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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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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鸭之死

雪峰山下,有条溪河叫公溪河,处八面山与楠木山之间,溪水沿峡谷自东向西缓缓流入沅江。流经苗寨,如不是洪水期,河水碧如天。渌水直视,砾石清晰可辨。两岸民居,多是少数民族。虽说是少数民族,但早已被汉化,没了民族服饰,可民俗犹存。如道人师傅(苗寨对道士的称呼),在这一带还很盛行。不管哪家办丧事,道人师傅还是要请的。这些道士,据说能瞅人之魂魄,但我对此怀疑。可我之乡邻,聚在一起,谈论鬼神,常常说:“人还未离世,魂魄就出窍了,常人看不见,道人师傅却能见之。”
一天傍晚,道士大毛,在公溪河畔走,见前面有一人,着素衣飘然而过。大毛顿时驻足,浑身鸡皮疙瘩,口中念念有词。须臾,素衣消失。第二天,大毛与众乡邻说,乡邻皆不信。第三天,果然有一中年妇女,患中风去世。于是,大家信之,夸曰:“大毛,真道人师傅也。”
操办丧事,苗寨峡谷还真少不了大毛。只见他在亡灵前,念念有词。不是罄钵哐当,就是烧“钱纸”(给亡灵的钱)。凡人也许认为他,诵读经文,是在糊弄主人。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也是一种文化,超度亡灵,安慰生者。到了晚上,其他守灵人相继退去,他就很孤独了,依旧诵经念佛,烧纸,打罄钵。突然,灵前有一幽灵,围着灵柩转。大毛知道是死者的魂魄,他没有惊动她,仍然念着经,手里比划着。慢慢地,魂灵离开了灵堂。这一次,大毛没有跟其他人说。第二天晚上,大毛照旧诵经作法,等夜深人静之时,魂魄又来了。大毛心理早有准备,拿出桃木剑,朝空中刺去,口里念念有词。倏地,魂魄飞出灵堂。
且说这魂魄,果真是亡灵。自从被大毛刺过后,一直徘徊在灵堂上空,如孤魂野鬼,有尸不能附。半夜里常常凄厉惨叫,可常人听不到,大毛夜夜能闻。虽说大毛是道士,毕竟也是凡人,也害怕啊!于是,他买了些“纸钱”,称了些“牙盘”(祭祀用,半熟肉)。等夜深人静之时,在公溪河畔焚烧,口里依旧念念有词,祈祷亡灵安心投胎!
自从那夜焚烧祷告之后,果真晚上没了亡灵的凄厉声,大毛也因此清净了许多。且说那魂魄,在空中飘无定所,被阎王捉住,让他投畜生胎。投胎之时,正赶上仲春,苗寨家家养鸭。一不留神,亡灵就被投入鸭胎。
经过人工繁殖,小鸭破壳而出,魂鸭也出世了。魂鸭与其他鸭没有什么两样,毛茸茸的长满黄色胎毛,但它比其他鸭精神。出售这天,大毛妻刚好去买小鸭,见魂鸭活泼可爱,首选了它。大毛妻挑好几十只鸭苗,回家精心喂养,大毛也偶尔“伺候”。也许是“调皮”,魂鸭屡遭大毛欺侮,仿佛前世的冤家。日子一天天飞去,魂鸭渐渐长大,常常独立驻足,伸着脑袋,转动着黑眼珠,嘎嘎嘎嘎地叫。
有一天,魂鸭围绕大毛的屋转。见其屋,板壁陈旧,布满了灰尘。窗棂还断了几根,是苗寨典型的“三柱两担瓜”(房屋构造)。虽说大毛是道士,家里还是很清贫,比五柳先生好。家具陈设,也是苗寨典型的老式风格。唯有值钱的,就是放在食品柜上的老式彩电。屋前有小庭院,兼晒谷场,还栽着几颗橘树。檐下水沟,是魂鸭与兄弟姐妹休憩的场所。魂鸭天天听大毛夫妻唠叨,不为别的,尽是些“柴米油盐酱醋”。一次,女主人穿一身新衣,在大毛面前炫美,遭大毛埋怨:“怎么买这么贵的衣服?”女主人有些不高兴道:“就你个守财奴,花了200元,你就心痛了。”大毛也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对有钱人也许不值一提。
魂鸭的翅膀越来越硬了,羽翼渐渐地丰满,食量大增。一天晚上,大毛夫妻睡在床上,轻声商量:鸭子们也该处理了......谁知这话被有灵性的魂鸭听到了,一夜未眠。第二天当女主人打开鸭门,魂鸭第一个飞出。可不知为什么,鸭脖子被大毛掐着,提得高高的。魂鸭眼睛都灰了,流出了泪水,翅膀和双脚还一个劲地噗嗤噗嗤地挣扎。不管它如何动弹,大毛一点也不放松,说:“老婆,就是它了,把它送给城里的伯伯。”
大毛家,城里有一个本家伯伯,从教师岗位退休的,子女就在本市政府办工作。这天,大毛提着魂鸭,进城赶集,打算中午顺便去伯伯家。魂鸭一直被提着,看到熙熙囔囔的人群,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市场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声,聊天声……汇成了一支动听的生活圆舞曲。
中午,大毛到伯伯家,吃了中饭,魂鸭就留在了那。魂鸭一进门,就瞅见客厅很宽敞,沙发成七字形。墙壁上悬挂着电视机,比大毛家的好看多了。地板是白色瓷砖,洁净光滑,进屋就见大毛换鞋。魂鸭,被伯娘提进了厕所。
大毛走后,魂鸭很孤单,嘎嘎地叫,听到伯娘在说:“嘎嘎嘎,叫死,等会儿就把你杀了。”魂鸭似乎听清楚了,但不知何为“杀”?依旧“嘎嘎嘎嘎”。突然,伯伯跟伯娘说:“大毛送的鸭,是纯谷子鸭,你看给孩子送去吧!”“可以啊,等会你给孩子送过去。”
魂鸭被伯伯提到一小区,高楼林立,楼下刚好遇见自家媳妇,说:“这是大毛弟送来的,纯谷子鸭,你们把它处理掉吧!”儿媳应承着,等父亲去后,眉毛皱成一堆,打电话给丈夫小茂,说:“喂,小茂!父亲送来一只鸭,你过来处理一下。”俄尔,小茂回家了,进门对妻说:“这鸭送的太及时了,刚好今天我们领导生日,我正愁没东西送,何不送到他家去?”妻见说,点头赞许。
魂鸭到了小茂家,见客厅比其父母家阔气,地面纯木地板,呈板栗色。沙发更霸气,真皮栗色。天花板的灯具,如繁星捧月。浴室雪亮,且有香水味,魂鸭兴奋极了,心想: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呆上几小时,死亦足矣!小茂夫妻,把魂鸭吊在大便器水箱旁,都去上班了。魂鸭孤独地待在浴室,嘎嘎嘎嘎,没人理会。于是,它胆大地用嘴解绳。绳套不是很紧,竟然被它解开了。它获得了自由,嘎嘎嘎嘎,煽动着翅膀,走出浴室,来到客厅,留下一串串足印。它嘎嘎嘎嘎,走进卧室,“哇,好漂亮啊!比影视片中,皇妃子们卧房还豪华”。魂鸭晃动着脑袋,四处瞅瞅,又回到了客厅。见阳台有扇窗,开着一条缝,能容它身子过去。魂鸭于是飞上阳台,勉强挤了出去。往下一瞅,大约十米高。魂鸭为了自由,飞起来了,落到对面三楼。刚好飞到那家,玻璃窗户未关,它从窗入户。听到有人在浪笑,在调情。
“我的局长大人,你真坏,看你摸到哪里去了!”
“我的小乖乖,瞧瞧你的模样,多么水嫩,哪里都酥滑。”
“你坏死了,人家还是年轻美眉哦!”
“对,对,对,年轻妹妹!”
“你这么坏,让你家黄脸婆知道了,看怎么收拾你。”
“别管她,这时他还在上班呢。我的小宝贝!”
“喔,你弄痛我了,我的局长大人!”
“唉!我温柔点。要是热天该多好啊!省得麻烦。”
魂鸭迷迷瞪瞪地走动。“局长,你家里有人。”那女子警觉起来,马上扶正乳罩说,“有脚步声,有人!”
“宝贝,别神经过敏,我家哪来的人!”仔细一听,寂寥无声。那女子轻舒了口气,乳罩被他扯了出来。局长把身子压向那女人,嘴没有闲着,手也不老实。“嘎嘎嘎嘎”魂鸭忍不住叫起来,看着半裸肥男靓女。这一叫,着实让他俩吃惊不小。见那男子缓缓起身,魂鸭转身就跑,匆匆地看了眼客厅,更豪华于小茂家。它飞上了阳台,眼瞅着客厅,见那肥男追了出来。它别无选择,纵身一跳,扑腾扑腾地往下飞。隐约地听到那女子说:“亲爱的......畜生......鸭子......”
且说那鸭扑棱棱飞下,刚好落到二层楼。说也巧,窗户未关严实,能容魂鸭进去。魂鸭听不到那女人的声音,却听到那局长在说:“他妈的,死鸭子,让老子抓住,非宰了你不可。”关窗唰唰作响。魂鸭扑通落到了地上,来了个嘴啃瓷砖。魂鸭急忙爬起来,煽了煽翅膀,嘎嘎嘎嘎地痛啊!见没人理会,索性胆大起来,走进了客厅。瞧瞧那家具,都是红木名贵材质。那沙发,用嘴亲亲,格外舒服,真牛皮。魂鸭越发高兴,心想:能在这里呆上一晚,哪怕明天死了,也值了。于是它四处寻窠,老觉得这里太敞亮,那里太阴暗。终于,在沙发后面找到了临时的窠。魂鸭走进去,不宽也不窄,就灰多点,没有外面几净。转念一想,总比大毛家的鸭舍强。它慢悠悠地蹲下,见一金属拉链,光亮好玩,于是张开嘴,嘎嘎嘎嘎(动作无声)。突然,拉链被这小家伙拉开了。哗啦啦,訇然中开,一匝匝红票子,一骨碌地落了一地。魂鸭见之,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闯祸了,喜的是刚愁窠没垫底。如今,可用之做窝。须臾,像模像样的窠做好了,魂鸭也累了,躺在上面做起了美梦。
“哐当”,门被关上了,这家主人回家了。魂鸭还没有醒,因为它实在太累。也不知过了多久,魂鸭睡醒了。此时客厅,灯火通明,听见有人在沙发上说话。
“处长,上次的事太麻烦您了,这点‘小意思’,请笑纳。”
“你也太客气了,以后可不许这样哦!”
“是,是,是!”
魂鸭见他们客气,也想凑热闹,刚准备“嘎嘎嘎嘎”,听主人说:“不许说,缄口,把话烂在肚子里。”客人也没说什么,心领神会地去了。
魂鸭也着实听话,不许说,真个就不说。主人家夫妻说说笑笑,它真个就不插言。电视机放着“南京大屠杀公祭日”的盛况,它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吭声”都没有,仿佛这世间没有它。魂鸭认真地听,当听到习主席说:“中国人民被外强欺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魂鸭有些兴奋,一度想嘎嘎叫起来,可想到主人不许说,它缄口不言。
快乐时光,很快度过去了。灯熄灭了,它听到了处长夫妻的私语,渐渐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大约鸡叫前,主人睡得正香,魂鸭迷迷糊糊,听到轻微的响声。俄尔,有一黑衣人来到客厅。一只手在魂鸭面前乱摸,触到了钱,惊喜过望。摸到毛绒绒的魂鸭,大吃一惊。再摸摸,是只鸭,胆子壮了,卡其脖,不让它出声。钱被黑衣人装了一麻袋,魂鸭被它提着,轻手轻脚走出处长家。
魂鸭出气不赢(方言:出气困难),被黑衣人提着,走出小区。此时,黑衣人觉得它碍事,把它往路边一丢,魂鸭来了个嘴啃泥,好久才缓过神来。它依旧不敢叫,因为处长有交代:“不许说,话要烂在肚子里。”黑衣人见魂鸭发愣,歪着脖子,狠狠地瞪着自己,用手指着它说:“畜生,你听着,我今天能得手,应该感谢政策!”
魂鸭伸直脖颈,摇摇头,“嘎嘎嘎嘎(啥意思)?”
“感谢政策,实名制存款,让官员的‘脏钱’,不敢存入银行。”
魂鸭点点头,“嘎嘎嘎嘎(原来如此)。”
“畜生,你听着,我拿的是‘脏钱’。量那处长也不敢报案!”
魂鸭直视着他,“嘎嘎嘎嘎(你胆子不小),嘎嘎嘎嘎(你盗窃犯罪)。”
黑衣人见它,不依不饶,威胁说:“畜生,你再说,我把你带回去烹了。”
魂鸭见说,缄口不言,心里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恍然间,黑衣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次,魂鸭真个成了流浪鸭。四围的路灯,却很明亮。树木和高杆灯柱,留下长长的影子。魂鸭此时,感到异常地孤寂与寒冷。天空仿佛在飘雪。不,严格说,是霜。仅仅半小时,草木铺上了白霜。魂鸭冷得不行,蜷缩在树兜下。
“唰唰,唰唰,唰唰唰……”不远处传来了扫地声。原来是环卫工人,在清洁街道。突然,有人冷不丁地捉住了魂鸭。魂鸭想叫,可叫不出来,因为寒霜冻得它封了喉,但眼睛还能看,捉住它的,背上衣服印有“环卫”字样。
原来捉住它的,确实是女环卫工。脸有些黑,额头爬满了岁月的沧桑。那粗糙的手,在寒霜中显得格外有活力。她紧紧地拽住(竹)扫把,唰,唰唰,唰唰唰,使劲地扫。魂鸭被装在一个布满油渍的编织袋里,头露在外,能见天。天空星星点点,与高杆灯相互辉映。寒风也不闲着,樟树的叶子,凋零了几片。魂鸭打了个寒颤,那环卫工却头冒热气,哈气成雾。冰冷的垃圾车,随着清扫区移动而移动。魂鸭被装在袋子里,吊在车把上。移动时,晃悠晃悠。偶尔,夜车从她身边驰过,她抬头瞥了一眼,依旧挥动扫帚,唰唰,唰唰唰。
东隅现鱼肚白,她利索地收拾好工具,披上旧棉絮,拖着垃圾车,迎着凌冽的寒风,朝垃圾站走去。
魂鸭坐在编织袋,依旧晃悠,晃悠,仿佛婴儿坐摇篮。此时,车流量在增加,有起早的的士,洒水的环卫车,还有匆匆赶课的“自行车”。它们匆匆地从魂鸭身边疾驰而过,让魂鸭晕晕乎乎,应接不暇。
且不说环卫工,是如何倾倒垃圾的。魂鸭,与之回到家。家原来是出租屋,“两室一厨”,没带卫生间。一室为卧房,仅有简陋的木床和老式三屉书桌,外加一张补丁的凳子;另一室为杂物间,陈列着纸瓶等废品。虽说寒酸了点,但收拾的很整洁。魂鸭被丢在厨房,纯水泥地面。一水泥灶台,放着锈迹斑斑的气灶,旁有一钢瓶。
环卫工休息片刻,来到厨房,直视着飞来的魂鸭,心想:“我该如何处理它。拿去卖了,也许划算些。”把心一横,提着魂鸭,朝菜市场走去。路过一彩票店,鞭炮齐鸣。环卫工挤进人群,一打听,大吃一惊:“‘我的乖乖(感叹语),中了二十万’,我要扫二十年地,不吃不喝,才有这个数。”于是,她花了两元钱,胡乱地买了一张彩票,揣在怀里。在彩票店,她没有逗留多久,径直朝菜市场走。
魂鸭被摆在市场一角,环卫工蹲在其旁。偶尔也有人问津,但见其鸭精神不好,多是提起看看,就放下了。下午市场,人越来越少,环卫工有些急了,最后廉价地卖给了一位时髦的美眉。魂鸭被美眉提回家,撂在卫生间。这卫生间与小茂家的一样,洁净漂亮,魂鸭喜不自禁。也许是老天的恩赐,魂鸭活过当晚,美美享受了人间富贵。翌日中午,美眉拿着菜刀,叫老公捉住鸭,准备杀。魂鸭见面前有一碗,知己命休矣!于是,拚命的挣扎,但也无济于事。听刀割脖子,血流直喷,碗渐渐地红了。这时,它听到了美眉跟丈夫说:“菜市场那家彩票店,昨日中了个二十万,今天又中了个二十万。据说,还是个环卫阿姨。”
“我也听说了。”
魂鸭的血流得差不多了,迷迷糊糊地听到他俩的对话,默默地为那环卫工高兴,心又想: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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