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块一亩三分地,先是爷爷的自留地。爷爷在这块黑土地上种上蔬菜,换来火柴、煤油、糖之类的紧俏物资,让他荣耀了一阵子,却也因此害死了祖爷爷,让爷爷受尽了屈辱;后来,这块地变成了一块黄土地,成了我家的责任地。爷爷想在地上为自己建一座“生茔”,却险些吃上了官司。不久,界浮公路扩修,我家这块地正好处于公路边上,我爹在这块地上建起了一栋楼房,开起路边餐馆,引发了一串串啼笑皆非的诨事;然而,这块地还没平静下来。富川市政府在这里建工业园区,我爹这栋小楼房影响园区现代化厂房的美观,领导逼着我爹拆除,房子又变成了一块金土地,从而引发一系列矛盾和纠葛,各方利益斗争,仍在这块地上演绎着……
黑土地
1
我是一亩三分地上的种,这是不能改变的,就像我的爹,不能改变一亩三分地的命运,我爹的爹,也是一样,他的命与一亩三分地相连着,像有一根无形的脐带连接着。
我爹叫方孝武,我爹的爹——我的爷爷,名字好听,叫方诚实。名字中的三个字都是一个意思。方正、诚恳、实在。我爷爷性格是不是这样呢?我不好说,但至少,我祖爷爷是这样对爷爷期望的。至于我爷爷辜没辜负祖爷爷的期望,我不评论,大家看了之后,会有一个公正的评价。这里我要先说的是,爷爷对一种东西是非常实诚的,那就是:土地——与我们一家命运相连的一亩三分地!
有土地,才能活命。我爷爷常这样对我爹说。爹呢?他也想学爷爷样子,这样对我说,可说了一半,就自己把下半句吞下去了。因为我爹发现,他与爷爷说话的语境不一样了。爷爷说这话时,有土地,能种粮,有粮食,能活命。我爹想对我说这话时,却变了,变成:有土地,能建房,有房子,能赚钱,有钱了,能过好日子。
现在,我们那里的土地很值钱。不对,不是土地值钱,是区位优势值钱!就好比,生在富家做少爷,生在官家当大爷一样。我们这地方正处于县城之郊——一个叫方家庄的自然湾。嗯,也不对,是机遇值钱!城市要发展,就得要土地。土地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自然它就值钱了。好像这也不对,难道说,同是土地,过去就不值钱吗?
应该更值钱,命比钱便值钱!
可我爹,却不敢接过爷爷“有土地,才能活命”这话。主要是我爹没悟出那个道道来——爷爷那时候是想从土地中“活命”;我爹是想从土地中活出个人样,活出个光彩来。
我爹应该是从1983年才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那一年,我们富川县的土地上发生了大变革,禁锢了大半辈子的农民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2月初的月亮,像一弯淡淡的蛾眉粘贴在天穹上,几片云彩托着她缓慢地移动。月光下的方家庄,恰似笼罩在蒙蒙的薄纱之中。村民们刚开完社员会,陆陆续续地回到家。回到家之后,仍然很兴奋,一家子人又围在一起,接着谈论今天晚上的会议:政府要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大家不懂这承包责任制的含义,只有粗浅的理解,说话也就直白:以后不搞集体化了;
田地都分到户了;
不吃大锅饭了;
自由了;
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了……
压抑了很久的农民,都舒出长长的一口气。
爷爷和我爹也在谈论着这个火热的话题:明天要分地了!
分了地我们得赶紧整出来,就凭我们父子这两双手,明年的收成少则翻一倍。爷爷抑制不住兴奋的喜悦心情。
爹,劳力与人口按四六比例,我们家劳力多,有点吃亏哩。
我算过,也不见得。爷爷不认同。
爷爷和我爹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竟然没有一点睡意。他们谈了一阵子,爷爷突然像记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急切地说:孝武,秃山坳上那一亩三分地,我们要直接承包过来。
那只是块三类硗薄地,分得到就分,分不到就让给别人。
不,我一定要承包下那块地。
我爹盯着爷爷看了好一阵:为什么呢?
那可是块宝地,我挂念十六年了。爷爷一脸渴望的目光望着我爹。
还宝地?我爷爷不是那块地送的命?你也吃过那块地的亏,真是肉骨头敲鼓——昏(荤)咚咚的。我爹重提起往事。
孝武,那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十六年前,一位姓向的风水师告诉我的,我留了心,一直没说。原本想把你爷爷葬在那里,可当时办不成,就没敢声张了,现在我想给自己选块归宿地。
什么风水啊?一直没听你说过。我爹有些不屑地问。
我怕你说漏嘴,一直没敢告诉你,现在只要把那块地承包过来,这事就成功了一半。明天我带你去看那块地的地形,只要我一点破,保证你相信了。
我爹默想了一会儿,说,怎么承包过来呢?找子儒叔公商量?
嗯,我也是这个想法,找你子儒叔爷,把那块地直接承包过来。爷爷说。
爷爷和我爹商量妥当,夜已经深了,村民们都已入睡。村庄里只有几个零散的窗户透出几点灯光,同时传出阵阵婴儿啼闹声,几只狗此一声彼一声地胡乱吠着。我爹和爷爷一起出了家门。爷爷反剪双手走在前面,我爹提着两瓶酒和一条烟跟在后面,悄无声息地穿过两条村巷,径直来到生产队长方子儒家门前。我爹轻轻叩门,爷爷则移步到窗户下,侧耳听:谁?房里传出男人的声音。
我,诚实。子儒叔,睡下了。爷爷低声应道。按方姓的排行:瑞子诚孝贤……爷爷要小方子儒一辈。论年纪,方子儒只比我爹大几岁。
诚实老哥,有事吗?方子儒以他儿子辈分敬称爷爷,明早说行不?
嗯,有点事哩,要不了多少时间,能不能……爷爷站在窗户下欲言又止。
好,就来。房里应着,继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爷爷迅速转身回到大门口。方子儒披衣开门,让我爹和爷爷进屋。三个人来到方子儒家的厨房,围着已经熄火的火炉旁坐下。方子儒拿起炉边的铁火钳扒开温热的炉灰,炉灰中还残存些星星点点的红火炭,一股温热的暖气先扑向脸庞,再暖进胸口。
子儒叔,我想承包秃山坳上那一亩三分地。爷爷先开门见山地说。
哦。方子儒应着没接话。
你也晓得,那块地对我来说是有特殊感情的,我真想死也死在那里啊。爷爷百感交集。
诚实老哥,我晓得你对那块地的感情,方家庄的人都明白。可今晚大会上已经定了规矩,抓了阄,排了号。俗语说,人平不语,水平不流。要是把那块地抽出来直接承包给你,肯定有人说闲话的,到时候,怕有人学着跟进呀。方子儒很是为难。
子儒叔爷,今晚我本不想来找你的,我晓得来了就要为难你了。可我爹硬逼着我来,说子儒叔爷哪像我是个木榆脑瓜子想不出办法,你子儒叔爷一定能帮上忙的。又说,这些年他就是为那块地才活下来的,如果我要是个孝顺儿子,就满足他这个愿望,我能不来嘛。来了,果真就给你出难题了。我做晚辈的,也不能过分让你难做,左是叔爷,右是爹,都是我要孝敬的长辈,总不能敬一个,难一个吧,是不?子儒叔爷。我爹慢声细语地说。
方子儒一边听着我爹说话,一边沉思默想着,等我爹说完,便无奈地说:诚实老哥,孝武贤侄,老话说得好:能得方便地,何须不为人呢。你们也参加会了,当着大队、小队干部、群众面定了规矩,叫我一个人也改不了啊,这事真是有些难办了?
子儒叔,牛有千斤之力,人有倒牛之方。相信你能有办法的。爷爷目光炯炯地望着方子儒说。
唉,真是为难,如果早两天说,这事还好操作,现在方案都定好了,大队知道,群众也晓得,让我怎么办呢?方子儒搔头弄耳的像自语,又像是对我爹和爷爷说。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阵子,方子儒皱了皱眉头,说:诚实老哥,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事要办,那你们就得吃点亏。秃山坳上那一亩三分地充其量是三类地,如果单独拿出来给你承包,那得按一类地,再加之大家也晓得诚实老哥与那块地的特殊感情,这样一来,大家也就没话说了,我也好做工作,你们看怎么样呢?
按一类地?那太亏了,按二类地行不?我爹抢着说。
方子儒没作声,默默地扒着炉灰。突然说:有点冷,升个火吧。
不用了,好晚了,不能多耽误你休息,按一类地就按一类地吧,只要能承包到手。爷爷果断地答。
爹,那是块什么宝地啊,不就是块硗薄地嘛,用一类地换,往后一大家子吃那黄土坷垃呀。我爹阴着脸说。
爷爷白了我爹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对方子儒笑着说:子儒叔,就这么说定了。
不行,宁弃千亩地,不吃眼前亏,我不同意用一类地来换。方孝武硬戗戗地说。
孝武啊,俗话说:吃一份亏无量福,失便宜处是便宜。这世事难料,现在田地不是又分到户了嘛,千金难买一个愿,你就遂了你爹的心吧。方子儒劝导说。
子儒叔,不要管他,他不换,我换。要不,就拿我和他娘的人口田来换,我们分家,我和他娘吃不饱不怪他。爷爷的话也是硬邦邦的丢出来砸得地面梆梆响。
哦,一崽一媳,分开家过日子,方家庄还没有过先例哩,你这是想叫人戳我脊梁骨啊。你把这事拿出来评评,看人家怎么说,什么破风……破地啊,要用一类地换,我看还是眼见的为实,耳听的为虚,爹,算了吧。我爹力劝爷爷改变心意。
你晓得个屁,硗薄地不能改造啊。人勤地不懒。子儒叔,你晓得的,前些年,我不是在那地上种菜,种出来的菜多好啊,吃不了,送到县城去换回的是紧俏货。能说那地不好啊,当年不也是一块黄坷垃的瘦地,只有二分来面积,我做了两年,把土壤改良,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黑土,这十几年来,没人用心耕种,那层黑土层让水冲走了。俗话说共屋住共屋漏,没办法。不过,只要人勤快,石头也能种出花来,是不?
诚实老哥,你说的也是实话,要不,你们先回去一家人商量好了再说,不要为一块地伤了父子情。方子儒又转过头来对我爹说,孝武,父子同心,黄土变金。不要吵闹,让一让你爹啊。
子儒叔,不用商量了,就这样说定了,那块地我死也要承包过来,我回去了,不耽搁你睡觉。爷爷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我爹也跟着一呼啦站起来,几步跨过爷爷率先开门走出方子儒家。
方子儒有些尴尬地站起来,紧随着爷爷后面出来,手扶着大门望着我爹和爷爷离去,嘴唇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声来,头不自主地摇了摇,关上大门睡觉去了。
2
回到家里,我爹和爷爷谁也不搭理谁,各自进各自的房里睡去了。
爷爷怎么睡得着呢,靠在床背上抽着旱烟,想着那块地:那真是块宝地呀,是搁在心里头十六年的梦啊!现在,随着年纪的增大,更加强烈地想要得到那块地了。真是感谢上苍,感谢祖宗显灵,这机会终于来了,能不让爷爷激动失眠。爷爷抽着烟,不时转过头看一眼身边已经熟睡的奶奶。爷爷并没有弄醒奶奶,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前些年,不知道闹什么事,搞得村里人都吃不饱。后来,政府在农村推行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三自一包”政策。村里人没心思去关注其他事,就看着能分一块自留地这一点好处。因为这自留地很实在,能种菜当粮食,填饱肚子,不挨饿。
这自留地虽然是分到各家各户,可以自耕自食,但有规定,只能种菜,不能种粮。粮食还是以集体形式耕种,再按工分、人口分配到户。这规定让村里人或多或少的有些失望,当时热腾的心,又冷了半截,好在这冷意中还是有一丝暖意——菜,也是可以填肚子的。
白天,大家要参加集体劳动,为社会主义大集体耕田种地,只能利用早、中、晚“三余”时间来种自家的自留地。这样,自留地肯定是离村子越近越好。方家庄队委会商议,决定把秃山塝的一部分地,拿出来分给社员做自留地。这里离村庄不到半里路程,又有山路通往富川县城。自留地以人口为基准单位,每人五厘面积,由生产队会计按户头先算好各家面积,然后各户抓阄定号,按号逐一往下分。
爷爷手背时摸了个尾号,一直挨到最后。
也许是分地时,皮尺放得松,算好的面积却差了二分,队长临时计划在另一块地的边角裁两分面积给我家。
爷爷想:那么大的一块地,就划一小列地角做自留地,无论种些什么菜,都像是个搭头,不好计划,又无法扩展。爷爷灵机一动,当场向队长提出,把秃山坳上那二分荒地划给我家。
爷爷说出这话时,所有参加分自留地的人齐刷刷地望着爷爷。队长更是瞪大眼睛看着爷爷半天没开口。当时的队长是方子儒的爹:方瑞法。
爷爷又重复一句:地角上搭一列怎么种菜,队长,你看,能不能把秃山坳上那块荒地分给我家作自留地?
这次,队长听得真切,二话没说,当即表态:行,不用量了,那块地全给你家做自留地。队长说得慷慨,但那块地充其量不过二分多面积,而且是块鬼不拉屎的黄坷垃瘦地。大家心里都清楚,暗骂:诚实呀,真是疯了,那地能种出菜来,活神仙下凡了。
自留地刚分完,我爷爷人还没回家,奶奶何春花就气忿忿地跑来了,半路上正好迎面碰上爷爷,奶奶当即劈头盖脸地开骂:方诚实,你这傻瓜蛋,你这手摸了臭屎,抓个尾阄,这还不说,还丢下好地不要,硬要秃山坳上那块荒山地。那还叫地啊,生产队都不准备种了,你要来种菜,能长得出苗子啊。
有话回家说,别在外面乱吠。爷爷低声吼着奶奶。可奶奶却越发来劲了,跳起脚来骂:方诚实,你怕什么,啊,我做贼不怕响的,那些个狗官,欺负你老实吧,拿一块荒地来糊弄你这傻东西。
何春花,你莫乱骂人,这地是我自己要的,不关别人的事。爷爷急张拘诸的样子说。
噢,你要的,你为什么要呢?不是地分不够了。那些当官的吃什么饭的,算好了的地,怎么就差面积了呢?还不是给他那些六亲八弟放了尺寸,最后让老实人吃亏……奶奶越说越难听了。
你胡说什么啊,跟老子回去。我爷爷拉着奶奶往家里走。
奶奶一边挣扎着,一边继续骂:方诚实,你这斫头鬼,我跟着你这斫头的,受气受穷,不值得啊。这地你给我退回去,不给退回去,今日我就找你死了算了,往后还有什么活头啊。奶奶骂着,当即又抢地呼天地哭了起来。
爷爷不再争辩,用他那铁钳子般的手几乎是将奶奶半拉半拖的拽回家,一进大门,便低吼:何春花,你不要泼妇样好不好,先听我跟你说,你真以为我傻啊,坳上那块地暂时肯定不敌下边的地,却是单独独的一整块地,要不了几个月我就能叫它变块好地。你看哪里的黄土亏勤劳人的。我们挑农家肥去把土壤改良了,再向两边一扩,不到一年,二分地就能变成一亩多地。再说,那地坎下面还有一口泉眼,一年四季都出泉水,就是大旱年成也干不了,种菜洒水不用挑,你说说,下边这些地能有这优势,他们就是有力气也使不开啊。你脑子怎么这样笨呢?不知道失便宜处得便宜啊。爷爷反过来数落起奶奶来。
奶奶听爷爷这么一点拨,默不作声了,抹了一把眼泪,剜了爷爷一眼,进厨房去了。
爷爷刚把奶奶安抚好,我祖爷爷已经进门了:诚实啊,听你弟说,你要了秃山坳上那块荒地做自留地,是吧。
嗯。爷爷轻嗯了一声。
诚实呀诚实,你真是太诚实了,那地能种出来菜啊。祖爷爷满是责言。
爹,你见过方家庄哪旮旯不长草的,能长草的地方,就能长出庄稼来。爷爷说。
能长草,不一定能长出庄稼,更长不出好菜。我种了几十年的庄稼,过的桥不比你走的路短啊。
人勤地不懒。我不信种不出菜来。爹,你不要为这事操心了,我晓得的。爷爷疏导着祖爷爷,爹,在我家吃晚饭吧,我让春花炒两个菜。
诚实,前些年的饥荒你就忘记了不成,这自留地种得好,能顶半年粮的。那块荒地能种出半年粮?俗语说得好,不听老人言,恓惶在眼前。你还想吃饭,我怕你喝粥都难,还是听我劝,找队里换块好地吧。
诚实,听你爹的,换一块。不知何时,队长方瑞法来到我家门前,接过我祖爷爷的话茬说,为了一块地,闹得你夫妻吵架,父子不和,我们心里也不安。刚才队委会商量了,瑞阳会计同意跟你换。瑞阳是15号,分在秃山塝上那块大地的中间两厢面积,是块好地吧。
不,不换。爷爷果断拒绝,队长,我答应过的事,就是堆屎我也吃了。
是呀,既然是队里分给我家的地,是好是坏,我们家认了。瑞阳叔爷,地,我们不换了。奶奶从厨房里跑出来接腔。
呵呵,刚才听你又哭又骂的,怎么一下子又变了,你吃了什么药呢?方瑞法正颜厉色地说,刚才寻死觅活不要这地,现在又要这地,这可不能由着你说了算。那块地,队里收回来。
那可不行,地分给我家了,我又没向队里说要调换,谁也没想收回去。爷爷急迫地说。
我可听不了你老婆那狠毒的骂。方瑞法丢下一句话扭头离去。
祖爷爷望望爷爷,又望望远去的方瑞法,有些无所适从,也转身默然走了。爷爷望着方瑞法的背影,一脸苦笑。倒是奶奶对着方瑞法的后背,高喊:瑞法叔爷,我可没骂你哩,我是骂我家诚实,手臭,摸了个尾阄,你千万莫往心里去,你大人有大量,莫跟我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啊。
方瑞法头也没回地消逝在村巷里……
3
太阳沉入山底,仿佛熔化成灰茫茫的暮霭,笼罩四野。方家庄也躲进了暮霭中,几点橘黄色的灯光,苍白无力地啃着团团的黑。
奶奶提着十来个鸡蛋,和爷爷一前一后出了门,穿过两条村巷来到队长方瑞法家门前。爷爷扬起手刚准备敲门,突然听到屋里有人说着话走向大门,爷爷灵机一动,转身拉着奶奶闪进方瑞法屋侧面的小窄巷里,隐藏在黑黢黢的巷角处,爷爷低声对奶奶说:瑞法家里有客人要出来。
不多时,果然听到方瑞法送客人出门:瑞阳弟,慢走啊。
好,回去,回去吧。瑞法大哥,诚实的思想你要做,明天我就去犁那块地了。
嗯,你去犁吧,我已经到诚实家当面跟他夫妻俩说过,你们两家的自留地互相调换。
那好。回去睡,明天还要起早安排生产。方瑞阳三步一回头地往自家方向走。
爷爷和奶奶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在门口的对话,爷爷很气愤,骂道:狗娘养的,瑞法还真要把那块地调换给瑞阳家。
肯定是瑞阳来找瑞法要求换的,瑞阳不是个好东西。奶奶轻声回答。
去不?爷爷轻问。
他们都说妥了,去,有用吗?
那就不去了,不去了。他娘的,瑞阳不是说明天去犁地嘛,老子今夜就去挖出来。爷爷咬牙切齿地说完转身往回走,奶奶随后紧跟着。
两人回到家,当即就拿起柴刀,扛着挖锄去了秃山坳上。
淡淡的月光,如纱似珑。
爷爷和奶奶先用柴刀将那块荒地上的杂草割了一遍,然后,爷爷抡起锄头挖地,奶奶躬身捡草屑,两人轮换着挖,实实地累了一夜,才将那块荒地翻了一遍,又均匀地分好沟垄,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爷爷放下锄头,蹲在地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望着已经整理出来的地,喜滋滋的,心说:哼,瑞阳、瑞法,你们说换就能换啊,老子偏来个先下手为强,看你们怎么办?老话说得好:判官还讲三分理。你们当着全队人的面分给我的地,却又想暗地里调换,说得过去吗?难道你们真不讲理了。
爷爷抽完烟便往村里走,他想:现在睡是睡不成了,要是睡过了头,误了出工,那就给瑞法、瑞阳他们把柄了,倒不如趁天亮前,挑两担土杂肥到地上。奶奶坐在地坎上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弯腰捡地上的杂草屑和石头。她把石头抛到山沟里去,将杂草屑铺开来,准备晒干后再烧成草灰做肥料。
爷爷回到村子,从家里拿了一担土筐,到村庄附近收捡牛粪、猪屎和一些土杂肥,装了满满两土筐,挑着往秃山坳上去。
晨曦初露,朝霞满天。
爷爷走到半道上,迎面碰上方瑞阳扛着锄头往回走。爷爷心中陡然感觉有些不尴不尬的,但表面上还是硬着头皮招呼:瑞阳会计,早啊。方瑞阳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与爷爷擦肩而过。
爷爷没停步,也没说第二句话,径直往秃山坳上走。刚到地头,还没放下肩上的担子,奶奶便迫不及待地说:诚实,瑞阳到地上来了,刚走,路上你没遇见他吗?
遇见了,我跟他打招呼,他没应,拉长着脸,一副气忿忿的样子。
能有好脸色嘛,他一百个心也没想到,我们已经把地整好了,他肺没气爆算是好的哩。你没看到啊,他望着我们整好的地,眼睛都要冒出火了,瓮声瓮气地问我,谁叫挖这地的?队长不是说这地与我家调换吗?我说,队里分给我家的地,谁答应过换了。
瑞阳脸都气白了,莫名其妙的骂了句:他娘的,作弄我啊。气呼呼走了。
别管他,地,我们整出来了,还能让给他不成,天下没这道理。爷爷一边往地上倒土杂肥一边说。
他肯定去找队长了。奶奶说。
瑞法能怎样?他先答应给我们家的,再说我们从始至终也没同意过调换。爷爷和奶奶你言我语地轻声交谈着。
方瑞阳从秃山坳上回来,直接去了队长家,在他家门口堵住扛锄头出来的瑞法:队长,秃山坳上那块地,你不是答应换给我家的,怎么又叫诚实连夜抢着整出来了。
没有啊!诚实连夜整了那块地?他娘的,诚实那东西,猾。瑞阳啊,我真的没有让他整那地啊。方瑞法手脚无措的不知如何解释。
队长,你也别这般做作,要不是你告诉他的,诚实夫妻怎么会夜里去整那块地呢?怎么晓得我今天一早会去犁那块地呢?鬼也不信哩,队长,你给他就给他呀,谁还敢反啊,可不能这般两面做人,糊弄我吧。方瑞阳不阴不阳地说。
瑞阳,我对天发誓,要是我叫诚实连夜整那块地,我不得好死,我全家死给你看。
队长,不要发这白眼誓愿。昨晚上村里有人看到我走后,诚实夫妻到你家找过你。瑞阳这话仿佛撮盐入火般,将方瑞法冤得暴跳如雷:瑞阳,诚实昨晚到我家来了,我遭雷打火烧。不信,我们现在就去找诚实夫妻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说着一把拉住方瑞阳抬脚往我家去。
方瑞阳用力一甩,挣脱了方瑞法的手:我没闲工夫去,不就一块荒地嘛,我本是看到诚实夫妻为这地闹得吵架,骂村委的娘,才好心想帮你队长解围,我是好心成了驴肝肺。说完转身走了。
方瑞法受了冤枉,心里憋屈得火冒三丈,三脚二脚赶到我家。爷爷和奶奶还没有回家,他便又火急火燎地往秃山坳上赶,半路上遇到我爷爷奶奶:诚实,谁让你们挖秃山坳上那块地的?我不是说过,你家的自留地与瑞阳家调换嘛。
瑞法叔爷,那地是分给我家的,为什么要与别人调换啊?人凭一口气,事凭一条理。我没得罪过别人啊,为何跟我家过不去?爷爷慢条斯理地回答。
你老婆不是骂人,不要这块地嘛。
我骂我家男人不行啊,那些个人招什么祸。这地分给我家的,谁也换不去,以为当了芝麻点官,就想随便欺负人啊。瑞法叔爷,你听着莫生气,我是骂那些想要我家这块地的人,不就一块硗薄地嘛,好说我还换,蛮来,我偏不换,猪尿泡打人不痛,气人!值得这么黑脸恶舌纠缠不休嘛。奶奶扯开嗓子喊。
春花,你也不要撒村骂街的撒泼了,谁叫你们夜里抢着整这地的。
没人叫啊。我们想,白天要出工,只有夜里有点空闲。咋,这也碍谁了?爷爷抢着回答。
我不跟你们争论了。这地你们整出来了,生产队还是要收回,队里给你们记工分。至于你家的自留地,生产队会另外调出地来给你们家。方瑞法说完黑着脸转身走了。
没有这个理,分给我家的自留地,又收回去,那把所有分的自留地全都收回去呀。今日我把丑话说在这,谁要来收我家的地,我这条命就跟他拼了。奶奶对着方瑞法后背叫喊。
爷爷与方瑞法他们僵了好几天,但我爷爷却没有闲着,每天收了工之后,就四处收捡牛粪、猪屎之类的禽畜粪便,积农家肥。晚上,抽空送一担到秃山坳上那块自留地去,改造土壤。
这日中午,方瑞法突然来到我家:诚实,乡里要在我们生产队抽一名水利建设施工员,队委会研究决定派你去。这活计轻省,主要是测测量量的事。
我不去。为什么派我去?既然轻省,你就安排别人去吧。爷爷当即拒绝。
队委会已经决定了,你准备下,带几件换洗衣服,一床被子就行了,其他东西工地上都有。方瑞法站在堂屋里说,他没有望一眼爷爷搬过来的椅子,更不要说坐了,只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他娘的,这不是报复吗?老子不去,老子就是不去,能把我吃了不成。我爷爷见方瑞法出了门,估摸着走远了,便在家里咆哮起来。
其实,方瑞法出了我家大门,并没有走远,在我家门前的稻场上静静地站了好一阵子,我爷爷在家里吼骂,他听得一清二楚,当即接住话茬说:不去可以,队里是不会安排你活路的,旷一天工,扣10个工分。说完迈开大步离去。
4
3月初的晚上,还有许些寒意。我奶奶穿一件蓝底白花夹袄,布纽扣儿,扣出细细的腰肢来,一件灰色裤子,两根布带从右侧腰肢处紧紧扎住,显出胸前圆圆的小腹。上身白花夹袄微微外翘的下摆,正好遮住灰色裤腰那三指宽的有些褪色的白粗布腰褊,一看就能辨出是从哪件旧衣服剪下来拼装的。这装束在乡村虽然普遍,但奶奶这样装扮却透出几分小家碧玉般的清纯。她提着十来个鸡蛋,轻脚轻手地去了方瑞法家。
方瑞法家在方家庄中段,连三间带边舍的瓦房,屋面是青砖墙,其余的都是土砖垒的。门口有一块方形稻场,稻场右边角有一棵苦楝树。我奶奶迈过门槛甜甜地喊了一声:瑞法叔爷,枣香叔婆,在家吗?
方瑞法和枣香闻声齐齐地起身,从边舍厨房里一前一后穿过走廊来到堂屋,满脸惊愕地看着我奶奶,尤其是方瑞法,目光闪动着说不出的惊诧和淡淡的惊喜:春花,嫁到方家庄来两年多了吧,真是没注意啊,长得这么漂亮哩。枣香笑着拉过我奶奶的手说。孩子都快1 岁了。枣香叔婆哩,还漂亮呢?我都被孩子磨得没人形了,满眼黑圈圈。奶奶笑眯眯地答着。
方瑞法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奶奶,那脸上散开来似雾似霭般的笑意,很迷惑。
枣香叔婆哩,春花不懂事,做了好些不知好歹的事,今日特来给您二老赔不是的,你们大人有大量,莫跟侄孙媳这晚辈一般见识。奶奶一边把鸡蛋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一边转头对枣香说。
看你这孩子,有什么事直说,你叔爷怎么会生你晚辈气嘞。枣香笑吟吟地答。
方瑞法心里明白我奶奶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又想说什么?但他做张做致地一直站着,故作高深地一言不发。
瑞法叔爷,你也晓得,我家孝武小,要人照顾,诚实在水利工地上,长年累月不能回来,家里家外靠我一个女人,又要看护孩子,又要出工,这日子没法子过啊。奶奶说着说着便泪水潸然,泣不成声。
瑞法,这是你不对了,诚实去水利工地,春花一个女人带个嫩孩子,怎么照顾得来啊,你安排个没成家的青年人去顶替诚实回来呀。枣香转头望着方瑞法吩咐道。
这事不好办啊,村委会研究定的,突然改变了,往后怎么领导别人呢。再说瑞阳总怀疑是我搞鬼让诚实连夜整了坳上那块地,对我意见大得很,如果我把诚实抽回来,他会怎么想,不更恨我了,以后我如何与他配合工作呢?方瑞法既像对老婆说,又像对我奶奶说。
春花家也是实情啊,总不能看着人家有难处不帮一把吧,你劝劝瑞阳吧。枣香说。
枣香叔婆,瑞阳会计这是要报复我家诚实,把他派出去做水利,家里顾不上了,自留地更做不成了,他这心安得毒啊。奶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
春花,还是先让诚实在工地上再做个把月吧,我慢慢想办法把他换回来,行不?方瑞法不疾不徐地说。
也只能这样了,春花,再苦再难也就个把月,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枣香转过头来劝导我奶奶。
多谢枣香叔婆、瑞法叔爷疼爱,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再苦、再累也只有日子了。奶奶转愁为笑。
奶奶高高兴兴地出了瑞法家,揣着欢喜往回走,迎面碰上了子和,他从井里挑水回:春花,今天这般打扮,蛮漂亮的,我都不认得了。
不认得,咋还叫出我的名字啊。奶奶笑着答。
穿再好衣服,还不是件衣服啊,真变得了人不成?春花,诚实出门前,去我家交代过,说你肩膀很少挑担子,怕你受不了这苦这累,要我尽量帮着你点。方子和笑答。
他倒好了,独个儿出去,自由自在,丢下我娘儿俩,弱的弱,小的小,弄口吃的都难得到嘴。奶奶说着泪眼汪汪的抽泣起来。
春花,莫哭,也不用怕,有你子和叔帮你,水,我给你挑回了,满满一缸,够你娘俩吃两天了。如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到后门喊我一声,啊。方子和说着大步跨过我家门槛。
子和叔,那怎么好嘞。
有什么不好的。家有患难,邻里相助。
唉,金乡邻,胜过银亲眷。我们与你家做邻居,真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啊。
看你说的,不花钱不弃财,就是个用力的事,别放心上,好好养孩子。方子和把水倒进缸,轻轻放下水桶,然后从身上掏出几张票:春花,这几斤糖票你先拿着,奶水不够,给孩子熬点粥,泡杯糖水贴补贴补。
子和叔,这,这,我,我怎么能要呢。奶奶说得期期艾艾。
拿着,莫乱说出去就是了,我在队里当保管,手头上糖票布票肯定比你家要宽泛些。方子和肃然厉色道。奶奶半推半就地接了,方子和转嗔为笑,随后转身打开我家后门,回他家去了。
方子和家就在我家后面,相距不到十多米远。爷爷上水利工程之后,方子和就开始帮奶奶挑水,干些重活,还时不时送些孩子吃的奶粉、藕粉,或孩子穿的衣服、鞋帽之类,刚开始,奶奶总要客气一番,渐渐的,奶奶就不再推来搡去了,好像心安理得的默然接受。
有了方子和的帮助,奶奶轻松了许多,没有了爷爷离家上水利开初的那些天,那样的艰苦和劳累,只是晚上有些孤寂和空落,无情无绪的茫然。
古语说了“男女手授不清”。方子和这样实心诚意的帮我奶奶,当即引来一些是是非非的议论,奶奶耳闻了一些。但奶奶不辩不骂,装着没听见,心里想:人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让那些人嚼舌头去。仍然做着自己的事。
方子和老婆肖细囡却没有奶奶这般沉得住气,时不时站在她家门前,指桑骂槐地骂几句。有一回,肖细囡骂人正好被方子和看到了。方子和当场骂肖细囡无事生非。肖细囡呢,好像得理不饶人似的,哭哭啼啼的,与方子和吵起来。奶奶心里无愧,听到他们夫妻吵骂声,当即就出去劝架:细囡婶娘,莫听那些流言蜚语,子和叔是受我家诚实之托,同情我个弱女子带个嫩孩子吃苦受累的,就伸手帮帮,你也看到了,子和叔到我家进进出出,没遮没掩,没藏没躲,坦坦荡荡的,你不要骂他了,以后,子和叔,你就不要帮了,也少去我家,避避嫌,免得给那些嚼舌头的有说是非的话题。
肖细囡突然不与方子和吵了,转过头来,望着奶奶,说:无风不起浪。他为什么有事无事的老往你家里跑,还不是想老牛吃嫩草,想喝你的骚尿,吃你的香奶啊。
肖细囡这话噎得奶奶涕泪交下,转身奔回家,一头扑在床上委屈得嚎淘大哭。
方子和看到此情景,吞声难忍气,上前抽了老婆两耳光:好个不知好歹不讲情理的女人!挨了打的肖细囡像只发情的猫,呼天抢地地嚎哭起来。两个女人,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哭得满庄生风。
这哭声吹进了祖爷爷耳里,祖爷爷心里突然就像长了毛似的,怪怪的很不是滋味。俗话说,是亲三分向。何况还是骨肉亲,断了骨头连着筋。祖爷爷便主动抛开了对我奶奶的成见和恩怨。其实,说恩怨,有点夸大了,只能算是过节——就是爷爷奶奶与祖爷爷和诚果叔爷分家时,发生的一些家长俚短的摩擦,祖爷爷一气之下,就很少去我家,更不与奶奶说话,尤其是诚果叔爷。但爷爷与祖爷爷和诚果叔爷还是有往来的。现在,他们耳闻奶奶的一些是非,当即就捐弃前嫌,隔三岔五跑到我家来,明着是说来帮奶奶,实质是来监督奶奶的。奶奶没做亏心事,当然也就乐享其成。白天出工,就把我爹送到祖奶奶家里看护,要有什么重活,就喊诚果叔爷帮忙,这回,奶奶真的是心安理得了。
5
男女之间的事,说来很奇怪,常会上演“无心插柳”的故事,两个人本来只是纯洁无瑕的友情,突然有人无意说成另一种关系,须臾间,双方好像突然被点醒了似的,就有了那层暧昧的“意思”。方子和与奶奶就是这样让人点醒的。那天,肖细囡一闹,方子和真的就有了那种想法。奶奶呢,心里也添加了那份防备。两个人再来往时,见面都客客气气,礼礼貌貌的。方子和开始主动寻着机会帮助奶奶,而奶奶嘴里说得像铁般坚硬,心里的抗拒却软绵无力,彼此心里似乎都那点“意思”,却谁也不说破,守着一份出山之水的感情。
奶奶被“奸情”之后,不仅方子和有了“想法”,方家庄至少还有两个男人也有这种“想法”。方瑞法就是其中一个。那天,奶奶去他家找他求情后,他就才有了这种“想法”的,等到肖细囡这一闹,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一日晚上,奶奶把我爹从祖爷爷那里抱回来,洗漱妥当,送上床睡下。奶奶端着碗靠着猪圈门框一边吃饭,一边喂猪食,不知不觉的,竟然迷迷糊糊的打起盹来。突然,手中的碗一下子被抽走,吓得她一个激凌惊醒过来,睁开迷糊的双眼,发现方瑞法站在她面前。奶奶赶忙陪着笑脸:瑞法叔爷,有事吗?
嗯,有事。方瑞法望着奶奶答,我们进屋说吧。说着抬脚先进了屋里。
我家的房子是一栋土砖垒起来的连二间平房,后面两间余屋,一间厕所带猪圈,一间是厨房,主屋与余屋中间有一方小平场。方瑞法从后门走进我家正屋的。
奶奶先把碗送回厨房,倒了一碗温开水,掩上门,回到正屋。方瑞法站在厅堂上笑眯眯的看着我奶奶走来:瑞法叔爷,坐。我奶奶一边递茶一边说。
春花,你前些日子到我家说的事,有眉目了。
哦,太谢谢你了,瑞法叔爷。
你先不要谢我,只能说有眉目,至于能不能成功,那还得另商量。方瑞法接过茶碗说,春花啊,前晚,开队委会时,我提出把诚实换回来,可瑞阳不同意……方瑞法缓缓地说着,目光游走在奶奶的脸上。
奶奶闻言,脸色徒然阴沉下来,沉吟不语。
方瑞法又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不过,除了方瑞阳,其他几个队委的话我是说得了的,瑞阳一不拗四,你家诚实换回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方瑞法突然站起来,一把抱住我奶奶,你应了我,明天我就让诚实回来。
方瑞法突然的举动,让我奶奶猝不及防,一时不知所措,本能地挣扎着:瑞法叔爷,不能这样啊,你是我叔爷哩,大我两辈。
什么叔爷,去他娘的,这辈份不是由人拟定的,再说,你姓何,不姓方,要是嫁给我同辈的,我就叫你弟媳了。方瑞法扭扯着奶奶说。
不多时,奶奶就放弃了反抗,她毕竟是二十多岁的少妇。方瑞法当即抱起奶奶往房里去。
突然,咚咚咚,传来一阵敲门声和叫喊声:春花,春花,开门啊,我回来了。
这敲门声和叫喊声恰似平地一声雷,惊得方瑞法木偶般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奶奶闻声,惊若脱兔:我家诚实回了。
怎么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候回呢?方瑞法惊醒过来嘟囔着,怎么办?
奶奶跳下床,情急之中将方瑞法刚才脱下的衣服双手一拢,往床底下一抛,随手又拉了一床儿子的被窝,往床下一塞,急急地低喊:快,躲到床底下去。
春花,春花,开门呀。爷爷在门外催促着。
来啦,来啦,要我走得及啊。奶奶口里应着,手不停地指着床下。
方瑞法四肢落地,像只乌龟般爬进床底下。奶奶磨蹭着出了房门,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下,这才迈开步子去开大门。
怎么这么迟开门啊。爷爷跨进门问。
谁晓得你深更半夜回家,我不听清楚就开门啊。奶奶温怒道。
爷爷没回应,顺眼瞧了一下奶奶,也没感觉出什么不对。但我奶奶感觉着爷爷看她的那一眼,像一道闪电,击打得她浑身颤抖,神昏意乱。继尔,又听到爷爷突然破口骂道:他娘的,方瑞法那狗日的东西,欺负老子。
奶奶闻言,突然像雷击中般,应声倒下……
爷爷猝不及防地看到奶奶晕倒,慌忙抱起奶奶奔进卧房,又掐人中,又掐弧口,嘴里焦急不迭地喊:春花,春花……
奶奶慢慢挣开眼,看到爷爷坐在身边,猛地坐起,一把抱住爷爷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诚实,我真是离不开你呀,晓得不,你走后我是怎么过的啊?
春花,让你受苦了。爷爷满腔愧疚地说,他娘的,瑞法那狗日的东西整我们。
诚实,不是瑞法队长,是瑞阳那不得好死的。前些天,我去找过瑞法队长,想让你回来。队长说得蛮好的,枣香叔婆还帮我们说好话,瑞法队长答应过一个月就安排人顶替你回来。奶奶抽抽噎噎地说。
瑞阳那狗娘养的东西,他心里是记恨那块地没跟他调换,哼,总有一天老子要报这个仇。爷爷咬牙切齿地说。
说起那地,真是气死人。你看人家的自留地一片青绿,我们家那块自留地杂草丛生,几根菜苗像枯黄的头发般,哪长得过野草啊。奶奶两眼泪汪汪地说,
不要紧,只要我回来了,就不怕种不出菜。爷爷安慰着奶奶。
工地上活重不重?奶奶抚摸着爷爷的脸问。
活倒不重,就是帮忙扛标杆,拉皮尺。只是在外面做事,顾不上家里,让你一个人受苦了。爷爷心疼地答。
算你还有点良心,晓得回来看看我和儿子。奶奶撒娇撒痴起来。
我天天都想你和孩子。爷爷笑着答。
爷爷和奶奶交谈了半夜,奶奶突然一惊呼:哟,我们家的后院门好像忘了没关呢,我去看看。奶奶说着弯腰想捡起件衣服遮身体,刚提起一件内衣,发现是一条花短裤,她浑身一觳觫,心里掠过:丈夫没这样的裤头,一定是他的,难道他还没出去?
奶奶再次躬腰向床底乜了一眼:没人。奶奶绷紧的心弦倏忽间松驰了,轻轻地舒了口气,随手将那件花短裤夹在自己内衣内面,藏在身上,很从容地走出卧房,径直来到后门。
后门的门闩果然抽开了。奶奶心里明白,那个人走了。奶奶轻轻地打开后门,探头望了望屋外的夜空,月亮已经西斜,鸡叫三遍。奶奶估摸着已经半夜过了。她返回房间,看到爷爷已经睡着了,她便悄然无声地穿好衣服,来到厨房,升火,准备给爷爷做一碗擀面。她一边和面,一边烧水。和好面,奶奶拿起擀面杖,一杖一杖,擀得那般认真,擀得那样虔诚,擀得那么努力,把面皮擀得薄薄的,均均的,仿佛把自己的愧疚,还有爱意全擀进了这面皮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面皮折成条状,再一刀一刀切,切得很慢,很细,丝丝缕缕。这时,锅里的水开了,奶奶把切好的面条轻轻的放进锅里,又拿来两个鸡蛋,打在面条里。
奶奶煮好面条,先盛在碗里,然后又放回锅里焐着,重新关好厨房门,返回到房间,和衣躺下,眯起眼看着熟睡中的爷爷,望着,看着,想着,又泪水盈眶,奶奶噙着泪水进入了梦乡:梦中,方瑞法突然跑进家里来,猛地抱起她,奶奶拼命地反抗,却无助无力。突然,一把刀狠狠地刺过来,是爷爷的刀,方瑞法敏捷地避开,那刺过的一刀,却深深地刺进奶奶的胸膛,鲜血喷了一床。奶奶惊恐而醒,一身冷汗。她不自主地看了看身边的爷爷。
爷爷依然睡得很沉。奶奶转头望着洁白的纹账顶,徒然升起一丝愧疚,暗语:唉,今夜要不是你回来及时,我真是要后悔一辈子。奶奶心里暗叹着,不由又想到了她与爷爷相亲的时候:
她们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初次见面,奶奶并没有看上爷爷。可爷爷却爱上了她,胡搅蛮缠,穷追不放。奶奶娘家在何家铺,离我们方家庄只有两里来路,爷爷每天收了工就往奶奶家跑,帮着奶奶家挑水、砍柴、放牛,很讨得奶奶的爹娘喜欢。奶奶的爹娘当面背后都夸赞爷爷是个好青年,人老实、勤快、可靠。可奶奶却没感觉到爷爷有什么好。每次爷爷来她家时,奶奶总是想法子躲着爷爷,后来被奶奶的爹娘发现了,就不许奶奶离开家,奶奶就坐在家里做女红。奶奶在家里需要做的事,已经有爷爷替她做了。
有一回,奶奶的爹要奶奶和爷爷一起去砍柴,奶奶不乐意,却又拗不过她爹,只得翘着嘴十分不情愿地远远跟在爷爷后面,磨磨蹭蹭的到了山上,可奶奶拿着柴刀坐在树下逗蚂蚁玩,对爷爷不理不问。爷爷也不恼不气,一个人砍两个人的柴。他拼命砍。砍好柴,又帮奶奶挑到山下的平路上,再让奶奶挑回家。后来,奶奶的爹再要奶奶陪他一起去干活,爷爷就帮奶奶说好话,让她在家里做女红。
就因爷爷这样不屈不挠的坚持,终于感动了奶奶,答应了这门亲事。下半年,奶奶便嫁到了方家庄。到方家后,和一大家子人过日子,不出几个月,便生出些碰碰撞撞、鸡零狗碎、家长里短的琐事。奶奶就向爷爷提出要和我祖爷爷祖奶奶分家单过。爷爷二话没说,依了奶奶。
爷爷主动找祖爷爷提出分家,还按奶奶的意思,提出要这栋新建的连二间瓦房。祖爷爷对奶奶就有了不好的看法,认为奶奶太自私,贪心。诚果叔爷也对奶奶产生了隔阂。最终,祖爷爷没拗过爷爷,同意把那间新建的连二间瓦房分给了爷爷。不过,也一同分来了二百块钱的债务。
爷爷和奶奶分家单过之后,爷爷也没让奶奶做过重活,挑呀,驮呀,都不让奶奶沾手,奶奶只是出出工,做做饭,连连衣服。
现在,生产队派爷爷去工地做施工员,奶奶突然离开了爷爷,一下子真让奶奶离开了主心骨,一时不知所措,难以承受生活之重。奶奶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侧转头轻轻吻了吻爷爷。爷爷一惊,醒了,睁开惺忪的双眼问:天亮了?哟,我请假回的,说好上午得赶回去上工的。爷爷想起这事,一骨碌爬起来。
莫慌,天还没亮,我给你做了碗擀面,你吃了再走。奶奶温情脉脉地说。
你么时候起来做的啊。爷爷满心欢喜地亲了奶奶一口,起床了。
奶奶回到厨房把锅里焐着的那碗擀面端出来,放在桌上,双手支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爷爷吃面条。
爷爷吃一口面,抬头看一眼奶奶:好吃,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擀面了。
那你就多吃点,要记得我对你的好。奶奶面含春意。
爷爷和奶奶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挤眉弄眼的调了好一阵子情,门外的雀儿欢闹起来,仿佛催促着爷爷:要走了,要走了。
奶奶把爷爷送出大门,直望着爷爷走出视线,才转身返回到厨房,又升火做早饭。那时,我爹还没断奶,就奶奶一个人的饭。奶奶抓了一把干苕片,又用四指撮了一点细米头,放在锅里,添上水。这些都是平常做的事,今天做着,奶奶感觉不一样,有一种很伤感的情愫萦绕在她的心头,不知不觉眼泪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