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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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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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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访

太阳挂在东边的山坳两丈高了,洒出温柔的光芒,像母亲和蔼的面容。山鸟甩出了清脆的歌喉,唱着动人的歌儿,露珠在花花草草的叶子上熠熠闪光,鱼儿在溪底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石垚还赖在床上,阳光透过竖格的窗棂射到床上,刺疼了他的眼睛。他终于从被窝里伸出双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昨晚玩手机玩到鸡叫三遍,确实困了,眼睛眯到了一块。学校是不许玩手机的,他只有在家里玩。为了这块手机,他也是煞费了心机。

他的爷爷老石头孤寡一生,沉默少言,就像大山里的石头,伫立那里,只有凄风厉雨冰天雪地时,才能听到一丝嘶鸣声。自他出生能听人话之后,就听到山里人叫爷爷“老石头”,爷爷的真名他不知道,倒对自己的名字有些迷惑。

爷爷,我的名字不好听。他嘟囔着嘴巴。

咋就不好听?老石头瞪着眼。

石垚,尽是些“石头”和“泥土”,俗气。

傻娃儿,你看我们这山里,除了石头,就是黄土,石头和泥土是我们山里人的根,尽让你的名字占全了,咋就不好?老石头有些气愤,他没有文化,提了半篮子土鸡蛋,跑了半天路程,去了山外的街边,与地摊上的胡半仙讨价还价了半天,才勉强以半篮子鸡蛋的代价讨回了这个名字,那半篮子鸡蛋可是他母鸡屁眼里抠出来的。

他拗不过老石头,算是认了。

为了这部手机,他费尽了心机。一开始,他央求老石头。爷爷,给我买部手机。

你个学生娃,要手机干么事?

我就是要手机,想你的时候可以给你打电话。他的嘴巴很甜。

石垚,你要是考了双科一百,我就给你买手机。

好,爷爷,我们拉勾。他伸出了稚嫩的小拇指,嘟着嘴巴念道,拉勾上吊,五百年不许变。

谁料,老石头收回了他那铁耙似的老手,说,傻娃儿,爷爷咋能跟你拉勾呢?拉勾拉的是诅咒的话,快,呸呸呸,把不吉利的吐出来。

他是个乖娃儿,连忙呸呸呸把诅语吐了出来。那一年他的学习很用功,期末考试他真的考了个语数双百,捧回了一张金黄色的奖状。他兴奋而又得意,兴冲冲地扑到爷爷的怀里,稚气地叫着,爷爷,爷爷,你得给我买手机。

啊——呀——啊——呀——乖孙子,你说啥呀?我听不见,你知道,最近我的耳朵特背。老石头装聋卖傻。

你得给我买手机!他把双手扩成喇叭状,对着老石头的耳朵大声地叫着。

哦,买手机呀,你今年得继续努力考双百捧回奖状,我就给买部手机。老石头装聋卖傻了一番,也不看他的反应,扛起锄头下地去了。

他气得两眼冒金星,脸变成猪肝色,爷爷的背影渐行渐远,隐没于群山之中,始终没有回望一眼。

哇——哇——哇——

他竭力忍着的泪水如天河的银河般直泻下来。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他的家在半山腰上,离山脚的村子还有三里地,他的哭声没有人听见。哭干了泪水,他不再哭了,气得把那张金黄色的奖状撕成了粉碎,洒向了空中,那些碎屑如一群飘忽不定的蝴蝶在风中飞舞。望着那飘飞的“蝴蝶”,他悲戚地叫着,爹娘,你们在哪里?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爹娘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其实,他的心中根本就没有爹娘的印象,从没有见过他们一面。他曾经问过爷爷,爷爷,我的阿爹阿娘呢?老石头没好气地说,你没有爹娘!他睁着好奇的眼睛,说,爷爷,你是个大骗子,我不可能没有爹娘,我的同桌牛蛋就有爹娘,我肯定也有。老石头听了他的话,把眉头拧成了“一”字,说,你是黄土里钻出来、石缝里蹦出来的。说罢,老石头叹了口气走了,不再理他了,让他的问题永远埋在心底。牛蛋每次下课都悄悄地跑到学校操场后边的背静处,从怀里掏出他爹娘给他的买的崭新的智能手机,一丝不苟地玩起了游戏。他也是偷偷跟踪了几次才发现这个秘密的。牛蛋为了讨好他,不让他告诉老师(我是他们的班主任),就让他也学起了游戏,并且玩了起来几局,几局下来,他的技术、战法远远超过了牛蛋。牛蛋就是一条笨牛,脑筋不开窍,局局都败下阵来。他多么渴望像牛蛋一阵拥有自己的一部手机啊!要是爹娘在眼前,看到他考得如此好的成绩,一定会买一部智能手机奖励他的。难道自己真的是“黄土里钻出来、石缝里蹦出来”的吗?没有爹娘吗?他的眼睛红红的。

自此,他也不专心钻研学习了,专搞调皮捣蛋的坏事儿,谁家的菜园结着拃把长的黄瓜,花儿还没有谢完,他就摘下来来,说那是嫩雏,爽口;用弹弓身杀路边的马蜂窝,让马蜂追杀放学路上的小朋友们;他成了村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村里人把手举得老高,又打不下去,他是个无爹无娘的娃儿,谁跟无爹无娘的娃儿计较呢?为了得到手机,他想出了一个恶毒的法子——逃学。

那天,太阳从山坳升到了山顶,他赖在床上,从早上睡到中午。他睡不着,睁大了眼睛瞪上屋顶的權瓦,早上老石头给他留下的饭菜(爷爷早于他去地里干活了)他也一口没有吃,直到老石头午间掐点回家给他做午饭,才发现他还赖在床上。

石垚孙娃儿,你咋还没有上学呢?

他用被子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小脑袋,没有理睬老石头的话。

你聋了?老石头生气了,一把掀开被子。

这是爷爷第一次生气,对他发出的吼声。面对爷爷的质问,他却一点儿不慌。因为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爷爷的吼骂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是计划的一部分。他光着泥鳅般的身子一动不动,眼睛睁得老大瞪着,眨也不眨一下。此时,他得硬气,就如游戏里的争斗,狭路相逢勇者胜。

垚孙儿,你病了?发烧吗?老石头把皱巴的手伸到他额头上摸了一下,很冷,一点也不烧。老石头吓了一跳,忙把被子给他盖上。

他依然一动不动,如大山里僵硬的石头。

老石头没得法子,一下子软了下来,连人带被子一把把他搂在怀里,滴下两滴老泪说,垚孙儿,你到底咋了?快跟爷爷说呀,可别吓爷爷。

他心底里窃笑了一下,见火候到了,嘟着小嘴巴,说,爷爷,我要手机。

你咋还要手机呢?我得把钱攒着给你娶媳妇,不行,不能买。老石头摇着头说。

我不要媳妇,就要手机。他蹬着腿嚷着。

傻孙子,媳妇比手机好,能暖被窝。

爷爷,我自己暖被窝,不要媳妇,你不给我买手机,我就不上学了。他终于拿出了他的杀手锏,这是他计谋最后的一个环节。

逃学?不读书你干啥?万般皆下贫,唯有读书高,你得好好念书。老石头终于明白这小子赖床不上学的原因了。他有一肚子的心酸埋在心底,从未向任何人倾诉,此时,他想向孙子倾诉,可石垚只有七八岁,孙子能听得懂吗?他嚼了嚼牙帮子,把心酸又咽进肚子里。

你不给买手机,我就不上学,今天就是样本。

老石头拗不过他,只得从箱子底摸出十张大票子,当天下午带着他去了山外街上的手机店,让他自选了一款手机,这才心满意足。

石垚有了手机,成绩一落千丈,可以说是从山顶滚到了沟底。我是他的数学老师,也是他的班主任,他成绩的滑坡引起了我的警觉。我知道这小子贼坏贼坏的,不拿到证据,他是不会承认错误的。我暗自派了班长李英监视,发现了他每逢下课和牛蛋躲在教室后沿玩手机,且玩得不亦乐乎,兴致十足。我没收了他俩的手机,决定在这个周末进行家访,与家长沟通,家校联合共育玩游戏的危害性,让他俩收起劣性,把心放在学习上。

在没收石垚手机的第二天,他就没有上学了。我心急如焚,同时,也有着愤怒,这还得了,收了手机就不上学了,我的工作面临着挑战。我调了课,决定下午就去他家走访,看看这小机灵到底是何方神圣。

临行前,我专门找到石垚,问他,你家里有什么人?没有人,就我爷爷。你爷爷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爷爷没有电话。我心里一怔,咋孙子都配上了电话,爷爷怎么会没有电话?顺口而出,石垚,你都有了手机,你爷爷咋没有手机?你是不是骗我的?我一向很严厉,孩子们不会在我面前说慌话。石垚耷拉着脑袋不言语。你家住在哪里?在后山的半山腰上。

这是暮春的午后,刚下过一场春雨,到处一片嫩绿,各色的花争奇斗妍,微风轻拂,到处都是芬芳,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我的心情很好,一路哼着轻快的曲调。到这大山里将近一个月,我由一个刚出学校大门的学生娃变成了孩子们的姐姐,和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我就是个孩子王,孩子们都叫我“老师姐姐”。

我走得极快,快放午学了,我要赶在放学之前先了解石垚在家里的真实情况,当着孩子的面儿问一些孩子的情况,家长往往顾及孩子的面子,一些该说的话不能畅所欲言。山坡上的油菜花开了,金灿灿的一片,蜜蜂嗡嗡地采着蜜,蝴蝶翩翩起舞。我走在地边的小路上,蜜蜂和蝴蝶绕着我飞舞。哦,我今天穿着黄色的呢子,它们把我当成黄色的油菜花。

远远地望见半山腰上三间瓦房,像一个孤寡老人侧卧在那里。瓦是黛色的,有些年代了,上面长一层灰绿色的瓦松,蓬蓬松松的。走近屋前的晒场,门是两扇黑黑黢黢的木板,合得不太严实,木板间是一把铜的牛头锁连着,看样子主人上坡干活去了。我在晒场上站着,晒场不是水泥场地,但比较瓷实,像是黄土掺石灰捶打过。干打垒的土墙斑斑驳驳,像极老妇人皱皱巴巴的脸,沟沟壑壑,纤陌交错。我又转到了屋后,屋后圈有猪圈、羊圈、鸡圈,两头黑猪见有人来,以来是主人喂食来了,哼哧哼哧地叫个不停。鸡圈里的鸡扑腾扑腾地飞跳着,一只红冠子大公鸡骑在了一只母鸡的背上,看得我的脸红红的。我又折回了屋前的晒场上,

一个头发半白邋遢的老人正在开木板门的牛头锁。对于突然出现的我,他吓了一跳,漠然的目光里掠过一丝惊诧。可以看出,这是个遗忘的角落,他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老人。这半山腰的地儿就是村中一个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地方。让我奇怪的是,老人的眼睛仅仅是掠过一丝惊诧,又回归了漠然之色,继续开他的牛头锁,对我这个突然出现的来方者漠然视之。但我的心里跟明镜似的,无可厚非,他就是石垚的爷爷老石头。他不理睬我,漠视我的存在。我心情有些气愤,哪有如此待客之道?最起码地打声招呼、吭个气,也算是对我的一种尊重。我真后悔怀着一腔热情来这家访,好心当了驴肝肺,热脸贴着人家的冷屁股。我的心底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怒火,石垚成绩好坏与我何干?他长大了有出息了,也不会养活我半天!我真想扭身回去,但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否则无功而返,这不是我的一贯作风,大学毕业后,我厌倦城市里浮躁、淡漠,喜欢山村的宁静、安祥,我就报名参加教师编制招录考试,这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也是我第一次走出校园进行家访。我知道,学生教育离不开家庭与学校的配合。也许以后家访中会经常遇到这样尴尬的局面,我要适应、习惯。

于是,我捋了捋被山风吹乱了头发,凌乱的头发上竟然粘上了几朵金黄的油菜花,捏在手上,有点黏乎乎的,在明媚的阳光里闪着光。我笑了,亲切地叫道,石头叔,刚从地里回来?我的声音清翠,清翠里有绵绵的味道。我是他孙子的老师,就叫他“石头叔”吧。

老石头也许这么多年没有听到过清翠、亲切的声音了,把手拢在耳旁,啊,闺女,你叫谁?是我吗?

看样子,石头叔的耳朵有点背。嗯,我叫你“石头叔”。

可我不认识你呀,我就是个孤寡老头子,哪来的侄女?

我格格地笑着,石头叔,你不认识,可我认识你。

老石头一脸的迷惑,被我的笑声怔住了,茫然看着我。半晌,他终于打开了牛头锁,你堂屋里搬出了一条黑黢黢的凳子,用袖子在上面擦了又擦,然后放在我身边。他也搬了条凳子没擦便坐下了。

走了十几里路,又站了这么长时间,我感到确实腰酸腿痛了,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石头的眼里依然布满了迷惑。

石头叔,我是你孙子石垚的班主任,今天到你家家访来了。我言归正传。

哦,你是石垚的老师,我真是有眼无珠。老石头眼睛迸出了些光亮。他忙起身折进屋里,摸索了一会儿,用搪瓷缸给我倒了杯热开水,哆嗦着说,老师,你好,石垚这娃儿给你添麻烦了,这娃儿从小没有爹娘,是我一手带大的,鬼精、调皮,他是不是又调皮了?老师,他要是调皮了,你给我狠打他,打他屁股,最好打开花,棒子下出孝子,他最服棍子了。

我没料到老石头噼哩吧啦地说了一通,让我没有插话的机会。

老石头又接着说,老师,哦,你刚叫我“石头叔”,闺女,可惜我一个糟老头子,没有女儿,否则,我的闺女应该就和一般大。老师,是不是石垚这小子作业没完成?学习成绩下降了?不听话了,你只管打,我没有一丁点意见。

哎!他还真是个话痨子。我只有等到他把该说的话说完。

闺女,你不知道,石垚这小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既当爹又当娘,供他吃饭、上学,我这把老骨头还行,可我是个文盲,没得文化,不能检查他作业。闺女,你得帮我一把,让他好好学习,成才。

老石头终于停止了嘴巴,眼角滴下了两滴老泪。他望着我,眼里尽是期盼的目光。

轮到我说话了,不知啥原因?我竟然一时语塞,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安慰石头叔那颗孤寂、焦灼、期待而又无奈的心。他已经明白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孙子出事了。慌里慌张中,我脱口而出,石头叔,你放心,我会把石垚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说罢这话,我有些后悔,脸庞微红,有些灼热。我刚走上工作岗位,还是个黄花闺女,没有对象,更没有孩子。

闺女,谢谢你,谢谢你看得起我的孙娃,看得起我这个穷家小户。老石头说得很诚恳。扑通一声,他居然下跪给我磕头以示感谢。

我被吓坏了,咋能受如此大礼?忙把石头叔扶起来。同时,我感受到了山里人的朴实、真诚,心底暗下誓言,不管将来如何,也不管我现在有没有孩子,我就把石垚当作自己的孩子,这只是我心底里的想法,表面上我是他的老师。

此时,石垚似乎忘记了上午的不快,正一步三跳地向家里奔来,应该是放午学,他往返十来里山路吃午饭,也真苦了他了。很快,他就奔到了屋前。我灵机一动,把石垚拉到我的凳子上坐下,说,石垚,你家离学校这么远,每天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从明天起,你就不用来回奔跑了,跟我住一间宿舍,我吃啥,你就吃啥,行吗?

好哇——好哇——好哇——

小石垚一蹦八丈高,雀跃着。王老师,您真好。

石垚,但有一个条件,你知道的,天上不会掉下馅饼。

王老师,还有条件?

嗯,我点了一下头,这个条件就是你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手机不能带,送给你爷爷用。

小石垚有搔了搔脑袋瓜子,似乎有些不情愿。

那行,若你不愿意的话,等于我没说,也等于我今天白白跑了一趟,我这就回去。我洞察了石垚的内心世界,这个时候必须逼他做出选择,熊掌、鱼翅不得兼得。我起身准备离去。

小石垚一把拉住我,王老师,我听你的,还不行吗?你别走。

我终于降伏了石垚,降住了他那股犟劲。

老石头此时闭住了嘴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与石垚之间的这场“战争”,悄悄地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从包里把没收的手机当着石垚的面给了老石头,说,石垚,从此刻起,手机就是你爷爷的,你要是想爷爷了,就拿我的手机给爷爷打电话。

石垚的目光随着手机移动,有些恋恋不舍,但又显得无可奈何。

今天的家访效果明显,我要把它写进我的日记,让它成为我一生的回忆。

闺女,别走了,咋山里哪有到了饭点起身走的道理?再说了,我孙娃将来还全靠你照顾,你要是连口水都不喝就走了,我这心里会愧疚一辈子。老石头边说着边向偏厦走去。

石垚一把抱住了我的腿,恳求着,王老师,您别走。

我心里一热,决定留下来。石垚爬在凳子上做起作业来,其实他很乖,更聪明。我走向位于偏厦的厨房,帮着石头叔做起饭来。厨房很干净,没想到石头叔这样一个单身汉,能把厨房拾掇得如此有条有理,可见他是一个心细之人,我心里先前邋遢、窝囊的石头叔的形象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其实,先前我不想留下吃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想,他的厨房一定散发着霉味,看样子,我是多想了。我坐在灶门烧火。石头叔熟练的刀法不亚于一个酒店的大厨。

石头叔边做着饭边给我叙说着他那些辛酸的过去。

晒场边有一棵高大的香椿树,树高十几米,有两人合抱粗,枝壮叶茂,像一把伞笼罩着整个晒场,遮出一片凉爽的阴荫。

石头叔说,这棵香椿树有些年头了,跟他的岁数差不多,将近六十年了。那时,他还只有三岁,才有记忆的年龄,那年春天,他跟阿爹、阿娘一起栽下了这棵笔直的香椿树。树长他也长,他没树长得快,两三个年头,得椿树就长到房顶高了,他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可山里没有学校,要想上学,就得步行五、十里去山外,时间都花在路上。因此,山里的男娃、女儿都不上学,爹娘买回几只羊崽、牛崽,成了放羊娃。阿爹、阿娘也给他买了十几只羊崽、两头牛崽,让他放着。山顶上的草清瘦,不比沟底的草肥腴,为了让牛羊吃得饱、长得壮,每天东边的山坳刚泛起鱼肚白,他就起了床,吹着口哨,甩着鞭子,优美的旋律破晓,牛羊便跟着他去了河底,在放羊的同时,他还得砍上一捆柴驼回来,以减轻爹娘的负担。

农家里有干不完的活儿,阿爹、阿娘在后山上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阿爹每天中午、晚上是到点回家吃饭、小憩一会儿,可以说,腿脚一直长在坡地里。阿娘刚不同,早上起早喂猪、喂鸡,然后上坡干活,午间、晚间都要早于阿爹一个小时回家做饭。让他记忆犹新永远也不能忘却的是阿娘每到吃饭时间都会站在香椿树下扯着嗓子叫着:石头——回家吃饭哟——石头——回家吃饭哟——

阿娘的嗓门清脆悠长,在山谷间回荡,一直回荡到他的耳朵里。他吆喝着牛羊、甩着鞭子回家了,远远望见阿娘正站在香椿树下向他招手,他明白那手势所要表达的意思,要他快点回去吃饭,免得饭菜凉了。他的童年、少年都是在阿娘站在香椿树的风景中度过,是永远无法抹灭的。

我听着有些感动,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童年也是在山里度过的,是后来进城的。我的条件相比石头叔要优越得多。首先,我不用翻山越岭放牛羊、砍柴、寻猪草。我爹娘是民办老师(后来转正后,我随他们进城),每天都是在学校操场和教室里度过的,无忧无虑,偶尔也到田野上追蝴蝶、放风筝,爹娘都陪伴着我,从没有离开他们的视线。我是幸福的。

石头叔,咋不见婶子?

闺女,你婶子是个苦命人啊,有着诉不尽的辛酸。

石头叔本身就是个话痨,我又一次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闺女,你桂花婶可是一个咱们沟里能干的人。我对不起她,她没享一天福,就离我而去了。

桂花住在山那边的桃花沟,和我这房子只隔一道山岭,像石垚这个年龄,我们一起放羊。有时把牛羊赶到她那儿的沟底,有时赶到我们这儿沟底,我们一起掏鸟窝,一起捉鱼儿,玩得不亦乐乎。渐渐我们都长大了,桂花出落得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我也虎背熊腰、嘴巴上长满胡茬。爹娘开始着急起我的个人大事来了,山里条件好的同龄人都娶了媳妇,而他家的条件差,又住在半山腰上,娶媳妇的事儿就雪上加霜。阿爹整天唉声叹气,阿娘的眉头蹙成了“一”字,家里的气氛沉闷得如六月的天气,布满了阴云。看到爹娘们的忧虑,他就独自一个跑到山岭那边的桃花沟,径直去了桂花家。

桂花一家人正围桌吃饭。

石头哥,一起吃饭。桂花说。

桂花,我要娶你当媳妇。他来得那么直接,面部红到耳根子。

桂花听了,脸火辣辣的,起身去了厨房,给他盛饭去了。

石头,你铁了心想娶我们家桂花?桂花爹问。

石头,你拿什么娶我们家桂花?桂花娘问。

他无言以对,手摸着脑袋,一副憨相。

石头,能说三碗饭吗?看你这副身相,可能四碗也吃得下。桂花爹说。

能说三碗饭就行,有的是力气,再加上勤劳,就不会受穷。桂花娘。

正说着,桂花给他盛来了满满一碗手斡面条,上面浇着厚厚一层煎蛋,温情脉脉地递给他。

桂花娘看在眼里,女儿的心已飞向了石头,她还有什么好说的,随口抛出一句话:石头,桂花是我和她爹一把屎一泡尿带大的,也不能就这么白白送给你,你有的是力气,就给我们家做半年长工。

石头叔听了,心花怒放,这事儿成了,也随即甩出一句话:阿爹、阿娘,我不给你们做半年的长工,我要给你们做一辈子长工。

女婿也是半个儿,他给丈人家做工是分内的事儿,他就这样没花一分钱把桂花娶回了家。

我真不知道石头叔要给我讲这些没盐没油的事儿干吗。我今天来的目的主要是家访,他只需告诉桂花婶子不在就行了,却要讲起他与桂花婶子婚恋的过程,这是不是显得多余?我知道他们那个年代婚姻很简单,也很单纯,就像我爹娘一样,他俩在同一所学校任民办老师,属于知识分子那种类型,情投意合。我爹没花一分钱就把我娘娶过门了。我娘常溜嘴巴说我爹,我是你白捡来的,没花一分钱,你应该知道现如今怎么办?我知道我娘的话中话,我姥姥和姥爷如今还在山里,生活很清苦。我爹呵呵笑着,说,我把二老接到城里来享福。我娘说,那倒不至于,阿爹阿娘在山里住惯了,也不会来的,你应该报恩,更应该有这份孝心,把我们工资中每个月汇一千给他们,每隔一个星期我们要回去看望他们。我爹说,行行行,一切听你的,谁让白捡了一个媳妇呢?他的头点得如同鸡啄米。

其实,我更想听听石垚爹娘的情况,因为如此山里的孩子大半都是爷奶在家照看,爹娘都在山外务工,一年到头没与孩子见过面,最多只是在电话问候几句、鼓励几句,而爷奶又是疼孙子的,不打不骂不教育,过分溺爱,任其“自然发展”、随马由疆,就形成孩子过分玩耍,而厌于学习的状况,这就是所谓的“隔代教育”。而石垚是隔代教育中的特殊情况,只有爷爷,没有奶奶,没有女性温柔的爱。

石头叔,石垚爹娘呢?我往灶堂里填了一把柴禾,问道。

老石头却突然关住了话匣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瞧见他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喉头处动了几下。他是把辛酸的泪往心底里咽,不让它流出来。

石头叔,你要是有什么辛酸的往事,就不要说了,免得你伤心。我说。

过了约莫半袋烟时间,哎,石头叔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世道变了呀!他又打开了话匣子。

闺女,我和桂花生了一个儿子,那时正在计划生育的严打阶段,提倡三口之家,头胎是男孩子的,就不充许生二胎,我和桂花生下了传根后就不打算再生了,优生优育,把传根好好培养出来,比生两个、三个儿子都强。传根慢慢长大了,我们就把他送到了学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和桂花都是“睁眼瞎”,扁担大个“一”字都不认识。那时村里已在沟底建了学堂,三间明亮瓦房,就是你现在学校的前身。小传根很懂事儿,也很聪明,学习在班上名列前茅。每天早上我和桂花都站在晒场前的香椿树下望着他上学,望着他渐行渐远,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在沟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和桂花就在香椿树下望着他上学、等着他归来。小学毕业后,传根要到山外的中学上学了,脱离了我和桂花的视线。他变了,变得我和桂花都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有一天,我和桂花正在坡地干活,远远望见传根从沟底回来了。我俩心里一惊,都掰着指头算了算,今天是周三,而不是周末,这小子咋回来了?我和桂花赶紧扔下手中的家具,奔跑回家。

传根,今天不是周末,你咋回来了?你逃学吗?桂花一见着传根,就双手拉着传根的手问着,是不是在学校有人欺负你了?给阿娘说,阿娘到学校找老师给你做主。桂花很焦急,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也一旁干着急,一着急,我一句话说不出来了,树桩般地杵在那里。半晌,传根仰头望着沟里巴掌大个天空,不屑一顾地说,阿爹、阿娘,我不读了,读书有什么好,我要出门打工、挣大钱。娃呀,你拿什么挣大钱,没有知识你能挣大钱?没出息的东西?我怒不可遏,一巴掌扇了过去。令我和桂花没想到的是,这家伙竟然把脑袋伸了过来,恶狠狠地说,你打你打你打!打死我好了,我就是不读书,现在就走。他的眼里露着凶光,我的身子猛颤了一下,传根变了,变得让我和桂花不认识!

我真后悔我打了传根一巴掌。他扭身狂奔,一路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沟里。当我和桂花反应过来,急追而去,跑到山口,早已不见了那小子的踪影。

自那以后,桂花郁郁寡欢,也不到地里干活了,天天站在香椿树下念叨着“传根”,等着盼着传根的归来。传根去了远方,我和桂花打算再生一个,可桂花早已做了结扎手术。桂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站在香椿树下等儿子,传根没有等回来,却把她给等病了。终于有一天,桂花站在香椿树下,突然感到眼冒金花,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没有再起来。我了万念俱灰,找了根绳子,准备随桂花而去。正当我把绳子往脖子上套时,我眼前一亮,眼前一个身影,像是传根从沟底上来。我忙奔下去,结果不是,是沟底的狗蛋。不!我不能死,万一传根回来了,还有我给他守的一个窝,若我也去了,传根真的连个窝都没有了。于是,我活了下来,除上坡下地之外的时间,我都站在香椿树下,等着传回来。

厨房弥漫着香椿烧腊肉的香味。我咂了咂嘴巴,这香味引起了我的食欲,很想吃,但我咽下了口水,相比而下,石垚爹娘的故事更加吸引我。因为我知道,后来石垚的阿爹石传根肯定回来了,否则就不会有他,他也不会是从黄土里钻出来、石缝里蹦出来的。

石头叔,你肯定把传根大哥给盼回来。我想石传根一定比我大,暂且叫他大哥吧。

闺女,你咋知道的?石头叔有些迷惑。

很简单呀,若传根大哥没回来,哪来的小石垚?

石头叔突然感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他忙说,还是闺女脑壳灵便,看来,我真是老了。继而,他脸色一觉,哎!盼是盼回来了,回来了还不如不回来。

此话咋讲?

石头叔的话更引起了我的好奇。

石头叔说,他是站在香椿树下数着日子的,每天早晨,他都会站在香椿树下,向山口望去,总希望有奇迹出现,然而,每次收获的是灰心。他狠狠地用手中的弯刀在香椿树刻下一个印痕。

当数到五千四百个日子时,香椿树的全身已泪痕斑驳。也许是他的行为感动了上苍,那天早上,东方山坳刚泛起鱼肚白,他如往常一样,到香椿树下对山口望望,香椿树有个喜鹊窝,他想,鸟儿都归巢的时候,传根呀,你回来吧。他的嘴巴默默地念叨着,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得欢实,喜鹊报喜,传根是不是今天要回来?那天,他没有下地,就搬了把凳子坐在香椿下,睁大着眼睛注视着沟口。工夫不负有心人。临近中午时分,他终于看到沟口有一对年青人走来,男的走在前面,女的走在后面,男的牵着女,一路洒下呵呵的笑声。他不确定是不是传根,因为还有一个女的,但沟口通向半山腰的家只有他一家,不是传根又是谁?那女的肯定是传根的媳妇,这小子真有出息,回来还带城里的“洋媳妇”!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飞一般地奔了下去,去迎接他的儿子和儿媳妇。

跑到跟前,走到前面的小伙子,他几乎认不出来了,留着鸡冠头,穿着一身牛仔衣裤,衣袖、裤口处破了几个“洞”。哎!这娃儿肯定在外面混得不好,要不,咋穿着这带“洞”的衣服?

小伙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问,老头儿,老石头在家吗?

老石头怔了怔,思忖着:难道眼前的小伙子不是传根?若是传根,连他的阿爹都不认识了?他又怎么会认识我呢?

身后的“洋女人”娇里娇气地说,传根,你咋跟一个糟老头子费什么话?你难道连你的老家都忘了?

老石头又一怔,眼前的流里流气的小伙子真是传根?他定眼瞅了瞅,还真是他,脸庞的轮廓还在,若不细瞅,还真瞅不出来。

石传根拉着洋媳妇的手,说,宝贝,咋可能忘呢?老家就在半山腰上。他用手指了指。

传根,咋住这么个鬼不拉蛋的地方?我的腿走不动了。洋媳妇嗔道。

石传根忙蹲下身,哎哟,宝贝,可别苦了肚里的小宝贝,来,哥背你。

洋媳妇很苗条,也很瘦弱,因为衣服是韩版A型,很不容易瞧出肚子凸起没?

石传根已背起洋媳妇向半山腰的家走去。

老石头还愣在那儿,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眼前吊儿郎当的小伙子确实是传根,且有了媳妇,而且媳妇还怀上了,他有孙子了,老石家的香火传了下来,这是莫大的喜事,难怪一大早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抬头望去,传根背着媳妇已经到半山腰,他抬脚追去。

喜鹊见家门前来了新人,叽叽喳喳地叫,扑飞,洋溢着浓浓的喜气。

传根,我就是你阿爹老石头。老石头边招手边急奔回去,气喘吁吁。

你是阿爹?石传根围着老石头转了一圈。

嗯。

阿娘呢?

你阿娘……老石头哆嗦着,终于没有说出桂花的下落,扯了个谎言,你阿娘回娘家了。

哦。

洋媳妇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面对老石头,目光里掠过鄙夷,不耐烦地说,传根,你让我住这样破旧的房子生孩子?她边说边抚摸着肚子。

老石头忙打开了牛头锁,今天可来新人,他不敢怠慢,又是搬凳子,又是倒开水。

洋媳妇并不领情,嚷着要离去。传根,这猪窝样的房子,你住,我走。她边嚷着边下了坎下的土路。

石传根望着洋媳妇下了土路,心情烦燥起来,说,阿爹,实话跟你说吧,我这个洋媳妇是用钱买回来的,二十万,我已给了她十万,她才答应怀孩子,孩子已经怀了三个月,另外还差十万,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了,你是阿爹,有责任和义务给我娶媳妇,所以这十万钱你现在必须给我,否则,莉莉就要去打掉孩子。

老石头终于明白了儿子回来的目的,也听清了他的媳妇叫莉莉,这次回来是向他要钱的。这些年,他省吃俭用,攒了些钱,也就是十万块,人一生为的啥?就是为了儿孙满堂,后续有人。这些年攒钱也就是为了传根娶媳妇,生后代。眼前,传根带回了媳妇,且媳妇肚子有了他的孙子,这钱该给,现在就给。他转而一想,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如今骗婚骗钱的多,做啥事儿得多长个心眼。于是,他问,传根,你和莉莉领结婚证了没有?

阿爹,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而已,莉莉肚里我的娃儿才是最真实,且这次回来得匆忙,没跟莉莉一起回娘家去办,莉莉说了,等娃儿生下来之后,立马回去跟我一起补办。

传根,十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这可是你爹一辈子的心血,依我看,还是等证领了再给。他不无担心地说。

阿爹,你个大男人,咋说话啰哩啰嗦的,跟个娘们似的,你看,莉莉已经跑了,她不会跟我在这沟里生娃的,在城里,要租房子,还要顾吃喝,买营养品,那一样不要钱!你要是不愿意给,那就算了,我的媳妇也不要了,你的孙子也不要了。石传根气愤愤地说。

别别别,传根,别这样,阿爹只不过有些担忧罢了,好好好,你等着,阿爹这就去给拿钱。他边说着边往里屋走去,从箱底里摸出了一张牛皮包成的包,方方正正的,递给了传根。传根,说了饭再走吧。

吃个屁,阿爹,你没看到,莉莉都跑到沟底了。石传根接过牛皮纸,急速地向沟底奔去,惊飞了场子边上的一群喜鹊。他边跑边叫着,莉莉,等等我。

多少沐浴晨光的清晨,多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石头伫立在晒场边的香椿树下,等待着他的儿子回来,他活着,想儿子盼儿子是他唯一的期盼,也是他唯一活着的理由。这些年,他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就是有朝一日送到传根的手里,让儿子成家、生娃,让老石家的香火传承下去,今天,他终于了却了这桩心事儿,儿媳妇有了,孙子也有了,他应该感到高兴、欣慰才是,然而,他却高兴不起来,心口像堵着什么,一脸的忧虑。这么多年了,当儿子突然出现他面前,带给他的应该是惊喜,应该是和传根坐下来唠唠嗑,唠唠这些年他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唠唠他阿娘的事情,再唠唠将来如何打算,把石板房扒了,盖上楼房,叶落总要归根的。或者是他火烧几个菜拿手菜,哦,对了,他年年都腌制了香椿,香椿油焖回锅肉是沟里的特色菜,也是他的拿手菜,再煴一壶老酒,爷俩儿边喝边唠,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儿。

他怔怔地站在香椿树下,望着传根飞快的身影追上了沟底的莉莉,接着那一对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沟口,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到自己不仅失去了金钱,好像还失去了什么,他说不清楚。

听到石头叔说到这里,我的心头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堵上了一块石头,如今的年轻人咋了?咋就忘了父母恩呢?燕有返哺、羊有跪乳之恩,况且具有情感的人呢?石传根咋就不坐下来跟阿爹好好唠唠嗑呢?爹娘老了,他们图个啥?不就图儿女们的一句暖心话。我也为石头叔愤愤不平,说,石头叔,这传根也太过分了,你望眼欲穿几十年,终于把他给望回来了,而他拿了钱就走了,要是我,我才不认他这个儿子,一分钱不给,那可是你的养老钱。

哎!闺女,金钱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叹了口气说,我那儿子要是有闺女一半就好了。

石头叔,你要是不嫌弃,就把我当成你的闺女。

那真是太好了,真是苍天有眼,桂花呀,我们又有一个闺女了,还是老师,知识分子,文化人呢。石头叔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珠。

我的心里也挺激动的。也许我的到来,又燃起了他对生活的希望。

今天中午小石垚挺乖的,自从我答应他跟我吃住在一起,他就一改往常的匪气,变得听话多了,回来之后认真做起作业,并拿给我检查,字写得圆润、饱满,计算得非常准备,没有出现错误,让我惊诧,每次作业都受到批评的他,今天的作业与往常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无法比较,若如此下去,他的成绩一定能超过班上的所有孩子,成为第一。我心里一阵窃喜,今天不枉此行。若没有今天的家访,小石垚也许永远不会改变,成绩会越来越差,最后一无是处,甚至缀学,成为社会上的混混、渣子。他让我检查作业后,得到了我的表扬,又快乐地拿起语文书读背起来。哎!没爹娘的孩子真可怜。他本应该依偎在阿娘的怀里稚气地诵读着唐诗、宋词,而不是变了法子让爷爷给他买手机。隔代教育真不行,有可能害了一代人,大山的孩子犹如此,他们大部分爹娘都外出务工,很少跟孩子在一起交流,还有部分单亲孩子跟石垚一样缺乏关爱,显得孤独。像石垚这样没有爹娘的孩子,更容易变坏,走上邪道。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利用课余时间多家访,了解孩子们的情况,多给他们一份温暖。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有一个疑问,听石垚说,他爹娘在外务工,每天过年时会给他邮寄衣服及好多好吃的零食和玩具。我问,石头叔,石垚爹娘每年年关都回来吗?石头叔关注了话匣子,沉默了。我觉得,他应该为儿子娶了媳妇且有了孙子而高兴才是,谁料,他的脸拉得很长很长,眼角又滴下了几滴老泪。我的心一沉,这是咋了?石头叔。

石头叔揉了揉眼睛,让老泪又流了回去,眼睛红红的,长叹了一口气,说,闺女呀,这段陈旧的往事说出来,你可别见笑呀。

石头叔,你说的是哪里话,你都把我叫“闺女”了,我们是一家人,哪有“看笑话”这一说。

桂花啊,是不是你在庇佑我们家,让我遇到了这么好的闺女,苍天有眼,世上总是好人多。

石头叔,可别这么说,有话就说出来,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

老石头又用他那铁耙似的手揉了揉沟壑般的眼角,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石传根在沟外的街上租了一套很大的房子,有厨房、客厅、卫生间,电视、沙发、冰箱等一应俱全,这才是城里人享受的房子,哪像沟里的房子?简直就是老鼠洞。就这样的“天堂”,莉莉还是不满足,天天抱怨,说,吃住都不习惯。当然,租金每月三千,一年半截也得要三四万。他天天哄哄她,带她吃香的喝辣的。这样一样,老石头一生抠屁眼、嗍指头省下的十万块票子,不到三个月时间就花得精光。票子没了,莉莉肚子里的娃儿也生了下来。生下孩那儿的一个星期后,莉莉就抛下了只会哭、张嘴要奶吃的奶娃子,趁他熟睡后把他身上剩下的五万块票子偷走后,就逃之夭夭了。

石传根狼狈至极,莉莉不辞而别,让他面对一张要吃奶且不停地哭叫的嘴巴束手无策。他活到眼前为止,衣服脏了拿到洗衣店,肚子饿了进饭馆,钱没了就耍坑蒙拐骗,吊儿郎当地活过了这前半生,没洗过衣服没做过饭,在他心目中,那些都是娘们儿干的事儿,更不用提当爹当娘的事儿。他恨极了莉莉,这个臭婊子,生了娃儿咋不养?把累赘丢给他。他该咋办?这个小畜生,既然你阿娘不要你,就甭怪我不客气,我更不要你。他眼睛发绿,露出凶光。此时,他就是一只凶狠、毫无人性的公狼。他要杀死这累赘,杀死他的狼崽子。他伸出了他暴起青筋的鹰爪,慢慢地向小崽子的脖子伸去。

哇——哇——哇——

娃儿突然从熟睡中惊醒过来,似乎是从这窒息的空气让他一下子惊醒了,面对一双魔掌,他吓哭子,哭声凄厉,惊动了隔壁的李奶奶,他的房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石传根不得不收回他那青筋暴起的魔爪,开了门,露出一副笑脸,李奶奶,您好,有啥事儿?

娃儿哭了,哭得好惨,孩子妈呢?李奶奶急步走向了床边,抱起了孩子。

石传根撒了谎,结结巴巴地说,孩子妈一大早回娘家去了。

这孩子妈也够狠心的,回娘家也不把孩子抱上?李奶奶边说着边给孩子冲起桌边的奶粉。她仔细瞅了奶粉的牌子,说,这牌子的奶粉也太差了,劣性的,哎,有母乳最好。

娃儿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奶娃子吃了更睡,一天能睡了二十个小时,这话不假,娃儿也呼呼地睡了起来。

李奶奶安顿好娃儿,嘀咕了一声,苦命的娃儿,便回去了。

石传根快速地关上了门,倒了栓儿。此时,他的心平静了许多,没有了刚才的狠劲儿,但这个崽子绝不能留,留下就是个累赘,会赘得他一点不自由。他又伸出了他的双手,虽没有暴起青筋,但掐死这个毛娃子不费吹灰之力。他的魔爪又伸向了娃儿。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娃儿喝饱了,流着口水,呼吸均匀,睡得安详,小嘴巴张张的,似乎在梦呓,叫着阿娘,不过,这只是他的想像,臭屁虫一个,脸上还未脱毛的毛娃儿,哪里知道叫爹娘?他的手有些颤抖,眼前浮现出一幕幕。

在花花世界的城市里,石传根一直干着偷鸡摸狗的事情,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次,他在公交车上实施盗劫,千算万算,总有一次失算。这趟公交早已被市民举报,常出现偷盗现象,民警接到举报后,便来了两个便衣警察,化装成乘客。他真是撞到南墙上,倒了八辈子血霉,戴上了锃亮的镣铐,和一个重刑犯关在一起。那个重刑犯为解心头之恨,把老婆的情妇大歇八块。他干的是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杀人放火的事儿他从没干过,只听说过“杀人偿命”之类的话。几天时间之后,他同室的杀人犯被带了出去。临走前,那个杀人犯犯怂了,浑身哆嗦,双腿发软,目露恐惧,是被狱警拖着出去的,地上流下了一地的尿。一刻钟之后,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知道那个杀人犯一命呜呼了。原来生命就是一念,或是瞬间的事情。那杀人犯的模样时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目光里流露的恐惧,是不是每个人都在生命结束前的一瞬间表现出来?那杀人犯无助的目光是来自心底里的呐喊,希望再看到明天的太阳,可犯下的罪行已经让他没有了这个机会。他的手颤抖的厉害,额头上滴下了豆粒大的冷汗。突然,一声炸雷自苍穹而降,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他脸白苍白,被雷声震得瘫坐在地上,耸拉着脑袋,床上睡得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杀人偿命”如炸雷声在他耳畔一声声地响起,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铁律!他不想死。他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小畜生!他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这个小家伙怎么六个多月就出生了?他细细回想了一下与莉莉相识的经过。

那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他进笼子已经是“三进宫”了,可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昨晚,他瞅准了一小区内常年不在家的一户,跟着人群混进了小区里,轻而易举地开了门进了屋,反锁了门,把这户人家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衣柜里的大衣里摸出了一沓票子,便跳上了主人家的床呼呼大睡起来,这几天太累了,公交车上到处都是便衣,不容易得手,再不捞点儿票子,他将断顿了,今天收获不少,厚厚的一沓票子,他没数,至少也万儿八千,够他潇洒几天的,况且这几天没睡好,据多年经验,这户人家常年不在家,正好让他睡个安稳觉。次日晚上,他去了“皇后KTV”,这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里面乌七八糟的人都有,只要撸到了票子,他都来这儿消遣,运气好的话,还能泡了一个靓丽的妞儿。他的人生理念: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天是何年?

他了一瓶白酒,自斟自软起来,几杯下肚,他的眼里迷离起来,好些天没干那事儿,见到美女,下面总有些不老实,痒痒的。他环顾大厅四周,金壁辉煌,歌舞升平,一个留着“鸡冠头”的小伙子扯着公鸡般的嗓门大声地叫着,几个穿着三角裤、裸露着奶子的妙龄少女扭着水蛇腰,缠着钢管,浑身折射着青春的气息。他的眼睛直了,透过那薄如蝉翼般的三角裤、奶罩,少女几乎全部裸露在他眼前。他的血管有些膨胀,但他也很克制,眼前的“钢管女”并非他的尤物,因为兜里的票子远远不够,他享受不起。他享受的是那些寂寞无聊、来这里寻求慰藉的女孩,或是女人。他的目光又扫了一遍大厅,终于在一个角落处寻到了他的猎物。

那是一个苗条的女孩,或是女人?他说不清楚,留给他的是一道背影,背影看起来很秀丽、诱人,一道长发如瀑布般泄在她的肩头及后背(暂且把她当成女孩)。女孩的面朝窗外,似乎来这里不是唱歌、听歌,寻求刺激的,而是来寻求回忆的。看样子女孩子失恋了,或是遇到了伤心的事儿,到这样一个喧嚣的场地寻求抚慰的。他的心里一阵窃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就是他的尤物。

他要了一瓶红瓶,又提上他的白酒,向那靓丽的背影走去。

美女,喝一杯。他满脸笑容。

背影没有理会他。

美女都是这样的,得哄,反正哄死人不赔命。他是情场老手,深谙其中的道理。小妹妹,有啥伤心事?哥陪你喝酒,一醉解千愁。

背影身子微倾了一下。

他逮住了背影的面容,凄楚、娇柔,正是他喜欢的那种,对于美女,他不喜欢那种咄咄逼人的,美女吗,就得温柔如水,是男人怀里的小白兔。他知道背影已经上钩了。便开了红酒,给背影倒上了一杯。

背影的耳朵已经听到酒滴高脚的声音,扭过身来,莞尔一笑,楚楚动人。我叫莉莉,你邀我喝酒吗?没等他回答,就从他手拿过高脚杯,是白酒,而不是红酒。

俩人便一杯我一杯喝得酩酊大醉,你扶着我、你搀着我,一起扶到了床上,厮混在一起。

一个月后,他和莉莉云里雾里之后,正喘着粗气。莉莉依偎在他怀里,娇嘀嘀地说,根哥哥,这个月“大姨妈”没来,我怀上了你的种。他说,怀上了好,生下来,我俩过日子。其实,他也想有一个安稳的家,有着老婆、娃儿、热炕头的日子,有了安稳的家后,他想找份安稳的工作,改邪归正,不再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了。生下来,好呀,你有钱吗?莉莉嗔道。他挠了挠脑袋。猛拍了一下脑袋,怎么没钱?我是没有,但我阿爹给我攒了钱娶媳妇。莉莉听了眼睛一亮,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狡黠的目光。

过了几个月,他俩回到了沟里,就导演了与老石头的一幕。

他掐着指头算了算,与莉莉第一次媾合到现在也不够七个月,虽有早产,但最少也得足七个月,否则会夭折。他又细想了一下那天晚上,感觉到莉莉的小腹上有个疙瘩,问过莉莉。莉莉总是支支吾吾地说,最近几天肠胃不舒服,有些胀气。他也就没有在意。

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猛然意识到,他被莉莉骚婊子给骗了,床子的小杂种不是他的种!他不仅被骚婊子骗了人,而且还骗了财。他歇斯底里地在心底怒吼:莉莉臭婊子,我非要扒了你的皮,掏了你的心肝。可是那臭婊子不在眼前,他纵有天大的怨恨,也无处发泄。

娃儿呼噜呼噜的,抿着小嘴巴,流着口水。他的眼睛一下子转了过去,立即射出绿光,他又成了一只凶狠的恶狼。他咧开了嘴巴,伸出双爪,要掐死这个小畜生,以泄心中的怒火。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他的魔爪伸了过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袭来,他的双手凝固在胸前。这个时候是不宜杀生的,会被发现,会挨枪子。他不得不开了门。老石头伫立在他面前。

阿爹,你咋来了?

孙儿都生下来了,咋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寻了三天才寻到这里。

阿爹,你来得正好,这个“小杂种”,我不要了,你带去好了。

啥?传根,你的娃儿,咋叫“小杂种”?

莉莉那个臭婊子,我要劈了她。他边说边逃出了家门。

自此,就再也没有见到石传根的身影,是死是活无人知道。

那是我走上三尺圣地后的第一次家访,它让我深刻地认识到家访的重要性。

石头叔讲完那个故事后,早已老泪纵横。我真不应该问,让他勾起了那么多陈旧而揪心的回忆。

此时,石垚已做完作业、背完书溜走了厨房。我左瞅右瞧,蓦然发现,小石垚确实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石头叔,虽然我没见过石传根,但遗传基因会不变,最起码身高相貌应在。老石头的眼睛大大的,如牛眼睛,看上去憨厚的那种,而石垚的眼睛则是鼠眼,贼而奸滑。石头叔生得高大,而小石垚生得瘦弱、单细。就这两点,我已断定石垚不是他们老石家的血脉。

石头叔把炒好的香喷喷的回锅肉择了一块塞进了小石垚的嘴巴,去玩一会儿,别忘了吃饭。

石头叔说,孽障儿子石传根要掐死小石垚,他虽没看到真实场面,但从石传根眼里的怒火恨意早已看出来了。小石垚如今已经七、八岁了,他就站在香椿树下想了十年了,终于明白儿子传根为啥要掐死小石垚了?是儿子的“洋婆娘”根本就是来骗钱的,那“洋婆娘”肯定骗了儿子的钱,传根才迁怒于小石垚身上,但虎毒不食子,传根不可能心狠到这种地步。他又苦苦冥想了好多年,有一天,他终于看出来了,小石垚不是他们老石家的血脉!

我心里一惊,石头叔早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他为啥还要收留这个不知哪里蹦跶出来的野种。我问,石头叔,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啥还要收留小石垚?

石头叔的脸变得严肃起来,过了一袋烟时间,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闺女呀,当我想明白这件事后,我也气得恨不得掐死小石垚。可是,我一把老骨头,娃儿总是无辜的,他来到这个世界,本就应该享受爹娘的爱,可从小就被爹娘给遗弃了,我再遗弃了他,他就走头无路了,再也没有亲人了,我不能做缺德的事情,况且,这么多年来,我已与小石垚结下了爷孙情谊,虽说他身上没有老石家的血脉,可他的骨子里已经融入了老石家的血脉,沟里沟外的人都知道他是我的亲孙子。也有无数个风高夜黑的夜晚,他已悄然入睡,我睡不着,就披衣下床,站在香椿树下,静静地想,这小家伙既然不是我们老石家的血脉,我有什么义务和责任去抚养他,反正我这沟里我是个独家户,掐死他就如捏死只蚂蚁,再编个借口说是摔死了,也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毕竟是个人命,我无数次打消了心中的念头,捏灭了邪念。之后,我常常想呀,亲生的儿孙就孝敬吗?就拿自己亲生的传根来说,几乎没有音信,还能指望他养活、孝敬吗?小石垚跟我在一起,至少一个伴儿,不觉得寂寞,每天都有事做,每天都有念想。

听到石头叔叨唠到这里,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羊有跪乳之恩,燕有返哺之育。我相信小石垚固然调皮,但这是小孩子的天性,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孝敬他爷爷的。

石头叔继续叨唠着。闺女呀,我老朽一个,黄土已垒到了脖子上,数着天天过日子,知道娃儿离开爹娘是不行的,但没有法子,以后的日子,还请闺女照料他一些,可怜的娃儿。

石头叔说着,突然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这一跪,让我受惊不少,我怎么能受得了如此大礼?连忙扶起石头叔说,石头叔,您和我父辈一般大小,千万使不得这般大礼,石垚是我的学生,我会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呵护他。我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对于一个连男朋友都没谈的女孩子,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大丫头片子,是孩子们的大姐姐。我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还毫不害臊地说了出来,我是被石头叔的朴实、憨厚感动了,严格说来,小石垚是他收养的。他是一个即将失去劳动能力、靠社会救助的人,而他继续为社会奉献着光和热,这种默默无闻的无私似山洪暴发冲击了我的整个心胸,让我心潮澎湃。

石头叔在我搀扶下站直了身子,激动着说,闺女啊,你真是一个好闺女,谢谢你答应我照看小石垚,有了你,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小石垚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说给你,希望你也把这个秘密守住,让他永远活在幸福快乐之中,健康、茁壮地成长。闺女,你知道吗?为了小石垚的成长,我编了很多谎话,造了很多假象。

每个月周末快到了,我必须在此之前就去沟外的街上一趟,事先在街上买一些零食、玩具及衣服,打包成邮寄的包裹,寄存在邮局里。周末到了,我便带着石垚去街上取,这是他最快乐、兴奋的时刻,一路上他都雀跃,高呼着,阿爹阿娘对他真好!我只好背着他悄悄地落泪。哎!可怜的孩子。

听着石头叔的叙说,我的内心很感动,真没想到憨厚的石头叔,表面看上去是一个粗心的人,而内心却是那么细心,却能编织着爱的谎言。我从心底里敬佩他。

石头叔还想诉说下去,无奈,小石垚玩得满头大汗回来了,稚气地叫着,爷爷,王老师,我饿了。

我忙从激动的心情中解脱出来,变得一身轻松,说,石头叔,既然石垚饿了,我们就开饭吧。

石头叔也从悲伤的情怀跳了出来,变着一副笑脸,哎,闺女,看我这张臭嘴,光顾着嚼牙帮子了,好,开饭哟——

石头叔是一个寂寞的老人,这么多年来,他憋在肚子里的话,今天一下子都向我吐完了。

石头叔搬来了木头方桌,石垚帮着端菜。我看在眼里,人之初,性本善,石垚虽顽劣,本性还是善良的。他将来一定是个好孩子,我对他充满着信心。

酒桌上,石头叔很客气,不仅把当成贵客,还把我当作他的闺女,不停地给我夹菜,给我斟酒。我本来不喝酒的,但石头叔自酿的地瓜烧很醇香,诱使我喝了很多酒,这是我有生一来第一次喝酒,脸色微红,但没有醉意。石头叔见我酒量有限,就让小石垚给我夹菜,他喝酒,这是我进入大山以来第一次吃得香甜,也是吃得最饱的一顿饭。

吃罢饭,石头叔给小石垚拾掇了一床被子,要让石垚睡得安稳。我一只手拎着被子,一只手拉着石垚向沟底走去。此时的石垚乖得像只小白兔。

石头叔站在那棵古老的香椿树下,目光着我们离去,直到我们的身影消失在沟外的沟外。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第一次家访,也成了去石头叔家的最后一次家访。

那天,我正带领孩子们在操场上做游戏,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闯进了校园,老人精神矍铄,神情有些悲伤,说是要找石垚。

我问,找石垚干啥?孩子无事是不能请假的,这样会的耽搁课程的。

老人说,他是七里沟村的村长,也就是石垚那个村的,姓赵。你就是王老师吧?

我说我是,赵村长。

赵村长说,老石头死了,我要带小石垚回去给他爷爷送老归山。

我一下怔在那里,懵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前些天还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赵村长说,老石头是个可怜的人,不成器儿子没回过沟里,有和没有一个样,他是一个孤寡老人,孙子小石垚还未成年,村里只能按孤寡老人安葬,由村上出安葬费。

我模模糊糊听到赵村长说,其实,他说的这些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一个好好的石头叔说没就没了。我之所以关心这一点,因为那次去他家家访是我人生之路上的第一次家访,给了我深深的触动。回来之后,我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

4月5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是我走上工作岗位一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家访。

人间四月,花红草绿,走在大山深处的沟沟壑壑,听泉溪叮咚、鸟儿歌唱,好不惬意。我是来自城里的一位支教老师,怀着满腔热情上山下乡。一路上,我心情极其愉悦,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予的无限风光。其实,山里并没有爸妈说得那样艰难、荒芜,路过一些庄户人家,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田地里到处都是春耕的情形,一派和煦、安祥的景象。我能有如此的心情,我想,这应归于我有一颗平淡的心。

我顺着羊肠小道爬到石垚的家,他的家是个独家户,只有爷爷一个人与他相依为命。哎!可怜的孩子。

石头叔是一个孤寡、苦命的老人,早年丧妻,儿子四处漂泊,音信杳无,有儿子跟没有儿子毫无区别。

此次家访,让我感受到山里孩子的生存状态,他们要么是孤儿,要么是单亲,要么爹娘离异,要么是留守孩子,没有享受到爹娘的爱。

日记写得很短,写得匆忙。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有更多的感触,没有爹娘的爱的孩子的心灵一定孤寂的。回来之后,我便进了教室,几乎所有的孩子的爹娘都不在身边,留守的孩子占了一大半,接着是爹娘离异的孩子占了四分之一,单亲的孩子和孤儿占了四分之一。我无法改变现状,但我有一颗火热的心,要给予他们更多的爱,特别是孤儿和单亲的孩子,让他们感觉到人间处处是温暖,处处都有阳光。

哎,小王老师,你是个心善的闺女,我听老石头说起过你,你让小石垚跟你吃住在一起,照顾小石垚,真是个好老师。昨天,沟里的赵老憨在山上打柴,口渴了,去老石头家倒口水喝,门没锁,里面拴着,敲了半天,也不见屋有个吭声。赵老憨感觉不妙,就跑回来给说了这件怪事儿。小王老师,你去过老石头家,他的家离村子很远,一般人没事是不去那里的。我听到越老憨这么一说,心里猜测,一定是出事了,便和赵老憨跑了回去,撬开了木门,打开了卧室,一味腐臭的味道扑鼻而来,老石头的尸体横卧在床上,已经生蛆了,真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天?赵村长说。

怎么会这样?那天我家访时,石头叔的身体看上去还很硬朗。我更加疑惑不解。

闺女呀,你不知道,人老了,身上各处器官都在退化,老石头叔以前患有高血压,据我分析,老石头一生爱一口酒,可能太寂寞了,就一个人自斟自软了些酒,导致高血压暴发,死于非命。赵村长分析着。

石头叔患有高血压?咋没听他说起?我惊诧道,那天,我和石头叔聊了很长时间,也没听他谈及到。我猛然发现我有些失态,石头叔仅跟我只有一面之交,也许,他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离开人世,在他活着的时候,遇上了我,看到了希望,这个希望就是小石垚有了依靠。

闺女,应该是这样,老石头攒下的一些钱财,早已被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拐走了,不可能有人对他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头子起歹心。赵村长肯定地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石头叔就这么去了,一个憨厚、朴实、勤劳的山里老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世事真是难以预料,生于蝼蚁,死于草芥。我还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带上小石垚再去他家看看,帮扶他一下,种些有经济价值的作物,攒些钱,把房子迁到沟底或沟外。没想到,仅仅十来天时间,他就去了,人生苦短啊!而那次家访,竟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谋面。

闺女,我把小石垚带回去,等老石头入土之后,我再给你送来,上学的费用由村上出,你帮着照看。赵村长的目光里充满着信任。

我点了点头,很想跟着赵村长和小石垚一起去送石头叔最后一程,可向身后望了望,一群求知似渴的孩子正望着我。最近,我也了解了一些情况,大山里缺老师,招录一批,呆不了几天,就辞职不干了。前天,我所在的学校又走了一个年轻人,她分担的课程一下子压到了我的肩上,每天课程都是满的,根本无法抽身。面对这种情况,昨晚我失眠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会当逃兵吗?曾经的一腔热血会化为乌有烟消云散吗?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要想富强起来,需要一批有志向、有理想的年轻人的坚守。如果我走了,小石垚怎么办?还那些单亲、父母离异的孩子怎么办?也许有些会说,世界很大,地球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停止转动。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想法,而不是地球停止不动,而是我的思想将停止不前,家、国如何如何起来?我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我要扎根山里,奉献我的青春。

过了三天,小石垚回到了学校,他明显瘦了,眼圈乌黑,目光呆滞,像是受到了一场惊吓。我一把把他搂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喃喃地说着,小石垚,小乖乖,别怕。

哇——哇哇——哇哇哇——

小石垚一下子哭了起来,他似乎把这几天积攒起来的泪水全都泄了出来,所有的悲伤、委屈都泄了出来,泪水流到嘴角,掺着痰液,他哇哇地叫着,王老师,我爷爷死了——

哎!可怜的孩子,我安慰着他说,石垚,你爷爷没死,他只不过是干活累了,休息一会儿,睡着了。

真的吗?王老师。小石垚的眼里突然放出光彩。

我说,当然是真的,老师是不会说谎的,每到周末,你爷爷照样会给你邮寄来零食和玩具的。

王老师,我信你。小石垚边说着边跑到孩子们中间斗鸡去了。

看样子,他很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了他的这份信赖。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还努力、更好地活下去。为了小石垚的明天,我得继续编织着石头叔编织的谎言和故事,让小石垚快乐、茁壮地成长。

每周三或周四,我都必须去街上一趟,买些食品、玩具、衣服,打成快递的包装,写着陌生的地址,带回学校送给小石垚,说是他爷爷,或是阿爹、阿娘给他邮递的礼物。每次,小石垚领着这些礼物后脸上都笑开了花。我说,石垚,开心不?为了报答爷爷、爹娘,你该如何做?我会加倍努力,保持全班第一的好成绩。石垚每次都这样回答我。我很满意。石垚已当选为班上的班长,品学兼优,是孩子们的标杆。

就这样,我、石垚及所有的孩子度过了小学阶段最美好的时光,这将是美好的回忆。

临近小学毕业时,我让孩子们写一篇感恩爹娘、老师的作文。没想到石垚的作文让我大吃一惊。他在文章中写到:

当我有了记忆,爷爷便对我说,我是石缝里蹦出来的,跳到了黄土地上,便给我取名“石垚”。我问爷爷,我的爹娘呢?爷爷沉思良久才说,我的爹娘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以后的日子里,每个周末,我都会收到爹娘邮寄给我的礼物,很满足,虽然爹娘不在身边,但我却感受到了爹娘给我的爱。

遇到王老师之后,我便与王教师生活在一起,爷爷却走了,走得很远很远。王老师安慰我说,爷爷睡着了,过些天会醒来的,前提是我的学习成绩要奔到第一。可是,我的成绩成了全班第一之后,还是没见着爷爷的面儿,但每个周末会收到爷爷邮寄的礼物。难道爷爷真的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直到有一天,通过我学习到的知识,我认真研究了邮包的地址,这些地址都是陌生的,或者说是在地图上寻不到的。我又仔细地看了看,这些邮包上根本都没有邮戳。我猛然醒悟:我一直生活在善意的谎言和编织的故事之中。而说谎言和编织故事的人就是爷爷和我敬爱的王老师。

爹娘在哪里?爹娘在哪里?爹娘在哪里……

无数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我问了自己无数遍,山无语,地无言,只有漆黑的夜一片。

或许我的爹娘早已死了,或许我真的是从石缝晨蹦跶出来的。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最关键的是我生活地很好,茁壮地成长为一个健康的少年。

爷爷不在了,是王老师给了我全部的爱,她就像阿娘一样温暖着我。我很想叫她一声“阿娘”,可她还末结婚,我不能叫她“阿娘”,但她已经是我心底深处的“阿娘”了。

………

读着读着,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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