让他尝尝孩子这份清纯的心意。所谓的这份“清纯”，就是一个苹果分给两个老师吃，这就是童真，深深地打动了她。她想，在眼前物欲横流的社会，只能平淡的生活中才有这份“清纯”，只有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才有这份“清纯”。

学校的晨钟响了，是胡老师敲的钟。屋檐下吊着那个牛铃铛，他敲了一辈子，敲得他的身子已经佝偻起来，但他依然在敲，敲得那样熟稔、清脆。清脆、洪亮的钟声在坎子山上回荡。她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这一暮，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胡老师敲罢钟，咳嗽了几声，佝偻着身子来到了办公室。他准备上课了，这是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工作。

“胡老师，这是小苹果送给你和我的大苹果。”她赶忙揉了揉眼睛，面带笑容说。

“一个苹果？闺女，你吃吧，吃饱了才有劲上课呢。”胡老师面带和蔼的笑容，干瘪着嘴巴说。说罢，他拿起书本，佝偻着身子去了教室，给她留下了一个无法言说也无法形容的背影。

她的脸上一阵阵火烧，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汗颜。哦！胡老师的背影就如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柱，突然之间照亮了她整个胸膛！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索取，而是在于奉献！守护着孩子，就是守护着一份“清纯”；坚守着三尺讲台，就是坚守着清贫。她默默地拿起了课本，快步地走向了教室。

之后，她没有吃掉那只清脆、香甜的红富士苹果，而是把它切成了几片、晾干，连同小苹果的那封简短的信一起镶在了镜框里，挂在她的床头。它时刻鞭策着她独守心中的清贫，独守着坎子山的希望。

手机响了，是那首百听不厌的铃声：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她瞥了一眼，见是儿子大壮打来的。这个逆子！她气不打一处出，心底里闷吭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摁住了红色的挂机键。

大丫的乖巧、聪颖让魏红苹更加怜爱这个小姑娘。大丫家境贫寒，阿娘是肺痨，常年扯着喉咙咳嗽，阿爹常年劳累成疾，浑身是病，是个药罐子，家里一天到晚都是一股草药味。有一天，大丫突然没有上学，她去家访。路两旁的麦子黄灿灿的，“抢黄”的季节到了，这是个收获的季节。

天气闷热，天空布满了乌黑的云，像是要下雨。她的额头沁出了些汗珠。

大丫的家很偏僻，是个独家户，她走了两个小时的沟，爬了两个小时坡才爬到大丫的家，三间茅草房，风一吹，沙沙作响、摇摇欲坠，屋里很潮湿，一股药味，一只公鸡追赶着几只母鸡在屋里扑腾着，地上有几泡恶臭的鸡屎，她捂着鼻子，退到了屋外的晒场上。里屋一阵急剧的咳嗽声，一个病殃殃的身子出来了，见屋外站着一陌生人，赶忙拿起扫把扫净了那几泡恶臭的鸡屎，病容里挤出了一丝笑容，招呼着，客人，进屋坐。

看样子，这个病痨就是大丫娘。大丫娘边招呼着边搬过一条黑黢黢的凳子，用她的袖子使劲地擦了擦。

主人家很热情，她进屋坐下了，自我介绍着，我是大丫的老师，大丫今天没上学，来看看情况。

哦，是魏老师呀，我听大丫常说起你，说你对她可好。说着，大丫娘又一阵猛烈地咳嗽。

她说，婶子，你咳嗽得厉害，应该去看医生。

唉！我这个病拖累了这个家，拖累了大丫，大丫娘说着，眼里噙着泪水，哦，妹子，大丫爹也姓魏，你对大丫那么好，你就把她认作你的侄女吧。大丫娘说得很真诚。

她马上改口，嫂子，我听你的，大丫很乖巧，有这样的侄女，我很高兴。她向屋里瞅了瞅，没见大丫的影子，嫂子，大丫呢？

这孩子一早去地里割麦子了，我这身子下不了地，大丫心痛我，就去地里了。大丫娘说。

大丫爹呢？我问。

大丫爹在山外的煤洞子挖煤，本来说这几天要赶回来“抢黄”，可矿上要他加几天班，过几天才能回来，大丫着急地里的麦子，就没上学，去地里割麦子了。大丫娘说。

这样会耽误课程的。她说。

大丫对我说，她会利用课余时间补起来，唉！都是我这坏身子拖累了她。大丫娘叹了口气，满脸的无可奈何。

嫂子，大丫在哪块地里，我去看看。她说。

大丫娘向东边的山洼望了望，又一阵猛烈地咳嗽。

嫂子，我去看看大丫。她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大丫的境况让她受到了感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连着起了身，向大丫娘眼睛望的方向走去，身后洒下了一阵揪心的咳嗽声。

山里的天空就像一口锅盖盖住了整个大山，闷热极了，她的脸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和着眼眶里流出的泪水，顺着嘴角，流进了她的嘴里，酸酸的，咸咸的，各种味儿都有，五味杂陈，合着辛酸的味道。穷人的娃儿早懂事儿，这就是大山里的娃儿，他们不仅要学习，还要干繁重的农活，唯有知识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远远望去，她发现一个小黑点在金黄色的麦地里闪动，好大一块麦地，已被那个小黑点吞噬了一大片。天空又压下了几片黑云，似鬼魅扮着鬼脸。她突然也着急起来，那么一大块麦地，那个小黑色能吞噬得完吗？她加快了步伐，在小径上跑了起来，离小黑点越来越近了。大丫的形象终于映进了她的眼帘：一个纤弱的身体已被汗水浸透，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汗水从衣服上沁了出来。唉！可怜而勤劳的孩子。

大丫猛然发现她来了，很惊奇地说，魏老师，您咋来了？说罢，她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口，魏老师，我错了，我不应该逃学。

她的心猛地一下沉重起来，一把把大丫搂在怀里，替大丫擦拭额头的汗，可怜的孩子，她喃喃地说，大丫，老师不怪你，你是个乖孩子，老师帮你割麦子，割完麦子，我们一起上学。她边说着边拿起了弯刀割了起来。

那一次家访，她虽然很累，累得直不腰，但她很快乐。因为她与大丫结下“桃花潭水”般的深情厚谊，认识大丫不仅聪慧、善良，而且勤劳，打心眼上喜欢上了大丫，心底里不仅把她当侄女，而且胜过侄女，如亲生女儿一般。大丫和大壮形影不离，要是他们长大后走到一起，那将是她前世修来的福份。

手机又一次响起，还是她喜欢的铃声：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铃声又把她拉回到现实之中，眼前的时节是春暖花开，路边的各种野花竞相争妍，芬芳扑鼻，一对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你追我赶，被夕阳染得红艳艳的，像是在嬉戏，好不惬意。她的眼前又浮现前些天一个下午放学后的情形。大壮闹着去河边的杨树里玩耍，她只好带着他去，当然也少不了大丫。他俩在杨树林里你追我赶，好不自在，就像这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比翼双飞。她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笑了。

如今，大丫和大壮天各一方。她的心猛地一颤，如同针扎了一般揪心的痛。手机铃响声依旧，还是大壮打来的。她毫不留情地挂了机，且关了机，听不见，心不烦。

夕阳红满天，染红了她的脸，使她的脸蛋更加红艳。关了手机，她的心静了下来，又静静地想起以前的事儿。

她躇踌坎子山群峰之间时，生活的艰难让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她决定要出去走走。正在这时，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吹进了她的耳朵：她由民办老师转成公办老师。她不再领工分和一担萝卜了，每月的工资足够她养活自己和大壮，而且还有剩余，理所当然给了大丫一部分补贴家用，她真正把大丫看成了一家人。班上还有其它一些单亲、爹娘离异的孩子，她也给予很多帮忙，工资补贴完了，还收了一屉子家长打的白条。一个山外寄养在姥姥、姥爷家的女孩子，叫胡雨涵的，名字很好听，很有内涵，听说是父母离异，机灵可爱，时常沉默，问她有什么心事儿，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就是不说不出来，一个颇有心计的女孩子。胡雨涵到校后给她打的就是白条，而且一直打到小学毕业。

大丫、大壮一直是同桌，在她的教导下，发扬“比、学、赶、帮、超”的精神，两个小家伙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是第一、第二轮流转，她打心底里为他俩高兴，两个小家伙一定能成为飞出大山的“金凤凰”，跃出“农门”的俊龙。

在一次毕业测试中，她有意布置一篇作文：《我的理想》。看看孩子们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将来如何规划各自的人生，这些孩子中当然包括大壮、大丫。很多的孩子的理想很普通，学点知识，把家里的地种好、孝敬爹娘，扒掉茅草屋，盖上三间瓦房，娶个媳妇，生儿育女。她看罢有些失望，给了很普通的分数。最后她才改大壮和大丫的作文，大壮的作文让她有些震惊。大壮在作文里写道：他恨坎子山的贫瘠、落后、愚昧；他不甘心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生活下去；他要走出坎子山，去山外的花花世界闯荡，要成为高雅的城里人，享受现代人的高品味生活……她读着读着，心里翻起了五味瓶，各种味道都有，还有说不出来的味道。她想给大壮的作文最高分，手握着笔正准备写的时候，却又抬了起来停在半空中。这孩子太自私，理想虽然有些远大，但都是为自己着想，从没想过坎子山贫瘠落后愚昧的根本原因，没有为坎子山的富裕而奋斗。她翻开了本班的最后一篇作文——魏大丫的作文。大丫在作文在写道：长大后，我就成了您！是用一首歌的歌词作为开头，吸引眼球，后面几段中写得很真诚，“您”就是她的老师——红苹果。她要做坎子山最大的红苹果，像魏老师一样，把最美的颜色献给坎子山的孩子们，用最甜的汁水喂养干渴的孩子们。魏老师就是坎子山的太阳，坎子山上的“高原红”。她那和蔼的笑容就是温暖的阳光，温柔地洒在坎子山上每个角落，照亮着每个孩子的胸膛……

她读着读着，眼睛湿润了，激动的泪水滴到那作文本。大丫写出了她的心声，写出了坎子山的希望，写出了心底里的呼唤，写出了真正的理想！她情不自禁地用红笔打了满分，写下了评语。泪水滴到了评语子，浸润开去，绽放成一朵朵坎子山上的冰天雪地里的腊梅花，散发着沁香。

那一次测试，大丫夺得了班上的第一名，大壮成了班上的“倒数第一”。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起了一阵微风，吹着她斑白的头发，她感觉有些微凉，拢了拢衣服。明天是多么美好，那将是崭新的一天，空气是那么的新鲜，太阳会冉冉升起，山里人会扛起锄头下地，鸡鸣犬吠，打破了山上的寂静。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自然。她习惯这种熟悉和自然，每次在这种熟悉和自然中敲响了学校里的那口牛铃。叮当叮当的声音更加清脆，这清脆声是胡老师留给她的唯一的财产，铭心的念想，是坎子山上清晨的绝响、天籁，她坚守了一生。胡老师领了一辈子工分和一担胡萝卜，敲了一辈子牛铃，守了一辈子清贫。胡老师在瞑目前，使尽最后一口力气把铃锤交到她手上，深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闭眼驾鹤西去了，完成了他一生的夙愿。她知道那深情目光里的含义，不过，她赶上了好社会，转正成了公办老师，生活有了保障，可坎子山湖北关的顶峰，交通不便，气候恶劣，是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尽管文教组给的是公办老师的指标，山外的老师没一个愿意来的，即使来了，也是头一天来了，第二天又卷起被褥“仓皇而逃”。坎子山上的教育必须坎子山人来完成。清晨里，阳光沐浴着整个坎子山，一切都那么和谐、安祥。孩子们随着清脆的铃声蜂涌般涌进教室，看到此般情景，她是最幸福的。孩子们好学，她感到很欣慰。她的心情是快乐，夹起书本进了教室，朗朗的读书声回荡在坎子山的群峰之间。她在这种快乐的心情中度过了大半生。

想到明天，她的身子又一阵猛烈地颤抖。夜幕已经笼罩着整个坎子山，她只想天永远不亮，在这静谧的月亮中度过此生。她害怕明天，不能面对明天！

月亮挂在山坳间，圆圆的，温柔地笑着，普洒着银辉。她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回去的意思，静静地想着心事儿。

“魏老师，您咋在这儿？”一个牛铃般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是大丫。

“哦，大丫，你咋来了？”大丫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魏老师，我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找到您，打你手机，关机，孩子们都等着您呢。”“等着我，哦，我的手机没电了，我在鹰嘴上吹吹风，欣赏一下坎子山的夜景。”

“哦，魏老师，那我们赶紧回去吧。”

她们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一路上，她尽想着大丫和大壮的事情。

大丫和大壮去山外的中学上学了。也许是缘分使然，在中学里，他俩又分在一个班，依然是同桌，班上的同学和山上的发小都默认他俩是青梅竹马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事实也确实如此，两人成绩优秀、郎才女貌。女孩子的心思缜密一些，大丫打心底里喜欢上了大壮。大壮轮廓分明的面庞，修长的身材，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哪个少女不怀春？正值豆蔻年华的她，朦胧的少女情怀早已种下了爱的种子，此生非大壮哥哥不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魏老师不仅是她的恩师，还给了她慈母的爱，要是能嫁给大壮哥哥，和魏老师生活在一起，那是上天对她的眷顾、恩赐。女孩子应有女孩子的矜持，大壮从没有向大丫表白过，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一直把大丫当成妹妹，哥哥是不可能对妹妹有非分之想的。

他俩一直同桌高中毕业，高考之后，他俩都榜上有名，考上大学，成为“天之骄子”，成为坎子山飞出的“金凤凰”“俊龙”。填志愿的时候，大壮毫不犹豫地填写了政法大学，学的是法学。大丫毫无犹豫地填报了师范学校，学的是教育专业。

魏红苹希望大壮也填报师范学院，而大壮却坚持了自己的意愿，为此，母子俩差点闹翻了脸。儿大不由娘，她没得法子。大学毕业之后，大丫直接去了学校，和她一起进了学校，成了孩子们的大姐姐，跟她年轻时一样，成了一只快乐的蝴蝶，整天在孩子群里飞来飞去，好不逍遥自在。大壮回来过一次，没有去学校，而是回来看她和大丫的。他要去远行，回来与她和大丫告别的。

那天，她和大丫把大壮送到鹰嘴崖。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她的心有些沉重，忽然想到了一句俗语：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她拉着大壮的手说：“大壮，如果在外面累了就回来，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说罢，她望了望大丫。大丫正脉脉含情地看着他的大壮哥。大壮走到大丫面前，拥抱了一下大丫，深情地说：“大丫妹子，你永远都是我心中的好妹子。”说罢，他拍了拍大丫的肩膀，一切都在不言中。大壮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当她扭身回去的时候，发现大丫捂着脸跑得老远了。她明白大丫的心思，是大壮伤害了大丫。大壮永远把大丫当作亲妹妹看待，既然是亲妹妹，大丫心底里的那份爱就会永远埋藏在心里。

以后的几个星期里，大丫的脸上挂着淡淡的伤痕，但一见到她，立马换成了一副灿烂的笑容。她知道，大丫抑制着心中的那份悲痛，但她也毫无办法。她想，大壮的性子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他撞了南墙，回心转意了，到那时，他会更加珍惜大丫的。心病需要时间，时间会慢慢淡化一切的，大丫还年轻，应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上。过了段时间，大丫缓过神来，又成了校园里一只快乐的飞来飞去的蝴蝶。她也就忘了这件不快乐的事情。

坎子山的学校是整个村庄里最美丽、漂亮的房子，胡老爹在世时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把学校的茅草屋改建成了砖木结构的瓦房。

一大早，喜鹊就在校园里的那棵香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整个校园充满着喜气，天气格外晴朗，万里无云，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她一直记着恩师魏老师的生日，且年年陪着魏老师过生日。上学那阵子，魏老师总会做一桌好吃的饭菜，吃饭前，她和大壮哥哥拍着小巴掌，稚气地唱着《生日歌》，祝福魏老师生日快乐，魏老师切着香甜的蛋糕给他俩吃，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当她把蛋糕递到魏老师嘴边时，魏老师巧妙地躲开了，又把蛋塞进了她的嘴里，笑眯眯地说：“我们的大丫吃了蛋糕又会长高一大截。”后来，她上了大学，就没有给魏老师过生日，那年月，山上连部电话都没有，她只能以书信的形式转达她对魏老师的思念和祝福。白天忙于上课，没有时间，她选择了晚上，她要和孩子们为魏老师过一个特别的生日。

她盆栽了一棵常青树，绿绿的叶子生机勃勃，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她为魏老师准备了一个特大号的生日蛋糕，还让孩子给魏老师制作了一份特别的礼物：她让孩子用七彩纸写一句最想对魏老师说的话贴在常青树绿绿的叶子上。孩子们把礼物都已写好了，贴在了常青叶上，表达着他们对魏老师的心声。

“您是园丁我做草，我想让你来修剪；您是优秀工程师，我就甘愿做桥梁。老师，在这个属于你的日子里，祝您：生日快乐，健康永远！”

“亲爱的老师，阳光普照，园丁心坎春意暖，雨露滋润，桃李枝头蓓蕾红，祝您寿诞快乐，春辉永绽。”

“老师您是经霜的枫树，历史悲欢志更红，愈显得襟怀坦荡，衷心祝愿您健康长寿。我敬爱的老师。”

“我们搜寻那些美丽耐人的回忆，也默默遥远地祝福您生日快乐，永远健康幸福——献给敬爱的老师。”

“春雨，染绿了世界，而自己却无声地消失在泥土之中。老师，您就是滋润我们心田的春雨，我们将永远感谢您。”

“我是一棵绿树，沐浴着智慧的阳光，在您知识的土壤里，茁壮成长。天的深情，地的厚爱，铭刻在我心里，生生世世，永不忘怀。在您生日之际送上生日祝福语：祝您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

他们把各自的礼物折叠成彩带、风车、蝴蝶结及各种造型，常青树摇身变成了七彩树。七彩树摆放在教室中央，前面摆上了一个大大的蛋糕，四周点燃了红红的蜡烛，烛光照亮了整个教室，教室里一片红艳，七彩树眨着眼，闪烁着七彩的霓虹，一派温馨的景象。孩子们静静地围坐在教室四周，静静地等着魏老师地到来。

魏红苹真的害怕这一天的到来，特别是今天晚上，她不敢面对孩子，更不敢面对大丫。在三尺圣地上耕耘了一辈子，孩子很敬重她，也很爱她，到头来，她却像做贼心虚一般，心里忐忑不安，羞于面对日夜相处的孩子们。大丫拽着她一路往学校小跑而去，孩子们都在望眼欲穿地等着魏老师，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

跑到教室门口，魏红苹见到了别样的景象，这是她此生见到的最美丽的景象，红红的烛光闪烁，飘动着一张张可爱活泼的脸，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稚气的微笑，见着了她，齐声说道：“魏老师，生日快乐！”接着，齐声唱了起来《生日歌》：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快乐……

魏红苹的脸上流下了激动的泪水，那是含泪的微笑。她边唱着边走进孩子们之中，孩子们围着她拍着小手打着拍子唱着。此时，七彩树的祝福语就是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在烛光里舞了起来。她跟随着孩子们一起跳着、唱着，忘记了过去、现在、将来，成了一个快乐的小天使。

这是快乐的夜晚，天上的月亮皎洁星星眨眼，似乎忘掉了疲惫、忧愁，和着她们的拍子唱着、跳着。

喧闹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魏红苹真希望这个夜晚是个永明夜，永远停留于此。愿望是好的，但现实并非如此。太阳东升西落，月亮、星星也终会落下去，自然的规律，任何人也改变不了。夜深了，孩子们都有了困意，明天还要按时起床、上课，她和大丫把孩子安顿好之后，大丫劳累了一天，也进宿舍睡下了。她进宿舍和衣而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潮澎湃。月光透过窗棂，多么明亮，多么温柔，直射到床头那副镶有苹果片的镜框上。她心里一热，取下镜框紧紧抱在怀里，唉！多么年来，她记不清了，大丫已由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了，这些苹果干一直伴随她成长，当遇到不顺心的事儿，看着这些苹果干，想着以前苹果的事儿，她的心情就好了，心里充满了孩子般的纯真，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夜慢慢地过去，慢慢地逼近天明，她真的害怕天明，害怕明天！心潮起伏，矛盾极了。她把镜框又挂上去，睡意全无。突然，她有了一种想法：想把她呆了大辈子的校园再看一遍。她心底里有一种深深的依恋。她转悠到了校园里。

校园北角有一个小池塘，学校的生活用水都排到了那里，她为了不浪费资源，在池塘里种了藕。藕叶像一把把绿伞，给校园撑起了一片绿色。池塘里的蛙鸣一片，使得夜更加寂静。这片池塘是她亲手挖的，莲藕也是她亲手栽的，为了安全，她在池塘周围围了竹篱笆，编了柴门。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方荷塘是校园里一道特有的风景。她最喜欢夏夜，当孩子们熟睡之后，她来到荷塘，听蛙鸣，听蟋蟀歌唱，欣赏荷塘映月，渐渐地，一天的疲劳消失殆尽。今夜，她围着池塘转了一圈，然后坐在池塘边的石墩上，起了一阵微风，月亮普洒银辉，池塘里泛起了鱼鳞般的波纹。如此美景，她却没有一点兴致，那鱼鳞般的波纹没有平静她的思绪，心潮泛起了千层浪。蛙鸣如此聒噪，蟋蟀扯着个破嗓子，她没有听出一点优美的曲调。

她起身转悠到了操场中央。操场中央有一棵直矗云天的香椿树，是她亲手栽的。那时，她还是编着两条长辫子的孩子们的“大姐姐”，教着孩子们唱着：我是一棵小白杨，它长我也长……孩子们说，在操场上栽棵树，要和树一起成长。牛蛋自告奋勇挖来一棵和他一般高的香椿树，她亲手给这棵香椿树挖坑填土浇水。树长，孩子们也长。那是她的第一届学生，孩子们早毕业，各奔东西了。牛蛋这孩子却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间。牛蛋的大名，她还真想不起来了，只因这孩子生得牛高马大，孩子们都叫他“牛蛋”，她在心里也就默认了“牛蛋”这个名字。她不知道这棵香椿树的年龄有多大了，只知道树长孩子们长她也在成长。香椿树在她和孩子们照料下，生得茁壮，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为她和孩子们遮风挡雨庇荫。孩子们在香椿树下有着天真无邪的童年，她有着快乐的青春年华。

唉！那一次，她在树下狠狠批评了牛蛋，牛蛋流了泪。

她记忆犹新，学校是三间土墙茅草屋，一间教室，一间学生宿舍，一间厨房办公室兼她的宿舍，操场也全是泥路，只不过走的人多了，踏得瓷实些，就成了操场。那年月，人穷老鼠多，山穷有豺狼。土墙茅草屋里到处是老鼠，墙角到处是老鼠洞，不仅偷吃孩子们的口粮，而且夜里还咬嚼孩子们的脚趾头，大概是饿极了，把孩子们的脚趾头当美餐。牛蛋的脚趾头肥厚、肉多，夜里酣睡之时，被老鼠咬得鲜血直流。牛蛋要报仇雪恨，便用铁丝自制了一个铁笼子，设置了机关，造了一个捕鼠神器。牛蛋学习不行，但这些“旁门左道”还在行。那天，牛蛋捉了一只肥硕的老鼠，他要雪洗前仇，就把捉来的老鼠淋了煤油，在香椿下点了“天灯”。被点“天灯”的老鼠吱吱地叫着，一团火球围着香椿树转圈，最后剩下几根白骨，散发着烧焦的肉味儿。孩子们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笑出来了。大丫把这场“恶作剧”报告了她。老鼠也是有生命的。她远远看到那血腥的场面，气愤极了，老鼠是可恶，但这血腥的场面，会给孩子们的心理留下阴影。她匆匆跑到香椿树下，不由分说地抽了牛蛋两个耳刮子。牛蛋的脸起了两道红印，捂着火辣辣的脸，不服气地说，魏老师，老鼠咬我的脚，这是它罪有应得！

她说，牛蛋，老鼠是可恶，但不应是这血腥的场面。牛蛋低下了头，知道自己错了，止住了眼泪，嘟着嘴巴，问，魏老师，怎么才能让宿舍、厨房不生老鼠？她说，很简单，就是把这土墙茅草屋换成红砖瓦房，老鼠的牙齿再硬也硬不过红砖、水泥。牛蛋揉了揉眼睛，说，魏老师，我知道了。

她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儿，“牛蛋”的名字她还记得，但多年以后的牛蛋真正出现她面前，她有些认不出来。牛蛋初中毕业后就去了煤洞子，从挖煤开始，慢慢地变成了“煤老板”。一次捐款五十万，扒掉了学校的土墙茅草屋，盖起两排红砖瓦房，教学楼是教学楼，宿舍是宿舍，厨房是厨房，办公室是办公室，干洁明亮整齐划一，操场及室内场地都浇灌了水泥地面。她说的没错，老鼠的牙齿再锋利，也硬不过水泥红砖，校园内老鼠销声匿迹，没了踪影。事后，她伫立在香椿树下，思索了很多个晚上，甚至后悔自己扇了牛蛋两个耳刮子，但牛蛋是好样的，饮水思源，懂得反哺故里。牛蛋，你还好吗？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寂静的夜晚，香椿树下，她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老长。山上的校园成了山上最美丽的风景，她和孩子们再也不用过着那种“屋外大雨屋里小雨”的日子了。牛蛋在煤洞里干活，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挣得的钱是血汗钱，来之不易，他的此举就如坎子山的太阳，一直温暖着坎子山人和孩子们。

月亮慢慢地西沉了，她静静地伫立在香椿树下，静静地想着心事儿，似乎忘了时间，忘记了此时是何时。她打开了手机看看时间，尽管她不希望夜慢慢地过去，但终究还会过去，时间不会随着她的意志而改变。

手机屏幕闪烁着银光，刚打开，铃声便响了起来：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手机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响亮，她急忙调小了音量，怕吵醒了孩子，影响孩子们休息。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依然是儿子大壮的名字，她刚刚恢复的心情又被破坏了，心情烦燥起来。她之所以不愿接大壮的电话，不仅因为大壮背弃了她的意愿，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面对儿媳妇——胡雨涵。她一直认为：儿大不由娘，大壮就是被胡雨涵勾到城市去了。她的屉子里仍然保存着胡雨涵的白条，可这孩子自从去了山外的中学上学之后，一直都没有她的音信，更不用说还款了。她真不知道大壮怎么和雨涵扯上关系了？因为从小到大，大壮和大丫是扯上关系的，他俩一起分享着快乐、忧愁。大壮电话里告诉她：“他和胡雨涵结婚了，没有婚礼，旅游结婚。”

她质问大壮：“婚姻怎么这么草率？”

大壮回答：“如今婚姻自由，不再父母包办，我的婚姻我做主。”

她哑口无言，无言以对。

她质问大壮：“你阿爹去得早，可我还在，应该举办一场婚礼，免得女方瞧不起咱们。”

大壮说：“不必了，我和雨涵商量好了，说你一心扑在山上的孩子身上，举办婚礼浪费，不如把举办婚礼的钱省下来买房子，我俩还蜗居在城市里的地下室。”

她无言以对，大壮的想法也有道理，怔了一会儿，说：“既然你和雨涵决定，我就不多说了，你俩知道的，这些年来，我的工资大部分都资助了山上的娃儿，积蓄不多，只有十万，明天，我给你汇过来。”

大壮挂了电话，连声“谢谢”都没有，她有些失落，坐在香椿树下想了很多个晚上，终于想出了些眉目：儿大不由娘，有了媳妇忘了娘。那天大壮打来的电话，一定是小俩口事先商量好的，是胡雨涵出的主意，这孩子从小就颇于心计，大壮对她的话一定言听计从。她对这个儿媳妇一点好感都没有。果然不出所料，后来，大壮又打了一次电话，说他在城里谋了一份高工资职业，月收入过万。她问，雨涵在干啥？大壮说，雨涵在家做全职太太，正在备孕、怀孕。她惊诧道，啥，大壮，全职太太？就是说雨涵什么都没干，在家里坐享其成。大壮说，阿娘，你咋说得那么难听？这一次是她先挂了电话，她心里难受，很气愤，雨涵竟然什么也不干，让大壮养着她，那“十年寒窗”学来的知识不是白费了？亏了她屉子里的那一沓白条。她可惜雨涵学了一肚子文化，过些年，这些知识文化就会如稻草般慢慢地烂掉，最后变得一文不值。她心里莫名其妙地涌起了一股怒火，像胡雨涵这类的女人，她打心眼里瞧不起！只求享受，不愿奉献，这是极端自私自利的做法。自这之后，她不再接大壮的电话，大壮来电话时，她见着电话号码，就把手机扔在一边，装聋，或者到操场上散步，眼不见心不烦，有这个儿子跟没这个儿子没什么两样，她有山上的孩子就足够了。大壮也知趣，很少给她打电话了。

已经深更半夜了，她尽管把音量调到了最低，可那闪烁的屏幕灯光一直闪烁着，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这“目的”就是她要接电话。她无可奈何地接了电话。

“喂，深更半夜的，不让你老娘睡觉了？”

“阿娘，你总算接电话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阿娘，雨涵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老赵家的香火延续了下去。”

“哦，生了个放牛娃。”

“阿娘，雨涵做坐月子，得有人伺候。”

“哦，大壮，你忘了雨涵是‘全职太太’吗？”

“阿娘，坐月子跟全职太太是两回事儿，她现在需要人伺候，还需要人带孩子。”

“这与我有关吗？”

“奶奶带孙子，天经地义。”

“我要上班，没时间。”

“阿娘，难道你忘了你的生日？我可没忘，一直记着，你今天今日，已满五十五岁，到了退休的法定时间，明天你就成了自由人了，来我这儿带孙子。”

她一下子懵了，原来大壮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是为了让她去带孙子，而且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老了当保姆，这是当今每一个母亲的结局。大壮说的话一定是雨涵的主意。她有孙子了，应该是件高兴、庆贺的事情，然而，她却高兴不起来，脸上布满了阴云，与皎洁的月光极不相称。她的心里一直有一层阴影，有一道隔阂。大壮是自己身上落下的肉，打也好骂也好，打过了骂过了也就烟消云散了。雨涵的精明算计，她是斗不过的，更不别说在一个锅里吃饭，牙齿和唇舌总会有磕拌的时候。她老了，她想过清静的生活，和山上的孩子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如眼前一样。

“我老了，身体不好，带不了孙子，也过不惯城市里的生活。”

“阿娘，你说得也对，你带不了孙子，就把你的退休金贡献出来，我和雨涵请一个保姆，你看，行吗？”

儿子这个主意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一定是儿媳妇出的主意，他俩早已合计好了算计着她。她支吾着：“大壮，让我想想。”

“阿娘，这有什么好想的，雨涵说了，奶奶带孙子，天经地义，你若不带，将来孙子不认你。”

她气得浑身发抖，想吼叫：王八羔子，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她最终没说出口，她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将是祸水。

她哆嗦的嘴巴终于说出了一句狠话：“胡雨涵，你要记得，我的屉子里还有你写下的一沓白条！”

说罢，她挂了电话，关了机。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不一会儿，起了一阵风，天空中起了几朵黑云，遮住了月亮，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她依然伫立在香椿树下，心里下着凄苦的心雨。

不知什么时候，魏红苹感觉自己头上的雨滴小了。她抬头看了看，漆黑一片，什么也没看到，感觉有人为她撑起了一把伞，遮住了风雨。一定是大丫。

“大丫，是你吗？”

“是我，魏老师。”

“大丫，你咋还没睡？”

“魏老师，我睡不着，起床后发现你站在这里，就下来了，这样淋着，会生病的。”

她伸出手，黑暗中摸着了大丫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大丫的手，感觉很温暖。

“大丫，没事儿，我身体很硬朗，这点雨淋不坏我的。”

“魏老师，你有什么苦恼，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了，心里会好受些。”

“傻丫头，我哪有什么心事儿、烦恼？只想享受一下这静静的夜晚，就出来走走。”

“哦，没事儿就好。”

“大丫，帮我一下，把孩子们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搬到的宿舍。”

她和大丫回到了教室，把那棵七彩树搬到了她的宿舍。

“大丫，你回去睡吧，我也困了，要睡了。”

“好的，魏老师，睡吧，做个好梦。”

大丫是个乐观开朗向上的女青年。

她关上房门，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她把七彩树移到了床头边，和床头的镜框挨在了一起。她的眼睛有些老花，把台灯移近了七彩树，刚才和孩子们一起跳呀唱呀，没时间说读读这些暖心的话语，这会儿，她一条条地看着读着。

“魏老师，祝您生日快乐，我要永远和你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采一朵美丽的鲜花，撷一束火红的枫叶，装进思念的信封。在这个最最美丽的日子里，真诚地对您说一声：魏老师，生日快乐！”

“魏老师，您是恩师，又是慈母！您如坎子山上的太阳，每时每刻都在温暖着我！”

……

多么真挚的祝福，多么感人的话语，多么可爱的孩子！读着读着，她热泪盈眶。

她坐在床沿上，心里矛盾极了，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山上的孩子。她对儿子、儿媳妇有成见，但孙子是无辜的，那又是一代人。明天就去带孙子吧，反正人老了，就那个样，装聋卖傻，看到了就当眼睛瞎了，听到了就当耳朵聋了，免得给儿子儿媳妇留下口舌。

她上床了，刚躺下，忽见窗外有一个身影飘过，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身影，她早已铭刻在心，那是胡老师的身影。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敬重的胡老师。

胡老师是在三尺讲台上倒下的，倒下了就再也没有起来。胡老师躺在她的怀里，她含着泪，使劲地叫着“胡老师”。胡老师微笑着，很安祥，使劲最后一口力气，把铃锤交给到她的手里。她知道，铃锤就是一面旗帜，战士倒下了，但旗帜不能倒，胡老师把那片鲜红的旗帜交给了她，她要让旗帜永远飘扬在高高的坎子山上。

铃锤放在桌子上，它就是坎子山上一面鲜红的旗帜。她想把它交给大丫，所有的担子都会压在大丫柔嫩的肩上，山上没有哪个老师愿意来，老师奇缺，都是山上的人苦撑着这片贫瘠的土地，像胡老师、她、大丫。他们没有赫赫战绩，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或者说是沧海一粟尘埃一尘，默默奉献着他们的青春年华，奉献着他们的一生。

她不能这么做，那是极端自私的想法。她一生都在与山上的孩子在一起，她离不开那些孩子。

想着想着，山上的鸡子叫了；想着想着，天亮了，坎子山升起了曙光；想着想着，她微笑了。她知道该怎么做了，给大壮发了条信息：我的根在坎子山，带孙子可以，你俩把孙子送到坎子山。

太阳冉冉升起，在坎子山上露出了红红的脸，她敲响钟声：叮当——叮当——叮当——

她夹起课书快步走向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