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暴雨,寡浑的公溪河水,浪入溪之滩头,咆哮着。竹林深处,白雾袅袅,朝天边升腾,似染轻尘的棉絮。山腰之田塍,崩裂处露出红肿的疤痕。易超宇皱着眉,瞅着崩塌的田塍,心里盘算着:“山湾那边,没有两三天修不好。”
话说超宇,年近7旬,腰板还很硬朗。老伴秀姑瘫痪在床,常年需他照顾。早年他俩有一女,先他们而去。如今政策好,老两口吃上了低保,种些菜疏,日子还勉强能撑下去。
超宇戴着笠,穿着高筒鞋,走在湿漉漉的圳上。他黝黑的手,枯萎得有些健康,深一脚,浅一脚,陷于泥草中,水直往外冒。肩上的锄头,锈迹斑斑,锃亮处糊了些“芝麻”(锈迹)。山湾已成大水沟,农田被冲刷的淤泥、木渣垒起了小丘。超宇重新估算田塍那道口,估计一两天能修好。超宇没有立即修缮,须晴日,才去清理。
老伴听出超宇脚步,喊道:“宇,山湾那边,没塌多少吧!”超宇放下锄头,没立即回答,进了屋才说:“秀姑,塌了道小口,问题不大,估计一两天能修好。”秀姑那双眼,充盈着酸泪,呆滞僵硬地看着他。她挪动了一下,身体依旧在原地,用手撑着,往床头靠。超宇见状,马上过去扶。秀姑无奈,揩了揩眼角的泪,叫超宇坐身旁:“宇(秀姑对超宇昵称),都怪我这不争气的身体,让你受苦了!”超宇一边用衣襟给她擦拭,一边心疼道:“秀姑,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咱俩是夫妻。”
正当他俩温存,一鸭公嗓,悠悠传来:“喂,超宇大哥在吗?”
秀姑正感受着超宇的爱,突然听到这悠悠的声音,心中有些不快。超宇一听就知是隔壁组的蒋麻子,安慰一下秀姑,拍拍她的肩,走出了屋。见麻子,客气道:“麻子大哥,今天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嗨哟,我的老弟,没风就不能来看您!这场雨,家里没受什么损失吧!”
“还好,就山湾那边,田塍有道小疤,渣滓、淤泥较多;修缮好,须得好几天。我想晴几天,就去修整。”
“超宇弟,别那么急嘛,等‘上面’检查灾情之后,再干也不迟。”
屋里传来秀姑“公溪河畔”浑厚的丽音:“超宇,还不快请麻子哥进屋坐坐!”
“哦,好嘞!麻子哥,请屋里说话!”
麻子寻声而去,见秀姑就说:“我可怜的妹子,身体可好?”
超宇抢着说:“还不是老样子,再好,也就这个样!”秀姑有些感激,又似埋怨自己道:“自从摊上这‘鬼病’,可拖累你超宇弟了!”超宇深情地望了秀姑一眼,说:“你说哪里话,咱都老夫老妻了!”麻子接下话茬,安慰秀姑,又似赞许超宇:“你们夫妻,不是那书里的林中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们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秀姑见说,眼里的酸泪又盈满了眶,叹息道:“要是我闺女在,她爸也不会这样,早就该退休了。如今为了讨生活,还在梨田打耙(干农活)。”超宇假意嗔怪道:“秀姑,还好是你麻子哥在,请别说那伤心的事。”
麻子叹息道:“我说弟嫂子,你闺女去得早,如今吃低保还有些保障。瞧我那不争气的,一家子在外打工,同样是见不到人,也冇得到他一分钱。古人云:‘养儿防老’,如今看来,儿子只是门面,没得实惠。本来家丑不可外扬,说句不中听的,他俩正闹离婚。我那哈宝崽,把存折仅有的1.5万元都给了她,你说气不气人!”
超宇知其内情,安慰道:“麻子哥,人啊,只要身体好,比什么都强!再说,你媳妇,还带着你小孙子呢,姓是改不了的。钱被媳妇拿去,还不是您孙子用了!”
“超宇弟,话虽这么说,但我与你嫂子也都快入耄耋之人了,体力已不如昨。因有那哈宝崽,我俩吃低保无望。嗨……我还不如你们,超宇老弟!”麻子哥神情有些沮丧,又有些无奈道,“如今有些人,年轻力壮,好吃懒做,一家人都在吃低保,你说公平吗?像我,年老力衰,还要像壮劳力一样……嗨,政策还是蛮好的,扶弱的,无形中也扶了懒的!”
“喂,超宇哥,屋里好像有客?”一个浑厚男中音从屋外传来。
秀姑心里嘀咕:“今天是咱那,上我家开会啦?”
“疤老酒来了。”麻子闻声低语道,“麻子哥,我出去一下,您稍等!”麻子见状,起身欲走,秀姑立马挽留:“麻子哥,您坐坐无妨,难得大家一起聚聚。”麻子讪讪难为情道:“那好,我再坐一会儿!”超宇引疤老酒进屋。老酒见麻子,爽朗亲昵道:“麻子哥,是您老兄啊!”麻子见疤老酒带着水果,有些不自在道:“我先您一步,来看看我弟嫂。瞧我来时匆匆,两手空空。”
“我们都是老友了,带礼显得见外。瞧瞧老酒,总是带礼,让我与您嫂子常感愧疚!”超宇一手接过老酒手中的水果,嘴里嗔怪道。
这老酒看上去,也是过了甲子的人。脸如满月,额头布满了褶皱,呈紫铜色,步履还蛮稳健。上衣着掉色的灰布衣,下身穿一条黑旧长短裤,头发斑白,说话还很清爽。走近秀姑问寒问暖,又勾出了她的酸泪。秀姑用袖子揩,激动地说:“老酒,难得你们还记得嫂子,太感谢了!喂,超宇拿些水果来。”老酒见状,忙制止超宇说:“别客气,您也坐下来,我们唠唠家常。”
秀姑额上的鱼尾纹,颤抖着,声音浑厚清亮:“您都还好吧!”
老酒笑着,嘴轻微嚅道:“嫂子,我们都很好!倒是您要多保重!”
超宇见他俩客气,端着洗净的水果,慢悠悠走来。老酒抢先一步,接过“拼盘”,嗔怪道:“刚才说,别去拿,我们唠唠嗑,就是不听!”
秀姑笑了笑说:“你们是客,又是老友,拿些水果,算什么?”
超宇拿过水果刀,欲削皮,被老酒抢过,坦然地说:“我们这些人啊,都是过世草,去日不多了!”
麻子笑笑,似赞成道:“日子是不多了,但我们要珍惜它,把每天过好。”老酒也赞许,欲说自己的“怕”。他怕什么?超宇知道,他也是个苦命人。打小就死了爹妈,娶妻也没生孩,囊年妻又患癌离世,如今孑孓一身。虽说过继一女,儿孙满堂,但养女不孝,还单独“开伙”。超宇与之,同命相怜,于是说:“老酒弟,你也是苦命人。你那继女,也太没良心了。小时候,你们是那么尽心尽力抚养,到头来养了只白眼狼。”老酒叹了口气,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话还不能传到他们耳朵里,否则又有我好看的!”秀姑有些愤愤不平:“这么没良心的,也就她(养女)做得出。”麻子赶紧打圆场:“大家不要生气,她没素质,我们还要继续生活,犯不著为她气坏身体。”日暮,麻子和老酒在超宇家喝了点小酒,告辞而去。
老酒晕晕乎乎,跌跌撞撞回了小屋。继女一家子,早已在房间看电视,没人来理会。老酒有些郁闷,要是亲生,能这样吗?去年脑梗,继女送之医院。三天后,医生说要送地区医院,请准备好钱。你想啊,那鬼婆子(继女),连夜把我拉回家。好在阎王爷不收,第二天竟奇迹般活过来。想着,想着,老酒一个趔趄,歪倒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
话说疤老酒离开后,麻子还小坐了一会儿。也许是酒劲上来了,超宇面红脖子粗,与麻子聊起了家常。说到低保,超宇有些激动。“麻子哥,您说,如今政策那么好,我们的基本生活有保障了,但拿那些钱,咋就那么难呢!”
“咱那,没有领到钱?”麻子有些惊诧道。
“钱倒是一分不少,可就是领钱有些麻烦!有时候,去领,村书记不在,又空跑一趟。有时,一月要跑好几趟,才能领到。”
“超宇弟,怎么每月要上书记那?”
“麻子哥,这你就不懂了,领低保,每月要到村里拿盖章的条,人家信用社才给你取。”
“这也是哦,免得有些低保户,人不在了,还在吃空饷。这样做,没有错啊!”麻子是个精明人,马上想到政府的用意。可超宇有些烦躁,嘴里愤愤道:“村书记,脸色不好看啊!我这老脸挂不住,还得笑嘻嘻地陪。”
“超宇弟,知足吧!有钱领那是好事。如果我有钱领,我天天给他陪笑脸。听说还要送礼?”麻子自嘲,噙着绝望泪水道。
超宇闻言,收起了笑容说:“像我这样,确实困难的,我哪有钱孝敬他,他也奈何不得!不过,那些够不上吃低保的,求村书记办上的,他们逢年过节听说要去‘走走’。”
“超宇弟,我也早有耳闻。像我家这情况,拉下老脸,去求他,也许能吃上!可我就是拉不下这张老脸。”
“刚才,你不是说,有钱天天去陪笑脸都愿意吗?”
麻子有些尴尬,大话过头了,等于自扇嘴吧,嗫嚅道:“超宇弟,你也知道,我就是‘三百斤的野猪’。”超宇略有所思,口呐道:“您……您……何不也去求求他(书记)?把您家的实情跟他说说。再说,你家婆姨,有糖尿病,这不就是个最好的理由?”
麻子心中涌动着希望,看着超宇,又瞅瞅秀姑,从秀姑的酸泪中,他得到了鼓励,于是说:“回家与婆姨商量商量,怕也要备份礼,去拜访拜访他(书记)。”秀姑浑厚清爽的公溪河音蹦出一句话:“舍不得笼中鸡,打不得山中鸟”超宇随声附和。
且说麻子出了超宇家,就闻到了那公溪河的水声,嚯嚯地向西山奔去。此时,夜色把大山包裹得严严实实,天空也黑黢黢的,仿佛四围有无数的鬼魅,随时会把他吞噬。好在家不远,麻子闭眼也能走回去。推开门,婆姨早已吃过晚饭,埋怨了几句,也就相安无事。倒是麻子内心凄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颇有些对不住她。今日,受超宇夫妇鼓励,欲去求求书记,又怕婆姨反对。他深知婆姨是个耿直人,知道后,肯定会打破的(不赞成)。”婆姨在房间里看着那盒式老彩电,喊道:“咋还不进屋?是不是喝醉了!”麻子窸窸窣窣,挨着房门,木轴咿咿呀呀叫开了。婆姨瞥了他一眼,说:“喝醉了吧!连门都被你靠得生疼。”
话说他婆姨,个头高挑,年轻时,也算的上是公溪河大美人,姓张,大家都叫她张氏。如今人老珠黄,美人胚依旧。麻子怯怯地说:“婆姨,我想与你商量件事?”
张氏随口一问:“什么事,说吧!”
“老婆,我想去求求书记,看能不能吃上低保。”
“那你抽时间去问问呗!我听说,要想吃低保,须得备大礼,还得找个恰当的时机,去套套近乎,你有那胆吗?再说,你那哈宝崽,一家人在外打工……”张氏闻言,泼冷水道。
麻子也许酒气上来了,胆“肿”起来了,对婆姨说:“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不吃,与现在一样呗!”张氏是个戏迷,此刻把目光从电视屏移向麻子,从新审视他,笑了笑,风趣地说:“今天咋了,没有病吧。一顿酒让你在说胡话?也许你说的对,不去问问,咋知道能不能吃?最坏的结果,就是涛声依旧。”
且说老酒,半夜醒来,尿急欲小解,浑身乏力,滚之床脚。头撑在床头柜,动弹不得,像被鬼魅死死地压着。情急之下,他咿哩唔噜喊救命。头皮越生疼,喊声越不清,气力渐渐变小。咿呀一声,门被推开了,灯也跟着亮了。继女见状,慌忙来扶,说:“爸,怎么了?”之后,老酒小解回房,继女开始唠叨:“我咋跟你说的,不要喝酒,你就不听……”老酒知道,多说也无益,装傻扯被子,嘴里嗯嗯啊啊应着。突然,里屋传来男声“半夜里,还让不让人睡啊!”也许是那男音,继女停止了唠叨,回房去了。老酒酒醒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说不出是啥滋味。夏虫们也好像故意作对,伴着公溪河曲,卖力地起哄,仿佛替继女在续叨。不知啥时,老酒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月牙儿,越来越圆了,麻子心里盘算着,中秋节要到了,也该实施酝酿已久的计划了。中秋前一天,他把家里最肥的母鸡,绑住脚,用塑料袋装着,下午提去了书记家。恰好书记夫人也在,他们见麻子,客气道:“我说麻子哥,您这是干啥?来就来呗,还带什么礼物?”
麻子见说,脸都红了,好在紫铜黑面,替他遮掩着。语无伦次,含糊道:“我……过来问问,看我的条件,够不够吃低保!”接着叙说了自己的情况。书记老婆插嘴道:“你家小孩,听说在外打工,还蛮不错的。听说不怎么管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麻子此时头皮发麻,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好在书记发话了:“麻子哥,你家情况,我也了解些。你看这样吧,等上头有了指标,我们研究时,看您能不能够上条件。鸡,您还是拿回去,您也不易!”麻子坚持要留下,书记半推半就收下了。回到家,麻子有了些许安慰。也许明天,村里会通知他……
翌日,艳阳高照,暑热还没褪去。疤老酒在院子闲逛,家家都在修鸡抹鸭。“喂,老酒,在闲逛啊,还不去家里准备晚餐。”一年轻媳妇,虹梅开玩笑道。老酒笑笑说:“我可不管这些事,随他们去!”虹梅儿狗剩,调皮地在给妈妈帮“倒忙”,瞅了眼老酒,喊道:“酒爷爷!”老酒笑盈盈地,带些惆怅答道:“狗剩,真乖!”
“老酒,今晚你们弄啥好吃的?”虹梅一本正经,手不停地摸鸭道。
老酒走近虹梅,拾掇一条板凳,挨着狗剩坐下,抚摸着他的头说:“不知道弄啥吃?好像他们要去‘娘家’。”
“哎呦呦,今天过节,你又要独守家中了,还不赶快去买些肉……老酒哥,千万别亏待自己!”虹梅带着调侃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