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上了一件怪事。
那只猪在被赶出来时,极为平静,不曾反抗。它似乎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死亡。
那条路并不平坦,血液流淌成一条浑浊的小溪。
我看见它走的极缓,好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并不暖和。透过一层层薄光,我看见那猪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寒冷的光线被反射回来,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里,不知什么时候,爸爸妈妈离开了家,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还会回来。
小学四年级,我辍了学帮哥哥干活,照顾弟弟妹妹。
我生长在被重重大山包围的土地上,并且我将在此度过自己短暂乏味的一生。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阳光笼罩着并不高的山头。
我在山坡上用锄头狠力向下翻地,汗水源源不断地从身上冒出。
我放下锄头,丢在新翻的土地上。
在这个并不高的山坡上,我躺下身来。在湿润的泥土上,有蚯蚓从脚下窜出,空气中都是泥土的味道。我把手枕头在脑后,望着高高的太阳。没一会儿,我站起身来,阳光晕花了我的眼,我低下头,闭上眼,慢慢地,轻轻地张开眼睑——
我看见了整个山村,数不清的破破烂烂的房屋在我眼前,数不清的土地在我脚下。
我看见了我生活的一切,但我对此失望透顶。
猛然间,我的脑中出现了许多鲜艳亮丽的色彩——在这座大山里不曾有过的色彩。
我萌生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想法——我想走出大山,去外面看看。
我背上了去年的一双新鞋,在漆黑的夜中独自离家。
我翻越一座座大山,走过一个个村庄,脚上的旧鞋已被踏破,包里的新鞋仍舍不得穿。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脚上磨起了一层比鞋垫还厚的茧。
这重重大山,是我生长的地方,而现在,它们就像一只只恶鬼,将我重重围住。望不到尽头的绿色,令我憎恨。
不停地长途跋涉,让我狼狈不堪。一场暴雨,更差点夺去了我的生命。我眯着眼,微微抬起头来。眼前,是没有尽头的山,太阳从山的一头升起,山里的鸟叽叽叫着,雾气在一点点散去。
我好累呀。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又一个山村。我拿出一个干饼,坐在一棵树下,火红的烈日在树顶,透过树叶投来斑驳的光影。
我靠着大树,大口地吃完手中饼,留恋地将嘴角的面渣舔完,吃完后昏昏欲睡,醒来时满头大汗。睁眼是火红的太阳,正准备离去。我瘫坐着,直到最后一丝阳光离开身躯。
天黑了,炎炎夏日,有数不清的知了在树枝头不停地叫着。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借着树站起身来,向灯火通明的人家走去。
我敲响一户人家的门,门内传来一个老汉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向老汉要碗水喝。老汉盯着看了我一会儿,便热切地拿了碗水给我。我接过碗,仰头喝尽。
“看你的样子,不是我们村里有的人咋。”老汉乡音醇厚,注视着我。
我微微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那娃儿你是哪里的人,又要往哪头子切?”。
我垂下头,沉默不语。
“娃儿,咋个咯?”,“咋不吭声喃,你莫非是没地方切了。”。
我挫败地,垂下了头。
“造孽娃儿,那你们屋头人喃?”。
“···”
“造孽哦。娃儿你看要不这样蛮,我这屋头正缺个工人,你要是不嫌弃,就呆到我屋头蛮。”
夏日的晚风轻轻吹过,我也像它一样自由自在,去外面看看。
“娃,你看要不这样,我每过月再付你工钱,包你吃住,如何?”
夏日的寒风来袭,我瑟瑟发抖。
半响,我终于垂下来那颗软弱的头颅。我最终还是屈服于这重重大山。
我在这里住下,替这家人做活。
这是家养猪户。原来的工人死了,我来干他的活,做饲喂猪的事。活并不辛苦,主人家还管我吃住,月月有工钱,虽然很少,但也足够了。
我在这里住下,外面的路太远了,我走不动了。
时间是什么,我不清楚它的意义。
三月初晴,圈里的母猪又下了一窝小猪崽。
小猪渐渐长大,从一个圈里被关到另一个圈里。
新生的小猪最喜欢闹腾,喜欢用鼻子去拱铁门,竟十分可笑地像是想要出去。
这是最令人烦躁的时候,铁门被猪拱的砰砰响。它们不断地嘶吼着,像在发怒,像在呐喊。
但没几天就会消停的。
几天后,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墙外的海棠花又开了,红艳艳的,是绵绵绿山里最鲜艳的色彩。
几天后,以我的经验本事不会再有猪再去做那些可笑的尝试的,但就在这个“几天后”,居然还有一只猪在做无谓的尝试。
这令我吃惊。
燕子来了,在檐下筑屋,墙外的海棠花依旧盛开。
终于,我跨过那堵墙,摘下一枝海棠花。
金灿灿的阳光散出金灿灿的光线,我坐在院子里,盯着手中的海棠花,出了魂魄。
我想起了那座不高的山头,我站在上面,俯瞰大地。
我好像把什么忘却···
那只猪又吼叫起来,撞着铁门。
实在令人心烦,我站起身,冲过去,抽打它。我边打边骂“你这蠢货!”那猪也不反抗,就站在那里,任由我的无理取闹。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它凝视着我。它的眼,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
我看着它的眼睛,转身逃走。
身后海棠花的花瓣散了一地,好似谁的鲜血,洒了一地。
终于,它别过头,回到不是它的同类的同类中。
那只猪不再反抗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正常的日子。
但我每次喂食的时候,都会去寻找它。它像却和其他的猪化为了一个整体了一般,让我再也找不到它了。
新的一年快要来了,村里各家都闹哄哄的,老的小的围成一团。
圈里的猪也该换一批了。
那是一个清晨,四点多。天还黑着,下着小雪。
一只只猪被人拽着,拖出圈来,它们嘶吼着,声音从天边划过。
只剩下最后一只了,人们想。此时的他们已经满头大汗。当人们准备去把最后那只猪拖到车上时,却发现他从圈里,已自己走了出来。
它缓慢地,低着头带着留恋,从容地从那条路上走来。
人们纷纷叹奇,指着它笑着说:“难道这只猪脑壳有毛病,难道它不晓得自己要死了唆!”我却知道——我找到了它。
不知道为什么,我着了迷似的,跟着他们来到杀猪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养大的猪被一个个杀死。
雪停了,天渐亮了。
一只只猪被押解下车。它们躺在冰凉的石板上,受着死刑。
天亮了。
冬日的阳光并不暖和,它照在我身上,我瑟瑟发抖。
地上有条小溪,是浑浊的血液造就的。
地面并不平坦,它弯曲折延,流到我的脚下,停住。
终于轮到它了。
它走的极缓,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眼中有留恋和我无法理解的满足。
可即使它走地再缓,这条路也终有尽头。
透过一层层薄光,我看见一滴眼泪,从它眼角涌出。
然后,它的血液,也流进了那条小溪。
在满眼也装不下的黑夜,我陷入了梦魇。
梦中,我又看见了那只猪,它凝望着我,我凝望着它。它变成了我,我变成了它。···我再也想不起别的了。
次日,我穿上了新鞋,告别了这里。抬头还是这片大山,睁眼却看见了平坦的土地,在我脚下。
我不知道这大山究竟有没有尽头,但我知道我的生命终有尽头,我想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终于,在生命的尽头,我走到了大山的尽头。
我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男男女女穿着我从没见过的新奇的衣服。一座座高大巨物拔地而出,遮住了头顶的蓝天,将这片土地重重围住。正当我站在路中央而不知往何处去时,一辆红色的时尚汽车向我快速驶来。
我还未来得及眨眼,就倒在了马路上。接下来就是人们的叫声了。
血液无休止地淌出,将我全部淹没了。
我终于成为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