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公溪河渡船塘,在苗寨府松树脚附近。它是去苗寨壮溪冲、洪江镇的一道天然的屏障。一只渡船,常年来往于河两岸,夜泊白果子树下。树下,河面窄,善游者,扎个猛子就能过河,但水较深,不踩水,壮汉要没过人头。壮溪垄里的,要去苗寨赶集,须在白果子树下等船。岸边,天然嶙峋的怪石,已被渡客坐的光溜溜的,可随意休息。对岸,是鹅卵石沙滩,渌水荡漾,游鱼细石清晰了了。苗寨府两颗高大的松柏,乌青挺拔,从那里至渡口还有一二百米远。这段距离,是由河水冲击而成长满芦苇河砾(苗语读乐)坪的一段羊肠小道,地上铺满了马斑斓(植被)。它只有在每年春夏之交,山洪爆发,才能被淹没。河砾坪的芦苇荡里,还藏着很多杂树,尤以阳荆树居多。其他时间,河砾坪都是郁郁青青的,人走进去,根本就见不到人。
除了洪水期,公溪河几乎常年水质透明,大鱼小虾,肉眼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夏日,穿双皮草鞋,成群的小鱼儿,会绕着你的脚转悠,给你足疗。你也可以把水随意捧起,洒在空中,似天女散花。花儿会弹起,漾起许多涟漪游走。夏水是不砭骨的,细石,光滑圆溜,踩上去是不伤人的。和水,会起水花,绝不会浑浊,松软处还会冒出一连串的水珠。如渡客多,心躁的,会溯行五十米,撸起裤腿,淌过滩头。滩头急流处,浪涌大,须谨慎,以防滑倒,其余地方水都较浅。一般识水性的,常涉水,懒得候船。
滩头上,靠苗寨府,岸边一排五间木屋,是苗寨赶集的地方。遇上赶集,屋前摆一路摊位,这就是苗寨老场了。场一散,人走光,就只留下孤零零的五间房。几家主人,影影绰绰,打扫街道,唦唦作响。他们是长期生意人,其中三家是裁缝店,一家打铁餔,还有一家理发店。
渡口在场上滩头下,原本就有的,也不知啥时,大竹划子变成了乌蓬船。细毛几就是乌篷船的第一代艄公。渡客,一般不叫他艄公,避讳“骚鸡公”不雅,常喊他小名,这样又显得亲近些。
细毛几,个矮,年轻时也曾有个家,是后来成的“光棍”。因其水性好,人称“水鸬鹚”。有人说,他在水里一口气能憋好几分钟,在公溪河渡口潜水,能来回两岸好几趟,也不知救过多少溺水者。也没有谁,因其孤苦伶仃,以渡船为伴而鄙夷他。他在船上炒菜,“熟客”见了,要尝尝,欲用手抓,他会很高兴地递上筷子。熟客有什么好吃的,渡河时,也常常给他稍带些。
细毛几年轻时,也曾有个婆姨,长相还对得起众人,白白净净的。不知啥原因,生不了娃,左邻右舍议论纷纷。后来她大病一场,撒手而去,留下可怜兮兮的他,整日以泪洗面。再后来,有人推荐,在渡船塘撑竹排,方便溪岸过往行人。也不知是啥时候,一艘乌篷船,横在渡船塘,竹排已不知去向了。从此,细毛几告别了日晒雨淋,披蓑戴笠的尴尬处境,但他黝黑的皮肤,也没见淡黄过。雨水,想黏他黑不溜秋的皮肤,是粘不住的,一滑溜就掉河里头了。
苗寨这地方,几乎家家自给自足。只有赶集,买些油盐酱醋时,大火才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互相寒暄。说的最多的,也就是评头品足人家姑娘媳妇。他们不是聚在松树脚,就是在白果子树下,动辄就是谁家媳妇漂亮,谁家姑娘淑女,甚至还会整些捕风捉影的男女媾和之事。
晴日,渡船塘码头,年轻媳妇,提着竹篮,或挑着木桶,把一家人的衣服,拿到河边漂洗。她们常三三两两扎堆,抡着棒槌,边洗衣,边说话。洗净衣服,为多说会话,就坐在岸边光溜溜的石头上,拉起家常。细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务琐事。那些渡客,见姑娘媳妇窃窃私语,他们就在白果子树下的岩石上,或渡船上议论开了。
“瞧瞧,童胜娥,长得漂亮不?”二毛几指着河边抡着棒槌的新媳妇说。大家把眼光齐刷刷地投向她。席喜茂,四十出头,苗寨有名的大力士,唏嘘不已,说:“不愧是苗寨一枝花。她旁边那个拧衣服的,也不错。不知是谁家媳妇?”
二毛几马上搭腔:“她啊,是场上陈铁匠的媳妇,确实是个大美人,听说还挺贤惠的。”大家在渡头,你一言,我一语,品头评足。隔岸的那些媳妇,虽听不清渡客说些什么,见渡客把眼光瞅向她们身上,还指指点点的,媳妇们心领神会,知道他们在嚼舌根子。该舞杵时,她们还得舞,心里想,我锤死你们这些嚼烂舌头的。仿佛槌下的不是衣物,而是他们这些“多舌的家伙”。该漂洗时,还得漂洗,欲把他们那些脏兮兮的话,使劲拎,随河漂去……
日子,如公溪河流水,碧绿而透亮,深可见底。河岸的每日青菜萝卜,日子倒也过的清静。有时嘴上埋怨,日子苦了些,还是得照样快活。青一色黑黢黢,或黄灿灿的苗寨吊脚屋,静默在沿河一带山脚。旧的,上过桐油,黑里麻漆的;新的,淡黄鲜艳,光彩亮人。遇上了红白喜事,不用吆喝,左邻右舍的,知道了,免不了会上门免费帮工。送礼,他们从不认多少,一律客客气气。常言道,人到礼到心意到,就可以了。
陈铁匠的媳妇,覃佩凤,公溪河瑶乡人。人长得水灵标致,是四邻八乡有名的大美女。刚嫁过来那会,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美谈。可佩凤,对他们的“飞长留短”,从不认真,反倒心里美滋滋的。他的男人陈俊峰,也是苗寨一张有名的臭嘴,五短身材,面皮白净。
乡里乡亲的,处在一起,免不了人前寻开心。说到俊峰,渡客不能不唏嘘羡慕,说什么“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之类的贬损话。来了女渡客,也会掺和进去,不怕声张,还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进行描绘,让细毛几艳羡死了。无意间,有人抖些料来,想给自己的男人贴金,让那些爱凑热闹的,咬舌根去!
赶场的日子,陈铁匠的店铺比较忙,父子俩从早锤之西山落辉,佩凤也从不帮忙。其实,她就是想帮,也帮不上。那体力活,不是膀大腰圆,肌肉鼓鼓的,是做不了的。像她那样,身材窈窕,肌肤白嫩的新媳妇,哪能抡得动大小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家人弄点好吃的,为他父子烫上一壶好酒。
场散了,老人、妇女、孩子上了渡船。年轻识水性的,索性挽起裤腿,在河滩上,淌水过河。细毛几眼见都过了河,场上也恢复了寒场(不赶集的日子)的宁静,也泊了船,在白果子树下,生火做饭。热饭热菜热酒,端上船板,那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酒过三巡,暮色降临,白果子树上的斑鸠,与松树脚的斑鸠,聒噪的厉害,时翔时集。归巢的山雀,在灰色公溪河上,一一闪飞掠影,细毛几此时总感觉少了什么。
“哦,是女人。要是自己的女人还在,该多好啊!”细毛几看着灰蒙蒙“巴掌大”的天空,打着饱嗝想。
苗寨有句俗话叫,“家有女人,方能成其家”。
刘木匠又来了,宝庆佬(邵东人)。去年帮细毛几修过渡船,两人混得很熟。一来二去,两人成了知交。这一回,木匠吃过晚饭,特意来渡船唠嗑,与细毛几扯家常。到了船上,就坐船舷,与细毛几寒暄起来。桐油灯光,公溪河水,流金泛波,能听得见其移动的脚步。它还很调皮,临走,还不忘摇晃渡船,似在打招呼,告诉船主人,“我走了!”
刘木匠也是个苦命儿,吃百家饭长大,嘴特能说,易与人相处。他家婆姨周费秀,是经人介绍的,一袋烟工夫就两情相悦了。初次见面,木匠注意到了,她那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时不时朝自己身上瞟。她也喜欢眼前这位男人呆呆的瞅她,一点也没大姑娘的羞涩貌,还故意翘臀挺胸,故意让他看到自己诱人的身材。离开时,还深情地拿眼瞟他几眼,落落大方,又不失柔情丢下句表达心意的话,“有空就去我家坐坐”。之后,挺胸提臀,头也不回就走了……
一日,场上张屠夫,拖着细毛几去家里喝酒。细毛几无奈,只得央求木匠替自己划船。木匠去了渡船,天边一抹残阳,把个西山,染的红彤彤的。一泓碧绿的公溪河水,半江青绿半江金黄。老半天没渡客,渡口很冷静。费秀怕木匠寂寞,也来渡船作陪,与木匠说着情话。
暮色越来越浓,山黑黢黢的,水声,却越来越大了。大老远就听见细毛几,嘴里含混不清,踉跄着,摇摇晃晃,踩着沙石,廓落廓落(拟声词)往船边赶。之渡船,双手扶住船头甲板,往船上蹬,很吃力,差点滚入船槽。木匠见状,赶忙扶起,坐定,让他喝点凉水。欲回,又怕他酒喝多了,跌入河中,出事咋办?
费秀见细毛几回船,也就先回家了。木匠,等他酒醒后,月亮已爬过了东山。他还没进屋,山坳竹林那边,突然传来了动物凄厉的叫声。木匠浑身顿起鸡皮疙瘩,闪将入门,费秀迎上,问了些细毛几醒酒的情况,木匠一一为她叙说。
木匠寻思,今晚不知咋了,听着费秀的甜言蜜语,感觉很撩人,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她像只温顺的绵羊,温柔着呢。她心里总想要着什么,莫非真象姐妹们说的“疯话”,离不开自己的男人了?
什么动物如此凄厉,“哦哦哦”的叫,声音似乎还在游动,听起来,确实让人瘆得慌。费秀娘家,在楠木山山腰。她能辨许多动物的声音。她知道,这是白面狸的叫声,尤其夜深人静,闻之让人胆寒。
夜已很深了,月光照在地上,清冷生辉。堂前梨树的影子,婆娑着如粼粼波光。闩门睡觉,费秀有个不良习惯,枕在木匠的臂膀里就睡不着,非要与木匠分开,方能酣睡。她上床,翻来覆去,心里愈发燥热,一种莫名的渴望,从心中涌起,撩拨着入梦的木匠。木匠感受到了她那滚烫的热情,紧紧抱着轻吻……
今晚咋了,那“哦哦哦”声,离家越来越近了,仿佛悠悠的欲进屋来,肆虐她那渴望的心。她睁着眼,见木匠沉沉睡去,鼾声如铁匠铺里拉的风箱,很有节奏。她向窗户望去,生怕那凄厉声,穿透窗户,一把掐住自己的脖颈。她知道,今晚月色朦胧,点缀着些稀疏的星星。月亮弯如镰刀,似刚出炉锤炼过的,还没淬火,随时都能把那凄厉声割掉。费秀也知道,白面狸是冲着梨树上的“糖梨”来的,这家伙特会吃。
费秀文化不高,读过两年私塾,知道嫦娥的故事。每之月夜,她就想起月亮上的嫦娥,和地上可怜兮兮的吴刚,恨他俩没法与牛郎织女比。心里老想着,不能原谅嫦娥,她太贪婪自私了。她总觉得,嫦娥还不如自己,虽守着偌大一个广寒宫,难道不寂寞吗?木匠憨厚实诚,能宠着她,因此她心里觉得比嫦娥幸福。这样想着,那凄厉声,仿佛又远离了庭院,渐叫渐远。她心里也不再渴望了。没了欲望,那黑色的夜,蛐蛐声,撩拨着她的心弦,不再觉得孤单和寂寞……
旦日正午,李裁缝的堂客向姐来费秀家串门,甩着双手,一对兔兔在胸前耸啊耸的,很宽松随意。她有个好婆婆,很疼她。她只管生娃,不用带,隔奶就被婆婆搂去睡了。一连生三娃,不知啥原因,再也生不出了。她欲请苗寨有名的草药先生鹭鸶(绰号)瞧瞧,李裁缝不许,说都三娃了,儿女双全,再生,怕是养不活了。她婆婆很会精打细算,日子过得还舒心,孩子也富贵。婆婆怀里抱着小的,背上背个稍大的,手里还拖一个,全不用她操心。场上的媳妇,都羡慕她有个好婆婆。
向姐见费秀,拉着她的手说:“妹妹好福气,找了木匠这么好的丈夫。他心地善良,人缘又好。当初你嫁过来,有人还替你惋惜,多漂亮的美人儿,竟然嫁了个瘸子。”说起刘木匠,腿确实有点不方便,但不影响他工作。如不细瞧,你觉察不到他的残疾。不过做木匠,站、坐的日子较多,不需常走动,因此就是有点瘸,也没大妨碍。
费秀知向姐心直口快,却没什么坏心眼,笑眯眯的与她拉起家常:“自己怎么也没料到,竟然遇上了木匠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也许是上苍垂怜,早有安排,他命好,有福气。”家里还有几个糖梨,给了向姐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说:“刚洗的。”
向姐二话没说,拿起就咬,脆而甜,边嚼边说:“我有件事想了好久,想让你给拿个主意。我裁缝铺,前几天,有点露雨,哪天,你家木匠有空,帮我修修?”费秀满口应承:“好啊,哪天他有空,我叫他去你店里。”
向姐走了,费秀思忖着:“她福气真好!一个好婆婆娘,疼她如闺女。她在店里,平日里,也就缝缝扣子。不过,此人看似轻浮,见客,喜欢嗲声嗲气,说出话,有些肉麻,但从不与其他男子有染。李裁缝,知其说话口无遮拦,也没做对不起他的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任性去。”
重阳,在苗寨,是个隆重的节日。李裁缝家二老,尚健在,有时也帮衬儿子看店,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清晨,裁缝就在场上,买了一条公溪河里的大鲤鱼,足足五斤重,挂在裁缝铺。母亲杨氏,移着三寸金莲,来到店上。裁缝叫母亲把鱼拿回家炖汤。
母亲坐了会,与场上熟人连连招呼。大家都祝福她,重阳节快乐!费秀也来了,知道这位老寿星,身体很健康。别看她三寸金莲,走起路来,还是很稳健的。见面,自然是一番寒暄,杨氏拉着费秀的手说:“费秀啊,你是木匠家的好媳妇,孝顺父母。你公公婆婆说起你啊,总夸个不停。”费秀被说的,有些不自在,把话题岔开,说:“你家的佩芬(向姐),那才叫孝顺呢!满娘(苗寨对长辈的称呼),你老好福气啊!”说的杨氏,面带微笑,指着那条大鲤鱼说,他们都很孝顺。
费秀提着个小竹篮,给杨氏看,大鱼都被买走了,我还好能挑选些黄骨鱼,用它炖汤还是蛮不错的。费秀进店稍坐片刻,顺便跟李裁缝说:“木匠说,明天过来,帮你屋捡漏,怎样?”裁缝手里拿起剪刀和带尺,顺口说:“那好啊!”杨氏在旁边趁机说,早该请木匠来修补修补了。
前几天,公溪河河水,稍浑,下河洗衣服的女人少了。场上议论着细毛几要娶媳妇的事,闹腾开了。佩芬挑着桶去河边,路上,遇见熟悉的姐妹,有提竹篮的,也有担桶的,三三两两都去了渡船塘……
篙在水里荡起了涟漪,船上渡客嘻嘻哈哈,岸边的媳妇如几只山麻雀叽叽喳喳,和着棒槌声,使满河充满了生气。费秀见细毛几渡船靠岸,扯着嗓门喊:“细毛几,什么时候吃喜酒啊!”这一喊,下船的人骚动起来,有回首调侃他的,有向他讨喜酒喝的,也有说要吃喜糖的。细毛几,此时显得有些尴尬,嘴里却满口应承着。上岸的,沿河砾坪,入了一条被大家踩出的沙石路,消失在芦苇丛中。媳妇中,那利嘴的,说的细毛几,只有答应的份。细毛几去了白果子树下,媳妇们也陆续消失在芦苇丛中……
秋风送爽,公溪河好像清瘦了许多,滩头的石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欲挡住奔腾的流水,泛着白沫,还弄出些浪花。细毛几停好渡船,闲来无事,瞅着那浪花出神,感叹石子的坚毅。明知不可为,偏要溯为之。前段时间,一位喜欢飞长流短的渡客,说起了一位中年寡妇,让细毛几动心了。最近,她与细毛几相处不错,可她家人,死活不同意,说:“一个艄公,怎能养活一家子。”还有她婆婆娘家的伯伯,也说出狠话,如她嫁给艄公,那他家侄孙子,不能跟她,更不能随艄公姓。
且说细毛几这位相好,叫伍芫花,小名花妹,已近不惑之年。她娘家,是场上人,二十三岁,经人介绍,嫁去了瑶乡。看上去,人很矮小,却很精神,气质颇佳。尤其是她那双眸,秋波盈盈,汪汪含情,迷死个人。然而命运弄人,丈夫新近病亡。一儿,已14岁,读了些年书,也识得几个字。为了能让他继续读书,她得找个依靠。一次过渡,渡客就她一个。细毛几从渡客嘴里,已知她丈夫刚死不久,想安慰几句,问:“小孩几岁了?他(对方丈夫)得过什么病?”
花妹一愣,心想,他咋知道的?接着眼红红的,未语泪先流,述说了他丈夫不寻常的求医经历。
花妹婆家,在瑶乡麻田(村),原本衣食无忧,日子也还过得去。丈夫覃智云,人很勤快,在那山林,养活一家子,也不难。麻田,一岭岭,一梁梁,山壕壕,小溪边,都是竹。每年烂竹笋,遍地都是。当地人,就用这些竹麻,造草纸。草纸,就是那黄黄的原胚子,直接可用来祭祀神灵祖宗,以求庇护。然而,这方面终究用量是很少的,麻田人,为了把草纸运出山,须请人担脚(俚语挑夫挑)。
每至秋夏,洪江的,茅头园的,苗寨的,都往瑶乡麻田担纸。他们把草纸挑到洪江造纸厂,也能赚个脚步钱。因此,每到天气晴朗的夏日,公溪河畔石板路上,一路都是担纸的。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女,有的是母子,他们往返一趟,须一整天……他们一路歇歇停停,早晨顶着星星出发,晚上戴着月亮回家。
花妹家,靠着丈夫智云,帮人造草纸,日子过得也很幸福。花妹婆婆娘,去年也生病去世,公公,不久也撒手人寰。更想不到的,他的丈夫智云,有天回家,心里不舒服,叫花妹扶他到凉床(休闲竹躺椅),说休息一下。花妹不经意,自去给他热点中饭,饭摆在桌上,喊智云吃饭,几声都没应,以为他睡着了。她走到凉床旁,又唤了几声,仍不见醒,用手拍他,也没动静;摸摸他鼻息,花妹心里咯噔一下,浑身发麻,懵懵懂懂,泪水一涌而出,大哭,口里一直说“这怎么得了,孩子他爹!”一面使劲摇晃智云,模糊中,他的面容很安详,真像睡了一样。儿子覃表福,听母亲嚎啕大哭,知道事情不妙,闻声而来。见母亲哭的跟泪人一样,也跟着大哭,喊爸爸。花妹清醒了,叫表福赶快去叫人。一时间,乡邻齐聚花妹家,一位姓向的郎中,拉拉智云的脉搏,说:“智云老弟,已驾鹤西去。”
有摇头叹息的,说智云不该去,太年轻;有同情悲悯的,说他太狠心,撂下花妹母子俩;也有跟着哭泣的,一时间,整个屋里头悲悲切切。屋外,太阳西斜,恶热的天气,似乎没有任何同情心,全然不顾花妹的感受,依旧那么闷热逼人。亲朋邻里,自发在花妹家搭设灵棚。花妹,已哭的跟泪人似的,全权仰仗几位叔伯亲戚主事。
好在家里,正好喂着一头肥猪,150斤左右。花妹,叫几位叔伯,请人把它宰了,宴请吊唁的客人。按公溪河的习俗,三朝出殡。三天里,花妹以泪洗面,戴着孝布,与儿子跪拜迎送客人。丈夫,被送上山(埋葬)后,花妹整日郁闷寡欢。儿子,心里也不好受,与人很少说话。娘家,舅舅子,托人带信来说,去娘家住些时日,散散心,以免在家睹物思人,把人憋坏了……
花妹说到这,泪眼婆娑,见细毛几,面带戚戚,甚是感激。细毛几,也许是在渡船上,与大家油嘴滑舌惯了,嘴上功夫还不错。拿话安慰了花妹几句,说得她很舒心,脸上带了笑容。花妹,也因为好久没与人倾诉,心里憋得慌。今日一吐,心里畅快多了。加上,细毛几很体贴,如遇上了钟子期。
“喂,渡船老板,过河呢!”细毛几这才意识到,要划船了,花妹也趁机过河。花妹心里想,这过河的,肯定不是本地人,要么他不会喊“渡船老板”。平时,大家都叫他细毛几。小孩,在细毛几后,加上“爷爷”。
船过了河,细毛几也不认识他。花花却叫出了“唐老板”,今天要去哪?“唐老板”一愣,仔细一瞧,也说出了“‘花妹’,你这是从哪来?”
“我是从壮溪冲亲戚家来。唐老板,你这是去哪?”
“花妹,我这是要赶着去洪江,与人签合同!”花妹知道怎么回事,也没多问。前几年,丈夫智云,就是在他厂里帮工。他为人很厚道,工钱开的也比别人高,因此智云常提起他。她也见过他几次,因此见面就认得,随口又说:“今天你恐怕回不来了,这来回也有好几十里地呢。”
“嗯,是啊,晚上要歇(土话,住的意思)在洪江了!”
“那你要注意安全,回来有空,来我娘家坐坐(客套话)。”唐老板,自是应允,一面上了渡船。细毛用力撑了几篙,船如离弦之箭,到了白果子树下。唐老板下了船,走上了去洪江的石板路,行色匆匆,没入树木藤蔓之中。细毛几回头,望望花妹,上身还在河砾坪芦苇丛中,径直朝松树脚去。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多能干的女人啊,可惜了,老天待她不公。
“喂,细毛几,你在发什么呆。莫不是想河砾坪那女人?”
细毛几见是太师爷,戳中了他的心思,脸上瞬间麻酥上脑,红过一瞬,好在脸如古铜色,面皮红也不现,尴尬道:“太师爷(绰号),你也别拿我说笑。我已穷得叮当响,以渡船为生,怎敢再续弦。”太爷笑笑,半真半假道:“一个寡妇,一个鳏夫,走到一起,未必不是好事,你说呢?”
“太爷,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是吹牛,这苗寨场上,这几个人,我见其背影,就知是谁。何况我看她多时了,的确是个不错的女人。要不要,请我做个媒?”细毛几显出几分羞赧,揶揄道:“如果能讨上她做老婆,那感情好,也是我这个癞蛤蟆又吃上了天鹅肉。太爷,你就别拿我开涮了。”
“不过,我也不敢打包票,成不成要看你俩的缘分。他哥哥,与我关系还不错,有时间,我替你去探探口风,咋样?”细毛几苦笑一声,没有自信,说:“此话打住,就当我俩在渡船塘开了个玩笑,随公溪河水飘走了。”太爷摇摇头,似对细毛几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瞅机会,看你俩有没有姻缘”。
太爷自是过河去了场上。细毛几寻思,这太爷,姓刘,别看他绰号响亮,其实也是个苦命人。打小也享过几年父母的福,过着富裕生活,但后来父母双亡,不善耕种,家道中落了。入了人民公社,又因四体不勤,常与妇女一起干活。他平日里很悠闲,啥事都想的开,嘴里常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过,他人缘关系还挺不错的,连小孩都喜欢与他玩,常缠着他讲《西游记》。别看他做事不咋地,但他脑海里有许多故事,遇不同的人,他说不同的故事。因此,公溪河苗寨场上,老老少少都喜欢他。这不他又去找人说故事去了。
太爷去了场上,坐于赶集的肉案旁,像一只蜂王,身边迅速聚集了不少人。大家有什么高兴事,都喜欢拿来与他分享;有什么不愉快的,也喜欢拿来与他诉苦。他虽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头发还蛮青的,看上去还只有五十出头。走路还有些官样,曾做过乡长,也能说些政策上的事。也不知啥原因,他从乡长位子上下来了。听人说,好像文化水平不高,只读过高小;又听人说,好像是作风问题,后人不得而知。也许是他能说会道,场上的人,都喜欢喊他太师爷。他也很乐意别人这样叫他。
突然,锣声响起,大家都朝锣声的地方瞅去,见一妇人,理了个鸳鸯头(一边有头发,一边没有),脖颈上挂一双破鞋。她一手提锣,一手拿棒槌,边走边敲。有人走近去瞅,太师爷却纹丝不动,他知道,这妇人可怜,好不容易遇上了自己相好的,却被扣上了与人通奸的罪名。太爷见她边走边敲,眼里噙着泪水,目光呆滞。身后,随一位背枪的民兵。小孩子,却不那么守规矩,追着她瞅。调皮的,还挤眉弄眼,朝那双破鞋指指点点。民兵却不做声。大人却很少有走近看的,太爷身边的那些闲人,于是就叽叽喳喳议论开了。
原来这妇人,住楠木山下,看上去很美丽,那双忧郁的眼睛,告诉大家她很委屈。太师爷有啥不知道的,早就听说她,很“风骚”。太爷神秘兮兮,见大家议论开了说:“她不是可恶之人,乃是可怜之人。但凡可怜之人,自有她可爱之处。”苏宝,这年轻小伙插嘴道:“太师爷,太师爷,你说的太对了,好像破脑壳神仙,不用看,就知她美不可言。”太师爷闻言“破脑壳神仙”(戏言),朝苏宝瞟去,戏谑骂道:“不知长幼太细(俚语:大小)的,你懂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经过的她,“哐”的一声,仿佛打在太爷的心脏,脑海里突然萌生一首《可怜之妇》诗:
青衣少妇苗条身,
几步一锣晃动鞋。
鞋破青丝头半白,
眸中含雨不敢泻。
太师爷看着她的背影,一群孩子在后簇拥,有的丢小石子,吐口水,心里不是滋味。她在苗寨,是个敢爱敢恨的人,为了自己的真爱,与自己的心上人爱得轰轰烈烈。男的姓唐,被苗寨府弄来搞义务劳动,在府里劈柴。太爷知道他们的情况,眼里流露出同情的泪水……
傍晚,太爷过渡回家,渡头就只剩细毛几。天色越来越暗,公溪河还是有些声响,船系在白果子树上,感觉还是有很大往下的拽力。此时听得见有人走路的脚步声,凭着感觉,细毛几知道,有人要过河了。只听得有人喊“船家,还开船吗?”细毛几直起腰来,那人已到了船头说:“麻烦船家,今晚渡我过去,我还要赶到瑶乡去。”细毛几定睛一瞧,这不是花妹的故人唐老板吗?问了几句之后说:“咋不到洪江歇呢?”来人见细毛几热心,也就如实相告:“事情紧急,我必须今晚赶到麻田去。”
细毛几见唐老板消失在芦苇丛中,把船系在岸边,没撑船去白果子树下。想起白日不幸的花妹,和老太爷欲为自己说媒之事,脑海顿时再现了白天的一幕幕,一首《无题》诗为证:
行色匆匆唐老板,
借着月色往回赶。
花妹戚戚把苦诉,
心潮涟漪起风寒。
话说唐老板过了苗寨场上,就没了人家。一路石板路,噔噔噔的脚板声,和着公溪河的水响,谱成了一支公溪河的夜路曲。之壑嘎坳,路边岭上,是一片坟地。唐老板平日里不信鬼神,但也传闻这地方常出活鬼,心里自然发怵,背脊发虚。当走到壑嘎坳枫木树脚,岭上草蓬“啪啪”响了两下,唐老板立即停住了脚步,手里把从场上捡起的棍子紧了紧,发现没什么异常,才迈步。刚迈出几步,“啪啪”,又是几下,感觉真有活鬼出现了,顿时身上一阵阵酥麻,心里越发有些虚了,口里骂道:“鬼崽崽几,今日爷爷路过此地,请别挡道,是好鬼就走开,是恶鬼就站出来。”话音刚落,“啪啪啪”,又是三响。唐老板,腿肚子被挨了一下。他有些相信出活鬼之说了,浑身酥麻得紧,突然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拾来一看,原来是桐油子。紧张的心,方从嗓子眼掉了下去。这已经是深秋了,岭上桐油树多,晚上掉桐子也很正常啊!
唐老板笑了笑,放下了揪着的心,还只走出两百米开外,一个隐隐的、声气很小很小幽幽的哭声,呜呜呜啜泣传来。唐老板又是一阵背脊发麻,脊梁发凉,心想:“这大半夜里,荒山野岭,哪还会有孩子哭?难道这里真的出活鬼?来时,大白天,行色匆匆,没注意观察,难道这附近还有人家?要是有人家,晚上也应该有个灯火。”这孩子的戚戚声,还是把他给吸引了过去。
他借着月色,看到了一座新坟,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唐老板身子一阵酥麻,懵懵懂懂壮着胆子,手里捏紧了棍子,慢慢地警惕着过去,想看过究竟。他离新坟越来越近了,手里攥着的棍子也越来越紧了。只见坟前小孩又是作揖,又是凄凄哭泣。时而又左右移动,时而前后移动,朝坟堆“鞠躬”。月色朦胧,唐老板已浑身冒汗,但还是壮着胆子,慢慢靠过去。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终于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抄起棍子朝“小孩”使劲打去。“小孩”立马倒地,还在呜呜呜哭,那神情很痛苦。唐老板,紧接着又是几棍子下去,那孩子再也没出声了。借着月色,唐老板拽着他那热乎乎的双脚,继续朝瑶乡走。此时,衣服全湿透,小孩毛茸茸的双腿,还有余热。
那晚唐老板没回麻田,到了瑶寨场上,已三更半夜,渡船又在河对岸,就是叫船家,也未必能叫得应。于是他就去了场上,敲了他朋友家的门。进屋,他把“毛孩子”往地上一扔,吓了朋友一跳。拿灯一照,好家伙,肥肥的,难怪那么沉,明日能开荤了。原来“毛孩子”就是一只白面狸。朋友说:“你胆够肥的!”“别说了,我也就是平日里常听人说,壑嘎坳那里,晚上出活鬼,走到那,浑身起鸡皮疙瘩,脊背发凉,脑袋懵懵的,但心里还是明白,这世上没有鬼。今晚,就让我撞上这个鬼,在新坟前哭。”
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朋友找了两件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去了客房。
旦日,唐老板看着白面狸,心里也默默地想:“自己昨晚怎么了,要搁平时,不敢想象,有那么大的胆量?”朋友覃伟民,是场上一家杂货铺的老板,与唐老板也有过生意上的往来。每年七月十五,中元节,烧包祭祀祖先,覃老板要从他那里进“黄糙纸”。见唐老板发呆,说:“老兄,你胆子不小,晚上不仅打死白面狸,还能提回来,真的很厉害。要是我,吓得早就跑了。”
“老弟,你也别夸我了,当时我也是壮着胆子打死这畜生的,也活该它命绝。壑嘎坳,那地方,平日里也听说出活鬼。那一片坟地,尽是些产难鬼(生孩子死的),化生子(未成年就去世的),吊死鬼等,听着就吓人。昨晚,我出了苗寨场上,想起壑嘎坳,心里就有些发怵。但我一想到明天上午,必须赶到糙纸厂,组织人员,往洪江造纸厂送糙纸,一切都顾不得了。把胆一横,路边抄起一根棍子,人把高,迤逦沿公溪河朝瑶乡走。越接近壑嘎坳,越感觉阴森,后脊发麻。当走到枫木树脚时,听到小孩哭,啜泣,断断续续,我心里颇为纳闷。当看到新坟时,猛然想起,这么晚的时候,不可能还有小孩,莫不是人们常说的出了‘活鬼’。顿时,浑身发麻,鸡皮疙瘩凸起,浑身冒汗。你也知道,我这人不信鬼,既然遇上了,但也要看过究竟,就是死,也要明明白白的死。这样,我就猛着胆子,朝新坟走去。谁知这畜生,深更半夜,在坟前作揖,呜呜呜呜,像极了孩子哭。如果我不去看过究竟,吓得拔腿就跑,岂不自己吓自己。哪里还有今天的美味。是这样,我还要赶去麻田村,麻烦老弟把这畜生,用稻草烧去毛,修刮好,晚上我们一起喝一杯,咋样?”
覃老板,很乐意,说:“这事就包我身上,晚上叫婆姨整几个可口的菜,备好酒,等着你来。顺便把你姑父也叫过来。”“好勒!”唐老板说的很爽快。
且说这唐老板,在瑶寨场上,还真有个表姑父,也就是瑶寨的渡船老板(艄公)。说起他表姑表姑父,还真有段浪漫的爱情故事,整个公溪河都已把它传为佳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