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
废弃的窑厂后面有块荒地,一亩多大,赭色的土地,板结在一起,看上去与石头无几,十分坚硬。正因如此,闲置多年,鲜有人问津,甚至连风骚的野草也没敢多长出几丛。
父亲来来去去看了几回,说,边上有水,水是好东西,只要第一镐翻过来,多施肥浇水,就不愁长不出油菜来。
于是,漠视我们意见的父亲开始翻地了。他买了一张钉耙,一把锄头,一把铁锹,趁早晚不热,一钉耙一钉耙地垦荒了。三个月过去,钉耙修了三次,这块蛮荒之地竟变成一畦畦的菜垄。
中秋节那天,全家团圆。两个妹妹劝父亲,你与母亲按月领取社保,衣食无忧,也算是半个工薪人,吃这么大苦干嘛?种了大半辈子田还嫌不够?。
父亲停下酒杯,用右手习惯性的捋捋头发,顿了顿说,这块地怎么也得挣个一千多元。妹妹们继续规劝,可父亲就是不从。
农历九月,父亲真的种上油菜。
油菜栽好后,父亲又是施肥又是浇水,忙忙碌碌。父亲用他那辆破旧自行车,载着猪粪复合肥草灰,用我们吃空的调和油塑料桶盛尿液,一趟一趟地运。
父亲早年因家里子女多,负担重,劳累过度,留下腰病。子女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工作。这十几年,父亲没种田,腰病总算好了。尽管父亲十分小心,在第一次追肥那天,腰病还是复发了。
父亲直不起身子,大小便都挪不动步。住了两天院,又卧床休息一个礼拜,总算痊愈了。妹妹们非常生气,打来电话,斥责父亲。
秋雨过后,天气越来越冷了。单薄的父亲,这时早就穿上棉袄。他每天闹地(自注:方言,到地里看看意思)。瑟瑟的秋风,吹乱了父亲的头发,蒙住了父亲的眼睛。
冬至快来了。父亲念叨:冬至离春四十五,一百零五到清明。冬至前施足了肥,来年春天,油菜才壮实,籽粒才饱满。于是,父亲又追了最后一次肥。
父亲用干瘪瘦削又粗糙的大手,弓着腰,握住铲子,在油菜根约四五寸的地方,挖一个穴,然后捏一些复合肥,埋在穴里。父亲说,这是细活,近了烧苗;远了,又吸收不到。
油菜肥硕厚实,嫰绿青翠,泼泼洒洒,旺旺盛盛。想不到,这么贫瘠的土地,竟长出如此丰满的生命!
油菜成了父亲的孩子。父亲好似老来得子,眉开眼笑。几乎每天早晚都要去闹地。有时天下雨去不了,母亲调侃,你还不去看看孩子?父亲回答,油菜通人性,你去看它了,它就长得快。我们听了,面面相觑。
初雪降临,可地里的油菜绿的更深了。即使凛冽寒冬积雪的压迫,也丝毫不减那敦实厚重的绿色。
春天来了,油菜一天一个样,分蘖,攀高,开花。油菜地俨然成了一片金色的海洋。扑鼻的香气,蜂飞蝶舞,嗡嗡嗡声音,似一支轻音乐,整天在空旷的田野上空飘荡。路过的人,无不驻足留恋这平铺的春色。
这时,父亲闹地更勤了,他站在地头,闻着油菜花的芬芳,望着灿灿的金黄,他露出了笑容。可那脸上的几块老人斑却更显眼了。
他不只一次想,甚至不只一次的算,怎么得也净赚个一千多块吧。
油菜在父亲期待目光下成熟了。伴随着轰隆隆收割机的声响,不一会儿,油菜割光了。
大大小小十几条蛇皮袋都装满了。堆在屋里,似小丘。看着自己劳动果实,父亲心花怒放,满脸喜悦,脸上的皱纹一浪一浪。
第二天大早,父亲就把油菜籽运到油厂,每百斤换香油33.1斤,油菜籽净重456斤,换得香油150.9斤,折价1358元。一回家,父亲就找出账本:工具60,种子30,底肥120,除草剂20,农药20,生病103,一次追肥100,二次追肥125,收割机100,其他略,合计828.
父亲说,老板告诉他,香油按十元一斤不好卖,9元差不多。油价还要跌,他是按国家保护价收购的。进口的外国油菜籽,油质好,还便宜。
父亲用小算盘一打,净赚680元,如果不考虑生病费用,则是783元。母亲说,半年人工呢?
父亲尴尬一笑,说,自己干,还算人工?
下午,父亲破天荒地躺在床上睡觉。晚上,母亲买来板鸭给父亲喝酒,可爱酒的父亲毫无兴致,酒喝得很慢,眉头紧锁,好像在思考什么。丛头至尾,父亲仅喝一杯酒,要是平常,早两杯酒下肚了。
这块地,父亲晓得,花去了他多少体力精力时间?产量也到了上限。账一算,他开心不起来了。
为什么收入与付出相差这么大?他想不明白。
元旦,妹妹们又回家了。谈起这事,妹妹们说,有这成本,买调和油吃够了,还省得吃这么多苦。
父亲没吱声,若有所思,继续喝他的酒,脸上的老人斑像几枚古铜钱醒目,眼光里充满了迷茫,似乎生了一层翳。
夏季父亲还种黄豆吗?如种黄豆,那收入会更少。因为现在黄豆收购价只有二元左右。
这本账,不知父亲是否了解?
父亲不识字,勤劳一生。他信奉“人不懒,就有饭吃”这条训言。父亲的世界,简单纯净而又执着。可他哪里明白,现在外面的世界早已遮盖了他的世界了。
过了一周,父亲又趁早晚去翻地了。他固执地说:“做就做几年,免得别人闲话”。
太阳越来越毒辣。尽管早晚,但父亲每次都大汗淋漓回来。湿漉漉的头发粘在额头上,整张脸看上去有些扭曲瘆人。
父亲少了以前的精神,心中似乎有泄不出来的憋屈。
东方熹微,塘水清澈。铿铿铿,羸弱孤独的父亲,翻地的钉耙声,又在空旷的荒野上空悠远悠远地飘荡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