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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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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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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渡

一些流言蜚语总会悄无声息地飘到李雅涵的耳朵里。李雅涵她的大名,也是学名(就是上学时取的名字),她的小名“涵涵”,是阿爹取的,听着顺口、亲切。虽然自己一过了而立之年,三十多岁的光景,风影绰绰,是一只红透了的红苹果,或者是一颗褐里透红的紫葡萄,让男人们见了垂涎三尺。当她独处一室的时候,不,严格来说,除了上班的时候,她会和员工打在一处,下班回到宿舍,她就是孑然一人,她的宿舍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进来,不管是同性或是异性,那扇门只会对她一个人敞开。她的宿舍永远充满着神秘感,让她的身边人对她充满各种猜测,对于这些猜测,她总是嗤之以鼻,淡然一笑,漠然处之,让这种神秘感又蒙上一层面纱,幽深莫测。

她从来不住大房子,一间五十来平方的房间,三分之二处隔断,一大间是卧室,兼客厅和梳妆台。室内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单人沙发一张写字台兼梳妆台,隔出了一间小厨房和洗手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难道买不起大房子吗?不,她是这个小镇上的知名人物,兜里不缺那几个钱,盖栋别墅都没问题,可这不是她内心深处的痛。她内心深处的痛隐藏得特别深,脸上时刻挂着笑容,从不表现出来。

一个人独处的房间,不需要伪装自己,有时可以渲泻自己。当忧愁、苦恼、寂寞袭来时,她会把自己关在屋里,冲了澡,赤身裸体站在壁镜前欣赏着自己,皮肤光滑白皙,曲线柔美,腰肢纤细,双胸耸立,屁股圆圆,一条鲜活的美人鱼。她测量过自己的身材,肚脐正落在黄金分割点,她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她就这样欣赏着自己,渐渐地,心中的痛没有了,烦恼忧愁寂寞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壁镜旁边悬挂着一幅裱了的字画,画画的是她,一个很纯静的她立在乌篷船头,若有所思的凝望着津河水,像是怀揣着一河的心事,那是少女的心事。一眼可以看出,字写得有些幼稚,并非出自名家之手,是正楷写得,写得端正圆润,但缺乏韵律劲道,像是一个毛头小子毛手毛脚写下的。就这么一幅字画,值得她裱了之后镶入镜框悬挂在墙上吗?那是一次伤痛,她从未遇到的伤痛,而是一本厚重的书,翻过去一页的伤痛,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间,永远无法抹灭的伤,是印记。字写得没有书法家遒劲的笔锋,没有关系,她印在心底里是字的内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凝视着两行字,默默地念叨,两行伤心的泪水似两条河流在脸颊无声地流淌。她的心在滴血,流淌的是血泪,所有的苦楚咬碎牙往心里咽。

今天早上,她如往常一样,洗漱淡妆之后,她向办公室走去,走的是后门,没走大厅正门,听到了一阵阵窃语。

王怡茹说:“倩倩,涵姐这两天容颜特好,像三月的桃花。”

焦倩倩呶呶嘴巴说:“怡茹,听说那个男人进了‘密室’。”

王怡茹说“进了‘密室’,不可能吧,你亲眼看见了吗?”

焦倩倩摇摇头说:“没有,我只是听街上的姐妹说的。”

王怡茹说:“倩倩,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还是别乱嚼舌根子,让涵姐知道了不好。”

两人压低了声音,头凑到了一起,窃窃私语起来。她听不到她俩的声音了,但她知道她俩嘴巴里的“那个男人”是谁,只是这些小年青爱嚼这档子事儿,上了年纪看着她的街坊邻居绝不会聊起这些烂事儿。哎,嘴巴长在人家嘴巴上,谁个人前不说人,人后不被人说?很正常,不说反而不正常了。她故意咳嗽了一声,径直走进了大厅。

两个小年轻听到了她的咳嗽声,没想到一向走前门的她而今天走了一次后门,吓得不轻,忙起身直立站起,毕恭毕敬地行礼,齐声道:涵姐好。

她的脸上挂着微笑,若无其事地点了一下头,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什么也没有听到。这就是她的性格,从不计较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众员工很敬重她。

两小年轻回到柜台,投入到工作中,一切又恢复到平静。

她进了二楼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只几个平米的房间,一个很小的房间。她原来有一间三十平米的办公室,偌大的一间房子,每天坐在里面,空荡荡的,心里便涌起一种寂寞、孤独之感,那是一空旷的沙漠之海,需要一片绿洲,或是一条潺潺的溪泉滋润。酒店的生意特好,包间有时有些紧张,她就把办公室腾了出来,挪到了二楼的这间小储藏室,既安谧又温馨。她不知自己为何钟情于“小”,在自己的小宿舍里,她脱得一丝不挂,端详着自己白皙而优美的胴体,小巧玲珑小家碧玉小鸟依人等等,用在自己身上一点不为过,让她惊异的是,自己的鹅形脸蛋上嵌上了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楚楚动人。在她很小的时候,阿爹说过,她长得像极她阿娘,很可惜,她连阿娘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想到阿娘,她觉得自己很可怜,阿娘更可怜,心中顿生阵阵隐痛,她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想它有什么用呢?要是阿娘在世,她一定让阿娘享尽人间清福,可是阿娘早不在了,这份遗憾和伤痛只能埋在心底。狭小的空间里,有一件贵重的东西悬挂在墙上,是《昭君出塞》图,纤细的昭君坐在马背上,怀抱琵琶,忧伤中的神情里透露着坚毅的目光。她的眼前浮现另一个她,娇小的她,如画中的昭君,曾经的她是这样想的,而且把它送给了一个男人,男人又给她退了回来,她的心有着刺伤,又有着感激,五谷杂陈,一言难尽。哎,他还好吗?他是她的恩人,又是她的知己,她忘不了他。

这些揪心的事儿萦绕在她的心头多少年头了,她已记不清了。最近这些天,她迷住了舞蹈。白天,她理顺好所有的账目,安排好所有的采购及包间大厅的席位之后,又亲自下到厨房,指导厨房卫生工作,查看浑、素菜新不新鲜,经营酒店重在信誉,事无巨细,须身体力行,给全体员工一个榜样示范。一天下来,确实有些累了,以前,她就会躲进她的小宿舍,享受着一个人孤独、寂寞。最近,下班之后,她都绕着大酒店后的古城上散上一圈,所有的坏心情都随着她的步伐消失了,心境开阔气爽神怡,有着一种豁达的精神气。她听歌,从《新白娘子传奇》听到《白狐》《羊爱上羊》……一曲曲感天地、泣鬼神的动人歌曲,震撼着她的心灵。特别是白狐,她听了一遍又一遍:

“我是一只爱了千年的狐

千年爱恋千年孤独

长夜里你可知我的红妆为谁补

红尘中你可知我的秀发为谁梳

我是一只守候千年的狐

千年守候千年无助

情到深处看我用美丽为你起舞

爱到痛时听我用歌声为你倾诉

……”

古老而厚重的城墙上,青黛色的砖墙上泛着斑驳,饱经沧桑,卓尔不群,遗世而独立。她从来就是一个人跳舞,对着手机跳。唱着跳着,她觉得自己飘飘悠悠起来,变成了滚滚红尘中一只为了爱的成全而无悔选择放弃和离开的白狐,妩媚凄楚,纤纤细肢,衣袂袅袅,如天上的婀娜多姿的云彩,又如幽谷里如怨如诉的泉水叮咚声。爱情真的是个奇迹吗?她相信,人为情为活,情为万物所润,生生不息。古城对面公园里的音乐喷泉灯光秀,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生气勃勃,青春四射,扭动着纤细腰肢,浸润千年人文,重现盛唐丽景。沉浸在这美景中,她的舞步更加轻柔,渐渐地,渐渐地,她化为一缕白烟,或真成为修行千年的白狐,穿越时空,飘飞到她心上人的身边,或许一切都是飘渺,一切都不复存在,她就是她,她真实地活着,活出了一个真正的自我。

夜笼罩着整个大地,一曲又一曲地跳着,她感到身心无比地愉悦,脸上沁出了香汗,她停止了歌声和舞步,让凉爽的微风吹拂着她的脸宠,静静坐在古老的城墙上,托着腮,似在冥思苦想,其实不是,她在等一个男人,一个浪子回头的男人。月是故乡明,天空的月亮真圆,散发着皎洁的目光,她要与这个男人一起漫步,手挽着手,肩并着肩,静静地享受着这月夜和旖旎的美景,分享着她的成功,分享着她的喜悦。在她的心底,爱,让她伤透了心,爱让她变得坚强。

夜已深了,路灯发着惨白的光,街道上行走着廖落的人影,喧器过去了,幻想过去了,只有一家KTV还在址着嗓子叫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

哎,不想这些呢,明天的太阳还会依然升起,依然笑红了脸迎接着她。她拖着有些散了架的身子向宿舍走去,身影被月光被拉得老长老长。

李疙瘩每天早上从乌篷船钻出来之后,弯下身子,把偌大的津河当作脸盆,不管刺骨的寒冬,还是酷暑,他都是这么做的,从不用脸盆、木桶之类的,他嫌手头上的这些家具麻烦,占空间,津河水清清亮亮,香甜可口,舀起来放在那儿变了味儿。他铁耙似的手掌,捧起几捧清凉的津河水扑在脸上,全身一个冷颤,浑身筋骨舒展开来,一种无比愉悦之感通便全身。太阳挂在东边的山坳上,笑红了脸,映红了他,也映红了整个津河水面。这时候,他的心情好到了极点,扯着嗓子唱起来。一首古老的歌谣伴随着津河水的波纹荡漾开去,深远而悠长:

“我家门前有渡口

水波悠悠鱼儿游

无论天晴与阴雨

我总应得行人求

哎嗨哟——哎嗨哟——哎嗨哎嗨哟——

我家门前有渡口

津河水来向东流

两岸稻子黄灿灿

水里芦苇绿油油

哎嗨哟——哎嗨哟——哎嗨哎嗨哟——

我家门前有渡口

响亮名字天子渡

御笔亲题挂正堂

光宗耀祖传四方

哎嗨哟——哎嗨哟——哎嗨哎嗨哟——

我家门前天子渡

乌篷船来晃悠悠

皇恩浩荡泽四方

幸福生活万年长

哎嗨哟——哎嗨哟——哎嗨哎嗨哟——

……”

津河水被他惊得荡起一了圈圈涟漪,沐着晨光,闪着金光,一圈圈荡起来了,一只只野鸭从芦苇里钻了出来,扑腾着翅膀,格外兴奋,嬉戏着,嘎嘎地叫着,应和着他的嗓门,几只白鹭飘飞,掠过飞面,应着他高亢的歌声,跳着轻快的舞蹈。他站在船头上,感觉到自己高大起来,晨阳把他的身躯拉长映在津河水面,整个津河都是他的,他的祖祖辈辈在这河面撑着渡船,撑着艰辛五味的生活。

每天早上扯嗓子,是他生下来的习惯,亦或者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习惯,歌词是他自编的,信口开河的那种;曲调也是自编的,高兴时是黄梅戏和山歌的调子,忧伤时,又是那种花鼓孝歌的调子。不管那种形式,无不歌唱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这种自由自在生活的称颂。

他爱津河,更爱这个美好的名字。河两岸的村民都把这条河叫金钱河,传说河底有金子,曾有淘金的人来淘过沙,把河水弄得乌烟瘴气,整天浑浊浊,结果没有淘出一个金子。他明白了,朴实的村民之所以叫金钱河,是因为此河方圆几百里村民的生命之源,清澈的河水贵重,如金子一般。他不叫“金钱河”,认为此种叫法有渎这清凉爽口的河水,以至一些不怀好意的人随意来蹂躏它,他叫它“津河”。

津河水吸取了秦巴山脉的灵秀美之精华,一路欢歌而来,到达楚地,在此冲涮出一片半个月亮形的开阔地。他的家就在“半个月亮”的最中间,祖祖辈辈住在这里,以撑船过渡为生。津河有一个古老而朴实的村庄,曰:上津。史志记载:自三国魏文帝黄初四年(公元223年)上津首设平阳县至今,已有近1800年历史,先后14次建县,6次设郡,2次置州。饱经沧桑的上津古城、古风犹存的山陕会馆、飞檐斗拱的明清老街、典雅别致的天主教堂、玉皇滩边的天子渡口……无不印证着上津的古老与悠久。朝秦暮楚的特殊地理位置,使上津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民族英雄岳飞、农民领袖李自成、"白莲教"义军首领王聪儿曾在此屯兵血战。民主革命时期,李先念、徐向前、贺龙、刘华清、程子华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曾在上津播下革命火种。他没上过学堂,这些史志闲话,都是津河两岸来来往往的路人过渡时在船上闲聊时聊出来的,听得多了,他都记下来了,深深地记在心中,他为他拥有这样的村庄而自豪。他还听到:“上”乃天子,“津”为渡口,上津即为“天子渡口”。他为这样一个名字而骄傲。

他的脑子里牢牢地记住了一个故事。故事是爷爷讲给阿爹的,阿爹又讲给他的,似乎这个故事就是他们家族的遗传基因,必须遗传下去一般。

微风习习,温柔的月亮普洒青辉,两个月亮,一个天上一个倒映津河里,河面上一片银辉。此时,阿爹已收起了船篙,抛了锚。乌篷船在静静的河面上晃悠,他依偎在阿爹怀里,静静听着他们家族亘古不变的故事。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天空似一口黑色的锅盖,盖住了津河的上空,伸手不见五指,津河上没有一丝凉风,闷得河底的鱼儿直往上窜,有些鱼儿窜到乌篷船的船仓里,还在跳个不停。祖爷爷,每个讲故事的人都这样称呼,也不知过了过了多少代了,这个称呼一直没变。祖爷爷光着膀子收了船篙,嘴巴里嘟囔着:鬼天气。这样的天气是没有人过渡的,因为暴风雨即将来临,津河水会陡涨,撑渡是非常危险的,没有人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哎!祖爷爷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情坏极了,遇上这样的天气,没得收入,一家老小张口等着吃饭了。祖爷爷拉长了脸,眉头拧成了个“一”字,他从腰间取下旱烟袋,摁下一锅烟叶,狠狠地抽着,烟锅里明灭交替,代替了黑云的星星眨着眼睛。

祖爷爷不知自己抽了几锅埋烟袋了,突然夜空闪过两条火龙,他自言自语着:雷公公火婆婆发怒。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一声炸雷吼叫起来,不绝入耳,大地震得颤抖起来,河面掀起了浪花。祖爷爷猛地打了个寒战,今晚的雷声有点寻常,与往常不一样。河边的一棵被它劈成了两截,露出苍白的木质,在闪电瘆人。这是一场千百年难遇的暴风雨!祖爷爷吸了口冷气,乌篷船剧烈地晃荡起来,他又加抛了一只锚,稳住了乌篷船,豆粒大的雨点哗啦啦地拍打了过来,抽打在他黝黑的上身,生痛,他躲进船仓。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雨下成了瓢泼,清清的津河水变成了浑浊的黄河水,咆哮着,翻滚着,河岸上合抱粗的柳树被它连根拔起,很无辜地翻滚在浊浪里,锚绳拽住铮铮作响,乌篷船急剧地摆荡,船仓里积了半仓水,祖爷爷光着膀子忍受着雨滴地抽打急速地向外舀着积水。

嘶——嘶嘶——嘶嘶嘶——

几声马的凄厉的嘶鸣声划过夜空,越过瓢泼的雨滴,钻进了祖爷爷的耳朵里。祖爷爷身子一抖,浑身一索,连打了几个寒战,这是个不平凡的夜晚。祖爷爷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滴,遮起手搭在额头上,极力向马嘶的地方瞅去。借着闪电的光亮,几匹浑身是血的战马腾起前蹄在乌篷船的后边嘶鸣着,浑浊的河水溅了起来,喷了他一身。

“快——快——快——老大爷,求您快开船,把我家老爷和我们送到河对岸。”为首的一个军官手执寒刀,寒刀上滴着鲜血,胸脯也是血淋淋的一片。他边说着边踉跄着,有些站立不稳,同时,极力解下了腰间的钱袋子,扔了过来。

“客官,这鬼天气过不了河的。”祖爷爷扯着嗓门叫道,盖过了夜空里的雷雨声。

扑通一声,为首的军官突然跪下了,洪水没了他的胸,“求求您了,老大爷!”,他边央求着边磕头。

祖爷爷进退两难,这样的雨夜过渡,真是自寻死路,但眼前的情形让他的恻隐之心渐渐冒出头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朝军官的身后望去,只见一个仆人模样的人正扶着主人站在身后。

“好吧。”祖爷爷叹了口气,他决定冒此一险。他下了船,淌进水里,帮着仆人把他们的主子扶进了船仓。

军官捂着胸口起了锚。

三匹马齐声嘶鸣,向它们的主人告别。

说来奇怪,自从那主子登上船后,津河水突然平静了下来,尽管瓢泼的大雨依旧哗啦啦地恣意着。祖爷爷心口突然间冒出了个奇怪的问题:难道这主子不是凡人,不是凡人又是什么,真龙天子?想到这里,他又一连打了几个寒战。他连忙把主子扶进船屋,让主子躺下。他接触了主子的身体,主子的身体烫得厉害,浑身无力,发着高烧。

津河水停止了翻滚、咆哮,平静了下来。祖爷爷撑着船篙,很快到了对面,没有点儿危险。

突然,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是一阵战马的嘶鸣声,其中夹杂着胜利、喜悦的声音。祖爷爷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生死追杀!他的面色铁青,自己转入一场仇杀中,弄不好会株连家人。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老大爷,谢谢您,我们后会有期。”军官边拱手谢道,边走向船篷。他要去扶他的主子。

祖爷爷此时脸上流下的不知是汗还是汗?他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突然,他拍了一下脑门,抹去额头上的汗滴雨水,自言自语着:有了。

祖爷爷拉住了军官说:“官爷,主子不能走,此路进去是狭谷,是绝路,想当年,‘白莲教头’王聪儿就是被追逼上了断肠崖跳崖陨命的。”

军官心头一怔,止住了脚步,说:“老大爷,你有什么万全之策?”

祖爷爷说:“你们兵分两路,你和仆人继续逃向狭谷,调虎离山,主了留在船上。”他边说着边抽开了船仓里的暗仓,露出一个只容下一个人的小空间。

军官面露难色、犹豫不决。

祖爷爷说:“你们俩带着主子也是个死,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主人发着高烧危在旦夕。”

后岸点燃了火把,向祖爷爷吼叫起来:“老头儿,快把船渡回去,带我们过去,否则,死了你全家!”

祖爷爷又一阵寒战,哆嗦着说:“官爷,时间就是生命,快决断吧。”

军官和仆人扑通一声跪下去,向祖爷爷磕头谢恩,把主子挪进了暗仓后,上岸逃向狭谷。

祖爷爷关上暗仓的木板,镇了一下神,点了一锅子旱烟袋,把船慢慢地撑回去。

“老头儿,刚才是不是有三个人渡你的船到对岸去了?”为首的军官是一个刀疤脸,把滴着鲜血的寒刀架在了祖爷爷的脖子上。

祖爷爷故作哆嗦状,央求着:“官爷,是——是——是的——”

刀疤军官命令道:“快渡船,追上他们!”

祖爷爷很镇定地把船渡了回去,那一队追兵跳上岸,忙去追杀了,消失在雨夜里。刀疤脸军官跳离甲板的时候,拿走了丢在甲板上的钱袋子。

津河的上游的洪水如一头饥饿的野兽仍在翻滚咆哮着,可浪头拍到乌篷船的时候,却出奇般地平静了下来,只是缓缓而过。祖爷爷就是在这种平静中渡了两个来回,靠了岸,他把主子背回了茅草屋,喂了草药。

第二天,主子的烧退了,换了祖爷爷的衣服,悄然循去。

过了十来天,突然来了一大队人马,打破了庄子的宁静,大队人马径直去了祖爷爷的茅草屋,庄子里的村民都赶来凑热闹。只见那天的主子龙袍加身,坐着八匹马拉得的马拉车,整队人马庄重肃穆,旌旗飘飘。随着一声嘹亮的声音喊起:天子驾到。所有的庄民都忙跪下叩拜。祖爷爷慌里慌张地出来接驾,真龙天子亲自馈赠他的一副横匾,横匾是用贵重的莉花木做的,只见上面书着三个遒劲的草书大字:天子渡。字是金黄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祖爷爷把横匾悬挂在正堂上,天天朝拜,那是老李家的祖坟上冒了青烟,沾了皇恩。

阿爹的故事讲到这里,顿了顿,说:“我们家正堂上的横匾就是天子的御笔。”他的脸上满是自豪。

阿爹的故事讲得很生动,讲完了,接下来就是让李疙瘩复述一篇,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这是他们老李家定的规矩。

从此,老李家渡口生意兴隆,富甲一方。

老李家的祖宗定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老李家的后代女人只要生下了男丁就不再生育。这是他们的祖爷爷定下的,祖爷爷聪慧,怕兄弟相残争夺“天子渡”横匾,定下此规矩,旨在只确定一个传人。

民国军阀混战,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天天都有军阀打仗,争夺地盘,弄得民不聊生。摆渡的生意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更可恶的是,终于有一天,灾难来临了。那天,祖爷爷正在正堂吃饭,怱听到几声尖叫声划空而来,这是流弹,祖爷爷忙起身摘下“天子渡”横匾护在身下。轰——轰——轰——几声轰炸声之后,老李家的高楼大院夷为平地,成了废墟一片,横匾完好无损,而祖爷爷永远地去了。自此,老李家的龙脉已尽,走向了衰落。

从李疙瘩记忆事时起,常伴在耳旁是枪炮声,阿爹和爷爷轮流把他背到后山的“跑反洞”里躲避战火,可以说,他的童年是在硝烟弥漫中度过的。他的三间茅房棚背靠古城北门,南依津河,在炮火声中摇摇入坠。他时常幻想,要是有三间砖瓦房该多好啊,那样就不用担心房屋倒塌,过着屋外大雨屋里小雨的生活了。他也是在惊骇中长大的,有些痴呆,常常傻愣着。那次灾难给了他们家族灾难性地打击,一家人无一幸免地死在了废墟,而他正好跟着伙伴在津河里嬉水玩耍。庄子的人含泪埋了他的亲人,在他祖爷爷的身下取出了染满血迹的“天子渡”交给了他,他小小年纪就成了“天子渡”的掌门人。

战火不仅毁了他的家,而且古城也无幸免,被炮火轰得遍体鳞伤,残垣断壁体无完肤。哎,可恶的战争。他干脆住进了渡船里,日日夜夜与船为伍与船相伴,乌篷船成了他亲爱的伴侣。这年秋天,阴雨哩咯连绵,淅淅沥沥,下得村里人紧皱眉头足不出户,他也就没有了生意。一大早,他听街头的胡老爹说,他家屋后的古城垮了一大载,要他回家看看。正好没有生意,他把乌篷船又加了一道锚,悻幸地回到家。古城墙垮下来的青砖把他家的土墙砸了一个洞,他的三间草棚也摇摇入坠。屋漏偏逢连阴雨,他坐在垮下来的砖砾上呜呜地抽泣。

“疙瘩呀,你哭个啥?”尾随他的胡老爹问道。

他没有回答,目光呆滞地望了望屋后檐下的那个土洞。

胡老爹捊捊他的山羊胡须,呵呵地笑着说:“疙瘩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不知什么塞翁,更不知道这个典故,迷惑着眼睛瞅着胡老爹。

“真是个榆木疙瘩,古城上的砖砾砸坏了你的土墙,你不正好用这青砖盖起三间大瓦房,将来好娶个婆娘,把你家的‘天子渡’传承下去。”胡老爹微笑着,和蔼可亲。

一语惊破梦中人。他猛拍一下脑门,对呀,这垮下的青砖足够他盖起三间瓦房,而且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古城墙的砖砾砸坏了我的草棚,就得由它来补偿。况且在那个战乱年代,当官的也无瑕顾及于此。他嘿嘿地憨笑了几声,咧开嘴巴说道:“谢谢您,胡老爹。”

胡老爹打着他那把油纸伞,又去闲逛了。

他披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冒着风雨开始干了起来,正好这段时间有空闲。一个月下来,他的三间亮堂的瓦房建好了。他把御赐的“天子渡”又重新挂上了堂。挂匾那天,他专门请了胡老爹及几个乡邻吃了顿饭,主角是胡老爹的儿子胡得权。胡得权是津镇的掌舵人,吃别人的嘴巴软,拿别人手短,他睁只眼闭只眼,古城墙的砖砾这事儿算是一点儿事没有。他放了烟花礼炮,点了神香,三叩五拜了“天子渡”,默默祈求:让他娶个婆娘,把老李家的香火传下去,让“天子渡”后继有人。

好长一段时间没扯嗓子了,这些天的连阴雨下坏了心情,今晚上,黑云散去,太阳一下子从云层中蹦了出来,红红的,映红了整个津河,空气清新。李疙瘩撑完最后一班渡,望着波光鳞鳞红光艳艳的河面,一下子又来了兴趣,扯起嗓子甩出去情歌:

“天子渡口红艳艳

鸳鸯戏水蛱蝶飞

妹在岸边等情哥

等着情哥暖被窝

哎哎哟——哎哎哟——哎呀哎哎哟——

妹不见天上比翼飞

哥不见水中鱼嬉水

家里的猫儿喵叫春

地边的蛇儿扭绳绳

哎哎哟——哎哎哟——哎呀哎哎哟——

妹想哥哥心发慌

浑身臊热到天亮

一头扑进哥哥怀

哥把妹子啃个够

哎哎哟——哎哎哟——哎呀哎哎哟——

……”

歌声粗犷悠长,回荡在津河河面上。远处的山间传来了隆隆的枪炮声,和着他的嗓子,显得那么激昂而又悲壮。

白天大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他的渡船每趟都挤得满满的,也有些人身无分文,但他只嘿嘿一笑,说了句:同船过渡,八百年修行,等以后有了补上。晚上,几乎没有逃难的人,因为黑灯瞎火的,逃难也得有个方向,不能做个无头苍蝇,四处乱窜。

谁个少男不多情?正是发情的季节,他唱了一遍又一遍,真期盼唱一个七仙女来到津河里沐浴,他会效仿牛郎博得仙女的欢心,过上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今个儿兴致特别高,他似乎没有睡意,唱着唱着,月亮爬上了山坳,唱着唱着,星星眨起了眼睛。他依然一遍一遍地唱着,哎,他就是一支扑腾着翅膀的骚公鸡,或是一个喵春的猫儿。

山那边的炮火渐渐稀疏了,津村街上的灯火也次第熄灭了,一切归复平静,偶尔传来一两声夜莺的叫声,让夜变得更加寂静。李疙瘩心中的情火渐渐平熄了下来,他从船篷里拿出毛来,一个水钻子扎进了津河里,游了两圈,神清气爽,然后爬上了船,钻进船篷,准备睡觉。

突然,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传来,有淌水的声音,他以为是水猫子,津河每当夜深人静时,有水猫子出没,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大——大哥——救——救我——”

一个断断续续且微弱的声音传来。

他钻出了船篷,朝船的四周望了望,奇了怪了,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照耀着津河,显得有些青冷,船的四周什么也没什么,难道撞鬼了?他又钻进了船篷,睡下。

“大——大哥——救——救我——”

又是那个断断续续、微弱的声音。

他听出了声音,像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披上了衣服,提着马灯出来了。他把马灯提过了脑瓜,极目在船的四周搜寻,他终于看到了一个漂浮在水面的物体。他放下了马灯,淌下水,快速地向那漂浮的物体。原来是一个女人,他背起了女人,背进了乌篷船的船篷。女人衣服很破烂,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哆嗦着,发着高烧。他顾不了太多,三两下脱下了女人的衣服,脱得一丝不挂,把女人塞进了他的被窝,然后他煎起了草药,给女人喂下,又熬了粥,一勺一勺喂女人喝下。女人静静地睡着,他静静地守候在旁边。借着月光,他看到了女人的脸颊有了一丝红晕,感觉女人慢慢好了起来。女人长得精致,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嘴,身体曲线优美,小巧玲珑,鲜活的一条美人鱼。他仔细地端详着,耳根子突然烧了起来,他是第一次这样看女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过女人的身体,特别刚才脱去女人衣服的时候,那高耸而富有弹性的奶子让他的喉咙干渴,脱下身的时候,他眯上了眼睛,摸索着给女人脱了裤子。想了这些,他的整张脸火烫了似的,似乎要燃烧起来。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终于岸上的公鸡开始打鸣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阳光明媚万里碧空。他一大早就熬好了粥,喂女人喝下,又煎了草药,给女人服下,但女人的身体很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喝罢之后,又睡了过去。他就让女人睡在船篷里,船篷为了防风霜雨露侵袭,他前后安装的木门。那是他的小空间,船上来来往往过渡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进过他的船篷。他不充许别人进去,钻出船篷后,他就给木门上了锁。

今天过渡的人真不少,生意不错,在来来回回撑篙的过程中,他一直想着一个事情:船篷里的女人给他带来了福音。中午时分,过渡的人少了下来,他又给女人熬了鱼汤,女人的脸红晕了许多。

晚上,他早早地收了工,抛了锚,今个儿一整天,他跟丢了魂似的,心里都想着船篷里的女人。抛罢锚,乌篷船晃荡在清澈的津河水上,他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船篷。

女人光着身子坐在船篷里,见他进来,忙用被子遮住了身子,羞答答地说:“大哥,是你救了我?”

他轻轻地点了下头。

女人的脸红红的,像秋天里的红苹果。她说:“大哥,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女人了。”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一切又是那么顺其自然,这就是战乱年代的男人和女人。

他的全身一下子来了股热劲,往常的憨劲不知跑去那里去了。女人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本能地扑了上去,压住了女人光滑的身子。

女人叫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她说:“那天晚上,炮火袭击了她们的村子,村庄成为焦土,变成了废墟,她是躲在地窑里,才免于炮火的轰炸。村子的人都死于非命,只她一个人逃了出来,以后,我就是你的婆娘,你叫我荷花。”

李疙瘩听了吧嗒着旱烟袋,嘿嘿地干笑几声,说:“荷花,你是我的婆娘了,以后,我撑船摆渡,你在家洗衣做饭,咱们俩口子好好过日人。”

他拉她跪在正堂的“天子渡”前起誓:“我,李疙瘩,今天娶荷花为婆娘,今生今世就她一个女人。”

没有高堂,没有亲戚朋友,没有左邻右舍,小俩口跪拜“天子渡”横匾,完成了结婚仪式。

津村的人见着他捡了个漂亮婆娘回来,都羡慕不已,啧啧赞口,都说他老祖宗积了德,“天子渡”神匾显了灵,给他带来了好运。也有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的发小,见他捡了个小巧玲珑貌若天仙的婆娘,讥讽着,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则不以为然,他反唇相讥,荷花是鲜花,我是牛粪,但鲜花心甘情愿地插在牛粪上,你管得着吗?

他和荷花结为连理,很恩爱,白天,荷花在家洗衣做饭干家务,晚上到船上来陪他。他和她坐在乌篷船头,享受着微风,享受着明夜,享受着蛙鸣,享受着静静的津河。

他说:“荷花,我早已看出,你是个有知识的女人,而我是个大老粗,扁担长个‘一’字不识得,你嫁给我,亏了你。”

她说:“疙瘩,你不能这样说,也不能这么想,生活本来是平平淡淡的,我们人人平等,不存在贵贱贫富之分,没有什么亏不亏的说法,我嫁给你,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你很实诚憨厚,给了我一个安适的避风港,再说了,我的这条命是你给救的,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何况这救命之恩,我的命是你的,你的心里不必过于负担。”

他说:“荷花,你能这么想,真难为你了。”

她说:“疙瘩,我在家缝缝补补,你在这儿摆渡,这是一种男耕女织的太平生活,要是全天下的穷苦百姓都能过上这种太平的日子,该多好啊!”

他听稀里糊涂的,咋扯上了全天下的穷苦百姓?我只想你过得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把“天子渡”传下去。他迷惑着眼睛,对她的话似懂非懂。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坚实的臂膀,他是她的避风港,也许明天她还要去远行,这只是她暂时的避风港,那夜敌人的突然袭击太可怕,事后,她分析可能是叛徒告的密,她的好姐妹都牺牲了,她要向上级报告这一情况。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她心底,不会告诉他的,她觉得有些愧疚于他,给他生个一儿半女吧,算是一种报答吧。

他抚摸着她腆起的肚子,把满胡茬的脸贴了上去,笑呵呵地说:“荷花,儿子在踢我了。”

她很幸福,抚摸着他的头,沉醉于他的这种亲昵。

他说:“荷花,你满肚子文化,给娃儿取个名字吧。”

微风习习,吹拂着她幸福的脸庞,津河水恬静、淡雅、富有内涵。她说:“孩子的名字就叫雅涵吧,如这淡雅的津河水一样富有内涵。”

他说:“荷花,这个名字真好听,娃儿长大后一定像你一样有文化。”

她幸福地笑了,他也笑了。

这几天有些沉闷,天空总飘着些乌不啦唧的阴云,灰蒙蒙的,像口锅盖笼罩着群山,给人一种有雨又不下的感觉。李疙瘩光着膀子撑着船,太阳埋进了乌云里,他的脸也阴沉着,右眼波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左跳财右跳灾,这是津村的俗话。他的心猛地一沉,难道有灾难降临?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使劲地掐了一下眼皮,以阻止右眼皮的跳动,谁料,右眼皮跳得更厉害了。他的心情坏了极点。这是最后一班摆渡了,他撑罢就回家里看看荷花去。他早晨出来的时候,荷花就说肚子有些隐隐作痛,怕是小家伙想出来了。

远远地望见一个人朝渡奔来,边跑边叫喊:“李疙瘩,快回家,你婆娘要生啦——”

他听出了是胡得权的声音。

前天早晨,他前往渡口的时候,出门急,与胡得权撞了个满怀。把胡得权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胡得权是津村的红人,是他的父母官,这还得了,这一撞等于拍了老虎屁股一巴掌,那老虎还不发威么?他忙陪上笑脸,赔着不是:“胡村长,我这走得急,没看到,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胡得权没有生气,反而笑呵呵地说:“疙瘩老弟呀,没事儿,来,抽支烟。”

他接过了胡得权递上来的过滤嘴香烟,这家伙抽起来就是香,比旱烟袋强多了,今天的太阳是西边出来了?胡得权没生气,反而给他敬烟。他问:“胡村长,你有喜事儿?”

胡得权脸上洋溢着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说:“疙瘩老弟,今早我得一犬子,改日请你喝喜酒。”他说:“喜事儿,喜事儿,这酒一定得喝。”同时,他心里也犯着嘀咕:希望荷花的肚子能争气,也给他生个带把的。胡得权又说:“疙瘩老弟,我捉摸着,荷花妹子的肚子里一定是女娃儿,长得一定像极了她娘,和我的犬子正好一对,我们订个娃娃亲,咋样?”

这个话题来得太突然,他一时语塞,涨红了脸,也没有说出一句话。胡得权又递上了一支过滤烟,拍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疙瘩呀,这叫双喜临门。”边说着边走了。他听了胡得权的话,满肚子不是滋味。

李疙瘩有点厌恶胡得权,可听到他喊他婆娘要生了,忙扔下船篙,顾不得穿衣服,箭一般飞奔回家。屋里屋外乱成了一团糟,左邻右舍干搓手,使不上力气,是的,生娃这事儿只有母性能做,要不,咋说“娘奔死,儿奔生呢”?快半个小时,开始还能听到疙瘩婆娘的叫声,而眼前,疙瘩婆娘的叫声越来越弱了,还没听到娃儿哇哇地哭叫声,能让人不急吗?

他拨开了要群,快速地奔向了里屋。

李大娘正在给荷花接生,见他进来,忙问:“疙瘩,是要大人,还是要娃儿?”

他紧紧攥住荷花的手,大声叫道:“荷花呀,你不能死,娃儿和荷花我都要!”眼泪涮涮地流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荷花额头上尽是汗滴,她已经使尽了全身力气,娃儿还是没有生下来。她用微弱的声音说:“疙瘩,别伤心,与你做了一年夫妻,我已心满意足了,记住,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你都是平等对待,我在那边等你,来世我们还做夫妻,我去了之后,不要土葬,就把我烧成灰,洒在津河里,日日夜夜陪伴你。李大娘,动手吧。”

他声嘶力竭叫了起来:“不——不——不——”

随着一声呱呱坠地的声音叫起,荷花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还真让胡得权那张狗嘴说中了,生下的是一个放羊娃。

他含泪火化了荷花的尸体,把荷花的骨灰撒在了渡口的津河,这样,他日日夜夜能与荷花相伴。一年多来,他与她耳濡目染肌肤相亲,他早已看出她的内心是坚韧的女人,就如津河里的芦苇有着那种不向命运屈服的韧性,还有那目光,总是充满着坚毅,一心想着别人,想着像他这样的穷苦百姓。他知道,她的内心在远方,远的连他无法揣测出来。他也想过无数遍,他内心知道她是个不平凡的人,将来,不,也许是明天,她将离开他,眼前,她留了下来,那是为了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为他生下一儿半女,那是报答。她终究会离去,因为她的心如好男儿一般志在四方。想了无数个白天和夜晚,他终于想通了,他不能阻止她内心的志向,况且,她为他繁衍了后代,这恩足以回报了他的救命之恩。今天,她为他生下女儿,也许明天她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然而,一切可能都不存在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本来,她可以选择自己活下去的,但她却保全了老李家的血脉,这种无私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他对不起她,她是一个好女人好婆娘。他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在他内心深处,他一直渴望她给他生一个子嗣,好继承“天子渡”,然而事与愿违,她给他生下了女娃。他曾失落彷徨了好一阵子,认为这是上天的不公平,后来,他想通了,女儿也是人,街道贴有标语:生男生女一个样,男女平等等等。不管是男是女,将来有出息就行,女儿也能摆渡,“天子渡”照样继承了下去。况且,雅涵是荷花身上落下的肉,是她用生命换来的,他没理由不爱雅涵。他既当爹又当娘,摆渡时,就把雅涵放在背蒌里,背在背上,爷俩相依为命。他把雅涵视为自己的生命。

胡得权的犬子取名胡大志。大志娘是个心善的女人,与生前的荷花很要好,两家都住在古城北门,相隔十来步,一泡就撒到了。两个都腆着个大肚子的女人,在一起做针线,闲话冢常,无所不说,是一对好姐妹。小雅涵严重营养不良,面黄瘦弱,每天啼哭个不停,啼哭声传到了大志娘的耳朵里,她听着心痛。她家家境较好,顿顿有猪脚汤,她的奶水丰盈,大志总是喝不完,雅涵可怜,没得阿娘,靠疙瘩爹冲的藕粉、鱼汤充饥,奶娃子没吃饱就会大哭大叫。大志吃罢奶就会呼呼地大睡,她会偷偷地跑出来,有时去雅涵家里,有时去渡口,偷偷喂上小雅涵几口奶水。小雅涵喝了她的奶水,立马不哭了,还冲着她笑。三翻六爬十妈妈。小雅涵越长越可爱,一岁的时候就会走路,其行态举止是荷花铸出来的模子,打小就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大志娘自心底里喜欢,两娃同年同月生,这是缘份。有时李疙瘩把小雅涵抱过来喂奶,两个娃儿就像猪圈里两只小猪崽,抢着吃奶,吃得那么欢实。俩娃吃着她的奶,长大后一定会亲上加亲,咋说来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志霸道些,咬着奶子不放,她硬生生把奶头从大志嘴里拽出来,塞到雅涵的嘴巴里。

俩娃渐渐长大了,一起玩耍、做游戏,形影不离,就连睡觉他俩也要粘在一起。李疙瘩晚上要看渡船,多半时间在船篷里过夜,大志非得闹着和雅涵睡在一起,胡得权和大志娘没得法子,只得让他睡在乌篷船上。李疙瘩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胡得权虽说刁钻、圆滑,但家境一直殷实,雅涵长大后能嫁到这样的人家,也是老李家修来的福分,再说了,看在大志娘小时候喂雅涵奶水的份上,这门亲事他也不能阻碍,他想,荷花在那边也一定知道这事儿,她也会同意的。

不管怎么说,“天子渡”还是要传承下去的。渡口这半个月亮的水域,是祖爷爷的祖爷爷遗留下来,是他们老李家世世代代吃穿住行赖以生存的工具。尽管胡得权眼前家境殷实,但眼后的事情谁也不能预料。老李家是靠摆渡赖以生活的,现在及将来都不能靠着别人吃软饭,即使是女娃儿,也不能这样。当雅涵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教习雅涵练习水性,在津河里游来游去,当然,也少不了大志,俩娃儿在水里嬉戏、打闹,实实在在的一对鸳鸯。过渡的行人见了,都说这俩娃儿两小无猜,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五岁的时候,他开始教习雅涵怎么撑篙了,风平浪静时的篙,水流湍急时的篙,天晴时的篙,下雨时的篙,怎么根据撑力和脚力掌握渡船的方向等等。小雅涵像她阿娘一样,很智慧,一点就通,六七岁时,就能独自撑篙摆渡了。大志也跟着一起练习,尽管他生得高大,但渡船没有雅涵摆得好。雅涵掌握了要领,船摆得平稳,而大志的船摆得晃荡,让行人有一种心惊胆寒的感觉。李疙瘩的心里乐呵呵的,谁说女子不胜男,看样子,祖爷爷的祖爷爷定下的规矩在他这里要改一改,雅涵就是下一代“天子渡”的舵手。

转眼雅涵七岁整,这说明大志也七岁了。胡大志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了,然而李雅涵却留在了乌篷船上,她每天要与阿爹换班摆渡。

胡大志回到家里,撅着嘴巴嚷着:“阿爹,阿娘,雅涵没上学,我也不上学了。”

这一下子可急坏了胡得权俩口了,他们的心肝宝贝不上学了,这是家里天大的事儿,俩口子风风火火地跑到渡口。

“李疙瘩,你为啥不让雅涵上学?”胡得权大老远地就嚷了起来。

“胡得权,我闺女上不上学关你屁事儿?”李疙瘩以牙还牙,吼得更凶。

“榆木疙瘩,我告诉你,你闺女不上学,我儿子也不上学了,你说,关不关你的事儿?”胡得权性子急,额头上青筋暴起,边吼边抡起了拳头。

“胡得权,你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儿,我闺女就是不上学!”李疙瘩来了劲。

正在摆渡的雅涵听到这边的吵闹声,也听到了争吵的原因,远远地叫着:“胡叔叔,二娘,我要上学。”她是喝着大志娘的奶水长大的,她叫大志娘为“二娘”。

“榆木疙瘩,听听,雅涵自己要上学的。”胡得权听着了雅涵的话,怒火消了不少。

“得权,疙瘩,有话好好说,不要争吵,逞能吗?”大志娘和着场子。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了。雅涵靠稳了船只,也来到了他们中间。

“二娘,权伯伯,您们好!”雅涵打着招呼。

“好乖的雅涵,来,让二娘看看。”大志热情地拉着雅涵,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胡得权掏出了过滤嘴,自己叼上了,也没给李疙瘩递上一支。

李疙瘩取下了腰间的旱烟袋,摁了烟叶,点了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雅涵,你为什么不上学?”大志娘没理会两个男人,拉着雅涵的手问着。

“阿爹不让。”小雅涵嘟着嘴巴说。

“为啥不让?”大志娘继续问着。

“阿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农家人,摆过渡就好了,不需要学文化。”小雅涵说。

“疙瘩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过去的社会,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讲这一套,讲的是男女平等,女娃也可以进学堂学文化。”大志娘一字句地说着。

“什么新社会?”李疙瘩迷惑着眼睛,很是不解。

“疙瘩呀,你近些时候听到了枪炮声吗?”大志娘问。

“没有。”李疙瘩说。

“这就对了,没有枪炮声,说明没有战争了,新社会要求每家孩子都上学。”大志娘说。

“真的没战争了?”李疙瘩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现在是和平年代,李雅涵应该上学,你不送她上学,你就犯了《义务教育法》。”胡得权插了句话。

“我明天让雅涵上学不就得了。”榆木疙瘩终于服了软。

“这就对了,荷花妹子听了你的话,一定很欣慰的,疙瘩,你知道的,荷花妹子就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大志娘说。

李疙瘩没再搭话,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说:“雅涵上学是该上,‘天子渡’还得她传承下去”。

雅涵稚气地说:“阿爹,等我学好了文化,将来造一艘大船,就不用撑篙了。”

雅涵的话惹得众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雅涵和大志手拉手、唱着歌儿上学去了。

人世间的事情都在变化着,一切都不会是永恒。

夜深人静,一个人独守深闺,李雅涵辗转反侧,床对面的那副幼稚的字画在她的眼前伸展开—去,虚无飘渺,把她带入一个伤感的境地,她默默地念叨着她为他写的一首埋在心底里的诗:

“在古老的天子渡口,

我是一叶等候的小舟。

你轻轻握住我的手,

心中的涟漪在津河里悠悠。

思念从此生根,

白云飘飘 山川庄严温柔,

你是我一生不悔的等候。

也许与你错过了今世,

缘分本没有什么。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凝视成为永恒的远方。

我已将誓言托付给高山,

我已将柔情溶进了津河。

……”

这是她少女时代写的诗,多么纯洁无瑕,人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处处都真善美,然而这一切都一去不返,在那美好的回忆之中。

李雅涵和胡大志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桌,约定俗成的,没有那个孩子会跟他俩其中一个人争或抢,都知道他俩小时候睏在一起,是名符其实的“小俩口”。确实是这样,不论那个班主任或者老师调位时,他俩还是坐在一起,不知是有意的或是无意的。在师生眼中,他俩是从小订过“娃娃亲”。

李疙瘩这几天伤寒感冒,浑身饥肉酸痛,白天勉强撑篙摆渡,晚上实在坚持不住了。雅涵心疼阿爹,说:“阿爹,你晚上回去休息,我也看渡”。

疙瘩说:“涵涵,你今年上高三了,学习为重。”

晚上渡口不能离人,雅涵说:“阿爹,没事儿,我在乌篷船上做作业,搞好复习。”

“也好,没行人了,你就早点休息。”疙瘩边说着边把篙递给了她。

小学时,她经常跟阿爹在乌篷船里过夜,大志哥也和她一起,随着年纪地增大,她懂得男女有别,就与大志哥分开了,她就住在了家里三间砖房,阿爹在渡口值夜。大志每天放学之后,就把书包背到她家里,他俩一起学习,一起做作业,一起讨论问题,从没分开过,就连寒暑假也没分开过。大志爷练得一手书法,大志从小受到熏陶,跟着爷爷练习书法。她在乌篷船里长大,在津河边上长大,有一种触景生情的情怀,爱上了诗歌。每次完成作业之后,大志练字,她作诗。阿爹吃过晚饭,回去了。近些年,她感觉阿爹渐渐老了,整天风吹日晒雨淋,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又刻进去了许多,头发黑白参半。阿爹在岸边渐行渐远,最后如一棵飘摇的小草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已是深秋季节,天气微凉,远处的山峦早已褪去了绿色,成了黛色,显得有些深沉、厚重。她站在船头,眺望远山,感觉那负重的群山像极了阿爹,一生只有默默无闻,撑了一辈子渡船,撑的是平平淡淡的生活。突然,她心里萌生一种念头:难道自己将来也要撑一辈子乌篷船,当一辈子摆渡人吗?阿爹憨厚,没有文化,一辈子没有离开天子渡半步,更不知道津河发源何地,又流向何方。她难道像阿爹一样,在这天子渡窝一辈子吗?她有些不甘心,她要像阿娘一样,志在四方。对于阿娘,在她的心里,一直就是一个谜,一个无法解开的谜,连阿爹也没有解开的谜。就在前些天,她和阿爹终于知道了阿娘的身世。前些天,夕阳映满天也映满了津河的时候,她正在帮阿爹抛锚,一双有力的手帮她把锚深深地摁进了泥沙里。她抬头一看,是一位留着平头、面容和蔼的叔叔。她连忙道谢:“叔叔好,谢谢您。”“小丫头,嘴蛮甜的,像极了红英。”那位叔叔笑容可掬地说。“叔叔,您是谁?红英是谁?您说话像打哑谜。”她撅起嘴巴说。李疙瘩以为来人是要过渡的,便说:“客官,你要过津河,趁天还没黑,我渡你过去。”来人摇了摇头,依旧笑容可掬,说了句莫名其妙地话:“你就是李疙瘩吧?”

李疙瘩迷惑着眼睛问:“客官,我不认识你,你认识我吗?”来人呵呵地笑着说:“老哥,叫我老弟好了,你这‘客官’叫得有些别扭,好了,我也不关子了,咱们说正事儿。”李疙瘩在津河上撑了大半辈子船,大半人都熟悉,即使少数不熟悉,但一来二往的,次数多了,虽叫不上名字,也混得了个面熟。他极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深处,眼前的这位“老哥”确实未谋过面,脑海里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可来人却认识他,这让他满脑子都是雾水。他从腰间取下旱烟袋,摁了烟叶,点了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来人一点都不客气,从李疙瘩手中夺过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他的两个鼻孔像两个烟囱,冒着浓烟。他吧嗒了两口,开始说话了,他说,他叫艾红烟,他的妹子叫艾红英,他和妹子是从很远的平原来到这大山里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妹子是护士班的班长,他是战斗连的连长,兄妹俩在一个队伍里。那一年,队伍长征来到离这不远的桃园村修整,由于叛徒告密,妹子的护士班被出卖了,遭到敌人包围袭击。大部队被迫转移。她被姐妹们推荐出来送信迷了路,从此我们兄妹失去了联系。他那妹子寻了好多年,今上午才从你们胡村长那儿探得消息:当年的荷花就是我妹子艾红英,疙瘩,我妹子她还好吗?李疙瘩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荷花在世的时候,他就觉得她不平凡,果然不同凡响。李疙瘩含泪向艾红军把阿娘的遭遇诉说了一遍。

李雅涵终于知道了阿娘的身世,阿娘的真名叫艾红英,是一位了不起红军女班长,更是一位红军女英雄。她长大后就要做阿娘一样的英雄,干出一番事业。阿娘就在她身边,就是这永恒的津河水。她静静地坐在船头做着作业。这是一副很优美、惬意的图画。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沐浴着夕阳,坐在乌篷船头,静静地做着作业,微风吹拂着她飘逸的长发,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她手托着腮,偶尔作思考状,河面荡着一层层涟漪,微波轻抚着乌篷船,乌篷船儿悠悠,津河面有鸭在嬉戏,岸边的垂柳下有老翁垂钓,庄户人家炊烟袅袅,交织在远处的津河河面上,烟波浩渺。

胡大志去雅涵家找她,听疙瘩叔说她去了渡口,他就背上书包来到了渡口,站在岸边的河堤上,远远地望见这副震撼他心灵的画面,迫不及待地从书包里取出笔和画,慢慢地勾勒、描绘起来。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三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画得那么投入,那么细心,那么热情,又那么纯洁。人生最富诗情画意的年龄莫过于这个年龄,谁个少男不怀春?在这个纯情的年纪,他俩的情谊就如蓝蓝天空中的朵朵白云,没有一丁点污垢。夜幕降临了,他终于完成了一副为心上人画的画。他左看右看,总感觉还缺点儿什么。画画得很极致,画的主角是雅涵,一个专心学习的少女,在古老的乌篷船上,青春与古朴融合。他自己端详着,想表达自己的爱,可画中没有一点儿自己的影子,他想在河岸边柳树下补画一个凝视古篷船的自己,可画中的位置、空间显然不够,若硬画上去,会弄巧成拙。他沉思了一会儿,拿出了笔,刷刷地写下了两行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字写得幼稚,没有遒劲的笔锋、圆润的韵脚,正是他这种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的字,足以表达他的情意,字如其人,雅涵看了,也一定会读懂他的心。他把字画卷成卷儿,飞快地跑向渡口。

李雅涵已做完所有作业,正站在船头欣赏风景,蓦然回首,见大志哥向她奔来,心头一阵欢喜,向她的大志哥挥着手,叫着:“大志哥,我在这儿。”叫罢,她的心头咚咚地一阵狂跳,脸绯红,耳根子发烧。大志哥明明朝向奔来,她还那么叫着?这是一种急切的心情,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胡大志一路奔跑到般头上,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脸上挂满了喜悦。

她忙掏出手帕替他擦拭着汗滴,心疼地说:“大志哥,看把你累的。”

他呵呵地笑着,一脸的幸福,说:“雅涵,我刚才给你画了一幅字画,你看看,咋样?”他边说边把手中的字画很郑重地递到她手上。

这是他送她的礼物,一件意义非凡的礼物!

她欣赏着手中的字画,读懂了其中的意思,有些害羞,更多的是激动。谁个少女不怀情?她偎依在他的怀里,轻轻作起诗来:

“……

在古老的天子渡口,

我是一叶等候的小舟。

也许还有轮回,

你会再次来过。

请你记着哦,

津河边有我遗落的,

发表乌篷船上的诗歌。

……”

他们情不自禁地亲吻起来,这是他们的初吻。他俩吻得那么热烈,惊得河里的鱼儿跃出了水面看稀奇;他俩吻得那样纯真,羞得月亮躲进云层;他们吻得那样投入,津河水荡起了波浪。他俩相拥着进了船篷,天作帐,河为床,乌篷船是婚房。

他俩在这古老的乌篷船上偷吃着禁果,小船儿悠悠……

津村的父母官胡得权闲下来时,经常翻阅史书,最近他爱上县志。县志记载:千年古镇,盘踞秦楚要塞;雄关当道,怀抱千亩柳林;山川秀美,田园缤纷。津村最繁华的年代是唐朝安史之乱时期,皇室西逃,河南黄河东线漕运受阻,“上津道”便成为南方和襄荆之地的人财物进入西部的最重要的水路。上津的经济文化发展也因此达到鼎盛时期。那时候,上津拥有13个省(地)会馆、24所货运码头、72座寺庙道馆和十余条老街。街上戏楼林立,秦腔、豫剧、楚剧和本地山二黄戏是“你方唱罢我登台”,好不热闹。读着读着,他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感。过去的津河确实了不起,津村也被誉为“小长安”。可过去并不能代表现在,历经千年沧桑、战火洗涤,如今的津河已不是过去的津河,早没了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热闹场面,津河上只留下一艘古老的乌篷船,荒芜、落后、愚昧集于一身。好汉难道一直要沉浸于过去的勇敢之中吗?在其位,谋其政,不能占着茅坑不屙屎。

昨天去县城开会,领导一直要求放开胆子,打开思想,撸起膀子加油干。不论白猫黑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千道理万道理,发展才是硬道理。领导说,要打开路子,找出制约发展的瓶颈,才能对症下药。以前开会的时候,他总是漫不经心地听,这都是老话套话,说了千百遍了,没有白花花的银子顶用,开会的内容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没当回事儿。末了,领导强调说,昔日的津河村是英雄,如今的津河村是狗熊,经济指数一直在倒退,散会!他猛地打了个寒战,领导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抽得他生痛。这次会议的内容,他没有左耳进右耳出了。

回来之后,他想了一个晚上,路子?瓶颈?对症下药……反复地想,绞尽脑汁地想,路?对,津河津滞后的根本原因就是没有一条通往山外的路,盘活不了经济。古时,陆运不发达,全靠津河水运,使得津河村四通八达、商贾云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眼前的津河,由于地势升高,水流湍急,根本无法通过商船,津河就是制约津河村的瓶颈。要想津河村腾飞起来,必须解决瓶颈,架一座通向山外的大桥,架桥的地点就是古老的天子渡。

李疙瘩起得早,每天早上起来后,渡口还没有人过渡,他就小跑回家,打开堂屋门,在神龛上点上一柱香,然后跪在“天子渡”前,念念有词。这是每天必做的课题,无论天晴下雨,天天如此。

胡得权一大早地就来到李疙瘩家。李疙瘩刚跪拜罢,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早烟袋,准备去渡口。他拦住李疙瘩说:“疙瘩老弟,丢掉你的旱烟袋,啥年代了,来,抽我的。”他边说着边递上了过滤嘴。

李疙瘩接烟的手突然迟疑了一下,说:“胡村长,这一大早的给我敬烟,有什么好事?”

胡得权哈哈地笑着说:“疙瘩老弟呀,天大的好事,也是咱们津河村千百年来的好事。”他边说着边摁着火机,亲自给李疙瘩点燃了香烟。

今个儿咋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疙瘩有些慌恐,胡得权给他点烟可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他把烟塞进了嘴巴,头伸过去,接住了胡得权的火。他说:“什么喜事?看把你高兴的。”

胡得权把李疙瘩扯回到堂屋,说:“疙瘩老弟,从今天起,你不用摆渡了,渡口要建桥了”。

李疙瘩稀里糊涂地说:“我不摆渡我干什么?”

胡得权说:“你可以开店、做生意。”

李疙瘩倔强地说:“我不会开店,更不会做生意,只会摆渡。”

胡得权强硬地说:“津村要发展,渡口要建桥,这是历史的必然。”

李疙瘩说:“我不管,谁拆了渡口,就是揭了我的饭碗,我要跟他拼命。”

胡得权说:“我有上面的文件,渡口必须折,必须建桥。”

李疙瘩说:“你的文件有我的‘天子渡’过硬吗?‘天子渡’是天子的御笔。”他边说着边指着正堂上的“天子渡”,显得底气十足。

正堂上的“天子渡”早已斑驳沧桑,油漆早已脱落,字迹变得有些模糊。

胡得权听了,来了气,你那“天子渡”不知是哪朝的老皇历了?说不定是你的“祖爷爷”胡乱画几个字来糊弄人呢?现在是新社会了,你这老封建的一套必须费除。他越说越气愤,没想到李疙瘩用一块破匾来压他。他气不打一处出,一个箭步越上神龛,一把拽下那已成朽木的“天子渡”,扔出了屋外,顷刻间,“天子渡”粉身碎骨,成了一堆碎末,一阵风吹来,它被卷起,飘飘洒洒,消散在风中。他狠狠地吸了口烟,把“过滤嘴”吐在那堆朽木上,扬长而去。

哇——

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叫声划过苍穹,津村的人听了,心头一颤,不知这声音来自何方。

李疙瘩眼前发黑、晕倒在地。

李雅涵被阿爹的吵闹声和惊叫声惊醒了,她一骨碌爬起来,跑出房门,见外面没有一个人,只有阿爹一个人爬在地面,她忙扶起阿爹。半晌,阿爹才缓过气来。她问:“阿爹,这是咋回事儿?胡叔呢?”

李疙瘩哆嗦着嘴巴说:“雅涵,他不是你胡叔,你和胡大志不可能走到一起!”

李雅涵一下懵了,说:“阿爹,这到底是为了啥?”她的眼泪急得滴了下来。

李疙瘩捂着胸口说:“胡得权不是人,是畜生!”他很气愤,感觉到胸口一阵阵剧痛。

李雅涵急切地问:“阿爹,你说呀,到底是为什么?”她的眼泪急成了雨线子,涮涮地流着。

李疙瘩剧烈地咳嗽起来,啪,他吐出了一口鲜血。

李雅涵忙抚摸着阿爹的胸口,哭着说:“阿爹,你这是咋了?”

李疙瘩张着血嘴说:“胡得权不得好死,他摔碎了‘天子渡’。”

李雅涵安慰着阿爹:“阿爹,一块朽匾,值得你气成这样吗?我听到了,胡叔说要建桥,那是好事儿,桥建了,津村就能发展,就有前途了。”

李疙瘩听了她的话,怔怔的,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将来“天子渡”的传承人也帮着外人说话,他的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出一句。

李雅涵没想到阿爹为了这点儿小事气成这样,心一下平和了许多,眼泪也止住了。她把阿爹扶进屋里,说:“阿爹,你休息一会儿,我要上学了。”她边说着边背起了书包去了学校。

李疙瘩心里堵着一口气,横想直想就是想不明白,胡得权摔碎了他的传家宝,理应赔偿,而女儿还帮着贼人说话?不,光脚的还怕穿靯的,得找胡得权讨回公道。他捂着胸口向胡得权的家走去,也就是几十米的距离,拐了弯就到。谁料,他佝偻着身子来到胡得权家门口的时候,胡得权及家人早已不知去向,两扇大门上挂了把紧锁的牛头锁。他对牛头锁破口大骂起来:“胡得权,你不得好死,你摔碎了我家的‘天子渡’,你全家死光,将来孙子没屁眼!”

一些乡邻见着了,戏谑着:“疙瘩,你家的雅涵不是和大志搞对象吗?你在咒自己的外甥吗?”

李疙瘩听了更加气愤,他想辩,可乡邻说的是那么回事,他的脸气成猪肝色,随地抓起一把石子掷向众人,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们都是王八蛋,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众乡邻摇着头说:“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就为了一块朽木头,疯了?”

李疙瘩边扔边叫着:“你们才是一群疯子,胡得权,王八羔子,赔老子的‘天子渡’。”

众乡亲叹着气道:“疯了,疯了,彻底地疯了,为了一块朽木头,不值当。”

也有些人叹道:“哎!渡口要建桥,疙瘩的饭碗给端了呗。”

众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他们也无法解决,边说边散去。

李疙瘩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蹲在地上呜呜抽泣着,抽干了眼泪。他有气无力站起身,踉跄着向渡口走去。天空起了几堆黑压压的乌云,几只乌鸦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在河堤上嘎嘎地叫着,起风了,津河水卷起了浪花,乌篷船晃荡得厉害。他起了锚,爬上了船,乌篷船随风浪晃荡开去。他没有撑篙,随船漫无目的漂荡。乌篷船飘呀飘,飘到了津河的一处洄水湾处,此处河水最深,蓝幽幽的一片,是津河村有些人想不到寻死的地方,阴气重,常年刮着阴飕飕的风,人们把它叫做“阎王殿”,是津河人的禁地。“天子渡”毁于胡得权之手,他没有保住“天子渡”,无脸见列祖列宗,此时,他只想去见见荷花。一声炸雷响起,空中闪着两条火龙,倒映在水面上,甚是煞人。豆粒大的雨滴哗啦啦地下了起来,下得津河水面上一片茫然。他突然听到一声呼唤,轻轻地很温柔的叫声:“疙瘩,我在这儿。”他眯着眼望去,看见荷花袅袅的身影,正半没在水中,冲着他笑。他大叫道:“荷花,等等我。”他怕追不上荷花,突发异想,抱起沉重的锚,把铁链缠在腰间,这样,就下觉得快些,就能追上荷花了。

扑通一声,溅起一朵浪花,和着雨滴,一会儿就消失了。

雅涵放学回家后,以为阿爹在渡口摆渡、护船,也就没在意。

过了两天,大批机械开进了津河渡口,渡口一下子热闹起来,机器轰鸣起来,夹杂着人的噪杂声,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津村人脸上挂着笑容,谈论着建桥带来的好处,津村的前途一片光明。

雅涵也来看热闹,怎么没见阿爹她在人群中搜寻着阿爹和乌篷船,咋不见阿爹的踪迹?乌篷船也不见了?她一下子急出了眼泪,大声地哭喊着:“阿爹,您在哪儿?”没有应声,只有机械的轰鸣声。

众人听到了他的哭喊声,都在津河上搜寻着李疙瘩,津河水已被机器弄得混浊,没有李疙瘩的踪影。他们感到事情的严重性,顺着河流向下流寻去。他们终于在“阎王殿”处寻到了乌篷船,乌篷船边漂浮着李疙瘩,它们一起晃荡,小船儿悠悠。

“阿爹呀——”雅涵远远地望见了阿爹的尸首,歇斯底里地哭叫着,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胡得权远远地跟在众人后面,心里一惊,打了个寒战,他真没想到李疙瘩会走这条路。他溜回了家,悄无声息地打通了他的后路。

众人含泪打捞起李疙瘩,就在津河岸边的一个山包上下葬了他,让他日夜看着守护着他劳作了一辈子的津河。

李雅涵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似的,也没去上学了,她自小都在阿爹温暖的港湾里长大,猛然失去了阿爹,她就失去了一棵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阿爹下葬的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哭干了眼泪,哭瘦了身子,也没有哭回疼她爱她的阿爹。她成了一个孤儿。十来天过后,她缓过气来,想起了她的大志哥,他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蹒跚着脚步来到大志哥的屋前时,两扇门被牛头锁锁得紧紧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旧如此,以至于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就这样,她等候了许多年。

“在古老的天子渡口,

我是一叶等候的小舟。

也许还有轮回,

你会再次来过。

请你记着哦,

津河边有我遗落的,

发表在乌篷船上的诗歌。

……”

李雅涵成了无业游民,老师家访了好几次,她一句话也不说,神情木讷,被问急了,她的哆嗦一下,就冒出一句话:“大志哥在学校吗?他在,我就去上学。”家访老师都知道胡大志随父母转学了,但转到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了,面对这个纯真的少女,他们也不便告知。邻居王婆婆看在眼里,这样下去如何是好?不死掉也会疯掉了,多伶俐的一个女孩子啊,不能就这样废掉了,需要有人拉她一把。王婆婆看着她长大的,李疙瘩在世时,在津河捞了一些鱼虾之类的,自己吃不完,常给王婆婆带去。王婆婆是一个孤寡老人,早已把疙瘩当儿把雅涵当孙女看待了。她还是闷闷不乐的,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王婆婆来到了她家里。

“涵涵,你不成这样。”王婆婆说

她没有言语,头埋在王婆婆怀里咽咽地哭泣。

“涵涵,你不上学,但你要学会生存,要干活,自己养活自己。”王婆婆抚摸着她的头说。

“婆婆,我除了会摆渡,其它什么也不会,我真没用,什么也不会干。”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涵涵,不会不要紧,可以学,我以前开过小店铺,小本生意,专卖凉皮。”王婆婆说。

“婆婆,卖凉皮能挣啥钱?一份凉皮才几块钱。”她有些迷茫。

“涵涵,你可不要小看这小本买卖,做好了,比大买卖还挣钱。”王婆婆说。

“婆婆,那我就跟您学。”她从痛苦中挣脱了出来。

王婆婆年轻做凉皮买卖,有绝门独活:一绝,辣子香,“凉皮香不香,关键在辣椒与油”!辣椒是选过的辣椒,并配以多种香料,采用特别的方法与油密制而成。辣椒油色红味美,香气四溢;二绝,凉皮爽,面皮筋道、爽滑,口感好,味美!她经过多年的实践和潜心研究,探索出了一套特别的凉皮蒸制方法和技术,确保了凉皮原汁原味的香美爽口,加上数种蔬菜及多种香料的调配,使凉皮营养丰富,色、香、味俱全;三绝,出皮快, 凉皮出品快,由熟练工操作即可,管理成本低。十里八乡,只要到了津村,就必须到她的凉皮店吃上一碗。她的招牌广告是:不好吃不给钱。凡来的吃客,吃了两碗之后,还要带上几份回去给家人吃。她的男人死得早,是在煤洞挖煤塌方塌死的,整个煤洞陷了下去,尸首全无。她就是靠着这凉皮生意把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供到了大学毕业。儿女们都在城市找了好工作,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她也不再营生凉皮买卖了,逸享天年。儿女们也很孝顺,曾把她接到城市去享福,可她只呆了一个月,病了半个月,啥原因?水土不服,见不得那黑压压的人群,蚂蚁般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有那矗天的高楼,挡住了阳光,晒个太阳都没得地方;最要命的是街道上的那些人,板着脸孔,步履匆匆,奔丧那般急,想找个人说说话、聊聊天,都没有,沉闷极了,闷出病来了。那年,她病了,儿女们把她送进了省城最大最好的医院,各项检查都做了,什么病都没查出来。现在,她回想起来那段经历,就如经历了十九层地狱般痛苦。儿女们没得法子,只得又把她送回到津村,说也怪,她一下车,望了眼津河水,感觉腿脚不痛了,眼睛明亮了,手脚麻利了,小跑着回了家。儿女们终于明白了:阿娘离不开津村,津村是她的根;一棵树没有根就会枯萎,阿娘也一样。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接王婆婆去城市,就让她快乐地在津村安度晚年。

雅涵做完作业,没事干的时候,就到王婆婆家给她捶捶背,揉揉肩,深得王婆婆的喜欢。王婆婆就把儿女们给她买的糖果、点心之类的拿出来跟她一起分享。

“王婆婆,我明天就开张做凉皮卖。”

“傻孩子,别急,你以为做凉皮就那么简单吗?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方见真功夫,明天起,我开始教你洗面。”

第二天,东边的山坳刚泛起鱼肚白,雅涵就起来了,准备好面粉,屁颠颠地跑到了王婆婆家。

王婆婆还在酣睡,她就敲响了门。王婆婆惺忪着眼睛、打着吹欠开了门:“丫头,你也真是太积极了。”

李雅涵嘻嘻地笑着:“婆婆,打扰您休息了。”

王婆婆呵呵一笑,说:“丫头,只要你兴致高,懂得了生活,我牺牲休息也值得。”

李雅涵雀跃着抱住住王婆婆。

王婆婆开始教授:一、适量高筋粉加水和成面团;二、然后把和好的面团放进清水中反复清晰,洗出面粉中的淀粉,洗到出了面筋为止;三、把洗好的面粉水放入冰箱冷藏室,时间越长越好;四、第二天,取出沉淀好的淀粉水,把上面的清水倒去,剩下淀粉湖,稀绸可以自己掌握;五、烧开水,放好笼屉,放入一个小的托盘,托盘上抹上稍许食用油,然后倒入2到3毫米的淀粉湖,大火蒸五分钟即可;六、把蒸好的皮子放到凉水中,用手轻轻揭下,放到盘中。每层凉皮中间要抹上适量的食用油,一是以防粘连,二是色泽好看。她讲得很仔细,边讲边示范,重点讲了第二步,她说,如今津河街上的凉皮都是机器做的,吃不出手洗面粉的那种味儿,你洗面的时候一定要有耐心,凉皮好不好吃,就是看这洗出的淀粉有没有韧性,不要偷懒,一定要反复地洗,说罢。她就让李雅涵开始操作,就这洗面功练习了半个天。

工夫不负有心人,两个月过后。李雅涵做出了她的第一盘凉皮,亲自端出王婆婆品尝。

王婆婆尝了,点了点头说:“还可以,你可以开工了,凉皮店就用你现在房子,连接着渡口和津村街,是个好码头。”

李邪念涵把正堂屋腾了出来,买了些桌子和凳子,算是店面,操作间放在隔壁的厨房,一切准备妥当,就等着明天开业大吉了。她有些激动,自己终于可以自食其力了,阿爹、阿娘知道后,一定会安慰的,可是他们都不在了,但愿两老在天之灵能看到这一些。凉皮店是准备好了,她忽然感觉到总缺点什么,想来想去想不透彻,到底缺点啥?她绞尽脑汁地想,想到了阿爹,摆了一辈子渡船,最后悄无声息地去了,去的原因是胡得权毁了他的“天子渡”。嗯,对了,小店的招牌就叫“天子渡凉皮”,把阿爹的遗愿传承下去,阿爹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她抬头看了看天,还太阳落山还有一截时间,她忙去街上的木工店,选了一块上好的木材,让师傅做成了匾,用她稚嫩的肩膀扛回了家。她找出笔墨,亲自挥毫,写下了“天子渡凉皮”。字写得没书法家的遒劲与气势,甚至有些像蚯蚓爬过一样弯曲,但这是她用心写下的,具有非凡的意义,值得永远纪念。她搬出了梯子,在大门顶钉上了两枚大钉子,把匾挂上去,瞅了瞅,挺有气势的,她感到很满足。

津河渡口的大桥建好了,南来北往好多人,还有车流,曾经冷清的津村一下子热闹起来,街上的生意红火起来,人们渐渐地改了口,把“津村”叫“津街”。她的“天子渡凉皮店”的生意异常红火,只要路过她店的人都要进店吃一口爽口的凉皮。“天子渡凉皮店”不仅码头好,更重要的是她态度和蔼,面对任何客人她脸上始终挂着一副笑容,来吃过她手做的凉皮后,都说:“这才是正宗的手工凉皮。”她谨记王婆婆的教诲:做事要细心,做凉皮更细中细的活,且不可粗心。她严格按照王婆婆教导的要求去做凉皮的每一道工序,赢得四乡八邻的好口碑。

她赢得了一个别致的雅号:凉皮西施。

李雅涵的小办公室有一张单人床,有时晚上下班太晚了,她就不回单身小宿舍了,就睡在办公室的单人床上,床侧面墙上那张《昭君出塞图》把她带入了美好的梦境,梦中都会与那个男人相会。

那天,她忙罢最后一单生意正准备关门休息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男一女。男的约摸三十来岁,板寸头,看上去挺精神,国字脸上嵌着两道剑眉,气宇轩昂。男人进来的时候,她瞅了一眼,心头猛然一颤,是那种莫名其妙的颤动。后来,她想的无数个夜晚,也没有想通,自己为何对一个陌生男人会有这种触电般的悸动。紧接男人后面的是个女的,女的看上去很阳光,苗条,亭亭玉立,一身的青春气息,约摸二十来岁,像是刚开始工作的那种小女孩,满脸挂着热情的笑容。她正在关门,男的推开了她欲关上的门,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瞅了那男人一眼,不经意间的一眼,让她产生了怪怪的感觉,耳根子发烧,两颊绯红。一眼瞅去,男人肯定是有家室的,她不应该对这种男人产生那种怪怪感觉。她低下头,捂了一下心口,让那颗砰砰跳的心平静下来。男的进门没说一句话,直接在长条凳上坐了下来,看上去有些疲惫。女的进门就嚷开了,老板娘,来两份凉皮,她边嚷着边倒了两杯白开水,一杯递给男人,一杯留给自己。

她进了厨房,又忙开了。最近,津街上可热闹呢。自从有了渡口的大桥,津街的经济活跃起来,津街人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有钱人也多起来,一庄庄瓦房被扒掉了,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她听说,津街来了一位新书记,年轻,很有作为,为津街招商引进了很多个项目,津街人都有事干,都有钱挣。她还听说,新书记是个文化人,很注重文化效应,要发展文化品牌,说津街是曾经的“天子渡”,历史文化厚重,人文环境纯朴,古老的津河、斑驳的古城是津街的两张名片,一定要开发出来,让津河外的人都到这里来观光旅游。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涌起一阵阵兴奋。她的“天子渡”码头好,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了,她的生意会更加红火。要开发古城,就得让它重现盛唐丽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当年,津河是运送荔枝的交通要道,津村设有驿站,专门转接南方运来的荔枝,再快马加鞭送往长安。新书记要开发古城,这当然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她把两份凉皮做好了,色香味俱全,端上了桌,又给两人续了凉白开,便站立在一边,在些束手束。她的心里一直捣鼓着:这两人一定是有来头的。

男人吃了一口凉皮,夸口道:“小姑娘,你这‘天子渡凉皮’的味道可真名不虚传呀,爽口、清脆,甜酸苦辣各种味儿都有。”

她真没想到男人会吃出凉皮的各种味道,怯怯地说:“大哥,要是好吃,你就天天来吃,吃的多了,可以给你优惠。”

男人哈哈一笑,笑得很爽朗,说:“王秘书,你看,这小姑娘嘴甜,挺会说的,是个生意精。”

女的附和着:“是的,将来一定是个女老板,女强人。”

她从没受别人如此大的夸奖,心里热乎乎。

男人、女孩很快吃罢了凉皮。男人吃得很投入,吃罢之后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那个叫王秘书很懂男人的心思,向她招了招手说:“小老板,再来一份。”

她进了厨房,很麻利地又做了一份,递了上去。

男人吃得极快,不大一会儿,又是盘子见底了。

她没见过如此吃相的男人,在一边忍不住地嗤嗤地笑着,笑着的同时,心像小兔子般跳个不停。

在男人吃凉皮的空当,王秘书起身跟她结了帐。

男人吃罢后,起身去了门外,转过身对着匾牌,凝视着它。月光皎洁,照得匾牌上的几个字闪着金光。他喃喃自语:“‘天子渡’,真不错。”

王秘书紧跟其后。

男人说:“王秘书,刚才商议的事情你跟小姑娘沟通一下,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小姑娘蛮可怜的,一切都满足她。”

王秘书爽快地回答:“好的。”

男人转身离去,月光下,给她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可以看出,男人是一个干事利索、雷厉风行的人。

王秘书转身进屋,关上了门,坐在刚才的条凳上,笑嘻嘻说:“涵妹子,来,坐。”她反客为主。

她有些迟疑,王秘书咋知道她的名字,还叫她“涵妹子”?她忸怩着坐下,问:“王秘书,你咋认识我?”

王秘书格格地笑着说:“涵妹子,别叫我‘王秘书’了,我叫王芳,年龄比你大,你就叫我‘芳姐’好了。”

她觉王秘书也挺亲切的,放下了拘束,心情开阔起来,说:“芳姐,这么晚了,你找我有啥事?”

王秘书说:“涵妹子,你知道刚才那男人就谁吗?”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问:“芳姐,他是谁?”

王秘书说:“他是我们津街的新任书记——李向东书记,是你们的父母官。”

她惊诧,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早已看男人的不凡,以为是个生意人,没想到是她们津街的父母官。

王秘书说:“涵妹子,我简单向你转达一下李书记关于你的‘天子渡凉皮’店的事情,刚才李书记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一切都满足你,因为李书记听说过你和你阿爹的事情。”

她静静地听着芳姐给她转达的事情。李书记说,津街要打造旅游品牌,古城是一张响亮的名片,素有“小长安”之称。如今的古城年久失修,斑驳流离,显然是一片废墟,要把这废墟利用起来,吸引四方游客,盘活津街经济,这是大手笔。

她听得晕头晕脑的,说:“芳姐,你跟我谈这些事情,我听得晕头转向的,你就来直接的。”

王秘书说:“涵妹子真是爽快人,这修复城墙得用砖是不是?”

她听了,说:“是呀,修复城墙跟盖房子一样,需要砖,但砖厂有,去那里拉不就得了。”

王秘书说:“砖厂是有砖,但烧不出黛青色的古砖,李书记说,既然要复古,必需古砖,你的‘天子渡’全是古砖。”

她一听急了,眼泪快要急出来了,嗫嚅着说:“芳姐,你们这是要扒我的‘天子渡’?”

王秘书直言道:“涵妹子,你可以这么理解,‘天子渡’必须扒掉,古砖用来修复城墙。”

她一下子掉下了眼泪,哭泣起来,说:“芳姐,你们要扒掉我的‘天子渡’,这让我怎么活呀?”

王秘书格格地笑着说:“涵妹子,这是好事儿,你哭个啥,李书记说了,会照价赔偿的。”

她抹了一下眼泪说:“真的吗?”

王秘书伸出指头逗她说:“涵妹子,拉勾,骗你是小狗。”

她收回她灵巧的手,没有拉勾。她从那个男人高大的背影及坚毅的目光中读懂了他,他是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她相信他。她嘟着樱桃小口说:“芳姐,我相信李书记,不拉。”

王秘书被她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忍住笑声说:“涵妹子,李书记说了,要把你的‘天子渡凉皮店’扶持成‘天子渡大酒店’,到那时,你就是真正的女老板。”

她这下子惊得站起了身,有些激动,更多的是惊诧。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天上会掉下馅饼,而且直接掉进她的嘴里?她迷惑眼睛,问:“芳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有这等好事儿?”

王秘书格格地笑着说:“涵妹子,你要相信一句俗语,人一生中总会有一两个贵人,李书记就是你的贵人。李书记还交待,说你如今是孤儿,处于创业最艰难的阶段,赔偿款除外,会相差更多的资金,他愿意为你担保申请银行免息贷款。另外,他还会积极为你争取产业扶持免费资金。你就放开手去干,不必担心资金。”

她听了,心中激动不异,难道第一眼看到李书记,就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原来他真是她的福星,她的贵人。她说:“谢谢李书记,谢谢王秘书。”

王秘书的转达任务已完成,起身告辞。

她送芳姐出门,月光沐浴着芳姐苗条、靓丽的身影,有些妖娆。

这一夜,她久久不能入睡,辗转反侧,李向东那高大的形象一直在她的眼前晃荡。迷迷糊糊中,她飘了起来,飘到了高大、雄伟、壮观的城墙上。李向东正站在那里欣赏着津街的夜景,她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身边,挽住了他健壮、结实的胳膊,和他并排欣赏着这迷人的夜景。她感觉到了,他没有拒绝她,迎合着她,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抚摸着她白皙的脸庞。她沉醉在这醉人的温馨和迷人的夜景里。

古城边来了复古修复工程队,李疙瘩遗留下来的三间青砖瓦房顷刻间夷为平地。工人们整理着黛青色的古砖,鎯头敲得古砖啷啷响,都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古人烧的砖就是质量好。

李雅涵暂住到王婆婆家。她看到古城上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突然有一种感慨:津河街的天空真的不一样了。她昂着头,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一碧千里,明媚的阳光沐浴着生气勃勃的津河。横贯津河的大桥,耸立的高楼欲与群山试比高,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容,生机与活力洋溢在津河街的每个角落。她想起了阿爹,突然想对阿爹做一下总结:阿爹摆了一辈渡船,画地为牢,固步自封,固守着贫穷、愚昧、落后,是这种思想逼他走上了绝路。她又想到了大志哥,大志哥的不辞而别,始终是心底里的隐痛,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李向东书记高大的身影,美好的生活在向她召唤,她的心间涌起了一股股暖流,那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激情,她要投入这热火朝天的劳作之中。

她找了津河街上最好的建筑队,队长是赵大叔,天天来她店里吃凉皮,彼此很熟悉。

她说:“赵大叔,请您把我这地皮设计成大酒店,要与古城相媲美。”

“涵丫头,把你这老宅地建成津河街一流的大酒店没问题,可那需要票子,得要铺满地的票子。”赵大叔有些担心,毕竟他是过来人,无钱逼死英雄汉,幻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赵大叔,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只管设计、施工,资金我来想办法。”她信心十足地说。

“涵丫头,你得有心理准备,‘天子渡’建完工至少得有一百万。不过,有你刚才的话,我就放心了,明天就开始施工。”

赵大叔提到了资金,这是每个建筑队担心的问题,资金到不了位,工程的进度、质量都会受到影响,这确实是个问题。她翻箱倒柜把她这几年的积蓄全抖落出来,零凑整,刚好十万,与赵大叔提到的一百万相差甚远。她的心里有些焦急,虽说李向东给了他定心丸,可那些话都是王秘书转达的,她心里没有着落。她得亲自去一趟。

太阳高高挂在东边的山坳上,津河沐浴在温暖明媚的阳光里。她的心情极好,早上起床之后,刻意对着镜子给自己涂了层淡妆,长夜里你可知我的红妆为谁补?红尘中你可知我的秀发为谁梳?自小到大,她跟着阿爹长大,阿爹为了生计,忙碌于渡口摆渡,没有为她梳过妆,况且,一个大男人,就算阿爹有那份心思,也是笨手笨脚的,能妆好吗?她也没有给自己认真梳过妆,一根皮筋,或是红头绳,胡乱地把头发捆住就得了。同班的女同学、男同学都叫她毛丫头、野丫头,她格格地笑着,从不计气。今天,是她第一层为自己梳妆,不,是为别人梳妆,是为那个有着高大的背影和坚毅的目光的男人梳妆吗?她说不清楚,心口莫名其妙地一阵猛跳。他也许早已有了妻儿老小,可是,她不在乎。她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臊,自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咱有这种不洁的想法,不,自己早已不什么黄女闺女了,自己的初夜早给了那个不辞而别、让她怨恨一生的大志哥。难道这是爱,所谓的“一见钟情”吗?她不敢想像,也不去想像了,镜子里的她是一个细腰挺胸、秀发披肩、朝气蓬勃的女孩,这一点就足够了。她相信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她的肩上挎上了挂包,实际上里面什么也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挎上它,可能是一种装饰品吧,女人是需要挎包来做装饰的。她穿上了高跟鞋,装扮有些摩登、前卫。走在街道的林荫道上,树上的小鸟对着她啾啾地鸣叫着,像是在赞赏她的美丽,又像是在为她唱一首欢快的歌。她的心情极好,一路上哼着歌曲《今天是个艳阳天》去的。她土生土长在津河街,但从没有去衙门。

在政府大门口,一个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了她的去路,很礼貌地问她:“美女,请问你找谁?”

她说:“我找李向东书记。”

保安让她登记,一种异样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扫得她有些别扭,浑身不自在起来。她签罢字快速地奔向了办公大楼。听保安说,书记办公室在二楼,门头上有标示牌。她上了二楼,从中间的走廊向东边走廊寻去,正中间的一间办公室门头上标示着“书记办公室”。门是半掩着,她的心突然急剧地跳动,有种怯怯的感觉。她站立了一会儿,捋了一下自己的刘海,稳定了自己的情绪,轻轻地敲响了那半掩着的门。

“请进。”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听出了是芳姐的声音。“芳姐好。”她很礼貌地打着招呼,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办公室很大,比她的密室还大。

“哦,是涵妹子,快请坐,”王秘书边说着边沏茶,“哦,涵妹子,你是找李书记的吧,李书记刚去县城开会了,他可能猜到你要来,就给你准备了张支票。”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向东知道她今天要来,把支票都给她准备好了。

“涵妹子,这是房屋赔偿款,二十万,李书记说了,过些时日,他会给你争取到创业款,让你静等他的好消息。”王芳说着。

她好一阵激动。在来的路上,她的心里还在忐忑:今天会不会满怀信心而去,回来时是空心而归?她没见到李向东书记,而李书记似乎是她肚里的蛔虫,洞晓她的一切,真是她的贵人。忙说:“谢谢芳姐,谢谢李书记。”

王秘书笑得和蔼,平易近人,说:“涵妹子,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她的目光扫过雅涵的全身,依然怪怪的,似乎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身上有很多秘密。

她说:“芳姐,真的很感谢你和李书记,等李书记回来了,改日请你俩喝酒。”

王秘书呵呵一笑,说:“涵妹子,都是自家人,不必客套,况且,你眼前正处于创业阶段,经济紧张,喝酒就免了,等你的‘天子渡’开业之后,难道还没有我和李书记的酒喝吗?”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是找王秘书的,她就赶紧退了回来。回来的路上,她的心里犯着嘀咕:刚才芳姐说她们是“自家人”,在前几日,他们可是未曾谋面,形同路人,才几天的时间,他们就成了“自家人”?或许他俩早就认识她?她百思不得其解,哎,解不开就不去想了。不过,今天的收获不错,赔偿款到位了,合计自己的十万,也有三十万了,这三十万得给赵大叔,做人得诚信,怎不能让赵大叔带着他的建筑队用空气造房子吧?

在归来的路上,她心情愉悦,又哼起了歌——《今天是个好日子》,轻快的曲调和着她轻盈的步伐,引来了众多路人的目光。在这愉悦的心境中,她又有一丝外人不易觉察到的失落:她没有见到李向东。

长夜里你可知我的红妆为谁补?红尘中你可知我的秀发为谁梳?

十一

古城正在被如火如荼地进行修复着,一天一个样儿,曾经的废墟焕发着青春的活力。古色古香的城墙镶上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夜幕降临时,闪烁着五彩的霓虹,与夜空里眨眼的星星媲美。此时的城墙如一位丰腴的少妇,既有古朴与庄重,又洋溢着少女的青春气息。津河里的水被引进了护城河,环绕着城墙潺潺地流淌。津河人散步在城墙的兵道上,感受着战争年代的硝烟弥漫,从心底里感叹: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理应珍惜。

赵大叔带领的建筑队不愧于津河方圆百里有名的建筑队。他设计出来的“天子渡”不仅造价便宜,而且结构合理完美,集餐饮、住宿、娱乐于一体的“一条龙”服务的大酒店。“天子渡”高高矗立在古城边,似一个高大、伟岸的男人守护他的女人。李雅涵每天都要到“天子渡”转转,帮工人搬砖、提沙浆,很卖力。工人看到她这般,活儿干得更细致。

那天,李雅涵如往常一样在工地上和工人们打成一片。赵大叔来到了她身边,平常开朗、说话从不绕弯的他今天变得诡秘起来。赵大叔在她身边站着,看着她劳动的样子,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说找她有事儿。她劳动的时候太投入,一点儿也没发现赵大叔站在她身后。赵大叔佯装咳嗽了几声,算是提醒。她猛然回首,见着赵大叔,忙问:“赵大叔,您感冒了吗?”弄得赵大叔哭笑不得,没吭声,转身离去。旁边的工头赶紧说:“涵丫头,赵大叔找您有事儿?”她嘟着嘴巴嘀咕着:“赵大叔啥时也变得这么诡秘起来,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她边嘀咕着边尾随赵大叔而去。

她赶上了赵大叔,说:“赵大叔,什么事儿这么神秘?”

赵大叔压低了声音说:“涵丫头,胡大志回来了,在街头杨老大的家里,听说他要老宅卖给杨老大,正谈着价钱。”

确实是丑事儿,家丑不可外扬。她终于明白了赵大叔诡秘的缘由了。她与胡大志一家的恩海情仇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当年传遍了整个津河街,李疙瘩摆渡,南来北往的人都认识他,当这个人突然不见了,消息如风一样传开了,四乡八邻的都说李疙瘩沉潭了,是胡得权逼死的。有些人说,人命关天,胡得权得赔损失。话是这么说,但李疙瘩是独苗,她又是小,谁为她出头去讨公道?阿爹的事儿就如一阵风,风传了一阵子,就悄无声息了,如津河水一样平静。胡得权为了不再起争端,换一个地方继续当他的父母官,这件事算是过去了。后来,她静静地想过一阵子,胡伯伯对这件事有责任,这是老一辈之间的恩怨,可胡大志不应该悄无声息地离去,在她的心底里,她的初夜给了他,就等于把她的一生给了她。老一辈的恩怨不能强加于她和胡大志身上,胡大志没有告别的离别,永远都是她心底里的疙瘩。她一直在寻找机会,当着胡大志的面,问清楚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上天一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这些年来,她一直没见着她的大志哥。这时刻,她的心口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就差那么一点心就要蹦达出来。她捂住胸口,屏息了一会儿,静了下来。赵大叔带来的这个消息无疑是个令她激动又令她惶恐的消息。他过得怎么样,这些年还好吗,一定在机关上班吧?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他结婚了吗?

赵大叔又去工地忙活去了,她在街道边的香樟树下怔怔地站着,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多少年了?她已记不清了。这段时间,她学会了遗忘,每天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让自己不再沉浸于过去的忧伤之中。她已不再是那个情窦初开、懵懵懂懂的少女了,多少个夜晚,她想着她的大志哥,想着想着,她得出了结论:他伤害了她,伤得很深,如一把尖锐的刺刀在她的胸口狠狠地刺了一下,刺得她鲜血直流,遍体是伤。她曾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见他。俗话说:爱极了便成了恨,恨极了就成了爱。她心中有一股地下火山般的怨恨,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见,或是不见?她的心里翻着五味瓶,心潮澎湃,激烈地争斗着。不见,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的心早已平静了下来。见,她真害怕到时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怨恨喷发,大吵大闹。津河街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各种流言蜚语侵袭而来,她一个弱女子受得了吗?最害怕的是他有了妻室。她决定还是不见,准备往回走,眼前又浮现宿舍里的那幅画及画上的字:两情若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初恋是那么纯洁、美好,能说忘就能忘的吗?她的两脚又职钉了钉子般钉在那里,不见,她真不甘心。既然他回来了,应该他来找她,把他当年悄无声息离去的原因说清楚。乌篷船早已不在了,但津河还在,河面上的大桥代替的乌篷船,他应该约她在月夜里漫步在津河桥上,诉说着彼此的心事。她捋了捋刘海,抬起脚步又放下了,杵在原地。

她想回去,脚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她不甘心啊!

她本来是个性急的女子,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从不拖沓,干净利索,可此时怎么了?半里路的路程,磨叽了半天还没走到。她几乎是勾着头,眼睛望着脚尖往前移动的,心依然是砰砰跳个不停,耳根发烧,脸色绯红,像做贼似的生怕外人看见。她腼腆地像个小姑娘,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的花季。

她终于看到了街头杨老大的两层楼房,脚步再也移不动了,远远地站在一棵香樟树下。香樟树正吐着嫩芽,散发着青春少女身上的沁香。她的眼前浮现出多年前的那一幕:每当夜幕降临时,一个少女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就在这香樟树下,翘首仰望着街头,期盼着她的大志哥出现在街头,然而一次次都失望而归,那段时间,左邻右舍都说她得失心疯,要不是王婆婆拉了她一把,也许她早已疯掉了。她真不敢想像自己疯掉后的情形,就是为眼前的这个男人疯掉的。她偷偷地朝那两层楼望去,一辆小车子停在两层楼前的马路上,那一定是大志哥的,她的心又一阵急跳,跳到嗓子眼上。她收回了她的目光,不敢再瞅第二眼,仿佛那小车子就是她的大志哥。过了许久,她稳定了一下心情,再瞅第二眼的时候,那辆小车子已经悄无声息离去了,她的心一下子又失落到极点。三生世上约,缘分前注定。缘分是什么东西?她还真说不清楚,有些人有缘无份,有些人有份无缘。她和大志哥到底属于哪一种?她说不清楚。街道上飘着流行歌:

“这缘份 像一道桥

旌旗飘啊飘

你想走

就请立马抽刀

爱一笔勾销

……”

缘分像一道桥,连接你我,鹊桥相会意。爱恨大事,自然认真以待。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想走便走吧,爱恨一笔勾销。她恨恨吐了一口唾沫,发誓今生今世不想再胡大志!

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她似乎苍老了许多,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有气无力。她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地往回走,还是工地上帮工人干活实在,一切烦恼烟消云散。

工地上站立着几个人,面朝新建起的“天子渡”,正热烈、兴奋地谈论着。

“老赵,你经手的建筑别具一格,了不起。”

“李书记,谢谢夸奖,功于李书记领导有方,罩着我呢。”

……

她听出了那个高大背影的声音,雄浑而带有磁性,她的心头一震,难道是他来了?她的心扑腾腾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紧张起来,刚才的失落烟消云散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一个男人让她失落颓废,一个男人又让他兴奋起来。她昂起了头,快步走了过去。

“涵丫头,快过来,李书记找你有事儿。”赵叔说。

“哦,雅涵,这是我为你申请资助的‘天子渡’款三十万,你收下。”李向东边说着边把一张盖有红印的支票递了过去。

她接过支票,心里一阵激动。这几天,她一直为这事儿着急,“天子渡”大酒店已成型,但前期的三十万资金早已花完了,赵叔没明说,但从他紧蹙的眉头可见一斑,她也很着急,昨晚失眠了,若再不解决资金短缺的问题,“天子渡”面临的就是停工,手中的支票真是雪中送碳。她的心一热,目光也随之热乎起来,包含着感激,也包含着柔情万种,投向李向东,“李书记,谢谢你。”

李向东躲开了她炽热的目光,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雅涵,不必客套,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和王秘书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她心里热乎乎的,李向东叫她“雅涵”,这称呼让她听着亲切,有些暧昧。她喜欢这种感觉,觉得这种称呼有些像从前的大志哥叫她“雅涵”一样。她情意飞扬,恨不得追上去紧紧拥住那个高大的背影。她甚至嫉妒起王秘书来,因为王秘书与他并排走着,很像一对情侣。

这天晚上,她做了个甜甜的梦。梦里,她和李向东在温柔的月光下漫步在静静的津河边。

十二

“天子渡”落成了,这座宏伟的建筑集古朴与现代于一体,焕发着青春的活力,婷婷玉立在古城墙边,古城显得厚重而坚毅。

李雅涵这两天常伫立在“天子渡”前,端详着这位古朴而激情四射的“少女”,看着看着,她就把自己幻化成了“天子渡”,衣袂飘飘,袅袅起舞,浑身有着舞不完的激情、挥不完妩媚;看着看着,那厚重而坚毅的城墙就幻化成了李向东,那黛色的的青砖幻化成了他自信的目光直瞅着她,给她鼓励,给她信任。高大的他与倩美的她比肩而立,那么般配,那么融洽,而又那么柔情万种。她的心中是感激他的,要是没有他,“天子渡”根本是盖不起来的,他是她的恩人、知已,更贴切地说,是她的贵人。在继三十万的产业补贴之后,他又为她争取到了五十万的无息贷款,可以说,这“天子渡”是他的功劳,是他为她盖起来的,或者说是他送她的礼物。她真不知道为啥?对这个高大的男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依恋,觉得他是她的依靠。他是一棵高大的树,能为她遮风挡雨,是她的避风港。从感激到感动到感恩到依恋,她就莫名其妙地经历了这些情感的变化,她离不开他。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家室,不能开口向他表达自己的情感,只能把这份情感深深地埋在心底。

她已选择好了吉日,“天子渡”明天开业。这将是个机会,津街的左邻右舍她都邀请,当然李向东和芳姐也是她重点邀请的贵宾。昨天,送请柬的时候,李向东不在办公室,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芳姐接待了她,见面就叫王秘书为“芳姐”,这样显得更亲切。芳姐说,李书记去城里了,有什么尽管向她说。她就说明了来意,顺便把两张请柬放在了办公桌了。芳姐很爽快地答应了,说她自己一定到,也一定转达给李书记,李书记也一定到的。芳姐看到李向东的那张请柬时,面露一丝为难之色,中是一闪而过,她捕捉到了。她在给李向东写请柬的时候,特意写上了请“向东大哥、嫂子赴宴”。她之所以这样写,明里开口打听李向东家庭情况实在不好,而津街知悉这些情况的人也只有芳姐了。她想,这样下了请贴,到时嫂夫人不好,或者是芳姐对李向东有好感,到时芳姐会对她说清楚的,总比自己腆着脸皮去问要强多了,正好隐藏了自己埋在心底里的那份心思。

这天,“天子渡”高朋满座,热闹非凡,整条津街的人都来了,整整二十桌。李雅涵上下招呼着,其间,她没有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邀请李向东为“天子渡”剪彩并留影纪念。剪罢彩,她、芳姐、李向东站在“天子渡”前,两个妩媚的女人站在两边,李向东站在中间,正当摄影按下快门的时候,芳姐悄无声息地溜掉了,胶卷上只留下她和李向东的身影,留下了永恒的纪念。她不知道芳姐是有意,还是无意?好像芳姐在有意凑合她俩。她有些迷惑不解,芳姐应该更适合,为什么要退却呢?酒席喝得挺热闹,乡邻们挨个儿给李向东敬酒。她也喝了不少酒,芳姐也喝了不少。她向芳姐敬酒时,芳姐向她点了一下眼色。她俩走出了大厅,来到了她的办公室。

“芳姐,你心里有事儿?”她直言不讳地问

“嗯,是有点儿小心事,该向你说说了。”芳姐说。

“芳姐,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姐姐看待,有什么就直说吧。”她的嘴巴甜甜的。

“涵妹子,李向东是有妻室的。”芳姐眼望着天花板说。

“哦,有妻室,我早猜到了。”她淡淡地说,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涵妹子,我早已看出,你心系李向东,心地善良,跟李向东很般配。”芳姐说罢,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包含着一丝凄苦,所说的话也跳跃不定。

“芳姐,你想多了,向东是我们津街的父母官,怎么能看得上我这个穷家小户的女子?再说了,你刚才不是说向东大哥已有妻室了吗?我怎么横刀夺爱呢?”她一字一句地说,突然转换了话题,“芳姐,向东大哥给了我很多很多,我一定要感谢他。”

“是要感谢他,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芳姐随口说了一句。

在这之前,她早已想到了要重重感谢李向东,可她不知道拿什么去感谢。她曾经想过,她一个弱女子,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她的贞操了。她想用自己的身子去感谢向东大哥,在某一个月明星稀的月夜,她约他出来,漫步于津河边,然后小斟对饮,微醉,她主动投怀送抱,把自己送给向东大哥。她为自己的这一厢情愿的想法忐忑了几天,自己的初夜已经给了负心郞胡大志了,不是最宝贵的了,也不值钱了,况且,向东大哥为人直爽、耿直,不一定接受她这份礼物。她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欺骗向东大哥。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她积累了很多社会经验,送礼要么是权交易,要么是色交易,要么是钱交易。她平头百姓一个,至于权利,那是奢望,没有一星半点权利;她很自信,姿色倒是有几分,可是最美好、珍贵的东西也不再了,她不能用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来欺骗她心仪的男人;最后,就剩下钱了,她想过,“天子渡”第一个月的盈利全部拿来偿还向东大哥的情义。这是个好主意。

“芳姐,不知道向东大哥喜欢什么?”她边想边说。

“涵妹子,李向东在大学期间是个才子,喜欢书画,出来工作以后,特别是县城‘荣宝斋’的书画,遇上‘荣宝斋’的书画,他能仔细研究一个通宵,其它我就不知道了。”芳姐如实说。

“芳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天子渡’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咱俩回去喝个‘八八大发’好不好?”她已经从芳姐口中得知了她想知道的东西,就拉着芳姐回到席间海喝起来。

两人正喝得起劲,李向东过来了,他举起酒杯,用厚重的普通话说:“祝雅涵妹子生意红火、兴隆,干杯!”

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宴席过后,亲朋好友陆续离去。李向东专门来到了李雅涵的办公室,带着酒意,目光如炬,说:“雅涵妹子,好好干,好日子都在后头。”他边说着边拍着她稚嫩的肩膀。

她感觉到了鼓励的力量,乖巧地点了点头,同时,她的心一阵狂跳,脸绯红,浑身臊热,说:“谢谢向东哥。”

他的眼睛盯着她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找哥。”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荒唐事来,成为津街人的笑柄,他管她叫“妹子”,她叫他“哥”,他俩的关系更进了一步,不管有没有结果,过程是多么得美好!她羞答答地低着头,忸怩着,掰弄着双手,那个高大的背影走出了她的房间,留下了一串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她关上门,羞答答地洗把脸,洗去绯红,洗去臊热,可越洗越羞。她恨自己在爱情面前就是个懦夫,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尽管他有妻室,她想他是不道德的,是违悖伦理的,但她管不了那么多,爱一个人没有错,是她的权利、自由。她浑身臊热得火燎燎的,痒痒的,像蚂蚁在胸口窝处爬行。她脱光自己,钻进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浴,欲火渐渐熄灭了下来。她四肢仰叉在单人床上,理了理自己炽热的情火。他有了妻室,这是肯定的,他不可能娶她,她不能把她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她又细细地想了想,他不娶她也没关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爱上了他,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她突然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不能做夫妻,那做情人又未可不尝。他的妻子从末在津河出现过,这一点她从赵叔那里得到了证实。有一次,她帮工人搬砖头的时候,赵叔也过来帮忙。她就低声问赵叔,赵叔,你见过李书记的妻子吗?他的妻子一定很漂亮吧?赵叔摇着头说,没见过,和李书记几乎天天打交道,在城里都没见过,更不用说津河街了。她敢肯定,他跟他妻子的感情一定不好,不是夫唱妇随、形影不离的那种,也许是为了结婚而结婚的那种,这样的话,她就可以给他妩媚、温柔,添补他情感世界的空白。她为这个念头兴奋起来,浑身舒服极了,她抚摸自己光滑如玉的胴体,从未有过的快感涌遍全身,喘着粗气,嘴嘴喃喃叫着:向东哥向东哥……

这一夜,她睡得很香甜,也很惬意,迷迷糊糊、云里雾里,一直到东边的太阳从山坳间升起一杆子高。

十三

古城容光焕发、风影绰绰,重现盛唐丽景,是名符其实的“小长安”,被评为历史文化名镇。它冲着这名气,吸引来了四面八方的游客。游人们站在厚重的城墙上,感受着“朝秦暮楚、咽候要塞”昔日的风采。游客来到了古城,就会踏进“天子渡”,不是为了“天子渡”的美味佳肴,而是为了“天子渡”的美丽传说。

李雅涵头脑灵活,很有经营天赋。她把阿爹讲给她的“天子渡”故事讲给游客听,游客边吃边喝边倾听着美丽的故事,好不惬意。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山里山外的人都知道津河边上有座古城,古城边上有个“天子渡”。凡有古城的人,都会踏进“天子渡”,吃着美味佳肴,沉醉于古老的传说。

“天子渡”大酒店的生意异常红火,每天客人爆满,一个月下来,她盘点了一下,尽赚了十万。她买了一个精致的提包,把这十万票子塞进了包子。如今社会各行各业都存在潜规则,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向东哥为了筹措了这么多资金,建起了“天子渡”,这十万是他应得的回扣。她提着包去了乡政府办公室,要把这十万票子亲自送到向东哥手里,以表她的心意。这次顺风顺水,敲响书记办公室的门时,里面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请进。她一听,就听出了是向东哥的声音,推门而进。

“向——李书记,您好,王秘书也在呀。”她本来想随口喊“向东大哥”,但喊到嘴巴,舌头不那么灵活,这是衙门,得叫官场上的称呼。

“哦,李老板来了,有事么?”李向东正忙着看材料,很严肃地说。

王秘书忙着沏茶,说:“李老板坐,请用茶。”

她听这样的称呼,有些别扭,气氛有些沉闷。她呡了口茶水,提着包走到李向东的办公桌前低声说:“向东大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她边说着边把提包放到了办公桌上。

李向东放下手中的材料,抬眼望着办公桌上的提包,面无表情,满脸的不悦,不悦中杂夹着倦容,正色道:“李雅涵同志,请你把包拿回去!”

她一下子懵了,痴痴地杵在那里,不知所措。

王秘书忙过来解围,说:“李书记,雅涵年纪少,不懂事儿,你不跟她一般见识,”她边说着边提起包拉着雅涵走出了办公室,在过道上,她低声嘀咕着:“雅涵,送礼也没有你这样的,送礼也要投其所好,李书记不喜欢这样,那是要犯错误的。”

她悻悻地提着包回到“天子渡”。这是她第一次送礼,且没有送出去。她静下心细细地想了一下,光天华日之下,她提着票子给当官的送礼,当官的能收吗?向东大哥是津河街的父母官,他敢收吗?转念一想,从另一个层次理解,向东大哥是清廉的父母官,一心只为百姓办实事儿的好官,不会收她的钱。礼物没有送出去,她的心里总悬着一块石头。一定要给向东大哥买一件称心的礼物,哦,对了,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芳姐曾无意间告诉她,向东大哥大学学的是美术专业,喜欢字画,钟爱县城里的“荣宝斋”的字画。何不去县城的“荣宝斋”看看,买一副有纪念意义的字画送给向东大哥,他一定会收下的,因为它具有非凡的意义,代表的是一个女子的心。

她挎上提包搭上了客车去了县城。县城的霓虹灯闪花了她的眼睛,眼前闪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努力推着一辆自行三轮车,是她的大志哥!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再极力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人流、车流,早已没有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定是她自己看花眼了,她的大志哥咋可能推着三轮车呢?她随手挡了辆出租车,在城里,的士是最好的向导。她很快就找到了“荣宝斋”古玩字画行。

开店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老者,精神矍铄,目光如炷,典型的“国”字脸。她心一震,感觉这位老者的面容如此熟悉,似乎在那儿见过,又无从想起。

她走进了店里,被正面的一幅《昭君出塞图》吸引住了,字画这玩意跟缘分差不多,在乎的是第一感觉,第一眼相中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小姑娘,你好眼力,画中的昭君与姑娘有着内在的气质,有缘哟。”老者朗朗而谈,声音厚重而有磁性。

她觉得老伯的声音很熟悉,似乎在那儿听过,又无从想起。她说:“这幅《昭君出塞图》要多少钱?”

“姑娘,这幅画有些年代了,标价十二万,我看它与姑娘有缘,一口价,十万元,一个钱都不再少。”老者说罢,自顾品茶去了,不再理会她。

她感觉有些奇怪,老者似乎是她肚里的蛔虫,知道她的心事似的。她早看到了标价,故意问一下,试探老者的口风,而老者直接说出了她的心思,睿者也。她仔细端详着画中的王昭君,楚楚动人的模样还真像自己,她爱上了这幅画。她想,向东大哥也一定会喜欢这幅画的,送上这幅画就是把画中的女子送给他,把自己送给了她,他一定会读懂这礼物的涵义。既然她与这副画有缘分,哪怕吃亏,她也买下。

“老伯,这里正好十万,你点数。”她把提包放在老者面前。

老者眯着眼,好像早知道她的包里装了多少钱,说:“把画装好,自己拿走,画归有缘人。”说罢,他又继续品茶,闭目养神起来。

她感觉到怪怪的,老者的反应有些反常,管它呢!反正自己已买到心仪的画,心里舒畅,在柜架拿了一个包装盒,小心翼翼地把《昭君出塞》图取下,卷起来,放进了盒里,又搭上了归来的客车。

回到“天子渡”,她洗去了一身的风尘,静坐下来,这次送礼不能再鲁莽了,得换种方式,把向东大志约到酒店来,酒醉饭饱之后,亲自把礼物送给他,而且不让第三个人知道,就连芳姐也不让知道。

她拨通了李向东的电话:“喂,向东大哥,今天晚上闲吗?”她的声音甜甜。

对方很快就接了电话,只是在电话铃声响起一声时就接通,仿佛在等她的电话。“哦,是雅涵妹子,有什么事吗?”

“向东大哥,我在‘天子渡’已安排好了包厢,晚上来喝茶叙叙。”她的话不容对方思考,留下推辞的机会。

“好的,八点按时赴约。”他的话干脆、爽朗。

一切都那么顺当,没有半点停顿。

她的心情极度兴奋、愉悦,这幸福也来得太突然吧。不,她得仔细装扮一下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发现自己是那么玲珑可爱、小鸟依人,如画中的美人王昭君中一个模样,凄楚、幽怨中带着一份美丽,一份楚楚动人。

“我的红妆为谁梳?可见我的心儿砰砰跳……”

她给自己涂上了淡妆,对着镜子剪了刘海,把秀发披在肩上,如泻下的一道瀑布,一个淡雅、文静的女子映照在镜面上。她满意地笑了,又给自己喷了一下淡淡的“迷你香”香水。

她安排的包厢靠近津河,一眼望去,平静的河面闪烁着银光,温柔、惬意,一阵微风吹来,凉爽极了,河面荡起涟漪,如她荡漾的心潮。这样的房间,这样的月夜,这样的风景,是一对恋人独处谈情说爱的地方。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尽量不让那颗跳跃的心跳出来。她伫立空前,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

八点整,走廊上响起了有力的脚步声,他很准时,准时赴约。

她连忙离开窗子,返回到茶几前,沏起茶来,凤凰三点头,这是沏茶的艺术。

“向东大哥,请喝茶。”她递上沁香的碧螺春。

茶不醉人人自醉。

李向东被眼前温馨的环境沉醉了,有美人、有灯光、有茶香,这一切的一切,多少个日子了,他已记不清了,没有再享受眼前的温馨。

小丫头王怡茹端上了美酒和佳肴,然后又轻轻地退了出去。

她和他举杯言欢,好不惬意。

她抓住时机,拿出了礼物,面堆妩媚,说:“向东大哥,我给你买了件礼物,不知你喜欢与否?”

李向东爽朗一笑,问:“什么礼物?”

她把《昭君出塞》;图展现在他面前,就如把自己展现在他眼前。

他虽微醉,却不失严肃、认真,眼睛紧盯图画,三不时地点头称赞:“了不起,真是件宝贝。”

“向东大哥,请你收下,这是我专程去县城‘荣宝斋’给你买的一件礼物。”

李向东依然爽朗地笑着,并没有惊诧之容,他没有接受礼物,举手示意她坐下,平静地说:“雅涵妹子,我知道你对大哥好,可大哥身为父母官,为你办事是份内的事儿,你不必客套,心意我领了,礼物不能收,若收了,我就是贪赃枉法。”

她听了他的话,心猛地一沉,只差眼泪没有滴出来。

他见她这般窘况,呵呵地大笑起来,说:“雅涵妹子,我不能礼物,不仅为我好,也为你好,我看,这样吧,这件非凡的礼物就挂在你的办公室里,看到它,你就如看到我一样。”他边说着边起身向外走去。

她怯怯地跟在他后面。他径直走进了她的办公室。她找到了锤子、钉子,他选好位置,亲自钉好了那幅画。他是第一个走进她这间小房间的男人。

“涵妹子,这幅画是你送给我的,我又回赠于你,让它在这小小空间里陪伴着你。”

多么温暖的话语,如一股清凉的甘泉涌入了她的心田,滋润着她的孤独、寂寞。她静静地站在他身旁当他副手,这是一幅和谐的画面。他俩在装订着一幅画,却又道不清说不明,钉在墙上的是两颗跳跃的心。

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她真想替他擦拭,可一颗羞涩的心让她拘泥起来,只是羞答答地瞅着他。他终于钉好了画,跳下了凳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实际没有灰尘,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缓和眼前这种暧味的氛围。

“涵妹子,钉好了,看看,在这小房间,有了它,充满了活力,好了,我要回去了,早点休息。”他边说着边走出了小房间,留给她一个高大的背影。

她彻夜无眠,向东大哥高大的形象一直在他的眼前晃荡。他真是人民的好公仆,真心真意为津河街人办实事。这几年来,津河街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的红妆为谁梳?你可知深夜我为你跳舞……

十四

“天子渡”生意红火,李雅涵成了方圆百里屈指可数的老板。报纸、媒体每天都有记者来采访她,对她的事迹进行报道,对“天子渡”进行宣传。津河街来了名流、政要,都要到“天子渡”住宿,穿越千古,感受古城风光,“天子渡”重现昔日繁华。这是向东大哥的政绩,为政要为民做主,带领民众走上富裕之路,津河街的经济繁荣了起来,人们的日子都好了起来。街头巷尾,常听到人们闲谈:说李书记是个清正廉明的好书记,津河街的发展是他一手缔造的。当她听到这些赞赏的话时,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她最高兴的是津河街来了名流、政要,这样以来,向东大哥会抽出宝贵时间陪同。她的“在子渡”被指定为下榻宾馆,她就可以见到他了,且是整晚的时间。有天晚上,他陪罢客人之后,刻意留了下来,去了她的“小房间”,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亲手挂在墙壁的画,看得很认真、痴迷。她默默地陪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画,其实,她每晚都在看,已经融入了那幅画,痴情地等待着欣赏画的人。今晚,他终于懂得了欣赏,懂得了她的心,欣赏着画中楚楚动人的王昭君,不就是欣赏着她吗?她感觉到一阵暖流涌进了她的心房,很惬意。半晌,他从着迷的境地里回到神来,才发现身后的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苦笑了一下,脸上有些倦意,更多的是沧桑,然后径直走了,留给她一个永恒的背影。

她很失落,心里渴盼着他能留下来,留在这狭小的世界里,只有他俩享受缠绵与温情。谁知,他却无情地走了,留下一串串空洞的背影,难道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她恨他,恨他的无情无意,不懂得怜香惜玉;她恨他,恨他总会给她留下遐想和惆怅;她恨他,恨他没有给她留下一丝温情。难道这就是爱情?她哆嗦了一下,俗话说:物极必反,恨极了便成了爱。她发现自己爱上他了,非他不嫁、死去活来。过程总是美好的,那怕是一个错误、荒谬的过程,她颤抖的心愿为这个错误、荒谬的过程牺牲一切。

这几天,她的心里总像堵着一块砖,或一块石头,闷闷地,闷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漫步到街道上,街道的变化真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街道两边的商品琳琅满目,她无心欣赏;各种商贩叫卖声充斥街道,她听着有些聒噪。以往,整条街道的人低头不见抬头,和她混得挺熟,自从有了“天子渡”,左邻右舍有了困难,只要向她开了口,她从不说二话,挺力相助,落得口碑极好。大伙见了她,大老远地就招呼着“涵妹子”,听着亲切、热乎。她也乐意街坊们这样叫她。可是最近这些天怎么呢?走在她熟悉的古老而又充满青春气息的明清一条街上,感觉有些异样,一种怪怪的感觉袭击着她。街坊们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瞅她的目光五味杂陈,蔑视、鄙夷、奸笑等含在那目光之中。或者,她所到之处,街坊们就像躲瘟神一般避之,不与她照面,有时硬是碰上了,那人也只赶紧埋下头,似乎没见着她。仅仅几天时间,街坊们讨厌她,她似乎是一只过街、不受人待见的老鼠。她很委屈,晚上没睡好,眼圈乌黑乌黑的,整个人也没有了力气。这几天没着向东大哥了,自从“天子渡”开业以来,生意一直很红火,向东大哥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天子渡”,主要是陪客人。她也沾了些光,每隔几日,就成见着向东大哥。可这些天没见着向东大哥了,她心中的苦闷无处诉。她整天溺闷在“天子渡”的小屋里,愁云布满了她白皙而楚楚动人的脸庞。

今晚,月明星稀,趁着夜幕降临明清一条街人影稀少的时刻,她爬上了古城楼,闲步在青褐色的古砖之上,感到历史的厚重。她走了一会儿,伫立在“天子渡”面前,在厚重的历史面前,她凝视着眼前的“天子渡”,古色古香的“天子渡”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婀娜多姿且丰腴的女人,在夜幕下翩翩起舞,舞着舞着,它飘飞起来,飞到她的身边,她跟着它一起舞了起来。她跟着它一起飘飞,舞动着古朴,舞动着青春的活力。

“涵姐——涵姐——你在哪儿——”

一阵焦急的喊叫穿过厚重的城墙,传到她的耳朵里,是前台怡茹妹子的声音。

她停住了舞步,回应着:“怡茹妹子,我在这儿。”她看到了“天子渡”的王怡茹,招了招手。

王怡茹也向招了招手,大声说着:“涵姐,有贵客到,你快回来。”

她快步跑下了城墙,然而怡茹妹子还没有走,她心里一惊,暗忖:什么贵客非得她亲自接见?

王怡茹快步走到她面前,附着她耳根子说:“王书记来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的迷惑,问:“怡茹,哪个王书记?津河街的父母官不是向东大哥吗?”

王怡茹诡秘地说:“涵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津河街早就易主了。”

她更是迷惑不解,正准备深问,谁料,王怡茹拉着她的手就走,说:“王书记指名道姓地想跟你聊聊,你就别磨叽了,别等王书记瞎等。”小丫头干事就是火急火燎的,缺乏沉稳。

她怀惴着一肚子迷惑被小丫头拽回了“天子渡”大厅。她环顾大厅,空无一人,心里犯着嘀咕:这王书记是何方神圣,竟与她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王怡茹朝楼上呶了呶嘴巴,意思是说客人在楼上等着她。她更加莫名其妙了,有点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小丫头的意思她已经很清楚了,说明客人在楼上等她,而且是在她的小房间里等她,这就奇了怪了,那个小房间除了向东大哥进去过,其他人等从没进去过,包括酒店里的一些好姐妹。那是她的私密房间,酒店里的姐妹都知道,从没进去过。今个儿这个不速之客进去了,且没有经过她的允许私自进去了,难道小丫头骗她的,哄她开心给她来个惊喜?一定是向东大哥在里面等她。

她忧郁的心情豁然开朗,好多天了,她没见到她的向东大哥了,尽管她可能一厢情愿的期盼,但这期盼中总有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安慰。多少个寂寞的夜晚,她都在想她的向东大哥,也许向东大哥心中根本没有她,但她无所谓,只要她心中有他就行了,有的是这种期盼这种思念这种慰藉。多少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她都是在这种期盼、思念、慰藉中安然入睡的。今天,向东大哥突然来看她了,她真有点儿拘泥,心砰砰地跳到了心口。她捊了捊自己的秀发,手抚摸了一下胸口,让那颗跳动的心安稳下来。她保持平静,轻手轻脚地向楼上走去。

王怡茹几个小丫头看到她的羞态,格格地低声笑着。

她羞答答地走着,心里又涌起满肚子委屈,向东大哥,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咋不早点儿来看她?她满肚子委屈无处诉,今个儿能淋漓尽致地全部诉给他听。

门是开着的,李雅涵一颗跳动的心忐忑着,她的脸羞得红红的,这次向东大哥是不请自来,并主动来到了她的小房间,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一个春情四溢的女人和一个成熟的男人在一个有着柔和、暧昧的的灯光的小房间会干什么傻瓜都知道。这一刻,她等了很久很久,在寂静空寥的深夜,她曾暗暗地对自己说:哪怕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她也不后悔。

“向东大哥,你来了。”她低声呢喃着,幽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怪与埋怨。这是女人的本能。

“李老板,你回来了。”对方格格地笑着,很爽朗,笑声有着得意的意韵。

她一惊,怎么不是向东大哥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吓得倒退一步,怔怔地站在那里。

小屋里的客人转过身,脸上挂满了笑容。她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是芳姐!芳姐是王书记,是津河街的当家人,那向东大哥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脑海里泛起一连串的疑问。

“李老板,冒昧造访,请原谅。”芳姐变得很客气起来。

“芳姐,不,王书记,你咋来了?向东大哥呢?”她也客气起来。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王书记已不是昔日的芳姐了,王书记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老板,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你了,想跟你聊聊。”王书记反客为主,似乎成了这间小房间里的主人。

她显得很被动,浑身有些不自然,怯怯地走进了本属于她的小房间。

“李老板,这墙上的画有些年了吧。”

王书记突然提到这个话题,让她猝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默然地点了点头。

“李老板,你好眼力,这《昭君出塞》图上的昭君,还真像楚楚动人的妹子,是送给心上人的吧。”

她一惊,脸绯红,王书记今天来该不是专门打探她的隐私吧?这是她送给向东大哥的礼物,王书记咋知道?她满脸的孤疑。

“涵妹子,来,坐,我给你讲一段故事。”书记正色道。

一声“涵妹子”,她顿时觉得她与芳姐的距离又回到从前,静静地听着芳姐的故事。

十五

胡大志悄无声息地被阿爹胡得权带到了县城,去城里中学上学了,开始去的时候,她日夜思念她的雅涵,可一想到疙瘩叔的死,他知道这是阿爹造的孽,逼死了疙瘩叔。阿娘也说,随着疙瘩叔的死,他与雅涵的情份也就到头了,再说了,凭我们家的条件,怎么可能娶一个没有爹娘的野孩子入门?他从小就听阿娘的话,阿娘在他的眼里一直都是温柔贤惠的,可这次阿娘说出了这么恶毒的话,一定是阿爹让阿娘说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能不听吗?他内心很清楚,疙瘩叔的死就在隔在他和雅涵心里的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将变得淡化,渐渐地,他忘记了他的雅涵妹子,忘记了那个温馨而惬意的夜晚。

来到了县城,胡大志为了抹去心中的伤痛,一心扑在学习,他终于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在大学里,又交了一个女朋友,就是他的同桌——艾妮娜。艾妮娜的父母都在机关上班,她的父亲是经贸局的副局长,和胡得权同属一个级别——正科级干部,可谓是“门当户对”。说到这里,王芳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也是这个班的一分子,并且坐在胡大志的前排,是和李向东坐一位的,看着胡大志和艾妮娜眉来眼去的,情窦初开的眼睛时常拿眼睛注视着李向东,其中不乏脉脉含情,可李向东不懂我的心,却喜欢上了班上的“林黛玉”——林倩倩,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我不甘心,为啥李向东没拿正眼瞧过我?却瞧上了那个山姑林倩倩了。我那一点儿比不上那个林倩倩?她除了一副病态模样,什么也没有!

李雅涵听得目瞪口呆,面露惊讶之色,怎么芳姐也爱上向东大哥?

王芳看着李雅涵的表情,笑着说:“雅涵妹子,我和李向东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里有你。”

“向东大哥心里有我?”李雅涵和眼前的王书记相比,顿觉自己矮了三分,人家可省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那像自己纯粹一个大山里的山姑。

王芳依然格格地笑着,似乎看穿了红尘,很淡然地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涵妹子,听我慢慢道来。”

毕业之后,胡大志在其准丈人和父亲胡得权的操作下,进了如意的科室当了主任。我和李向东没有靠山,只得靠自己,来到了乡下进行支农,在工作的过程中,我们又考了公务员,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林倩倩。我们三人依然保持着三角爱恋关系,因为鹿死谁手没到结局都有着不定的因素。可是,有一天晚上,那是一个有着温柔月亮和眨眼星星的夜晚,春风吹拂着我溢满青春的脸庞,我想今晚一定是一个浪漫的春夜。谁料,李向东开诚布公地说,王芳,我们永远是最要好的同学。我火热的心凉了下了来,问,为什么?他面无表情说,我们俩性格要强,不适合在一起生活,林倩倩答应了他的求婚,明天他俩就要步入婚姻的殿堂。说罢,他就走了,扔下孤零零的我。顿时,月亮暗淡了下去,星星也不眨眼了,我觉得我的世界一片黑暗,什么“性格要强、不适合生活在一起”?这就是一个没有理由的借口罢了。我在爱情的漩涡里失落了许久,后来,我竟然与李向东一起考起了公务员,分配了津河街。我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之光。

李雅涵听得入迷,很感动,心中又升起一个疑团:向东大哥不是结婚了吗?名花有主了,你还有什么希望?

王芳读懂了她的表情,说,雅涵妹子,我知道你的疑问。林倩倩与李向东本来要与我们一起下乡,可婚后三个月林倩倩突然感到胸脯痛,去医院一检查,一张潦草的白纸等于一张死刑判决书,她得了乳腺癌晚期,是绝症。

说到这里,王芳的脸上有些痛苦,她们是同学,有着深厚的情谊,尽管向东选择林倩倩,但她还是给他俩送去最美好的祝福。后来,她幡然醒悟了一个事情:或许李向东在婚前就知道了林倩倩得了绝症,他或许给林倩倩以信心,让林倩倩战胜病魔。她还有什么理由与林倩倩争夺李向东,自此,她就放下了她那颗火热的心,相信缘分,相信她的那一半还没有到来,把心思一门投入到工作之中,虽然她与李向东同在一个办公室,但从没有越轨的行为。

李雅涵听了,脸上露出羞愧之色,相比较芳姐而言,她是多么自私狭隘,问:“芳姐,倩倩嫂子还好吗?我想去看望她。”

王芳的面部抽搐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接着说:“涵妹子,你知道吗?向东出事了。”说罢,她转身伫立在墙上的那幅画面前,凝视着那幅楚楚动人、令人爱惜的画。

李雅涵惊诧,急匆匆地问道:“向东大哥出啥事了?”她急得眼泪掉了下来。

王芳突然变得很镇静,一字一顿地说:“李向东犯了贪污罪,是我揭发的!”说罢,她长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李雅涵一下子痪坐在地下,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里噙着泪水,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向东大哥是为民谋福的清官,咋可能贪污呢……”

王芳没有理睬着她,更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墙上的画。

半晌,王芳平静地说:“涵妹子,别哭了,你知道墙上的画是谁画的吗?”

李雅涵揉了揉眼睛,止住了泪水,说:“这是名画,上面有印章,可惜我不识篆体字。”

王芳说:“这是李向东画的。”

李雅涵一下子懵了,怔在那里像个塑雕。

王芳说:“县城里的那个‘荣宝斋’实际是李向东幕后操作让他的一个远方伯父开的,里面的字画都是他临摹出来的,求他办事的人都会去‘荣宝斋’卖画送给他,而后,他又把画回退给求他办事的人,落得个‘清官’的好名声,同时,也没落下把柄,这实际上是变相的受贿,是违法犯罪的。我是他的秘书,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端倪,但随着后来送字画的人多了,我看出了问题,秘密跟踪调查取证,当我知道真相后,真不敢相信李向东是这样的人,他在这条路后越滑越远,这是条不归路啊。我也调查了他贪污的目的是为医院里的林倩倩,为了那昂贵的医药费。我真不忍心检举他,更不应该在这样的关头把他送给监狱。但我没有办法,身为人民的公仆,本应为民办实事办正事,更不能贪赃枉法。我若不救他,他会越滑越远,贪腐的路是一潭无底的深渊。”

李雅涵终于听出了原委,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说:“向东大哥就算收了我的钱,那是我心甘情愿的,他是我的恩人,而你检举他,就是为了你自己当上‘王书记’!”

王芳听了没有发怒,反而格格一笑,说:“涵妹子,你可以这么理解,在检举前,我也想了无数个夜晚,没有其它人可以当这个‘恶人’,只有我自己了,你可以恨我,但我无所谓。另外,跟你说一下,你的‘天子渡’还有胡大志的一份功劳,是他跟李向东说让李向东来津河街要特意照顾你。”

“啥?胡大志?”李雅涵目瞪口呆,一副痴傻的模样。

王芳更加平静,淡淡地说:“是的,你和胡大志的事,李向东、林倩倩和我都知道,你的‘天子渡’发展到今天,我们这几天老同学都帮了你不少忙。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也是我们份内该做的事儿,不必再提及。今天,还想给你聊一件事儿,胡大志过得也挺惨的,他当了科室主任之后,应酬多了,每天都在酒桌上泡着,一天晚上,他醉熏熏地开着车深夜回家,不料被交警逮了个正着,醉驾,违反了法律,双开,现在成了无业游民,权利没有了,生活没了着落,艾妮娜嫌弃他了,和一个有钱的好上了,离开了他,和他离了婚,他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挺难的。”

李雅涵听着,像听着天方夜潭的故事一般。

哎——

王芳长叹了一口气,走了。她收获了事业,而失去了爱情。这是她今天来“天子渡”的目的。

世界真大,而此时却变得如此狭小。该来的都来了,胡大志的消息让她有些茫然失措,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过去的那段感情。她捊了捊头发,猛然间发现,这些年来,胡大声的形象渐渐地在她的脑海里失去了,变得模糊起来,没有了清晰的形象。芳姐说了,胡大志在向东大哥以同学情谊说情在津河街照顾她,这份眷顾总引不起她的报恩之情,她倒觉得,这是胡大志应该做的,是对她的补偿。

她的心一直悬着,可能津河街的人都知道李向东出事,就她一个人不知道,她真是傻傻的,也许津河街的乡邻们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怕她经受不起这种打击,这是一种善意的躲避。明天,她一定要去看望她的向东哥,她知道向东大东已经一无所有,他背着道义爱着林倩倩,林倩倩已撒手人间,也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听了芳姐的故事,她明白了向东大哥是为了心爱的人才犯下了大错,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值得她去爱,值得她托付终身。她一定要等他回来,回到“天子渡”,他俩夫唱妇随经营着“天子渡”,她不再生一个娃儿,她要生一大堆的娃儿,把“天子渡”古朴、勤劳、奋发的精神发扬下去,让津河的明天波光滟滟。

明天,充满着细想,充满着憧憬。她将去一个人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不过,她的心情是快乐的一定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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