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轰轰烈烈开展“四清”运动。高淑德在武装民兵押送下,靠着解放牌货厢边门,与妻子儿女急驰在去熟坪的公路上。妻哭哭啼啼,一路啜泣。儿子姚笛坐在扁担(挑包袱的)上。妹妹翠莲一屁股坐在一个大包袱上。太阳火辣辣的,柏油都晒化了。知了在苦楝树上,使劲地喊:“西亚斯,西亚斯……”。于稔河溪(地名),沿黄土公路而上。路边坡陡,杂木丛生。小松鼠翘着长尾巴,在松树上警觉地注视着这家人。姚笛瞥了眼小松鼠,无心与之逗乐。妹妹随手扬起,朝林子里挥去,吓得小松鼠落地而逃。
汽车沿稔河溪峡谷蜿蜒而上,溪水潺湲,滩头发出嚯嚯的水响。黄土公路铺着小青石,路旁的桐油树、苦楝树高大繁茂,车厢仅落下稀疏的日斑。
高家一行人,正午过后动身的,一路颠簸,到熟坪公社,夕阳早已西斜。经“公社”安排,高家被下放到最穷的罗翁村羊古脑队。公社离羊古脑还有十余里,一家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徒步继续赶路,天黑前赶到了羊古脑。队长告诉淑德,队里还有空闲的牛棚。好在队长早已接到通知,把废弃的牛棚用旧晒谷簟子,四围遮着。地面铺了层新翻的稻草。稻草刚铺的,干燥而撒落,有股陈草味。高家一家子,走累了,就草铺上随身带的棉絮。没有煤油灯,也没有热水,大家躺下就呼呼大睡。唯姚笛,想起昨天还在公司上班,今天突然沦落如此,一时难以入睡。牛棚乃框架式结构,陈旧的枋还很干燥,好久没关牛了,只有些许干牛粪味,因此味不是很浓。
月光透不过簟子,照得牛棚四围,如涂了牛乳一般。姚笛索性走出牛棚。沟圳里的水,汩汩地流淌,叮咚有声。月色下的树木,远眺如黑黢黢婆娑的鬼影。山风习习,给白日的燥热,降了些温。姚笛悲从心涌,昨天还是“老大哥”(工人),今天突然成了小兄弟(农民),世事难料啊,心里难免有些憋屈。昨日住在温暖的宿舍,今日却踏进了牛棚。四围蛐蛐叫,田里青蛙闹,此起彼伏,似为高家接风洗尘,开欢迎会。牛棚里,父亲嚯嚯鼾声,仿佛是对青蛙蛐蛐最好的答谢。山坳里,偶尔也能听到白面狸的叫声,怪吓人的。姚笛退回牛棚,和衣躺下,一切都等天明再说。
因睡得晚,第二天醒来,父母妹妹都起床了。父亲去了队上借粮,因为生活还得继续。回来带了些米,还有锄头等劳动工具。队长很体贴,为他们放了三天假。一家人,一天就把牛棚打理干净,还用石头磊了个火塘。姚笛从山上弄回两捆柴,中午、晚上煮了饭,就着队长家里送的辣椒,在火塘热灰中烫熟,把灰拍净,撒些粗盐,捣烂而食。
父亲是个很坚强的人,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兵,做过军医,颇有些文化。第三天,就带着家人,投入到生产中。下午收工,母亲和妹妹在做饭,姚笛与父亲在火塘边。姚笛不时添柴,父亲却在一旁看报。火塘中央,有一个新三脚铁架,架上有一铁鼎罐,正煮着饭。火塘旁还有一热水鼎罐,比做饭的大很多,就在父亲的脚旁。柴火(烧火用的)中有小竹,燃得正旺,嚯嚯的响。妹妹诙谐地说:“火在唱歌。”姚笛苦笑,看着小竹,在火塘嚯嚯唱得欢,背后(另一端)却在泣,流着热泪。饭煮开了,滗了些米汤,放入火塘与水鼎罐对称处。三脚架上放上了一口锅,母亲在炒菜,妹妹也围坐在火塘边。菜炒好了,水鼎罐上了三脚架。菜就摆在水鼎罐上,一家人围着火塘吃饭。边吃,父亲边发话:“我们既来之,则安之,诚恳接受农村再教育。尤其是姚笛,你要放下“老大哥”的臭架子,融入到贫下中农中去。眼下我最担忧的是:‘明天星期六,毛迪(姚笛弟)学校放假。他回家,见家没了,他能找到我们吗?’”
母亲停箸搭腔道:“我们出来时,我跟邻居阿邬哥说了,如见到我家毛迪,叫他直接到熟坪公社找我们。”
妹妹一面撮火,一面忧虑地道:“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我们在罗翁?”
父亲想了想说:“这个我不担心,因为他毕竟是个高中生了,应该晓得一路问讯。我只是担心他,睹屋伤感,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打击。上次去学校时,家还好端端的。这次回家,家已改姓。我是怕他伤心啜泣,毕竟他还刚刚成人。”
姚笛插言道:“要不,我明天请假去接他。”
母亲伤心地说:“可是可以,但我们刚到生产队,来了两天就请假,恐怕影响不好。”
一家人沉默须臾,父亲一面夹菜,一面跟大家说:“你母亲说的对,就让他自己找来,也能锻炼他的意志。这次他过来,书就不用读了,何不就与我们一起劳动?”
大家又是一阵沉默了。姚笛说:“弟弟也就半年,高中要毕业了。我们再苦再累,也要送弟弟读完高中。”母亲和妹妹赞许,父亲也没说什么,只是长叹了口气。
话说第二天,又是个艳阳天。中午一中就放了假,毛迪兴高采烈,哼着《九九艳阳天》的曲子,朝家里走。敲门,见人陌生,还以为是父母的朋友,喊道:“阿姨好!”这阿姨一愣,马上意识到,可能是前屋主人的亲戚,马上说:“你是高家的亲戚?他前几天搬走了。现在我住这,要不进来喝口水。”
毛迪脸立马通红,浑身燥热汗出,似五雷轰顶,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但很快就冷静下来问道:“阿姨,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阿姨摇摇头,说:“我也是刚搬过来,与他们没有照面,因此不知他们去了哪?要不,你问问隔壁的阿邬伯伯。”“阿姨,谢谢你提醒!那我现在就去问。”毛迪敲开了邬伯伯的门,阿邬见到毛迪就说:“毛迪啊,进来坐坐!”毛迪婉言谢绝他的热情,问:“邬伯伯,你知道我家人去了哪?”“哦,我知道!那天一辆卡车进了院子,几个武装民兵到你家,把家里的‘坛坛罐罐’往车上扔,你母亲一个劲地求他们轻点。临走时,你母亲跟我交代了,说是去熟坪公社,如毛迪问起,叫我告诉你。”“谢谢您,邬伯伯!”说完,毛迪疾步向熟坪公社进发。当时去熟坪没有公交车,去那都是靠双脚。
柏油路晒融了,姚笛的帆布解放鞋沾了柏油,怎么也去不掉。前几天的知了还在高枝上,“西亚斯,西亚斯……”叫得欢。路旁一只夹着尾巴的本地狗,舌头伸出老长,“吸黑,吸黑(象声词)”一路小跑,从毛迪身边过去。毛迪此时,浑身燥热汗津。他顾不得这些,拣阴凉的树荫朝熟坪疾走。入稔河溪黄土公路,不见车影,瞅到的都是茂密的森林。古木森森,流莺婉转。要搁平时,见如此美景,毛迪定要诗兴大发。可今天,这美丽的风景,阴森怕人。那流莺动听的歌喉,也显得格外聒噪。满脑子想,尽快与家人团聚。转了一道湾,又上一道坡,到了熟坪公社一打听,知家人去了罗翁羊古脑。好在天色尚早,太阳离西山还有丈余。小伙子沿山路一路疯跑,山风阵阵,松涛呼啸,给毛迪时不时一个透心凉。毛迪往山下一瞧,山谷深深,炊烟从山湾袅袅升腾。毛迪知道,赶快走,要不就赶不上晚饭了。索性把外套脱了,“背挂子”露出健壮的肌肉,把衣服一甩,长吁一口气,拚命地往山旮旯里跑。
母亲在路口张望,见到毛迪,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毛迪气喘吁吁,叫了声:“妈!”噙着的泪水,哗啦啦流出。妈妈看着毛迪,安慰道:“毛迪是大人了,不哭,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毛迪牵着妈妈的手,向新家走去。
毛迪到家,见到了父亲、哥哥姐姐,甭说有多高心,心里突然感到踏实了。围着新家瞅瞅,心底凉透了,这哪是家啊,地地道道一牛棚。父亲看出了毛迪的心思,抚摸他的头说:“毛迪,这次变故,我们的生活要发生改变。我们不能改变这个社会,但要学会适应这个社会。你高中即将毕业,明天还是赶回学校。这里有你妈,你哥,你姐和我,别担心!学校放假了,你就过来。”毛迪哽咽道:“好,明天下午我就回学校!”一家人围着火塘吃饭。之后,男人们就在火塘边洗脸洗脚。毛迪洗完脚,把脚就火塘烤水气。毛迪介绍了学校的学习,哥哥,姐姐却话种地的辛酸。母亲摩挲着姐姐翠莲的茧手,说:“劳动光荣,手起茧了,不过过几天就好了。大家一起同工同酬,其乐也融融,就是生活苦了点,吃不上肉,甚至连食用油也要断锅。昨天,生产队要我们家明年送一头‘任务猪’,我与你们爸打算过几天去买只猪崽,然后端午再买只,那我们明年过年,也可以杀猪熏腊肉。”父亲接下话茬道:“罗翁,深山老林,云卷云舒,景色宜人。猪草还是蛮多的,喂大两头猪,还是不成问题的,可要苦了你母亲和姐姐。我和姚笛在家附近,开些荒,种些蔬菜。一可解决菜蔬问题,二可解决饲料问题,两全其美。”山林里,动物的叫声,清晰而移动,渐叫渐远。毛迪瘆得慌,挨着哥哥坐着。因走了几十里路,毛迪很快就睡着了。
且不说毛迪是什么时候上学的。傍晚回家,母亲在做饭,翠莲在挑水,父亲和姚笛都砍了捆柴回来。一家人围坐火塘,四围黑黢黢的。动物的叫声,也司空听惯了,也不觉其恐怖。圳里的水,汩汩地流淌,充耳不闻。洗脚洗脸又是一天。几个月下来,姚笛和妹妹,浑然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白脚杆杆(城市人),成了红脚杆杆(农村人),身体更结实了。
猪崽由十几斤重,看着看着就有了二十几斤。妹妹除了出工劳作,还要为猪草奔波。母亲因身体有病,在家剁猪草,煮猪食,操持一家人的洗衣饭食。过年了,猪还只有六七十斤,离“任务猪”的斤两,还远着呢。不是高母喂猪不给力,而是人吃粮食都成问题,哪有猪的份,这样猪死不长。
禾苗郁郁青青,长尺余。桐油花开得很繁盛,野蜂嗡嗡的来凑热闹。“西亚斯,西亚斯……”蝉稚嫩着绿,操着童音在练嗓子。高淑德与姚笛,用竹杠棕绳,把猪抬到公社食品站。一百四十八,够了任务,一家人满心欢喜。淑德坐火塘边,跟母亲和翠莲说:“这长半年,多亏了你们,我们完成了任务猪。还有几个月,才过年。我们端午捉(买)的那只小猪,过年恐怕也有百来市斤,可以杀年猪。明天我去队上,把奖励的三百斤谷取了,我们这几个月,可以多吃几餐白米饭。”姚笛没有吱声,瞅着鼎罐上那一钵红烧肉(送任务猪奖励的),咽着口水。大家快半年不吃肉了。那两斤肉,一顿吃了个精光。
高淑德第二天中午,拿着送任务猪的凭条,找到队长,队长说:“淑德啊,不是我不给你粮,是大队部不让我给你们粮。说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右”,不能给‘任务猪’的奖励。”淑德知道,再说也没用,于是辞了队长,径直去了大队部。大队部,淑德又碰了一鼻子灰,回家跟家人说:“明天我去公社,相信总有讲理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他找到公社,社长不在家,瞿副社长回答他,说:“你属于‘地富反坏右’,按照县里规定,你们这类人不能享受三百斤谷的奖励。”“瞿副社长,我们也是辛辛苦苦把猪喂大,还指望着这三百斤谷接济度日。你们说没了就没了,叫我们喝西北风?我看了报,中央没有那条说我们不能享受,是你们的土政策吧!”瞿副社长,马上叫来谢秘书。谢秘书在办公桌上档案夹里翻,希望能找到说服他的证据。淑德见状,语带讥讽道:“平日不学习,临时抱佛脚。”谢秘书闻言,耳根都红了。瞿副社长突然拍起桌子,破口大骂:“你这个‘反革命’,竟然还不老实,讽刺革命干部。谢秘书,你去把伍部长叫来。”谢秘书受到如此羞辱,恨不得扇他几耳光,听到瞿社长指示,如获尚方宝剑,疾步叫来了伍部长。
伍部长跟着谢秘书,匆匆地来到办公室。见淑德与瞿社长还在唇枪舌剑,且瞿明显处于劣势。伍部长怒火冲天,拔出盒子枪,往桌上一拍,淑德顿时就哑口无言。伍部长叫谢秘书弄根麻绳来,把淑德五花大绑。淑德没有做无谓的反抗,任其羞辱。
且说姚笛一家人,不见父亲回家,心里着实有些焦急。听队里的人说,今晚公社放电影,都互相说好了一起去。妹妹说:“莫不是父亲要看完电影才回?,问母亲去否?”母亲想了想说:“我就别去了,在家休息一下,你和你哥一起去。”见母亲不去,妹妹也说,不去了,要陪着妈妈。姚笛毕竟年轻,好久没看电影了,约了队里的年轻人,准备好火把,朝公社走去。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说着今晚的电影《沙家浜》《红灯记》。虽说姚笛看过,但他还是很乐意去。
电影在公社露天操场放映,姚笛他们赶到时,已是黑压压的人群。幕布挂在公社办公楼,放映机早已支起。操场有两个篮球架,在放映机的两侧。队里有人偷偷地告诉姚笛说:“你爸被公社吊在篮球架上,扯起‘半边猪’。”姚笛闻言,如五雷轰顶,今晚的电影也不用看了。走到篮球架,果见父亲被吊起一只手一只脚,横悬在篮球架上,另一只手和脚可撑着地,在围观的人群里大声诉说,不时喊哎哟哎哟!姚笛过去,两民兵荷枪实弹,呵斥威胁。姚笛无奈,默默地急速回家,告诉了母亲和妹妹。母亲哭的跟泪人似的,妹妹哽咽蒙头啜泣。姚笛也泪眼婆娑,迷迷糊糊,不知啥时候睡着了。第二天,姚笛和妹妹还得上工,但一上午精神几乎崩溃。下午,父亲在民兵的押送下回了家。也许是一夜的肉体和精神折磨,消瘦了不少。回家就与家人说,我还要去公社,拿了床被褥,径直去了。至公社天快黑了,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躺在公社办公室外,蜷缩成一团。看热闹的,有怜悯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社长来了说:“不是送你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你们不给我粮食,还吊了我一夜,到现在我‘颗粒’未进,饿死算了。”淑德有气无力地说。社长见这也不是办法,见其确实可怜,叫食堂向师傅弄来一碗饭。看着他吃,劝他还是回去!倔强的淑德,没有那三百斤谷,就是不回去。
旁人说:“我说这位大哥,我们县‘地富反坏右’都没享受那三百斤谷,你这又是何苦呢?”
淑德振振有词道:“我看了报纸,‘地富反坏右’可以享受与其他社员送‘任务猪’同等待遇。”社长没有反驳,他知道中央的精神。一连几天,淑德就躺在公社办公室走廊,也有好心人送他碗饭。
第四天,社长见淑德还在办公楼走廊,给县里去了个电话,劝说淑德在家静候佳音。淑德见社长,言辞恳切,就坡下驴,卷起铺盖回家了。一星期后,队长通知他取谷,说:“全县的‘地富反坏右’,搭帮你都能享受三百斤谷。你够厉害的!”“我说队长啊,不是我厉害,而是中央有精神。”这三百斤谷,着实让家人高兴,毕竟这是救命粮,但也让淑德吃尽了苦头。
却说姚笛和翠莲,被编入罗翁下放青年组,分布于罗翁各生产队。组长闫果祥(花名),出生于红根(贫农)家庭。下放那会,表现很积极,又是党员,主动要求到最穷的水岩队,住进了一户最穷的谢氏家。
话说这水岩组,于八面山山腰,海拔颇高,冬天一降霜,地面就结冰。不过夏天还好,山下燥热,山腰却凉爽。且说谢氏,乃八口之家。一位奶奶,七十有余。主人谢耀德与妻,都五十开外,一儿一女。儿子叫谢吉央,二十五六,已婚,膝下也有儿女一双;女儿谢梅英,二十出头,待嫁。谢家虽说不富裕,日子过得还勉强。家里还富余一间偏房,自闫果强入其家,奶奶对其照顾有加。刚开始,梅英见果强英俊潇洒,颇有几分喜欢。随着时间的推移,果强好吃懒惰,油腔滑调,梅英对其生了几分厌恶。时间一晃就是两年,梅英对果强早已没了热度,奶奶背后也唠叨其不是。果强自知再呆下去也无益,于是跟大队书记说:“我最近身体欠佳,高山爬坡吃力,想调到羊古脑队,那里靠近马路,平坦些,您看行麽?”
书记二话没说,知其根红,问他:“那你想跟谁对换?”
果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想跟高姚笛换!”
“那好,你们就在后天,做个交接。你看行吗?”书记也是个痛快人,爽朗地答应道。
果强自是欢喜,回家与谢氏说了此事,谢氏一家也颇为高兴,终可把瘟神送走了。不过听果强说,要来一“反革命”狗崽子,他家又犯愁了。好在奶奶、耀德妻很果断,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进我家。
第三天,八面山山腰,锣鼓喧天。果强胸戴大红花,朝山下走。几个年长的,欲震破天,吹尽天上的浮云。他们一路下山,招得农夫停下手中的活,老人靠着篱笆瞅热闹,小孩追出好几里地。
且说姚笛,三天前接到大队通知,心都凉了。好歹在羊古脑,一家人也其乐融融。当听说是闫果强与自己对换,十有八九知是他捣的鬼。知青里,虽说他是组长,可他人品低劣出了名。谁叫人家根子红,姚笛除了叹息,还是叹息!这天民兵营长起了个大早,早早地押着姚笛上山。路途遇见了果强,强叫吹鼓手停下,与姚笛寒暄,说:“我上面还有口锅,送给你,在房东那,你可向他取。”姚笛知其虚情假意,但还是面带微笑谢过!
正午,姚笛赶到了水岩队,那里山岩环抱,水田都嵌在岩石间。营长与副队长在谢氏家把人交接。姚笛坐于屋旁的岩石上,听耀德妻说:“我们是‘清水’,你们不要把‘浑水’往我家搅,到时我有嘴说不清。”姚笛心都凉了,这分明是在拒绝自己。营长走到姚笛面前,跟姚笛说:“副队长会给你安排的。那我就走了。”姚笛见说,应和着道:“谢谢您一路陪送!”
营长下山了,副队长面带忧虑说:“高姚笛,人家不愿意接受,怎么办?要么你就只有住牛栏了。”姚笛并不是没住过牛栏,也就爽快地答应了。待到牛栏一瞧,已不是住家的牛棚。这里牛粪新鲜,气味浓郁,副队长指着牛栏上方说:“那里有横枋,等会去生产队弄几块板子铺上。”
副队长交待完毕,就走了。姚笛把东西放落,自去队里寻板子。不久,搂着一叠边角板,铺在牛栏上。这时,一八九岁的顽童,瞅着姚笛,眼睛咕噜咕噜转。姚笛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说:“小朋友,你知道哪里有稻草吗?”孩子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跟我来。”姚笛随孩子走,问道:“你叫啥名?”孩子回头看他说:“我叫‘四毛几’。”
“四毛几,扯牛草远吗?”
“不远,就在前面那个山湾。”
须臾,见山湾有三个草垛子。姚笛见一个草垛子扯松了,就到那里扯。如不用劲,还真难拔。四毛几也帮着他扯,好不容易扯了一大捆。铺在牛栏上,还像模像样,一个简易的床就搭成了。屋顶是瓦盖的,椽子黑不溜秋,说不上还会掉毛毛虫。毛迪顾不得这些,四毛几也回家吃午饭了,肚子也咕咕叫了。得去弄些吃的,径直朝副队长家走。副队长见姚笛来了,喊他吃中饭。中饭就几个红薯,姚笛饥不择食,吃得很香,仿佛人间美食。姚笛边吃边与副队长聊,谈及吃饭问题。副队长告诉他:“我们与队里的下放青年商量了,他们不愿与你搭餐,其他社员也不接受,你只能自己开伙(做饭)。”
“那也得有灶啊,牛栏里怎能做饭?”
“姚笛,我早已给你想好了,等会儿你随我去。”
姚笛跟着副队长,来到离牛栏不远处,见一露天石头黄泥石灰砌的灶,就缺一口锅。姚笛突然脑门一亮,想起了闫果强,想起了他那口锅。匆匆地告辞了副队长,朝谢耀德家走。奶奶老远就见了他,脸色不是很好。姚笛问奶奶,奶奶不高兴地说:“哦,你说的是那口破锅,在那仓背后。”姚笛走过拿起一瞧,缺一耳朵(锅环),锈迹斑斑,如秋荷。好歹也还能用,将就着用呗!辞了奶奶,朝牛栏走去,锅放在灶上,还蛮“般配的”。离灶百余步,有井塘(天然山泉井),清澈而透亮,石底有苔藓,土鳖,小泥鳅,取水也挺方便。
下午,姚笛从山上弄来几根干杉尾,做木桩。立在灶台周围,上有横木,呈斜坡状。再用横木交叉织起框架,铺些稻草,把随身带的一块塑料布也铺其上,这样既可遮阴,又可挡雨。一个有模有样的厨房就大功告成了。柴火(烧火用柴)到处都是,姚笛捆了一捆,扔在灶火旁。晚餐,就在这简易厨房做,但四围还是空空的。等明天有空,再寻些遮挡物。
第二天,姚笛就投入生产,与谢吉央、谢梅英他们一起出工。年轻人在一起,也没那么生分,很快就熟悉了。梅英见姚笛,身高不过一米六,葵花籽脸,身材单瘦,但眼睛特有神。说起话,如浑厚的男中音,带磁性。做事很麻利,也乐于助人。梅英对他颇有了些好感。
一天下来,姚笛腰酸背痛,回家就做了饭,早早吃了。队长有吩咐,千万别在牛栏上点灯,把牛栏烧了,那罪可不小。姚笛自知,像他的出身,要是把牛栏烧了,不把牢底坐穿才怪。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姚笛躺在牛栏上。新鲜的牛粪味,饱嗝的青菜味,哞哞的热气,在瓦楞间回旋。姚笛躺在床上想,过去在城里,见到地上有牛粪,捂着鼻子,要绕着走。现在怎么了?躺在牛粪上,也不觉其臭。忽然忆起语文老师说的那句话,“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咸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夜色越来越浓,姚笛迷迷糊糊睡着了。
与牛为伴的日子,确实难熬。床下是头大水牛,还有那蚊虫,嗡嗡地让人难以入睡。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他难熬的,是每月的下旬。正值年富力强的姚笛,有使不完的劲,但每月的粮食是固定的。上半月富余些,到了下半月就得勒紧裤袋。
轮到梅英看牛的那段时间,姚笛上工早,梅英常偷偷地爬上牛栏,窥视姚笛的窝。窝虽说简单,但被子叠得很整齐。梅英除偷窥其床,还暗地里观察其人。姚笛虽说身材矮小,与“武大”相仿,但此人头脑灵泛,手脚麻利。梅英看在眼里,爱在心里。苦于放牛,没有机会与他接触。
一天,梅英故意提前到牛栏,借口昨日水牛有疾,特地过来瞧瞧。见姚笛刚下床,喊他道:“姚笛哥,昨晚你床底下那头水牛,没有异常情况吧!”“咋哪,梅英妹妹?”“哦,是这样,昨日我见此牛,不怎么吃草,以为有病,故特意早点过来看看!”“哦,没事,有事我告诉你。”与梅英说话间,姚笛发现梅英秋波水灵,脉脉荡漾。他装着没事,与梅英攀谈。言语间,说到姚笛刚来那会,母亲和奶奶极力反对住家,为此向姚笛道歉!
姚笛见说,通情达理道:“如果换上我,也许和你母亲、奶奶一样。谁叫我父亲曾在旧军队工作?我是浑水,真是与你们清水混和,那就真的说不清了。”
梅英见小伙子有如此胸襟,内心又多了份爱慕,说:“我才不管什么清水浑水,瞅机会,我去说服我母亲和奶奶。”
“梅英,谢谢你!千万别去说。我在这里也习惯了。如果有一天,我闻不到牛粪味,也许我还睡不着!”
“姚笛哥,给我时间,相信我,一定能说服家人。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梅英越发对姚笛敬佩,不容他插嘴,自信地说。姚笛已感觉到了梅英的浓情蜜意,心里暖暖的,说不出那种愉悦。想起她母亲的话,那种愉悦很快就化为乌有。浑水不能把清水和,一旦合了,再也清不了,这点姚笛很清楚。不容姚笛考虑,梅英已走出山坳。
姚笛照常出工收工,眼睛一睁,新的一天就到了。一天回家,母亲和妹妹在家,问父亲哪去了?妹妹忧郁地说:“哥,爸爸昨日接到公社口头通知,去乡里做‘义工’(没有报酬)。说要去一星期。”
“哦!爸爸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有我和你妹妹在身边,你就放心吧!”
公社操场上,热火朝天,“立正”“稍息”“立正”“稍息”“齐步走”“向左向右转”“投刺刺”……淑德羡慕那些民兵,像正规部队一样训练,腰间别着子弹袋,手中提着钢枪,甚是英武。其他义工(“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也不时瞅瞅那些训练的民兵,也艳羡不已。“喂!淑德,把竹子握紧,别开小差。我们要用钢钎钝竹节了。”原来这次公社召集他们,是为了公社用水架笕。昨天一行十几个“分子”,上山砍了楠竹,今日要疏通竹节。因竹笕很长,他们拿起长长的钢钎,好几人使劲往竹节上梭。竹中发出“廓落”“廓落”的响声。钢钎渐渐地被竹吞噬,直到尾部露出节渣,方能说,一根笕做成了。
“喂!淑德,你们把竹竖起来。”耿鑫在叫捉竹的几个人说。竹头往下竖起,竹中的节渣,全部掉在地上。再平放在“木马”(架竹的三脚架)上,耿鑫往竹筒内瞄了一眼,尾部透光,说:“换下一根。”捉竹的“分子”,又拿上一根毛竹,平放入木马,梭竹节的,又开始机械的梭。淑德见伍部长,迈着方步,朝他们走来,轻声说:“部长来了,大家卖力些。”有人回头瞅部长,有人使劲地做事,装着很卖力的样子。
伍部长见他们很卖力,就说:“你们今天争取把竹节梭通,明天就可以架笕了。争取早点把事做完,早点回家。”耿鑫唯唯诺诺说:“部长说的是。‘分子们’,我们加把劲,好好改造好回家!”大家应承着,手中的活没有停。
晚上,耿鑫与淑德商量,我们一餐四两米,肚子到半夜就咕咕叫,咋办啊?淑德无奈地说:“如果跟公社反映,肯定会挨领导骂。领导会说:‘叫你们来改造,不是叫你们来享福的。’我想肯定讨不了好,还不与不说。要么你跟金兄凯利说说。”耿鑫还真找了金凯利。他看上去很沉稳,有绅士风度,听说还是某名牌大学生。凯利见说,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耿鑫毫无掩饰地说:“就跟淑德说了,咋啦!”
凯利见知道的不多,就说:“法子我是有,但怕你们吃饱了出卖我。”
耿鑫拍胸保证,这事只能你知我知,不让第三者知道。金凯利沉思,那淑德能不知吗?如其抱侥幸心理,还不如拉他入伙。凯利悄悄地贴耳授予耿鑫锦囊。耿鑫万事俱备,就等凯利画餐票了。三人一合计,一天就多弄二张,平分着吃。凯利还真是绘画高手,假餐票,与真餐票放在一起,还真辨不出雄雌。
耿鑫肚子饱了,做事也有劲,接连几天架笕,的确很辛苦。笕要从公社食堂,一路沿山体往山湾架。遇上高坎,还得用绳索缒笕而下。逢着蓬草,还得把草丛砍尽。笕是接龙似的,首尾相接,一节节换至山湾水源处。几天下来,公社食堂管理员,发现了问题。发的票与回收的票有出余,向社长反映。社长立即叫伍部长处理此事。伍部长不愧是侦探高手,那天中午,暗地里观察有谁加餐,发现耿鑫打了两个饭。事后,把耿鑫叫来,一审问就供出了淑德和金凯利。此时,架笕已接近尾声,没有他们仨,问题也不大。于是叫来民兵,把他们仨五花大绑,吊在篮球架上。一天就吃一餐,把加餐的“吐”出来。
淑德从公社架笕回家,眼眶凹陷,又瘦了一圈。姚笛见到他,心里不是滋味,父亲毕竟上了年纪。与他交谈,父亲总是安慰他道:“我是军人,这点苦又算什么?在军队里,我是医生,见到多少战友死去,我与他们相比,又不知要幸福到哪去了!”姚笛瞅着父亲点点头,从其身上,获取了力量。
姚笛自见到父亲后,对生活更充满了信心。一天中午,姚笛在床上发现了一个鸡蛋,还以为是山湾黄老头家鸡生野(ya)蛋。可拿起鸡蛋,沉而光滑,似熟鸡蛋。是谁给的呢?姚笛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剥了壳,还真是个熟鸡蛋。闻一闻,清香诱人。捏一捏那蛋白,好润滑啊!细细的嚼一嚼,味道好极了。蛋吃了,可送蛋的是谁?直到第二天傍晚,梅英关牛时,喊了声:“姚笛哥!”姚笛方想起,可能是梅英。试探地问她,她说:“昨日是我生日,母亲给我两个熟鸡蛋,家里其他人一人一个。我把其中一个拿来给你,让你也来分享我的快乐!谁知我来时,你不在,就把蛋放在你床上。“哦,梅英!祝你生日快乐!这虽是迟到的祝福,但是真心的。谢谢你,梅英!”姚笛内心充满着愉悦,挂于脸上,憨厚地笑着说。梅英没有回答,红霞飞于脸,羞涩涩栓好牛说了声:“姚笛哥,我回家了。”
姚笛嗯了一声,目送着梅英。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牛儿窸窸窣窣,姚笛却满脑子都是梅英的影子。姚笛也懂其情,可想到自己是“浑水”,不忍把“清水”搅。迷迷糊糊,睁开眼,梅英来放牛了。姚笛诧异道:“梅英妹妹,怎么这么早啊!看我这懒虫,还刚起床。”梅英羞答答地说:“我是来征求你意见的!不是来放牛,放牛时间还早呢。”
“啥?征求我的意见?”姚笛有些愕然,不知梅英征求啥意见,心里想。梅英观其貌,知其懵懂,接着说:“我跟奶奶和母亲说了你的事,他们答应你搬到我家住,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姚笛见说,心花怒放。牛栏与她家无法比,再则每天能与梅英在一起,何乐而不为。于是故作惊讶道:“是真的吗?我没有听错吧!”梅英拉长了声音说:“是真的。房间我都打扫好了,就等你搬家。”姚笛受宠若惊,笑嘻嘻地对梅英说:“谢谢你,梅英!我这就搬。”东西虽说不多,但搬家也要两个回合。好在梅英帮忙,卷起铺盖卷,似逃荒难民,跟在两手不空的梅英后头。
奶奶早就在大门口等候,见姚笛,甚是热情。母亲却在家里做饭。梅英把姚笛领进屋,帮着摊床,须臾完成。奶奶过来喊梅英吃饭,并叫姚笛也过去吃。姚笛有些扭捏,倒是梅英大大咧咧说:“母亲喊吃饭,就过去吧!”
菜放在火塘水鼎罐上,奶奶,父母,梅英,与我围坐火塘周遭。菜是家常菜,唯有的荤腥,就是蛋辣子,待我之肴。姚笛倍感温暖,难为情说:“奶奶,婶婶,伯伯,还有梅英,打扰了。我很感谢你们,让我住在你家。”
奶奶先发话,说:“孩子,我们开始没能接受你,让你受苦了,请不要往心里去。”母亲也发话说:“就是那个闫果强,说你成分不好,如何如何坏,叫我们千万别接受你。其实啊,他才叫真真的坏。在我家住,好吃懒做。连根柴都不拿回家……姚笛啊,我们家梅英总是夸你如何如何好,以后就与我们搭伙,伙食费你看着给,怎么样?”姚笛认真地听着,没有插言,不时附和几句。当听到“搭伙”二字,姚笛喜不自禁,泪水打湿了眼眶,跟梅英家人说:“谢谢你们,谢谢!”
梅英家,自姚笛入伙以来,家里更和睦。姚笛很勤快,休息时间,不是砍柴种菜,就是挑水劈柴。奶奶看在眼里,见他与梅英走得近,心里默默祈祷:“这么好的后生,能做孙女郎,该多好啊!他不仅做事勤快,还很有文化,很有涵养。”母亲也看出来了,父亲也喜欢。
姚笛在家,很尊重奶奶,不时走下山,还给她带些好吃的。梅英自是欢喜,不时缠住姚笛说,告诉她认字。姚笛当然乐意。自认老师后,晚上梅英常去姚笛房间,学习算术和练字。
一天下午,梅英放牛被蛇咬了。姚笛闻讯,弄起蛇药,急匆匆往家里赶。此时家里乱成一锅粥,家人不知如何是好。见姚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姚笛查看了伤情说:“这蛇毒性不大,但不能麻痹大意!”见其脚被绳死死勒着,血脉不通,白里透黄。姚笛打来一盆井水,替梅英擦洗伤口,还用嘴吸取乌血。清洗好伤口后,姚笛安慰奶奶他们说:“没事的。我听说梅英被蛇咬,顺便采了些蛇药,敷上就没事了。”梅英脸上露出了笑容说:“姚笛哥,谢谢你!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还会寻蛇药,哪里学的?”
“梅英啊,这你就不知道了。我父亲在旧军队里是医务工作者,这寻蛇药的本事,还是他亲自教的。”姚笛不经意道出。梅英心里,对姚笛“反革命”父亲,又增加了几分敬意。
话说这草药很灵,梅英的肿,两天就消了。姚笛每天都精心敷药。与梅英有了肌肤之亲,姚笛觉得不过平常,但梅英心里已深深地爱上了他。
经过这次蛇咬事件,姚笛与这家人关系更紧密了。姚笛也更勤快了。家里的大小事情,哪样也少不了姚笛。奶奶,婶婶,伯伯,姚笛叫的亲切。姚笛下山看父母,奶奶总是要他带些土特产,不是鸡,就是鸭。回来时,姚笛也常给奶奶带包糖。当然也少不了梅英的头饰。
夜深了,梅英还在写字,姚笛在认真地教。梅英突然回眸,含情脉脉地看着姚笛,脸上泛着红霞,甚是楚楚动人。姚笛见状,说:“梅英,你好美丽,好漂亮啊!”梅英没有作声,扑到姚笛怀里,说:“姚笛哥,我爱你!”姚笛对突如其来的爱,并不感到突然,缓缓地把双手环抱,说:“梅英,我也很爱你,但我是‘反革命’的狗崽子,与我相好,我怕连累你。”
梅英用玉手掩其口,说:“我不管,我就是爱你!哪怕你是猪崽子,我也爱你!”姚笛深受感动,紧紧地抱着她。梅英情不自禁地吻着姚笛,姚笛仍其肆虐,不时也迎合着。外面已经很静了,姚笛很有分寸轻轻地推开梅英说:“梅英妹子,我家庭出身不好,跟我结婚,会把‘清水’弄浑的。”
梅英嗔怪道:“再说,我撕你的嘴巴!我奶奶和母亲,当时是听了闫果强的唆使。现在,你还在讥笑她们。”姚笛马上不说了,求饶道:“真该撕嘴!该打!”梅英扬起巴掌,轻轻地落在姚笛的胸前。梅英见时候不早了,对姚笛说:“早点休息吧!我睡觉去了。”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出门还回目嫣然一笑。
话说梅英去后,姚笛突感房间空荡,梅英的体香还残留在空气里,这一夜姚笛真的失眠了。第二天醒来,眼眶深陷。漱口洗脸时,见梅英还是那么漂亮,仿佛又添了些情韵,煞是好看。奶奶还是和原来一样,叫姚笛梅英舀热水,自去做饭。盛饭还是梅英抢着做,但今早递饭时的眼神,秋波盈盈。姚笛深情地回目,道了声谢谢。姚笛再看看奶奶,梅英母亲、父亲,感觉他们就是自己的亲人。此刻,姚笛心在荡漾,仿佛掉进了蜜罐,又软绵绵地落到了棉絮上;又好像失群的斑鸠,孤零零地飞翔于山林,突然找到了家,寻到了亲人般。那种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好像天地间,突然变宽阔了。
突然一天,队长问梅英,姚笛在家吗?梅英有些担忧,没有正面回答:“怎么了?他犯错误了吗?”队长也耳闻他俩相好的事,见她警觉,于是笑着说:“别紧张!我是想请他把队里的柴油机修一修,过几天要打米了。”“怎么,他能修柴油机?我没听他说过。”梅英有些愕然道。
说曹操,曹操到。姚笛正在寻梅英,想邀她一起去砍柴。队长见姚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尴尬地对他说:“高姚笛,队里的打米机坏了,想请你帮忙修一修。”“你怎么知道我会修?我自来熟坪,从未对人说过。”姚笛也颇感惊讶道!原来队长请公社修理员,忙活了几天,不能修好。碰巧遇到了闫果强,说起此事,他推荐你。说你是原县农机局师傅,技术一流。“哦,原来如此。那好我就试一试。”姚笛谦虚道。
梅英陪着姚笛去了队里的仓库,打米机就在仓库旁。姚笛见柴油机旁还有机油的污渍,知道刚修过。队长拿出摇手,姚笛试了一把,确实摇不叫(起动)。队长把大米厂的钥匙,交给他说:“这几天你就不跟着大家出工了。要什么零件,你尽管跟我说。希望能快点修好,因为过几天,就是下月的1号了。”姚笛知道,1号队里要放仓取谷,周边的打米机离这山腰又甚远。于是说:“队长,请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天,姚笛检查了柴油机,发现一切都很正常。细查油管,原来进了空气。排气后,用摇手一摇,机器就突突突……叫起来了。姚笛也没有啥高兴的,对他而言,这又算什么呢?中午队长听说修好了,找到姚笛,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县里的师傅!”姚笛从口袋里掏出大米厂的钥匙,递给队长。梅英在一旁瞅着,队长没有看她,倒是姚笛瞥了她一眼,见其状,知为自己高兴。队长去后,梅英走近姚笛,见他脸上的笑容未逝,说:“你好厉害哦!竟然把社里的修理师傅,未弄好的机器弄好了,呱呱叫!”姚笛见梅英夸自己,怪不好意思说:“这又算啥?人各有所长罢了。”
奶奶见梅英与姚笛走的越来越近,也不知这是不是好事,几次提醒梅英注意影响。梅英见奶奶说起此事,就安慰奶奶道:“奶奶,您就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母亲没有说什么,倒是父亲跟母亲说:“梅英与姚笛怕是在谈恋爱,你要跟她说,保持距离。他家成分差,会不会影响咱家?”母亲也为此担心,但见姚笛人虽矮小,但很勤快,且有知识和技术,也就不那么反对他们交往,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梅英自姚笛住家以来,格外注重自己妆容,加上美人胚子,活脱脱“嫦娥”出世。姚笛见梅英,也越看越漂亮。就在姚笛与梅英谈婚论家时,高淑德突然被公社叫去,说什么陪斗于公审大会。姚笛回家,母亲泪眼婆娑说:“你爸爸昨日被民兵押送去了公社。应该没事,仅是陪斗,之后就放回来。”姚笛知陪斗是咋回事,捆成粽子,戴上高帽子,跪在台子上,就让人够受的,心中难免有些心酸。欲安慰母亲几句,倒是母亲安慰了自己。见家庭如此状况,也不好提与梅英的婚事。匆匆地赶回水岩组,见到梅英,把家里的情况向她诉说。梅英难免也为之落泪,同情之余,更多的是关心。
高山流水,依旧潺潺,沟渠叮咚有声。姚笛苦恼地走在田塍上,现实不允许他考虑婚姻。年龄一天天增大,梅英催结婚,让他为“新房”苦恼。他知道,梅英父母也很烦恼,见我没“新房”,也无从帮起。也知道他们,甚至一度想争取梅英哥嫂的同意,把新房布置在娘家,但又不符合本乡习俗。牛栏岂是新婚之所,租房也不现实,与父母商量,他们也没辙。母亲为此也哭过好多回,父亲除了长吁,就是短叹。倒是妹妹体贴,跟哥哥说:“梅英对你好吗?”
“当然好啊!我曾向她摊牌,家不像家,叫她另择佳偶。你知她怎么说,非我不嫁。”姚笛脸上放光,自豪地说。
翠莲眼睛闪烁,为姚笛高兴说:“哥,可以看得出,梅英对你动了真感情,你可不能辜负人家!”
姚笛见妹妹有些傻的可爱,连声应承道:“我知道梅英爱我,我也爱梅英,但目前的境况不允许我结婚。”
翠莲天真且带有调侃道:“我的好哥哥,婚姻法没有规定’五类分子’的子女,不能结婚吧!”
姚笛脸带愁容,质问妹妹道:“法律没有规定,但你想想,我们的‘新房’能安在哪?你脑袋想得也太简单了吧!”
“牛棚!”翠莲脱口而出,“不是上面规定婚事从简吗?”
“牛棚也只有两件,爸妈住着一间,另一间是厨房兼客房。难道你想让爸妈住屋檐下?”姚笛忧伤道。
翠莲想了想,安慰哥哥说:“我们可以把厨房移至屋檐下,搭一偏屋,将就将就呗!”
姚笛心里一亮,瞬间就黯淡了说:“可是可以,但要考虑梅英能不能接受?”
翠莲也为难了,好久没有作声说:“事已如此,何不试试。如果梅英是我嫂子,她就不会拒绝。如果她拒绝了,说明你俩有缘无分。”姚笛见说,点头赞许,一脸无赖的样子。
时光荏苒,转眼春节临近。梅英在姚笛房间里又问他:“我们何时能结婚?”
姚笛瞅着梅英,拥抱着,亲吻着,然后瞅着梅英说:“梅英啊,你跟了我,要受苦的。想好了吗,嫁给我?但我保证,我会爱你一生!”梅英含情脉脉,用白皙的手,抚摸着姚笛的脸。那两弯浓眉,黑如墨笔描过;那瘦削的脸,黑黄而健康;鼻梁高高的,放佛它撑着整张脸;那嘴唇厚而暗红。梅英再摸一遍,这张脸放佛写满了爱,流露着浓浓的情。当摸到他那小小的耳朵,她又看到他难言的苦衷道:“笛,我知道你为‘新房’苦恼。你妹妹跟我说了。我嫁给你,不图你大富大贵,只图你对我好。哪怕你风餐露宿,我也会跟着你。”
姚笛见说,叹口气道:“梅英,困难是暂时的,相信我能给你幸福!”梅英此时钻进了姚笛怀里,撒娇似的说:“困难,我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幸福!”姚笛此时才敞开心扉,与梅英商量,把“新房”定在牛棚。
小年那天,姚笛家杀了年猪,给梅英家送去肉菜。高家牛棚贴上了喜庆的婚联。腊月二十五是他们成亲的日子。梅英家也张罗着婚事,门柱上也贴满了对联。亲戚也陆续来贺喜。舅舅们,姨妈们,叔叔伯伯们都来了。有夸梅英漂亮的,也有说姚笛勤快的。侄子辈的,在房间里穿来穿去的,好不热闹。最高兴的,要数梅英了,穿着红色的棉袄,疏着个长长的辫子,嘴里还不时哼着《红灯记》中的唱段。队里的年轻妇女,还有厨艺好的男子,都来帮忙。堂院摆满了四方桌椅,屋前的岩石上都坐着人。
“梅英,梅英,姑爷来了。”负责打招呼的大伯,见姚笛等人,挑着聘礼来了,急忙安排道,“放炮的,准备迎接!”梅英闻言,迅速从闺房来到檐下。负责放炮的狗子,匆匆地拿起“千子”(一千响的鞭炮),走出大门,等待着姑爷他们。
“噼里啪啦”“嘭”……姑爷他们进门了。梅英见姚笛,头上冒着汗珠,把毛巾递过去,脉脉含情道:“看你,满头是汗。快擦擦!”姚笛笑笑,接过毛巾,捋了捋袖子说:“谢谢老婆!”梅英也笑了,眉目很舒展。其他送礼的,也都洗了脸和手。
客人们,在姚笛他们来之前,都已经吃了早饭。姚笛他们进屋,就摆上了茶果。送聘礼的,也都坐于桌前,喝茶,吃糖果,聊天。姑爷坐在首位,给大家递烟。梅英此时从闺房出来,叫姚笛。姚笛随梅英回房。母亲坐在火箱边,眼睛红红的,见姚笛就说:“小高(昵称),今天是你和梅英的好日子。梅英即将成为你妻子,离开这个家。我与你爸,不图你们大富大贵,只求你们平平安安,恩恩爱爱一辈子……”梅英也站在母亲身边,聆听着母亲的教诲。
“噼里啪啦”“嘭”……鞭炮声,声声入耳,烟雾袅袅升腾。嫁妆不多,就是些“铺陈”(方言指床上被褥等)。来时送聘礼的,此时摇身一变,成了抬嫁妆的。姚笛背着梅英,从闺房,走进“中堂”(厅堂),再背出大门,才放下新娘子。梅英看着姚笛,红红的脸,噗嗤笑了。大家也都笑了。姚笛知道,出门时,几个促狭妇女,在他脸上抹了红。此时也顾不了这些,因为抹红,是这山里的习俗。
下山的路,不是很好走,但天公作美,艳阳高照。嫁妆不是很重,挑夫们,走的也很轻快!到家时,牛棚的红对联,增添了不少喜庆。见姚笛他们进屋,鞭炮是少不的。
“噼里啪啦”“嘭嘭”……檐下有盆红红的碳火,新娘子,从火上跨过去,被姚笛背进了“新房”。高家没什么客,但队里看热闹的,帮忙的,还是把整个牛棚挤满了。大家都夸梅英漂亮。
天色渐渐地暗了,客人陆续离去,姚笛和梅英进了“新房”。煤油灯亮起来了,梅英坐在新火箱上,与姚笛反向而坐。姚笛拉着梅英的手,哽噎道:“亲爱的,嫁给我,委屈你了……”梅英抚摸着姚笛的手,安慰他说:“笛,我是自愿嫁你的。我爱你!困难只是暂时的。凭借我们的双手,还怕什么?”
姚笛见梅英对自己充满信心,精神马上振作起来,说:“是啊,梅英!你放心,我保证呵护好你。”两人相视而笑了……
新年那天,梅英做了顿丰盛的佳肴。公公和婆婆,赞不绝口,对梅英很满意,背地里常夸她。
大年初二,夫妻俩,按照惯例,要回娘家拜年。那天,他俩冒着雪,朝八面山山腰走,路很滑,但两人很贴心,互相搀扶,一步步艰难地往上爬。雪越下越大,八面山,如一座雪山,白茫茫一片。路上没有其他人的足印,他俩留下的串串足迹,很快就被大雪掩盖了。
姚笛扶着梅英,心里很热和。两人伫立于半山腰,看着山下,相视而笑。姚笛说:“梅英啊,让大雪来的更猛烈些吧!老天都知,我俩的爱情,纯如皑皑白雪,今天就是最好的见证!”
梅英见姚笛如此激动,伸出冻得红彤彤的手,弹掉姚笛身上的雪,说:“笛,让我们拥抱一下,让大地为我们作证,我们的爱情,重如八面山,纯如白雪。我想高声喊出来,‘姚笛,我爱你!’”
姚笛见说,支持梅英说:“今天这里没人,就让天地白雪为证,高山上也有爱情。让我们一起喊‘我爱你’”
“梅英,我爱你!”……
“姚笛,我爱你!”……
山谷回应,“梅英,我爱你!”“姚笛,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