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来客
王受庆
天还来不及放亮,刘振海便早早起床了。起床后,他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做着迎接特殊客人的准备。
刘振海,三十岁,身材高挑,中共党员,地下交通站站长。一年前来到北陵镇,经朋友介绍盘下了这家伙店。这个伙店就是党的地下交通站,是连接广东、江西两地的主要站点。今天他要迎接的特殊客人,是运送资金到江西革命区的两位同志,一位称之为“大表哥”,另一位是“二表弟”。
刘振海所经营的伙店面积不大,是一座土木结构的两层小楼。一楼是厨房和只能摆放三张餐桌的客厅,二楼有一间雅座和三个房间。
店里一共四个人上班,刘振海夫妇、厨师,外加一个伙计。厨师和伙计的年龄并不大,跟刘振海的差不多,都是老实本分的本地人,平时很少住在店里。昨晚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厨师和伙计都没有回去。
雨有些沉,下了一个晚上仍然没有停下来,虽然小了些,但依旧在下。
外面漆黑黑一片,看不见一点亮光。已经将准备工作做完的刘振海见天色尚早,便坐在条凳上,掏出一袋旱烟,抽出一小撮略带褐色的烟丝,揉成团,塞进烟斗,就着灯盏中的火焰将烟点着,吧啦吧啦地吸了起来。
一阵猛吸之后,刘振海将烟斗插进裤腰带里,将伙店的大门打开。
外面的雨点小了些,可淅淅沥沥的雨滴夹杂着嗖嗖的寒风,让整个街道显得更加凄凉。刘振海探出头往外看了看,街道上所有的店铺依旧大门紧闭,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他习惯性地掏出怀表,此时还未到五点,离特殊客人约定见面的时间还差一个多小时。见时间还早,刘振海转身走进了店里。
回到店里的刘振海将饭桌挪开,腾出了一块较为宽阔的地方开始练习咏春拳。这是刘振海多年养成的习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天已经完全放亮,街道上传来了行人的声音,刘振海停下了习武,将饭桌又挪到原来的位置上,摆好,泡了一壶自己制作的绿茶,坐在条凳上,一边品尝,一边留意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少顷,两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头戴斗笠、拄着竹棍、一高一矮的年轻人出现在了刘振海的视线。看到这两个一高一矮的年轻人,刘振海的眼里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就是今天要来的特殊客人?可仔细观察,又觉得有些不对。根据情报显示,今天要来的特殊客人不是乞丐一般的打扮,而是一对郎中与徒弟。想到这些,刘振海收回了目光,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继续细心地品尝着还没有喝完的绿茶。
两位结伴而行的年轻人在刘振海的店门外停了下来,驻足观望了一阵之后,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进了刘振海的店里。
“‘满堂红’,‘红’象征喜庆,同时象征革命,很好!可惜太狭隘了。为什么不起一个‘满地红’这样的店名呢?”刚刚踏进门槛,高个子年轻人便摇晃着脑袋,慢慢悠悠地说道。
听到高个子的说话,刘振海眼睛里刚刚消失的光芒突然间又重新点燃了起来。“象征革命”、“满地红”,这两个词语分明是今天接头的暗号。此时的刘振海在想,难道这两位看似乞丐的年轻人就是担负运送金条到江西革命区的的特殊客人?可眼前这两位除了说出来的暗号与情报相符外,其他都不相符啊!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刘振海不免警惕起来。
“客官,我是穷苦人家,读书不多,对文字没有任何研究,开店起店名么,纯粹图个吉利,根本就没有客官所说的象征革命这一层意思。”刘振海抬眼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高个子,回答道。
“红色不仅代表着‘革命’,还代表着……代表着……‘斗……斗……斗志’!”高个子一点都不在乎刘振海的感情变化,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革命”、“斗志”这两个同样是接头暗号的词语,说完,两脚一哆嗦,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高个子就要瘫软下去的一瞬间,常年习武的刘振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住高个子的右手,随即将高个子搂在怀中。
看见眼前的一切,站在身旁的矮个子慌了神,他几乎与刘振海同时伸出了手去拉即将瘫软下去的高个子,可毕竟力不从心,刘振海先下手了。
倒在刘振海怀着中的高个子额头已布满了豆大的汗滴,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刘振海慌忙挤压着高个子的人中穴,矮个子的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大表哥’,您醒醒!醒醒啊!”
“‘二表弟’,‘大表哥’到底怎么啦?”
“‘大表哥’已经好几天没有吃米饭了,应该是饿坏了。”听到刘振海喊自己“二表弟”,矮个子断定,眼前这位老板就是地下交通站的刘振海了。
听了矮个子的话,刘振海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嘴里不停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哎!一言难尽啊!”矮个子一声长叹,接着是一个劲地摇头。
“‘二表弟’,你抱着‘大表哥’,我去弄吃的!”
听到刘振海的话,矮个子立即走到刘振海的身旁,将“大表哥”搂在怀中。
走进厨房的刘振海很快弄来了一碗浓浓的红糖水,在矮个子的帮助下将糖水灌进了“大表哥”的口里。
糖水灌进肚里不久后便起到了作用,“大表哥”终于睁开了眼睛。
“‘大表弟’,我终于到家了。”声音很小,没有一点力度。
“到家了!到家了!该吃顿饱饭了。‘大表哥’,我马上给您弄吃的去!”刘振海紧紧拉着“大表哥”的手,泪流满面地说道。
“老板,来客人了?”正当刘振海跟“大表哥”说话的时候,厨师和伙计从楼上走了下来,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客厅里的三位男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我的两位表兄弟刚刚从外地赶到这里。你们看看,都弄成什么样子了!快,给他们弄点吃的去!”听到厨师和伙计的话,看见他们异样的眼神,刘振海赶忙解释着,继而吩咐道。
“好!我这就给他们做去。”厨师立即回应,随即往厨房走去。刚走了两步,厨师又掉转头,问道:“不知他们想吃点什么?”
“挑最好的!做好后,端到二楼雅座,同时打一盆热水上来。”刘振海第一次用如此不礼貌的话喊叫了一声。喊完后他蹲下身子,就到高个子身旁,就要背“大表哥”上楼。
“‘大表弟’,不用背,我能走。”看到刘振海要背自己,“大表哥”将刘振海推开,略显蹒跚地往楼梯口走去。
刚走了两步,刘振海的老婆从楼上走来。
“两位客官早上好!”刘振海的老婆打着招呼,眼光始终停留在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两个年轻人身上。
“这是我的远房表兄弟,刚刚从省城那边过来。路途遥远,一路奔波,你看看,好端端的两个年轻人都弄成什么样子?!哎,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啊!”看到老婆异样的眼神,刘振海赶忙解释着。
“表哥好!表弟好!”刘振海的老婆收住了眼神,彬彬有礼地问候了一句,随即将眼神转移到了刘振海的身上。
听到问好声,“大表哥”和“二表弟”点了点头,纷纷回礼道:“弟妹好!”“嫂子好!”
刘振海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老婆的眼神,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领着客人继续往楼上走去。
走到楼上,进入雅座,刘振海立即关上了房门,随即拉上了门栓,转身将“大表哥”紧紧抱住。
“‘大表哥’,您怎么能够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呢?!”刘振海说道,语气中满含着不理解与责备。
“‘二表哥’,您对‘大表哥’实在是不了解。他啊,宁可让自己吃亏,也决不能让党的事业受损!为了节省路上的费用,‘大表哥’退掉了组织上帮我们买的船票,从省城沿着山间小路步行六百多里。一路上,我们靠吃野果、野菜为生,日夜兼程赶往这里。看看,这就是‘大表哥’退票的钱。” “二表弟”将手伸进内衣口袋里,从里面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法定纸币,双手递到刘振海的面前,说道。
听到“二表弟”的话,看见递到面前的纸币,刘振海嗔怒道:“‘大表哥’,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您怎么能违反组织的决定,擅自改变行走路线和行走方式呢?!害得我一直在怀疑你们的身份!”
“‘二表哥’说的对!‘大表哥’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组织纪律,应该受到严厉的批评!”听到刘振海的话,“二表弟”轻轻地鼓起了掌,像一位小孩子非常得意地跳了起来。
“两位好兄弟,你们听我解释解释,好吗?”“大表哥”一板一眼地说道。
“您就别拿大道理来糊弄‘二表哥’了。”“大表哥”的话音刚落,“二表弟”立马回了一句。
“看看,‘二表弟’又在埋怨我了不是?”“大表哥”伸出手轻轻地刮了一下“二表弟”的鼻梁,笑盈盈地说道。
“两位兄弟,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刘振海不解地问。
“‘大表弟’,事情是这样的……”“大表哥”将嘴巴附在刘振海的耳边,将声音尽可能地压到最低,简单明了地将这次运送金条的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大表哥”姓王,大名东阳,宝安县人,一九二三年秋进入广东省甲等工业学校读书。在读书期间结识了一帮共产党人,一年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
与他一起执行这项特殊任务的“二表弟”姓陈,名叫万青,比王东阳小两岁,佛山人,擅长武功,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八天前的那个晚上,王东阳被省委书记紧急招到身边,说是有一项特殊的任务要他去执行。
省委书记告诉王东阳,为了支持革命,省城的一些进步人士捐了一些钱物,为便于运输,这些钱物已按照中央的要求全部兑换成金条。这些金条需要尽快送往江西寻乌,然后转送到井冈山。考虑到这笔资金的重要性,省委经过再三研究,决定走水路沿东江航线进入粤东北地区的北陵镇,然后再走陆路进入寻乌。之所以派王东阳和陈万青共同去执行这个任务,一是王东阳党性强,意志坚定;二是有丰富的反跟踪能力,能够应付一切突发事件;三是不仅能够听懂客家话,还可以讲客家话,进入客家地区不会出现语言交流方面的问题。而陈万青有一身好武艺,对党绝对忠诚,可以为这次特殊的运送任务保驾护航。
接到任务后,王东阳对一路上可能遇到的情况进行了认真的研判。通过研判,王东阳认为,船上人员复杂,路上可能遇到的盘查也多,对任务的完成存在更多的风险。出于这些方面的考虑,王东阳决定退掉船票,不走水路,改走陆路,并将两人装扮成乞丐。一路上虽然艰苦,但从来没有遇到过官兵的盘查,还节省了路费和路上的其他花销。
说到这里,王东阳看了看刘振海。此时的刘振海已是泪流满面,不停地抽泣着。
“‘大表弟’,干嘛痛哭流涕呢?”王东阳拍了拍刘振海的肩膀,不解地问道。
听了王东阳的话,刘振海止住了抽泣,拉起衣袖抹干了眼泪。
“对,我们不应该哭泣,应该高兴高兴才是!”
“这就对了!非常时期就应该采取非常措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两位兄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理是这个理,只是让‘大表哥’受苦了!”刘振海拉着王东阳的手,动情地说。
“可不是么,‘大表哥’是富家子弟,又是读书人,为了节省花销,一路上风餐露宿,吃野果,喝生水,睡岩洞,将一个好端端的人都弄成什么样子了!‘大表哥’,您照照镜子,恐怕连您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二表弟”陈万青嘟囔着。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不是更好吗?”王东阳笑呵呵地说道。
“好什么好?!就差连自己的命都丢了!”陈万青又是一声埋怨。
“放心,我没有那么娇气!看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说完,王东阳又是一声大笑。
他们就这样说着,笑着,像一群贪玩的小孩子。
“笃!笃笃!”谈笑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他们立即停止了谈笑。
“谁啊?”刘振海问。
“当家的,开开门,早饭做好了。”
听到声音,刘振海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高个子厨师端着一大盆热水;矮个子伙计用大大的托盘端着四个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菜;刘振海的老婆左手提着锡制的酒壶,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子,竹篮子里有三个碗和三双筷子。
随着房门开启,他们走进了房间。
“两位兄弟,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你们多多担待吧!”刘振海的老婆将酒壶和碗筷放到餐桌上,取出碗筷,摆好,边倒酒,边说话。
“有酒有肉,那是神仙的日子啊!谢谢弟妹!谢谢!”
“回家的感觉就是好啊!”
“若不嫌弃,两位兄弟就多住些时日。”刘振海的老婆像一位害羞的小姑娘低着头,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退出房间。
听着暖心的话,吃着香喷喷的客家菜,喝着滚烫的客家娘酒,陈万青发出一声慨叹:“客家人真好!我真想留在北陵镇做一个远离尘嚣的山里人,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可惜吃过早饭后又要继续赶路了。”
“少啰嗦,赶紧吃饭!”王东阳喝令了一句,说完,将散发着热气的醇香客家娘酒倒进酒壶里。
“‘大表哥’。这么好的酒不喝一口实在是可惜啊!让我喝一口吧?”
“不行!快点吃饭!”“大表哥”抢过“二表弟”的碗,将酒倒进了酒壶。
坐在一旁的刘振海看到眼前的这两位特殊客人,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将自己碗中的酒倒进了酒壶里,然后走出雅座,朝一楼喊道:“伙计,快点将饭拿上来!”
雨终于停了下来,街道上所有的店铺都打开了店门,开始迎客,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渐渐热闹了起来。
已经吃饱了肚子的“大表哥”和“二表弟”顾不上多休息一回儿,匆匆告别了刘振海,重新踏上了前往下一个目标的道路。
看着两位特殊来客渐渐远去的背影,刘振海的眼眶里再一次噙满了泪水。他站在店门口迟迟不愿回去,心里一直默默祈祷:愿两位兄弟一路平安!愿满堂红早日变成世界一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