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主任和他的儿女们

王受庆

黄主任是一位离休干部。离休之前，他曾先后担任过公社的党委书记、副县长、县委副书记等领导职务，最后在县人大主任的位置上办理了离休手续。

离休后，黄主任回到了老家定居。

他的老家是一个不足三千人的小山村，离县城不远，大约三十公里左右的路程，交通方便，开车的话，不到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回到村子后，黄主任每天读书看报、撰写回忆文章、参与村里的一些重大决策、积极支持村里各项事业的发展、给党员干部讲党课、给附近学校的学生讲革命故事，整天忙忙碌碌。

忙碌会让人们忘记烦恼，忘记时间的流逝。在忙忙碌碌中，黄主任的离休时间在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的漫长岁月，足以让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根本性的改变。黄主任的家乡变美了，产业变兴旺了，村里所有的贫困户陆陆续续摘掉了贫困的帽子，走上了致富路。与此同时，他的家庭也发生了重大的变故，一年前，与他相濡如沫七十多个春秋的老伴驾鹤西去了。

老伴的离去，让黄主任深受打击。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原本腰板挺直、声音洪亮、精力充沛、思维活跃的黄主任，变得腰板弯曲、说话有气无力、坐在凳子上常常打瞌睡、看到曾经的老熟人竟然一时叫不上这个人的名字。

身体上的巨大变化，让黄主任的儿女们很是揪心。

“我们应该动员老爷子到县医院去调养一下。”黄主任的大儿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大哥，老爷子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医院调养过？不要说调养，连单位每年一次的体检，他都不愿去，说是浪费国家的资金。平时感冒发烧了，都是自己弄一些草药对付，从来没有找过医生。同样是怕浪费国家的钱。哎，真拿这样的老同志没办法。”二儿子立即回应，脸上露出百般无奈。

“那就将老爷子接到县城，或是接到省城居住，这样方便我们照顾，医疗条件也比较好一些。”大儿子又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们家老爷子愿意进城居住吗？去年，妈走的时候，我们劝老爷子离开村子，回到县城居住，或是到省城跟我们一起生活。可他是怎么说的？各位兄弟姐妹应该还清楚地记得吧？”二儿子摇了摇头，说道。

“我们当然记得老爷子当初说的话。他说，‘我是农民的儿子，农村是我的根，我要在农村一直生活下去，直到老去的那一天’。可现在不同往日，老爷子曾经说过的话，也许他自己都已经忘了。”大女儿接过话题，立即回了一句。

“既然这样，那大姐您去劝劝老爷子，老爷子的脾气您最清楚，或许您可以劝得动他。”小女儿立即回了一句。

“小妹说的没错，由大姐出面，去劝劝老爷子。”黄主任的两个儿子几乎同时发出这样的声音。

黄主任有四个儿女，大儿子、小儿子、小女儿都在省城工作，只有大女儿留在了县城上班。或许是因为大女儿与黄主任一起生活时间最长的缘故，在几个儿女当中，大女儿最了解父亲的脾气，黄主任也最爱听大女儿的话。

“既然大家都把劝说老爷子的责任，落在了我的肩上，那我就试试看吧。”

兄弟姐妹经过一番商议后，走出了房间。

此时，黄主任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电视的声音很大。

“爸，我们兄弟姐妹想跟您商量个事，可以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小一点吗？”大女儿将嘴巴附在父亲的耳朵边，说道。

“你说什么？！”黄主任大声问道。

“我们想跟您商量个事。”大女儿一字一板地回答。

“跟我商量？”黄主任看了看大女儿一眼，反问。

大女儿点了点头，随即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了最小。

“爸，过几天我们家媛媛就要从国外回来了，您一定想看看她吧？”

媛媛是黄主任的外甥女，从小跟着黄主任一起生活，聪明伶俐，是所有孙辈当中最让黄主任喜欢的一个。媛媛在国内读完大学后，来到了遥远的耶鲁大学，一去就是三年时间，连她姥姥去世的时候都没有回来。虽然媛媛时不时地会跟家里人视频聊天，黄主任也常常可以看到视频中的媛媛，但黄主任还是时常念叨着这个外甥女，时时盼着这个外甥女能够早日回来。担负着劝说老爷子离开老家到城里调养这个重任的大女儿想，编造媛媛要回来的消息，或许可以劝得动老爷子，把老爷子骗到城里去。

“媛媛要回来？”

听到媛媛要回来，黄主任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立即展现出无比愉悦的表情。

大女儿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媛媛什么时候回村子里来看我？”黄主任问道。

“爸，媛媛很忙，她这次从国外回来，是要在省城里办点私事。办完事后，她又要飞到国外去。”

“跑到国外去有什么好啊！都好几年了，也见不上一面！”

听到媛媛不回村子里，黄主任原本愉悦的表情，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抱怨。

“爸，如果您明天跟我们一起到省城去，就可以看到媛媛了，也可以看到我家那个‘调皮蛋’。”大儿子适时地插上了一句。

调皮蛋，是黄主任给曾孙皓皓起的绰号。皓皓一直生活在省城，每年都会回来好几次。每次回到老家后，总是缠着黄主任问这问那，很讨黄主任喜欢。

“大哥说的没错。明天早上出发去省城，就一定可以见到媛媛。”一众儿女跟着附和。

“不去！不去！哪里也不去！俗话说‘六十不留屋，七十不留餐’，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老去。去省城干什么？那里不是我的根。不去！坚决不去！”黄主任一再表明自己的态度。

“爸，省城有我们弟妹三个，还有您的许多孙辈，那里同样是您的家啊。去吧！”大儿子耐心地跟黄主任说着。

“我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明白吗？！不去！哪里都不去！”黄主任近乎歇斯底里般吼叫着。

黄主任的一声吼叫，让儿女们全都傻眼了。他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爸爸，既然您不想到省城去，那就回县城住一段时间。”大女儿首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大姐说的有道理。您回县城住一段时间，顺便去医院调养一下身体。我们兄弟姐妹都希望您能够活到媛媛做妈妈的时候，甚至是活到媛媛做奶奶的时候。”小女儿搂着黄主任的肩膀，像一位撒娇的小姑娘，说道。

“去医院？干嘛要去医院？！”黄主任大吼着。

 “去调养身体啊！”黄主任的儿女们齐声回答。

“要我到医院去调养身体？”

“是啊。”

“你们嫌钱多，没地方花，是吧？好啊，你们四个兄弟姐妹每人拿出十万元，捐给慈善机构，捐给我们村里搞美丽乡村建设！”

“爸，您应该很清楚，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是拿国家给的退休金过日子的，怎么会有很多的钱呢？”听到老爷子的话，大儿子十分无奈地回了一句。

“没钱还叫我去医院调养？！”黄主任的声音依旧很大。

“爸，您是离休干部，定期调养身体，不用花我们的钱。就是要花我们的钱，作为做子女的，也应该出这份钱啊！是吧？”大女儿走到老爷子的面前，颤颤巍巍地说道。

“国家的钱，就不是钱吗？！你们这些人啊，就喜欢挖社会主义的墙角！”黄主任用手一一指着儿女们，又是一声大吼。

“爸，您怎么能给自己的儿女们乱扣帽子呢？您是离休老干部，您为了国家的独立和富强，作出了那么多的贡献，党和政府在生活上多关心关心您，不是很正常吗？怎么能说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呢？”从来都十分倔强的小女儿反驳着。

“对国家有了一丁点的贡献，就可以向党和政府伸手了？！我问问你们，你们是不是这样想的？！如果是这样，那太让我失望了！”黄主任咄咄逼人，大有得理不饶人的气势。

“爸，是我说错了，好吗？”看到老爷子不依不饶的样子，小女儿不得不低头认错。

“你们几个都给我听好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根本用不着去医院调养。假如有一天我大病不起了，你们也不要将我送进医院！”

“爸，您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您是我们的父亲啊！您有病了，我们不把您送去治疗，那村里人会怎么说我们？我们又如何向晚辈们交代？”

“大哥说的没错，赡养您是我们做儿女的应尽义务啊。”

“老爸，您怎么就那么固执呢？您难道要让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落个不孝的骂名吗？呜呜呜……”说着说着，大女儿竟然哭了起来。

大女儿的哭声，让黄主任有些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看着哭泣中的大女儿，嘴巴张开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客厅里的气氛十分沉闷，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沉闷的气氛最终被黄主任打破。他从沙发上缓缓站了起来，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到大女儿的身边，坐下，拉起大女儿的右手，拍了拍，说道：“哭啥呢？不就是老爸说了你们几句吗？你们犯得着哭哭啼啼吗？犯得着跟我这个半截多身子已经埋进黄土的老人计较吗？没错，刚才我的说话，确实有些激动，似乎也有些过分。但你们应该理解我的性格，应该理解我为什么不愿离开家乡去城里生活的原因。我曾经无数次地跟你们说过，小的时候，我的家里很穷，父母早逝，是村里的叔叔、婶婶、大哥、大嫂们从牙齿缝里节省下粮食，养育我和你们的姑姑长大成人的。如果没有父老乡亲的帮助，就没有今天的我。当然，也就没有你们和你们的后代。人都是要讲点良心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想当年，我在位的时候，手中确实有些权力，但我不敢利用手中的权力去为家乡做任何事情。毕竟我手中的权力是属于人民的，不是我的私有财产。离休之后，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回到老家定居，就是想利用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家乡做点事情。可我现在老了，再也不能为村里做更多的事情了。但你们可以，你们的儿女们可以。只要我还在村子里，你们就会回来，你们的子女们就会回来。因为我知道，你们都很有孝心。无论多忙，你们都会抽空回来看我，陪我拉拉家常。你们也非常热爱自己的家乡，愿意为家乡的建设，为家乡的发展，出谋划策，解囊捐资。我刚才说，在我大病不起的时候，不要将我送进医院，可能会让你们背负起不孝的骂名，让你们的心里难受。这些我都能理解。但你们想过没有，人都有老去的那一天。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是吧？我在世上活了九十多年，知足了。想想看，跟我一起出来闹革命的人当中，有的死在了敌人的枪口下，没有看到新中国的诞生；有的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没有享受到幸福的晚年生活；有的在离休后先后病死了，没有看到二十一世纪的曙光。只有我还在这个世上活着，每月不干一天活，不做一件事，白白领着国家的工资。我的心里有愧啊！现在，我老了，再也不能为国家做贡献了，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理由去找国家的麻烦，花国家的医疗费，浪费国家的医疗卫生资源呢？所以，我是不会去医院调养的，你们不必劝我。假如有一天我大病不起了，那是我的生命到了尽头，你们根本用不着将我送到医院去救治，也不要因为没有全力救治我而感到自责。好吗？”

黄主任十分激动地说着话，两行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往下淌。

“爸，您不要再说了。我们尊重您的意见，好吗？”

看到父亲激动的表情，大女儿止住了哭泣，反过来劝导着父亲。

“老爸，我明白您的良苦用心。作为做儿女的，做晚辈的，让您幸福，让您长寿，让您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是我们应尽的义务。我们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您开心、幸福的。”大儿子跟着劝说道。

“老爸，您实在不愿离开村子，我们尊重您的意见，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也都退休了，就跟您一起在村里度过退休生活。怎么样？”小儿子表明自己的态度。

“爸，您现在开心了吧？来，笑一笑！我们五位离退休的干部拍一张夕阳红靓照。”小女儿拿出相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好！”

小女儿的建议立即得到了黄主任和他的儿女们的一直赞同。

“咔嚓”一声，黄主任和他的儿女们美丽的笑脸永远定格在镜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