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里,珍藏着一枚虎爪,呈蜡黄色,坚硬带勾。每当我看到它,就会把思绪带到曾让我魂牵梦绕的苗寨集中村---母亲生养的寨子。
访过我苗寨的人,谁不夸我家乡美?一年四季,山清水秀。这里崇山峻岭,修竹茂林;又有潺潺的山涧清泉。只要你有脚力,翻过一道山,转过一道弯,就能听到汩汩的清泉声,保准这里就有人家。说不定还屋檐相搭,堂院相叠,又是几户人家的小小团里(家乡称农村小院落)。
外公家,属苗寨最偏远的村落。平常,村民很少下山,除非紧急公务,或走亲访友。
小时候,曾经跟随父母去外公家,走的就是山涧小道。母亲常常告诉我:去外公家很远,有25里地,几乎都是爬山。因此,我们一家人去外公家,常常要准备一天。早饭后(那时家家户户都没有钟)出发,晌午过后才能赶到,因此,常常错过午饭,到外公家也只能吃晚饭了。
记得我5岁那年,春节刚过,父母按照苗寨习俗,初二去给外公拜年。谁知大年初一,雨雪霏霏。母亲犯愁了,问父亲:“明天,我们还去不?”父亲蹙着眉,略一沉思地说:“去,往后更没有时间,生产队要上工了。”好在第二天,鹅毛夜里停止了曼舞,地上的白绒铺得还不算厚重。
那天,父亲起了个早,母亲也麻利地弄好早饭,草草地吃过就出发。我们沿着公溪河走了约一公里的马路(家乡称公路),跨过深渡苗寨大桥,就一路山道,蜿蜒盘旋而上。不过,下雪,路还好走。下着雪,路也不滑,因少人走,没有结冰。此时,山里湿漉漉的,白皑皑的一片,雪光刺人眼球。溪岸的修竹,空有“岁寒三友”之美名,没有劲松腰杆直,驼着个腰,仿佛压着千斤担似的。不时,风儿可怜它,抖落些许雪絮,打得草蓬沙沙作响。我们都穿着高筒靴,靴子上还系着牛草,起仿滑作用。开始,我一路小跑,父母落下十几米,在前面喊父母“加油!”也不知转过了几道弯,还是那座山,让我有些累了。慢慢地,我的小手拽在母亲的手里。父亲告诉我:“孩子,还要加油啊!你外公的家在深山老林。”我傻乎乎地说:“那里有老虎吗?”母亲接下话茬,说:“我小时候,老虎还挺多的。一到夜晚,我们都不敢外出。有一天夜里,我与你外公,舅舅,姨妈,看见田垄里有两盏灯笼,雪亮的如电筒,朝我们家奔来。外公叫我们躲着,听着老虎从屋檐下走过,接着听到猪叫。再后来锣鼓声,锅盖声齐名(锣鼓、锅盖声能驱虎)。外公知道又是谁家的猪遭殃了。一打听,是堂叔家的,300斤的大肥猪,被老虎逮走了。幸亏‘鼓’、‘盖’齐名,老虎放弃了,把猪藏在草树(树杆堆积着稻草,喂牛的饲料)下,被大家找到了。”听了这个故事,我再也不敢往前冲,总是乖乖地躲在母亲屁股后面,生怕丛林中跑出老虫(家乡称老虎)来。
越往上爬,路越难行,地面已结冰。两边的树木也越发粗壮、高耸。那杉木,露出黵黑濡湿的皮肤,披着白大褂,静默在凛冽的寒风中。腰围硕大危松,龟裂的栗树皮,蘸上雪水,呈墨黑色;针尖似的叶儿,在雪儿地呵护下,青黛色越发青绿。白雪映得山林更加亮堂,那些小树小草啊,怕寒,躲在雪被里,隐约露出点“青丝”。间杂其中的楠竹,此时早已不堪重负,低下它那高贵的头颅。不时还听到山里啪啪爆竹声,我心里难免有些伤感,太可惜了!
走过一段峭岭之后,放眼四围,白皑皑如同登上了南天门。此时,苗寨大峡谷,万籁俱寂,尽收眼底。飘飘乎如误入“林海雪原”,莽莽不知所止。出气成雾,汉蒸衣背,面红耳赤。母亲见状,拿出手帕给我擦汗,伸进我的背脊。寒风乘虚而入,不禁打了个寒颤。大约又走了几里平坦而曲折的山道,我们到了花洋溪“团里”。这里人家较多,路面也就成了黑白配。母亲告诉我:“这里到外公家,得了一半路程。”我听后,心里直叫苦,嘟嚷着叹道:“还有那么远啊,我脚都生痛了。”父亲打趣地说:“你不走,就留在这里,给别人家做儿子好了!”我只好默默地跟着。
“小心,过溪桥留着神!”父亲说。桥是几根木头搭的,上面铺着雪,但早已被人踩过,残存的雪已去掉了一大半。溪水空明,细水长流,潺潺地似特意给寂静的雪原,增添美妙的旋律。过了小溪,沿田塍小道,迂回左右。好在这里人迹罕至,路面洁净,不像花洋溪团里,泥淖脏兮兮的。很快,我们从田垄里消失,留下了大小不一的串串足迹。又进入山林,这里的树木更高大,杉树和竹树居多,但路很平坦。这里寂静得有些怕人,真可谓“万踪人迹灭”,连飞鸟的影儿都未有。偶尔,也能听到山林里啪啪作响,是顽皮的雪儿不慎坠地。也不知转过了几道弯,终于走出“林海雪原”。往下一瞧,母亲指着外公的家,告诉我:“那小学下面的房子,就是外公的。”此时,我高心得连蹦带跳,跑到了前面。
下山之路,其实更不好走。稍不留神就溜之乎也,摔你个响亮的屁股。这段路,有几个地方较陡,加上冰雪,行走很困难,母亲就牵着我的小手,慢慢地挪动。还好,有惊无险,顺利到外公家。瞧瞧天色,早已过了晌午,外公迎着笑呵呵地,赶紧弄晚饭。晚餐自然是很丰盛的。饭罢,外公逗我玩,吃食自不用说,还给我讲了许多他们那里的新鲜事。
那时,外公家没有电。夜晚,大家就围着火炉聊家常。搓火添柴,自然就是我(那时,我是外公家唯一孙子辈)。大人们当时说什么,现在模糊不清。唯有母亲说的,“外公胆小,过‘苦日子’,哪家没有吃‘青苗’(稻谷未收前,因饥饿吃未熟的谷子),就外公不吃”的话,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早餐之后,我有了许多玩伴,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名字的,只有四清表哥了。他是一位英俊的少年,头脑很灵活。小小年纪很有号召力,带着我在“村小”(寨子的小学)野游,在大礼堂打乒乓球,在教学楼捉迷藏。尤其是他能在山上“下套”(用绳索,竹弓,做成机关),捕捉野兔和竹老鼠、野鸡的本领,让我钦佩不已。
一天上午,他邀请我上山,查看“套”住了什么野味么。我向母亲请了假,与之踏着积雪,来到竹林。竹林因冰雪覆盖,异常清冷。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牛道”(牛儿踏出的山道),攀着树枝,钻进布满雪粒的竹林。突然,听到野兽唧唧地尖叫,四清告诉我,逮到了猎物。过去一瞧,原来是一只黑乎乎,肥肥的竹老鼠,它的牙齿很尖利,被套住了一只脚,在拼命地挣扎。四清说,有5斤左右。只见他,不急不慌,迅速捉住它,把它捆好,叫我拿着。我怕他咬,不敢接。四清见后,就教我如何如何制服它,不用怕它。妙招果然管用,我敢捉它了。之后,我们还查看了四个“套”,毫无收获。但捉住猎物的这个“套”,四清告诉我,得选个地方从新“下套”。我说:“地方还要选吗?”四清道:“是啊,捉过猎物的地方,动物好像有灵性,会绕着走。不换,是不会有猎物的。”“哦!原来如此。”接下来,我们寻找最佳“下套”点。突然,四清像发现了“新大陆”,叫住我。原来,他发现了一处动物新挖的洞,洞口的黄土是新鲜的。于是,我们就在洞口“下套”。一切就绪后,把砍来的小毛竹,弯成弓形,用绳子系着,与洞口的机关相连。只要猎物触动机关,绳套就会套住猎物,弓就自然弹起,猎物就悬于空中,很难逃脱。下好这个“套”之后,我们带着猎物回家了。之后,四清还把猎物送给我,那晚我们美美地享受了一顿野味。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回家前一个夜晚,外公给我讲了一个老虎的故事,说:“我们这里,过去是老虎出没的地方。有一座山叫老虫山,山上经常有老虫活动。有一年,你外婆(母亲11岁时难产去世)养了一只猪,大约80斤。一天夜里,我与你外婆,听到一声猪叫,知道事情不妙。接着就听到老虫,淌过田垄冬水田的声音。我们不敢去追,因为我们家是单门独户。过了大约一个月,你二舅到田垄里,找到了老虎,但已经死了。可惜发臭了,大家知道后,把它的骨头剔除,做药,还是很补的。我呢,至今还珍藏着一枚虎爪,我想把它送给你。”我欣喜地接受了馈赠,至今珍藏着。
外公最后一次到我家,那是1998年夏,那时他已经84岁了。回家那天,我们送他走了里余,目送着他慢慢地离去,母亲眼里噙着泪水,叹道:“你外公老了,走路也没有过去利索了。今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我们一直看着他,直到见不到外公的身影,我们才返回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直到2000年,他去世,我也没有送他,现在想来很是后悔。谁又能料到,2010年,母亲又仙逝了,让我痛苦不已。拿起这枚虎爪,外公和母亲的身影,又回到我的脑海,让我伤心欲绝。我握着这枚虎爪,双手合十,口里默默地祈祷:“愿你们父女,在天堂过得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