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有些兴奋。八月下旬,被发配到洪江市湾溪乡中学。对那,我一无所知,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大舅陪我去的。
谁知去湾溪的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崎岖蜿蜒,向深山老林里延伸。突然感觉那地方,也太偏僻了。真是到了湾溪,又别是一方洞天,很热闹的。
第一个,我认识的,就是守传达室的退休教师王琼梅。我一眼看去,感觉她慈眉善目,很热情,像亲人一样。晚餐,我是在肖辉老师那蹭的。他是教化学的,单瘦,年轻而富有生活情趣,能自制麻鱼机,我很佩服。
一次放学后,他邀我和建军,背上麻鱼机,去学校背后的“缸岸”(方言溪)。“缸岸”不类我公溪河的小溪。它于石头缝隙,流一股清泉,如苗寨的圳坎(方言)。一旦暴雨来临,这些圳,就是小溪流。秋日,水落石出,只能闻其汩汩声。可就是这汩汩的岩穴里,藏了很多鲫鱼。
建军负责提桶,他肖辉负责麻鱼,而我一路和着清凉的溪水,与他俩作伴。“缸岸”卧于山峦石隙,蜿蜒蛇行。秋老虎的余威呼呼。汩汩清泉,浸泡着小腿脚踝,也怪凉爽的。
天色渐暗,鲫鱼也越来越多,水响泛白。四围黛绿的山峰,隐藏了它的绿,仿佛魔术师,把绿氅魔幻成黑披风。回时,天已黢黑,须借着麻鱼机的灯光,高一脚,低一脚,往垄里走。
那时,当老师很荣耀,学生好,家长也好。我是年轻教师,与学生相处不错。卧室,在教室里间的小屋。当时,同学得个什么感冒,要看医生,非得去五公里外的花树脚,因此我常备了些应急药。不过,那时学生身体素质好,服一两粒感冒胶囊药就好了。一旦下课,他们也常常到我房间玩。我书桌上,常不知是谁,或放瓶茶油,或一捆干黄蛤蟆,或其他什么土特产。虽说那时工资不高,但我很有成就感,也很愉悦。
记得一晚上,一王姓寄宿学生,突然身子发虚,高烧,经寒作冷。我叫他服了感冒药、退烧药,坐我火箱里烤火,出了一身汗,我帮他抹干。要知当时,交通电讯都不发达,医院在五公里之外,我硬是守着他,见其体温退下,方放心。第二天,我见其好些,叫他回家继续治疗。当时接近周末,家长知晓情况后,周日硬是邀我去做客。而那天我因女友(现在的妻子)来了,借故也推脱不得。后王琼梅老师劝说,愿陪我携女友爬青界,顺便观观青界美丽的风景。
家长说,他家就在青界,那里的瓷泥矿,就是他的家。
记得那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湾溪垄里格外静谧。晨炊习习,瓦屋间浮游着一层淡淡的轻烟,偶见畴耕油菜的村民。我们穿过印上(土地名),走田间地头,绕过公路直上。琼梅老师说:“青界,上七公里;下之龙潭,八公里。这就是本地传说的,青界‘七上八下’。”她说,她的娘家,就在龙潭,这条路,她太熟悉了。
她一路跟我们说起她坎坷人生。她也曾是抗日进步青年,少女时,在芷江师范读书。说起那段读书经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不平凡的岁月。她说,那时她们除读书外,还要宣传抗日。敌机来袭,她们就躲防空洞。说到激动时,一次错过了防空洞,在一鱼塘边躲避,敌机俯射投弹,就在她不远处爆炸,说那一次最危险。也曾提到她奶奶,更是让她刻骨仇恨。日本鬼子,打到龙潭,大家都跑,奶奶年事已高,不愿拖累家人,结果后来发现被砍脑壳的日本鬼射杀在家中。
说到龙潭战役,她从悲痛中振奋起来。说那次战役,日本人抓民夫,弹药跌破露白,全是沙子填充。这一情况,被国军知道,发起了总攻,全歼了这股日本鬼。
解放了,琼梅作为知识分子,走上了建设新中国的康庄大道,当上了人民教师。可她婚姻很悲催的,二孩后,丈夫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回,言貌戚戚。
2006年,我去湾溪招生,见她时,年近九十,全然失忆,什么也记不得了。她看着我,一直微笑,身体还那么硬朗,但比之前苍老了许多,全然记不得我。我俩在她的老屋檐下,说了会儿话。几乎都是我问,她说都记不得了。见她如此,我顿感岁月不饶人。当时我就想哭,强忍着泪:“我离开湾溪后,她也曾到过我苗寨小住,和我奶奶很聊得来。也就是那时,她成了我琼梅姑姑。当时琼梅姑姑说,我终于又找到娘家了。”
青界的路,不那么好走。盘山公路,要多走三倍的路,所以我们选择近路。近路,风景无限,树木阴翳;田间小道,曲折百回。最陡处,几乎垂直如登天梯。可琼梅姑姑,走起来很轻盈,一点不逊年轻人。
青界望湾溪垄里,那就是个山凼凼,一个不规则的大山凼凼。回望天梯,仿佛青云之上。扫视盘山公路,如挥舞的黄丝带。途经麻石场,切石如板材。青界瓷泥矿,家长很热情。矿里,我班有三个子弟,见我们来了,他们像待贵客一般。我还真有些不习惯,我女朋友倒落落大方,琼梅姑姑也轻松自如。家长都拿出最好的水果佳肴,三家分而合,集中一起吃,我真有些受宠若惊。
事后,琼梅姑姑说,她也曾陪同其他老师上来家访过,从没如此待见。
饭罢,家长领我们参加瓷泥矿。琼梅姑姑见多不奇。我与女友头回见,顿感冬日来临,大雪纷飞,整个矿处,白茫茫一片。阳光下,“大雪”分外刺眼。我好奇抓了把,黏而白,细腻柔软,捏成一丸,如糯米汤圆。
微风徐徐,白雪似的瓷泥,纷纷扬扬,像雪花一样飘洒。临走,家长还给我捏了个,双手能捧的“面团”(瓷泥球),说作日后纪念。可惜,在我搬家时,也不知放哪了,真遗憾!
琼梅姑姑,每每说起这次家访,总夸我与家长相处很好。
离开湾溪,琼梅姑姑还亲手给我绣了个精致的手提袋。绣前,叫我在袋子上书写几字。那时我字也不漂亮,知识也不丰富,作为苦寒家庭出身,突然想起“梅花欢喜满天雪”的句子。于是在那精致白色面底的手提袋上,绣着我那歪歪扭扭的字。每每看到这袋子,总能让我想起那段美好的时光。
至今,手提袋还珍藏在皮箱里,舍不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