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最后的过拨人》赏析
《最后的过拨人》,作者蒋启发,笔名壮溪,我的朋友,洪江市作协会员。我们同在一城,可他从事社会治安工作,工作很出色。我俩也曾一度共过事,又同一时代,一个村的,做过邻居。看其文,知其行。他在文学上,一步步成长,我打心眼里高兴,并由衷地对他表示热烈祝贺!
《最后的过拨人》,经江山文学推选为精品,确有它的过人之处。读了他的《最后的过拨人》,让我复活了一段已经遗忘的记忆。小时候,我也曾用过把肩和木轭子,可那时年纪太小,没机会参加过拨。而壮溪,用他的笔,复原了那段因交通滞后,而衍生出的过拨人来,以此凭吊父辈,不能不说取材新颖。当他第一时间告诉我,阅读之后,心里很震撼,喃喃自语:“千万别遗忘了那段父辈曾经奋斗过的历史,也不要把把肩和木轭子从记忆中移除,说不定哪天,我们还可‘申遗’。”
在那交通落后的年代,我苗寨大山里,祖祖辈辈,为了生活,为了把山里的竹木运出,靠的就是那最原始的肩扛手挑。
文章开头,壮溪置身于古色古香的黔城,这是一座有着上千年悠久历史的古城。唐代诗人王昌龄的“一片冰心在玉壶”,就在此名胜古迹“芙蓉楼”完成的。壮溪,在黔阳古城公干二十余年,依然没忘生他养他的壮溪冲,更没忘壮溪冲的父老乡亲,这是很难能可贵的。看着南来北往的车辆,看着一车车摇摇晃晃的楠竹,自然想起苗寨大山里的过拨人,入题很自然,悠悠,让读者产生无限的遐想。
《最后的过拨人》,如从行文结构上看,前后照应,构思缜密,层次分明,条理十分清晰。
文本第十九段(倒数第二段):一九九七年冬,终于通车了……过拨人,也就失去了他的过拨功能。汽车轰隆隆,载着竹木运出了大山。这里含蓄点题,父辈们,就是这最后的过拨人。在行文思路上,这样安排,逻辑很严密,也显示出壮溪艺术手法的娴熟。
文本第九段,一个“吹”字,拟物的手法,把骚黄牯、骟黄牯吹入山林,伐,削,过拨,为农忙春耕筹资;秋后伐木,砍,伐,削,过拨,是为了迎春节筹资。第十四段,和第十五段,就承接第九段的顺序。先写春天过拨,再写秋天过拨,条理十分清晰。
《最后的过拨人》,还十分讲究真实再现,不虚夸,尽量复原当时的情境,修复那段被大家渐渐遗忘的历史。
文本第十四段:“一人唱,二人和,骚黄牯们一路应和起来……”春天过拨,落英缤纷,宽厚的脚板,踏得泥水四溅。这些语言,真实地写出了春雨绵绵,过拨人当时的真实感受。他们唱着,和着,走着,他们一代代传承着,媳妇依然在灶台给男人蒸腊肉,煎糍粑,烤红薯……配合相当默契。这些都是当年苗寨真实的镜头再现。
文本第十五段:“冬晨,壮溪冲的田畴,高坎,山湾,枯茎草叶,风霜高洁。路上,竹树低首,银发苍苍;路下,“狗牙齿”(植物)亮亮晶晶的……”秋天过拨,冬晨的环境:“田畴,高坎,山湾,枯茎叶黄,风霜高洁;竹树,银发苍苍;狗牙齿,亮晶晶的。”骚黄牯负重,喝气成雾,踏得狗牙齿咔嚓咔嚓作响。“嗷嚯嚯”接拨,震荡不息。这些都毫无虚夸地,从视觉、听觉上,复原了当时的情境。壮溪冲,初阳下,山山岭岭,分外秀美。那些骚黄牯,置身于苗寨独特的美景中,扛着竹木,像神话里的大力神,或轻快小跑,或小心翼翼转角。他们有的是力气,他们在奋斗,在创造幸福,在赡养老人,在抚育新生代。那“嗷嚯嚯”,“嗷嚯嚯”,像狼一样嗷叫,展示了那一代人坚毅不屈,勇敢拼搏的精神状态。这些都是当年过拨人的真实写照。
文本第十六段,写父亲,生产队长,是队里的领头雁。他很细心,为大家准备充分,一根绳,一竹筒子酒,足可以见他是个很体贴的领导者。对环境描写,真实再现了当时的情景:冬天,寒雨霏霏,北风呼啸,路面结冰赤滑,硬梆梆的,大铁锤也只能砸个白印。可见父辈,在如此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毅然过拨,这种不畏困难的精神,是我们这些人应该学习的。
《最后的过拨人》,语言简洁,文采藻饰不过,善用动词,把苗民的精神风貌表达得淋漓尽致。
文本第二段,壮溪介绍壮溪冲,很独特的地理位置,用雪峰山余脉楠木山北麓一条狭长的裂谷,就交代得十分清楚。竹海茫茫,松杉苍苍,山民守着大山发愁。过拨,是其运输竹木最省力的肩扛方式。入题十分简洁明快。
文本第四段,壮溪,在文本中,看似轻描淡写:扛一根木头,或一捆楠竹,下松梁,穿竹林,过溪坎,走田塍,风风火火。不管是过拨,还是独挑,都是艰难困苦的。而壮溪用“下,穿,过,走”几个动词,写出了壮溪冲苗民勤劳,麻利,腿脚轻快。他们在创造幸福,乐观,怡情。以此观壮溪,语言功夫了得。
文本第八段,一把结实的木轭子,过拨人心爱之物。壮溪描写,它得之不易,却说烂木坑多得是。通过“钻,爬”两个动词,我们可以看出,骚黄牯们为了找到称心的木轭子,是不辞劳苦的。对木轭子的制作工艺,用“锯,劈,刨,扎,磨,抹”几个动词,写出了他们制作木轭子的精细环节。言语虽不多,却让读者能感受到他们勤劳、憨厚、心细。
文本第九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苗寨壮溪冲,春天伐木,用哨子吹进莽林,一个动词“吹”,拟物手法,把骚黄牯、骟黄牯吹入山林,伐,削,过拨几个动词;秋后伐木,砍,伐,削,过拨几个动词。先别小看这个“吹”字,吹,写出了那一代人“一切行动听从指挥”,也反映出壮溪的父亲,生产队长,威信颇高。秋季伐木,多了个动词“砍”,这传达出山林疏朗,秋高气爽,砍木头刀斧声,很有节奏地响彻山林。也能让人体会到,父辈为了春节筹资,看到了希望,劲头十足。
文本第十三段,过拨,骚黄牯他们,在布谷鸟声中,绕着轻烟,沐浴细雨,唱着苗歌过拨。这里几个动词“下,跨,小跑,扯,光,踩,送,接”,把当时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仿佛让我们看到了,当年血气方刚的苗寨汉子的那股拼劲,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文中那苗歌,写出了青年男女,夫妻和鸣;打单的,内心凄苦,见本地青年女子出嫁,内心暗恋的,只好相约下辈子做她的梁山伯。歌声,在骚黄牯粗狂的声音里,悲喜交加。他们这是在宣泄,把内心的幸福痛苦,通过苗歌发泄出。那声音,在山林里震荡,回旋;在小溪里,欢快跳跃;在草蓬黄鹂的鸣叫声中,和弦。一人唱,二人和,骚黄牯都应和起来……
《最后的过拨人》,语言详略处置恰当,真实地再现了当年的男欢女爱,意境尤美。壮溪,善于捕捉住山里人独特的性格,真实地还原了当时的情况。
文本第五段:过拨人,是苗寨山里男人的事,偶有女汉子,如戏曲中的插曲(略写)。女汉子,这样的人,当时在“半边天”里,确实有之,我也曾亲见。可那时,不管你如何了得,只要你是女儿身,你就不能像壮溪文本中“骚黄牯”拿十分工。骚黄牯,用言语挑逗婆姨的疯语,写的很风趣。骚黄牯,拿眼瞟婆姨,疯言疯语,看似挑逗,其实就是他们那个年代爱情生活的镜头。壮溪,在文本中,很委婉,也很含蓄,把苗寨骚黄牯得意,调情婆姨的情境,还原得十分真实。由于骚黄牯性格粗犷,他们不可能像古装戏曲里,温文尔雅地谈恋爱。苗寨男女青年,他们大胆追求爱情,偷偷摸摸谈恋爱的情境,也很值得玩味。“扫把撑门人自开”男女主人公,事先有约,扫把形同虚设;“半夜跳墙狗不叫”,一看就知跳墙者,是熟人,连狗都不搭理。这诗句般的言语,足以见得壮溪,处理文字的能力不一般。
《最后的过拨人》,还通过点面结合,不仅写了壮溪冲男女情爱,也道出了父母感情恩爱。
文中第六段,壮溪,对骚黄牯,骟黄牯与女人野合的故事,作者点到为止。如何做一个响当当的骚黄牯,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副好身板,一双好脚力,一个耐磨的好巴肩。对巴肩制作的描写,工序很复杂。母亲为父亲制作巴肩。油灯下,一针一线,针脚细密而均匀,包边整齐圆滑。试巴肩,父亲笑呵呵,道出了父母恩爱有加。
《最后的过拨人》,主题很突出。过拨,不仅仅需要力量和勇气,更重要的是技能和团队精神!
文本第十、十一段,提到过拨,是苦力活。他们的婆姨,对此事看的很重,把最好的东西积蓄起来,作为这次出征的营养保障。为了保证自己的英雄顺利,她们除做好后勤保障,还亲自上阵,伐道之羁绊,填坑,扫路清障。真所谓:一个过拨人的背后,离不开家人的支持。
文本十二段,过拨队,队伍精干,还须组织协调好。其中一个关键人物,队长很重要。他要能知人善任,根据每个人的能耐,确定他们的不同位置。一迎一送,面对面,背对背,都要十分和谐。这里交代了团队精神很重要,也写的很详细。
文本第十七段、第十八段,点面结合,以父亲的视觉,描摹了一场震撼人心的场景:太公蒋真元和母亲二十几个妇人,每人扛着一捆干稻草,沿途险要处撒一小把。父亲就此,像个宣传员,给过拨人鼓劲,“为了老人和婆姨们,我们拼了”。场面十分感人,那一幕幕温馨的画面,让读者看到了父辈,男女老少,团结,勇敢,互助的优秀品质。
文章的结尾处,大山还是当年的山,壮溪冲,还是那么有活力。然而,最后的过拨人,相继老去。尤其是,作者想起去世的父亲,不禁泪流满面。感情升华,让人回味久久!
不过,我还想温馨的提2点拙见:
(一)还原真实情境时,描写须细致,精准,生动。如你动用多种艺术手法,会让你的文字变得更加生动而富有灵性。
(二)语言,最好不要让读者产生歧义。如文本中“野合”二字,不熟悉我苗寨风情的,还以为苗寨青年男女行为不检点。其实,像我,熟悉苗寨情况的,就知道“野合”,是苗寨青年男女,冲破了媒妁这道程序,他们在自由恋爱,显示了新社会,婚姻自由了。后文中诗句,也有提及:“扫把撑门人自开,半夜跳墙狗不叫”,就是这种情况下的暗示。
总而言之,壮溪的《最后的过拨人》,取材新颖,内容真实,情感真挚,描叙生动,感染了读者,也打动了我。希望壮溪,继续努力,写出更多具有苗寨风情的美文,以飨读者。
附:
最后的过拨人
作者:壮溪
在黔阳古城,公干二十余年,终归还是他乡之客。枝柳铁路,于城东,向南北延伸。不时载着原木的火车,呼啸而过。城中,偶有卡车,满载楠竹疾驰而去,摇摇晃晃的竹尾巴,不知它们将流浪何方。此时此景,我不禁忆起当年苗寨大山里的过拨人来。
我的家乡壮溪冲,在雪峰山余脉楠木山北麓。一条十余里长的裂谷,横亘南北。谷南,竹海荡漾,郁郁葱葱;谷北,松杉杂木,莽莽苍苍。当年山民守着这金山银山发愁,外运不出。山民们祖祖辈辈,只好凭借一副铁肩膀,一双岩脚板,从无尽的宝藏中,抠那么一点点,艰难地扛出大山。
过拨,自然成了竹木出山最省力的方式。
山民每人扛一根木头或者一捆楠竹,下松梁,穿竹林,过溪坎,走田塍,七拐八转,路径险阻,风风火火,赶十来里路,才能到公溪河岸。一个人这么扛到头,再回原地,枯燥,疲惫,又寂寞。加之没人组织,行进无序,或因各自体能有别,造成干扰和混乱,影响竹木出山效率。而过拨则截然不同。它是一种最原始接力的运输方法。它讲究配合协作,同出同归,轻松而快乐,工作效率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过拨,是山里男人的事,偶见女汉子为之,就像戏中的插曲。山里汉子,把进入过拨队引以为荣,那是成熟男人和精壮劳力的标志。一进过拨队,生产队每天记十分工,否则只记八分或九分。虽只差一两分,但这是山里男人最羞耻的事。过拨人,常自许为骚黄牯”,其他男人,常被戏称“骟黄牯”(是指被阉割的牛牯)。一个孔武有力,一个“绕脚郞糠”(湘西方言,指虚弱无力)。“骟黄牯”,在人前抬不起头。“骚黄牯”吹牛皮,他们只能在边上听,陪着笑脸,内心的酸楚难以言表。在婆娘面前,声气也粗不起。可不是麽!阳刚壮实的“骚黄牯”高门大嗓,偷眼瞧着羞赧含情的婆姨,半明半暗,用言语挑逗,说着些“扫把撑门人自开,半夜跳墙狗不叫,老张哎,睡了你女人,你莫恼”的疯语。
如果你没到过这,没见过这里坚挺高大的松竹,没听过野性放纵的山风,大概你永远不会明白,深山里,还隐藏了多少“骚黄牯”与“骟黄牯”与女人野合的故事。山里伢子要成真汉子,除了练好犁田打耙和巴田塍等基本农活把式,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骚黄牯”!大家都知道,一个队里百十口人,整个生产费用,年底工分分红,都得靠骚黄牯磨肩头,拼着命,才攒得来钱。男人麽,谁不要光鲜的面皮?更何况,做个“球也挛不成”的“骟黄牯”,多丢人呵!(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做个响当当的骚黄牯,还真得有一副好身板, 一双好脚力,一个耐磨的好巴肩(衬垫)。
一般的,就在供销社买个白布巴肩。有路数的,能搭上帆布巴肩,或者用车轮内胎割成的巴肩。帆布巴肩和轮胎巴肩,是骚黄牯的最爱!我父亲的巴肩,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那时,买布凭布票,母亲就把碎布缝成布块,再用米汤浸泡贴在报纸上,晒成布壳子。面子布,就咬牙去买几尺粗白布,浸在桐油里,捞起晾干,再准备结实的麻线棉花。缝巴肩是个细致活,一层布壳子,一层棉花,大概三、四层。中间棉花,要垫厚实点,边上摊薄些,然后蒙上面布,用剪刀裁成猪腰子状。最后的工序,就是针线活。夜深人静,父亲和孩子都睡下了,母亲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针脚细密而均匀,包边整齐圆滑。有时要做几个晚上,才能缝好。待缝好后,搭在父亲肩头试试,父亲笑呵呵的,感觉那就是最好的巴肩。
一把结实的木轭子(又叫叉把,主要是起到别肩省力和支撑平衡的作用),也是过拨人的心爱之物。找一把称心如意的木轭子,与孙悟空寻如意金箍棒一般不易。不过,这也难不了我们的“骚黄牯”,我屋背后烂木坑的崖壁上,多得是了!木材,都是些楠木、檀木、柚木和茶树等上好的材料,扎实硬朗,韧性光滑。然而,要生成天然的丫杈,胳膊粗,人把高,树干直,这般合适的,就好比寻仙草。骚黄牯们,为找根如意的轭子料,钻林子,爬山壁,千辛万苦。父亲是在楠木山的岩屋,才找到那根神木的!材料找到了,还要放在火塘上炕,悬炕一年半载,干透,这时才能做轭子。山里汉子都是做轭子的能人里手,锯木,劈材,成型,刨光,一气呵成。在叉丫凹处和丫脚平面,各扎入二、三截小铁楔,再用钢磨磨尖,抹上桐油,才算大功告成。至于抹汗的萝卜手巾,草鞋或雨靴等,婆娘们早就准备熨帖了。
山里人,一年到头,闲不了几天。不出正月初十,队长就用哨子把大伙吹进莽林,砍竹,伐木,削木皮,过拨。春耕,播种,插田,施肥,杀虫等开支,就靠这趟赶忙。秋收后,山民们又对着竹木“出气”(靠它生钱),砍、伐、削,过拨。冬天老人、孩子御寒的棉衣棉裤,过春节的糖果、炮竹等年货,就靠这一场血拼了!
骚黄牯们每次过拨,就是一次壮行出征。虽然只有十里八里,但一干就是个把月。婆娘们对过拔,也看得很重。在春上过拨前,她们会把糍粑藏起,鸡蛋积起,仅有的一块半块腊肉留起。秋冬过拨,物资丰足,她们可省心了。大米、高粱、粟米、红薯和葛粑等,样样充足。不管怎样,她们还是要想方设法,保证自己的“英雄”,每天有两顿吃得饱。老人和妇女,在过拨的沿途,填坑,清路,把一两米处的藤草和杂树都砍掉,以确保过拨无羁绊而出险。
过拨,不仅仅需要力量和勇气,更重要的是技能和团队精神!
这是个精干的队伍,必须组织协调好。队长要清楚每个人的特殊能力和弱点,然后安排谁栽拨,谁接拨,谁拣拨,谁应该在什么位置,做到胸有成竹。栽拨者,是整个队伍的灵魂,他是第一个起拨者,每一拨都有他的份。他要根据骚黄牯的人数和路况,确定栽拨数和栽拨的间距及地点,一有差池,就要引起混乱和纷争,甚至斗殴。拣拨者,是在最后一个位置上。当每个人的位置确定后,他主要负责从竹木的堆子上拣拨,确定一天的过拨量和掌握过拨的节奏;同时,由他决定大家的作息。这个位置非常重要,一般是队长的。送拨和接拨都是技术活。每个人都在一定的区间接送,送得到,接得着,形成默契。一迎一送,面对面,背对背,展现出劳动的和谐与快乐。
当播好秧种,在布谷鸟的啼声中,骚黄牯们扛着木条或者楠竹,绕着轻烟,沐浴细雨,从高高的龙蟠山和矮盘脊,盘桓而下。到谷底,跨过古岩板桥,沿着欢快的壮溪,一路小跑。一时兴起,扯掉草鞋,光着脚板,踩着春泥,送拨,接拨……不知是谁唱起苗家的歌谣:
三个斑鸠哟飞过湾,
两个成双么一个单。
兰花妹妹要嫁出山,
哥哥心里哟像油煎!
牛栏里关猫哟绕松活,
妹妹心里我落不了窠。
咯世哟陪莫了妹双飞,
下辈子哟做你的梁山伯……
一人唱,二人和,骚黄牯们一路都应和起来。壮溪冲,荡漾着山歌和欢笑声。路坎边的桃树,落红缤纷。宽厚的脚板,踏得泥水四溅。一拨接,一拨送,一拨拨过得行云流水,似乎不是在扛竹木,而是他们附着竹木飞天,在林间,在古道,在绵绵的烟雨中。唱着,和着,走着,过拨人把偷听山歌的女娃子的心和腰肢都唱软了。不久,女娃子后背也背了娃,灶台前变着花样给男人蒸腊肉,煎糍粑,烤红薯……
冬晨,壮溪田畴、高坎,山湾,枯茎草叶,风霜高洁。路上,竹树低首,银发苍苍;路下,“狗牙齿”(植物)亮亮晶晶的。骚黄牯们,着草鞋单裤,扛着二百余斤的枕木,用轭子别着,喝气成雾,踏得“狗牙齿”咔擦咔嚓作响。送拨到位,转身背对着前方,用轭子支撑住枕木。接拨人与送拨人,背贴背,同样用轭子撑住枕木。当接拨者掌握到平衡点时,两人同声:起哟!接拨者,迈开步子,血脉偾张:嗷嚯嚯,嗷嚯嚯……一路吆喝着。送拨者,拄轭在风中,目视着接拨者,伸脖张嘴:嗷嚯嚯……额脸青筋暴突,赤红如血,转身健步接拨。嗷嚯嚯,嗷嚯嚯……此起彼伏,震荡不息。竹叶子上的晶白,也脱落下来。冬阳里,壮溪冲的山山岭岭,分外妖娆。
父亲任生产队长多年,曾对我说,过拨最要命的是在冰冻天。那年冬天,寒雨纷纷扬扬,北风一吹,到处晶莹赤滑。路面上硬梆梆的,大铁锤砸下去,一个圆圆的白印。脚一踩上,身子就滑出去了。为了赶在腊八节前将枕木销售出去,父亲给过拨者每人准备一根棕绳和一斤精钢栎子(一种多年生藤蔓植物,块茎如姜,荒年可充饥,亦可酿酒)酒。棕绳把草鞋和脚掌绕捆在一起,可以防滑。酒装在竹壶中,随时可喝一小口御寒。
过拨人扛上凝冻的枕木,缓慢前行,寂寥无声。那天,父亲栽完拨后,放心不下古枫木树险段的过拨,连忙回赶。父亲在回赶途中,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太公蒋真元和我母亲带领二十几个老人妇女,每人扛着一捆干稻草,沿路在险处铺上一小把。太公手执钢钎,在最险点凿出一块坎来,供过拨人下脚。父亲端着酒壶,猛喝了几口,面如关公,逢遇过拨人都说:为了老人和婆娘们,我们拼了!过拨人眼里都噙满泪水,答道,我们拼了!
“起哟!嗷嚯嚯,嗷嚯嚯——”过拨人的声音划过天空中,融入风雪的呜鸣声中。他们扛着竹木,在风雪中过拨行进。老人和妇女,不时在雪路上铺上稻草,就像在人生行进的坐标轴上刻上精准的刻度……
山路上踏石留痕,岁月蜿蜒不断。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冬天。一条沙石路穿过壮溪冲,沿着钟盘、龙船盘逶迤而去。终于,一辆辆汽车轰隆隆地开进壮溪冲,源源不断把竹木运出大山。寂静的原野,沸腾起来。
大山,永远不会老。壮溪冲,永远充满活力。老去的,是大山的子孙,是曾经壮如山的过拨人。如今,还有几人记起大山的过拨人?想起父亲去世时,瞅着屋角那把黄檀木轭子,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