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广州前,芝麻才尺余,像极了白嫩嫩、水汪汪的婴幼儿,一碰怕折。因其纤弱,有的抬不起头,撑不起臃肿的躯体,伏于地,如顽皮的动物幼崽,浑身是泥。今年我是第一次试种,没经验,妻却很重视,对歪歪扭扭的,垂头贴地的,叫我给它们配拐。我本想说“不”,任其自然生长,但又怕她训。再说,她说的也在理。
弄拐的事,说难也不难,就地取材。一番寻拐、绑扎,芝麻个个都挺直了腰,精气神可足了。
广州呆了月余,妻几乎天天与她同学英明、胜德(一起在种地的)聊起芝麻。芝麻怎样了?有没有倒伏啊?有没有爬了虫子?节节有多高了?从微信图片和视频,芝麻每隔几日,节节长几分。听到长势喜人的消息,妻自然是开心愉悦的。
开学之际,我欲回黔城。英明发来图片,说芝麻杆快1米5了;胜德发来视频,说芝麻下脚的果黄了,有的已裂,芝麻粒快跑光了。这可把在广州的妻急坏了,这是她一年的“阳春”,掉了太可惜。原本说好的,妻留广州,终究还是对我不放心,说咱俩一起回。
八月二十六日九时,到了黔城,我就被妻邀去了菜地。菜地在均田(村),经月余,道被草给封死了,须小心拿棍敲,能起驱蛇的功效。菜地,已不见菜了,远远瞧去一片荒芜,然芝麻地一片灿烂,把草死死地摁着,翘起长长的青黄鞭。妻见之甚喜,察芝麻下脚,确如胜德所言,有的芝麻粒已从裂缝逃了。她马上指挥我,拿起锄头刨晒芝麻的坪坪(方言,坪地意)。
我哪敢怠慢,闻令而动。起初干劲十足,但那长长的杂草,看似干瘪纤细,却很有韧劲。我左刨刨,右刨刨,虽能把草除,但很快就受不了了,手没了劲。太阳也太恶毒了,见我俩忙的不可开交,还驱走了白云,把强光直射我俩。如直立不动,斗笠能遮全身。你想啊,要刨两个坪坪,一个放黑芝麻,一个放白芝麻,铺上晒布,面积可不小啊,哪能手脚不出斗笠圈。伸出去,肉隔着布都有灼伤感。想快速刨,体力又不支;刨慢点,妻又催得紧。阵阵晕眩,且息且刨,实在支撑不了了,也顾不得妻难听的话,索性躲棚里,又是一顿数落。
刨坪坪,也就只花了一小时,但那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的让我实在难受。汗水止不住的流,衣裤全湿透,没了一根干纱,顿时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诗句。平日里,读这诗文很轻松,农民种地苦,但现实中,还是有人在糟蹋粮食。
妻真的很霸蛮,见我晕眩,实在动不了,她还在继续割。割完了,放晒布,打捆成把,轻轻敲,那沙沙掉芝麻声,的确是世上最悦耳的丽音。闭上眼,让人怀疑暑热天,躲在屋里听窗外沙雪的声响。天还是那么燥热,每次挪动芝麻把,那沙沙声就起。细心观察,杆脚的成熟早,粒大饱满。尾尾的,还在开花,不成熟,割了,还真有点可惜。妻不止一次发出号召,能不能先摘熟的?别说这还真是个好法子,但很不现实,那得花多少劳力啊,到头来得不偿失。当天下午,摇得了两三斤,妻喜形于色,开心极了。
旦日破晓,我俩又去了均田。此时,太阳还没露面,晨风亲着咱俩的脸,顿觉清新舒爽。粟叔叔的稻田,挨着咱俩的芝麻。一株株饱满的稻穗,金灿灿的,弯腰驼背,在微风中摇曳。一股成熟的稻香,迎面扑来,我那杂草丛生的菜地,草色瘪黄,也微微颤动。这一对比,奇妙的大自然,是要靠勤劳的双手,才能勾画出丰收斑斓的图案。
八十六高龄的粟叔叔,额头鼓鸡蛋大一个肿瘤,驼着背,赤裸着古铜色的腰身,风里来雨里去的。虽已耳背,路上遇着,他总带着微笑。这种笑,已是隔代珍奇的笑了,是很难见的。
如有人问,你喜欢初秋吗?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秋老虎”是凶了点,但我还是爱其宁静,爱其色彩,爱其高洁,爱其硕果,更爱其劳作者的古铜色。
又是个清风徐徐的早晨,我俩又去了均田。说我不爱初秋的晨风,谁也不信?晨风特有的新鲜味儿,清醇,含氧量高,谁不想吸?仰观宇宙,棉花糖似的灰色云朵悠闲地踱着。柔和的阳光,穿透薄雾;含露的晓雾,被晨风驱得几乎殆尽。须臾,阳光如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越燃越旺、越烧越炽。这是晒芝麻的好天,但我俩须马上撤离,躲于村部的树荫。
树荫下显得那么静,那么和谐,整个均田,都沉醉在初秋晴阴的氛围里,享受着这份宁静与清新。很快,均田就泛起了炽热的金光,田间地头瞬间充斥了高温难耐的气浪……
大白天,蜷于家中,吹着风扇空调。
蓝灰色的天,被淡淡的暮色轻拂,无声地铺开。雀儿,在模糊的田野上画着弧,倏的息于青黄之中,晃着残叶,似乎在无言地表达,再不走,你们就看不清路了。
微风拂面,带着一丝丝凉意,一丝丝乡间草木特有的清香,欲留宿咱俩。这一刻,你知道吗,我俩有多么的眷恋和不舍!这种独特的气息,也只有初秋夜幕降临时才有,能让人神清气爽。近处,细小的飞虫,挂在草尖上,荡着秋千,渐渐地淡出我俩的视线。
不远处,几个村民也结束了忙碌的一天。妻,几步一回,偶尔驻足,想与这宁静美好的时刻多呆一会儿,感受这独特清静的慢节奏和小虫唱的旋律。细听,秋虫火急火燎的软语,是在催咱,还是想使这片模糊的田野,充满些生气。走在这样的暮色中,心情难免不被感染,细微的心跳,都能听的那么清。日子似乎因简单而美好,进而变得富足起来。
晒啊,摇啊,筛啊,还是毛乎乎的,没卖相。盖芝麻把,摊芝麻把,日日重复,妻可不嫌枯燥。 个多星期,都是大晴天,每日敲得一两斤,妻已很知足。夜深了,厨灯还亮着,妻在给芝麻过筛,声响不小。怎么说呢,她已乐在其中,说明年还要扩大种植面积。我没有反对,心里嘀咕,今年种植了两担谷(田),收获不足二十斤。不算培苗、施肥、除草的工时,就收割费时,前前后后就达一个多星期,芝麻还毛乎乎的。真要过风车,去些瘪芝麻,留下的估计也就十五六斤。
九月三日下午四点半,透过玻璃窗,校园内艳阳高照,但双溪那边已有了密集的雨点,电话通知妻,快去均田。雨似乎听见了我俩的谈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在妻之前,把芝麻淋了过透心凉。
不过,芝麻把里,估计也只剩两三斤了。妻不开心,我宽慰她:“不就是那么点芝麻小事,你又何必挂怀呢?”她笑了,看得出是苦笑,回道:“难道真是那么点芝麻小事?民以食为天。颗粒归仓懂不懂?”我蒙了,她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脑海里不断涌现出用餐后桌上的碗中余饭,盘中残羹,还有那咬了一口带牙印的窝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