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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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我很失落。清澈透明的河水变得浑浊，鱼儿没有了，枯枝败叶飘来流去，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捂住了脸，花草树木失去了颜色和味道，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萧条、寂寥，没有生机、活力。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刷着抖音，玩着游戏，来消磨命运的不公。
人生三大幸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老来得子。
春华正茂的我谈不上洞房花烛、老来得子。面对人生第一幸事时，黑色六月，我得了一场病，阑尾发炎了，切除，只得在病房里苦读，结果可想而知，名落孙山。我只得去高职求学，毕业后，我待业在家。好在国家政策好，人才招聘单位重在个人能力，招聘门槛放低了，只好文凭达到即可，逢进必考，以成绩论英雄。人贵在自知，我自知自己读的不是名校，只有埋头苦读全力以赴备考方可入编。这些时日，我虽说不上闻鸡起舞刺股悬梁，但也是三更鸡五更明地投入复习之中。
过五关，斩六将，我终于进入面试环节，最后以零点五分之差的成绩败下阵来，究其原因是我没自掏腰包参加考前面试培训。父母年事已高，为了把供完大学，已经花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母亲出门厚着脸皮堆着笑脸去借，硬生生地被我拽了回来。我说，只要我认真练习，一定会通过的。无奈，面试得经过专业化培训，我与它失之交臂。败了，败得很惨，三十人进入面试，二比一录取，我正好名列十六。
我之所以重视这次招聘，是母亲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感动了我。母亲说，你是我们家的独子，走远了，我和你父亲咋办？死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母亲把我叫“独子”，实际我是女孩，只不过她和父亲把我当男孩子养。父亲说，苗苗，哪儿黄土都养人，我和你母亲一把年纪了，你就在我们本地考个编，先去乡下锻炼两三年，等我和你母亲攒些钱财，再托托关系，把你调回县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多好。母亲年轻时输卵管堵塞，造成婚后不孕，直到过了三十去了医院无数次打通卵管后才怀上了我。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成了我出去闯荡的绊脚石。
人活着，总不能活在黑暗之中，灰色的日子总会过去。好一段日子过去了，我总算从心灰意冷的日子里缓过神来，母亲的泪流干了，父亲也不再叨唠了。我决定明天去远行，拾掇着我的行囊，电话响了。这些日子，我自知考败了不是什么好事，封闭自己，和同学、亲朋好友断绝来往，手机上没有信息，更没有电话。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而且还是个陌生的号码。
为了适应心情，我把手机电话换成了王泽峰的《行囊》：我要在明天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
等不到黄昏也等不到这里的秋天……每一个夜晚总是幻想着你幻想明天，凌晨的梦里倒映着你心底的思绪……出发的心情总是期盼中带着压抑……
难道是父母的说客？我的心颤了一下，此时，我最怕面对的就是年迈的父母，畏惧眼泪，畏惧电话。我摁下了拒绝键。
这电话也是个厚脸皮。我刚摁下拒接，眨眼工夫又回响起来：我要在明天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等不到黄昏也等不到这里的秋天……走来走去时间逝去……你的行囊还留下什么……
走来走去时间逝去，我的行囊还留下什么？猛然间，我竟发出了一声诘问。没有回答，只有歌声。我不得不接电话。
“是王洪苗同志吗？”
父亲王姓，母亲洪姓，我取二者之姓，加上家中的独苗，就取这样一个名字，可见我在这个家庭中的重要位置。
电话里的人把我称同志，这是谁的电话？心中迷惑，竟有些口吃：“嗯——嗯嗯——是——是的——”
“请你速到教育局人事股报到，准备体检。”
真是邪了门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让我去教育局报到、体检？我早已名落孙山，与这次教师招聘无缘了，前天教育局发的公示写得清清楚楚，录取名单以我为界，那界限台一根擎天柱横在我的面前，成了我的耻辱。难道是电诈？社区、村区、街道的广播天天吼着嘶哑的喉咙：谨防电诈，天上不会掉馅饼。电诈的核心是要电话要信息要银行卡号，而电话里只字未提，又不像是电诈。难道是打错了电话？嗯，这种可能挺大，如今是信息时代，按错数字看花眼的事情时常发生，我的手机经常来些陌生电话，接通后，对方听到我的声音，一声“对不起”，打错了。嗯，肯定是打错了。我继续收拾我的行囊。我的右眼皮突然居然跳动起来。母亲常说，右眼皮跳跳，喜事儿就来了。难道有好事来临？不会，这些天除了倒霉事儿一桩一桩地接踵而来，还有母亲父亲的叨唠。我活在阴暗的天空里，几乎没有一件好事儿。
母亲进来了，看着我拾掇的行囊，默不作声，脸上流着无声的眼泪。在教师招聘公告出来之后，她第一个给我通了电话，哭泣说父亲胃病又犯了，要我回来照看。我火急火燎地从大城市回到小县城，结果父亲挺胸昂步满脸堆笑在车站迎接了我。我发现我受骗了，但为时已晚。母亲唠叨起来，苗苗，你在外面挣再多钱也无用，因为钱是挣不完的，你在我们本地考取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对我和你父亲最大的孝顺。既来之，则安之。母亲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不得不接受现实，外面并非到处是黄金，硬生生的街道矗立的楼群倒是处处都有，但黄金少得可怜，并非遍地都是。我就安下心来完成父母的夙愿，做一个孝顺的女儿。
“苗苗，你刚才电话响了，谁打的？”
母亲阴沉着脸。
“一个陌生的号码，打错了。”
“哦，我还以为是教育局的电话。”
母亲佝偻着身子，她早知我已落榜了，却总希冀奇迹会出现，每当我电话响的时候，她总要过问了一下。
“阿妈，你说对了，是教育局的电话，不过，是让去体检的，肯定是打错了。”
母亲眼睛一亮，像是又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说：“苗苗，快拨回去，我问问。”
我无奈，马上又要去远行，这个时候不想与母亲发生口角，什么也没说，把手机递给了母亲。
“喂，是教育局的同志吗？请问找王洪苗有什么事儿？”
“王洪苗同志已被录取，请她速到教育局人事股填表，准备体检。”
母亲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毕竟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社会阅历丰富，镇静下来，说：“同志，你好，我是王洪苗的母亲，前些天已公示她落榜了，今天咋又被录取呢了呢？不会有诈吧？”
“阿姨，你说笑了，因为录取的人中有人体检不合格，按成绩依次递补，就轮到王洪苗头了。”
“谢谢局长谢谢局长谢谢局长……”
对方早已挂了电话，母亲还对着电话一个劲地感谢，且把一个办事员称“局长”，这就是她的处世哲学。她脸上的阴云消散了，继而代之的是灿烂的笑容，她丢下电话，一把搂住我，说：“苗苗，还收拾啥？赶快去报到。我家的苗苗真有出息，马上就成公家人了，端着‘铁饭碗’了。”
母亲喜出望外，整个身子溢着喜悦。
电话里的声音我听得模模糊糊，母亲异常的举动和言辞弄得我莫名其妙云里雾里。我说：“阿妈，去哪儿报到？”
“去教育局，你递补了。”
母亲的话语溢于言表，说得简洁干练。
递补！这真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如雨后的彩虹，绚丽多彩。我连忙去教育局报到了。真是世事弄人，经历悲伤失落欢喜之后，我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选岗的时候，公平公开公示，被招聘的老师依据成绩顺次选岗。我搭上的是末班车，当然是最后一个选岗，这意味着我选的岗位是所有人选罢之后没人要的地方，即是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
母亲说：“苗苗，别怕，哪儿黄土都养人，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想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才是一个‘苦’。”
我笑着说：“阿妈，你上过山下过乡吗？”
母亲嘻笑着说：“没有，电视上看到的。”
父亲说：“苗苗，别难过，就一两年的时间，最多三年，我和你妈卖房子卖瓦也会让你这‘末班车’变成‘领头燕’，把你调回县城。”
父亲的话我信，他和母亲的处世哲学很容易做到了这一点。热脸贴着别人的冷屁股的事儿我干不来，但他们行，只要能贴上，只要事儿能办成就行，还加上重谢。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为了庆祝我搭上“末班车”，父母特意在“好运来大酒店”包了两大桌，宴请亲朋好友。席间，我是主角，被父母和亲朋好友邀到上席。我受宠若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席。坐上席的感觉真好，所有亲朋好友，不论是长辈还是晚辈，都向我敬酒，以示祝贺。那种感觉有如君临天下的感觉，有些飘飘然了，心里暗下决心，一定不负“人民教师”这个光荣称号。在小学时，就有句高大上的名言“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写进我的作文。那时，也有过理想：长大后当一名老师，领着一群孩子在蓝天白云下学习唱歌做游戏。长大后，现实是一堵坚墙，生活的颠簸游离早已把心中那点想法打磨得不知去向。生活就是为生活而活着。而今，我却稀里糊涂实现了这个理想，得对得起良心，得对得起这个称号。
曲终人散，回到家里，母亲连夜给我赶缝棉被。白炽灯下，母亲两鬓斑白，她的眼睛已不再好使了，得戴上老花镜，被褥很厚，是新采的棉花。她说，那个地方是鄂西北的最高峰，虽没有常年积雪，但属于高寒地区，特冷，新采的棉花，暖和。她别一针，就用顶针狠狠顶一针，有些吃力。有时，用力过猛，顶歪了大头针，扎进了她的指头，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痛，用干瘪的嘴巴吮吮一下，接着进行。父亲也放下了他的追剧，在一旁帮衬着，搭把手。我伫立窗前，无心欣赏眼前的灯火，望着远方的群山，把思绪放飞到远方。
山路十八弯，最后弯上天。我背上行囊，背负着父母的希望和一腔的火热心情，去远方，去大山里的高山。我是一个诗意的女孩，车轮徐徐转动，别了，阿爸阿妈，别了，我的小城。客车渐行渐远，父亲母亲向我挥手。我的心情是火热的，望着渐渐隐没在人流中父母的身影，突然感叹，他们就是我心中的一座大山，没什么可怕的。我默默地念叨一句名诗：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
一路上，如果说小县城的天空是一把大伞，随着车轮的转动，这把大伞慢慢地收缩，筛子大草帽大葵花大，最后只有巴掌大鸡蛋大。客车起动时带着兴奋的心情，一路狂奔，师傅放着车载蹦迪，强劲的节奏，震憾着心灵，让血液汹涌奔流。山路像缠在大山身上的一条蟒蛇，越来越崎岖逶迤，越来越难行。客车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蜗行在山川之间。我的骨头已被颠簸得散了架脱了节，全身没一处好的，到处一阵阵酸痛。胸口不再是热血澎湃的歌谣，而是翻江倒海的呕吐物。哼，诗人真会煸情骗人，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都是些鬼编的哲理。眼前，我只相信，只有让脚更难走的路，只有让脚更难登的山。我的心里难受极了，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沟壑交错，川川相映，一阶一阶地升高，最后山峰直矗云宵。前面已没有路了，司机终于停了下来，熄了火，跳下车，甩了甩几下胳膊伸展了几下腰腿，最后长吐了一口气，嚷道：“到了到了，坎子山到了，都下车。”
车上的人到达终点的就我一人，师傅只所以如此大声嚷着，是因为我晕车晕得有些不省人事。我只得强撑着身子下了车。
师傅帮我把行李拿到了路边，又跳回驾驶室，发动了客车，随口甩出一句顺口溜：山挂云嘞云飘山，鬼不下蛋坎子山。他三两下调转了车头，一脚油门，嗡地一声，似一只马蜂，一溜烟儿向山下飙去。我很诧异，这师傅见着坎子山像见着鬼似的，一分钟都不想停留，溜得那么快。
早上出发时，我把这次出行当作旅游，特意戴了一顶旅游帽。我仰头看天，还没有巴掌大，只有鸡蛋那么大。面前一座黑黢突兀的大山堵住了我的视线，我不得不再使劲地抬头，终于看到山的顶巅，直冲云宵，山顶云雾飘飘，仙境一般。我头顶上的旅游帽却无声无息地跌落了下来。师傅的顺口溜烙在了我的心头，山挂云嘞云飘山，鬼不下蛋坎子山。山风呼呼地吹着，刀刮子，刮得我脸生痛。真是个鬼地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恶劣千万倍，我欲哭无泪，不再顾及母亲父亲的想法，反正脚长在我的身上，我的青春我做主，宁做城市里的一棵小草，也不愿做这山上的一棵大树。我急忙转身，大声叫道：“师傅叔叔，等等我，我要回去，别丢下我。”
客车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喊声也被山风刮得无声无息。父亲骗了我，说什么越艰苦的地方越锻炼人，实则越艰苦的地方越折磨人。母亲骗了我，说什么哪儿黄土都养人，这里的黄土只养黑黢黢的石头和刀刮子般的山风。选岗结束后，局长召开动员大会。会上，局长慷慨激昂，是金子哪里都发光，望你们扎根大山，奉献青春。局长的话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我也热情高涨唱着，我的青春无怨无悔，扎根山区，献身教育。局长更是个大骗子，金子在哪儿都发光吗？埋在了这黑黢黢的山石下，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也未必发得了光。他们都是大骗子，把我骗到这个天空只是鸡蛋大小的天空。我对着黑黢黢的坎子山，歇斯底里地叫着，我不干了，我要回去。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那悲壮的喊声绕着坎子山，在群山里回荡。我喊得嗓子冒了青烟，没有人理会。在城里，我早上还穿着单衣，此时，呼呼的山风把我刮得瑟瑟发抖。我很无助，一屁股坐在脚下光溜溜的黑石头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
“闺女，你是王洪苗王老师吧？”
猝不及防，我被一声和蔼的叫声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定睛看了看，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妇人站在我面前，后面还跟着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我问：“奶奶，是你在叫我么？”
“闺女，我姓胡，你叫我胡老师好了。孩子们，快叫王老师，这就是你们新来的老师。”
“王老师——王——王老——师——王老——师——”孩子们带着稚气的声音叫着。
我说：“小朋友们，叫我‘苗姐姐’好不好？”
“苗姐姐好。”
“苗姐姐好漂亮哟。”
“苗姐姐像百合花。”
“苗姐姐像仙女”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着。
“闺女，看把你冻的，来，快披上。”
胡老师把她的外套脱了下来，给我披上。我身上顿时有了温度，心里暖烘烘的。
“谢谢胡老师。”
我认真打量了一下胡老师。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憨厚、善良。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和蔼、温善的，富有亲和力；两鬓已经斑白，可见她经历了岁月的沧桑，脸上有着深深的沟壑般的皱纹，可见她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最可爱的是她的脸蛋，红红的，红苹果的那种红，红得特别红得可爱，让人难以磨灭。她脸上的红，不是害羞表现出来的那种红，是被这常年累月的山风吹红的，山风越大，她的脸就越红，就是那种“高原红”，或者叫做“高山红”。特别她的鼻头红得特别，火红火红的，火红的颜色上沁着汗珠，印着红色，闪光发亮。
一路上，我和孩子们说说笑笑。那些小机灵们抢着扛我的行李，爬山的功夫真是一个顶我十个。他们踏在黑石头上行走如飞，而我的两只脚不听使唤，身子总站立不稳，不得不学乌龟四只爪子爬着走。走在前面的孩子，迎着山风，喊着号子：苗姐姐加油——苗姐姐加油——
我累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了，还是赶不上这群小机灵。
“闺女，走这山路要有技巧，你看我是怎么走的？”
胡老师虽已年过花甲，可这爬山的功夫远超过了我。她总是走在我的前面，走走停停。只见她的双脚打横走，很轻松的样子。我再瞅瞅前面的那些小机灵，他们的脚都是横着走，身轻如燕。我学着他们走路的技巧，果然，两只手不必再着地了，身子稳当当的了。在孩子们和胡老师的激励下，约摸一个时辰，我终于爬到坎子山脚下的学校。胡老师帮我整理了床铺，我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四仰八叉地仰在床上。
“闺女，你好好睡觉，我去给做饭了。”
我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点了点头，便进入了梦乡。梦中，我梦到母亲，她正在厨房给做着最爱吃的饭菜。我也不知道我睡了多长时间，只感觉耳朵里痒痒，鼻头痒痒，脸蛋痒痒的，甚至腋下也痒痒的，像是有蚊子在叮咬。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拍打，眼睛却没有睁开的意思。
“孩子们，你们咋跟你们的苗姐姐玩起了搔痒痒的游戏，快停下。”
我听到了一阵阵咯咯笑的笑声。
“闺女，你一定饿坏了吧，快起来吃饭。”
胡老师把我叫醒了。原来小机灵们在用棉絮、狗尾巴草给我搔痒痒呢。我被孩子们拉着手去了厨房。厨房里有张大桌子，是孩子们的餐桌。我被他们拉到了上席。我推辞着说：“胡老师，这上席的位置是你的，我不能坐。”
胡老师客气地说：“闺女，你今天第一次来，是我们的贵客，这接风宴理应你坐上席。”
我推托不掉，坐到了上席，这是我第二次坐上席。饭菜很合口味，清脆香甜爽口，感觉与城里的菜味不一样，但我说不出来不一样在哪里。
胡老师一个劲地往我碗里搛菜，说：“多吃点，这里的菜都是农家粪种出来的，山高，生长期长，香着嘞。”
我边吃边点头，嗯，确实香，纯天然的高山菜，没有化肥农药。孩子们也吃得很香，吃罢后，他们都瞪着眼睛看着我吃。他们说我的吃相在些像三天没吃饭似的，我被他们的可爱劲逗乐了，烦恼和忧愁烟消云散了。不可否认，我有些娇气，这与我是家里独女父母掌上明珠有关。不过，我的适应性特强，刚刚还在掉鼻涕，这会儿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了，下午就进入角色，给孩子们上课了。我把孩子们按年级分成三个小组，培养小老师，我带大老师，大老师带小老师，课堂井然有序。
坎子山小学由于地处偏远，是一个教学点，全校二十二个学生，一二三年级一个班，复式班教学。胡老师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也是这个班的老师，更是孩子们的厨师。学校在坎子山脚下，四周的民居都是低矮的土墙房，由于地势的原因，民居并没有连成块，而是星星点点散落着。学校有十五个孩子住的较远，在学校住宿，胡老师又成了保姆。
周末，孩子们都回家了，学校只剩下我和胡老师了。
我缩在被窝里刷抖音，晨光透过玻璃窗户射进室内，红红的，暖暖的，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歌唱。我瞅了一眼窗外那个鸡蛋大的天空，蔚蓝蔚蓝的，没有一丝白云。今天是个好天气。
“丫头，今天天气好，我们去爬坎子山。”胡老师在我的门外叫唤着。
“好的。”我的心情兴奋起来，早就听说过坎子山朝秦暮楚，有着千亩石林。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上来，快速穿上衣服，跟着胡老师一起去爬坎子山了。
鸟儿欢唱，山风徐徐，阳光明媚，偶尔一两只野兔从路上窜到路下，还有山鸡低飞，咯咯地叫着，山的枫树红了，秋高气爽。我的心情也跟着一起高涨起来。
“胡老师，您在这坎子山上呆了多少年了？”
我无意间问了一句，没想到这句话却勾起了胡老师无穷的回忆。她那“高山红”的脸蛋在晨曦中越发红亮，闪烁着七彩之光。她娓娓道来她的故事。
那年，她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当了一辈民办老师的阿爹突然患病离去了，安葬罢阿爹，她就坐在这高高的坎子山，眺望远方的群山、蓝天、白云。放飞着她少女时代的梦想：走出这大山，去远方。正当她眼前浮现外面花花世界的时候，村支书魏老爹找上门来了，说：“丫头，你阿爹去了，村里的孩子没了老师，你就得去接你阿爹的班。”他边说着边把敲牛铃当（学校的钟）的铜锤递给了她。说罢，他就走了。她连想的机会都没有了，村里就出了她一个初中生，教娃儿们知识的重任非她莫属了。魏老爹根本就没有给推辞的机会。她少女时期的“远方梦”就这样破灭了。她走上三尺讲台，做起了娃儿们的“大姐姐”。谁知，她一站就是四十余载，从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站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婆了。闺女，我去年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可这山上没有老师，我一走，孩子们就没老师了，没老师了，他们就没有前途了。闺女，你是城里来的老师，有着丰富的知识，是这坎子山的希望。
我情不自禁地说：“胡老师，您是我的楷模，我要向您学习。”
胡老师一脸的沉重，半晌，她说：“闺女，称不上楷模，为人师者，是份良心工作，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可。”
我俏皮道：“胡老师，你真谦虚，你是名符其实的‘扎根大区，献身教育’的楷模，而且是一辈子，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的话在胡老师看来有些献媚的味道，但我却是发自内心的。
胡老师的脸上依然没露出半丝笑容，只见沟壑般的皱纹更深了，喃喃地说：“闺女，你会爱上这个地方的。”
为了打破这份沉重，我转换了话题，问：“胡老师，你的家在哪里？”
胡老师的脸色更沉重了，她说：“闺女，我没有家，学校就是我的家。”
今天，我的嘴巴咋了？问出来的问题，没有一个讨胡老师的欢喜，似乎都在揭胡老师的伤疤。我不再问一些我不知道的问题。
“胡老师，我给你唱首歌，好吗？”
“好呀。”
胡老师的脸上会展开来，并鼓掌激励。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家中无富贵，口袋无财宝，寒风终刺骨……”
胡老师跟我的节奏打起了拍子，她似乎很喜欢这首歌。
……
我边唱着歌边紧跟胡老师的步伐，一点儿也没落下，不知不觉中便到了山顶。
眼前的风景让我惊叹不已。石林遍野，依山拔起，石峰、石礅、石笋星罗棋布，远望似人山人海，战将如林，近观如飞禽走兽，仰卧曲立，千奇百怪，目不暇接，俨然一座“石林博物馆”。一幅幅美奂美伦的画卷展示在天地间，气势磅礴，令人叹为观止。众星拱月，千亩石林朝拜着坎子山的主峰，它巍峨、峻拔、直矗云宵。它是伟岸的男人，是凯旋归来的英雄，更是俯瞰江山的君王。我被大自然的神奇震憾，深深地爱上了坎子山。
我放眼望去，山风呼啸、悬岩峰高、石缝狭窄，而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却长出了一棵要我三合抱粗的大树！这棵崖缝里的大树如魔鬼般吸引住了我。我急步而去，反倒跑在胡老师的前面了。
我惊叹道：“啊！这么粗的一棵大树。”
胡老师说：“闺女，这是一棵千年的铁匠树。”
我诧异道：“千年？铁匠树？岂不是树精了？”
我从没有听说这样的树名，以为是铁匠栽的树。
胡老师被我的发问逗乐了，她笑着说：“树不会成精的，那是迷信。”
我搔搔脑瓜，咯咯一笑说：“胡老师，我看玄幻电影看多了。”
“闺女，不过，也有些神奇，走，我们去亲亲铁匠树。”
她拉着我沿着只有一脚宽的崎岖石径爬到铁匠树的根部。
叮咚——叮咚——叮咚——
伴着山风，和着白云，映着蓝天，一曲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天籁。
叮咚——叮咚——叮咚——
以铁匠树为琴，以铁匠树叶为弦，伴着沙沙的曲调，奏着大山的寂静。
叮咚——叮咚——叮咚——
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牛哞羊咩，唱着甜美幸福的生活。
我终于看到千年铁匠树的全貌了，树身沟壑交错、斑驳陆离，龟裂的树皮渗着晶莹的水分，在明媚的阳光熠熠闪光，黛色的、墨色的、翡翠色的、暗红色的杂夹其中。奇怪的是，铁匠树没有笔直的主干，从树干的根部开始，分裂出很多个枝干，枝干再生枝干，浓密的一簇，深绿带着锯齿的叶子密不透缝。站在其下面，鸡蛋大的天空被它遮蔽得没有一丝缝隙，俨然一把绿色的大伞，天然的“避暑山庄”。树下的悬崖硬生生地生一块三米见方的“天台”，可坐，可休憩，可欣赏远处的风景。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千年铁匠树根部的正下方有一石井，石井里水已注满，叮咚叮咚，荡着涟漪，一圈又一圈。
“闺女，这是神水泉，喝了它，百病除，长命百岁的。”
我笑笑，说：“这是真的吗”？忙用双手掬起几大捧，咕噜咕噜地喝下去，一股沁香浸入心脾，令我心旷神怡。
胡老师说：“闺女，这当然不是真的。坎子山是高山地区，常年缺水，这神水泉不论雨涝还是旱灾从没有断流过，若遇上旱年，孩子们都没水吃喝了，这是救命水。我和孩子们就来这里驮水，可以说，神水泉养活了一代又一代坎子山人，是坎子山生命的延续。”
水是生命之源。我突发奇想，说：“胡老师，这千年的铁匠树好似一位温柔的母亲，这神水泉就是她的乳汁。”
胡老师一拍巴掌称赞道：“闺女，你说得太好了，铁匠树就是坎子山的母亲，她的乳汁养活一代又一代坎子山的儿女。”
是呀，面对伟大、神圣、善良、无私的母亲，我心潮澎湃。铁匠树啊，你我相识，望你解我迷惘。悬岩峰高，有什么好，你却乐生其上？岩高千仞，峰立万丈，难道你不怕险峻？
燕雀不至，山鹰远望，难道你不嫌凄凉？悬岩之上，一尘不染，没有一撮泥土；天上下雨，顺岩流走，不存一滴乳浆。一无土，二无水，肥质从何而来；千百年，亿万年，你靠什么生长？岩石坚硬，你的根如何扎得进去；石缝狭窄，你的根怎能长粗长壮？不见你开花，也不见结果，靠什么繁殖？仅凭根系发芽，幼芽变成苗，竟儿孙满堂。你从石缝长出，枝繁叶茂，四季常青。你经旱魔蒸烤，枝干遒劲，绿叶更旺。山风呼啸，你婆娑起舞，掀起碧波细浪。冰雪覆盖，你朝气蓬勃，身披素裹银装。石峰老人，突兀严肃，冷面无情。经你装扮，灵秀俊俏，美艳无双。难道你服用了仙丹灵药？永葆青春不老。难道是你经受了十磨九难，炼就躯体如钢？问了这么多，你默不作声，只是点头微笑。我更迷惑，你亲身经历，为何不说端详……
我像入了魔症似的，痴痴呆呆地凝望着这棵千年常绿的铁匠树，心中发问，不停地念叨着。
胡老师看着我迷惑的眼睛说：“铁匠树，就是由铁浆长成的树，铁浆就是岩浆中的精华。铁匠树做的农具斧剁崩壑，刀削卷仞，是良木。坎子山的犁铧、犁耙、犁弯都是用铁匠树做的。”
郭老师的话语平淡，于我听来，肃然起敬，顿生敬佩之情。
日落西山，夕阳染红了整个坎子山，染红了我和胡老师。今天的收获真不少，我想我的作文课上有了绝妙的素材。
过了两天，村支书魏老爹到学校慰问，当然，也是为我这个城里的大学生接风洗尘。抽了个空隙，他把我叫到背地处，态度和蔼语言亲切。
“丫头，到我们这里来教书，让你受苦了。”
我说：“不辛苦，魏书记。”
他说：“丫头，胡老师在这里教了一辈子，早过了退休时间，可这里缺老师，她又回来了，坚守到现在，学校的事情，你要挑起重担。”
我点点头，突然脑子里又冒出一个问题：“胡老师的家在哪里？”随口说了出来。
“哎，说来话长，都怪我，不该让她来顶她爹的班。她本来可以跟着她的恋人去城里发展，可她留了下来，因为两人两地相距上千里，她的恋人最终抛弃了她，找了个城里姑娘。这丫头也是头犟牛，踏断门槛的媒婆都被她拒之门外。她说，山上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有了这些孩子，她不孤独，也不寂寞。就这样，她就未曾嫁娶。说白了，她就是一个孤寡老人。她的身体也不太好，患有高血压。你年轻，要勇挑到重担，帮她分担些担子。”
魏老爹拍了拍我肩膀，走了。
晚上，待孩子们都熟睡后，我走进了胡老师的房间。房间很简陋，却很干净。一张木桌子，几把木椅子，一张板床，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闺女，快来坐。”胡老师把我拉到床沿坐下。她挨着我坐下，我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温度，这温度像母亲。
“胡老师，您已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学校的所有事情都交给我去做。”
“是魏老爹给你嚼耳根子了吧，廉颇老矣，尚能吃饭，这学校的事情太多，你的肩头还嫩着，担不起来的。”
“胡老师，没事儿，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闺女，你会做饭吗？”
“只会煮面条。”
“难道你让孩子们顿顿吃面条吗？”
我无言以对。
“闺女，以后你就专心给孩子们上课，洗衣做饭的事儿就留给我。”
我点点头。
“闺女，我这一生没成家，也没有生育儿女，你就当我的闺女吧。”
我点点头，这段时日的相处，我早已默认了她这位母亲。
窗外，山风呼呼地刮着。是鬼旋风，似乎要把房顶掀翻。
“闺女，高山的气候就是这样，早晚温差大。山上人这样形容的：早晚飘雪花，中午穿背心。早晚你要多穿些衣服，若不嫌弃我，今晚就跟我睡，行吗？”
来到这里之后，最不习惯的就是晚上的山风，肆虐横行，惊涛骇浪般呼啸，像厉鬼，又像饿极了的恶狼，我每天用被子捂住我的头，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好的，谢谢胡老师。”
我睡在胡老师的脚头，感受到了她身体里温度，那种温度是母亲身上也有的。
每天，我认真给孩子们上课，带他们唱歌、跳舞、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课后，我和孩子们吃着胡老师可口的饭菜，学习更带劲。尽管这里自然环境恶劣，孩子们都在健康、快乐地成长，我也适应了这种异常艰苦的生活。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又充实地过着。
为了提高孩子们的写作水平，我让孩子们每天写日记，每周写一篇习作。孩子们自己想什么就写什么，不要拘于一格，要天马行空般的想像。魏怡欣同学写了一篇作文——《坎子山上有棵铁匠树》，真实、生动、感人。摘录如下：
我的家乡没有河流，我只有幻想大海；我的家乡没有平原，我天天仰望直矗云宵的坎子山；在坎子山上，有一棵千年的铁匠树。它是家乡的象征，象征着一种勤劳善良、不屈不挠、积极向上的精神。
铁匠树啊，悬岩峰高，你却乐生其上？
铁匠树啊，岩高千仞，峰立万丈，难道你不怕险峻？
铁匠树啊，燕雀不至，山鹰远望，难道你不嫌凄凉？
铁匠树啊，悬岩之上，你靠什么生长？
铁匠树啊，岩石坚硬，你的根如何扎得进去？
铁匠树啊，石缝狭窄，你的根怎能长粗长壮？
……
我一遍遍地发问，你只是默默无闻。
一阵风吹来，你沙沙作响，颔首微笔，似乎在说：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索取，而在于奉献。
我是一个凡人，在平凡中我看到了不平凡的精神，那就是坎子山上的铁匠树，它是我的榜样，值得我一生去学习。
……
课堂上，我把碰到的美景即感而发，讲景物的外在美，讲景物的本质精神，讲由景而发的感触。孩子们学得不错，作文水平提高得很快，从魏欣怡的作文便可见一斑，我甚感欣慰。
久涝必旱，前些时日，雨把屋子下得起了霉；这些时日，火辣辣的日头晒得坎子山的黑石头滚烫、冒烟。学校后的水窑已经干枯得起了皮，孩子们没有水吃了、喝了，只得去铁匠树下的神水泉端水。我和孩子们一早一晚用胶水壶神水泉端水。孩子们端水轻车熟路，都乐意做这件事情。大的孩子提两壶，小的孩子是一壶，而我这个最大的孩子（从小在县城长大，相对于他们而言，也可以说是在温室里长大，）只能提一壶，每个来回，累得汗流浃背。我和孩子们都体会到了劳动的快乐。去神水泉提水的还有村民，不过，当孩子们担水的时候，村民主动孩子们先打。为了多储蓄些水，给孩子们多腾出些时常的时间，胡老师每天上午、下午都要去背水。最近，我发现胡老师的身体有些差劲，走起路来慢腾腾的，饭做得有些磨矶。我心里不免生痛，就说：“胡老师，您在学校只管做饭就行了，谁让您去提水了？提水这事儿，你就甭操心，别累坏了身体。”
我说这话时，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
胡老师执拗地说：“闺女，没事儿，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管用。”
她说这话时，刚从神水泉背着一桶水回来了，累得背上的衣服尽是汗渍，脸上冒着豆粒大的汗珠，“高山红”红得如红苹果，特别是那鼻头上那点红色，附着了汗珠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滴鲜红的血。
我赶紧打了一盆凉水，让胡老师擦擦汗、冲冲凉。
胡老师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说：“不用了，闺女，水金贵着呢，是生命！快去给孩子们上课，我去做饭了。”她边说着边向厨房走去。
我感觉到她的步子缓慢，有些吃力，心里咯噔了一下。
下午，太阳依然毒辣，我和孩子们被火辣的太阳逼得缩在教室里，不敢在场上活动。上课时，我拿着牛铃当敲钟时，见胡老师佝偻着身子背着装有水壶的背篓去了后山。我知道，她的那种执拗劲儿就山上的铁匠树，能钻岩万丈，这就是她的坚守！我是劝不下的。山里的太阳正午时不是最毒辣的，而是午后的两点。坎子山脚下是一口锅炉，被火辣的阳光就是一口锅盖，把锅蒸成了一口红烫锅。远远望去，胡老师汗流浃背蹒跚着步子，蜗行在山路上，太阳把她晒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像一只黑色蚂蚁爬在茫茫的黑石头上，虽渺小但在努力地存在着。
太阳偏西，温度降了一些，这个时间是孩子们吃晚餐的时间，我带领孩子进了厨房。厨房有些闷热，灶台上什么也没有，冷火冰灶。以前这个时间，胡老师早把喷香的饭菜端到了桌上，正等着我们。我突然感觉不妙，胡老师下午午去后山背水，到现在还没回来，肯定路上发生不测。我急忙向后山的神水泉奔去，孩子们都尾随着我。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以前一个小时才能爬到铁匠树下，而今天我一口气跑到只用半个小时。胡老师静静地靠在铁匠树下，身边摆着两盛满水的水壶。
我急切叫道：“胡老师——胡老师——胡老师——。”
没有人应声。我以为胡老师睡着了，使劲地摇了摇她，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孩子们都急了，都大声地叫着，胡老师。还是没有应声。她的脸上很安祥。我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一惊，胡老师会不会……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胡老师的鼻翼下，没有一点儿呼吸。胡老师早已走了多时了。我的眼泪一下无声地流了出来。孩子们见我流下了眼泪，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哇哇哇哭了起来，喊着胡老师。可无论我们怎么哭喊，也哭不回我们的胡老师。
我模糊的眼睛瞅着了胡老师那红红的鼻头，这是病魔高血压夺去了她宝贵的生命。
我和孩子们的哭声萦绕着坎子山，久久不绝。朵朵白云挂在坎子山顶，像是苍穹为胡老师垂下的副副挽联。
我和孩子们的哭声惊动了魏老爹和坎子山四周的村民，他们纷纷赶来，看了那两只装满水的大胶水壶，明白了一切，都默默地流下了悲恸的泪水。
魏老爹蠕动着干瘪的嘴巴，说：“胡老师呀，让你多休息，你却一心想着孩子们，难道你不知道你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吗？乡亲们，把胡老师抬下山，我们要厚葬胡老师。”
一阵风吹来，铁匠树沙沙作响，它在为胡老师唱着悲伤的葬歌。
我突然从悲恸中惊醒过来，阻拦了正准备抬胡老师下山的村民，说：“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胡老师在坎子山坚守了一辈子，如扎根在岩缝里万丈的铁匠树一般，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永不改变，把她就埋在这铁匠树下，让她化作千万年的铁匠树，永远活在坎子山人的心中！”
魏老爹用他枯瘦的双手开始创着岩缝，村民们跟着他开始了，我和孩子们也开始了。我们用黑石头给胡老师垒起了一座壮观、结实的坟茔。
一阵大风吹来，吹来了一片片黑云，轰隆隆的雷声在坎子山响起。胡老师的精神感动了上苍，坎子山人的真诚打动了上苍，一滴滴甘甜的雨滴落了下来。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母亲来到了坎子山，说花了不少钱，托一个远方的姨父打通了教育局的关系，明天就可以回城了。我坚决不回去。母亲使劲拽住我往回走，而我的脚蹬着坎子山的黑石头上，纹丝不动。母亲拽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如那棵千年的铁匠树一般，扎根万丈岩层，矗立在那里，巍然高大，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母亲也拽不动我。
母亲急得哭了起来，大声叫道：“这到底是为了啥？”
我说：“阿妈，我已长成坎子山上的铁匠树，根扎进了万丈岩层，扎进了大地……”
（作者：王能伟，地址：湖北省十堰市郧西县东方商城小区4栋1701室，邮编：442600，QQ：357791903，邮箱：357791903@qq.com电话：18772910856）
简介：王能伟，湖北作家协会会员，十堰作协会员，郧西作协理事，江山文学网签约作者，出书《乳汁》（上、下卷）、《香椿树》（三卷）两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婆娘腿果》（四卷）等，作品散见于《长江丛刊》《湖北大众文艺丛书网络文学卷》《湖北基层文学丛书》《十堰作家》等。
坎子山上有棵铁匠树
导读：坎子山上的胡老师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山区的教育事业，如坎子山上高大的铁匠树，把根深深扎进岩缝，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不变。
这段时间，我很失落。清澈透明的河水变得浑浊，鱼儿没有了，枯枝败叶飘来流去，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捂住了脸，花草树木失去了颜色和味道，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萧条、寂寥，没有生机、活力。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刷着抖音，玩着游戏，来消磨命运的不公。
人生三大幸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老来得子。
春华正茂的我谈不上洞房花烛、老来得子。面对人生第一幸事时，黑色六月，我得了一场病，阑尾发炎了，切除，只得在病房里苦读，结果可想而知，名落孙山。我只得去高职求学，毕业后，我待业在家。好在国家政策好，人才招聘单位重在个人能力，招聘门槛放低了，只好文凭达到即可，逢进必考，以成绩论英雄。人贵在自知，我自知自己读的不是名校，只有埋头苦读全力以赴备考方可入编。这些时日，我虽说不上闻鸡起舞刺股悬梁，但也是三更鸡五更明地投入复习之中。
过五关，斩六将，我终于进入面试环节，最后以零点五分之差的成绩败下阵来，究其原因是我没自掏腰包参加考前面试培训。父母年事已高，为了把供完大学，已经花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母亲出门厚着脸皮堆着笑脸去借，硬生生地被我拽了回来。我说，只要我认真练习，一定会通过的。无奈，面试得经过专业化培训，我与它失之交臂。败了，败得很惨，三十人进入面试，二比一录取，我正好名列十六。
我之所以重视这次招聘，是母亲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感动了我。母亲说，你是我们家的独子，走远了，我和你父亲咋办？死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母亲把我叫“独子”，实际我是女孩，只不过她和父亲把我当男孩子养。父亲说，苗苗，哪儿黄土都养人，我和你母亲一把年纪了，你就在我们本地考个编，先去乡下锻炼两三年，等我和你母亲攒些钱财，再托托关系，把你调回县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多好。母亲年轻时输卵管堵塞，造成婚后不孕，直到过了三十去了医院无数次打通卵管后才怀上了我。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成了我出去闯荡的绊脚石。
人活着，总不能活在黑暗之中，灰色的日子总会过去。好一段日子过去了，我总算从心灰意冷的日子里缓过神来，母亲的泪流干了，父亲也不再叨唠了。我决定明天去远行，拾掇着我的行囊，电话响了。这些日子，我自知考败了不是什么好事，封闭自己，和同学、亲朋好友断绝来往，手机上没有信息，更没有电话。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而且还是个陌生的号码。
为了适应心情，我把手机电话换成了王泽峰的《行囊》：我要在明天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
等不到黄昏也等不到这里的秋天……每一个夜晚总是幻想着你幻想明天，凌晨的梦里倒映着你心底的思绪……出发的心情总是期盼中带着压抑……
难道是父母的说客？我的心颤了一下，此时，我最怕面对的就是年迈的父母，畏惧眼泪，畏惧电话。我摁下了拒绝键。
这电话也是个厚脸皮。我刚摁下拒接，眨眼工夫又回响起来：我要在明天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等不到黄昏也等不到这里的秋天……走来走去时间逝去……你的行囊还留下什么……
走来走去时间逝去，我的行囊还留下什么？猛然间，我竟发出了一声诘问。没有回答，只有歌声。我不得不接电话。
“是王洪苗同志吗？”
父亲王姓，母亲洪姓，我取二者之姓，加上家中的独苗，就取这样一个名字，可见我在这个家庭中的重要位置。
电话里的人把我称同志，这是谁的电话？心中迷惑，竟有些口吃：“嗯——嗯嗯——是——是的——”
“请你速到教育局人事股报到，准备体检。”
真是邪了门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让我去教育局报到、体检？我早已名落孙山，与这次教师招聘无缘了，前天教育局发的公示写得清清楚楚，录取名单以我为界，那界限台一根擎天柱横在我的面前，成了我的耻辱。难道是电诈？社区、村区、街道的广播天天吼着嘶哑的喉咙：谨防电诈，天上不会掉馅饼。电诈的核心是要电话要信息要银行卡号，而电话里只字未提，又不像是电诈。难道是打错了电话？嗯，这种可能挺大，如今是信息时代，按错数字看花眼的事情时常发生，我的手机经常来些陌生电话，接通后，对方听到我的声音，一声“对不起”，打错了。嗯，肯定是打错了。我继续收拾我的行囊。我的右眼皮突然居然跳动起来。母亲常说，右眼皮跳跳，喜事儿就来了。难道有好事来临？不会，这些天除了倒霉事儿一桩一桩地接踵而来，还有母亲父亲的叨唠。我活在阴暗的天空里，几乎没有一件好事儿。
母亲进来了，看着我拾掇的行囊，默不作声，脸上流着无声的眼泪。在教师招聘公告出来之后，她第一个给我通了电话，哭泣说父亲胃病又犯了，要我回来照看。我火急火燎地从大城市回到小县城，结果父亲挺胸昂步满脸堆笑在车站迎接了我。我发现我受骗了，但为时已晚。母亲唠叨起来，苗苗，你在外面挣再多钱也无用，因为钱是挣不完的，你在我们本地考取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对我和你父亲最大的孝顺。既来之，则安之。母亲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不得不接受现实，外面并非到处是黄金，硬生生的街道矗立的楼群倒是处处都有，但黄金少得可怜，并非遍地都是。我就安下心来完成父母的夙愿，做一个孝顺的女儿。
“苗苗，你刚才电话响了，谁打的？”
母亲阴沉着脸。
“一个陌生的号码，打错了。”
“哦，我还以为是教育局的电话。”
母亲佝偻着身子，她早知我已落榜了，却总希冀奇迹会出现，每当我电话响的时候，她总要过问了一下。
“阿妈，你说对了，是教育局的电话，不过，是让去体检的，肯定是打错了。”
母亲眼睛一亮，像是又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说：“苗苗，快拨回去，我问问。”
我无奈，马上又要去远行，这个时候不想与母亲发生口角，什么也没说，把手机递给了母亲。
“喂，是教育局的同志吗？请问找王洪苗有什么事儿？”
“王洪苗同志已被录取，请她速到教育局人事股填表，准备体检。”
母亲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毕竟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社会阅历丰富，镇静下来，说：“同志，你好，我是王洪苗的母亲，前些天已公示她落榜了，今天咋又被录取呢了呢？不会有诈吧？”
“阿姨，你说笑了，因为录取的人中有人体检不合格，按成绩依次递补，就轮到王洪苗头了。”
“谢谢局长谢谢局长谢谢局长……”
对方早已挂了电话，母亲还对着电话一个劲地感谢，且把一个办事员称“局长”，这就是她的处世哲学。她脸上的阴云消散了，继而代之的是灿烂的笑容，她丢下电话，一把搂住我，说：“苗苗，还收拾啥？赶快去报到。我家的苗苗真有出息，马上就成公家人了，端着‘铁饭碗’了。”
母亲喜出望外，整个身子溢着喜悦。
电话里的声音我听得模模糊糊，母亲异常的举动和言辞弄得我莫名其妙云里雾里。我说：“阿妈，去哪儿报到？”
“去教育局，你递补了。”
母亲的话语溢于言表，说得简洁干练。
递补！这真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如雨后的彩虹，绚丽多彩。我连忙去教育局报到了。真是世事弄人，经历悲伤失落欢喜之后，我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选岗的时候，公平公开公示，被招聘的老师依据成绩顺次选岗。我搭上的是末班车，当然是最后一个选岗，这意味着我选的岗位是所有人选罢之后没人要的地方，即是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
母亲说：“苗苗，别怕，哪儿黄土都养人，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想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才是一个‘苦’。”
我笑着说：“阿妈，你上过山下过乡吗？”
母亲嘻笑着说：“没有，电视上看到的。”
父亲说：“苗苗，别难过，就一两年的时间，最多三年，我和你妈卖房子卖瓦也会让你这‘末班车’变成‘领头燕’，把你调回县城。”
父亲的话我信，他和母亲的处世哲学很容易做到了这一点。热脸贴着别人的冷屁股的事儿我干不来，但他们行，只要能贴上，只要事儿能办成就行，还加上重谢。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为了庆祝我搭上“末班车”，父母特意在“好运来大酒店”包了两大桌，宴请亲朋好友。席间，我是主角，被父母和亲朋好友邀到上席。我受宠若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席。坐上席的感觉真好，所有亲朋好友，不论是长辈还是晚辈，都向我敬酒，以示祝贺。那种感觉有如君临天下的感觉，有些飘飘然了，心里暗下决心，一定不负“人民教师”这个光荣称号。在小学时，就有句高大上的名言“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写进我的作文。那时，也有过理想：长大后当一名老师，领着一群孩子在蓝天白云下学习唱歌做游戏。长大后，现实是一堵坚墙，生活的颠簸游离早已把心中那点想法打磨得不知去向。生活就是为生活而活着。而今，我却稀里糊涂实现了这个理想，得对得起良心，得对得起这个称号。
曲终人散，回到家里，母亲连夜给我赶缝棉被。白炽灯下，母亲两鬓斑白，她的眼睛已不再好使了，得戴上老花镜，被褥很厚，是新采的棉花。她说，那个地方是鄂西北的最高峰，虽没有常年积雪，但属于高寒地区，特冷，新采的棉花，暖和。她别一针，就用顶针狠狠顶一针，有些吃力。有时，用力过猛，顶歪了大头针，扎进了她的指头，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痛，用干瘪的嘴巴吮吮一下，接着进行。父亲也放下了他的追剧，在一旁帮衬着，搭把手。我伫立窗前，无心欣赏眼前的灯火，望着远方的群山，把思绪放飞到远方。
山路十八弯，最后弯上天。我背上行囊，背负着父母的希望和一腔的火热心情，去远方，去大山里的高山。我是一个诗意的女孩，车轮徐徐转动，别了，阿爸阿妈，别了，我的小城。客车渐行渐远，父亲母亲向我挥手。我的心情是火热的，望着渐渐隐没在人流中父母的身影，突然感叹，他们就是我心中的一座大山，没什么可怕的。我默默地念叨一句名诗：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
一路上，如果说小县城的天空是一把大伞，随着车轮的转动，这把大伞慢慢地收缩，筛子大草帽大葵花大，最后只有巴掌大鸡蛋大。客车起动时带着兴奋的心情，一路狂奔，师傅放着车载蹦迪，强劲的节奏，震憾着心灵，让血液汹涌奔流。山路像缠在大山身上的一条蟒蛇，越来越崎岖逶迤，越来越难行。客车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蜗行在山川之间。我的骨头已被颠簸得散了架脱了节，全身没一处好的，到处一阵阵酸痛。胸口不再是热血澎湃的歌谣，而是翻江倒海的呕吐物。哼，诗人真会煸情骗人，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都是些鬼编的哲理。眼前，我只相信，只有让脚更难走的路，只有让脚更难登的山。我的心里难受极了，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沟壑交错，川川相映，一阶一阶地升高，最后山峰直矗云宵。前面已没有路了，司机终于停了下来，熄了火，跳下车，甩了甩几下胳膊伸展了几下腰腿，最后长吐了一口气，嚷道：“到了到了，坎子山到了，都下车。”
车上的人到达终点的就我一人，师傅只所以如此大声嚷着，是因为我晕车晕得有些不省人事。我只得强撑着身子下了车。
师傅帮我把行李拿到了路边，又跳回驾驶室，发动了客车，随口甩出一句顺口溜：山挂云嘞云飘山，鬼不下蛋坎子山。他三两下调转了车头，一脚油门，嗡地一声，似一只马蜂，一溜烟儿向山下飙去。我很诧异，这师傅见着坎子山像见着鬼似的，一分钟都不想停留，溜得那么快。
早上出发时，我把这次出行当作旅游，特意戴了一顶旅游帽。我仰头看天，还没有巴掌大，只有鸡蛋那么大。面前一座黑黢突兀的大山堵住了我的视线，我不得不再使劲地抬头，终于看到山的顶巅，直冲云宵，山顶云雾飘飘，仙境一般。我头顶上的旅游帽却无声无息地跌落了下来。师傅的顺口溜烙在了我的心头，山挂云嘞云飘山，鬼不下蛋坎子山。山风呼呼地吹着，刀刮子，刮得我脸生痛。真是个鬼地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恶劣千万倍，我欲哭无泪，不再顾及母亲父亲的想法，反正脚长在我的身上，我的青春我做主，宁做城市里的一棵小草，也不愿做这山上的一棵大树。我急忙转身，大声叫道：“师傅叔叔，等等我，我要回去，别丢下我。”
客车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喊声也被山风刮得无声无息。父亲骗了我，说什么越艰苦的地方越锻炼人，实则越艰苦的地方越折磨人。母亲骗了我，说什么哪儿黄土都养人，这里的黄土只养黑黢黢的石头和刀刮子般的山风。选岗结束后，局长召开动员大会。会上，局长慷慨激昂，是金子哪里都发光，望你们扎根大山，奉献青春。局长的话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我也热情高涨唱着，我的青春无怨无悔，扎根山区，献身教育。局长更是个大骗子，金子在哪儿都发光吗？埋在了这黑黢黢的山石下，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也未必发得了光。他们都是大骗子，把我骗到这个天空只是鸡蛋大小的天空。我对着黑黢黢的坎子山，歇斯底里地叫着，我不干了，我要回去。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那悲壮的喊声绕着坎子山，在群山里回荡。我喊得嗓子冒了青烟，没有人理会。在城里，我早上还穿着单衣，此时，呼呼的山风把我刮得瑟瑟发抖。我很无助，一屁股坐在脚下光溜溜的黑石头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
“闺女，你是王洪苗王老师吧？”
猝不及防，我被一声和蔼的叫声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定睛看了看，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妇人站在我面前，后面还跟着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我问：“奶奶，是你在叫我么？”
“闺女，我姓胡，你叫我胡老师好了。孩子们，快叫王老师，这就是你们新来的老师。”
“王老师——王——王老——师——王老——师——”孩子们带着稚气的声音叫着。
我说：“小朋友们，叫我‘苗姐姐’好不好？”
“苗姐姐好。”
“苗姐姐好漂亮哟。”
“苗姐姐像百合花。”
“苗姐姐像仙女”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着。
“闺女，看把你冻的，来，快披上。”
胡老师把她的外套脱了下来，给我披上。我身上顿时有了温度，心里暖烘烘的。
“谢谢胡老师。”
我认真打量了一下胡老师。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憨厚、善良。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和蔼、温善的，富有亲和力；两鬓已经斑白，可见她经历了岁月的沧桑，脸上有着深深的沟壑般的皱纹，可见她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最可爱的是她的脸蛋，红红的，红苹果的那种红，红得特别红得可爱，让人难以磨灭。她脸上的红，不是害羞表现出来的那种红，是被这常年累月的山风吹红的，山风越大，她的脸就越红，就是那种“高原红”，或者叫做“高山红”。特别她的鼻头红得特别，火红火红的，火红的颜色上沁着汗珠，印着红色，闪光发亮。
一路上，我和孩子们说说笑笑。那些小机灵们抢着扛我的行李，爬山的功夫真是一个顶我十个。他们踏在黑石头上行走如飞，而我的两只脚不听使唤，身子总站立不稳，不得不学乌龟四只爪子爬着走。走在前面的孩子，迎着山风，喊着号子：苗姐姐加油——苗姐姐加油——
我累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了，还是赶不上这群小机灵。
“闺女，走这山路要有技巧，你看我是怎么走的？”
胡老师虽已年过花甲，可这爬山的功夫远超过了我。她总是走在我的前面，走走停停。只见她的双脚打横走，很轻松的样子。我再瞅瞅前面的那些小机灵，他们的脚都是横着走，身轻如燕。我学着他们走路的技巧，果然，两只手不必再着地了，身子稳当当的了。在孩子们和胡老师的激励下，约摸一个时辰，我终于爬到坎子山脚下的学校。胡老师帮我整理了床铺，我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四仰八叉地仰在床上。
“闺女，你好好睡觉，我去给做饭了。”
我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点了点头，便进入了梦乡。梦中，我梦到母亲，她正在厨房给做着最爱吃的饭菜。我也不知道我睡了多长时间，只感觉耳朵里痒痒，鼻头痒痒，脸蛋痒痒的，甚至腋下也痒痒的，像是有蚊子在叮咬。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拍打，眼睛却没有睁开的意思。
“孩子们，你们咋跟你们的苗姐姐玩起了搔痒痒的游戏，快停下。”
我听到了一阵阵咯咯笑的笑声。
“闺女，你一定饿坏了吧，快起来吃饭。”
胡老师把我叫醒了。原来小机灵们在用棉絮、狗尾巴草给我搔痒痒呢。我被孩子们拉着手去了厨房。厨房里有张大桌子，是孩子们的餐桌。我被他们拉到了上席。我推辞着说：“胡老师，这上席的位置是你的，我不能坐。”
胡老师客气地说：“闺女，你今天第一次来，是我们的贵客，这接风宴理应你坐上席。”
我推托不掉，坐到了上席，这是我第二次坐上席。饭菜很合口味，清脆香甜爽口，感觉与城里的菜味不一样，但我说不出来不一样在哪里。
胡老师一个劲地往我碗里搛菜，说：“多吃点，这里的菜都是农家粪种出来的，山高，生长期长，香着嘞。”
我边吃边点头，嗯，确实香，纯天然的高山菜，没有化肥农药。孩子们也吃得很香，吃罢后，他们都瞪着眼睛看着我吃。他们说我的吃相在些像三天没吃饭似的，我被他们的可爱劲逗乐了，烦恼和忧愁烟消云散了。不可否认，我有些娇气，这与我是家里独女父母掌上明珠有关。不过，我的适应性特强，刚刚还在掉鼻涕，这会儿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了，下午就进入角色，给孩子们上课了。我把孩子们按年级分成三个小组，培养小老师，我带大老师，大老师带小老师，课堂井然有序。
坎子山小学由于地处偏远，是一个教学点，全校二十二个学生，一二三年级一个班，复式班教学。胡老师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也是这个班的老师，更是孩子们的厨师。学校在坎子山脚下，四周的民居都是低矮的土墙房，由于地势的原因，民居并没有连成块，而是星星点点散落着。学校有十五个孩子住的较远，在学校住宿，胡老师又成了保姆。
周末，孩子们都回家了，学校只剩下我和胡老师了。
我缩在被窝里刷抖音，晨光透过玻璃窗户射进室内，红红的，暖暖的，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歌唱。我瞅了一眼窗外那个鸡蛋大的天空，蔚蓝蔚蓝的，没有一丝白云。今天是个好天气。
“丫头，今天天气好，我们去爬坎子山。”胡老师在我的门外叫唤着。
“好的。”我的心情兴奋起来，早就听说过坎子山朝秦暮楚，有着千亩石林。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上来，快速穿上衣服，跟着胡老师一起去爬坎子山了。
鸟儿欢唱，山风徐徐，阳光明媚，偶尔一两只野兔从路上窜到路下，还有山鸡低飞，咯咯地叫着，山的枫树红了，秋高气爽。我的心情也跟着一起高涨起来。
“胡老师，您在这坎子山上呆了多少年了？”
我无意间问了一句，没想到这句话却勾起了胡老师无穷的回忆。她那“高山红”的脸蛋在晨曦中越发红亮，闪烁着七彩之光。她娓娓道来她的故事。
那年，她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当了一辈民办老师的阿爹突然患病离去了，安葬罢阿爹，她就坐在这高高的坎子山，眺望远方的群山、蓝天、白云。放飞着她少女时代的梦想：走出这大山，去远方。正当她眼前浮现外面花花世界的时候，村支书魏老爹找上门来了，说：“丫头，你阿爹去了，村里的孩子没了老师，你就得去接你阿爹的班。”他边说着边把敲牛铃当（学校的钟）的铜锤递给了她。说罢，他就走了。她连想的机会都没有了，村里就出了她一个初中生，教娃儿们知识的重任非她莫属了。魏老爹根本就没有给推辞的机会。她少女时期的“远方梦”就这样破灭了。她走上三尺讲台，做起了娃儿们的“大姐姐”。谁知，她一站就是四十余载，从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站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婆了。闺女，我去年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可这山上没有老师，我一走，孩子们就没老师了，没老师了，他们就没有前途了。闺女，你是城里来的老师，有着丰富的知识，是这坎子山的希望。
我情不自禁地说：“胡老师，您是我的楷模，我要向您学习。”
胡老师一脸的沉重，半晌，她说：“闺女，称不上楷模，为人师者，是份良心工作，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可。”
我俏皮道：“胡老师，你真谦虚，你是名符其实的‘扎根大区，献身教育’的楷模，而且是一辈子，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的话在胡老师看来有些献媚的味道，但我却是发自内心的。
胡老师的脸上依然没露出半丝笑容，只见沟壑般的皱纹更深了，喃喃地说：“闺女，你会爱上这个地方的。”
为了打破这份沉重，我转换了话题，问：“胡老师，你的家在哪里？”
胡老师的脸色更沉重了，她说：“闺女，我没有家，学校就是我的家。”
今天，我的嘴巴咋了？问出来的问题，没有一个讨胡老师的欢喜，似乎都在揭胡老师的伤疤。我不再问一些我不知道的问题。
“胡老师，我给你唱首歌，好吗？”
“好呀。”
胡老师的脸上会展开来，并鼓掌激励。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家中无富贵，口袋无财宝，寒风终刺骨……”
胡老师跟我的节奏打起了拍子，她似乎很喜欢这首歌。
……
我边唱着歌边紧跟胡老师的步伐，一点儿也没落下，不知不觉中便到了山顶。
眼前的风景让我惊叹不已。石林遍野，依山拔起，石峰、石礅、石笋星罗棋布，远望似人山人海，战将如林，近观如飞禽走兽，仰卧曲立，千奇百怪，目不暇接，俨然一座“石林博物馆”。一幅幅美奂美伦的画卷展示在天地间，气势磅礴，令人叹为观止。众星拱月，千亩石林朝拜着坎子山的主峰，它巍峨、峻拔、直矗云宵。它是伟岸的男人，是凯旋归来的英雄，更是俯瞰江山的君王。我被大自然的神奇震憾，深深地爱上了坎子山。
我放眼望去，山风呼啸、悬岩峰高、石缝狭窄，而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却长出了一棵要我三合抱粗的大树！这棵崖缝里的大树如魔鬼般吸引住了我。我急步而去，反倒跑在胡老师的前面了。
我惊叹道：“啊！这么粗的一棵大树。”
胡老师说：“闺女，这是一棵千年的铁匠树。”
我诧异道：“千年？铁匠树？岂不是树精了？”
我从没有听说这样的树名，以为是铁匠栽的树。
胡老师被我的发问逗乐了，她笑着说：“树不会成精的，那是迷信。”
我搔搔脑瓜，咯咯一笑说：“胡老师，我看玄幻电影看多了。”
“闺女，不过，也有些神奇，走，我们去亲亲铁匠树。”
她拉着我沿着只有一脚宽的崎岖石径爬到铁匠树的根部。
叮咚——叮咚——叮咚——
伴着山风，和着白云，映着蓝天，一曲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天籁。
叮咚——叮咚——叮咚——
以铁匠树为琴，以铁匠树叶为弦，伴着沙沙的曲调，奏着大山的寂静。
叮咚——叮咚——叮咚——
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牛哞羊咩，唱着甜美幸福的生活。
我终于看到千年铁匠树的全貌了，树身沟壑交错、斑驳陆离，龟裂的树皮渗着晶莹的水分，在明媚的阳光熠熠闪光，黛色的、墨色的、翡翠色的、暗红色的杂夹其中。奇怪的是，铁匠树没有笔直的主干，从树干的根部开始，分裂出很多个枝干，枝干再生枝干，浓密的一簇，深绿带着锯齿的叶子密不透缝。站在其下面，鸡蛋大的天空被它遮蔽得没有一丝缝隙，俨然一把绿色的大伞，天然的“避暑山庄”。树下的悬崖硬生生地生一块三米见方的“天台”，可坐，可休憩，可欣赏远处的风景。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千年铁匠树根部的正下方有一石井，石井里水已注满，叮咚叮咚，荡着涟漪，一圈又一圈。
“闺女，这是神水泉，喝了它，百病除，长命百岁的。”
我笑笑，说：“这是真的吗”？忙用双手掬起几大捧，咕噜咕噜地喝下去，一股沁香浸入心脾，令我心旷神怡。
胡老师说：“闺女，这当然不是真的。坎子山是高山地区，常年缺水，这神水泉不论雨涝还是旱灾从没有断流过，若遇上旱年，孩子们都没水吃喝了，这是救命水。我和孩子们就来这里驮水，可以说，神水泉养活了一代又一代坎子山人，是坎子山生命的延续。”
水是生命之源。我突发奇想，说：“胡老师，这千年的铁匠树好似一位温柔的母亲，这神水泉就是她的乳汁。”
胡老师一拍巴掌称赞道：“闺女，你说得太好了，铁匠树就是坎子山的母亲，她的乳汁养活一代又一代坎子山的儿女。”
是呀，面对伟大、神圣、善良、无私的母亲，我心潮澎湃。铁匠树啊，你我相识，望你解我迷惘。悬岩峰高，有什么好，你却乐生其上？岩高千仞，峰立万丈，难道你不怕险峻？
燕雀不至，山鹰远望，难道你不嫌凄凉？悬岩之上，一尘不染，没有一撮泥土；天上下雨，顺岩流走，不存一滴乳浆。一无土，二无水，肥质从何而来；千百年，亿万年，你靠什么生长？岩石坚硬，你的根如何扎得进去；石缝狭窄，你的根怎能长粗长壮？不见你开花，也不见结果，靠什么繁殖？仅凭根系发芽，幼芽变成苗，竟儿孙满堂。你从石缝长出，枝繁叶茂，四季常青。你经旱魔蒸烤，枝干遒劲，绿叶更旺。山风呼啸，你婆娑起舞，掀起碧波细浪。冰雪覆盖，你朝气蓬勃，身披素裹银装。石峰老人，突兀严肃，冷面无情。经你装扮，灵秀俊俏，美艳无双。难道你服用了仙丹灵药？永葆青春不老。难道是你经受了十磨九难，炼就躯体如钢？问了这么多，你默不作声，只是点头微笑。我更迷惑，你亲身经历，为何不说端详……
我像入了魔症似的，痴痴呆呆地凝望着这棵千年常绿的铁匠树，心中发问，不停地念叨着。
胡老师看着我迷惑的眼睛说：“铁匠树，就是由铁浆长成的树，铁浆就是岩浆中的精华。铁匠树做的农具斧剁崩壑，刀削卷仞，是良木。坎子山的犁铧、犁耙、犁弯都是用铁匠树做的。”
郭老师的话语平淡，于我听来，肃然起敬，顿生敬佩之情。
日落西山，夕阳染红了整个坎子山，染红了我和胡老师。今天的收获真不少，我想我的作文课上有了绝妙的素材。
过了两天，村支书魏老爹到学校慰问，当然，也是为我这个城里的大学生接风洗尘。抽了个空隙，他把我叫到背地处，态度和蔼语言亲切。
“丫头，到我们这里来教书，让你受苦了。”
我说：“不辛苦，魏书记。”
他说：“丫头，胡老师在这里教了一辈子，早过了退休时间，可这里缺老师，她又回来了，坚守到现在，学校的事情，你要挑起重担。”
我点点头，突然脑子里又冒出一个问题：“胡老师的家在哪里？”随口说了出来。
“哎，说来话长，都怪我，不该让她来顶她爹的班。她本来可以跟着她的恋人去城里发展，可她留了下来，因为两人两地相距上千里，她的恋人最终抛弃了她，找了个城里姑娘。这丫头也是头犟牛，踏断门槛的媒婆都被她拒之门外。她说，山上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有了这些孩子，她不孤独，也不寂寞。就这样，她就未曾嫁娶。说白了，她就是一个孤寡老人。她的身体也不太好，患有高血压。你年轻，要勇挑到重担，帮她分担些担子。”
魏老爹拍了拍我肩膀，走了。
晚上，待孩子们都熟睡后，我走进了胡老师的房间。房间很简陋，却很干净。一张木桌子，几把木椅子，一张板床，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闺女，快来坐。”胡老师把我拉到床沿坐下。她挨着我坐下，我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温度，这温度像母亲。
“胡老师，您已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学校的所有事情都交给我去做。”
“是魏老爹给你嚼耳根子了吧，廉颇老矣，尚能吃饭，这学校的事情太多，你的肩头还嫩着，担不起来的。”
“胡老师，没事儿，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闺女，你会做饭吗？”
“只会煮面条。”
“难道你让孩子们顿顿吃面条吗？”
我无言以对。
“闺女，以后你就专心给孩子们上课，洗衣做饭的事儿就留给我。”
我点点头。
“闺女，我这一生没成家，也没有生育儿女，你就当我的闺女吧。”
我点点头，这段时日的相处，我早已默认了她这位母亲。
窗外，山风呼呼地刮着。是鬼旋风，似乎要把房顶掀翻。
“闺女，高山的气候就是这样，早晚温差大。山上人这样形容的：早晚飘雪花，中午穿背心。早晚你要多穿些衣服，若不嫌弃我，今晚就跟我睡，行吗？”
来到这里之后，最不习惯的就是晚上的山风，肆虐横行，惊涛骇浪般呼啸，像厉鬼，又像饿极了的恶狼，我每天用被子捂住我的头，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好的，谢谢胡老师。”
我睡在胡老师的脚头，感受到了她身体里温度，那种温度是母亲身上也有的。
每天，我认真给孩子们上课，带他们唱歌、跳舞、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课后，我和孩子们吃着胡老师可口的饭菜，学习更带劲。尽管这里自然环境恶劣，孩子们都在健康、快乐地成长，我也适应了这种异常艰苦的生活。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又充实地过着。
为了提高孩子们的写作水平，我让孩子们每天写日记，每周写一篇习作。孩子们自己想什么就写什么，不要拘于一格，要天马行空般的想像。魏怡欣同学写了一篇作文——《坎子山上有棵铁匠树》，真实、生动、感人。摘录如下：
我的家乡没有河流，我只有幻想大海；我的家乡没有平原，我天天仰望直矗云宵的坎子山；在坎子山上，有一棵千年的铁匠树。它是家乡的象征，象征着一种勤劳善良、不屈不挠、积极向上的精神。
铁匠树啊，悬岩峰高，你却乐生其上？
铁匠树啊，岩高千仞，峰立万丈，难道你不怕险峻？
铁匠树啊，燕雀不至，山鹰远望，难道你不嫌凄凉？
铁匠树啊，悬岩之上，你靠什么生长？
铁匠树啊，岩石坚硬，你的根如何扎得进去？
铁匠树啊，石缝狭窄，你的根怎能长粗长壮？
……
我一遍遍地发问，你只是默默无闻。
一阵风吹来，你沙沙作响，颔首微笔，似乎在说：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索取，而在于奉献。
我是一个凡人，在平凡中我看到了不平凡的精神，那就是坎子山上的铁匠树，它是我的榜样，值得我一生去学习。
……
课堂上，我把碰到的美景即感而发，讲景物的外在美，讲景物的本质精神，讲由景而发的感触。孩子们学得不错，作文水平提高得很快，从魏欣怡的作文便可见一斑，我甚感欣慰。
久涝必旱，前些时日，雨把屋子下得起了霉；这些时日，火辣辣的日头晒得坎子山的黑石头滚烫、冒烟。学校后的水窑已经干枯得起了皮，孩子们没有水吃了、喝了，只得去铁匠树下的神水泉端水。我和孩子们一早一晚用胶水壶神水泉端水。孩子们端水轻车熟路，都乐意做这件事情。大的孩子提两壶，小的孩子是一壶，而我这个最大的孩子（从小在县城长大，相对于他们而言，也可以说是在温室里长大，）只能提一壶，每个来回，累得汗流浃背。我和孩子们都体会到了劳动的快乐。去神水泉提水的还有村民，不过，当孩子们担水的时候，村民主动孩子们先打。为了多储蓄些水，给孩子们多腾出些时常的时间，胡老师每天上午、下午都要去背水。最近，我发现胡老师的身体有些差劲，走起路来慢腾腾的，饭做得有些磨矶。我心里不免生痛，就说：“胡老师，您在学校只管做饭就行了，谁让您去提水了？提水这事儿，你就甭操心，别累坏了身体。”
我说这话时，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
胡老师执拗地说：“闺女，没事儿，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管用。”
她说这话时，刚从神水泉背着一桶水回来了，累得背上的衣服尽是汗渍，脸上冒着豆粒大的汗珠，“高山红”红得如红苹果，特别是那鼻头上那点红色，附着了汗珠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滴鲜红的血。
我赶紧打了一盆凉水，让胡老师擦擦汗、冲冲凉。
胡老师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说：“不用了，闺女，水金贵着呢，是生命！快去给孩子们上课，我去做饭了。”她边说着边向厨房走去。
我感觉到她的步子缓慢，有些吃力，心里咯噔了一下。
下午，太阳依然毒辣，我和孩子们被火辣的太阳逼得缩在教室里，不敢在场上活动。上课时，我拿着牛铃当敲钟时，见胡老师佝偻着身子背着装有水壶的背篓去了后山。我知道，她的那种执拗劲儿就山上的铁匠树，能钻岩万丈，这就是她的坚守！我是劝不下的。山里的太阳正午时不是最毒辣的，而是午后的两点。坎子山脚下是一口锅炉，被火辣的阳光就是一口锅盖，把锅蒸成了一口红烫锅。远远望去，胡老师汗流浃背蹒跚着步子，蜗行在山路上，太阳把她晒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像一只黑色蚂蚁爬在茫茫的黑石头上，虽渺小但在努力地存在着。
太阳偏西，温度降了一些，这个时间是孩子们吃晚餐的时间，我带领孩子进了厨房。厨房有些闷热，灶台上什么也没有，冷火冰灶。以前这个时间，胡老师早把喷香的饭菜端到了桌上，正等着我们。我突然感觉不妙，胡老师下午午去后山背水，到现在还没回来，肯定路上发生不测。我急忙向后山的神水泉奔去，孩子们都尾随着我。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以前一个小时才能爬到铁匠树下，而今天我一口气跑到只用半个小时。胡老师静静地靠在铁匠树下，身边摆着两盛满水的水壶。
我急切叫道：“胡老师——胡老师——胡老师——。”
没有人应声。我以为胡老师睡着了，使劲地摇了摇她，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孩子们都急了，都大声地叫着，胡老师。还是没有应声。她的脸上很安祥。我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一惊，胡老师会不会……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胡老师的鼻翼下，没有一点儿呼吸。胡老师早已走了多时了。我的眼泪一下无声地流了出来。孩子们见我流下了眼泪，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哇哇哇哭了起来，喊着胡老师。可无论我们怎么哭喊，也哭不回我们的胡老师。
我模糊的眼睛瞅着了胡老师那红红的鼻头，这是病魔高血压夺去了她宝贵的生命。
我和孩子们的哭声萦绕着坎子山，久久不绝。朵朵白云挂在坎子山顶，像是苍穹为胡老师垂下的副副挽联。
我和孩子们的哭声惊动了魏老爹和坎子山四周的村民，他们纷纷赶来，看了那两只装满水的大胶水壶，明白了一切，都默默地流下了悲恸的泪水。
魏老爹蠕动着干瘪的嘴巴，说：“胡老师呀，让你多休息，你却一心想着孩子们，难道你不知道你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吗？乡亲们，把胡老师抬下山，我们要厚葬胡老师。”
一阵风吹来，铁匠树沙沙作响，它在为胡老师唱着悲伤的葬歌。
我突然从悲恸中惊醒过来，阻拦了正准备抬胡老师下山的村民，说：“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胡老师在坎子山坚守了一辈子，如扎根在岩缝里万丈的铁匠树一般，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永不改变，把她就埋在这铁匠树下，让她化作千万年的铁匠树，永远活在坎子山人的心中！”
魏老爹用他枯瘦的双手开始创着岩缝，村民们跟着他开始了，我和孩子们也开始了。我们用黑石头给胡老师垒起了一座壮观、结实的坟茔。
一阵大风吹来，吹来了一片片黑云，轰隆隆的雷声在坎子山响起。胡老师的精神感动了上苍，坎子山人的真诚打动了上苍，一滴滴甘甜的雨滴落了下来。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母亲来到了坎子山，说花了不少钱，托一个远方的姨父打通了教育局的关系，明天就可以回城了。我坚决不回去。母亲使劲拽住我往回走，而我的脚蹬着坎子山的黑石头上，纹丝不动。母亲拽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如那棵千年的铁匠树一般，扎根万丈岩层，矗立在那里，巍然高大，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母亲也拽不动我。
母亲急得哭了起来，大声叫道：“这到底是为了啥？”
我说：“阿妈，我已长成坎子山上的铁匠树，根扎进了万丈岩层，扎进了大地……”
这段时间，我很失落。清澈透明的河水变得浑浊，鱼儿没有了，枯枝败叶飘来流去，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捂住了脸，花草树木失去了颜色和味道，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萧条、寂寥，没有生机、活力。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刷着抖音，玩着游戏，来消磨命运的不公。
人生三大幸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老来得子。
春华正茂的我谈不上洞房花烛、老来得子。面对人生第一幸事时，黑色六月，我得了一场病，阑尾发炎了，切除，只得在病房里苦读，结果可想而知，名落孙山。我只得去高职求学，毕业后，我待业在家。好在国家政策好，人才招聘单位重在个人能力，招聘门槛放低了，只好文凭达到即可，逢进必考，以成绩论英雄。人贵在自知，我自知自己读的不是名校，只有埋头苦读全力以赴备考方可入编。这些时日，我虽说不上闻鸡起舞刺股悬梁，但也是三更鸡五更明地投入复习之中。
过五关，斩六将，我终于进入面试环节，最后以零点五分之差的成绩败下阵来，究其原因是我没自掏腰包参加考前面试培训。父母年事已高，为了把供完大学，已经花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母亲出门厚着脸皮堆着笑脸去借，硬生生地被我拽了回来。我说，只要我认真练习，一定会通过的。无奈，面试得经过专业化培训，我与它失之交臂。败了，败得很惨，三十人进入面试，二比一录取，我正好名列十六。
我之所以重视这次招聘，是母亲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感动了我。母亲说，你是我们家的独子，走远了，我和你父亲咋办？死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母亲把我叫“独子”，实际我是女孩，只不过她和父亲把我当男孩子养。父亲说，苗苗，哪儿黄土都养人，我和你母亲一把年纪了，你就在我们本地考个编，先去乡下锻炼两三年，等我和你母亲攒些钱财，再托托关系，把你调回县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多好。母亲年轻时输卵管堵塞，造成婚后不孕，直到过了三十去了医院无数次打通卵管后才怀上了我。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成了我出去闯荡的绊脚石。
人活着，总不能活在黑暗之中，灰色的日子总会过去。好一段日子过去了，我总算从心灰意冷的日子里缓过神来，母亲的泪流干了，父亲也不再叨唠了。我决定明天去远行，拾掇着我的行囊，电话响了。这些日子，我自知考败了不是什么好事，封闭自己，和同学、亲朋好友断绝来往，手机上没有信息，更没有电话。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而且还是个陌生的号码。
为了适应心情，我把手机电话换成了王泽峰的《行囊》：我要在明天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
等不到黄昏也等不到这里的秋天……每一个夜晚总是幻想着你幻想明天，凌晨的梦里倒映着你心底的思绪……出发的心情总是期盼中带着压抑……
难道是父母的说客？我的心颤了一下，此时，我最怕面对的就是年迈的父母，畏惧眼泪，畏惧电话。我摁下了拒绝键。
这电话也是个厚脸皮。我刚摁下拒接，眨眼工夫又回响起来：我要在明天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等不到黄昏也等不到这里的秋天……走来走去时间逝去……你的行囊还留下什么……
走来走去时间逝去，我的行囊还留下什么？猛然间，我竟发出了一声诘问。没有回答，只有歌声。我不得不接电话。
“是王洪苗同志吗？”
父亲王姓，母亲洪姓，我取二者之姓，加上家中的独苗，就取这样一个名字，可见我在这个家庭中的重要位置。
电话里的人把我称同志，这是谁的电话？心中迷惑，竟有些口吃：“嗯——嗯嗯——是——是的——”
“请你速到教育局人事股报到，准备体检。”
真是邪了门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让我去教育局报到、体检？我早已名落孙山，与这次教师招聘无缘了，前天教育局发的公示写得清清楚楚，录取名单以我为界，那界限台一根擎天柱横在我的面前，成了我的耻辱。难道是电诈？社区、村区、街道的广播天天吼着嘶哑的喉咙：谨防电诈，天上不会掉馅饼。电诈的核心是要电话要信息要银行卡号，而电话里只字未提，又不像是电诈。难道是打错了电话？嗯，这种可能挺大，如今是信息时代，按错数字看花眼的事情时常发生，我的手机经常来些陌生电话，接通后，对方听到我的声音，一声“对不起”，打错了。嗯，肯定是打错了。我继续收拾我的行囊。我的右眼皮突然居然跳动起来。母亲常说，右眼皮跳跳，喜事儿就来了。难道有好事来临？不会，这些天除了倒霉事儿一桩一桩地接踵而来，还有母亲父亲的叨唠。我活在阴暗的天空里，几乎没有一件好事儿。
母亲进来了，看着我拾掇的行囊，默不作声，脸上流着无声的眼泪。在教师招聘公告出来之后，她第一个给我通了电话，哭泣说父亲胃病又犯了，要我回来照看。我火急火燎地从大城市回到小县城，结果父亲挺胸昂步满脸堆笑在车站迎接了我。我发现我受骗了，但为时已晚。母亲唠叨起来，苗苗，你在外面挣再多钱也无用，因为钱是挣不完的，你在我们本地考取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对我和你父亲最大的孝顺。既来之，则安之。母亲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不得不接受现实，外面并非到处是黄金，硬生生的街道矗立的楼群倒是处处都有，但黄金少得可怜，并非遍地都是。我就安下心来完成父母的夙愿，做一个孝顺的女儿。
“苗苗，你刚才电话响了，谁打的？”
母亲阴沉着脸。
“一个陌生的号码，打错了。”
“哦，我还以为是教育局的电话。”
母亲佝偻着身子，她早知我已落榜了，却总希冀奇迹会出现，每当我电话响的时候，她总要过问了一下。
“阿妈，你说对了，是教育局的电话，不过，是让去体检的，肯定是打错了。”
母亲眼睛一亮，像是又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说：“苗苗，快拨回去，我问问。”
我无奈，马上又要去远行，这个时候不想与母亲发生口角，什么也没说，把手机递给了母亲。
“喂，是教育局的同志吗？请问找王洪苗有什么事儿？”
“王洪苗同志已被录取，请她速到教育局人事股填表，准备体检。”
母亲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毕竟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社会阅历丰富，镇静下来，说：“同志，你好，我是王洪苗的母亲，前些天已公示她落榜了，今天咋又被录取呢了呢？不会有诈吧？”
“阿姨，你说笑了，因为录取的人中有人体检不合格，按成绩依次递补，就轮到王洪苗头了。”
“谢谢局长谢谢局长谢谢局长……”
对方早已挂了电话，母亲还对着电话一个劲地感谢，且把一个办事员称“局长”，这就是她的处世哲学。她脸上的阴云消散了，继而代之的是灿烂的笑容，她丢下电话，一把搂住我，说：“苗苗，还收拾啥？赶快去报到。我家的苗苗真有出息，马上就成公家人了，端着‘铁饭碗’了。”
母亲喜出望外，整个身子溢着喜悦。
电话里的声音我听得模模糊糊，母亲异常的举动和言辞弄得我莫名其妙云里雾里。我说：“阿妈，去哪儿报到？”
“去教育局，你递补了。”
母亲的话语溢于言表，说得简洁干练。
递补！这真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如雨后的彩虹，绚丽多彩。我连忙去教育局报到了。真是世事弄人，经历悲伤失落欢喜之后，我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选岗的时候，公平公开公示，被招聘的老师依据成绩顺次选岗。我搭上的是末班车，当然是最后一个选岗，这意味着我选的岗位是所有人选罢之后没人要的地方，即是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
母亲说：“苗苗，别怕，哪儿黄土都养人，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想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才是一个‘苦’。”
我笑着说：“阿妈，你上过山下过乡吗？”
母亲嘻笑着说：“没有，电视上看到的。”
父亲说：“苗苗，别难过，就一两年的时间，最多三年，我和你妈卖房子卖瓦也会让你这‘末班车’变成‘领头燕’，把你调回县城。”
父亲的话我信，他和母亲的处世哲学很容易做到了这一点。热脸贴着别人的冷屁股的事儿我干不来，但他们行，只要能贴上，只要事儿能办成就行，还加上重谢。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为了庆祝我搭上“末班车”，父母特意在“好运来大酒店”包了两大桌，宴请亲朋好友。席间，我是主角，被父母和亲朋好友邀到上席。我受宠若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席。坐上席的感觉真好，所有亲朋好友，不论是长辈还是晚辈，都向我敬酒，以示祝贺。那种感觉有如君临天下的感觉，有些飘飘然了，心里暗下决心，一定不负“人民教师”这个光荣称号。在小学时，就有句高大上的名言“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写进我的作文。那时，也有过理想：长大后当一名老师，领着一群孩子在蓝天白云下学习唱歌做游戏。长大后，现实是一堵坚墙，生活的颠簸游离早已把心中那点想法打磨得不知去向。生活就是为生活而活着。而今，我却稀里糊涂实现了这个理想，得对得起良心，得对得起这个称号。
曲终人散，回到家里，母亲连夜给我赶缝棉被。白炽灯下，母亲两鬓斑白，她的眼睛已不再好使了，得戴上老花镜，被褥很厚，是新采的棉花。她说，那个地方是鄂西北的最高峰，虽没有常年积雪，但属于高寒地区，特冷，新采的棉花，暖和。她别一针，就用顶针狠狠顶一针，有些吃力。有时，用力过猛，顶歪了大头针，扎进了她的指头，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痛，用干瘪的嘴巴吮吮一下，接着进行。父亲也放下了他的追剧，在一旁帮衬着，搭把手。我伫立窗前，无心欣赏眼前的灯火，望着远方的群山，把思绪放飞到远方。
山路十八弯，最后弯上天。我背上行囊，背负着父母的希望和一腔的火热心情，去远方，去大山里的高山。我是一个诗意的女孩，车轮徐徐转动，别了，阿爸阿妈，别了，我的小城。客车渐行渐远，父亲母亲向我挥手。我的心情是火热的，望着渐渐隐没在人流中父母的身影，突然感叹，他们就是我心中的一座大山，没什么可怕的。我默默地念叨一句名诗：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
一路上，如果说小县城的天空是一把大伞，随着车轮的转动，这把大伞慢慢地收缩，筛子大草帽大葵花大，最后只有巴掌大鸡蛋大。客车起动时带着兴奋的心情，一路狂奔，师傅放着车载蹦迪，强劲的节奏，震憾着心灵，让血液汹涌奔流。山路像缠在大山身上的一条蟒蛇，越来越崎岖逶迤，越来越难行。客车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蜗行在山川之间。我的骨头已被颠簸得散了架脱了节，全身没一处好的，到处一阵阵酸痛。胸口不再是热血澎湃的歌谣，而是翻江倒海的呕吐物。哼，诗人真会煸情骗人，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都是些鬼编的哲理。眼前，我只相信，只有让脚更难走的路，只有让脚更难登的山。我的心里难受极了，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沟壑交错，川川相映，一阶一阶地升高，最后山峰直矗云宵。前面已没有路了，司机终于停了下来，熄了火，跳下车，甩了甩几下胳膊伸展了几下腰腿，最后长吐了一口气，嚷道：“到了到了，坎子山到了，都下车。”
车上的人到达终点的就我一人，师傅只所以如此大声嚷着，是因为我晕车晕得有些不省人事。我只得强撑着身子下了车。
师傅帮我把行李拿到了路边，又跳回驾驶室，发动了客车，随口甩出一句顺口溜：山挂云嘞云飘山，鬼不下蛋坎子山。他三两下调转了车头，一脚油门，嗡地一声，似一只马蜂，一溜烟儿向山下飙去。我很诧异，这师傅见着坎子山像见着鬼似的，一分钟都不想停留，溜得那么快。
早上出发时，我把这次出行当作旅游，特意戴了一顶旅游帽。我仰头看天，还没有巴掌大，只有鸡蛋那么大。面前一座黑黢突兀的大山堵住了我的视线，我不得不再使劲地抬头，终于看到山的顶巅，直冲云宵，山顶云雾飘飘，仙境一般。我头顶上的旅游帽却无声无息地跌落了下来。师傅的顺口溜烙在了我的心头，山挂云嘞云飘山，鬼不下蛋坎子山。山风呼呼地吹着，刀刮子，刮得我脸生痛。真是个鬼地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恶劣千万倍，我欲哭无泪，不再顾及母亲父亲的想法，反正脚长在我的身上，我的青春我做主，宁做城市里的一棵小草，也不愿做这山上的一棵大树。我急忙转身，大声叫道：“师傅叔叔，等等我，我要回去，别丢下我。”
客车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喊声也被山风刮得无声无息。父亲骗了我，说什么越艰苦的地方越锻炼人，实则越艰苦的地方越折磨人。母亲骗了我，说什么哪儿黄土都养人，这里的黄土只养黑黢黢的石头和刀刮子般的山风。选岗结束后，局长召开动员大会。会上，局长慷慨激昂，是金子哪里都发光，望你们扎根大山，奉献青春。局长的话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我也热情高涨唱着，我的青春无怨无悔，扎根山区，献身教育。局长更是个大骗子，金子在哪儿都发光吗？埋在了这黑黢黢的山石下，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也未必发得了光。他们都是大骗子，把我骗到这个天空只是鸡蛋大小的天空。我对着黑黢黢的坎子山，歇斯底里地叫着，我不干了，我要回去。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那悲壮的喊声绕着坎子山，在群山里回荡。我喊得嗓子冒了青烟，没有人理会。在城里，我早上还穿着单衣，此时，呼呼的山风把我刮得瑟瑟发抖。我很无助，一屁股坐在脚下光溜溜的黑石头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
“闺女，你是王洪苗王老师吧？”
猝不及防，我被一声和蔼的叫声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定睛看了看，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妇人站在我面前，后面还跟着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我问：“奶奶，是你在叫我么？”
“闺女，我姓胡，你叫我胡老师好了。孩子们，快叫王老师，这就是你们新来的老师。”
“王老师——王——王老——师——王老——师——”孩子们带着稚气的声音叫着。
我说：“小朋友们，叫我‘苗姐姐’好不好？”
“苗姐姐好。”
“苗姐姐好漂亮哟。”
“苗姐姐像百合花。”
“苗姐姐像仙女”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着。
“闺女，看把你冻的，来，快披上。”
胡老师把她的外套脱了下来，给我披上。我身上顿时有了温度，心里暖烘烘的。
“谢谢胡老师。”
我认真打量了一下胡老师。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憨厚、善良。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和蔼、温善的，富有亲和力；两鬓已经斑白，可见她经历了岁月的沧桑，脸上有着深深的沟壑般的皱纹，可见她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最可爱的是她的脸蛋，红红的，红苹果的那种红，红得特别红得可爱，让人难以磨灭。她脸上的红，不是害羞表现出来的那种红，是被这常年累月的山风吹红的，山风越大，她的脸就越红，就是那种“高原红”，或者叫做“高山红”。特别她的鼻头红得特别，火红火红的，火红的颜色上沁着汗珠，印着红色，闪光发亮。
一路上，我和孩子们说说笑笑。那些小机灵们抢着扛我的行李，爬山的功夫真是一个顶我十个。他们踏在黑石头上行走如飞，而我的两只脚不听使唤，身子总站立不稳，不得不学乌龟四只爪子爬着走。走在前面的孩子，迎着山风，喊着号子：苗姐姐加油——苗姐姐加油——
我累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了，还是赶不上这群小机灵。
“闺女，走这山路要有技巧，你看我是怎么走的？”
胡老师虽已年过花甲，可这爬山的功夫远超过了我。她总是走在我的前面，走走停停。只见她的双脚打横走，很轻松的样子。我再瞅瞅前面的那些小机灵，他们的脚都是横着走，身轻如燕。我学着他们走路的技巧，果然，两只手不必再着地了，身子稳当当的了。在孩子们和胡老师的激励下，约摸一个时辰，我终于爬到坎子山脚下的学校。胡老师帮我整理了床铺，我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四仰八叉地仰在床上。
“闺女，你好好睡觉，我去给做饭了。”
我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点了点头，便进入了梦乡。梦中，我梦到母亲，她正在厨房给做着最爱吃的饭菜。我也不知道我睡了多长时间，只感觉耳朵里痒痒，鼻头痒痒，脸蛋痒痒的，甚至腋下也痒痒的，像是有蚊子在叮咬。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拍打，眼睛却没有睁开的意思。
“孩子们，你们咋跟你们的苗姐姐玩起了搔痒痒的游戏，快停下。”
我听到了一阵阵咯咯笑的笑声。
“闺女，你一定饿坏了吧，快起来吃饭。”
胡老师把我叫醒了。原来小机灵们在用棉絮、狗尾巴草给我搔痒痒呢。我被孩子们拉着手去了厨房。厨房里有张大桌子，是孩子们的餐桌。我被他们拉到了上席。我推辞着说：“胡老师，这上席的位置是你的，我不能坐。”
胡老师客气地说：“闺女，你今天第一次来，是我们的贵客，这接风宴理应你坐上席。”
我推托不掉，坐到了上席，这是我第二次坐上席。饭菜很合口味，清脆香甜爽口，感觉与城里的菜味不一样，但我说不出来不一样在哪里。
胡老师一个劲地往我碗里搛菜，说：“多吃点，这里的菜都是农家粪种出来的，山高，生长期长，香着嘞。”
我边吃边点头，嗯，确实香，纯天然的高山菜，没有化肥农药。孩子们也吃得很香，吃罢后，他们都瞪着眼睛看着我吃。他们说我的吃相在些像三天没吃饭似的，我被他们的可爱劲逗乐了，烦恼和忧愁烟消云散了。不可否认，我有些娇气，这与我是家里独女父母掌上明珠有关。不过，我的适应性特强，刚刚还在掉鼻涕，这会儿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了，下午就进入角色，给孩子们上课了。我把孩子们按年级分成三个小组，培养小老师，我带大老师，大老师带小老师，课堂井然有序。
坎子山小学由于地处偏远，是一个教学点，全校二十二个学生，一二三年级一个班，复式班教学。胡老师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也是这个班的老师，更是孩子们的厨师。学校在坎子山脚下，四周的民居都是低矮的土墙房，由于地势的原因，民居并没有连成块，而是星星点点散落着。学校有十五个孩子住的较远，在学校住宿，胡老师又成了保姆。
周末，孩子们都回家了，学校只剩下我和胡老师了。
我缩在被窝里刷抖音，晨光透过玻璃窗户射进室内，红红的，暖暖的，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歌唱。我瞅了一眼窗外那个鸡蛋大的天空，蔚蓝蔚蓝的，没有一丝白云。今天是个好天气。
“丫头，今天天气好，我们去爬坎子山。”胡老师在我的门外叫唤着。
“好的。”我的心情兴奋起来，早就听说过坎子山朝秦暮楚，有着千亩石林。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上来，快速穿上衣服，跟着胡老师一起去爬坎子山了。
鸟儿欢唱，山风徐徐，阳光明媚，偶尔一两只野兔从路上窜到路下，还有山鸡低飞，咯咯地叫着，山的枫树红了，秋高气爽。我的心情也跟着一起高涨起来。
“胡老师，您在这坎子山上呆了多少年了？”
我无意间问了一句，没想到这句话却勾起了胡老师无穷的回忆。她那“高山红”的脸蛋在晨曦中越发红亮，闪烁着七彩之光。她娓娓道来她的故事。
那年，她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当了一辈民办老师的阿爹突然患病离去了，安葬罢阿爹，她就坐在这高高的坎子山，眺望远方的群山、蓝天、白云。放飞着她少女时代的梦想：走出这大山，去远方。正当她眼前浮现外面花花世界的时候，村支书魏老爹找上门来了，说：“丫头，你阿爹去了，村里的孩子没了老师，你就得去接你阿爹的班。”他边说着边把敲牛铃当（学校的钟）的铜锤递给了她。说罢，他就走了。她连想的机会都没有了，村里就出了她一个初中生，教娃儿们知识的重任非她莫属了。魏老爹根本就没有给推辞的机会。她少女时期的“远方梦”就这样破灭了。她走上三尺讲台，做起了娃儿们的“大姐姐”。谁知，她一站就是四十余载，从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站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婆了。闺女，我去年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可这山上没有老师，我一走，孩子们就没老师了，没老师了，他们就没有前途了。闺女，你是城里来的老师，有着丰富的知识，是这坎子山的希望。
我情不自禁地说：“胡老师，您是我的楷模，我要向您学习。”
胡老师一脸的沉重，半晌，她说：“闺女，称不上楷模，为人师者，是份良心工作，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可。”
我俏皮道：“胡老师，你真谦虚，你是名符其实的‘扎根大区，献身教育’的楷模，而且是一辈子，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的话在胡老师看来有些献媚的味道，但我却是发自内心的。
胡老师的脸上依然没露出半丝笑容，只见沟壑般的皱纹更深了，喃喃地说：“闺女，你会爱上这个地方的。”
为了打破这份沉重，我转换了话题，问：“胡老师，你的家在哪里？”
胡老师的脸色更沉重了，她说：“闺女，我没有家，学校就是我的家。”
今天，我的嘴巴咋了？问出来的问题，没有一个讨胡老师的欢喜，似乎都在揭胡老师的伤疤。我不再问一些我不知道的问题。
“胡老师，我给你唱首歌，好吗？”
“好呀。”
胡老师的脸上会展开来，并鼓掌激励。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家中无富贵，口袋无财宝，寒风终刺骨……”
胡老师跟我的节奏打起了拍子，她似乎很喜欢这首歌。
……
我边唱着歌边紧跟胡老师的步伐，一点儿也没落下，不知不觉中便到了山顶。
眼前的风景让我惊叹不已。石林遍野，依山拔起，石峰、石礅、石笋星罗棋布，远望似人山人海，战将如林，近观如飞禽走兽，仰卧曲立，千奇百怪，目不暇接，俨然一座“石林博物馆”。一幅幅美奂美伦的画卷展示在天地间，气势磅礴，令人叹为观止。众星拱月，千亩石林朝拜着坎子山的主峰，它巍峨、峻拔、直矗云宵。它是伟岸的男人，是凯旋归来的英雄，更是俯瞰江山的君王。我被大自然的神奇震憾，深深地爱上了坎子山。
我放眼望去，山风呼啸、悬岩峰高、石缝狭窄，而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却长出了一棵要我三合抱粗的大树！这棵崖缝里的大树如魔鬼般吸引住了我。我急步而去，反倒跑在胡老师的前面了。
我惊叹道：“啊！这么粗的一棵大树。”
胡老师说：“闺女，这是一棵千年的铁匠树。”
我诧异道：“千年？铁匠树？岂不是树精了？”
我从没有听说这样的树名，以为是铁匠栽的树。
胡老师被我的发问逗乐了，她笑着说：“树不会成精的，那是迷信。”
我搔搔脑瓜，咯咯一笑说：“胡老师，我看玄幻电影看多了。”
“闺女，不过，也有些神奇，走，我们去亲亲铁匠树。”
她拉着我沿着只有一脚宽的崎岖石径爬到铁匠树的根部。
叮咚——叮咚——叮咚——
伴着山风，和着白云，映着蓝天，一曲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天籁。
叮咚——叮咚——叮咚——
以铁匠树为琴，以铁匠树叶为弦，伴着沙沙的曲调，奏着大山的寂静。
叮咚——叮咚——叮咚——
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牛哞羊咩，唱着甜美幸福的生活。
我终于看到千年铁匠树的全貌了，树身沟壑交错、斑驳陆离，龟裂的树皮渗着晶莹的水分，在明媚的阳光熠熠闪光，黛色的、墨色的、翡翠色的、暗红色的杂夹其中。奇怪的是，铁匠树没有笔直的主干，从树干的根部开始，分裂出很多个枝干，枝干再生枝干，浓密的一簇，深绿带着锯齿的叶子密不透缝。站在其下面，鸡蛋大的天空被它遮蔽得没有一丝缝隙，俨然一把绿色的大伞，天然的“避暑山庄”。树下的悬崖硬生生地生一块三米见方的“天台”，可坐，可休憩，可欣赏远处的风景。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千年铁匠树根部的正下方有一石井，石井里水已注满，叮咚叮咚，荡着涟漪，一圈又一圈。
“闺女，这是神水泉，喝了它，百病除，长命百岁的。”
我笑笑，说：“这是真的吗”？忙用双手掬起几大捧，咕噜咕噜地喝下去，一股沁香浸入心脾，令我心旷神怡。
胡老师说：“闺女，这当然不是真的。坎子山是高山地区，常年缺水，这神水泉不论雨涝还是旱灾从没有断流过，若遇上旱年，孩子们都没水吃喝了，这是救命水。我和孩子们就来这里驮水，可以说，神水泉养活了一代又一代坎子山人，是坎子山生命的延续。”
水是生命之源。我突发奇想，说：“胡老师，这千年的铁匠树好似一位温柔的母亲，这神水泉就是她的乳汁。”
胡老师一拍巴掌称赞道：“闺女，你说得太好了，铁匠树就是坎子山的母亲，她的乳汁养活一代又一代坎子山的儿女。”
是呀，面对伟大、神圣、善良、无私的母亲，我心潮澎湃。铁匠树啊，你我相识，望你解我迷惘。悬岩峰高，有什么好，你却乐生其上？岩高千仞，峰立万丈，难道你不怕险峻？
燕雀不至，山鹰远望，难道你不嫌凄凉？悬岩之上，一尘不染，没有一撮泥土；天上下雨，顺岩流走，不存一滴乳浆。一无土，二无水，肥质从何而来；千百年，亿万年，你靠什么生长？岩石坚硬，你的根如何扎得进去；石缝狭窄，你的根怎能长粗长壮？不见你开花，也不见结果，靠什么繁殖？仅凭根系发芽，幼芽变成苗，竟儿孙满堂。你从石缝长出，枝繁叶茂，四季常青。你经旱魔蒸烤，枝干遒劲，绿叶更旺。山风呼啸，你婆娑起舞，掀起碧波细浪。冰雪覆盖，你朝气蓬勃，身披素裹银装。石峰老人，突兀严肃，冷面无情。经你装扮，灵秀俊俏，美艳无双。难道你服用了仙丹灵药？永葆青春不老。难道是你经受了十磨九难，炼就躯体如钢？问了这么多，你默不作声，只是点头微笑。我更迷惑，你亲身经历，为何不说端详……
我像入了魔症似的，痴痴呆呆地凝望着这棵千年常绿的铁匠树，心中发问，不停地念叨着。
胡老师看着我迷惑的眼睛说：“铁匠树，就是由铁浆长成的树，铁浆就是岩浆中的精华。铁匠树做的农具斧剁崩壑，刀削卷仞，是良木。坎子山的犁铧、犁耙、犁弯都是用铁匠树做的。”
郭老师的话语平淡，于我听来，肃然起敬，顿生敬佩之情。
日落西山，夕阳染红了整个坎子山，染红了我和胡老师。今天的收获真不少，我想我的作文课上有了绝妙的素材。
过了两天，村支书魏老爹到学校慰问，当然，也是为我这个城里的大学生接风洗尘。抽了个空隙，他把我叫到背地处，态度和蔼语言亲切。
“丫头，到我们这里来教书，让你受苦了。”
我说：“不辛苦，魏书记。”
他说：“丫头，胡老师在这里教了一辈子，早过了退休时间，可这里缺老师，她又回来了，坚守到现在，学校的事情，你要挑起重担。”
我点点头，突然脑子里又冒出一个问题：“胡老师的家在哪里？”随口说了出来。
“哎，说来话长，都怪我，不该让她来顶她爹的班。她本来可以跟着她的恋人去城里发展，可她留了下来，因为两人两地相距上千里，她的恋人最终抛弃了她，找了个城里姑娘。这丫头也是头犟牛，踏断门槛的媒婆都被她拒之门外。她说，山上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有了这些孩子，她不孤独，也不寂寞。就这样，她就未曾嫁娶。说白了，她就是一个孤寡老人。她的身体也不太好，患有高血压。你年轻，要勇挑到重担，帮她分担些担子。”
魏老爹拍了拍我肩膀，走了。
晚上，待孩子们都熟睡后，我走进了胡老师的房间。房间很简陋，却很干净。一张木桌子，几把木椅子，一张板床，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闺女，快来坐。”胡老师把我拉到床沿坐下。她挨着我坐下，我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温度，这温度像母亲。
“胡老师，您已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学校的所有事情都交给我去做。”
“是魏老爹给你嚼耳根子了吧，廉颇老矣，尚能吃饭，这学校的事情太多，你的肩头还嫩着，担不起来的。”
“胡老师，没事儿，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闺女，你会做饭吗？”
“只会煮面条。”
“难道你让孩子们顿顿吃面条吗？”
我无言以对。
“闺女，以后你就专心给孩子们上课，洗衣做饭的事儿就留给我。”
我点点头。
“闺女，我这一生没成家，也没有生育儿女，你就当我的闺女吧。”
我点点头，这段时日的相处，我早已默认了她这位母亲。
窗外，山风呼呼地刮着。是鬼旋风，似乎要把房顶掀翻。
“闺女，高山的气候就是这样，早晚温差大。山上人这样形容的：早晚飘雪花，中午穿背心。早晚你要多穿些衣服，若不嫌弃我，今晚就跟我睡，行吗？”
来到这里之后，最不习惯的就是晚上的山风，肆虐横行，惊涛骇浪般呼啸，像厉鬼，又像饿极了的恶狼，我每天用被子捂住我的头，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好的，谢谢胡老师。”
我睡在胡老师的脚头，感受到了她身体里温度，那种温度是母亲身上也有的。
每天，我认真给孩子们上课，带他们唱歌、跳舞、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课后，我和孩子们吃着胡老师可口的饭菜，学习更带劲。尽管这里自然环境恶劣，孩子们都在健康、快乐地成长，我也适应了这种异常艰苦的生活。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又充实地过着。
为了提高孩子们的写作水平，我让孩子们每天写日记，每周写一篇习作。孩子们自己想什么就写什么，不要拘于一格，要天马行空般的想像。魏怡欣同学写了一篇作文——《坎子山上有棵铁匠树》，真实、生动、感人。摘录如下：
我的家乡没有河流，我只有幻想大海；我的家乡没有平原，我天天仰望直矗云宵的坎子山；在坎子山上，有一棵千年的铁匠树。它是家乡的象征，象征着一种勤劳善良、不屈不挠、积极向上的精神。
铁匠树啊，悬岩峰高，你却乐生其上？
铁匠树啊，岩高千仞，峰立万丈，难道你不怕险峻？
铁匠树啊，燕雀不至，山鹰远望，难道你不嫌凄凉？
铁匠树啊，悬岩之上，你靠什么生长？
铁匠树啊，岩石坚硬，你的根如何扎得进去？
铁匠树啊，石缝狭窄，你的根怎能长粗长壮？
……
我一遍遍地发问，你只是默默无闻。
一阵风吹来，你沙沙作响，颔首微笔，似乎在说：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索取，而在于奉献。
我是一个凡人，在平凡中我看到了不平凡的精神，那就是坎子山上的铁匠树，它是我的榜样，值得我一生去学习。
……
课堂上，我把碰到的美景即感而发，讲景物的外在美，讲景物的本质精神，讲由景而发的感触。孩子们学得不错，作文水平提高得很快，从魏欣怡的作文便可见一斑，我甚感欣慰。
久涝必旱，前些时日，雨把屋子下得起了霉；这些时日，火辣辣的日头晒得坎子山的黑石头滚烫、冒烟。学校后的水窑已经干枯得起了皮，孩子们没有水吃了、喝了，只得去铁匠树下的神水泉端水。我和孩子们一早一晚用胶水壶神水泉端水。孩子们端水轻车熟路，都乐意做这件事情。大的孩子提两壶，小的孩子是一壶，而我这个最大的孩子（从小在县城长大，相对于他们而言，也可以说是在温室里长大，）只能提一壶，每个来回，累得汗流浃背。我和孩子们都体会到了劳动的快乐。去神水泉提水的还有村民，不过，当孩子们担水的时候，村民主动孩子们先打。为了多储蓄些水，给孩子们多腾出些时常的时间，胡老师每天上午、下午都要去背水。最近，我发现胡老师的身体有些差劲，走起路来慢腾腾的，饭做得有些磨矶。我心里不免生痛，就说：“胡老师，您在学校只管做饭就行了，谁让您去提水了？提水这事儿，你就甭操心，别累坏了身体。”
我说这话时，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
胡老师执拗地说：“闺女，没事儿，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管用。”
她说这话时，刚从神水泉背着一桶水回来了，累得背上的衣服尽是汗渍，脸上冒着豆粒大的汗珠，“高山红”红得如红苹果，特别是那鼻头上那点红色，附着了汗珠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滴鲜红的血。
我赶紧打了一盆凉水，让胡老师擦擦汗、冲冲凉。
胡老师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说：“不用了，闺女，水金贵着呢，是生命！快去给孩子们上课，我去做饭了。”她边说着边向厨房走去。
我感觉到她的步子缓慢，有些吃力，心里咯噔了一下。
下午，太阳依然毒辣，我和孩子们被火辣的太阳逼得缩在教室里，不敢在场上活动。上课时，我拿着牛铃当敲钟时，见胡老师佝偻着身子背着装有水壶的背篓去了后山。我知道，她的那种执拗劲儿就山上的铁匠树，能钻岩万丈，这就是她的坚守！我是劝不下的。山里的太阳正午时不是最毒辣的，而是午后的两点。坎子山脚下是一口锅炉，被火辣的阳光就是一口锅盖，把锅蒸成了一口红烫锅。远远望去，胡老师汗流浃背蹒跚着步子，蜗行在山路上，太阳把她晒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像一只黑色蚂蚁爬在茫茫的黑石头上，虽渺小但在努力地存在着。
太阳偏西，温度降了一些，这个时间是孩子们吃晚餐的时间，我带领孩子进了厨房。厨房有些闷热，灶台上什么也没有，冷火冰灶。以前这个时间，胡老师早把喷香的饭菜端到了桌上，正等着我们。我突然感觉不妙，胡老师下午午去后山背水，到现在还没回来，肯定路上发生不测。我急忙向后山的神水泉奔去，孩子们都尾随着我。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以前一个小时才能爬到铁匠树下，而今天我一口气跑到只用半个小时。胡老师静静地靠在铁匠树下，身边摆着两盛满水的水壶。
我急切叫道：“胡老师——胡老师——胡老师——。”
没有人应声。我以为胡老师睡着了，使劲地摇了摇她，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孩子们都急了，都大声地叫着，胡老师。还是没有应声。她的脸上很安祥。我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一惊，胡老师会不会……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胡老师的鼻翼下，没有一点儿呼吸。胡老师早已走了多时了。我的眼泪一下无声地流了出来。孩子们见我流下了眼泪，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哇哇哇哭了起来，喊着胡老师。可无论我们怎么哭喊，也哭不回我们的胡老师。
我模糊的眼睛瞅着了胡老师那红红的鼻头，这是病魔高血压夺去了她宝贵的生命。
我和孩子们的哭声萦绕着坎子山，久久不绝。朵朵白云挂在坎子山顶，像是苍穹为胡老师垂下的副副挽联。
我和孩子们的哭声惊动了魏老爹和坎子山四周的村民，他们纷纷赶来，看了那两只装满水的大胶水壶，明白了一切，都默默地流下了悲恸的泪水。
魏老爹蠕动着干瘪的嘴巴，说：“胡老师呀，让你多休息，你却一心想着孩子们，难道你不知道你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吗？乡亲们，把胡老师抬下山，我们要厚葬胡老师。”
一阵风吹来，铁匠树沙沙作响，它在为胡老师唱着悲伤的葬歌。
我突然从悲恸中惊醒过来，阻拦了正准备抬胡老师下山的村民，说：“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胡老师在坎子山坚守了一辈子，如扎根在岩缝里万丈的铁匠树一般，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永不改变，把她就埋在这铁匠树下，让她化作千万年的铁匠树，永远活在坎子山人的心中！”
魏老爹用他枯瘦的双手开始创着岩缝，村民们跟着他开始了，我和孩子们也开始了。我们用黑石头给胡老师垒起了一座壮观、结实的坟茔。
一阵大风吹来，吹来了一片片黑云，轰隆隆的雷声在坎子山响起。胡老师的精神感动了上苍，坎子山人的真诚打动了上苍，一滴滴甘甜的雨滴落了下来。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母亲来到了坎子山，说花了不少钱，托一个远方的姨父打通了教育局的关系，明天就可以回城了。我坚决不回去。母亲使劲拽住我往回走，而我的脚蹬着坎子山的黑石头上，纹丝不动。母亲拽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如那棵千年的铁匠树一般，扎根万丈岩层，矗立在那里，巍然高大，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母亲也拽不动我。
母亲急得哭了起来，大声叫道：“这到底是为了啥？”
我说：“阿妈，我已长成坎子山上的铁匠树，根扎进了万丈岩层，扎进了大地……”
（作者：王能伟，地址：湖北省十堰市郧西县东方商城小区4栋1701室，邮编：442600，QQ：357791903，邮箱：357791903@qq.com电话：18772910856）
简介：王能伟，湖北作家协会会员，十堰作协会员，郧西作协理事，江山文学网签约作者，出书《乳汁》（上、下卷）、《香椿树》（三卷）两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婆娘腿果》（四卷）等，作品散见于《长江丛刊》《湖北大众文艺丛书网络文学卷》《湖北基层文学丛书》《十堰作家》等。
坎子山上有棵铁匠树
导读：坎子山上的胡老师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山区的教育事业，如坎子山上高大的铁匠树，把根深深扎进岩缝，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不变。
这段时间，我很失落。清澈透明的河水变得浑浊，鱼儿没有了，枯枝败叶飘来流去，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捂住了脸，花草树木失去了颜色和味道，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萧条、寂寥，没有生机、活力。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刷着抖音，玩着游戏，来消磨命运的不公。
人生三大幸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老来得子。
春华正茂的我谈不上洞房花烛、老来得子。面对人生第一幸事时，黑色六月，我得了一场病，阑尾发炎了，切除，只得在病房里苦读，结果可想而知，名落孙山。我只得去高职求学，毕业后，我待业在家。好在国家政策好，人才招聘单位重在个人能力，招聘门槛放低了，只好文凭达到即可，逢进必考，以成绩论英雄。人贵在自知，我自知自己读的不是名校，只有埋头苦读全力以赴备考方可入编。这些时日，我虽说不上闻鸡起舞刺股悬梁，但也是三更鸡五更明地投入复习之中。
过五关，斩六将，我终于进入面试环节，最后以零点五分之差的成绩败下阵来，究其原因是我没自掏腰包参加考前面试培训。父母年事已高，为了把供完大学，已经花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母亲出门厚着脸皮堆着笑脸去借，硬生生地被我拽了回来。我说，只要我认真练习，一定会通过的。无奈，面试得经过专业化培训，我与它失之交臂。败了，败得很惨，三十人进入面试，二比一录取，我正好名列十六。
我之所以重视这次招聘，是母亲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感动了我。母亲说，你是我们家的独子，走远了，我和你父亲咋办？死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母亲把我叫“独子”，实际我是女孩，只不过她和父亲把我当男孩子养。父亲说，苗苗，哪儿黄土都养人，我和你母亲一把年纪了，你就在我们本地考个编，先去乡下锻炼两三年，等我和你母亲攒些钱财，再托托关系，把你调回县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多好。母亲年轻时输卵管堵塞，造成婚后不孕，直到过了三十去了医院无数次打通卵管后才怀上了我。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成了我出去闯荡的绊脚石。
人活着，总不能活在黑暗之中，灰色的日子总会过去。好一段日子过去了，我总算从心灰意冷的日子里缓过神来，母亲的泪流干了，父亲也不再叨唠了。我决定明天去远行，拾掇着我的行囊，电话响了。这些日子，我自知考败了不是什么好事，封闭自己，和同学、亲朋好友断绝来往，手机上没有信息，更没有电话。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而且还是个陌生的号码。
为了适应心情，我把手机电话换成了王泽峰的《行囊》：我要在明天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
等不到黄昏也等不到这里的秋天……每一个夜晚总是幻想着你幻想明天，凌晨的梦里倒映着你心底的思绪……出发的心情总是期盼中带着压抑……
难道是父母的说客？我的心颤了一下，此时，我最怕面对的就是年迈的父母，畏惧眼泪，畏惧电话。我摁下了拒绝键。
这电话也是个厚脸皮。我刚摁下拒接，眨眼工夫又回响起来：我要在明天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等不到黄昏也等不到这里的秋天……走来走去时间逝去……你的行囊还留下什么……
走来走去时间逝去，我的行囊还留下什么？猛然间，我竟发出了一声诘问。没有回答，只有歌声。我不得不接电话。
“是王洪苗同志吗？”
父亲王姓，母亲洪姓，我取二者之姓，加上家中的独苗，就取这样一个名字，可见我在这个家庭中的重要位置。
电话里的人把我称同志，这是谁的电话？心中迷惑，竟有些口吃：“嗯——嗯嗯——是——是的——”
“请你速到教育局人事股报到，准备体检。”
真是邪了门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让我去教育局报到、体检？我早已名落孙山，与这次教师招聘无缘了，前天教育局发的公示写得清清楚楚，录取名单以我为界，那界限台一根擎天柱横在我的面前，成了我的耻辱。难道是电诈？社区、村区、街道的广播天天吼着嘶哑的喉咙：谨防电诈，天上不会掉馅饼。电诈的核心是要电话要信息要银行卡号，而电话里只字未提，又不像是电诈。难道是打错了电话？嗯，这种可能挺大，如今是信息时代，按错数字看花眼的事情时常发生，我的手机经常来些陌生电话，接通后，对方听到我的声音，一声“对不起”，打错了。嗯，肯定是打错了。我继续收拾我的行囊。我的右眼皮突然居然跳动起来。母亲常说，右眼皮跳跳，喜事儿就来了。难道有好事来临？不会，这些天除了倒霉事儿一桩一桩地接踵而来，还有母亲父亲的叨唠。我活在阴暗的天空里，几乎没有一件好事儿。
母亲进来了，看着我拾掇的行囊，默不作声，脸上流着无声的眼泪。在教师招聘公告出来之后，她第一个给我通了电话，哭泣说父亲胃病又犯了，要我回来照看。我火急火燎地从大城市回到小县城，结果父亲挺胸昂步满脸堆笑在车站迎接了我。我发现我受骗了，但为时已晚。母亲唠叨起来，苗苗，你在外面挣再多钱也无用，因为钱是挣不完的，你在我们本地考取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对我和你父亲最大的孝顺。既来之，则安之。母亲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不得不接受现实，外面并非到处是黄金，硬生生的街道矗立的楼群倒是处处都有，但黄金少得可怜，并非遍地都是。我就安下心来完成父母的夙愿，做一个孝顺的女儿。
“苗苗，你刚才电话响了，谁打的？”
母亲阴沉着脸。
“一个陌生的号码，打错了。”
“哦，我还以为是教育局的电话。”
母亲佝偻着身子，她早知我已落榜了，却总希冀奇迹会出现，每当我电话响的时候，她总要过问了一下。
“阿妈，你说对了，是教育局的电话，不过，是让去体检的，肯定是打错了。”
母亲眼睛一亮，像是又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说：“苗苗，快拨回去，我问问。”
我无奈，马上又要去远行，这个时候不想与母亲发生口角，什么也没说，把手机递给了母亲。
“喂，是教育局的同志吗？请问找王洪苗有什么事儿？”
“王洪苗同志已被录取，请她速到教育局人事股填表，准备体检。”
母亲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毕竟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社会阅历丰富，镇静下来，说：“同志，你好，我是王洪苗的母亲，前些天已公示她落榜了，今天咋又被录取呢了呢？不会有诈吧？”
“阿姨，你说笑了，因为录取的人中有人体检不合格，按成绩依次递补，就轮到王洪苗头了。”
“谢谢局长谢谢局长谢谢局长……”
对方早已挂了电话，母亲还对着电话一个劲地感谢，且把一个办事员称“局长”，这就是她的处世哲学。她脸上的阴云消散了，继而代之的是灿烂的笑容，她丢下电话，一把搂住我，说：“苗苗，还收拾啥？赶快去报到。我家的苗苗真有出息，马上就成公家人了，端着‘铁饭碗’了。”
母亲喜出望外，整个身子溢着喜悦。
电话里的声音我听得模模糊糊，母亲异常的举动和言辞弄得我莫名其妙云里雾里。我说：“阿妈，去哪儿报到？”
“去教育局，你递补了。”
母亲的话语溢于言表，说得简洁干练。
递补！这真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如雨后的彩虹，绚丽多彩。我连忙去教育局报到了。真是世事弄人，经历悲伤失落欢喜之后，我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选岗的时候，公平公开公示，被招聘的老师依据成绩顺次选岗。我搭上的是末班车，当然是最后一个选岗，这意味着我选的岗位是所有人选罢之后没人要的地方，即是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
母亲说：“苗苗，别怕，哪儿黄土都养人，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想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才是一个‘苦’。”
我笑着说：“阿妈，你上过山下过乡吗？”
母亲嘻笑着说：“没有，电视上看到的。”
父亲说：“苗苗，别难过，就一两年的时间，最多三年，我和你妈卖房子卖瓦也会让你这‘末班车’变成‘领头燕’，把你调回县城。”
父亲的话我信，他和母亲的处世哲学很容易做到了这一点。热脸贴着别人的冷屁股的事儿我干不来，但他们行，只要能贴上，只要事儿能办成就行，还加上重谢。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为了庆祝我搭上“末班车”，父母特意在“好运来大酒店”包了两大桌，宴请亲朋好友。席间，我是主角，被父母和亲朋好友邀到上席。我受宠若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席。坐上席的感觉真好，所有亲朋好友，不论是长辈还是晚辈，都向我敬酒，以示祝贺。那种感觉有如君临天下的感觉，有些飘飘然了，心里暗下决心，一定不负“人民教师”这个光荣称号。在小学时，就有句高大上的名言“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写进我的作文。那时，也有过理想：长大后当一名老师，领着一群孩子在蓝天白云下学习唱歌做游戏。长大后，现实是一堵坚墙，生活的颠簸游离早已把心中那点想法打磨得不知去向。生活就是为生活而活着。而今，我却稀里糊涂实现了这个理想，得对得起良心，得对得起这个称号。
曲终人散，回到家里，母亲连夜给我赶缝棉被。白炽灯下，母亲两鬓斑白，她的眼睛已不再好使了，得戴上老花镜，被褥很厚，是新采的棉花。她说，那个地方是鄂西北的最高峰，虽没有常年积雪，但属于高寒地区，特冷，新采的棉花，暖和。她别一针，就用顶针狠狠顶一针，有些吃力。有时，用力过猛，顶歪了大头针，扎进了她的指头，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痛，用干瘪的嘴巴吮吮一下，接着进行。父亲也放下了他的追剧，在一旁帮衬着，搭把手。我伫立窗前，无心欣赏眼前的灯火，望着远方的群山，把思绪放飞到远方。
山路十八弯，最后弯上天。我背上行囊，背负着父母的希望和一腔的火热心情，去远方，去大山里的高山。我是一个诗意的女孩，车轮徐徐转动，别了，阿爸阿妈，别了，我的小城。客车渐行渐远，父亲母亲向我挥手。我的心情是火热的，望着渐渐隐没在人流中父母的身影，突然感叹，他们就是我心中的一座大山，没什么可怕的。我默默地念叨一句名诗：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
一路上，如果说小县城的天空是一把大伞，随着车轮的转动，这把大伞慢慢地收缩，筛子大草帽大葵花大，最后只有巴掌大鸡蛋大。客车起动时带着兴奋的心情，一路狂奔，师傅放着车载蹦迪，强劲的节奏，震憾着心灵，让血液汹涌奔流。山路像缠在大山身上的一条蟒蛇，越来越崎岖逶迤，越来越难行。客车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蜗行在山川之间。我的骨头已被颠簸得散了架脱了节，全身没一处好的，到处一阵阵酸痛。胸口不再是热血澎湃的歌谣，而是翻江倒海的呕吐物。哼，诗人真会煸情骗人，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都是些鬼编的哲理。眼前，我只相信，只有让脚更难走的路，只有让脚更难登的山。我的心里难受极了，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沟壑交错，川川相映，一阶一阶地升高，最后山峰直矗云宵。前面已没有路了，司机终于停了下来，熄了火，跳下车，甩了甩几下胳膊伸展了几下腰腿，最后长吐了一口气，嚷道：“到了到了，坎子山到了，都下车。”
车上的人到达终点的就我一人，师傅只所以如此大声嚷着，是因为我晕车晕得有些不省人事。我只得强撑着身子下了车。
师傅帮我把行李拿到了路边，又跳回驾驶室，发动了客车，随口甩出一句顺口溜：山挂云嘞云飘山，鬼不下蛋坎子山。他三两下调转了车头，一脚油门，嗡地一声，似一只马蜂，一溜烟儿向山下飙去。我很诧异，这师傅见着坎子山像见着鬼似的，一分钟都不想停留，溜得那么快。
早上出发时，我把这次出行当作旅游，特意戴了一顶旅游帽。我仰头看天，还没有巴掌大，只有鸡蛋那么大。面前一座黑黢突兀的大山堵住了我的视线，我不得不再使劲地抬头，终于看到山的顶巅，直冲云宵，山顶云雾飘飘，仙境一般。我头顶上的旅游帽却无声无息地跌落了下来。师傅的顺口溜烙在了我的心头，山挂云嘞云飘山，鬼不下蛋坎子山。山风呼呼地吹着，刀刮子，刮得我脸生痛。真是个鬼地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恶劣千万倍，我欲哭无泪，不再顾及母亲父亲的想法，反正脚长在我的身上，我的青春我做主，宁做城市里的一棵小草，也不愿做这山上的一棵大树。我急忙转身，大声叫道：“师傅叔叔，等等我，我要回去，别丢下我。”
客车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喊声也被山风刮得无声无息。父亲骗了我，说什么越艰苦的地方越锻炼人，实则越艰苦的地方越折磨人。母亲骗了我，说什么哪儿黄土都养人，这里的黄土只养黑黢黢的石头和刀刮子般的山风。选岗结束后，局长召开动员大会。会上，局长慷慨激昂，是金子哪里都发光，望你们扎根大山，奉献青春。局长的话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我也热情高涨唱着，我的青春无怨无悔，扎根山区，献身教育。局长更是个大骗子，金子在哪儿都发光吗？埋在了这黑黢黢的山石下，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也未必发得了光。他们都是大骗子，把我骗到这个天空只是鸡蛋大小的天空。我对着黑黢黢的坎子山，歇斯底里地叫着，我不干了，我要回去。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那悲壮的喊声绕着坎子山，在群山里回荡。我喊得嗓子冒了青烟，没有人理会。在城里，我早上还穿着单衣，此时，呼呼的山风把我刮得瑟瑟发抖。我很无助，一屁股坐在脚下光溜溜的黑石头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
“闺女，你是王洪苗王老师吧？”
猝不及防，我被一声和蔼的叫声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定睛看了看，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妇人站在我面前，后面还跟着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我问：“奶奶，是你在叫我么？”
“闺女，我姓胡，你叫我胡老师好了。孩子们，快叫王老师，这就是你们新来的老师。”
“王老师——王——王老——师——王老——师——”孩子们带着稚气的声音叫着。
我说：“小朋友们，叫我‘苗姐姐’好不好？”
“苗姐姐好。”
“苗姐姐好漂亮哟。”
“苗姐姐像百合花。”
“苗姐姐像仙女”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着。
“闺女，看把你冻的，来，快披上。”
胡老师把她的外套脱了下来，给我披上。我身上顿时有了温度，心里暖烘烘的。
“谢谢胡老师。”
我认真打量了一下胡老师。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憨厚、善良。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和蔼、温善的，富有亲和力；两鬓已经斑白，可见她经历了岁月的沧桑，脸上有着深深的沟壑般的皱纹，可见她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最可爱的是她的脸蛋，红红的，红苹果的那种红，红得特别红得可爱，让人难以磨灭。她脸上的红，不是害羞表现出来的那种红，是被这常年累月的山风吹红的，山风越大，她的脸就越红，就是那种“高原红”，或者叫做“高山红”。特别她的鼻头红得特别，火红火红的，火红的颜色上沁着汗珠，印着红色，闪光发亮。
一路上，我和孩子们说说笑笑。那些小机灵们抢着扛我的行李，爬山的功夫真是一个顶我十个。他们踏在黑石头上行走如飞，而我的两只脚不听使唤，身子总站立不稳，不得不学乌龟四只爪子爬着走。走在前面的孩子，迎着山风，喊着号子：苗姐姐加油——苗姐姐加油——
我累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了，还是赶不上这群小机灵。
“闺女，走这山路要有技巧，你看我是怎么走的？”
胡老师虽已年过花甲，可这爬山的功夫远超过了我。她总是走在我的前面，走走停停。只见她的双脚打横走，很轻松的样子。我再瞅瞅前面的那些小机灵，他们的脚都是横着走，身轻如燕。我学着他们走路的技巧，果然，两只手不必再着地了，身子稳当当的了。在孩子们和胡老师的激励下，约摸一个时辰，我终于爬到坎子山脚下的学校。胡老师帮我整理了床铺，我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四仰八叉地仰在床上。
“闺女，你好好睡觉，我去给做饭了。”
我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点了点头，便进入了梦乡。梦中，我梦到母亲，她正在厨房给做着最爱吃的饭菜。我也不知道我睡了多长时间，只感觉耳朵里痒痒，鼻头痒痒，脸蛋痒痒的，甚至腋下也痒痒的，像是有蚊子在叮咬。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拍打，眼睛却没有睁开的意思。
“孩子们，你们咋跟你们的苗姐姐玩起了搔痒痒的游戏，快停下。”
我听到了一阵阵咯咯笑的笑声。
“闺女，你一定饿坏了吧，快起来吃饭。”
胡老师把我叫醒了。原来小机灵们在用棉絮、狗尾巴草给我搔痒痒呢。我被孩子们拉着手去了厨房。厨房里有张大桌子，是孩子们的餐桌。我被他们拉到了上席。我推辞着说：“胡老师，这上席的位置是你的，我不能坐。”
胡老师客气地说：“闺女，你今天第一次来，是我们的贵客，这接风宴理应你坐上席。”
我推托不掉，坐到了上席，这是我第二次坐上席。饭菜很合口味，清脆香甜爽口，感觉与城里的菜味不一样，但我说不出来不一样在哪里。
胡老师一个劲地往我碗里搛菜，说：“多吃点，这里的菜都是农家粪种出来的，山高，生长期长，香着嘞。”
我边吃边点头，嗯，确实香，纯天然的高山菜，没有化肥农药。孩子们也吃得很香，吃罢后，他们都瞪着眼睛看着我吃。他们说我的吃相在些像三天没吃饭似的，我被他们的可爱劲逗乐了，烦恼和忧愁烟消云散了。不可否认，我有些娇气，这与我是家里独女父母掌上明珠有关。不过，我的适应性特强，刚刚还在掉鼻涕，这会儿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了，下午就进入角色，给孩子们上课了。我把孩子们按年级分成三个小组，培养小老师，我带大老师，大老师带小老师，课堂井然有序。
坎子山小学由于地处偏远，是一个教学点，全校二十二个学生，一二三年级一个班，复式班教学。胡老师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也是这个班的老师，更是孩子们的厨师。学校在坎子山脚下，四周的民居都是低矮的土墙房，由于地势的原因，民居并没有连成块，而是星星点点散落着。学校有十五个孩子住的较远，在学校住宿，胡老师又成了保姆。
周末，孩子们都回家了，学校只剩下我和胡老师了。
我缩在被窝里刷抖音，晨光透过玻璃窗户射进室内，红红的，暖暖的，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歌唱。我瞅了一眼窗外那个鸡蛋大的天空，蔚蓝蔚蓝的，没有一丝白云。今天是个好天气。
“丫头，今天天气好，我们去爬坎子山。”胡老师在我的门外叫唤着。
“好的。”我的心情兴奋起来，早就听说过坎子山朝秦暮楚，有着千亩石林。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上来，快速穿上衣服，跟着胡老师一起去爬坎子山了。
鸟儿欢唱，山风徐徐，阳光明媚，偶尔一两只野兔从路上窜到路下，还有山鸡低飞，咯咯地叫着，山的枫树红了，秋高气爽。我的心情也跟着一起高涨起来。
“胡老师，您在这坎子山上呆了多少年了？”
我无意间问了一句，没想到这句话却勾起了胡老师无穷的回忆。她那“高山红”的脸蛋在晨曦中越发红亮，闪烁着七彩之光。她娓娓道来她的故事。
那年，她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当了一辈民办老师的阿爹突然患病离去了，安葬罢阿爹，她就坐在这高高的坎子山，眺望远方的群山、蓝天、白云。放飞着她少女时代的梦想：走出这大山，去远方。正当她眼前浮现外面花花世界的时候，村支书魏老爹找上门来了，说：“丫头，你阿爹去了，村里的孩子没了老师，你就得去接你阿爹的班。”他边说着边把敲牛铃当（学校的钟）的铜锤递给了她。说罢，他就走了。她连想的机会都没有了，村里就出了她一个初中生，教娃儿们知识的重任非她莫属了。魏老爹根本就没有给推辞的机会。她少女时期的“远方梦”就这样破灭了。她走上三尺讲台，做起了娃儿们的“大姐姐”。谁知，她一站就是四十余载，从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站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婆了。闺女，我去年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可这山上没有老师，我一走，孩子们就没老师了，没老师了，他们就没有前途了。闺女，你是城里来的老师，有着丰富的知识，是这坎子山的希望。
我情不自禁地说：“胡老师，您是我的楷模，我要向您学习。”
胡老师一脸的沉重，半晌，她说：“闺女，称不上楷模，为人师者，是份良心工作，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可。”
我俏皮道：“胡老师，你真谦虚，你是名符其实的‘扎根大区，献身教育’的楷模，而且是一辈子，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的话在胡老师看来有些献媚的味道，但我却是发自内心的。
胡老师的脸上依然没露出半丝笑容，只见沟壑般的皱纹更深了，喃喃地说：“闺女，你会爱上这个地方的。”
为了打破这份沉重，我转换了话题，问：“胡老师，你的家在哪里？”
胡老师的脸色更沉重了，她说：“闺女，我没有家，学校就是我的家。”
今天，我的嘴巴咋了？问出来的问题，没有一个讨胡老师的欢喜，似乎都在揭胡老师的伤疤。我不再问一些我不知道的问题。
“胡老师，我给你唱首歌，好吗？”
“好呀。”
胡老师的脸上会展开来，并鼓掌激励。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家中无富贵，口袋无财宝，寒风终刺骨……”
胡老师跟我的节奏打起了拍子，她似乎很喜欢这首歌。
……
我边唱着歌边紧跟胡老师的步伐，一点儿也没落下，不知不觉中便到了山顶。
眼前的风景让我惊叹不已。石林遍野，依山拔起，石峰、石礅、石笋星罗棋布，远望似人山人海，战将如林，近观如飞禽走兽，仰卧曲立，千奇百怪，目不暇接，俨然一座“石林博物馆”。一幅幅美奂美伦的画卷展示在天地间，气势磅礴，令人叹为观止。众星拱月，千亩石林朝拜着坎子山的主峰，它巍峨、峻拔、直矗云宵。它是伟岸的男人，是凯旋归来的英雄，更是俯瞰江山的君王。我被大自然的神奇震憾，深深地爱上了坎子山。
我放眼望去，山风呼啸、悬岩峰高、石缝狭窄，而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却长出了一棵要我三合抱粗的大树！这棵崖缝里的大树如魔鬼般吸引住了我。我急步而去，反倒跑在胡老师的前面了。
我惊叹道：“啊！这么粗的一棵大树。”
胡老师说：“闺女，这是一棵千年的铁匠树。”
我诧异道：“千年？铁匠树？岂不是树精了？”
我从没有听说这样的树名，以为是铁匠栽的树。
胡老师被我的发问逗乐了，她笑着说：“树不会成精的，那是迷信。”
我搔搔脑瓜，咯咯一笑说：“胡老师，我看玄幻电影看多了。”
“闺女，不过，也有些神奇，走，我们去亲亲铁匠树。”
她拉着我沿着只有一脚宽的崎岖石径爬到铁匠树的根部。
叮咚——叮咚——叮咚——
伴着山风，和着白云，映着蓝天，一曲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天籁。
叮咚——叮咚——叮咚——
以铁匠树为琴，以铁匠树叶为弦，伴着沙沙的曲调，奏着大山的寂静。
叮咚——叮咚——叮咚——
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牛哞羊咩，唱着甜美幸福的生活。
我终于看到千年铁匠树的全貌了，树身沟壑交错、斑驳陆离，龟裂的树皮渗着晶莹的水分，在明媚的阳光熠熠闪光，黛色的、墨色的、翡翠色的、暗红色的杂夹其中。奇怪的是，铁匠树没有笔直的主干，从树干的根部开始，分裂出很多个枝干，枝干再生枝干，浓密的一簇，深绿带着锯齿的叶子密不透缝。站在其下面，鸡蛋大的天空被它遮蔽得没有一丝缝隙，俨然一把绿色的大伞，天然的“避暑山庄”。树下的悬崖硬生生地生一块三米见方的“天台”，可坐，可休憩，可欣赏远处的风景。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千年铁匠树根部的正下方有一石井，石井里水已注满，叮咚叮咚，荡着涟漪，一圈又一圈。
“闺女，这是神水泉，喝了它，百病除，长命百岁的。”
我笑笑，说：“这是真的吗”？忙用双手掬起几大捧，咕噜咕噜地喝下去，一股沁香浸入心脾，令我心旷神怡。
胡老师说：“闺女，这当然不是真的。坎子山是高山地区，常年缺水，这神水泉不论雨涝还是旱灾从没有断流过，若遇上旱年，孩子们都没水吃喝了，这是救命水。我和孩子们就来这里驮水，可以说，神水泉养活了一代又一代坎子山人，是坎子山生命的延续。”
水是生命之源。我突发奇想，说：“胡老师，这千年的铁匠树好似一位温柔的母亲，这神水泉就是她的乳汁。”
胡老师一拍巴掌称赞道：“闺女，你说得太好了，铁匠树就是坎子山的母亲，她的乳汁养活一代又一代坎子山的儿女。”
是呀，面对伟大、神圣、善良、无私的母亲，我心潮澎湃。铁匠树啊，你我相识，望你解我迷惘。悬岩峰高，有什么好，你却乐生其上？岩高千仞，峰立万丈，难道你不怕险峻？
燕雀不至，山鹰远望，难道你不嫌凄凉？悬岩之上，一尘不染，没有一撮泥土；天上下雨，顺岩流走，不存一滴乳浆。一无土，二无水，肥质从何而来；千百年，亿万年，你靠什么生长？岩石坚硬，你的根如何扎得进去；石缝狭窄，你的根怎能长粗长壮？不见你开花，也不见结果，靠什么繁殖？仅凭根系发芽，幼芽变成苗，竟儿孙满堂。你从石缝长出，枝繁叶茂，四季常青。你经旱魔蒸烤，枝干遒劲，绿叶更旺。山风呼啸，你婆娑起舞，掀起碧波细浪。冰雪覆盖，你朝气蓬勃，身披素裹银装。石峰老人，突兀严肃，冷面无情。经你装扮，灵秀俊俏，美艳无双。难道你服用了仙丹灵药？永葆青春不老。难道是你经受了十磨九难，炼就躯体如钢？问了这么多，你默不作声，只是点头微笑。我更迷惑，你亲身经历，为何不说端详……
我像入了魔症似的，痴痴呆呆地凝望着这棵千年常绿的铁匠树，心中发问，不停地念叨着。
胡老师看着我迷惑的眼睛说：“铁匠树，就是由铁浆长成的树，铁浆就是岩浆中的精华。铁匠树做的农具斧剁崩壑，刀削卷仞，是良木。坎子山的犁铧、犁耙、犁弯都是用铁匠树做的。”
郭老师的话语平淡，于我听来，肃然起敬，顿生敬佩之情。
日落西山，夕阳染红了整个坎子山，染红了我和胡老师。今天的收获真不少，我想我的作文课上有了绝妙的素材。
过了两天，村支书魏老爹到学校慰问，当然，也是为我这个城里的大学生接风洗尘。抽了个空隙，他把我叫到背地处，态度和蔼语言亲切。
“丫头，到我们这里来教书，让你受苦了。”
我说：“不辛苦，魏书记。”
他说：“丫头，胡老师在这里教了一辈子，早过了退休时间，可这里缺老师，她又回来了，坚守到现在，学校的事情，你要挑起重担。”
我点点头，突然脑子里又冒出一个问题：“胡老师的家在哪里？”随口说了出来。
“哎，说来话长，都怪我，不该让她来顶她爹的班。她本来可以跟着她的恋人去城里发展，可她留了下来，因为两人两地相距上千里，她的恋人最终抛弃了她，找了个城里姑娘。这丫头也是头犟牛，踏断门槛的媒婆都被她拒之门外。她说，山上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有了这些孩子，她不孤独，也不寂寞。就这样，她就未曾嫁娶。说白了，她就是一个孤寡老人。她的身体也不太好，患有高血压。你年轻，要勇挑到重担，帮她分担些担子。”
魏老爹拍了拍我肩膀，走了。
晚上，待孩子们都熟睡后，我走进了胡老师的房间。房间很简陋，却很干净。一张木桌子，几把木椅子，一张板床，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闺女，快来坐。”胡老师把我拉到床沿坐下。她挨着我坐下，我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温度，这温度像母亲。
“胡老师，您已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学校的所有事情都交给我去做。”
“是魏老爹给你嚼耳根子了吧，廉颇老矣，尚能吃饭，这学校的事情太多，你的肩头还嫩着，担不起来的。”
“胡老师，没事儿，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闺女，你会做饭吗？”
“只会煮面条。”
“难道你让孩子们顿顿吃面条吗？”
我无言以对。
“闺女，以后你就专心给孩子们上课，洗衣做饭的事儿就留给我。”
我点点头。
“闺女，我这一生没成家，也没有生育儿女，你就当我的闺女吧。”
我点点头，这段时日的相处，我早已默认了她这位母亲。
窗外，山风呼呼地刮着。是鬼旋风，似乎要把房顶掀翻。
“闺女，高山的气候就是这样，早晚温差大。山上人这样形容的：早晚飘雪花，中午穿背心。早晚你要多穿些衣服，若不嫌弃我，今晚就跟我睡，行吗？”
来到这里之后，最不习惯的就是晚上的山风，肆虐横行，惊涛骇浪般呼啸，像厉鬼，又像饿极了的恶狼，我每天用被子捂住我的头，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好的，谢谢胡老师。”
我睡在胡老师的脚头，感受到了她身体里温度，那种温度是母亲身上也有的。
每天，我认真给孩子们上课，带他们唱歌、跳舞、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课后，我和孩子们吃着胡老师可口的饭菜，学习更带劲。尽管这里自然环境恶劣，孩子们都在健康、快乐地成长，我也适应了这种异常艰苦的生活。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又充实地过着。
为了提高孩子们的写作水平，我让孩子们每天写日记，每周写一篇习作。孩子们自己想什么就写什么，不要拘于一格，要天马行空般的想像。魏怡欣同学写了一篇作文——《坎子山上有棵铁匠树》，真实、生动、感人。摘录如下：
我的家乡没有河流，我只有幻想大海；我的家乡没有平原，我天天仰望直矗云宵的坎子山；在坎子山上，有一棵千年的铁匠树。它是家乡的象征，象征着一种勤劳善良、不屈不挠、积极向上的精神。
铁匠树啊，悬岩峰高，你却乐生其上？
铁匠树啊，岩高千仞，峰立万丈，难道你不怕险峻？
铁匠树啊，燕雀不至，山鹰远望，难道你不嫌凄凉？
铁匠树啊，悬岩之上，你靠什么生长？
铁匠树啊，岩石坚硬，你的根如何扎得进去？
铁匠树啊，石缝狭窄，你的根怎能长粗长壮？
……
我一遍遍地发问，你只是默默无闻。
一阵风吹来，你沙沙作响，颔首微笔，似乎在说：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索取，而在于奉献。
我是一个凡人，在平凡中我看到了不平凡的精神，那就是坎子山上的铁匠树，它是我的榜样，值得我一生去学习。
……
课堂上，我把碰到的美景即感而发，讲景物的外在美，讲景物的本质精神，讲由景而发的感触。孩子们学得不错，作文水平提高得很快，从魏欣怡的作文便可见一斑，我甚感欣慰。
久涝必旱，前些时日，雨把屋子下得起了霉；这些时日，火辣辣的日头晒得坎子山的黑石头滚烫、冒烟。学校后的水窑已经干枯得起了皮，孩子们没有水吃了、喝了，只得去铁匠树下的神水泉端水。我和孩子们一早一晚用胶水壶神水泉端水。孩子们端水轻车熟路，都乐意做这件事情。大的孩子提两壶，小的孩子是一壶，而我这个最大的孩子（从小在县城长大，相对于他们而言，也可以说是在温室里长大，）只能提一壶，每个来回，累得汗流浃背。我和孩子们都体会到了劳动的快乐。去神水泉提水的还有村民，不过，当孩子们担水的时候，村民主动孩子们先打。为了多储蓄些水，给孩子们多腾出些时常的时间，胡老师每天上午、下午都要去背水。最近，我发现胡老师的身体有些差劲，走起路来慢腾腾的，饭做得有些磨矶。我心里不免生痛，就说：“胡老师，您在学校只管做饭就行了，谁让您去提水了？提水这事儿，你就甭操心，别累坏了身体。”
我说这话时，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
胡老师执拗地说：“闺女，没事儿，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管用。”
她说这话时，刚从神水泉背着一桶水回来了，累得背上的衣服尽是汗渍，脸上冒着豆粒大的汗珠，“高山红”红得如红苹果，特别是那鼻头上那点红色，附着了汗珠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滴鲜红的血。
我赶紧打了一盆凉水，让胡老师擦擦汗、冲冲凉。
胡老师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说：“不用了，闺女，水金贵着呢，是生命！快去给孩子们上课，我去做饭了。”她边说着边向厨房走去。
我感觉到她的步子缓慢，有些吃力，心里咯噔了一下。
下午，太阳依然毒辣，我和孩子们被火辣的太阳逼得缩在教室里，不敢在场上活动。上课时，我拿着牛铃当敲钟时，见胡老师佝偻着身子背着装有水壶的背篓去了后山。我知道，她的那种执拗劲儿就山上的铁匠树，能钻岩万丈，这就是她的坚守！我是劝不下的。山里的太阳正午时不是最毒辣的，而是午后的两点。坎子山脚下是一口锅炉，被火辣的阳光就是一口锅盖，把锅蒸成了一口红烫锅。远远望去，胡老师汗流浃背蹒跚着步子，蜗行在山路上，太阳把她晒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像一只黑色蚂蚁爬在茫茫的黑石头上，虽渺小但在努力地存在着。
太阳偏西，温度降了一些，这个时间是孩子们吃晚餐的时间，我带领孩子进了厨房。厨房有些闷热，灶台上什么也没有，冷火冰灶。以前这个时间，胡老师早把喷香的饭菜端到了桌上，正等着我们。我突然感觉不妙，胡老师下午午去后山背水，到现在还没回来，肯定路上发生不测。我急忙向后山的神水泉奔去，孩子们都尾随着我。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以前一个小时才能爬到铁匠树下，而今天我一口气跑到只用半个小时。胡老师静静地靠在铁匠树下，身边摆着两盛满水的水壶。
我急切叫道：“胡老师——胡老师——胡老师——。”
没有人应声。我以为胡老师睡着了，使劲地摇了摇她，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孩子们都急了，都大声地叫着，胡老师。还是没有应声。她的脸上很安祥。我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一惊，胡老师会不会……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胡老师的鼻翼下，没有一点儿呼吸。胡老师早已走了多时了。我的眼泪一下无声地流了出来。孩子们见我流下了眼泪，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哇哇哇哭了起来，喊着胡老师。可无论我们怎么哭喊，也哭不回我们的胡老师。
我模糊的眼睛瞅着了胡老师那红红的鼻头，这是病魔高血压夺去了她宝贵的生命。
我和孩子们的哭声萦绕着坎子山，久久不绝。朵朵白云挂在坎子山顶，像是苍穹为胡老师垂下的副副挽联。
我和孩子们的哭声惊动了魏老爹和坎子山四周的村民，他们纷纷赶来，看了那两只装满水的大胶水壶，明白了一切，都默默地流下了悲恸的泪水。
魏老爹蠕动着干瘪的嘴巴，说：“胡老师呀，让你多休息，你却一心想着孩子们，难道你不知道你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吗？乡亲们，把胡老师抬下山，我们要厚葬胡老师。”
一阵风吹来，铁匠树沙沙作响，它在为胡老师唱着悲伤的葬歌。
我突然从悲恸中惊醒过来，阻拦了正准备抬胡老师下山的村民，说：“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胡老师在坎子山坚守了一辈子，如扎根在岩缝里万丈的铁匠树一般，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永不改变，把她就埋在这铁匠树下，让她化作千万年的铁匠树，永远活在坎子山人的心中！”
魏老爹用他枯瘦的双手开始创着岩缝，村民们跟着他开始了，我和孩子们也开始了。我们用黑石头给胡老师垒起了一座壮观、结实的坟茔。
一阵大风吹来，吹来了一片片黑云，轰隆隆的雷声在坎子山响起。胡老师的精神感动了上苍，坎子山人的真诚打动了上苍，一滴滴甘甜的雨滴落了下来。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母亲来到了坎子山，说花了不少钱，托一个远方的姨父打通了教育局的关系，明天就可以回城了。我坚决不回去。母亲使劲拽住我往回走，而我的脚蹬着坎子山的黑石头上，纹丝不动。母亲拽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如那棵千年的铁匠树一般，扎根万丈岩层，矗立在那里，巍然高大，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母亲也拽不动我。
母亲急得哭了起来，大声叫道：“这到底是为了啥？”
我说：“阿妈，我已长成坎子山上的铁匠树，根扎进了万丈岩层，扎进了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