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公溪河,沿着蜿蜒的峡谷欢歌跳跃,潺潺地向西,日夜不停地奔流。远远地,不见溪身,但能听得清它哗啦啦移动脚步的声音,能嗅到它那清馨甘冽的唾沫味。移步溪岸,掬起一抔清泉,喝上一小口,惬意爽口。咂咂舌,还有淡淡的“甜味”儿,让人回味。
夏日,碰上浣女,站在齐膝的溪中,漂洗被子。那溪流戏谑地与之争扯,那将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浣女扯紧一端,把被单向空中抛去,很快又沉入水中,经过几番拉扯,被子也就漂洗净了。如有同伴,她们会互相帮着拧。扯紧被子两端,扭成麻花状,然后爽朗地把笑声留在溪水中,揉碎在浪花里。再听听,那笑声已到山湾湾里,却见不着人影。
说起深渡(渡,方言读“t?u”音)苗乡,我的兄长蒋晖(武汉某大学副教授,英年早逝),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在公溪河畔拾柴,碰到姑姑,给他一个鸡蛋,去世前还念念不忘,说:“现在的鸡蛋,没有家乡那时候(‘文革’)的味。”他还悄悄地告诉我,“那天,姑姑见到我,把我叫到跟前,抚摸着我的头,还帮我拾柴,捆柴,扛在肩上,然后才起身去龙船塘(姑姑下嫁之地)。一次次望着去龙船塘的青石板路,我是多么希望再见到她。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和姑姑最后一面。一回回在梦里,我不知喊过多少次‘姑姑’,她那年轻漂亮的身影总是若即若离,朦胧带着面纱。”我说:“姑姑去世前,还一直念叨你。”兄长蒋晖为之潸然泪下。
记得一年秋季家访,我与汤君起了个大早,沿着公溪河逆流之深渡苗寨上坪村。在溪畔望山峰,四围竹林青翠。有人家的旁侧,梯田环绕,炊烟袅袅。我们沿途问询,按指定对象逐一访问。穿行于竹林之中,遇到山壕壕里汩汩的清泉,我们会驻足小憩,摘一片桐叶或双手合拢,捧着清泉解渴,那味儿真个儿甜,甜里透着清香,爽口快意。走出山壕壕,遇上大石块,我们会美美地躺在上面,感受大自然的恩赐。
那天,我们只顾赶路,错过了午饭时间。在林海里穿行,快到山顶时,已筋疲力竭,实在饿极了。汤君说:“如果有碗饭吃,该多好啊!”我说:“不要做你的春秋大梦了。这里前不着店,连岩鹰(方言读“aiying”,老鹰义)都不生蛋的地方,哪有吃的。”正说着,一条柴路里突然冒现了大黄牛,吓我们一大跳。再定睛瞧瞧,牧者在后,见我们喊道:“两位老师去哪?”我当时很纳闷,这深山老林有熟人?经过交谈得知,他曾经是我们的学生(不曾亲教),认识我们,姓向(我叫他“向君”)。之后,他热情地把我们请回家。向君父母更是好客,要杀鸡款待,被我们给拦住了。我与汤君说:“随便吃点就行。”我们在火炉旁与其父子闲聊,向母默默地在做饭。半个多小时,香喷喷的米饭和菜肴就端上了桌。憨厚朴实的向嫂(尊称向君之母),口里说:“不好意思,没啥招待的。要么,今晚就歇这里,我们杀鸡(鸡,在我家乡,是招待贵客的)吃。”我们婉言谢绝了她的美意,说:“明天,我们还有任务。”
瞧瞧,热腾腾的白米饭,蓬松且带粘性,此时就是没有佳肴,也能吃上两大碗。再看看,市面上还没有上市的秋笋,香味扑鼻,胃口大开。还有那黄白镶嵌的土鸭蛋,更是诱人。我们边吃边聊,汤君与向君父喝酒,话也越来越多,不知不觉就到了该分手的时候。我们再三谢过,沿着崎岖的山路继续往上爬,但此时我们多了一个向导向君。
到了山顶,别有一番“洞天”。四围的山须定睛俯视,那山脊,那山谷,如作战实物平面地图。此时,鸟瞰公溪河之峡谷,更显得幽静,深不可测。山风习习,树叶簌簌,仿佛置若天界,探访仙友故旧。
任务完成之后,太阳好像故意与我们作对,迅速躲进西山,泛出棕红色的霞光。我们知道,天色不早了,赶紧与向君道别,加快脚步,迅速下山。等到达半山腰时,天空的红霞消散了,天穹呈灰蓝色,四围清晰度下降了,空气似乎也降了温,冷兮兮地。此时,看到了几户人家,厨房里的灯亮起来了,像醉汉的眼。突然有人叫住我们,说:“这里还有一位老学生,半年不读书了,你们还要么?”。
我与汤君商量,尽管天黑了,还是去看看吧!进屋聊了一会儿,见此女生有强烈的读书愿望,我们就叫她明天去学校。再看看屋外,已看不清路了。主人见我们为难,热情地说:“别怕,今晚就住这里。”我们说:“明天还有任务。”主人见挽留不住,依然热情地说:“等吃了晚饭,我用手电筒送你们。”此时,要走也走不了,只好悉听尊便。这户人家姓覃(覃家小女,第二天果真来校,插入原班。她竟然只用一学期,就考取了国家任务师范。据说现在在某城里某中学任教,并担任领导),热情好客。那晚餐也十分丰盛,汤君又喝了一通酒。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屋外黢黑一片。此时,唯有公溪河的水声,如天籁之音,在召唤我们。覃家主人见留不住客,就用“停电宝”(带蓄电池的手电筒)送我们下山。等到山脚时,四围依旧伸手五指模糊,但马路上依稀还能辨清路径。我与汤君谢过主人,沿着公路往家里赶。此时,公溪河的水声似乎比白天更大,欢歌跳跃得更欢。
公溪河河水,年年岁岁,没有什么消长。苗寨乡亲,岁岁年年,却略有不同,但他们串门拉家常的习俗依旧。每次我打电话给父亲,父亲总是说:“我在外面玩,和大家在讲(方言读‘gáng’)天话(方言读‘wā’)。”虽说我父亲年纪大了,但说古典故事的能力依旧不减当年,很会“添油加醋”。只要他看过的书,他就能绘声绘色地讲给你听,因此他很受乡亲的欢迎。就算是在大冬天,大家围着火炉向火,只要我父亲到场,他们都会主动挪出最好的位置给他,让他说上一段。父亲为此也常常在我们面前炫耀,也常常被母亲责骂。现在母亲已去世,父亲就更逍遥了,整日里在外聊天。有时,与父亲通电话,电话里常常听到乡亲的嬉笑声。
那公溪河畔的浓浓乡音,无论是龙船塘瑶乡,还是深渡苗乡,沙湾乡,几乎是一个配音演员录制的,听来怪亲切的。我常常听老乡说:“我们是吃一条溪水长大的,我们有相同的口音,淳朴善良的品性,热情好客的习俗……”是啊,我常常接到公溪河畔家长的电话,仿佛就是我的亲人在问询,让我激动不已。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说:“你是我老乡。”对方也会说:“是公溪河畔的人,有家乡的口味。”等挂断电话,我常常沉思,难道公溪河养育我,养育了我的乡亲,我们真的就有共同的乡味吗?
不管我走到哪,我的语音,我的秉性,我的善良,我的好客,真的就永远烙在我身上,一辈子都改不掉吗?只要老乡见面,我们倍感亲切,仿佛遇见了亲人一般。
是啊,我们应该高兴,我们有一条共同的溪水,那就是公溪河。
美哉,公溪河!你让我魂牵梦绕,你让我与乡亲血脉相连,永远去不掉那公溪河畔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