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受庆
嫁到外地的陈慧娟自从生下儿子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了。
陈慧娟不是不想回娘家看看,这几年她不知梦回过多少次娘家,也曾无数次地计划好回一趟娘家。可计划永远跟不上情况变化的速度,她的计划一次次地落空了。她在煎熬着,期盼着,希望回娘家的愿望能够早日变成现实。
好不容易三年过去,生下来的儿子已经会走路,会唱歌了,还会在视频的时候喊外公、外婆。陈慧娟想,等过了春节就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再把家里的土地流转一部分出去,这样就可以抽出一点时间回娘家看看了。
回家心切的陈慧娟按照既定的计划有序地进行着,土地流转的问题很快得到落实,儿子进幼儿园的手续也很快办妥,于是,她开始为娘家人购买礼品,还在网上预订了大年初四回娘家的火车票。
可人算不如天算,新的情况又一次发生了,大年初二早上她的家婆出去走亲戚,结果被摩托车撞伤了,撞得还不轻,左腿粉碎性骨折。
腿伤了,生活不能自理,照顾家婆的重任自然落在了陈慧娟的身上。无法脱身的陈慧娟只得将车票退了,买给娘家人的礼品只得依靠快递邮寄过去了。
时间又过去了大半年,在陈慧娟的精心护理下,家婆的腿伤总算基本好利索了,回娘家的计划再一次被提到了她的重要议事日程。
经过认真的筹备,中秋节的前两天,陈慧娟终于踏上了开往娘家的列车。
火车在快速奔驰,陈慧娟的眼睛一直朝着娘家的方向遥望,脑海中不停地闪现回到娘家后可能出现的一幕幕场景。
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奔波,陈慧娟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娘家。
家还是那个家,装修极为普通的两层混合结构水泥房,在村子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如果不是门前那棵大榕树,如果不是屋子旁边那条弯弯的小溪,还有小溪旁边那年代有些久远的木制水车,一般人还真找不到这座农家小院。
小院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那两棵陈慧娟亲手栽种的桂花树已高出了二楼阳台,树上开满了花,黄黄的,散发出浓浓的花香。
浓郁的花香让陈慧娟感到心清气爽,长途跋涉所带来的劳累感随之被抛到了遥远的爪哇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久违的味道,然后迈开大步走进了院子。
家里人已经为陈慧娟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此时,他们全都坐在客厅里,一双双眼睛朝着大门外,只有两个年幼的小孩坐在电视机前饶有兴趣地看着正在热播的动画片《小鲤鱼历险记》。
看见陈慧娟踏进家门,年近七旬的妈妈立即从座椅上弹射起来,快步迎了上去,将多年不见的女儿紧紧地拥在怀里,一双满含泪珠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女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瘦了,瘦了,我的宝贝女儿瘦了”。
不善言辞的父亲快步走到放置水壶的地方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嘴唇边上吹了几下,又晃了晃,然后双手递到女儿的手上,一声不响地转身走进了厨房。
哥哥、嫂嫂帮陈慧娟卸下了肩上的行李,与陈慧娟寒暄着。
卸下行李,喝了一口热水的陈慧娟开始寻找自己的奶奶。
年过米寿的老奶奶一直坐在客厅最边上的那张躺椅上,身上披上了一张薄薄的床单。床单遮盖着她的身体,只露出了头部。她的眼睛朝着大门外,爬满皱纹的脸上看不见任何的表情。
陈慧娟放下水杯,走到奶奶的面前,拉起奶奶的手,甜甜地说道:“奶奶!”
“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听到说话,奶奶将目光转到了说话人的身上,呆滞的目光闪现出了疑惑的表情。
“我是您的孙女阿娟啊!”
“你是阿娟?”奶奶上下打量了一下,反问道。
“是啊!”
“不对。我家阿娟长得可俊了,你没有她俊。不像,不像。”奶奶摇着头,喃喃自语着。
听到奶奶的话,陈慧娟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奶奶,您摸摸看,我的后颈部是不是有一块凸起的肉啊?因为这块肉像骆驼的驼峰,您给我取了一个绰号——骆驼。您难道不记得了?”陈慧娟蹲下身子,将头伏在奶奶的膝盖上,露出了后颈部。
陈慧娟的话唤起了奶奶曾经的记忆,她痴痴地看着陈慧娟后颈部那一块凸起的肉块,摸了摸,木然的脸上露出了无法言状的表情。
“你真的是阿娟?”
陈慧娟抬起头,眼望着奶奶,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去哪里了?怎么那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奶奶的眼眶里泪珠在打转。
“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忙,所以没有回来看您。”陈慧娟抽泣着,声音几乎哽咽。
看到陈慧娟痛哭流涕的样子,奶奶拉起衣袖帮陈慧娟擦拭着眼泪,随即掀开盖在身上的床单,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挽起陈慧娟的手朝房间走去。
“宝贝孙女,谁欺负你了?别哭,奶奶拿糖给你吃。你最爱吃奶奶给的芝麻糖了。”
奶奶的房间在一楼,里面的陈设很简单,跟三年前几乎一样,老式的床,老式的柜子。奶奶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铁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子打开,一股呛人的气味刺激着陈慧娟的鼻腔,她本能地掩住鼻子。
“奶奶,这是什么糖啊?!”
“我给你留的芝麻糖啊!是你最爱吃的。怪了,怎么会变成毛茸茸的东西了呢?味道还这么难闻。我的糖哪里去了?一定是你的哥哥偷吃了,一定是他偷吃了!偷吃就偷吃了,干嘛要放回一些鬼东西来糊弄我呢?!”奶奶嚷嚷着,转身朝房间外大吼道:“猴子,你过来!”
“猴子”是奶奶给陈慧娟的哥哥起的绰号。
听到奶奶的喊叫,陈慧娟的哥哥赶忙从客厅里走了进来。
“奶奶,到底怎么啦?”
看到孙子进来,奶奶将手高高举起,然后轻轻地打在孙子的肩膀上,嘴里不停地骂道:“你把留给妹妹的芝麻糖给偷吃了,还放回什么臭东西来糊弄我!”
奶奶的打骂让陈慧娟的哥哥终于明白了什么,他白了陈慧娟一眼,说道:“奶奶就是心疼你,知道你喜欢吃芝麻糖,就把芝麻糖藏起来了。你看看,被奶奶藏起来的芝麻糖都已经变质,长毛了。”
听到孙子的话,奶奶又扬起巴掌抽打在孙子的肩膀上,一边打,一边骂:“吃了就吃了,还说芝麻糖变质了!芝麻糖有那么快变质吗?昨天才去叼毛才家里买的,买的时候还热乎着,明显是刚刚做的,怎么可能就变质了呢?!”
“叼毛才”的大名叫陈作才,是村里做芝麻糖的高手,小时候的陈慧娟最爱吃他家做的芝麻糖了。那个时候家里的经济不怎么好,身上没有几个闲钱的奶奶从来都不吝啬买芝麻糖的钱。爱哭的陈慧娟就是吃“叼毛才”做的芝麻糖一天天长大的。
奶奶的话让陈慧娟的哥哥“噗嗤”一声大笑。笑过了,他慢慢悠悠地说道:“奶奶,叼毛才已在两年前去世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叼毛才比我还小几岁,怎么可能去世了呢?不可能,不可能的……”奶奶不停地唠叨着。
看到奶奶的形态,听到奶奶说的话,陈慧娟十分愧疚地低下了头。她轻轻地抹去眼角的泪滴,将奶奶手中一直拿着的铁盒子拿了过来。
“奶奶,您给我留的芝麻糖被哥哥换成了棉花糖,棉花糖我也喜欢。谢谢奶奶!谢谢哥哥!”陈慧娟用手抓了一下因为芝麻糖变质而长出来的毛,装模作样地放进嘴里,“吧啦”了几下,笑嘻嘻地说道。
“真的是棉花糖?”奶奶看着陈慧娟,问。
“奶奶,娟儿什么时候骗过您啊?甜,味道真甜!比叼毛才做的芝麻糖还好吃。奶奶,这盒棉花糖就送给我了吧?”
“只要我的娟儿乖,奶奶什么东西都愿意给你。”
“奶奶真好!”
说完,陈慧娟盖上盖子,将铁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拉起奶奶走出了房间。
在厨房里忙碌的爸爸已经将饭菜端上了饭桌。看着一桌可口的饭菜,看着渐渐变老的奶奶,还有爸爸和妈妈,陈慧娟百感交集,她在心里不停地拷问自己,下一次回娘家又要到什么时候?三年?五年?年老的奶奶还有几个三年、五年?不再年轻的爸爸妈妈还有几个三年?几个五年?陈慧娟无法作出正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