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月明星稀,空气有些沉闷,石板屋里的五瓦灯泡照不出更多的光芒,昏暗一片,一具影子泥塑般地坐在那里,两个影子皮影般晃来晃去,不安而焦躁。远处,闪动亮光,有闷雷声滚动,有黑云涌过来,像是要下雨。
晃动的影子其中一个是我。今晚是个不平凡的日,明天我就要去千里之外的异地上大学了。对于我们这个封闭、贫穷、落后捆绑一体的穷山村来说,这是件光耀门楣的事情,我是这个巴掌天空里飞出去的一只金凤凰,村子里的树荫下、小河边庄、稼地里,到处都是对我的称赞声。对于我们王氏家族来说,祖坟上真冒青烟了,因为祖宗三代甚至十八代,没出一个天之骄子,我是第一个。今晚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三间石板里应该充满的是欢声与笑语,而此时,却如此沉闷,是空气么?是乌云么?是夜晚么……
晃动的另一个影子是父亲。父亲晃动的身影让我满心欢喜的心情烟消云散,晃来晃去,风吹草动,皮影戏一般,晃的我心烦意乱。真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有什么事儿?本来欢庆的场面让他糟蹋地一踏糊涂。昨天一大早,村支书李老爹怀揣一个厚厚的红包来到我家,他是来祝贺的,祝贺这条沟走出了第一个大学生。他把红包递到父亲手里,深情地说,俺们村在你家娃儿的带动下,以后将会走出一个又一个大学生,这是个好兆头,这是村上的一点心意,也是全村人的一点儿心血。李老爹走后,父亲的心情喜悦而又沉重,沟壑般的脸皮动了动,深遂的目光尽显沧桑。他用结满老茧的手指蘸了蘸嘴角的唾沫,打开红包,点着票子,数了一遍又一遍,整整一百张,很厚实的一沓。父亲的手有点颤抖,没走出过这条沟的他也许是他前半生见到过最多的钱。前些日子,他的脸堆满愁云,眉头蹙成“一”字,把家里的毛票全部数上也不过千把元。他整天为我的学费发愁,想出去借钱,可他是独苗,头顶的只是巴掌大个天,更没有亲戚朋友。村民的心意真是雪中送碳,解了我们燃眉之急。父亲的身影仍然在晃,真不知道他在晃什么!
另一个泥塑般的影子就是我的母亲。 她打小就有痨病,她的咳嗽声如羊铃或铜铃连成串,串到整条沟都成听到。而今晚打破常规,她却异常地抿紧了嘴巴,没咳嗽一声,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微闭着眼,父亲晃动的身影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她今晚坐在这里,只是为了明天为我明天的送行。
父亲晃动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 眼睛定格在墙角。我随父亲的身影,眼睛也定格在墙角处。墙角处的土墙爬满了蜘蛛网,漆黑的墙面经过岁月的洗涤有些斑驳,与地面接触处老鼠啃出的大小不一的洞穴,剩下的就是 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父亲的眼睛在杂物中搜寻着,搜寻着。我不知道他在搜寻什么,明天我将远行千里,在此之前,我也思考了无数夜晚,家里贫困,去大学之后,我将节俭,利用节假日挣得学费自食其力,也许一年都不会回家,不是我不想他们,特别母亲的身体让我特别担忧,但生活所迫无可奈何。今晚,父亲应该坐下来和我促膝长谈,谈家庭的情况谈心里话谈未来,可他自始至终都没安静过,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让我的心里窝着一肚子焖火无处发泄。
哦,那是一根光溜溜的扁担,是在父亲母亲肩头上晃悠了大半生的扁担,晃悠着五谷杂粮晃悠着喜怒袁愁晃悠着汗水晃悠着艰苦的日子。父亲怎么突然对这根扁担感起了兴趣?这根看似特殊实际上很普通的一根扁担,在沟里,家家户业内都有,它是村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没什么稀罕的。父亲拿起了扁担放在他驼起肩上,在堂房里来回走动了几圈,还左右晃动着。父亲难道神经错乱,得了臆症?我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俗话说,顺者为孝,我是家里的独子,打小都没有顶撞过父母亲,即使在叛逆期,我也没有惹他们生过气。明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在临行前,我能惹父亲生气吗?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背如驼峰驼起身子已经佝偻,这是生活、岁月的打磨。我能忍心诘问他吗?就让他如扁担一样去晃悠吧。我视而不闻,忍受着昏暗的灯光及沉闷的空气。
父亲晃悠了一阵子,感觉到扁担有些问题,立起扁担,伸出粗糙的胳膊上下丈量着,丈量了几下,摇摇头,自言自语着,不行,太长了,碍事儿。看着父亲这串动作、表情,我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最后,父亲的眼睛里洒出失望的目光,只得将那根光溜溜的扁担放回了原处,继尔又开始了他无休止的晃悠。我的心情被这晃动的人影子烦透了,吭吭地闷吭了几声,对着觉闷的空气发泄了一番。
父亲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母亲泥塑般的端坐在那里,我只得强忍着心里的不满,让父亲晃动着这沉闷的空气。突然,父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里闪出一道光。目光又转向了墙角,闪动着兴奋、喜悦。父亲真的神经了吗?墙角堆的就是一堆日常用的农具:叉锄、镐锄、钉耙、板锄、纤担、扁担等等。这些东西在他的手上摸了一辈子,摸得溜滑溜滑的,有什么好稀奇的?哎!父亲真是老了,一定犯了老年痴呆症了。他的目光盯在了一根短而丑的锄把上。这根锄把勾起了我的陈年往事儿。
这根锄把是棵千年崖桑做成的,是父亲在北山的悬崖上砍下来的,坚硬而结实,风吹不烂,雨淋不腐,更耐泥土里的酸碱浸蚀,百侵不烂,实属人间罕物。那年,母亲病了,家里的重担就落在父亲一个人的肩头。看着日渐消瘦的父亲,我想给他分担家务, 便起了辍学的念头。那天早晨,当父亲拧着这把千年崖桑的锄头时,我便立在了他的面前,鼓起勇气说,阿爹,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帮你干活。谁料,阿爹气得胳膊上青筋暴起,反抡起叉锄把,锃亮的千年崖桑朝我抡了过来。我很机灵,敏捷得一躲,躲过了千年崖桑。父亲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千年崖桑由于惯性被抛出了很远。咣当一声,撞击到屋前晒场边上的大青石上,紧挨着锄头处撞裂了。我自知自己闯了大祸,马上打消了辍学的念头,一溜烟地跑向了学校。远远地听到阿爹抛在我身后的一句话:万般皆下贫,唯有读书高。也就是父亲千年崖桑锄把抡醒了我,它就是父亲嘴抛出的那句话,一直激励着我努力学习,直至我榜上有名。我不知道父亲那天有没有去地里干活,但那根千年崖桑锄把是撞坏了,自此,那根撞坏了的千年崖桑锄把就被遗弃在墙角旮旯处无人问津。
父亲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走到墙角,拿起那根废弃的锄把,在结茧的手中反复抚摸着,像抚摸着一件珍宝,一段真情,一个处在襁褓里的婴儿。不,他是在抚摸过去的一段创伤,在他心中,他不该打我,应该和我促膝长谈,说服我这不听话的儿子。更让他伤心的是他摔坏了与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伴侣,在他心里,一件物件坏了,心里总是缺点什么,也许这点缺憾一直埋在他的内心深处,直至我考取大学,他心里有了些许欣慰——这根千年崖桑锄把摔得值,摔出了一个大学生。哦,我看出来了,他抚摸着光溜锃亮的锄把,就是在抚摸着我。明天就要远行了,他心里有多少的不舍、担忧、牵挂。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父亲竟然没有把锄把放回原处,而是放在了他常坐的椅子后背,他也坐了下来,锄把紧挨着他。我感觉到像我小时紧挨着他,那时候我是个乖巧温顺的孩子,是爹娘眼中的宝贝,我常粘着他们。哎,这把废弃的锄把难得父亲的青睐。
父亲不再转悠了,母亲不再咳嗽了,我也坐了下来。室内的灯光变得温和了许多,乌云散去,月明星稀,窗外金黄的稻子飘进了阵阵清香,一切又变得静谧、温馨。
“东子,明天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父亲的话打破了夜的寂静。
嗯,我点了点头。
母亲起身了,去了里间,把家里最值钱的一床棉花被子抱了出来,套进一个薄膜袋子,放在我的行李旁边,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坐下。她的一生都是这样,仿佛自己永远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夜已经很深了,父亲抿了抿干瘪的嘴巴,想说几句话,可他把到嘴边的话语又给咽了回去。此时无声胜有声,儿子大了,该出去闯荡,雄鹰总不会一直关在笼子里。他总是用他那种温善的目光瞅一会儿,又移开了,最后舍不得的丢下一句话:“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天还要赶路。”说罢,他起身进了时间,顺手把那根丑陋的锄把放在了我的行李包中间,母亲随之其后。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我的脑海里一直闪烁着那把丑陋的锄把,它的两端微微翘起,像父亲微微驼起的脊背,它记录着父亲的岁月、生活、风雨、沧桑。明天,孩儿将要远行,父亲、母亲将是那根废弃的锄把,被孩儿遗弃在这山旮旯里无人问津,想到这里,我的心猛地颤抖了一阵子。不知不觉中,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根丑陋的锄把,那根废弃的锄把应该早已抛弃,成为灶膛里的柴禾,早应该烟飞灰灭,而如今父亲不但没有抛弃它,而且把它放在了我的行李之中。父亲如此做,到底有什么用意?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想不透,一直缠绕着我,让我一夜昏昏入睡、迷迷糊糊。梦中,我又梦见了父亲,父亲一改常态,变得笑容可掬、平易近人,脸上也没刻着沧桑,他和我坐在屋前的香椿树下,银色的的月光如棉被般温柔地覆盖着小山村,一切都那么静谧,我依偎在父亲身旁,听父亲讲着一些妖魔鬼怪故事。父亲是只身逃荒过来的,所以我自打出生时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父亲绝口不提爷爷、奶奶的事情,他就充当了爷爷、奶奶的角色。香椿树的嫩芽散发着一阵阵清香,父亲的故事悬疑、离奇,让我如痴如醉,月色很美,父亲很美,父亲的故事更美。
我沉醉于甜甜的睡梦里,被父亲的叫声减醒了:“东儿,该起床了,否则赶不上客车了。” 父亲的叫声是低沉的,像是命令似的,看样子,父亲昨夜也是一夜未眠,而且早早地起了床,一直等我起来。我睁开眼睛,才发现红红的太阳在东边的山坳探出了整个头,忙穿好衣服下了床。父亲早收拾好了行装,就等着我出发。行李就是三大件,两个大蛇皮袋子装着被子及日常生活用品,一个带拖轮的行李箱。我用手掂了掂,三大件中,两个蛇皮袋子足有一百多斤,数行李箱最轻。望着这三大件,我心里有着千斤重担,犯着愁,该怎么办?对于我这个刚走出学校大门的学生来说,这三大件无疑是一座大山,堵住了我的路,父亲的背已成弓形,我不忍心让他驮着这么重的行李,在他面前,我若拈轻怕重,这就是不孝!我便主动走上前去,弯身去驮两大蛇皮袋子。在我身后的父亲一个箭步跨到了我的前面,阻止了我,说:“东娃,你只负责行李箱就行了。”我怔了一下,倔强地说:“爹,你老了,我年轻,还是我来。”这是我第一次关心父亲,也是第一次尽我的孝心。父亲的眼里闪出了一道感动的目光,继尔闪出一道狡黠的目光,说:“东儿,我早已安排好了,我挑着两个蛇皮袋,你拉着行李箱就行了。”他说罢,从行李的缝隙里拿出那根丑陋的锄把,将蛇皮袋上的麻绳往锄把两端缠住,任它东南西北风,也不会滑脱。他弯起强有力的胳膊掂了掂,轻言细语道,嗯,没有多重,说罢,弯下腰便挑起了两袋行李,很轻松地向沟外走出。我忙拉开了行李箱的拖杆尾随其后。
出了沟口,我和父亲便上客车,一路上我很轻松,父亲的后背汗湿了衣服。我不想让父亲再送我了,可他坚持要把我送到学校,轻松地说,不就是多一个人的路费,回来后爹多加两个班就挣回来了。我也就不再坚持了。我看到了他的脸上露出了幸福、欣慰的笑容。也许,在他的一生中送我上学是他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是第一次走出山沟沟去外面的花花世界,心里藏着更多的是喜悦、奔放,哼着小歌,欣赏着外面迷人的风景。父亲也是第一次走出山沟沟,他的脸上刻写着不安、担心、忧患,一声不哼,把所有的心思都深深地埋藏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客车蜗行过高山飞驰过平原挤入城市的楼群汇入人海里。下车后,我和父亲在人海中挤来挤去。只见父亲一只手捉紧肩上的锄把,锄把没有扁担那么长,两个蛇皮袋紧贴着父亲的前胸后背,任由人流冲来撞去,它们像两个保镖似的总不离父亲前胸后背。哦,我终于想到父亲昨天的忧忧虑,他在为今天的事儿末雨缪谋,没有挑中扁担,而挑中了这根锄把,看来他早已料到扁担长了不宜在人海中挤来冲去,只有这短粗的锄把正合适,将我和父亲紧紧地拴在一起。我拉着拖杆拖着行李箱,被人流挤过来撞过去,父亲腾出来的另一个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当成一个未长大的小孩子,生怕我走丢了。
终于走出了人流,走到了去大学宿舍的林荫道上。林荫道上行走的都是父母送子女上学的情景,有悲忧的,也有欢悦的,还有学长学姐们正在迎新,给新生做向导,还有些喜欢拍摄的同学正拿着手机记录着校园不同场面不同的风景。父亲的背上已经汗流浃背,像一汪湖水,中央水汪汪的,边缘已印出白色的盐渍,面对新老同学或陌生的面孔,他点点头憨笑着。我看穿了他的心情,他的一生与文字无缘,扁担大个一字他都不认识,头顶的只是山沟沟里的那方巴掌大的天空,外面的世界他没见,更不用说在这个充满知识、智慧的大学校园里,他感到何等的荣幸,这种荣幸源于我,我高考中榜他才有了这个机会。不,这种荣幸是源于他自己,要不是他一锄把打醒了,我不可能成为天之骄子走出山沟沟。我只能继续着他的命运,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耘着山沟沟里的一亩三分地。嗯,这份荣幸、自豪是他自己应该得到的。我理解了父亲。
父亲把我安顿下来之后,当天就沿路返回了山沟沟。
晚上,我闲下来了,便打开了手机刷着抖音打发无聊的时光。突然,我的眼睛定格在抖音中一个画面上。天呀,画面是近镜头拍的,是我和父亲的画面。画面是动态的,我和父亲并排走在校园里的一段上坡路上,父亲用锄把挑着两个沉重的蛇皮袋子,坚硬的锄把在他的肩膀上压出了一条深沟,他的一只手稳稳地捉住锄把,让两只沉重的蛇皮袋子永远处于平衡之中,另一只手伸出来,帮我拖着行李箱。画面里夹杂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湖北汽车工业学院的校园里,有一位伟大的父亲,他在自己负重的同时,还帮着孩子拉着行李箱,这就是我们的父亲,这就是伟大的父爱……
这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眠,脑海一直定格在这个画面。我忘不了父亲的锄把,这锄把就是沉重、伟大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