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有太多的回忆,时常让人难以忘怀,恨不得从前的时光能够倒流,只可惜是一刹那间而已。然而,无论是美好的生活,还是坎坷的人生,它终将成为过去式。或许过去无暇顾及,或许当前朝乾夕惕,或许未来日短心长;当百感交集于心时,脑海中总会浮现一些过往的画面。
有一次暑假期间,我被父母送至外婆家,去时显得格外兴高采烈,可是没过多久,就闹腾着要回家。因为外婆的八个孙辈之中属我最小,表哥表姐们均已长大成人,所以每天只能跟着年迈的外婆。在那里没有玩伴、没有电视、没有玩具,更没有手机电话。她与老友们聊天时,我依偎在她身旁;她去侧对门熊家院子打纸牌时,我就帮着数石子和钱,谁的石子输完了,便开始算账;她去田间摘菜、除草、浇水时,我就在一旁调皮捣蛋。
有一天下午,也许住在外婆家太久了,我一个人实在无聊,心里非常想回家。于是跟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外婆却说:“等你爸爸来接你,才能回去”,而我依旧不停地哭闹着。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再闹了,她便去干自己的活了,也不知她去哪里、做什么?此时,在那一间狭窄、晦暗的房间里,我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生闷气。突然脑海中闪现出一个邪念,竟然想将书包藏到桶底,还恶作剧地用她的衣服盖在桶上;随后郁闷地走到池边的桃树旁,恰是寻找到一个纯天然的游乐场。
小池塘背靠着石山和二舅家的房子,此处没有活水注入,盛夏季节的池水,不仅浑浊和烫手,而且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尽管这里没有“采菊东篱下”的世外桃园,但有一棵大约两米高的小桃树,侧着身子向南生长,好像喝醉酒的壮汉,酣睡时匍匐在小池边,头上还悬挂着暗红色的叶儿。此刻,虽不见花儿与桃,却尽显庄严之美。它不言,不是没有想法;它不动,不是没有威严;它不挣脱,不是没有骨气。这一棵生长在山石间的小桃树,历尽了风霜雪雨,却依然顽强地向阳生长。
一阵南风伴清凉,一曲蝉声入心房;绝大多数的小孩子泪点低、笑点快。当看到树上的桃浆时,顺手就捏着吃了起来,即使淡然无味,我也感到非常惬意。见到金龟子时,就爬树抓几只玩一玩,有时候还能幸运地遇到小天牛。时而爬上树,时而在树下,欢乐瞬间充满了天地之间,早已忘却了回家的执念。
傍晚时分,外婆回到住宅处,不见了宝贝外孙,她急得到处寻找。我却趴在小桃树的树桠上,看到她一边走一边叫唤:“卫乃姬……”,那急促而嘶哑的声音,在两座山之间形成了回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和满头银发,我始终没回一句话。大舅妈雷谭氏挑着菜篮子,刚从县城中卖农产品回来,外婆急忙向前问:“看到你外甥没有啊?”。
“刚看到几在那甲桃子树上挂起,你冒看到几啊!”
“我刚从上面屋里下来的,哪里看到几来,喊果久又冒回话,书包也冒看到。”
过了许久,外婆从外面回来,再次叫时,我才小心翼翼地回应她。当看到她憔悴的模样,心想等下一定会骂我一顿,可她牵着我的小手,却笑了……多年之后,我母亲才道出实情,说外婆当时急得都流泪了,还到河边烧纸、发香烛、求卦,为我去祈福和收惊。每当想起这些往事,我的内心就无比愧疚,不仅欠她一声“对不起”,更欠下一生还不了的情。
岁月似一把无情的刀,不经意间斩断了最美的情缘。例如外婆、二舅、奶奶、大舅、干爹(堂舅)、大表哥、堂外甥等,他们先后一个个的相继逝世。而在我已故的亲人当中,有的寿至耄耋,有的患急症而终,有的中青年意外夭折。有了这些悲痛的经历,才慢慢地发觉亲人间的血脉亲情,其实很短暂、很珍贵。
如今临近不惑之年,我不再是那个淘气的蒙童。现在每次到两个舅舅家探亲,心中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小池塘被填了,小桃树被砍了,小房子被闲置了;两个舅舅和大表哥都去了远方,再也看不到外婆的背影,而舅妈们都老了。当你有能力回报恩情时,他们已然不在了,望着那曾睡过的床,久久不忍离开,顿时心中空荡荡的。每当乘坐高铁回到祁阳,都会经过外婆家,从窗中眺望远处的小石山,山下的两座红砖旧房,随着动车的前行,也牵动了那一颗归家的心,这儿也是我的家。
记忆中的小桃树越来越模糊,曾经那个挂在树上的熊孩子,不但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而且还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这时才渐渐地明白,失去的人挽不回,曾经的家回不去,不知几时已成客人。多少次伫立在小表哥的旧房子前面,独自仰望着长空,寻觅着心中那一棵小桃树,却无法再复原它的全貌。多少次梦里与外婆相遇,却总是拉不住她的手。多少次想给她买一些衣服、补品等礼物,却不知往哪里邮寄。
我想告诉远方的外婆,那个在桃树上的小男孩,他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