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受庆
阿昌姓王,大名是什么,村里的人没有几个能够说得清楚,比他年纪小的、辈分低的同族人叫他阿昌哥或是阿昌叔、阿昌叔公;比他年纪大的、辈分高的,或是外姓人,叫他“禾仓古”。
“禾仓古”,当然是绰号。但这个绰号并无恶意,也没有调侃的成分。在当地的客家话里,“昌”与“仓”同音,“禾仓”是贮藏稻谷的地方,“古”是对男孩子的昵称。因此,人们给阿昌起的绰号“禾仓古”,反倒有几分美好的祝愿。
但阿昌并没有像他的绰号那样拥有自己的禾仓。他家没有田地,从他曾祖父开始,就靠出卖体力来换取微薄的收入艰难度日。三岁那一年,他的母亲在生产第二个孩子时因为难产,死了,刚刚出生的小孩也跟着夭折了。又过了四年,他的父亲在挑货去江西寻乌的途中遭遇劫匪,为了保护货物身受重伤,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从此成了需要人伺候的废人。
家庭的变故,让年幼的阿昌过早地承担起了生活的重任。起初,他靠乞讨维持着父子二人的生活。后来,他帮人放过牛、在伙店里洗过碗。就这样干了七八年,曾经羸弱的身躯慢慢变得强壮起来,于是,他辞去了放牛、打杂的工作,拿起扁担,挑起箩筐,跟着村里的几位兄长当起了一名挑夫。
挑夫,那是靠帮人挑运货物、行李谋生的。用客家人的话来说,那是“肩膀削铁”的行当,是靠体力赚取生活费的行当。没有力气,那是绝对不行的。
阿昌似乎天生就是从事挑夫这门营生的料,虽然刚满十五岁,但他腰板硬朗,腿脚粗壮,力量十足,挑上一百来斤重的货物可以一口气走上十多二十华里。
尽管阿昌有的是力气,但毕竟年龄尚小,挑运的路程有时好几十华里,路上还不甚太平,每次阿昌出去挑货,躺在床上的父亲都会为之担忧,都会再三叮嘱。回到家里,看到累得快要散架的独子,父亲都会暗自落泪。可阿昌从来都没有喊一声累,没有叫一声苦,回到家里后顾不上歇一会儿,立即挑水、做饭、洒扫庭院、浆洗衣服、伺候卧病在床的父亲。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一天的饭菜、处理好了家庭的琐事,又挑着箩筐出发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昌用自己的双腿走遍了家乡周边的所有圩镇,还到过江西的寻乌、定南等地方。
走的地方多了,见识就广了,结识的朋友自然也多了起来。阿昌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但他头脑灵活,记忆力好,模仿能力强,特别在语言方面很有天赋,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可以用当地的方言跟当地人聊天。因为这个原因,他每到一个地方,当地人从来都不会把他当外人看,所有的挑夫也都喜欢与他一起同行,年龄并不算长的阿昌成了挑夫们心中的大哥。挑夫们遇到了什么难事,都会找阿昌商量;阿昌遇到了什么困难,挑夫们同样愿意出手相助。可毕竟他们都是挑夫,都是没有田地的穷人,他们不可能给予阿昌更多的帮助,大都只能在精神上给予一些抚慰,但阿昌已是非常满足。
为了让父亲能够享受到更好的物质生活,阿昌拼死拼活地干。可干了五年挑夫,家里照样没有一寸土地,依旧住着二百多年前老祖宗留下的两间破房子,他能给予父亲的,也只是让父亲基本填饱了肚子。也是因为穷,阿昌无法请更好的医生、买更好的药去医治父亲的病。卧病在床的父亲最终驾鹤西去,留下了孤孤单单的阿昌。这一年,阿昌十九岁。
父亲的离去,让阿昌悲痛欲绝。可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为办一场丧事而耗尽了家中所有钱粮的阿昌,在为父亲做了“头七”之后,又拿起扁担,挑起箩筐,踏上了挑运货物、赚钱糊口的道路。
此时正是1929年的春天。地处东江上游的贝岭码头比以往热闹了许多。因为伺候弥留之际的父亲,因为给死去的父亲操办丧事,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去挑货的阿昌明显感觉到了贝岭码头上的变化,但他不知道发生这些变化的原因。仍然沉浸在失去父亲悲痛中的阿昌,没有心情去了解其中的原因。他低着头,径直朝码头岸边上的货仓走去。
货仓里已经站满了等待出货的挑夫,密密匝匝,几乎可以将货仓周围的所有空地塞满。
挑夫中有阿昌认识的老面孔,更多的是从来没有谋过面的新面孔,他们全都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挑着箩筐,在焦急地等待着出货。
看见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的阿昌,认识的人都在跟阿昌打着招呼,询问阿昌家里的情况,自然也免不了一些安慰。
阿昌一边简单地回答着挑夫朋友们的问候,一边说着“谢谢”。
终于轮到给阿昌发货了。这一次挑的是食盐,发往的地点是江西寻乌,与他一起发货到寻乌的挑夫有好几十号人,还有一些是发往定南、龙南、兴国、信丰等地的。
用箩筐装满了食盐,盖上竹篾和箬制作的盖子,称过重量,拿起发货单,阿昌便离开了货仓。
从贝岭到寻乌的路程并不算远,离开贝岭,走过麻布岗、上坪,便到了寻乌的地界。阿昌在这段路上不知走过了多少回。每一次他都是沿着贝岭——麻布岗的大长沙村——上坪的上下步村,然后经由热水村进入寻乌。走的全部是石板路,每隔五华里都有一个风雨亭。阿昌力大、劲足,因此,在一般情况下他很少在路上歇脚,除非遇到特殊的天气,或是需要给随身带的竹制茶壶里添水。
今天迎来了春天里难得的晴朗天气。天气好,走起路来显得特别舒服,脚步也迈得比平时轻快了许多。挑着一百多斤食盐的阿昌,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同伴远远地抛到了脑后。中午时分,阿昌已经赶到了寻乌县城。
交了货,阿昌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肚子的饥饿与喉咙的干燥。他拿出随身带来的番薯饼,就着货栈老板提供的免费茶,坐在条凳上,享受着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光。
“阿昌老弟,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好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你了。”店老板操着寻乌当地的客家方言,问。
店老板姓曹,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瘦弱,梳着大分头,穿着一袭褐色的长衫,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皮肤白皙,说话慢条斯理,给人一种难以说得明白的感觉。
“家父……家父……不幸仙逝了。”听到曹老板的话,阿昌停下了进食,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什么?令尊仙逝了?”曹老板反问。
阿昌痛苦地点了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望老弟节哀顺变。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大哥,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够帮到的,一定帮你解决了!”曹老板走到阿昌的身边,搂住阿昌,摆出一副侠客的样子。
听到曹老板的话,阿昌的心里仿佛有一股热浪在升腾,最终这股热浪冲开了阿昌已经封闭多时的感情闸门。他痛哭着,哭得像小孩子。
阿昌的哭声引来了众人的围观。他们一个个露出疑惑的表情,有的还在小声议论着。
众人的围观让阿昌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强压住痛哭,但还在小声地抽泣着。
“阿昌老弟,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哭出来了,或许心里会好受些。”曹老板拍了拍阿昌的肩膀,安慰着。
“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阿昌止住抽泣,擦去泪水,从条凳上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向围观的众人施礼道。
“各位父老乡亲,这位兄弟的家父仙逝了,他实在控制不了痛苦的情绪。打扰各位了,请各位见谅!”曹老板走到围观者的跟前,解释着,一个劲地陪着不是。
“年纪轻轻的就没了父亲,怪可怜的。是病死的?”站在最前面的那位老大娘问。
“不!他的父亲是因为挑担子到我们寻乌遭遇了土匪,为了保护货物而被土匪打伤后死去的。”曹老板激动地说出阿昌父亲死去的原因。
“你认识这位兄弟的父亲?”有人问。
“认识。不,不……认识。”曹老板赶忙回答。
围观的人毫不在乎曹老板的话是真还是假,他们更在乎眼前这位挑夫兄弟悲惨的命运,还有这个不公平的世道。
“这是什么世道啊!连土匪都来欺负我们穷人!一个挑夫招谁了?惹谁了?!”人群中有人抱怨了一句。
“打伤这位兄弟家父的土匪抓到了吗?”
“谁会管我们穷人的死活?”
“是啊,那些吃着饷银的官老爷们,还有那些军警们,什么时候为我们这些穷人做主了?”
“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即使我们再有理,没钱谁会理我们?”
“难怪朱毛红军起来造反!”
“就该造反!”
“就该革那些土豪劣绅的命!革腐败政府的命!”
“可国民政府能让我们穷人去革他们的命吗?他们已经派兵镇压了!”
“这样的政府还有什么盼头啊!”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从阿昌的家事谈到了国事,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发激动,围观的人也越聚越多。
“各位,你们都散去吧!散去吧!”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谈论的话题越来越敏感,曹老板赶忙下起了逐客令。
曹老板的逐客令确实起到了作用,围观的人很快散去,货栈里留下了曹老板、阿昌和两个年轻的店小二。
“阿宽,看看厨房里有些什么好吃的,赶紧热一下,让阿昌兄弟吃一顿热乎的饭菜。”曹老板吩咐着那个瘦高的店小二。
“曹老板,不要客气,我喜欢吃自己带来的番薯饼。”阿昌挡住店小二的去路,说道。说完,很享受地将番薯饼塞进嘴里,咀嚼着。
“既然这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阿宽,你到菜市场买些菜回来,晚上留下阿昌兄弟在货栈住下,我们好好聊一聊。”曹老板近乎武断地做着晚上的安排。
“曹老板,我是一个挑夫,地位卑贱,岂敢叨扰您呢?吃过番薯饼之后,我立即回去。”
“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你认我这个大哥,今天就留在这里,我们几个好好聚一聚,拉拉家常。”曹老板继续挽留着。
“时间尚早,我还是回去吧。谢谢曹老板的一番好意!”阿昌回答着,说完,将最后一口番薯饼塞进嘴里,然后咕噜咕噜地将碗里的茶一口气喝完,挽起衣袖擦了一下嘴巴,从条凳上站了起来,挑起箩筐,迈开大步,朝大门走去。
阿昌的举动让曹老板有些反应不过来,还在交代阿宽出去买菜的他,看到阿昌急着离开,立即抓住阿昌的一个箩筐,说道:“阿昌兄弟,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干嘛这么急着离开呢?我们就不能好好聊聊吗?”
“您是老板,我是穷挑夫,我们不在一个层次上,能有什么可聊的?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就是了。”阿昌止住了步伐,疑惑的眼神看着有些失态的曹老板。
“阿昌兄弟,你是一位老实人,有些话我就不瞒你了。你可知道,近段时间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货发往我们赣南地区吗?”曹老板故作神秘地说道。
阿昌摇了摇头。
“告诉你吧,去年,朱毛红军在井冈山会师了!听说有好几万啊!军队来了,总得要有吃的,穿的吧?打仗总会有受伤吧?受伤了,就得用药!现在,你应该悟到什么了吧?”
阿昌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曹老板,这都是你们商家的事,跟我一个挑夫没有多大关系,我只管挑货赚点苦力钱。”说完,阿昌又要离去。
“阿昌兄弟,怎么跟你没有关系呢?没错,你们这些挑夫在表面上是为商家挑运货物,但这些货物最终是送到了红军的地盘。你想想看,红军是干什么的?造反的啊!你们给红军送货,就是给国民政府添乱,国民政府会坐视不管吗?”曹老板将一双眼睛瞪得尽可能的大,说话的语调也变得短促起来。
“我们挑夫只管送货,这些货最终到了谁的手中,跟我们挑夫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有人用菜刀杀了人,然后将罪过算到我们这帮挑运菜刀的人身上,拿我们这些挑夫问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曹老板,您就不要拿这些无聊的话来吓唬我了,我可没有闲工夫跟您瞎聊,我得抓紧回去!太晚了,我怕再次遇见土匪!”
说完,阿昌不顾一切的朝货栈的大门外走去。
看着阿昌离去的背影,曹老板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是狗咬李洞宾不识好人心!”
离开曹老板的货栈,阿昌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往家的方向快速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曹老板对自己说的话。因为思考问题,因为专心赶路,他几乎看不见与他擦肩而过的众多挑夫朋友。
可阿昌始终没有想明白曹老板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更不清楚曹老板说的 “给红军送货,国民政府会坐视不管吗?”这句话的确切含义。他像往常一样用那条沾满汗水、用粗壮的翠竹做成的扁担,挑起盐巴,或是洋油、药物等货物,起早贪黑地,每天行走在贝岭码头,或是岩镇码头去往赣南各个地方的路上,努力地赚取着微薄的运费,然后用赚来的辛苦钱去换取食物,维持自己的生存。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阿昌不知道挑了多少斤食盐,也不知道挑了多少匹布、多少洋油、多少药品,但他知道,沿途不断地增设了盘查货物的关卡。
路上设置的关卡是专门盘查食盐、药品等物资的,一旦被查到挑运的物资是食盐、药品等,不但要被没收,还要将挑夫抓了起来。为了逃避盘查点的盘查,阿昌和他的挑夫朋友们只能走小路,爬山路,抄远路。虽然比往日里辛苦了许多,但总能将货物安全送到指定的地方,然后换取一些劳务费。可有些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跟阿昌同一个村子的王皇全因为掉了队,结果在过了两广亭不到一华里的临时卡点被查,货没收了,人也被抓进了大牢。
王皇全被抓,阿昌的叔父心慌了,村子里也引发了好一阵骚动。
“侄儿,你父亲只有你一棵独苗,挑货上赣南这份危险的差事,你就不要再去干了!”就在王皇全被抓的消息传到村子里的当天晚上,叔父便找上门来,用毫无商量的语气说道。
“叔,侄儿没有文化,没有田地,没有资产,没有技术,只有几分蛮力,不去挑货,怎么生活?再说了,那些国民党军警们能够把我们这些挑夫全都抓完吗?他们越抓,挑夫的数量反而越多。叔,您看看,我们村以前的挑夫只有我和皇全大哥两个人,从去年冬开始,一下子增加了十多个,连‘富贵来伙店’的帮厨隆奎老哥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叔,您不要担心,没事的,您侄子机灵着呐!”
“可我还是不放心。毕竟现在的盘查越来越严,卡点越来越多。依我之见,你还是不要去做挑夫的好,你可以像几年前那样,到‘万户全’的店里打杂。在当今的社会,能够混口饭吃,保住性命就行了。大侄子,听我一句劝吧!”听到阿昌的话,叔父改变了语气,继续劝说道。
“叔,您去问问,现在谁家的店,哪一家商号,请得起帮工的?”
听了阿昌的话,叔父沉默了。是啊,如今社会动荡,百业凋敝,谁还请得起帮工呢?连村里最富有的王冠文都把长工给辞退了。
“要不,就跟阿为师去学做木匠活。学一门手艺,这样对你以后的生活也是有好处的。”叔父思索良久,又给阿昌指了一条谋生的路。
阿为师是村里的木匠,以前带过两个徒弟,一个是他的亲弟弟,另外一个就是他的表侄子。阿昌虽然跟他还算是沾亲带故,平时两家的关系也挺好,可此时不同往日,谁家还有闲钱去打制家具呢?听到叔父的话,阿昌大笑一声,说道:“叔,在这两年里,您看见我们村有谁请了阿为师或是他的两个徒弟打制过家具?”
阿昌的话让叔父低下了头。
“叔,不管怎么样,小侄都会好好感谢您的一番苦心!叔,请您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好自己的。”看到叔父低头不语,阿昌拉起叔父的手,说道。
“哎!这是什么世道啊!帮人送货,到底犯了什么法了?”叔父摇着头,叹息着,悻悻地离开了阿昌的家。
叔父走了,孤独的阿昌一边在忙着准备晚饭,一边在想,挑夫从来都是靠挑运货物赚钱过日子的,如果不去挑运货物,没有田地、没有任何资产的挑夫们,拿什么去养活自己?拿什么去养活家人?可去挑运吧,随时都有可能被国民党的军警抓住,最后招来牢狱之灾。怎么办?怎么办啊?!难道国民政府真的不让我们这些穷人活下去吗?!不行!我们一定要为生存而抗争!大路设卡了,我们可以走小路;官道设卡了,我们就走山路。都说是条条马路通罗马,我就不信,贝岭、岩镇码头货仓里的货物,挑运不到只有三几十华里之隔的赣南!国民党军警设置的那些关卡能够阻挡得了我们这些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熟悉每一条山路的挑夫们!
很多时候说起话来是容易的,但要真正做起来,往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就在王皇全被抓的第五天,阿昌和他的挑夫朋友们就遇到了一件十分危险的事,甚至险些被抓了起来。
这一天,阿昌像往常一样,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就来到了位于贝岭码头边上的货仓。货仓的老板依旧对每一位挑夫交待着路上应该注意的事项,比如走那条路线,一路上有那些固定的卡点,如果遇到盘查该怎么应对,等等。这样的话阿昌虽然听过了无数次,但他还是耐心地听完,然后才挑起货物朝江西的方向出发。
这次阿昌挑运的货物是经过特殊伪装的,箩筐的上半部分是没有明文禁止贩运的咸鱼、海带,下半部分是严禁贩运的食盐。
挑着这一担货物,阿昌跟同行的挑夫朋友们按照货仓老板的指引,适当隔开一定的距离,爬山越岭,专检那些布满荆棘的道路行进。一路上虽然十分难走,但好在一切都还算顺利。
一个半时辰之后,他们陆陆续续来到了细坳的小参村。
小参村与江西定南的九曲相邻,是阿昌他们交货的目的地。
此时未到午时,村子的上空见不到一丝炊烟,田野上忙碌的人们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在朦朦的细雨中耕作,村道上没有行人,没有鸡鸣狗吠,一切显得十分宁静。
阿昌走在所有挑夫的最前面。刚走进村口,一位身着长衫、身材瘦小、手上撑着一把褐色雨伞的中年男子挡住了阿昌的去路。
“兄弟,前面有危险,赶紧跟我走。”
中年男子命令般说了一句,不容阿昌回答,立即转身拐向右边,朝李氏祠堂走去。
这位中年男子阿昌见过几次,除了知道他姓李之外,其他的情况一概不清楚。
“这条路不是一直都没有卡点吗?”阿昌跟在中年男子的后面,问道。
“今天早上刚刚设立的。好在我们的人发现及时。”
“那现在怎么办?”
“只能先把盐巴、药品等物资藏起来,然后再想其它办法运出去了。”
祠堂离大路不远,阿昌还想再问些什么,中年男子已经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兄弟,前面那座老宅子就是我们李姓的祠堂,你把货物挑进去,那里有我们的人接应。我得再去路边拦截其他挑夫朋友。”中年男子用手指了指前方,说道。然后转身从阿昌的身边快速离去。
李姓的祠堂是典型的客家方形围屋。门前的禾坪上堆放着一些刚刚砍下来竹子,半月形的池塘里有几只鸭子在觅食,显得非常悠闲。屋檐下站着一位约莫五十岁的男子,神情凝重地望着前方。
“兄弟,辛苦了!抓紧把货物挑进屋里去。”站在屋檐下的男子看见阿昌走了过来,立即迎了上去,打着招呼。
在这名男子的指引下,阿昌将货物挑到了中间的那个厅里。
“前面真的设卡了?昨天不是还没有吗?怎么突然就设了呢?”放下担子后,阿昌一屁股坐在条凳上,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问。
“真的设卡了。至于为什么突然设卡,我也不清楚。也许有人告发吧?”男子回答着,然后不停地摇头,叹息。
“那这些货物怎么办?”
“只能暂时将禁止交易的货物集中存放在这里了。”
“这是什么世道啊!连食盐和药物都不准交易!”
“国民政府不就是要把朱毛红军困死吗?!”
“我听说朱毛红军是我们穷人的队伍,国民政府为什么要困死他们?”
“国民政府就是怕我们这些穷人翻身!”男子忿忿然,声音越发大了起来。
“既然政府都不要我们这些穷人,那我们还要这样的政府干什么?!”阿昌用力地甩掉用来擦汗的粗布汗巾,像一只怒吼的狮子咆哮着。
“年轻人,理是这个理,但这些话可不能乱说啊!”
“那些当官的敢做,还不许我们说?!”阿昌仍是十分激动地回了一句。
“年轻人,别激动。你好好歇一歇,我到大门口看看后面来的兄弟。”
那位男子走了,阿昌的情绪还没有平稳下来,他在厅里来回地走着,嘴里一直在自言自语:“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道啊!”
门外陆陆续续进来了好几个挑夫,他们跟阿昌一样,都是满腹牢骚地议论着不远处那个突然设置的卡点。
进来的挑夫越来越多。他们都是年轻人,个个血气方刚,说起话来根本不会遮遮掩掩,他们从设置的这个卡点说到了禁止向赣南地区运送食盐等生活必需品,又从禁止运送生活必需品说到当今的国民政府,然后从诅咒卡点的盘查人员到诅咒国民政府的官员。
可此时,已经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阿昌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微闭着眼睛,不言不语地坐在条凳上,不时地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些挑夫朋友。
村子的上空渐渐有了袅袅的炊烟,朦朦的细雨也停歇了下来。
祠堂里原本空空荡荡的三个厅,已经被挑夫,还有挑夫们的箩筐塞得满满当当。
随着第三十二个挑夫的进来,一句洪亮的男高音也随即飘荡在祠堂的每一个角落:“各位兄弟,情况你们都知道了,去往江西的路已经设了盘查卡点,为了你们和货物的安全,请大家将食盐全都拿出来,然后统一放到阿才叔准备好的箩筐里。”
听到吩咐,所有挑夫开始翻弄自己挑来的箩筐,不一会儿,四个箩筐里便装满了白莹莹的食盐。
“这位大哥,这些食盐怎么办?”阿昌走到那位瘦小个头的中年男子面前,问。
“因为事发突然,我们暂时还没有想过该怎么办。”那位瘦小个子的中年人回应着,转而定定地看了阿昌一眼,反问道:“你有好的办法?”
阿昌摸了摸头,怯生生地回答:“方法倒是有一个,不知是否稳妥。”
“说说看!”
“一路上我们都是用咸鱼、海带、腐竹等等货物来保护箩筐下面的食盐,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用牛粪、猪粪,甚至是大粪来掩盖?”
阿昌的话刚刚说出口,立即引起了哄堂大笑。
“禾仓古,你的想法太幼稚了吧?用粪来掩盖?亏你想得出来!”
“盐是用来食用的,怎么可能跟粪凑在一起呢?禾仓古,你也太敢想了。奇才!奇才!”
众人的取笑让阿昌的脸顿时像刚刚烤熟的河虾,发红、发热。
“你们办不到,我可以办到!”阿昌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回了一句。
“那好,从今往后我们就在这里将所有食盐交给你,你负责运送这一段路程。至于工钱嘛,好说,你说怎么给,我们就怎么给,绝不会亏待你!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吧?”一位高大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挑夫听到阿昌的话,立即高喊着,继而高高举起了右手。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挑夫们回应着,一个个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提议,每人拿出脚工钱的三成给禾仓古。怎么样?”那位络腮胡子挑夫又是一声吆喝。
“没问题!”所有挑夫几乎异口同声地回应。
“各位兄弟,大家赚点钱都不容易,你们都要靠赚取脚工钱来养家糊口,而我不同,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依我看,只要各位兄弟能够给我一天三顿饱,我就知足了。大家都清楚,将盐送出关卡,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差事,随时都有被抓起来的可能。一旦被抓,将会招来牢狱之灾。但我孤单一人,了无牵挂。可你们不同,你们上有老下有小,输不起。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从今往后,我就专门负责将各位兄弟挑来的盐安全送到目的地!即使被抓,也决不会供出你们!请大家放心!”
阿昌的话刚刚说完,屋子里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泼出去的水,是无法收回来的,更何况这话是从阿昌的口中说出来的。可事后想想,阿昌也有些后怕。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真的可以达到瞒天过海的奇效吗?阿昌的心里没有底。
既然没有了退路,就要好好地往前走下去!将话说完后,阿昌先将四个箩筐满满的食盐分成六个箩筐,让每一个箩筐都预留出一定的空间用来盛放牛粪,然后从外面摘了一些芭蕉叶,认认真真地铺在食盐的上面,将食盐遮掩得严严实实,再在上面铺上干巴的牛粪。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阿昌脱掉了草鞋,卷起了裤腿,又在衣服上涂抹了一些泥巴,将自己打扮成下地施肥的当地农夫,这才挑起箩筐跟随一众挑夫走出祠堂,朝江西方向前进。
依旧走的是山路。这是一条铺满鹅卵石的上坡路,路虽然狭窄,但不算难走。阿昌这一次没有走在前面,而是走在了中间,他边走边思考着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应对办法。
爬过山坡,便是拐弯处。
“通通放下担子,接受检查!”突然,前方传来了一声杀猪般的吼叫。
听到吼叫,挑夫们全都停下前进的脚步,放下了担子。
三位盘查人员立即拉开阵势,用手中的长枪胡乱翻看着箩筐上的货物。
“哪里来的臭味?!”站在最前面、满脸横肉的盘查人员捂住鼻子,怒气冲冲地喝问。
“老总,是我挑的牛粪。”听到喝问,阿昌快步走到满脸横肉的男子面前,回答道。
那位男子怒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阿昌。
“还不快快离开!不懂事的泥腿子!”又是一声吼叫。
“老总,我马上离开!马上离开!”
阿昌赶忙回应,随即转身走到自己的担子前,挑起沉重的担子,迈开大步离开了盘查点。
安全将食盐送到目的地后,阿昌来得及休息,立即挑起空空的箩筐又回到了小参村,然后按照先前的办法,将剩余的另外两担食盐挑到了目的地,直到夜幕降临才停歇下来。这一天,阿昌真正感受到了危险与困倦的滋味。
国民政府对运往赣南的食盐等货物盘查得越来越严,但从贝岭、岩镇等地运往赣南的货物有增无减。
阿昌一直负责着转运明令禁止贩运的食盐和药品等,使用的方法不断地变化,除了用牛粪、猪粪掩盖禁运物资外,还用大粪搅拌草木灰来掩盖。
可一直用粪便掩盖,最终都会有穿帮的那一天。阿昌想到了这一点,并开始尝试将竹节打通,然后灌进食盐、封好口子,将自己打扮成贩卖竹子的村民,将食盐转运出去。这种方法虽然每次运送的食盐不是很多,但十分管用,几乎累试不爽。
阿昌一直在忙。他每天早出晚归,无论是严寒酷暑,无论是刮风下雨,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连父母的祭日都没有给自己放过半天假。
时间在忙碌与充满危险中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年头。三年的磨砺与锤炼,让阿昌的意志变得愈加坚强,胆量变得越来越大,人也变得更加沉稳。同时,也让他结识了地下交通站的交通员老李。
后来,阿昌离开了老家,再也没有回来过。与阿昌一起离开老家的挑夫有十多个。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直到十多年后,区公所的干部给村里送来了一封信函,大家才知道,阿昌早在十年前就壮烈牺牲了。大家也终于知道,阿昌的大名叫王慕昌,因为他的名字已经镌刻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石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