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梦见了父亲。一直以来,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是模糊的,甚至是空白的,可以说,空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一点儿墨迹。我竟然在梦中梦见他了,这简直是个奇迹。梦中的父亲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打着发油,闪光,脚上是三接头皮鞋,锃亮,打着领带,一副老总的派头。
我诧异,整个上午,脑子里都闪着同一个问题:梦中的人真是我的父亲吗?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白天为了生意东奔西跑,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却思念父亲?这是不可能的。况且,那是一个没有丝毫印象的人。我脑子有病吗?但我确确实实梦到了,梦中,那个人冲我笑,我也冲他笑。他让我喊他“爹”,我就莫名其妙喊他“爹”。他答应得很干脆,我心里暖烘烘的,我终于有爹了。
小时候,在伙伴的眼里,我是粒“野种子”,因为我没有爹。他们叫我“野杂毛”,我只得忍着受着。我问母亲,母亲只是抹泪。她纤瘦的身子颤抖着,我的心发颤,不再忍心追问下去。后来,听邻居李婆婆私下给我透露了些风声,说我阿爹在我一岁时在煤洞子挖矿,煤洞子塌方,整个山都陷下去了,阿爹被埋在了远方。一岁的我不知高低不知水烫,哪来的记忆?真是可笑,我居然梦里梦到父亲了。我怀疑我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但妻子证实了,她听到了我梦中呓语,连声叫着“阿爹”,是她把我从梦中叫醒的。妻子发问,春生,你有阿爹吗?我咋没见过?春生是我的乳名,春天生的,就叫春生,山里人都是这样取名的。我嗫嚅着:我都没有印象,你怎么可能见过?有一个铁打的事实:我不可能是石缝里冒出来的,或是土里钻出来的,是生命,都有其根源。
母亲不容易,硬是肩头扛一个背上驮一个怀里抱一个把我们姐弟仨儿拉扯大。
俗话说:靠山吃山,临水吃水,庄稼人靠的是黄土地。山里的土地贫瘠,全是坡地,没有机械耕作,全靠肩扛背驮。母亲娇小的身子逐渐强大、伟岸起来,没日没夜地干活。为了养活一家人,为了供我们姐弟三人读书,母亲不仅把分咱家的土地打理得紧紧有条,而且还多垦了几亩地。好在我们姐弟三人都听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都是干活的好手。我最小,家里的三头猪是我包揽了,两个姐姐放学之后都奔向地头帮母亲干活。沟里人啧嘴说,王椿香是个男人,俩女娃儿也成了男人,一家的男人。母亲硬生生地把我们姐弟三人供到了大学,毕业后我们在城里工作,落了户,成了城里人。
椿树沟是我的家乡,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沟,狭长狭长的,似一斧头在崇山峻岭中劈下来的。沟底有股清溪,日夜潺潺地流着,被滋润的香椿树,高大、伟岸,年年生出嫩嫩的香椿芽,清甜爽口,是城里人的美食佳肴。我家门前延伸至沟底有几十颗香椿树,正值壮年,每年春季,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三人采摘,然后淖水、腌制、晾干,驮到街上去卖,收入很大一笔钱。母亲腌制的香椿芽没驮到街上,就被路人闻到了香味,一扫而光。母亲清秀、干练,小巧玲珑,天生一副美人胚子,犹如沟里的百合花,大美人一个。母亲身上女人的体香,加上香椿芽的浓香,使得沟里沟外的人忘记了她的真名,都叫她“椿香”。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只知道她叫王椿香。这些年来,我和大姐、二姐家里的储藏室一直都有着沁香的香椿芽。
母亲不愿意来城里生活,为此,我和大姐、二姐颇费了一番脑筋。
几年前,母亲破天荒地从椿树沟来了城里一趟。当她穿着粗布衣、千层底站在我面前时,腰上还系着根腰带,一副山里人的打扮。我很惊愕,又喜又羞,喜的是母亲终于开窍了,肯到城里来了,羞的是她如此的打扮确实让我这个体会的城里人感到汗颜。母亲不会按电梯,站在楼房底下就嚷着,春生,下来,娘有话对你说。幸好,我家住的楼层不高,五楼,她尖而细的声音震得阳台上的玻璃哗哗响。我慌忙跑到楼下。母亲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阿娘,你咋来了?”
话说出去了,我才发觉自己说了一句多么愚蠢的话,收也收不回来了。
母亲把眼一瞪,目光中有些怨气,似乎在说,我不该来吗?
我忙改口说:“这么早,还没吃饭吧?”
“吃过了。”
母亲把她手中的包裹递给我,不用猜,那是我最爱吃的香椿。
“走,阿娘,去吃碗面。”
马路对面就是面馆,我接过包裹,拉着母亲去对面的面馆。
母亲纹丝未动,执拗地说:“春生,阿娘吃过干粮了,快,跟我回去,家里有大事儿。”
我心里一惊,母亲说家里有大事儿,就是有大事儿,这是肯定的,不容置疑的。
“阿娘,啥大事儿?不耽搁你吃碗面的时间。”
母亲第一次来城里,我总不能让她啃着自己的干粮再回去。我执拗地拽着她向面馆走去。
“春生,我哪还有心思吃饭,你赶紧跟我回去,不然……”
“不然?怎么了?”
“你就永远别再想吃沟里门前的香椿芽了。”
母亲的话确实有些吓人,像是在跟我诀别,又像是再跟我永别。我快速将包裹拿回家,又折返下楼,和母亲一起回椿树沟了。
道路有些崎岖、逶迤。一路上,我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专注开车。母亲的脸上挂着阴郁,自小到大,母亲虽为女人,娇小玲珑,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永远是一个大男人,如沟里峻拔的群山,巍峨、雄伟而高大,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吐口唾沫是枚钉,我和大姐、二姐只有俯首贴耳听的份儿,不容我们争辩。当我们姐弟三人都在城里落户之后,经过商议,决定将母亲接到城里来住,享享清福,安享晚年。当我把意见说给母亲后。母亲听了,果断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儿,我离开椿树沟,咱家的土地咋办?咱家的香椿芽咋办?咱家猪圈的猪咋办……她的嘴巴如竹筒子倒豆子,一下子全倒了出来。我说,阿娘,沟里的地不种了,我和大姐、二姐还养活不了你?倒是香椿芽、土猪肉、土鸡蛋没有了,我可以到采摘的季节时回去买一些,保证够你吃。母亲翻了几下她的眼睛,说,城里的粮食都是化学肥料,满口的尿素味儿,吃了败坏身体,还有那香椿芽、土猪肉不是自己亲手做的、喂的,就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再说,来了城里,我住哪儿?和你们一起,你们姐弟仨不说,但姑爷、媳妇心里会乐意吗?母亲的态度很坚决。我说,阿娘,你若不愿意跟我们住在一起,我在外面给你租间房子不就行了,再说了,眼前我姐弟仨日子都好过了,不缺那几个钱儿。母亲说,春生,你咋糊涂起来了?有几个钱儿,就不知勤俭了?孙儿、外孙都在慢慢长大,大把大把花钱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母亲说得条条在理,我拗不过她,只好作罢。沟外的路都是早年铺的水泥路,有些破烂不堪,沟里的路都是泥土路,泥泞难行。母亲坐在副驾上,神情如我一样专注,生怕出了岔子,倒没叨唠她口中的大事儿。
车子蜗行了两三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家门口的沟底。沟里萧条、颓废,大部分庄户都搬到了沟外,还有部分贫困户也被安置到沟外去了。我们家出了三个大学生,都在城里落了户,不属于贫困户范畴,没有安置房。沟里留下来的庄户极少,我家院落周围原有十几户人家,高峰期达到二十几户,而如今只剩下了两户。还有一户人家就是老铁叔。老铁叔姓李,是个光棍儿,早年养了两头牛,给沟里人犁地耕田,有铁犁、铁耙,沟里人就叫他“老铁叔”。老铁叔有个远房侄儿,是我的发小,叫“六指子”,其左手拇指畸形,无端生出个小指头,故得此名。老铁叔有点儿铁,铁公鸡的铁,抠屁眼吮指头,给人犁田耙地,算到几分几厘,是个爱财的主儿。就这样一个人,却把“六指子”当成亲儿子一样看待。他属于五保户,沟里分了安置房,他给六指子占着。他很勤劳,没日没夜地种地、捞钱,都给六指子存着,听说六指子城里的房子都是他掏腰包买的。如今,整条沟也不过十几户人家了,尽是些孤寡老人。母亲板着脸下了车,我也跟着下了车。我脑子里一团糊浆,迷惑极了,心里打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我深知母亲的艰辛,把我们姐弟三人拉扯大不容易,如今日落西山,不论她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顺者为孝。
老铁叔的家在我家的下边,三间土瓦房,没有抹白石灰,经过岁月的洗涤,墙体变得斑驳,黑漆漆的,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我家紧跟在他的屋后,坎上和坎下的关系。我家的房子与他房子有些不同,母亲爱美爱干净,用麦壳拌黄黏土把墙体抹了一遍,然后又抹上白石灰,房子在这片贫瘠、萧条的土地上格外耀眼,与母亲一般美丽,显得有些高大尚,更显得有档次、有品味。远亲不如近邻,我家与老铁叔的关系还是更亲密一些,老铁叔虽然吝啬,铁公鸡一个,对我还是法外开恩。在那个充满饥荒的年代,老铁叔摘到好吃的野果子,如五味子、八月拃、野海棠之类的,别人家的孩子是要不到的,但总是少不了我的。由于这种缘故,我对老铁叔格外亲热一些,老铁叔爱抽烟,成年后每次回去,总少不了给他捎条烟。
下了车,我从后备箱拿出了条烟。母亲见状,一把从我手上夺下烟,扔进后备箱,低声怒吼道,不许给,白眼狼。我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母亲这是怎么了?真是奇了怪了?以前不是这样的,每次回老家给老铁叔的“见面礼”,母亲是不阻拦的,也是缘于老铁叔家有耕牛的时候,对我家也是特别的照顾,除开我家,其他庄户是分厘不让,鸡蛋里算出骨头。我没有深究其缘由,沟里有传言,说老铁叔暗地里喜欢母亲,不如两家合一家。我想,传言早就传到母亲耳朵里了,但母亲从不为所动。我心里明白,母亲是瞧不上老铁叔的,对他的殷勤爱理不理,充耳不闻。不管怎么说,早年老铁叔对我家是有帮助的,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今个儿,她怎么这么绝情。我只好悻悻顺从了母亲的意愿。
我跟在母亲后面向老家走去,远远瞧见了老铁叔。他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像是上辈子欠了他屁股帐似的。
“铁公鸡,走,到地头去。”母亲的话语严厉,充满着威严。
到地头去?去干啥?母亲一生与土地为伍,以土地为伴,常年耕作在黄土地上,家里的土地都被她打磨得软乎乎,像刚出笼的馒头。我家黄土地的亩产量总比其它庄户的多产上一百斤。她爱土地胜过自己的生命,到眼前为止,我们姐弟三人家里的粮油都是母亲种出来的,吃着它,心里就有了家乡的味道。父亲不在了,我想,在她寂寞难耐的时候,她就在黄土地耕作。土地是母亲的终年伴侣。
我一脸的迷惑,热脸去贴老铁叔的冷屁股,厚着脸皮堆着微笑打着招呼:“老铁叔,最近身体可好?”
没有回应,一阵山风吹来,把我的热情吹得七零八碎。要是以前,他一定满脸堆笑,用他老牛般的声音回应着,哦,春生啊,回家看看,好呀,跟老铁叔唠叨唠叨。我递给他一支烟,点上火。他眯着眼睛吸着,很专注很过瘾的样子,是一种幸福。接着,他便有唠叨不完沟里的事情。
“去就去,正好也让春生看看,你就欺人太甚,霸道,老巫婆。”
前些天,老家下了场暴雨,是母亲嫁到椿树沟后最大的一场暴雨。暴雨如同一头魔兽,把沟里的土地冲涮出许多沟沟壑壑,泥石泥漫过了土地,使得沟里的土地面目全非。
“春生,这块‘牛肚脐’是我们家最好的土地,你可记得地界?”母亲指着屋后的黄土地问我。
我放眼望去,这块“牛肚脐”是我小时候经常劳作的地方,中间有块黑石头为界,右边是我家的,左边是老铁叔的,如今,左右两块沃地都被泥石流漫过,像一片汪洋大海,哪儿还有什么黑石头?
我说:“阿娘,就为这点儿地界的黄土地,专门去城里来回跑一趟,划得来吗?”
我又放眼望去,原来地界处挖出了几个大坑,看来,母亲与老铁叔早已大打出手,为此事儿闹得水火不溶的地步。就母亲那性子和脾气,肯定把老铁叔骂得狗血淋头。但老铁叔也不是个善茬儿,早年时,就因为他的暴性子,把到手的婆娘吓走了。我哭笑不得,母亲和老铁叔就为这点儿黄土地,至于吗?如今,时兴打工经济,沟里很少有人再种地了,大部分人都去城里务工,几天的工钱,就把一年的庄稼钱给挣回来了。
母亲有我在身旁,底气硬了些,腰板挺得直直的,斜睨着眼睛,不以为然地说:“春生,你咋这么糊涂?土地可是一生一世甚至几代人的事儿,不能丢,是庄稼人的根,铁公鸡想占咱家的土地,一分一厘都不能让,除非我死了,死后也不能让,土地是我们的根儿。”
老铁叔板着脸,更严肃了,说:“嫂子,不,王椿香,我早已让了一步,你不能得寸进尺。春生,你看,我记得黑石头原来在这个位置。”他边说边向比划着,指着最靠右的一个坑嚷着,声音如老牛般。
我顺着老铁叔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左中右各挖三个坑,就是不见黑石头。可见,母亲和老铁叔为了找出黑石头,还真费了一番周折。说实在的,此时让我判定黑石头在那儿,我还真不知道在哪儿。
“铁公鸡,明明是我让了一尺,你还真得寸进尺,恶人先告状,真是无耻之极,猪狗不如。”母亲边嚷边比划着说,原来的黑石头就在最左边。
看来,母亲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进城就为了这破事儿,就按她说的地界,也不就是一两厘地,这是何苦呢?公家倡导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沟里好多人家都退耕还林了。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今天让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充当包拯,给她断案。我哪有这闲工夫?有这大半天的工夫,我生意上的收入几乎就是她种这块地一辈子的收入。看母亲和老铁叔这架式,非要我断个明白,做个了断。
“春生,你看看你阿娘,越老越蛮不讲理,胡搅蛮缠。”
“春生,你看看铁公鸡,越老越是一毛不拔,抠屁眼吮指头。”
……
母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老铁叔的额头青筋暴起,针尖对麦荒,互不相让。
我暗暗叫苦,这黄土地似乎就是她俩的命根。这样下去,不仅伤了和气,而且还会伤人。母亲虽像男人,但终归是女人,真要动起来手来,还真不是老铁叔的对手。但此时不同有,母亲有我做靠山,手中拿着木棒,模来扫去。老铁叔感觉情况不妙,手里攒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一寸山河一寸血,开架一触即发。
这如何是好?我如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毕竟我是见过世面的人,灵机一动。
“阿娘,我饿了,你回去给弄饭去。”
“春生,就这地界,一厘一毫不能让。”母亲恶狠狠地说,指着最左边的土坑,给我下了死命令,然后离去。
地头只剩我和老铁叔了。我没有和老铁叔商议,等母亲走远了,我便掏出五张票子,塞到老铁叔怀里说:“老铁叔,别跟我阿娘一般见识,这点钱拿去买几条烟抽抽。”
老铁叔额头上的青筋缓和了,涨红了脸说:“贤侄,这怎么好意思,哎,就一两厘地,不要这么多。”
“老铁叔,就请你按阿娘说的地界修一条边界。”
“好的,我这就去干。”
老铁叔的脸色缓和了,又哼起了他那老掉牙的山歌,边唱着边往回走拿锄头去了。
世界的事儿,只要钱能解决的事儿,就不是难事儿。
我坐在地头儿,手抚摸着湿润而柔软的黄土地,眼前浮现出小时候在这里劳作的情景。渐渐的,我理解了母亲的心情。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下来,也是母亲第一次进城办的一件事儿。
又过了些时日。一天深夜,劳累了一天的我和媳妇缠绵一阵子后睡得正香,雷都轰不醒。手机响了,惊醒的不是我,而是媳妇。媳妇吵醒了我,唠叨起来。
“春生,你阿娘老了没瞌睡,吵着我们也睡不成,深更半夜的,是不是发神经的?电话一遍遍地打,你怎么不调成静音……”
媳妇唠叨了好一阵子,背对我而睡去。
我自知理亏,只好以沉默应对。醒来之后,我再也无法入睡,母亲从未夜半三更给我打电话,没事儿她从来不会打搅我的。我穿衣下床,来到客厅,把电话拨了回去。
“阿娘,什么事儿?这半夜三更的,明天天都不会亮了吗?”
媳妇把我唠叨了好一阵子,我把这怨气撒在母亲身上。
“春生,是阿娘,搅了你们睡觉,快回来,你老铁叔出事了。”
“呀,老铁叔出事了,与我何干?阿娘,你吃萝卜操淡心。”
“春生,不跟你说了,你快回来,我要去忙了。”
母亲说罢便挂了电话。我还有好多疑问没清楚,这深更半夜的,让我速回椿树沟,这发的是哪门的神经?我一百个不情愿,便把电话又拨了回去,我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母亲就是不接电话,这就是她的性格。无奈,事关老铁叔,我便想到了六指子。前些天,还与六指子聚过一次。那天,我从公司出来,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生哥”。我扭头一看,是六指子。六指子这几年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承包一些小工程,成立了劳务公司,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手里有了些存款。他很豪爽,说,生哥,好久不见,走,去喝一杯。他便拽住我进了一家酒店。本来我还有事儿,但盛情难却,更重要的是想与他聊聊老家的情况,特别是上次地界的事儿。人过半百,都有些怀旧。
“生哥,香婶子身体可好?”
“嗯,还很硬朗,她们这代人苦惯了,就是舍不得那点儿黄土地。”
“嗯,生哥,你说的不错,我老铁叔也是一样,就是一头犟牛,如今日子都好过了,也不缺那几个钱,让他进城享福,他却说,‘让他进城就是要他的命’,你看这话说的,让人听了就怵,就来气。”
“他们那代人无可救药了,顺者为孝呗。”
“生哥,我俩现在混得都不错,等闲下来我俩把沟里的路修修。”
“嗯,这是个好主意。”
我张嘴准备跟他聊聊上次回沟里调解地界的事情,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有说的意义吗?母亲离不开她的黄土地,老铁叔也高了不开他的黄土地。
这三更半夜的,六指子肯定在酣睡,这时候问事儿有些不合适,我迟迟没拨电话。思忖良久,事关老铁叔,我还是拨通了六指子的电话,没想到的是一拨即通。
“喂,生哥,有啥事儿?我正在开车。”
“哦,六老弟,我刚听阿娘说‘老铁叔出事了’,到底出啥事儿?”
“生哥,是的,老铁叔走了,我正往沟里赶。”
“老铁叔身子硬朗,能到哪儿去了?”
“生哥,你有时间吗?最好回沟里一趟。”
“嗯,好的。”
我已无睡意,六指子和我既是发小,又算是哥们儿,既然发话了,这点儿面子还是要给的。我立即下楼,开车上路。
一路上,我的脑海里总浮现出老铁叔的身影,老铁叔会去哪里呢?一个很健壮的人,出去几天不就回来了?六指子也是大惊小怪的,这深更半夜的,还去沟里找寻?嗯,不对,母亲的电话提到老铁叔,六指子的电话也提到老铁叔,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我的身子颤了一下,不敢往深处想了。
我心里有事儿,车也开得快一些,不一会儿,就到了沟里。刚到沟口,我就听到沟里传来锣鼓家什的敲打声,锣鼓声中夹杂着悲凄的孝歌。从小到大,我听过很多孝歌,都是一个调,歌词也是那几样。有一句进埋在我心底:说你死了就死了,死在三更鸡子叫。难道沟又死人了?沟里的人本来就不多了,又会是谁死了呢?我的心颤了一下,难道是老铁叔?不可能,前些天我还见他,不可能说没就没了。
我借着月光,远远望去,老铁叔老屋前灯火一片。直到此时,我才肯定老铁叔走了,永远不回来了,无声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流成了长河。
我快步向沟里走去,母亲早已嗅到了我的气息,在沟底等我,见我的到来,她悲凄的脸上挤出一丝线笑容,拉着我的手,显得无比亲热。我感觉到了她粗糙的手掌心的温度。
“生娃,你老铁叔走了有十几天了,身子都腐了。”
我惊愕,问:“阿娘,老铁叔咋走了十几天了才发觉?”
母亲的手颤抖了一下,低下了头,喃喃地说:“都怪我。”
从母亲的神情里我读懂了事情的原委。大概是从上次地界矛盾产生以后,母亲与老铁叔老死不相往来了,即使碰面,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母亲压低了声音说:“有十几天没见你老铁叔了,我心里犯嘀咕,这老不死的东西死到哪里去了?走之前也不吭一声,直到今天过晌,我从地头上回来,忍不住朝老不死的大门瞥了一眼,大门没上锁,半掩着,心里一惊,这老不死的难道不怕遭贼?我便悄悄地溜了过去,往大门一瞅,不瞅不知道一瞅吓一跳,老不死的爬在地上没有声息,身了生了蛆,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流了出来,哎呀,那惨啊——”
母亲脸上挤出的笑容没有了,继而代之的是泪水婆娑。
人死为大,活人是不与死人计较的。我受母亲的感染,泪水长放。沟底的溪流哗啦啦地流淌,也在为这暗淡的夜哭泣。如今,沟里的人是不大体检身体,一些要命的慢慢地爬上身也不知道,我想,老铁叔犯的病,要么是高血压,要么是心梗,一时半会便走了。
忙罢老铁叔的后事儿之后,我有些疲惫,疲惫中又多出一丝清醒。老铁叔走了,走得无声无息,老屋的院子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该怎么办了?我不敢往后面想。难道让母亲也走老铁叔的路?人老了,身上的“零部件”都老化了,说一口气不得上来就不得上来,连个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逝者已矣,两脚一伸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给活者留下口舌,更给亲人留下终身的遗憾。母亲接下来的路怎么办?该怎么走?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背水一战,卖掉老房子。说实话,眼前沟里的那几间瓦房送人都没有人要,更不用说卖了,可以说是一文不值,但必须让母亲知道老屋卖了,她没地方住了,必须进城,为了达到效果,我想到了六指子,想请六指子和我穿帮。
“六老弟,人死不能复生,老铁叔这么大岁数了,走得很安祥,没受什么磨难。”
月夜下,我安慰着六指子。
“生哥,你说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今天说没就没了,老铁叔可把我当亲儿子看待,可我却没有孝顺一天啊。”
六指子泪水涟涟,老铁叔的无声离去,终于触动了他的良心。
我的脸色更加凝重,眉头蹙成了一字。六指子看到了,看透了我的心事儿。
“生哥,老铁叔已经去了,我的脸恨不得找个地缝埋进去,没脸见人呀。香婶子,你可要多操些心。”
“六老弟,正要找你说这事儿,我想请你和我穿帮,把我家的老屋假买过去,让我娘死了这条心。”
“嗯,你的这个方法好,就这么着,没有了窝,香婶子肯定在沟里呆不成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六指子演了一出戏,当着母亲的面把老屋卖给六指子。当面点票子:五千元。
母亲急得干瞪眼,大声嚷道:“春生,你把老屋卖了,我住哪儿?”
我回答得很干脆:“阿娘,你到城里去住,这荒沟野岭的,老铁叔在的时候,还有个照应,如今,老铁叔不在了,你住这里,我心里放不下,你若和我住一起不习惯,就给你租个小房子住着,很自由的。”
母亲无言以对,转身对六指子说:“贤侄,你买这老屋干啥?”
“我想把这儿前前后后都栽上香椿树,腌制椿芽,贩到城里去卖。”六指子说,他的回答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母亲没有了退路,随我进城了。头十来天,一些乡里、故知、朋友相继接母亲吃饭,母亲像贵宾似的受到恩宠,不觉得寂寞。渐渐地,日子总要归于平淡。我把客房收拾出来了,母亲住了进去。
牙齿、舌头是近邻,总还有相互咬嚼的时候,儿子住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我忙于生意,早出晚归,家里相处最多的就是母亲和媳妇。如今婆媳妇关系最难处理,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媳妇是标准的城里人,生活习性、卫生习惯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月下来,媳妇娇妍的脸庞挂上了阴云,碍于我的情面,她一言不发,以沉默来抵触她不满的情绪。母亲的唠叨没有了,人变得木讷、呆板,常坐在那里发呆,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暗淡。难道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吗?我晚上回来得很晚,母亲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我回来,每次说着同样的一句话:生儿,我想回去。我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话里带着不满,说,阿娘,你是没吃饱,还是没穿好?或是倩倩(我的媳妇叫倩倩)对你不好?母亲听于此,连忙用枯瘦的手捂住我的嘴巴,生怕我的话被已熟睡的媳妇听到。哎,我忽略了母亲的感受,是的,在这个家里,或者这个对于她而言的陌生城市,唯有我和儿子与她存在血缘关系。她融不进媳妇的心里,媳妇也融不进她的心里,她有话只有对我说。无奈,我只好在外面给她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一有空,我就去陪她说说话,唠唠磕。母亲又活跃起来了。
有一次,母亲跟聊人死的事情。她说,昨天和门卫大爷聊天的时候,说如今城里有实行火葬,把身子烧成灰,没个全尸。我说,阿娘,人死万事空,还在乎那些干吗?阿娘说,这样说来是真的呢,我百年之年千万别火化,怕痛。我哈哈一笑,说,阿娘,不会的。阿娘的目光闪了一下,有一丝狡猾。我读懂了母亲的目光,城里都火化,你又不是市委书记、市长,能搞特殊化吗?就算是市委书记、市长,也不会搞特殊化,别敷衍我了。
母亲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我和六指子的公司。去了,她也不进公司大门,就在公司外面转悠。她脸上也风光无阻,觉得我和六指子都有出息。
母亲的生活安定了,我的心也就安然了,专心做我的生意。
昨天晚上,我梦见了父亲,心还在怦怦跳,未曾谋过面的父亲出现在我的梦里,是祥梦还是噩兆?我说不清楚。这会儿,眼皮又在打架,跳动得厉害。哦,是右眼皮。左跳财,右跳灾。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是从山里走出来的知识分子,当然信奉的是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卜卦、算命那一套歪理邪说。今天下班,我步行到医院的大门口时,见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头儿铺着卦相端坐在那里,许多病者在这里卜卦,预知生老病死。我竟停止了脚步,右眼皮依然跳得厉害,跳得我泪水在眶里打转,真是邪了门了。我站在一位白胡子老者面前。年轻人,来一卦,不灵不收钱。我漠然地点了点头。老者屏声静气,干瘪的嘴巴念念有词,清瘦的双手摇动着卦,随着一声开,卦子散落出来。我什么也看不懂。老者喜上眉梢,说,年轻人,你印堂饱满,面容红润,一切事情都会逢区化吉。我听了老者的话,付了钱,心中的忧郁缓解了一些。
这些天我实在太忙,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焦头烂额。一进家门,媳妇便笑盈盈地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脸上阴早就云烟消云散了,这缘于母亲不在家里了。儿子回来了,今天是周末。饭间,我总感觉缺点儿什么,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又好像什么也不缺。儿子突然说,爸爸,前些天我在学校门口遇上奶奶了。奶奶叫我“生娃”,你说好笑不好笑。儿子说这话时,媳妇在一旁猛地咳嗽了几声,儿子便不再言语了。在家里,儿子最听媳妇的话,媳妇也是老师,教导有方,儿子在校样样优秀,儿子的一切都是媳妇做主。儿子不说话了,我也不便插嘴,装作没听见,脸上挤出笑容,说,乖儿子,多吃点,长得壮壮的。我边说边搛了一筷子龙虾到儿子碗里。我表面很镇静,右眼皮依然跳得厉害。小时候,偶尔眼皮也会跳,母亲总是用她纤细的指甲一掐就好了,边掐边用清脆的歌喉唱着:眼皮跳跳,好事要来到,不是要升官,就是快要发财了,眼皮跳跳,那吉祥的预兆……我的心情也无限喜悦。
这些天忘记了一件事儿,就是没有与母亲唠磕了。母亲知道我忙,还没到下班的时候,她就离开了我公司的门口,独自回去了。儿子饭间的话又回响在我的耳旁,我心里一惊,母亲怎么会把儿子当作我呢?虽说儿子和我长得极像,但岁月留下的容颜有着天壤之别。难道母亲犯了老年痴呆?或者说是想我了把儿子当成了我?我不敢想像,总之,都怪我的疏忽,忽略了母亲的存在。饭后,我谎称公司有一个重要的合同要签,就匆匆地走出了家门。
我快步来到母亲的租房,房门锁着。我敲门,没人应,这个时辰母亲应该在家的,怎么会不在呢?会不会走丢了?最近,我无意间总听到或看到一些寻人启事,就是老人在大街走丢的情景。我额头上惊出了几滴汗滴,有些日子没看望母亲了,他什么时候走丢,我一无年知。我又敲了一阵子门,还是没有回应。这下了我真急了,一脚踹开了房门。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净洁爽,这是母亲多年的习惯。母亲不见了!我的脑袋如六月晴空的炸雷一下子炸开了,母亲去了呢?我急出了眼泪,母亲去了呢?昨晚的梦肯定是个恶梦,因为梦见了未曾谋面的父亲,真荒唐。我的心底急切地呼唤:母亲呀,你千万别出事儿。母亲啊,你在哪儿?天神庇祐,母亲平安。白胡子老者庇祐,母亲逢区化吉……
母亲会不会还在我公司门口转悠,我打的去了公司,在公司前前后后转了几遍,也不见母亲的踪迹。我失望透顶、焦急之极,希望地球停止转动,此时此刻多么希望母亲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突然想到六指子,母亲时常去六指子公司转悠。
“六老弟,见着我母亲没?”
六指子哈哈一笑,说:“春生哥,这些天把人忙糊涂了,你不打电话,我倒把这事儿给忘了,有十几天了,香婶子到我这儿来了,递给我一沓钱,说要回老屋的地契,你说这事儿,我怎么办?我哪来的地契?本来就是善意的谎言,我俩的穿帮被香婶子揭穿了,她有些气愤,转身离去,自此,再也没有来我公司转悠了,她肯定又回椿树沟了。”
我转忧为喜,只好母亲没事儿就好。我突然想儿子的话,前些天,母亲去孙子学校转悠,不是巧遇孙子,而是等孙子,孙子身上流着她的血液,她是向孙子告别的。我来不及细想,发动了车,一路狂奔向椿树沟奔去。
天上白云飘,地上鸟儿叫,沟底的溪流潺潺,空气清新沁肺,这里远离了尘世的繁华与喧嚣,没有五彩霓虹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歌舞升平没有世间邪恶,有的只是清纯厚重善良勤劳。我终于理解了母亲,母亲就是善良功劳清纯厚重的化身。远远看到老屋房顶炊烟袅袅,那是我久别的炊烟,心里热乎乎的,无比亲热。远远闻到香椿芽的沁香,沁入心脾,令人心旷神怡。远远听到鸡鸣狗呔猪哼,那是厚重的人间烟火交响乐,犹如天籁,声声入耳。这是人世间的世外桃园,母亲一生都没有离过的地方,花木树木鸡狗猪猫,蓝天白云黄土地,她都可以与它们唠磕,谈心事儿。
我快步奔向屋里,母亲正在厨房生火做饭,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阿娘,你咋不辞而别呢?可把我给急坏了。”
“啊,春生呀,回来也不提前吭一声,吓娘一跳。”
母亲的脸上闪现喜悦。她变了一个人,又回到了从前,精明干练,精神饱满、矍铄。是什么让母亲又回归了青春的容颜?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黄土地。它养育了母亲一生一世,母亲伺候了它一辈子,离不开它了。
母亲把喷香的饭菜端上桌,说:“今个儿咱娘俩儿喝几杯,”她从红薯窖里摸出一坛老酒,“春生,我要是跟你告别,你会让我走吗?今天还能在这里喝酒吗?你和六指子穿帮的事儿,我不介意,心意我领了。我生是这黄土地上的人,死是这里的鬼。我可不愿意在城里等死,最后火化,烧着痛不说,连个全尸也不留。”
母亲噼哩啪啦说了一大遍,事已至此,顺者为孝,我只有顺着母亲的意思说下去,“阿娘,你想呆在这里就呆在这里好了,只不过每天晚上要打电话给我报平安。”
“好的,春生,那就每天下午五点,你还没有下班的时间,说话方便,家里有婆娘,长着耳朵。”
母亲想得很周全,我点头应允。我吃喷香的香椿回锅肉,跟母亲碰杯。
午饭过后,我跟母亲说,我想沟里走走,拜访一下沟里其它十来户人家。母亲明白我的心思,说,去吧,都是乡里乡亲的,应该的。我便从车子后备箱里取出一些烟和酒,拜访的目的就是让这些人家经常到我家走走,和母亲唠唠,让母亲每天都活得开心、幸福,同时,母亲也有个伴儿。
下午时分,我拜访罢回到老屋,不见了母亲。母亲肯定去地头了,我便转悠到地头。母亲又把土地打理得清清爽爽,禾苗长得欢实。我不再阻拦母亲种地了,她种了一辈子地,自然是放不下的,这是她的宿命。
母亲看见我,向我招手,远远地叫着:“春生,快来看,看看阿娘在地界干了什么。”
母亲一脸的欢喜,有某种自豪感,又像是某种胜利感。
我远远地望去,在那块黄土地的上头和下头垒起了两座新坟,石砌的,水泥做浆,抹得很平整,且前后都砌了石堤,很坚固,即使爆发前些年的泥石流,也不会被淹没、冲毁。我纳着闷,村子谁又走了,一走就俩儿,且埋在我家的黄土地?母亲怎么会同意呢?
“阿娘,谁家老人又走了,埋在我们的地头?”
母亲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没有谁走呀?”
我疑惑着眼睛瞅着地头上一上一下的墓穴。
母亲明白了我的疑惑,呵呵地笑个不停。
我被蛊成了一团雾水。
“春生,那是两座空墓穴,上头的一棺是你阿爹的,你阿爹埋了煤洞子,留在远方,我就给他造了座衣冠冢,好呆在那边也有了个家。下面的那座便为我的,百年之后,丧事简办,你就把我埋进去就行了,也算是功德圆满、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活得好好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从小到大,我恐坟茔、墓地,因为它们是些不吉利的东西。
“春生,生老病死,是每个人必须去面对去经历的事情,没什么好悲伤的。”
“阿娘,你一定会长命百岁,活得好好的,不要去想一些身后的事情,不吉利,要活好当下。”
母亲依然呵呵地笑着。我以为母亲是为了缓和这悲伤的氛围。
“春生,你看,我之所以把你阿爹和我的墓穴一上一下地造好,正好造在我们家土地的地界上,我死之后,天天看着,任何人也别抢占去。”
这回,我真的啼笑皆非了,甚至有些怒意,说:“阿娘,你占着黄土地干吗?反正我这辈子是不种地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孙子也绝对不会回到沟里种地。”我一字一字地说着,说得斩钉截铁、干干脆脆。
“春生,话别这么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黄土地是我们的根。”
母亲说罢不再理会我了,劳作去了。
我怵在那里,望着纤瘦的母亲,望着那两座新墓穴构成两点一线的地界,望着那泛着熟悉味道的黄土地。
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
我的眼睛湿润了,母亲与黄土地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