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受庆的头像

王受庆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2/15
分享

普通人家普通事连载

普通人家普通事

 

 

壬子年中秋,也就是辛亥革命后的第二年的中秋,处在粤东北山区的长兴村似乎没有受到辛亥革命所带来的太大影响,村民们像往年一样,早早地起来忙着磨豆腐、打糍粑、蒸灰水粄、打月饼,一时间,小小的村子里便弥漫着豆腐的酸水味、糍粑的糯香味、灰水粄的碱水味、月饼的香甜味。

汪家齐与村子里的其他人不同,做油果生意的他,在晌午之前是断然没有时间来准备过中秋节那些事的。今天是农历十五,是宝光街的圩日,他要在天还没有大亮之前将五斗米的油果做好,然后,将油果挑到八华里之外的宝光街,等到油果全部卖完了,他才有时间考虑过节的事。

为了赶在天还没有放亮之前做好油果并赶到宝光街去,在平时的时候,汪家齐必须在三更左右开始做油果。

做油果那可是一件十分繁琐的事。先要将糯米浸透、淘洗干净、晾干水分、舂成米面粉、用熬制好的糖水和好米面、将和好的米面做成像油茶果般大小的米面团,再放进油锅里炸熟。因炸好的这种美食像熟透了油茶果,于是,长兴村人将这种美食称之为“油果”。

将糯米浸泡、淘洗、晾干、舂成米面粉这几套工序,都要在头一天里完成。第二天三更时分起来的时候,就是熬制糖水、和面、做面团和下锅炸了。

今天是中秋,汪家齐做的油果比往时要多,在平时一般都是三斗米的,今天增加了两斗,所以起得也比往常要早,还没有到子时,他已经和好了面,烧热了油锅,已经开始炸油果了。

经过三个时辰的紧张工作,约莫到了卯时,全部油果才炸完。

炸好的油果,放在了十个米筛里。汪家齐顾不上喝一口水,赶忙将盛满油果的米筛放在两个箩筐上,盖上用箬做成的盖子,扎好箩索,串上扁担,试了试,确定稳当后,才挑起油果离开了家门。

去往宝光街的路全部用石头铺成。这段路,汪家齐不知走过了多少回。但他清楚地记得,十岁那一年,由于家庭的变故,只在私塾上了两年学的他被迫辍学了,随后,便跟着做油果生意的爸爸学做油果。

起初,炸好的油果都是爸爸挑到外面去卖。十四岁那一年,身体渐渐虚弱的爸爸便将这项任务交给了他。三年过去,一千多个日出日落,汪家齐几乎每逢圩日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上一个来回。走得多了,路上什么地方有个坑、走多远会有一个台阶,他已是烂熟于心,漆黑的夜晚挑着装有满满两箩筐油果的他,不用点火照明,依旧是行走自由,从未失跌过。

宝光街位于十里八乡的通衢之地。靠江西,倚齐昌,交通便利,商贸繁荣。在这条约莫三百米长的街道上,有药铺、诊所、杂货铺、饭馆、伙店、刻印社、裁缝店,等等。

街的两头,是临时摊位。像汪家齐这样做油果生意的人,在宝光街是断然没有固定店铺的。没有固定店铺,当然就要早早地抢占位于街道两头的临时摊位了。

还好,汪家齐赶到宝光街的时候,街道上除了两个卖猪肉的已经到来之外,所有店铺的大门都紧闭着,并不宽敞的街道上显得空旷、静谧。

汪家齐择了一个靠近悦来客栈的地方,放下肩上的担子,解开箩索,从箩筐里拿出一张小凳子,又从另一个箩筐里拿出用来作为早餐的烤红薯,剥开皮,慢慢地吃了起来。

这是汪家齐在圩日里最惬意的一段时间,也是最悠闲的时候。他一边剥着番薯的皮,一边品尝着烤红薯的香甜味道,脸上始终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如果不是近看,只是远远地看他那副知足的模样,实在让人很难想象,此时他嘴上吃的究竟是山珍海味,还是烤红薯。

美美地享用了烤红薯这顿“大餐”之后,山的那边开始露出了鱼肚白,渐渐地泛起了红晕,昏暗的街道上慢慢地有了柔和的太阳光,寂静的街道上开始有了一些行人。

汪家齐满面笑容地招呼着从自己身旁走过的一个个或熟或生的行人。

汪家齐的油果,是宝光街的品牌小吃,也是远近闻名的老字号。十里八乡的人只要是来过宝光街的,几乎都知道哪一个摊位上的油果最好吃,几乎都知道谁是汪家齐。

其实做油果的工序都是一样的,所用的材料都是糯米粉、红糖,也都是放在油锅里炸熟透。所不同的是,汪家齐的油果从来都是用最好的糯米、最好的红糖、最好的茶油,从来不掺假。此外,汪家齐做的油果十分注重米面的搓揉。因为选料上的认真和做工方面的细腻,汪家齐做出来的油果是颜色橙黄、晶莹透亮。可别人做出来的油果呢?那是颜色乌黑,没有一点光亮,吃起来除了有一股烧焦味之外,根本吃不出汪家齐做的那种特有的糯香味、油香味,更吃不出那种淡淡的、绵长的甜味,也感觉不到新鲜油果的那种酥脆、筋道。因了这个缘故,汪家齐的摊位前总是人气最旺的,繁忙的生意常常让他应接不暇。

街市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各种声音慢慢地充斥着并不宽敞的街道。汪家齐跟顾客打着招呼,手脚麻利地做着生意。

三个时辰转眼过去,又到了晌午时分。汪家齐挑来的一担油果卖完了。可汪家齐的面前依旧站着一些刚刚到来的顾客。汪家齐陪着笑,嘴里不停地赔着不是。

顾客无奈地离去,汪家齐伸了伸酸痛的腰肢,麻利地收拾好箩筐,做好了回家的准备。

“家齐老弟,忙了好几个时辰,累了吧?也饿了吧?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兄弟俩买些肉,打上一壶客家娘酒,到对面的客隆伙店去吃一顿,如何?”正当汪家齐挑起箩筐准备回家的时候,在旁边卖铁勺挞的钟万全拍了拍汪家齐的肩膀,提议道。

铁勺挞,也是客家人的一种传统小吃,用米浆加上香料、黄豆,或是加上花生仁经油炸而成。钟万全是做铁勺挞生意的人,在宝光街已经卖了好几年了。

钟万全与汪家齐不是一个村子的人,两家相距有十多华里,汪家齐所在的村属上七约,而钟万全所在的村属下七约。下七约位于圩镇的南边,因此,下七约的人来到宝光街后都会选择南部的街口摆摊,而位于北面的上七约的人,则会选择街道的北部街口摆摊。

钟万全的摊位原来是在街道南面的,后来,他听说汪家齐的摊位总是顾客满满,人气旺盛,精明的钟万全便舍近求远,将摊位挪到了北面,并选择了靠近汪家齐摊位的地方。

自从将摊位挪到北面之后,钟万全的生意一直都是稳稳当当的。

钟万全确实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

对工于心计的人,汪家齐从来都是不屑的。但他从来都不会轻易地得罪任何一个人。钟万全在汪家齐旁边摆摊几年,汪家齐几乎没有跟钟万全说过一句话。每次见面,汪家齐总是微微一笑,算是招呼。今天,向来都是一毛不拔的钟万全,怎么会邀约自己一起吃饭、喝酒呢?汪家齐的心里打着鼓。

“钟大哥,谢谢您的邀约!今天是中秋,小弟实在没有时间陪您吃饭、喝酒,我得回去准备准备过中秋的事。以后吧。”汪家齐以没有时间为由,将钟万全的邀约巧妙地回绝了。

“既然汪老弟没有时间,那就改期吧!后会有期,后会有期,今后会有机会一起吃饭喝酒的。祝你中秋节快乐!”钟万全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浅笑。

“后会有期!”汪家齐双手抱拳,非常谦卑地回了一句,然后挑起箩筐离开了摊位。

 

 

 

街道上依旧行人如织。小贩们的吆喝声、顾客与商贩之间的讨价还价声、打铁铺里“叮叮咚咚”的击打声、玩具摊贩用力摇动拨浪鼓所发出的刺耳声,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所形成的声浪,几乎可以将窄窄的街市炸飞。

街市是热闹的,更是充满诱惑的。香喷喷的大锅猪肉、客家酿豆腐、味道绝美的肉丸子,又酥又脆、香香甜甜的炒米糕点、芝麻糕点,还有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汪家齐才能品尝到的“老蟹”。

“老蟹”,其实就是用糯米面做成的一种点心,因为这种点心造型像螃蟹,当地人便将这种点心称之为“老蟹”。

除了吃的,街道上还有玩的、用的、穿的;有洋的,也有土的。琳琅满目的东西吸引着汪家齐的眼球,刺激着汪家齐的味蕾。但他不敢乱花一分一毫的钱,因为每一个铜板对他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

汪家齐原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他的爸爸有五个兄弟,他爸爸是老大。汪家齐的出生让整个家族的人都十分高兴,爷爷抱、奶奶宠、叔叔们争着亲,一个家族的人都把汪家齐当作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又怕飞了。小小年纪的汪家齐享受着浓浓的爱。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汪家齐八岁那一年,他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与他一起玩耍的四叔得了痨病,半年后也去世了。九岁那一年,他的妹妹降生,可他的妈妈却死于难产。两年之内死了四个亲人,家里所有的人都慌了。

“你的房子不吉利啊!如果不迁移出去,不知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呢!”村里好多好心人都这么劝说。

怎么办呢?如果迁移,一大家子的人住在哪里呢?如果不迁移,今后再发生什么事又该如何是好?汪家齐的爸爸汪皇见难以作出正确的决断。

“哥,我们迁出去吧!”汪皇见的二弟汪皇有建议道。

“是啊,我们迁出去吧!大哥。”汪皇见的三弟和五弟同样提出这样的建议。

“迁出去?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啊!”汪家齐的爸爸汪皇见挠着头,脸上写满了无奈。

是啊,任何事口头上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但真的要做起来,那就难了。光绪皇帝不是想搞什么维新吗?最后怎么样?半途而废,无疾而终,还把自己圈进了深宫。皇帝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人,连他想做一件事都这么难,更别说是我们普通人家了。

汪皇见的心里煎熬着。

“贤侄啊,你家的老宅子实在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劝劝你爸,搬出来吧!”汪皇永实在不忍心看着汪家齐一家在那座被众人称之为凶宅的屋子里继续住下去,而又无法做通汪家齐爸爸工作的他,只好找到汪家齐。

汪家齐虽然年纪尚小,但他有头脑,作为父亲的汪皇见在好些事情上都非常愿意听取汪家齐的意见。

“叔,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们家除了老宅子里的那几间房子,哪里还有地方可以让我们一大家子人安身呢?难啊!”汪家齐摇了摇头,叹息着。

“我家还有几间空房,如果不嫌弃,你们就搬过来吧!这件事我已经跟你的爸爸谈过好几次了,你的爸爸就是执拗,死活不肯接受我的建议。”汪皇永十分诚恳地说道。

汪皇永与汪家齐同宗,是没有出五服的本家叔叔,为人和善。他们家原本与汪家齐家一起住在朝宗厦。后来,汪皇永的爷爷发了点小财,于是在朝宗厦对面的榕树围买了房子,一家人就搬出去了。

“叔,这样不太好吧?那是无功受禄啊!我的爸爸不肯接受您老的建议,应该就是出于这样考虑的吧?”汪家齐说着自己的看法。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贤侄,你们一家都是善良之人,更是乐善好施之人,我敬重你们,这就是功!别说那么多了,你抓紧跟你的家人商量商量,想方设法做好你爸爸的工作,然后尽快作出决断。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大胆说,我会全力帮助你们的。”说完,汪皇永转身走了回去。

最终,汪皇见接受了大家的劝说,举家搬到了榕树围,借住在汪皇永家给的四间房子里。

从朝宗厦搬到榕树围居住,一晃八年过去。在这八年里,汪皇永一家,以及在榕树围这个大宅子里居住的其他人,都对汪家齐一家相当友善,整个老宅子的人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和谐地生活着。但汪家齐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毕竟现在住的房子不属于自己。汪家齐渴望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也希望有一天有属于自己的田地。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汪家齐起早贪黑地干活。为了尽可能节省开支,他从不乱花一分一毫钱,在卖油果的几年里,他要么吃烤红薯做早餐,要么带一个饭团做早餐。卖完油果后,他绝不会在街道上瞎逛,总是立即回家。因为他在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干,他要上山砍柴,下地劳作,还要准备下一个圩日的油果。

今天是中秋节,汪家齐本想卖完油果后到猪肉档里切一块肉回去,让一家人打打牙祭,尝尝荤,解解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挑着空空的箩筐,汪家齐迈开大步朝家里走去。

仲秋晌午的太阳依旧火辣。在太阳的炙烤下,忙碌了五六个时辰的汪家齐喉咙开始冒火。

“该在前面的亭子里喝杯水,歇歇脚了。”汪家齐自言自语道。

宝光街与长兴村之间有两个亭子,两个亭子相隔五里,俗称五里亭。亭子里都会为来往的行人提供免费的白开水,是行人歇脚、避风、避雨、解渴、纳凉的好地方,这样的亭子,人们称之为风雨亭。

不知是因为中秋,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亭子里显得十分冷清,根本找不到一个在这里歇脚的行人。

汪家齐将担子放下,走到用来装茶水的木桶旁,拿起一只用竹筒做成的茶杯,舀了些白开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一杯不解渴,他又倒了第二杯。

两大杯水喝下去,喉咙里的火熄灭了,干瘪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汪家齐重又挑起了箩筐。

当他挑起箩筐,迈开步伐准备离开亭子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仔细一听,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可能遇上兵痞了。”

感觉情况不妙的汪家齐挑起箩筐,迅速寻找可以藏匿的地方。

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容不得汪家齐过多考虑,他跑进了风雨亭后面的那条水沟里,将箩筐放在身后,水沟周边茂密的芦苇丛遮住了他的身体。

刚刚将自己藏好,一队人马急匆匆地从汪家齐的眼前奔驰而过。

骑马的是一名军人,高大魁梧,腰间别着一把驳壳枪,看样子是一位级别不算小的官。

紧跟其后的是扛着枪的士兵。汪家齐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三个。他们一个个身材魁梧,步伐整齐,大踏步经过风雨亭,朝汪家齐家乡的方向走去。

躲在水沟里的汪家齐偷偷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切。心在抖,手在颤,双脚在哆嗦。

骑马的人及其随从渐渐离开了汪家齐的视野。感觉安全的汪家齐迅速从水沟里跳了出来,素来很注重仪表的他,此时顾不得拍一拍粘在身上的杂草,也顾不上理一理有些凌乱的衣服,赶紧弯下身子,挑起箩筐,改变来时的道路,绕道往家的方向走去。

 

 

 

汪家齐现在所走的道路,是通往家乡的一条捷径,路途短,但道路狭窄,还布满荆棘,平时鲜有人走这条道路。

此时的汪家齐尽管已是相当困倦,但他仍然以最快的速度在布满荆棘的羊肠小道上奔走,一双眼睛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汪家齐生性胆小,特别是看见当兵的,都会出现无名的恐惧。虽然长兴村及其周边几个村落,在近来的五十年间没有来过军队,但五十多年前的那次浩劫,仍然让长兴村的人无法忘怀,让汪家齐为之害怕。

18511月,洪秀全在广西金田村发动了农民起义,建号太平天国,与杨秀清、冯云山、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等组成领导核心。洪秀全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极大地动摇着大清帝国的大厦,于是,清廷调集兵力对洪秀全的起义军实施集中围剿。1853年,被派去江西围剿的一小股在粤清兵,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既没有走水路,也没有走官道,而是抄小路经过长兴村。

清兵进入长兴村的时候,正是洪秀全率领号称50万众、船1万余艘,夹江东下,攻打九江之时。那时,长兴村的村民正在吃午饭。清兵的到来,让村民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出于本能,他们全都躲进了屋里,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又饥又渴的清兵挨家挨户敲门,但都没有一户人家将门打开。恼羞成怒的清兵于是点了一把火,将村上最豪华的一座宅院——花萼楼给烧了。熊熊大火过后,屋内的十户人家四十多个活生生的生命变成了焦炭。

今天,汪家齐不仅遇到了官兵,还看见这些荷枪实弹的官兵朝着长兴村的方向开拔,他仿佛预感到了一场劫难即将降临到长兴村村民的头上。

必须绕开这些官兵,还要以最快的速度,力争在官兵还没有到达长兴村之前,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家乡的所有人!

汪家齐在与时间赛跑!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长兴村已出现在汪家齐的眼前。

村里一切如常,炊烟袅袅,村民们或在田间地头劳作,或在草地上放牧,或在阡陌上行走,根本看不出有外来人入侵的迹象。

“还好,那些官兵还没有到来。”汪家齐心中那块巨石轰然放下。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因此而放慢,他要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尽快告诉村里的父老乡亲们。

“兴全叔,我看见一帮官兵朝我们村走来了,请您尽快告诉身边的人。”在村头,汪家齐遇见了刚刚从地里劳作回来的汪兴全。

听到汪家齐的话,汪兴全先是一愣,继而问道:“此话当真?”

“我亲眼所见,带头的是骑着枣红大马的军官,后面跟着二十三个荷枪实弹的兵。”汪家齐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回答着汪兴全的问话。

没走多远,汪家齐又遇见了在文峰书院教书的汪成先生。

汪成先生在私塾里曾经教过汪家齐,是一个十分迂腐的人。此时的汪成身穿一件褐色长衫,脚穿一双布鞋,左手握着一把铜制的水烟筒,右手摇着一把硕大的蒲葵扇子,踱着方步,一副慢慢悠悠的样子。

“先生,一群荷枪实弹的官兵正从宝光圩那边往我们村的方向走来,您,还有您的家人,快些找个地方躲躲吧!顺便告诉一声您身边的乡亲!”汪家齐顾不上跟自己的先生施礼,喘着粗气,将所要说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是骑着枣红大马的军官领着的那帮官兵吗?”汪成摇着蒲葵扇,慢慢悠悠地问道。

“正是。”汪家齐依旧是十分急促地回了一句。

“不就是一群官兵吗?何足惧焉?”汪成吸了一口烟,依旧是慢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他们全都带着枪啊!”汪家齐看见汪成老先生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甚感不惑。

“贤侄,不必惊慌,骑枣红大马的军官,乃吾辈贤达冠文老弟也!”

“骑枣红大马的军官是冠文叔?”汪家齐将眼睛瞪得很大,反问道。

“正是。”

“您老看清楚了?”

“眼之不及,岂敢乱说?!”汪老先生说完,摇着蒲葵扇,大摇大摆往他的家里走去。

汪冠文与汪家齐同为公仪公后裔,论辈分,汪家齐应该叫汪冠文叔。但汪家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叔。从父亲和其他人的口中,汪家齐知道,汪冠文早年离开了长兴村,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汪家齐的父亲不太清楚,村里的其他人更是搞不清楚。据说,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后来还参加了北洋水师。

现在,清朝灭亡了,改朝了,换代了,前朝的军官怎么会在民国时期还是军官呢?汪家齐有些想不明白。

难道是汪成老先生看走眼了?可这一想法刚刚在汪家齐的头脑中闪现,又被他否定了。汪家齐虽然不认识汪冠文,但他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汪成老先生与汪冠文同庚,他们一起入私塾,一起参加生员考试,一起中的秀才。考取秀才后,汪成老先生家道中落,再也没有盘缠去参加考取举人功名的乡试。回到村里后,汪成当了一名私塾先生。

汪冠文则不同,他家庭殷实,在考取秀才后,又参加了乡试,后来离开了长兴村,从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细细算来,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虽然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相见了,但对于曾经的发小也是不可能认错的,更何况汪成老先生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既然汪成老先生说,骑着枣红大马的军官是冠文叔,那跟随其后的,就是他的卫兵了。能够带着这么多卫兵回来,冠文叔的官阶一定不低。汪家齐想着,曾经的担忧瞬间变成了喜悦,他放慢了脚步,嘴里哼唱着自己编的山歌:

 

路遇官兵心慌慌,

谁知竟是本家郎。

叔侄相见不相识,

如临大敌急躲藏。

 

 

 

 

或许是已经过了晌午,村中的那棵大榕树下已经聚集了很多村民。

大榕树的对面就是汪冠文居住的家。骑着枣红大马、领着二十多个卫兵回来的汪冠文,自然成了村民们的谈资。

汪家齐没有时间去分享人们对汪冠文的评说,他要抓紧时间回家解决肚子问题,然后磨豆腐、打糍粑、打月饼,准备中秋的团圆饭。

走到屋前的晒谷坪,汪家齐听到了稚嫩的童音在朗读《幼学琼林》中的《岁时》: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  
履端,是初一元旦;人日,是初七灵辰。
元日献君以椒花颂,为祝遐龄;元日饮人以屠苏酒,可除疠疫。
新岁曰王春,去年曰客岁。
火树银花合,谓元宵灯火之辉煌;星桥铁锁开,调元夕金吾之不禁。

……”

   

“妹妹真厉害!可以跟私塾里的老先生相比了。”汪家齐进入屋里,看见妹妹汪淑贞坐在灶台前的那张条凳上,手捧着书,摇晃着脑袋,一副有板有眼的模样,俨然像一位私塾里的老先生,先是“噗嗤”一笑,然后朗声说道。

听到哥哥的声音,汪淑贞立即停止了朗读。她抬眼看了一下挑着箩筐的哥哥,嘟着一张小嘴,说道:“哥,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啊,我的肚子饿得都快要跟后背粘上了!”

“不会吧?来,哥哥摸摸你的肚子,看看是不是真的饿扁了。”汪家齐放下箩筐,抱起妹妹亲了亲,然后摸了摸她的肚子,笑嘻嘻地说道:“肚子怎么会变扁了呢?我感觉反而鼓起来了!”

“哥哥骗人!”汪淑贞捶打着哥哥,嗔怒道。

“哥哥怎么会骗你呢?你的肚子确实是鼓起来了,但不是被饭菜撑起来的,而是被书本知识撑起来的!”

兄妹二人又是好一阵嬉闹。

“齐古,贞妹,别闹了,我们吃饭吧。”汪皇见将放在锅里热着的饭菜端起,放在灶台上。

汪皇见家里有一个小小餐厅, 因为人少,汪皇见总喜欢将菜放在灶台上,一家人坐在灶台的两边,这样显得更加亲热。

饭菜很简单,糙米饭、黄豆壳、豆腐渣、豆角叶,实实在在的一场“豆宴”。

客家人都比较节俭,磨豆腐前将黄豆去掉的壳,一般都会煮了吃,作为一道菜。如果在煮黄豆壳的时候加点粥汤,会使粗糙的黄豆壳更润滑些,也更好吃些。同样,客家人也不会将豆腐渣浪费掉,他们会将豆腐渣煮来做菜。在煮豆腐渣的时候加上适量的薄荷,或是添加一些蒜叶,味道也是挺不错的。

 “爸,您磨好豆腐了?”看见黄豆壳和豆腐渣,汪家齐猜测爸爸是不是将豆腐磨好了。

磨豆腐首先要将黄豆去壳、浸泡、磨浆、过滤、煮浆、点卤水、包豆腐脑等等。程序繁琐,还是一件体力活。

汪家齐的父亲身体不好,家里所有的体力活他都不允许父亲干。现在看到豆腐渣、黄豆壳,汪家齐心里有一种无法名状的情绪。

“齐古,我们家的豆腐是与二叔家搭伙磨的,他家两升黄豆,我们家两升黄豆,豆腐各一半。”汪皇见似乎读懂了儿子的担心,赶忙解释道。

“爸,您的身体不好,家里的体力活,您千万不能去干,如果您累坏了,我和淑贞妹妹怎么办啊?”

“齐古,你的爸爸没有那么娇贵,放心吧,我会把身体养好,将来还要帮你和淑贞带小孩呢。来,吃饭。”

或许是实在太饿了,素来相当斯文的汪家齐像饿狼遇见猎物般吃了起来。

看着儿子的吃相,汪皇见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齐古,慢慢吃,吃饱了先睡一会儿。月饼已经在上午打好了,给了你几位叔叔各一些,我们留了一点点。糍粑就不要打了,太费功夫,今年改磨水浆粄。刚才,我已经将米放在灰水里浸泡了。”看到儿子又累又饿的样子,汪皇见心疼地说。

“爸,您何必那么操心呢?!我不是跟您说了吗,家里的那些事我会去处理的。爸,磨水浆粄的事您千万不要去做了,吃过午饭,我先去一趟老干坑,将那些树枝收拾回来,然后再磨水浆粄。年轻人在大白天睡什么觉啊?!”听到父亲的话,汪家齐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说道。

“你从子夜时分起来就一直在忙活,好几个时辰了,该休息休息了。人不是铁,不是钢,该休息的时候不管多忙都是要休息休息的。”

“爸,我还年轻,累点没关系,晚上睡上一觉就没事了。”汪家齐回应了一句,又低下头,快速地将碗里的饭扒进口里,咽了下去,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巴,拿起碗,从竹子做的茶壶里倒了一碗凉开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爸,这是今天卖油果的钱,您拿着。”汪家齐喝了开水,忽然想起卖油果的钱,于是,赶忙从内衣里将一个粗布做成的褡裢掏了出来,交到父亲的手中。

父亲接过褡裢,从中取出几个铜板。

“齐古,这几个铜板你拿着。”

“为什么?”汪家齐不解。

“这是给你的零用钱。你是大小伙子了,身上没有几个钱是不行的。”

“爸,过年的时候您给的和几位叔叔给的压岁钱,我还没有用呢!”

在客家地区,只要你没有成家,过年的时候长辈都会给你红包,也就是压岁钱。汪家齐虽然已经长大,并且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但他没有成家,过年的时候,他的爸爸,还有叔叔们都会给他一个红包。汪家齐是普通人家,长辈们给的压岁钱自然就是象征性的了。他的三个叔叔每人给了他一个铜板,说是祝愿汪家齐在新的一年里一帆风顺。他的父亲给了他六个铜板,说是希望汪家齐在来年能够六六大顺,事事吉祥。

听到儿子说的话,汪皇见摇了摇头,说道:“齐古,我们家虽然穷,但该花的钱千万不能省啊!买屋买地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得慢慢来。”

“爸,我知道了。”汪家齐回应了一句,然后走到门的角落,伸手将挂在墙壁上的竹篾拿了下来,取出镰刀和挑柴火的竹竿,对父亲和妹妹说了一句“我走了”,就匆匆离开了家。

 

 

 

 

吃过午饭,汪皇见收拾好碗筷,便张罗着磨水浆粄的事。尽管汪家齐再三说磨水浆粄的事他会去做,但作为父亲的汪皇见实在不忍心把家里家外的事,都丢给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儿子独自去承担。

磨盘就在汪家齐厨房的边上,是几年前汪皇见和他的几位兄弟共同出钱请人打造的。几户人家的豆腐都在上午磨好了,这个时候的磨盘是闲着的。

磨盘是石头做的,分上座和下座,磨东西的时候得靠人力推动上座转动。上座很厚,足有一百多斤,腰肌劳损比较严重的汪皇见每推一下磨盘,腰部都会出现激烈的疼痛。因为疼痛,他每推几圈磨盘,就要停下来歇一会,然后接着推。

“皇见大哥,在磨水浆粄啊,推磨那是一件体力活,怎么不叫家齐来做呢?”正当汪皇见辛辛苦苦推着磨盘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一声问话,声音很特别,与宫廷里的太监所发出的声音十分相像。

听到这种十分熟悉而又十分怪异的声音,汪皇见没有抬头看上一眼,继续埋头推着磨盘,但他知道来人是谁。

“家齐上山拾柴火去了。阿诗老弟,你今天怎么也有空闲来到寒舍?”汪皇见一边推着磨盘,一边说道。

这个“阿诗老弟”大名汪咏诗,他的祖上出过举人,后来家道中落。汪咏诗出生后,他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一个读书人,会吟诗唱和,于是取名“咏诗”。但汪咏诗偏偏不是读书的料,在文峰书院读了三年,几乎天天都受到先生的责罚,于是天天逃课,最后就是辍学。

辍学后的汪咏诗变得更加放荡不羁,打架斗殴、吸烟赌博样样敢做,渐渐地成为了长兴村有名的“烂仔”。又因其说话带有娘娘腔,于是村里人送给他一个绰号“烂诗嫲”。

 “烂诗嫲”在村里不招人待见,他也不会走进像汪皇见这样很讲礼数的人的家里。可今天,他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呢?汪皇见有些疑惑。

 “小弟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啊,是想求您帮帮我的。”站在门口说话的“烂诗嫲”走了进来,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在了汪皇见家的灶台上。

“求我?我有何能耐可以帮到你的?”汪皇见依旧是埋头推磨。

“大哥,您是远近闻名的对联高手,也是‘赤赤有名’的书法大家。不瞒您说,我讨到老婆了!我今天来啊,就是求您帮我写结婚对联的。您不会拒绝我吧?” “烂诗嫲”将这次找汪皇见帮忙的事说了,但胸无点墨的他,却将“赫赫有名”说成了“赤赤有名”。

“烂诗嫲”的“赤赤有名”让汪皇见忍俊不禁,他大笑了起来。

“皇见兄‘不鬼’是我们长兴村的大好人,听到小弟我娶老婆了,竟然笑成了这样,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

“不愧”变成了“不鬼”,汪皇见又是一阵大笑,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看到汪皇见的样子,“烂诗嫲”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皇见兄,来,我帮您推磨,您在一边乐去吧!”“烂诗嫲”走到磨盘前,将汪皇见拉到一边,说道。

汪皇见止住了笑。

“恭喜!恭喜阿诗老弟喜结良缘啊!”汪皇见双手抱拳,做了一个恭喜的动作。

“烂诗嫲”十分卖力地推着磨盘,浸泡过的大米在磨盘的碾压下变成了浓稠的米浆,流向放置在磨盘底下的木桶里。

“皇见兄,书写对联的事您可千万不要忘记了啊!”“烂诗嫲”的双手用力推着磨盘,但他的心里始终没有忘记此次找汪皇见的目的。

汪皇见读书不多,只在私塾里上了一年学,但他勤学、善学,只要有空,他都会看看书,练练字。家里没钱买书,他就借,几十年时间,他几乎看遍了村里所有的藏书;没有钱买纸和墨,他就用毛笔蘸上水在地上、桌子上写。苦心人天不负,几十年的努力,让他成为村里的对联高手、书法名人。村里盛传的一首打油诗道出了汪皇见的才能:

 

有人读书千千万,

有人读书万万千,

可惜都是读死书,

不会写诗作对联。

 

要说写诗作对联,

首推怪人汪皇见,

不要小看一年生,

出口成诗像诗仙。

 

出口成诗像诗仙,

书法水平赛柳颜,

皇见若是开笔写,

一字能值万诛钱。

 

汪皇见的诗、对联,还有他的书法水平,绝对不可能达到像打油诗中所说的那样,但他确确实实是长兴村的对联高手、书法名人。长兴村的村民全部都是客家人。客家人历来崇文重教,就拿长兴村来说吧,从汪氏开基祖来到长兴村之后,村子里就开始办私塾,现如今除了汪氏族人的文峰书院、崇德书院等私塾外,黄氏也在他们的祠堂里办起了私塾。由于重视教育,三百多年间,村子里有近百人考取了进士或是举人,秀才更是不在话下。外村人说长兴村秀才“多过狗”,就是真实的写照。

今天,“烂诗嫲”亲自上门求汪皇见书写结婚对联,汪皇见是绝对不敢推诿的,这是汪皇见一向的性格,村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这个性格。

“阿诗老弟,你结婚我十分高兴,我也十分乐意帮你书写对联。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汪皇见一边将浸泡过的米舀进磨盘里,一边回答着“烂诗嫲”的话。

“什么条件?”“烂诗嫲”露出疑惑的表情。

汪皇见是人人称颂的大好人,凡是有求于他的,不管是富贵还是贫贱,只要他能够办到的,从来都是不讲价钱,不提条件的。可现在,怎么会向自己提条件呢?“烂诗嫲”实在搞不明白。

“阿诗老弟,我不是要你的钱,也不是要你的物,是要求你答应我做好一件事。”汪皇见看到“烂诗嫲”疑惑的表情,赶忙解释。

“要我做什么事?”“烂诗嫲”依旧是满脸的疑惑。

“都说是‘十赌九输’, 赌博的人,不仅会将家里的财产输光,还会将好好的家风给输掉,也会将一个人的人格给输掉。家风没了,这个家族绝对不可能兴旺;人格没了,即使人还活着,也无异于行尸走肉。赌博的危害不小啊!阿诗老弟,我是你的兄长,我不忍心看着你因为赌博而颓废下去,也不愿看到你祖辈积攒的一点家业一直衰败下去。以前,我劝过你,你不当一回事。最后的结果怎样?你心里最清楚。现在,你娶老婆了,你要为你的老婆负责,为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的老母亲负责,也是为你自己的将来负责!今天,我要你答应我的一个条件,这个条件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那就是从今天开始,戒掉赌博这个恶习!你能够答应我这个条件吗?”汪皇见意味深长地说道。

听到汪皇见的劝说,“烂诗嫲”低下了头。是啊,自从沾上赌博恶习之后,自以为头脑活络的自己靠赌博赚到钱了吗?没有!相反,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变卖了,还向赌馆老板借了不少赌债。

“阿诗老弟,你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看见“烂诗嫲” 默不作声,汪皇见再一次问道。

“皇见大哥,我听您的,坚决戒掉赌博这个恶习。”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这才是我们汪家的好兄弟!你的结婚对联我一定会帮你写好的。请你放心!”

听到“烂诗嫲”肯定的回答,汪皇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有了“烂诗嫲”的帮助,四升米的米浆很快磨好。

“阿诗老弟,谢谢你帮我推磨。晚上在我的家里吃饭,我家里还有一坛家齐他娘死之前酿造的客家娘酒,平时都舍不得喝,今天高兴,咱哥俩好好喝一壶。如何?”汪皇见一边用水冲洗着磨盘,一边与站在旁边帮忙的“烂诗嫲”说道。

“皇见大哥,吃饭就免了,我还要回去准备准备婚礼的事呢。”

“既然今天没空,我也就不勉强你了。记住我说过的话,好好做人,好好经营自己的小家庭。回去吧,对联的事你尽管放心,绝对不会误了你的大事。”

“那我回去了。这是我家喂养的鸭子,已经宰好,里面还有卖纸和墨的钱,不成敬意,请您笑纳。”“烂诗嫲”将先前放在灶台上的东西提起,说道。

“东西你拿回去,就当是我孝敬你母亲的节日礼物。”汪皇见提起礼物,硬生生地塞到“烂诗嫲”的手中,然后将“烂诗嫲”推出了门外。

清洗好磨盘,汪皇见立即将磨好的米浆倒进用白布做成的过滤袋里,扎紧袋口,搬来一张板凳,放到天井里,将过滤袋里的米浆放到板凳上,再在上面加上一块大石头。在大石头的重压下,米浆里的水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

此时,住着近二十户人家的大宅院里已经被小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与大人之间的问候声、打糍粑时木槌与石臼之间的猛烈撞击声、剁馅时菜刀与砧板之间的碰撞声、打月饼时月饼模子与木板之间的相互撞击声,还有鸡的啼叫声、狗的狂吠声充斥着。空气中渐渐有了糍粑的糯香味、大葱的辛辣味、豆腐的豆酸味、月饼的香甜味……

此时的汪皇见虽然觉得腰背有些酸痛,但他不敢歇着,他要赶在儿子汪家齐从山上拾柴火回来之前,酿好豆腐、蒸好水浆粄、准备好晚饭。虽然儿子一再劝说他别再干体力活,但还有些力气的他,实在不想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让尚未成年的儿子承担过多本不应该让儿子承担的事情。

在等待米浆滤干水分的时间里,汪皇见将用来酿豆腐的馅剁好,然后将二弟刚刚做好的白豆腐酿了,多余的馅又酿了一些蛋角。

米浆里的水滤干了,米浆变成了米面团。汪皇见找来了簸箕,在簸箕上面铺上一层刚刚采摘来的新鲜芭蕉叶,然后将米面团放到簸箕里,再将米面团均匀地铺开,拿到锅里去蒸。在火的作用下,厨房里慢慢地被水蒸气所弥漫,空气中开始有了一股淡淡的糯香味和灰水特有的碱香味。

“是蒸灰水粄吗?好香啊!”正当汪皇见弯着腰往灶膛里添柴火的时候,门外传来狮吼虎啸般的声音。

高分贝的喊叫声让汪皇见吓了一跳。他赶忙将柴火放进灶膛,正要抬眼看看是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却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原来是小虎啊!我蒸的是水浆粄,只是加了些灰水。”汪皇见回答道。

“水浆粄嫩嫩滑滑,加上灰水的碱香味,那真是绝好的美食。有我一份吗?”同样是十分响亮的声音。

小虎,大名汪冠环。汪冠环的爸爸生养了九个儿子,是村里人丁最旺、家财最多、势力最大的一个家族,九个儿子加上他们的父亲,一共十个,被村里人称之为“十老虎”。汪冠环在兄弟中排行第九,是最小的一个,村里人称他为“小虎”。

小虎的到来,让汪皇见有些诧异。他们都是公仪公的子孙,不过,已是五服之外的了。或许是年龄上的差异,又或是性格等方面的差异,他们两家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准确点说,在汪皇见的记忆中,汪冠环根本就没有上过汪皇见的家门。可今天怎么会突然造访呢?汪皇见的头脑中迅速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的到来是不是让老兄你觉得十分诧异啊?”汪冠环从汪皇见的表情中似乎读出了“诧异”两个字。

“是有那么一点点。”汪皇见回答道。

“您不会将我赶出门外吧?”声音依旧很大。

“来往都是客,更何况你还是我的本家兄弟,我怎么会将你赶出门外呢?来,坐,水浆粄很快就熟了,待会儿尝尝我的手艺。”汪皇见搬了一张长条凳,招呼着汪冠环。

汪冠环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慢慢悠悠地从腰间掏出一杆水烟筒,从烟袋里捏了一小撮黄橙橙的烟丝,揉了揉,放进烟斗,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即一串烟圈吐了出来。

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之后,汪冠环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老兄就是大方,是我们村里最好客的一个!”

“小虎老弟,你就不要埋汰我了。我是普通人家,即使贵客光临,也都是粗茶淡饭招待,何谈好客?”汪皇见往灶膛里又添了一把柴火。

“别的不说,单单求您写对联的人每年也有好几十户吧?您不但倒贴人工,有些还倒贴纸和墨。办喜宴了,除了帮人写对联,还要给人送上一份厚礼。这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我们村里有一句俗语是怎么说的?对了,是‘人情搭得完,买了门前猪屎田’。您的情况,就是这句俗语最好的注释。”汪冠环摇晃着头,烟圈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空气中又增添了一股难闻的焦油味。

“他人有困难出手相帮,是我们客家人的传统美德,也是做人的基本准则。既然乡亲们有求于我,那是乡亲们看得起我。写写对联,那是我力所能及的小事。大哥我为村里的父老乡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怎么能考虑报酬呢?小虎老弟,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听到汪皇见的话,汪冠环点了点头,瞬间又摇了摇头。

留意观察不速之客一举一动的汪皇见发现汪冠环在摇头,于是继续说道:“都说是‘一样的米谷养出了百样的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哲学。但一个人不要把金钱看得太重。我以为,人可以没有文化,但不能没有智慧;人可以没钱,但不能没有人格;一个家庭可以没有豪宅,但不能没有家风。”

“老兄,我今天不想跟你谈做人的道理,也不吃你的水浆粄。这次造访,是想告诉你,今天晌午,我的二哥回来了,还带着二十多位卫兵。明天,我们家要大摆宴席,宴请我们公仪公的所有子孙。你是公仪公子孙中的佼佼者,你可不能缺席啊!”汪冠环说出了此次造访的目的。

“你二哥回来了?”汪皇见问。

“是的。”

“还带着二十多个卫兵?”

“没错!”汪冠环昂起头,一副非常神气的样子。

“那你二哥一定是当上大官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不是什么大官,只不过是陈炯明手下一个小小的团长而已。”汪冠环一边回答着汪皇见提出的问题,一边向门外走去,声音比先前的说话高出了好几个分贝。

汪冠环走了,汪皇见的厨房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灶膛里的柴火熊熊地燃烧着,在火的作用下,锅里蒸着的水浆粄散发着更加浓郁的碱香味和糯香味。

 

 

 

太阳的光辉越来越柔和,阳光照射下的影子在慢慢拉长。

古老的长兴村炊烟四起,榕树围这个近二百年的老宅院里,处处充斥着节日的味道。

汪皇见将水浆粄蒸好后,便开始准备晚饭。

在外面玩耍的汪淑贞已经回到了家里,正坐在灶膛前,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背诵着《幼学琼林》中的《地舆》篇。

菜色很简单,是客家传统的酿豆腐、酿蛋角,外加一个炒豆角,还有午餐没有吃完的豆腐渣。

饭菜做好,暮色渐浓,可仍然没有看见汪家齐的影子,汪皇见不免担心起来。

他走出家门,站在晒谷坪的左上角,也就是往日里他们家放置柴火的地方,双眼望着儿子回家的方向。

“齐古出去那么长时间了,按理应该回来了啊,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汪皇见来回走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汪皇见望眼欲穿,心里“噗噗噗”地乱跳。

“不行,得找找他去!”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汪皇见迈开了步伐。

刚迈出几步,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屋子的拐角处出现了。

“是齐古吗?”汪皇见向远处走来的、挑着大大两捆松树枝的人喊道。

“爸,是我。”对方回应。

果然是汪家齐。看到满头大汗的汪家齐,汪皇见心头压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齐古,今天怎么会那么晚才回来呢?急死我了。”汪皇见埋怨道。

“爸,实在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今天情况比较特殊,在去拾柴火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情况,所以耽误了时间。”汪家齐放下肩上的担子,回答道。

“齐古,遇到什么情况了?你……你……你不会有什么事吧?”汪皇见仔细观察着大汗淋漓、一脸倦容的儿子,问道。因为担心,说话也变得有些结巴起来。

“爸,不用担心,看看,我一点事儿也没有!”汪家齐在爸爸面前跳了一下,回应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回屋,我们吃晚饭。”

太阳早已经下山,月亮也已经爬了上来,银色的月光照在屋子里的廊道上。借着月色,汪家齐将挑柴火的竹竿放回到门的后面。

屋子里很暗,是该点灯了。

汪皇见拾起一块长长的竹片,就着灶膛里没有熄灭的火,点着,插在墙壁的缝隙里,屋子里立即光亮了起来。

饭菜已经摆好在灶台上。

“齐古,今天喝点客家娘酒,如何?”汪皇见问。

“爸,我不喝,您是知道的,我闻到酒味心里都会不舒服,更别说喝了。如果您想喝点,就喝点吧。”

“那就不喝,我们吃饭。”

饭桌上,一家三口边吃边聊。在聊天中,汪家齐道出了今天晚归的原因。

原来,汪家齐在去拾柴火的路上遇到了腿脚被崴伤的徐大娘。徐大娘年过半百,是荣蔚第汪之涵的老婆。汪之涵与汪家齐的爸爸汪皇见同辈,是汪家齐的堂伯,两家很少来往,汪家齐只知道这个大娘是谁。

吃过午饭,匆匆离开家里准备去老干坑拾柴火的汪家齐,经过一刻多时间的行走,来到了当风坳。

当风坳处在村子与老干坑的中间地带。往南看,整个村子尽收眼底;往北看,可以望见老干坑、上茛等地方。由于这个地方属两山交汇的狭窄处,是一个夏天南风吹、冬天北风吼的凹口,当地人便将这个地方称之为“当风坳”。在平时,经过当风坳的人很多,在当风坳歇脚的人也不少。可是今天,路上见不到什么行人。

腿脚崴伤的徐大娘痛苦地坐在当风坳的路边,双眼流露出痛苦和失望的眼神。

“大娘,您怎么啦?”汪家齐走到她的跟前,问道。

“脚崴了。”徐大娘伸出肿得发亮的右脚,回答道。

“哎吆,这么严重啊!”看到徐大娘的右腿,汪家齐惊讶地喊了一声。

话刚说出口,汪家齐立即感觉到自己的说话有些不妥,于是改口道:“大娘,崴脚是常有的事。放心,我背您回去。”说着,汪家齐放下挑担的竹竿,弯下了腰。

徐大娘不愿趴在汪家齐的背上,依旧坐在原来的地方。

“大侄子,你回家告诉我家那个老头子,让他过来背我回去。多谢你了!”听到汪家齐的话,看到汪家齐弯下的腰,徐大娘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难色。

“大娘,你是怕我背不动您?”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趴在我的背上。”汪家齐近乎命令的口吻。说完,汪家齐拉住徐大娘的双手,将徐大娘背到自己的背上。

徐大娘身材高大,一百多斤的体重压在身体单薄的汪家齐身上,让汪家齐甚觉费力。他步履蹒跚地走着,原本只要一刻左右的时间可以走完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大半个小时。

把徐大娘送回家之后,汪家齐这才赶往老干坑拾柴火。

听到汪家齐晚归的原因,汪皇见微笑着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遇见危难出手相帮,这是我们客家人的传统美德。齐古,你做得对!淑贞,你也要好好向你的哥哥学习,长大以后做一个有道德、有理想的人。”

听到父亲的话,汪淑贞点了点头,随后竖起了大拇指,还在哥哥的脸上亲吻了一下。

“爸爸,我只是做了一件人人都会这么做的小事,用得着这样表扬我吗?”爸爸的表扬,妹妹的点赞,让汪家齐有些不好意思。他两颊绯红,低下头,像一位害羞的小姑娘。

儿子的回答让汪皇见心里十分高兴。因为从儿子的身上,他看到了儿子在成长,也从儿子的健康成长中看到了自己这个家庭的未来。人要想让自己的人生路走得更好,就必须要有责任心、爱心。要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家人负责,对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负责,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对这个社会负责,对自己的国家负责,这是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同时,一个人也要有爱心,要爱自己、爱家人、爱亲戚朋友、爱自己的家乡、爱自己的国家。在平时,汪皇见都是这么教育孩子的。十多年的教育,汪家齐已经将这个观念植入脑中,并转化为实际行动。作为父亲,难道还有比自己的孩子能够顾大局、明事理、知廉耻更高兴的事吗?汪皇见认为,没有!

汪皇见的中秋晚宴十分简单,简单得甚至无法跟村子里的一般家庭相比。就是这么简单的晚宴,却让他们一家三口吃得津津有味,看他们满脸的笑容,不容让人想起这么一句话“心情舒畅时吃什么都觉得香甜,心情郁闷时吃什么都觉得味如嚼蜡。”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

跟往年一样,住在大宅院里的人们,都会将桌子搬到屋子前面的禾坪上,再沏上一壶家乡的绿茶,拿出自己家里最好的点心,大家聚在一块,边吃边聊,气氛相当融洽。

今天,汪冠文回来了。衣锦还乡的他,自然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

“冠文回来了,还骑着枣红大马,带着二十几个卫兵,好威水啊!”素以演说家自称的汪自生摇晃着脑袋,扯开嗓门,说道。

汪自生的话没有激起大家的共鸣。在禾坪里或坐、或站、或踱步的人,没有一个去接汪自生的话题。

“明天他还要宴请公仪公所有的子孙,大气啊!”见没有人回应,汪自生将声调提高了好几度。

高分贝的声音终于得到了回应。

“冠文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是照样当你的牛贩子?!”汪自生的同胞哥哥汪自多向来不喜欢弟弟那种自吹自擂的性格,只要汪自生一开口,汪自多要么走开,要么给予猛烈的抨击。

“怎么没有关系?我们长兴村历来崇文重教,数百年间出了不少文人雅士,但就是没有出过一个带兵打仗的。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村才会在太平天国期间遭遇那一次浩劫。皇见,你说是吧?”汪自生并不赞同哥哥汪自多的观点,他要向哥哥的说法反戈一击,并寻求自己的盟友。

汪皇见低头冥思,不知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还是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坐在条凳上默不作声,细心品尝着香味浓郁的自制绿茶。

“皇见,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汪自生走近汪皇见的身旁,拍了拍汪皇见的肩膀,问。

“你们说什么?”汪皇见抬起头,看了汪自生一眼。

“我们在谈论冠文啊。”汪自生回应着,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条凳上。

“他回来就回来了,有什么可以谈论的?”汪皇见淡淡地回应一句。

“我就说了吗,冠文回与不回,做什么官,都与我们没有多少关系,我们耕田的依旧耕田,做牛贩子的依旧做牛贩子。”听到汪皇见的回答,汪自多的底气更足了,他用轻蔑的眼神看了弟弟一眼,神气十足地说道。

“你们怎么就没有一点家族荣誉感呢?!冠文好歹也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带兵打仗的人,是我们长兴村汪氏家族的骄傲啊!”汪自生有些忿忿然,声音又提高了好几度。

“自生,你嚷嚷什么呢?!明天冠文家里请客,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去吃这个午宴!”

汪自生是牛贩子,赚的钱在村子里来说也算是比较多的,但他像“烂诗嫲”一样喜欢赌博。都说是“十赌九输”,凡是喜欢赌博的人,几乎都会将家底输光,汪自生也是一样。他的哥哥这样埋汰他,也是有道理的。今天早上,汪自生像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向他的哥哥借了米和黄豆,还偷偷地从哥哥家里舀了一碗盐、一壶茶油。

哥哥的话恰似一根鱼刺,卡在了汪自生的喉咙,他停止了嚷嚷,禾坪上又恢复了平静。

“冠文叔家里明天要请客?”一直默不作声的汪家齐见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才开口问道。

“是的。听说前任县太爷胡耀宗、上半县的老爷杨秋等一些社会名流,明天都会前来拜见冠文老弟。荣光,实在荣光啊!他们的到来,不但冠文老弟的府上有光,我们整个村子也有光啊!”汪自生就是汪自生,在任何场合他都要将自己嘴巴的功能发挥到极致。当他听到汪家齐的问话后,立马回应道。

“少说那些没用的东西!今天,我们宅子里住着的各家各户都来人了,你们就不要再去谈论那些没用的东西了吧,还是商议一下明天拿什么礼物去冠文家吧。”坐在躺椅上、年岁最高、辈分最大的汪伟云终于开口说话了。

“叔公,您说,我们该准备什么礼物呢?”汪皇见用征询的口吻说道。

“是啊,该准备些什么礼物呢?”众人附和道。

汪伟云捋了捋美髯,拿起茶杯柔柔地抿了一口茶,嘴巴“吧啦”了几下,这才说道:“送礼金吧?一是似乎太俗气,冠文他们家家大业大,根本不缺这点小钱;二来呢,我们都是普通人家,说句实在话,也确实凑不了几个钱。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叔公说得对!送礼金确实不合适。”听到汪伟云说送礼金不合适,汪自生第一个表示赞成。

“不送礼金,我们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呢?古玩?我们没有;名人字画?同样没有。我们总不能空手去吃他们家的饭吧?”汪自多挠着头回应着。

“对,那就送一幅字!”汪自多的话提醒了无计可施的汪伟云。

“送字?”汪皇见有些不解。

“对!送一幅字!”汪伟云毫不含糊地回答。

“冠文家可不是普通人家,不是随随便便写一幅字就可以作为礼物送去的。难不成你们想叫皇见写几个字就算了事吧?”汪自生看了汪皇见一眼,说道。

“冠文这次宴请大家,绝对不是为了收取礼金,也不是为了得到贵重礼物,他看重的是面子。怎么样做才能让他有面子呢?我觉得,武将最怕别人说他没有风雅。冠文是带兵打仗的人,有没有风度,有没有雅趣,是他最为看重的。什么东西最能够给他带来雅趣呢?‘琴棋书画诗酒茶’,这是文人七大雅。因此,我认为,给他送一幅书法作品,或是送一块寓意深刻、字写得漂漂亮亮的匾,是最能让冠文高兴的。皇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汪伟云侃侃而谈,俨然是一位“礼品专家”。

“是有些道理。可是……”汪皇见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汪自生追问。

“皇见,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或是有什么难处?”汪伟云也问了一句。

“可是我们都没有名人的字画。即使有,也需要时间去装裱,总不能随随便便就送过去吧?要说送匾,匾也要花时间去刻啊,明天就要去赴宴了,来得及吗?”汪皇见挠着头,回应道。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说到这里,在场的人全都傻眼了。

“上村的宠儒古是做匾的高手,叫他今天晚上加班,我想,应该没有问题的。皇见,烦劳你马上回屋去写,写好后,我亲自将字送给宠儒古,要他加班加点雕刻好。”一阵思索后,汪伟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对,就按叔公的办法去做!皇见兄弟,只好辛苦你了。”汪伟云的话刚刚落地,汪自生、汪自多等人立即表示赞同。

汪皇见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众愿难违。他闷声回到屋里,拿出纸笔墨砚,就着微弱的光,写下了“德行天下”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仲秋时节,是长兴村村民最悠闲的时候,榕树下、三湖街,村子中所有休闲的场所,都可以见到村民们谈天说地的身影。

汪家齐可没有闲暇时间去那些场所聊天,他有忙不完的事。每逢农历的二、五、八,是宝光街的圩日,不管刮风下雨,无论酷暑严寒,他都要去宝光街卖油果。圩日的头一天,他要舂好做油果的米面粉,少则三斗,多则五、六斗。他还要到山上去拾柴火、耕种租赁来的三亩多薄田、喂养家禽家畜、种菜浇园。此外,他还要抽出时间去看书、习字,等等。

今天,是汪冠文设宴的日子。按照客家人的习俗,赴宴是要在午时之前赶到的,不然,就是对主人的不礼貌。汪家齐不想因为赴宴而影响了做油果的功夫。因此,他必须在今天的午时之前将一石糯谷砻成米,再将砻出来的糙米脱皮,变成白米。

这是一件十分费时的工作。

天刚蒙蒙亮,汪家齐就起了床,简单洗漱后,便开始忙碌,一直忙到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才将满满一石糯谷变成了白米。

“齐古,赶紧换一件衣服,我们该出发了。”汪家齐刚刚将米挑回家,已经等候在禾坪里的汪伟云便催促起来。

此时,榕树围对面的那个大围屋里陆陆续续响起了“蹦蹦蹦”的声音。那清脆的响声,与一般的爆竹声不同,像是从枪膛里发出的那种声音。

伴随着“蹦蹦蹦”的声音,又传来用笛子、高胡、二胡、小三弦、锣、鼓、钹等乐器演奏的声音。

这是客家人办喜宴时经常见到的一种景象。用笛子、高胡、二胡、小三弦、锣、鼓、钹等乐器演奏出来的声音,长兴村的人们称之为“八音”,一般演奏的都是一些比较欢快、喜庆的传统曲目,目的是为了给喜宴营造喜庆的气氛。鸣炮,是为了迎接前来贺喜的嘉宾。用鸣枪的方式迎接嘉宾,村子里的人还是第一次听到。

声声鸣炮催促着赴宴人的脚步。汪家齐同样不敢拖了大家的时间,放下担子后,汪家齐赶紧换下了满是米糠的衣服,换上了平时极少穿的长衫。

刚刚刻制好的匾额已经放在了祖屋的屋檐下。走出家门,汪家齐立即与他的堂弟汪家期一道抬着那块匾,在三十多个男人的簇拥下出发了。

汪冠文设宴的地方,就在他家的那个大宅院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客家民居,属 “三进四横双围龙”的那种。大门前有一个面积很大的禾坪和一个半月形池塘。大门之内,分上中下三个大厅,左右各四厢横屋。横屋一直向后延伸,在左右横屋的尽头,筑起围墙形的房屋,把正屋包围起来。

禾坪里聚集了很多客人,有汪家齐认识的,更多的是汪家齐不认识的。

二十个身着军装、荷枪实弹的士兵分成两排分列在大门的两边,另外三个士兵站在汪冠文的左右,左边两个,右边一个。

汪冠文已褪去了戎装,里面着一件褐色的长衫,外面套上一件红色的马褂。虽然褪去了戎装,但高大魁梧的汪冠文仍然使人看到了一种威严。

汪家齐不敢正眼看汪冠文,也不敢正眼看站在门口的二十多位士兵。他低着头,将匾额抬到了上厅。

厅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礼物。绫罗绸缎、金龟银锭,还有一些汪家齐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将礼物放好后,汪家齐退了下来,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下。

客人越来越多,几乎可以将偌大的宅子挤爆。

汪家齐躲在下厅的角落里,静静地观察着,耐心地等待着。

分列在门口的士兵向天空鸣放了三枪,这是客家人通知来宾就位的信号。

汪冠文领着胡耀宗、杨秋等贵宾入席,其他的客人纷纷找到适合自己的座位坐下。

汪家齐是晚辈,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坐在厅堂里的。他走到禾坪,找了一个座位坐下。

“各位嘉宾,各位宗亲:十多年前,我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回来了!穿着军装、带着卫兵回来了!”

汪家齐刚刚坐定,屋内便传来如狮吼虎啸般的声音。

好奇心吸引着众人的眼球,坐在禾坪席位的人们纷纷离开了自己的坐席,聚集到了厅堂的大门口,翘首往厅堂里张望。

说话的是汪冠文,此时,他站在中厅,左右两边站着军人。

“在座的各位一定觉得十分奇怪,我汪冠文怎么会从一个读书人变成了一个带兵打仗的人吧?”声音依旧十分响亮。

所有的眼睛都投向了汪冠文,曾经的嘈杂变成了现在的寂静。

“在外求学期间,我有幸认识了革命先驱黄兴,宣统三年四月二十七日,我参加了黄兴、赵声、林觉民、方声洞等人领导的广州起义,成为了推翻满清政府的革命者。现在,虽然取得了革命的初步胜利,但正如孙文先生所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次回来,我也只能作短暂停留,明天,又要离开家乡,返回我的部队,根本抽不出时间,去一一拜会各位贤达和父老乡亲,乞请各位见谅!”

说到这里,汪冠文停了下来,弯下腰,十分虔诚地向四个方向的人群鞠躬施礼。

施礼完毕,他又扯开嗓门继续说道:“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众人的相帮,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就曾得到过许多前辈的支持与帮助,这些人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高人,你们的恩典,我将没齿不忘!为了答谢大家对我,以及我的家人一直以来的关心与支持,今天,我在寒舍略备薄酒,虽难成敬意,但亦是我的一片诚心,希望各位能够吃好喝好!”   

说完,汪冠文向席位上的各个方向又是一番弯腰作揖。

作揖施礼后,汪冠文似乎意犹未尽,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今天设家宴,本来是想跟宗亲聊聊家常,没想到惊扰了胡大人、杨大人等等社会名流,他们还给我送来了厚礼。既然送来了,我只好笑纳了。”

听到汪冠文的话,坐在主宾位的胡耀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脸堆笑,双手抱拳,说道:“谢谢汪团长的笑纳!”

“你们送来的礼物,我都很喜欢,我的父老乡亲更加需要。因为我的家乡还很贫穷,一些老人从出生那刻起从来就没有穿过绫罗绸缎,连粗布衣衫都没有几件,村里有些孩子因为贫穷而上不起学。为了报答乡亲们,我决定,将今天收受的礼物,除了那块‘德行天下’的匾留在家里外,全部捐献给长兴村的父老乡亲们!绫罗绸缎我会叫我的家人分给六十岁以上的宗亲,金银财宝将作为族内年轻人的奖学金。”

在座的人一阵愕然。

看到大家惊愕的表情,汪冠文继续说道:“我刚才说的话,也许在座的各位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有人会说我在说大话,明天一走,也把自己说过的话一并带走。各位,不知你们是否记得我们家乡的那句俗语,叫作‘子孙不如我,留它钱财做什么?子孙若如我,留它钱财又做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如今,我和我的家人衣食无忧,但生我养我的长兴村,还有许多穷人,作为‘天下为公’精神的追随者,我能不顾乡亲们的困苦吗?不能啊!乡亲们,大家说说,是不是啊?”

话音还在空中萦绕,如雷的掌声已经在客厅里炸响。

汪冠文挥动着他的大手,示意大家安静。在他的示意下,掌声停了下来。

“另外,我向族内十八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后生们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们吃过午饭后能够继续留下来,我有话跟你们说。现在宴会开始,愿各位嘉宾、各位宗亲,吃好、喝好!”

汪冠文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随后,原本聚集在厅里的客人恋恋不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汪冠文宴席上的菜色、酒水与长兴村普通人家的喜宴没有太大的差别,酿豆腐两碗、白切鸡一碗、大锅焖猪肉两碗、煲猪肚两碗、煲猪杂两碗、黄花菜煲水鸭两碗、酸荞头一碗,共十二碗菜。

萝卜酸这道菜,是长兴村人办喜宴的一大特色。此时,不是萝卜收获的季节,酸荞头便成了替代品。

酒,除了当地的成年客家娘酒外,还有就是浓度更高、品质也更高的糯米烧了。

仲秋的晌午,太阳依旧火辣。坐在禾坪上就餐的人们在太阳的炙烤下,一个个汗流浃背。他们一边吃着餐桌上的菜肴、喝着浓稠的客家娘酒,一边用衣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吃自己的吃出眼泪,吃别人的吃出汗水。此话很有道理啊!”坐在汪家齐旁边的汪家期用衣袖擦了一把汗,调侃道。

“看你风卷残云的样子,就好像是一个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饿鬼!你看看家齐,身着长衫,气定神闲,温文尔雅,他的额头会有汗珠吗?”同样是大汗淋漓的汪家伟看了一眼汪家齐,笑道。

汪家齐不言不语,慢慢悠悠地夹菜、吃饭。

“家齐才是吾等学习的楷模啊!看看他,不管你们怎么说话,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严格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训导。”见汪家齐不言不语,汪家伟调侃道。

汪家期、汪家伟与汪家齐同龄。小时候的他们,一起玩泥巴,一起捉迷藏,一起在私塾念书。汪家齐的性格比较内敛,在众人面前一直是不拘言笑,一副十分绅士的模样。汪家齐越是不说话,汪家期、汪家伟他们越是要寻找话题,去调侃汪家齐。

不管汪家期、汪家伟如何调侃,汪家齐依旧是不言不语,依旧是慢慢悠悠地夹菜、吃饭。

“各位慢慢吃,我吃饱了。”汪家齐放下碗筷,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对同桌的人说道。

“真的吃饱了?家齐,你可别忘了陈万接先生说过的‘人是先生,肚子可不是先生’那句话啊!人在说话的时候要斯文,做事的时候也要斯文,但对肚子可千万不要充斯文。充斯文,那是要饿肚子的!”汪家期继续调侃道。

汪家期的话让同桌的人好一阵朗笑。

汪家齐并不介意他们的说笑。他微笑着,轻声细语地说道:“都说是‘做得好不好,别人知道;吃得饱不饱,自己知道。’家期、家伟,你们说,是吧?”

“这么说来,你的肚子比我们的都要小了?”汪家期又是一句调侃的话。

“我的肚子怎么能跟两位兄弟的肚子相比呢?当初,我爸给我取名家齐,就是要我做齐家之事,而不是要我去治国平天下。你和家伟不同,你们都有一个宰相肚,不要说一桌酒席,就是整个南海,你们都可以把它吞下。全部吞进肚里后,也许还无法填饱你们的肚子。”汪家齐回应着一直在对自己调侃的家期、家伟,语速缓慢、语调低沉、语气柔和。

汪家齐的话让汪家期、汪家伟低下了头。他们三人同住一个祖屋,又是同庚,同时还是一起入的私塾。在私塾里,汪家齐一直都是先生们最为宠爱的学生。汪家期、汪家伟则十分贪玩。因为贪玩,他们两个经常受到先生们的责罚,先生们手中的那把戒尺,几乎是他们两人专用的。因为贪玩,汪家期、汪家伟虽然比汪家齐多念了两年私塾,但他们不会吟诗作对,毛笔字写得也实在不敢恭维,柳体不像柳体,颜体不像颜体,草书更像鬼画出来的符。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去取笑汪家齐呢?活该让汪家齐一顿奚落。

受到汪家齐一顿奚落的汪家期、汪家伟沉默了,坐席上恢复了平静。他们低下了头,不言不语地夹菜、吃饭。

“看人吃饭三分罪。我已经吃饱了,就不坐在你们的身边影响你们的食欲了。你们慢慢吃吧!”说完,汪家齐离开了坐席,朝屋檐下走去。

汪家齐刚刚走到屋檐下,一位身着长衫、高大魁梧、仪表堂堂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家齐,这么快就吃饱了?”

“是超麟兄啊,您什么回来的?”

 “昨天回来的,准备明天又要回去。”

跟汪家齐打招呼的是汪超麟,比汪家齐年长一岁,在公立学堂上学。汪超麟是富家子弟,他们家在县城有商号,在长兴村有大量的田地,是长兴村里仅次于“九子十老虎”家族的第二大富豪之家。汪超麟的父母平时在县城忙自己的生意,就把村子里的土地全部租赁给村里的农户耕种。汪家齐就是他们家的佃户。

汪超麟是一个孤傲的人,在村里,几乎不与别人说话,就连与他一起长大的年轻人也不例外。唯一可以说上几句话的,只有汪家齐了。

“家齐,近来挺忙吗?”汪超麟仔细端详着有些倦态的汪家齐,问道。

“还行,都是老样子。您呢?”汪家齐回应着。

“潇潇洒洒过日子,轻轻松松进学堂。不求学得才八斗,惟愿结识纨绔男。”汪超麟用一首有些蹩脚的打油诗回答着汪家齐提出的问题,说话间还在汪家齐面前打了一个响指。

完完全全一个纨绔子弟的做派!

“超麟兄,听小弟一句话,切莫虚度光阴啊!”听到汪超麟的话,看到汪超麟的做派,汪家齐好言劝说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人生短短几十年,现在不及时行乐,更待何时?”

“超麟兄,您又可知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句名言呢?”

“家齐,你可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呢?”

“您家现在是十分富有,但坐吃山空,一样会在不久的将来被您耗尽的!古语说的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自己有了才干,有了创业立命的本领,即使千金耗尽了,也会重新再来。超麟兄,好好珍惜美好的光阴,趁着青春年少,努力增长才干,不断学习本领,只有这样,才不会枉来此生!你的家庭才会一天天兴盛起来的!”

“我家那么富有,怎么可能被我耗尽呢?我是家中的独苗,一年收到的地租就有好几百石,吃得完吗?用得完吗?更别说城里那几家商号的收入了。”

“超麟兄,您是读书人,应该明白我刚才跟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汪家齐十分了解汪超麟的性格,如果将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惹恼了眼前这个纨绔子弟。汪家齐说完,向汪超麟笑了笑。

“家齐,与你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啊。你是我们村子里唯一让我敬佩的年轻人!好兄弟,抽空到县城走走。”汪超麟拍了拍汪家齐的肩膀,说道。说完,又打了一个响指,然后离汪家齐而去。

“好,后会有期!”汪家齐礼貌性地回了一句。

 

 

十一

 

客人渐渐离席,宴席接近尾声。

这时,只见二十个军人荷着枪、踏着正步从里屋走了出来,重新站在了当初迎客的位置上。

“族内的年轻人请留步!”在三位军人的簇拥下,汪冠文从上厅走了出来,一双猎鹰般的眼睛环顾着四周。

汪家齐本想回家去,汪冠文的喊话和猎鹰般的眼神,让他停止了回家的念想。

“家齐,冠文叔到底玩的是哪一出啊?”汪家期走近汪家齐的身旁,问。

“留下来看看不就全知道了吗。”汪家齐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蹦……蹦蹦……蹦……蹦蹦……蹦……蹦蹦……”炸雷般的枪声让汪家齐一阵惊吓,他赶忙用双手捂住耳朵,躲进了屋内。

“冠文就是冠文,连迎客送客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人私下里议论着。

“是啊,只有用爆竹声迎来送往,从来没有听过用枪声的。”

“这有什么好奇的?迎接国家元首还要打炮呢!听说还要鸣二十一响,打少了,人家还不愿意呢!”汪超麟听到大家在私下里议论汪冠文用枪声迎来送往的事,立即回应道。

“是我们孤陋寡闻了。”听到汪超麟的话,私下议论的人嘟哝了一句,然后纷纷离开了宴会的现场。

客人慢慢散去,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渐渐变得冷清起来。

汪家齐、汪家期、汪家伟、汪超麟等几个年轻人是不敢离去的。汪超麟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来回地踱着方步,时不时地扬起右手,用力地打着响指;汪家齐坐在屋檐下的一张长条凳上,不言不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汪家期、汪家伟等几个年轻人则围坐在餐桌上,大声地谈论着,不时发出朗朗的笑声。

“年轻人,你们全都进来吧!我二哥有话跟你们说呢!”汪冠环从屋里走了出来,大声地吆喝了一句。说完,转身又往屋里走去。

听见召唤,几个年轻人朝上厅的方向走去。

汪冠文端坐在上厅的主位席,分列在其左右的是胡耀宗、杨秋等几位社会名流。

饭桌已经清理干净,饭桌子上摆放着宣纸、砚台、毛笔,还有已经磨好的墨。

汪家齐他们走到上厅,分别向汪冠文行礼。

汪冠文用那双猎鹰般的眼睛看了几个年轻人一眼,说道:“我们长兴村自古都是出文人的地方,想当年,我们村子里出了多少读书人啊!二十年转眼就要过去,满清政府已经灭亡了,科举制度随之结束,可我们村子里的读书风气还在吗?还有才俊吗?”

说到这里,汪冠文停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用鹰一般的眼睛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几位年轻人。

几位年轻人乖乖地站着,没有人回答汪冠文提出的问题。

“读书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读书可以让一个家族兴盛。你们都是公仪公的后代,我们这个家族需要你们去振兴,你们都担负起这个责任了吗?!”见没有人回答问题,汪冠文又抛出一个问题,声音比刚才提高了好几度。

汪冠文高分贝的声音让几位年轻人更加不敢说话了,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连桀骜不驯的汪超麟都不敢正眼看上汪冠文一眼。

“今天,我将你们留下来,就是要看看你们的字写得怎么样?或许你们会问,为什么只看字,而不是看文章呢?古语云:‘字如其人’。通过你们的字,我可以知道你们的性格,知道你们的学识。你们看,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文房四宝,写什么?怎么写?你们自己决定。时间是半炷香的功夫。你们都听明白了吗?”汪冠文终于说出了将几位年轻人留下来的真正意图。

“听明白了。”几个年轻人齐刷刷地回答。

“那好,现在开始!”汪冠文像一位指挥官向站立在面前的年轻人下达着指令。

听到指令,汪超麟立即走到桌子前,铺开宣纸,拿起毛笔,蘸满墨汁,立即在宣纸上写了起来。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便写好了“春风得意”四个大字。

“叔,我的字写好了。”汪超麟将写好的字高高扬起,说道。

“这么快就写好了?”汪冠文斜眼看了一下汪超麟,又斜睨了一下高高扬起的那几个字,问道。

“不就是几个字吗?费什么功夫啊!”汪超麟将写好的那几个字再次高高扬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令尊大人是哪一位?”汪冠文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晚辈,努力搜寻着曾经的记忆,可怎么也想不起这位晚辈究竟与哪一位具有血亲关系。

“我叫超麟,全有的儿子。”

“全有兄是你的父亲?”汪冠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晚辈竟然会是汪全有的儿子。

“没错!我就是汪全有的儿子。可我长得一点都不像我的父亲。如果我长得像父亲,那就惨了。堂叔大人,您是知道的,我父亲长得有多难看啊!好在老天有眼,让我长得像母亲。我母亲您认识吧?”汪超麟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大分头,神气十足地回应着汪冠文的问话。

汪全有比汪冠文大了好几岁,天生卷毛。小时候的一场小儿麻痹症让汪全有成为了一个瘸子。十一岁那年,贪吃贪玩的汪全有去偷别人家的桃子,被人发现了,本来胆子就小的汪全有赶忙从树上跳了下来,慌乱中被树枝戳伤了左眼。瘸腿、卷毛、左眼瞎,让汪全有成为了全村最扎眼的一个人。

身有残疾的汪全有骨子里有一股永不服输的精神。十四岁那一年,他一个人离开家乡来到了县城。因为肯吃苦,脑子又活络,他很快就在县城扎下了根。多年之后,还在县城买下了店面,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为妻。汪冠文当年到县城参加科举考试,就曾在汪全有的商号里留宿过,只不过那时的汪超麟还在襁褓中。

时间可以让许多东西发生改变。汪冠文怎么也不会想到,肯吃苦的汪全有会培养出这么一位纨绔子弟。汪冠文的心里泛起了难以名状的思绪。

“当然认识了。令尊、令慈两位大人的身体可好?怎么不见他们回来过中秋啊?”汪冠文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回到了现实中。

“身体好着呢!他们只知道赚钱,哪有闲工夫享受人生啊!守财奴!十足的守财奴!”汪超麟回答道,言语中充满了对父母的不屑。

看到眼前这位年轻人对长辈的不屑,汪冠文真想抡起拳头好好教训教训这位不肖的堂侄子。可理智让他收回了原始的冲动。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而慢慢悠悠地说道:

“超麟侄,我已有好些年没有见到你的双亲了,你的双亲的性格究竟有什么变化,我不清楚,因此不敢妄加评论。但作为子女,应该对自己的父母持有必要的尊重。这是最起码的道德准则。懂吗?”

“堂叔,满清政府已灭亡,传统的礼教也应该随之废除。您是革命者,小侄万万想不到,您的思想还是那么封建保守!我们的国家之所以这么羸弱,主要是因为我们的思想太过保守。您看看西方列强,看看人家大英帝国,看看人家小日本,他们为什么能够在短短的时间里强大起来?就是因为他们有开放的思维。我们推翻满清政府,建立民主共和,不就是要破除守旧的思想,学习西方的东西吗?堂叔,您也该好好转变一下自己的脑筋了!”汪超麟俨然成了一位思想家,他以自己的一套观点教训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汪冠文来了。

汪超麟的一番话,让汪冠文不知如何回应。他端起茶杯,深深地喝了一口。随后放下茶杯,用那只已经有些颤抖的右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铜制水烟筒,从桌子上抓起一把黄橙橙的烟丝,揉了揉,塞进烟斗,点上火,狠狠地抽了几口,这才对站在眼前的汪超麟说道:   

“超麟侄,我这次是顺道回来看看,没有更多的时间与你们这些年轻人谈论国是。作为长辈,我希望村里的年轻人能够好学上进,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为我们长兴村争光,为我们汪氏家族争光!”

说到这里,汪冠文又将嘴巴凑到铜制水烟筒的烟嘴里,狠狠地吸了几口。浓浓的烟味,呛得他不停地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的汪冠文,看了看仍然站在自己眼前的汪超麟,说道:“你已经将任务完成了,可他们几个还在认认真真地书写着,半炷香的功夫也没有到。你是要看完他们写好之后再离开呢?还是马上就离开?”

“他们怎么写、写什么,跟我有一丁点的关系吗?”汪超麟斜眼看着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汪冠文,问道。

“当然没有多少关系。”汪冠文淡淡地回了一句。

“既然没有多少关系,我干吗要傻乎乎地站在这里?我不是闲人一个,我还有很多事等着去做呢!告辞!”

汪超麟草草地向汪冠文施了礼,然后快速转过身,双手高高扬起,用力地打着响指,匆匆离汪冠文他们而去。

看着汪超麟渐渐远去的背影,汪冠文摇晃着脑袋,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十二

 

汪超麟走了,汪家期、汪家伟、汪家齐他们还在认认真真地书写着。

少顷,汪家期、汪家伟也将字写好了。他们并没有像汪超麟那般将写好的字高高扬起,而是将写好的字放置在桌子上,然后悄悄地坐在了旁边的条凳上,一言不发。

插在案台上的那半炷香依旧在燃烧着,汪家齐依旧认认真真地书写着他的作品。

案台上的那半炷香越来越短。坐在案台前的汪冠文,时而看一眼认真书写的汪家齐,时而回头看看就要化为灰烬的那半炷香。

就在香火即将熄灭的时候,汪家齐放下了毛笔。

“堂叔大人,小侄不才,让在座的各位长辈见笑了。”汪家齐将刚刚完成的书法作品双手托起,毕恭毕敬地呈送到汪冠文的面前。

汪家齐书写的作品,是一首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回乡偶书》写于贺知章晚年辞官回乡之时,共两首。第一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抒发了作者长时间客居他乡的伤感,也写出了作者久别回乡的亲切感。语言朴实无华,感情自然逼真,充满生活情趣。汪家齐书写的,正是《回乡偶书》中的第一首。

看到这幅作品,汪冠文心中的那份乡愁立即喷发出来,他赶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接过汪家齐的作品,连声说道:“好!好!真好!”

看到汪冠文站了起来,胡耀宗、杨秋等人也赶忙跟了上去。

“好书法!好书法啊!”胡耀宗一个劲地夸奖着。

“简直是柳公权转世啊!冠文兄,您看看,这位后生所写的字,点画爽利挺秀,骨力刚劲,结构严紧,有追魏碑斩钉截铁之势。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素以才子自称的杨秋将那双小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不停地说着。

几位长者的褒奖,让站在一旁的汪家齐浑身很不自在。趁着他们认真点评,汪家齐走到了汪家期、汪家伟的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汪冠文转身想问问,可他发现,在自己的身旁除了胡耀宗、杨秋等几位名流外,再没有其他人。

“那位后生,你过来,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汪冠文朝汪家齐招了招手,说。

汪家齐像是读书时期被先生找去问话一样,怯生生地走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

“回宗叔大人话,晚辈小名家齐。”汪家齐低头回答道。

“敢问家父大名?”好奇心激发着汪冠文继续问下去的冲动。

“回堂叔话,家父乃皇见也。”

“皇见兄是你父亲?”

“正是。”

“你年方几何?”

“二八已过,二九未及。”

“可有家室?”

“小侄无能,至今尚未婚配。”

汪冠文一边询问着汪家齐的情况,一边认真审视着眼前这位年轻才俊,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还在求学吗?”

“在私塾上了两年学,因为家庭发生变故,辍学了。”

“只上了两年私塾?”

“是的。”

“太不可思议了!天才!实在是天才!”汪家齐的话刚刚出口,站在一旁的杨秋禁不住一声惊呼。

“晚生天生愚钝,岂能与天才相提并论耳。”汪家齐回答道。

汪家齐的回答让汪冠文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起来。他拍了拍汪家齐的肩膀,说道:“我今天之所以要把族内的年轻人留下来,并备下了文房四宝,除了我刚才说的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这个目的,也是我的最终目的。那就是挑选一位年轻人到我的部队里担任司书一职。”

“挑选司书?”汪家齐反问一句。

“是的。通过刚才的遴选,我发现,你是这个职位最合适的人选。”汪冠文点了点头。

“小侄不才,岂敢高攀。”汪家齐不停地摇着头。

“你是这个职位最合适的人选,为何不敢?”

“小侄学识浅薄,年少无知,实在是难堪大任,此其一。”

汪家齐的话还没有说完,汪冠文立即插话道:“你的学识不是问题。贤侄,你不要再谦虚了,随我一起去部队,前途一定是无限光明的。”

“堂叔,请您容我将话说完。”听到汪冠文的话,汪家齐立即回应道。

“好,你把话说完。”

“其二,小侄家里有身体羸弱的父亲和年少无知的妹妹。都说是‘家有二老,儿女不可远行’。堂叔大人,如果您遇到这样的情况,会离开自己的家而去远行吗?”

汪家齐的回答让汪冠文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把你的父亲和妹妹接到军中,如何?”一阵思索后,汪冠文回答道。

汪冠文的话让汪家齐陷入了两难。他低垂着头,思考着。可不管他怎么思考,如何绞尽脑汁,始终都无法寻找到最佳的答案。

“贤侄,我知道这个问题让你难以作出抉择。我不为难你,你回去跟令尊大人商量商量,明天上午给我一个回话。”看到汪家齐十分为难的表情,汪冠文拍了拍汪家齐的肩膀,说道。

“如果家齐不去,可否带着我去?”站在一旁的汪家期走了上来,问。

汪冠文用他猎鹰一般的双眼瞟了汪家期一眼,立即收起脸上的笑容,说道:“好好修炼修炼吧!”

讨了个没趣的汪家期,低着头立即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各位,我们都是公仪公的后代,勤奋好学、力求上进、知书达礼、勇于担当、敬老爱幼、扶贫济困,是我们汪氏家族的祖训,也是我们家族能够日益兴旺的根本。可是你们,还有那个自命不凡的超麟,都做到了吗?作为你们的长辈,我奉劝你们,好好向家齐学习!”

汪冠文一脸的严肃、声调极高的话语,让站在边上的家期、家伟低下了头。

“家齐,你的才气,你的品性,让我深感欣慰。来,我赏你五块现大洋。希望你戒骄戒躁,走好自己的人生路。”汪冠文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银元,数了数,然后拉住汪家齐的手,意欲将现大洋递到汪家齐的手中。

“堂叔大人,小侄受之有愧,实在不敢接受您的奖赏。”汪家齐将手缩了回去,几块现大洋散落在地上。

“受之无愧,怎么不敢收受?!接好!”汪冠文弯腰将现大洋捡起,再次拉起汪家齐的手,将现大洋硬生生地塞到了汪家齐的手中。

汪家齐像抓着烫手的山芋一样接过汪冠文塞到手中的现大洋,手不停地颤抖着。

“你们都回去吧!家齐,记得跟令尊大人好好商量商量,明天回我的话。”

“谢谢堂叔!”汪家齐给汪冠文行了礼,转身离开了汪冠文的家。

汪家期、汪家伟向汪冠文点了点头,跟随着汪家齐走出了汪冠文的家门。

 

 

十三

 

汪家齐他们前脚刚刚离开,汪冠环立即从上厅与中厅之间的屏风中走了出来,大踏步地来到汪冠文的面前。

“二哥,我实在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给家齐这个无名小辈奖赏那么多的钱!还有,您为什么要将我们家里收到的礼物和礼金,全都送出去!”汪冠环不顾胡耀宗和杨秋等几位外人在场,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听到汪冠环的质问,汪冠文笑了笑,说道:“小弟,你可知道,我们家里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汪冠文的问话让汪冠环一阵愕然。他们家是长兴村的大家族,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官有官,要权有权,几乎任何东西都不缺,二哥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汪冠环想不明白。

“我们家什么都不缺啊!”汪冠环思索良久,最后从他那张大大的嘴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小弟,你可知道,人活在世上究竟为的是什么?”见小弟不解,汪冠文又提醒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当大官、发大财啊!”汪冠环不假思索回答道。

听到小弟的回答,汪冠文摇了摇头,胡耀宗、杨秋等人也笑了笑。

几位兄长的表情,让汪冠环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人活在世上,难道不是为了当大官发大财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刚才说的话,难道不对吗?”汪冠环为自己的见解努力地进行着辩解。

汪冠文微笑着摇了摇头。

看到汪冠文在摇头,汪冠环的心里更加糊涂了。

“二哥,我实在是弄不明白了。我们家是全村独一无二的‘九子十老虎’,从父辈算下来,有三十二个男丁,算得上是人丁兴旺了吧?再看看我们兄弟九个,有当官的,有做生意的。再有,我们家在县城里有商号,在宝光圩有我们家的店铺,在村里,在村子之外的其它地方,还有大量的田地,虽然不能说是富可敌国,官拜三公,但也算是有钱有势之人了。在村里,我们家的男丁们站在禾坪上吼一声,整个村子都要摇三摇;站在孔桥上喊一声,孔桥都要抖三抖。敢问二哥,我们家究竟还缺什么呢?!”

汪冠环气呼呼地说了一通,说完,拿起茶杯,倒上茶,咕噜噜地喝了起来。

“小弟啊,我们家确实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从表面看,我们家似乎什么都不缺。但是,你可知道,一个人的一生为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钱财,为了权力吗?小弟,我告诉你,人活在世上,发财容易,做官也是短暂的。最难能可贵的,是立德、立言。只有立德、立言者,才能被世人所景仰,才能让世人永远铭记。你想想看,我们家做到了吗?你再仔细想一想,我们村的人又是怎么说我们家的呢?”汪冠文慢慢悠悠地说着自己想要说的话。

“二哥,村里人说,我们父子十人,个个都是一条凶猛的老虎。”

“他们说我们父子十人个个都是老虎,原因何在?”

“这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们父子十人一个个高大魁梧、力量无穷,没有一个是软蛋,没有一个是怂包!”

“就这么简单?”汪冠文反问了一句。

“就这么简单。”汪冠环非常肯定地回答。

“小弟啊,你之所以难以成大器,就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汪冠文顿了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继续说道:“村里人说我们父子十人是十条老虎,除了刚才你所说的原因之外,还有让我们蒙羞的意思。本来,我不想说这些,毕竟是我们家的家丑。都说是‘家丑不可外扬’,在胡大人、杨大人面前说我们的家丑,实在不是那么一回事啊!但敢于承认自身的不足,我认为,也不失为一种美德。两位大人,没错吧?”

“美德!美德!十分难得的好品德!”胡耀宗、杨秋两人竖起大拇指,点着头,连声说道。

“小弟啊,你可知道,老虎是会吃人的啊!村里的人将我们称之为老虎,其实是在骂我们啊!”说到这里,汪冠文低下头,双眼噙满了眼泪。

“二哥,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您看看,村里的那些穷人,有谁敢不尊重我们的?没有吧?!”汪冠环看到二哥落泪,赶忙说道。

“小弟啊,你发现了没有?今天来参加宴请的人,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这还不简单吗?说明他们尊重我们家的威严啊!”汪冠环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

“错了!这是对我们家的一种蔑视,同时也是他们无言的反抗!我们的宗亲给我们送了一块‘德行天下’的牌匾,这块牌匾,绝不是对我们的褒奖,而是一种讽刺,说好听一点,那是各位宗亲对我们的一种期望,一种鞭策。今天,我之所以要将礼物全部捐献出去,只留下‘德行天下’这块牌匾,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告诉我们长兴村的人,我们家的人从此不再是吸血鬼,也不再是守财奴,我们要以德服人,以德闯天下!”汪冠文侃侃而谈,坐在旁边的胡耀宗、杨秋一个个低下了头。

“二哥,您一直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您说说,为什么要给汪家齐这个无名小辈奖赏那么多的钱?不就是一幅字吗?!”汪冠环再一次说出了自己的不解。

当时,汪冠文拿出现大洋奖赏给汪家齐的时候,汪冠环听得真真切切,他恨不得立即走上前去阻止哥哥的举动。但汪冠环最终放弃了。他之所以最终选择放弃,是源于对哥哥无限的崇拜。

“小弟,你看看,他们四位都写了什么?”汪冠文将弟弟拉到桌子前,指着汪家齐等四位年轻人写好的书法作品,说道。

汪冠环看了一眼,嗡里嗡气地回应道:“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个习武之人,对舞文弄墨的事,从来就不感兴趣。”

是啊,汪冠文应该了解自己的弟弟,汪冠环生性贪玩、无心向学,虽然读了好几年书,但所学到的知识实在是少得可怜,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鉴赏书法作品的能力呢?

“都说是‘字如其人’。你看看这三幅字,处处溢满轻浮、狂妄、俗气。”汪冠文指着汪家期、汪家伟、汪超麟的作品,一脸轻蔑的表情。

“你再看看这幅作品,稳重、刚劲、内涵丰富、章法严谨,透过他的作品,可以看出作者的睿智、刚直而又不乏灵气。这样的年轻才俊,是我的部队中最缺乏的。如果能够为我所用,将是我这次回家省亲最大的收获。只可惜,他不为功名所动,于是,我就拿出五块现大洋作为奖励。”

“原来二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希望我的五块现大洋,能够砸昏这位青年才俊的头脑。但估计会难啊!”汪冠文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好一阵长吁短叹。

 

 

十四

 

怀揣着汪冠文硬生生塞到自己手中的那五块现大洋,汪家齐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午后的太阳依旧十分炎热,汪冠文家的那只大狼狗躲在斗门的阴凉处,将舌头伸得老长老长,鼻孔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汪家齐不敢多看一眼那只凶狠的大狼狗,更不敢靠近它。胆小的汪家齐走在汪家期、汪家伟的中间,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走出汪冠文家的斗门,汪家齐感受到了久违的清爽,他迈开步伐,超越了走在前面的汪家期。

“家齐,你得了这么丰厚的奖赏就想跑啊?!”汪家期一把揪住快步赶超了自己的汪家齐。

“家齐,撇开我们独享成果,可不是你的性格吧?堂叔给你的奖赏我们三个也是有功劳的!”汪家伟看见汪家期揪住汪家齐的衣袖,也赶了上来。

“是啊!如果没有我们三个的陪衬,怎么能突出你的优秀呢?现在倒好,红花开了,倒把我们这些绿叶给忘记了。不行!那五块现大洋我们几个都有份!”

“对!我们都有份!”

汪家期、汪家伟合力将汪家齐团团抱住,有力的大手伸进了汪家齐的衣袋里,努力搜寻着那五块现大洋。

“兄弟,这些钱我们不能用!绝对不能用啊!”汪家齐紧紧保护着那五块现大洋,嘴里不停地解释着。

“为什么不能用?这是堂叔心甘情愿给的,又不是偷来的,更不是抢来的。”说话间,汪家期那只像钳子一样的手,已经触摸到了汪家齐藏在衣袋里的现大洋。

汪家齐死死按住衣袋,嘴里不停地劝说:“兄弟,千万不要这样!这钱真的不能花!”

“花了这些赏钱,冠文堂叔能把我们怎么样?家齐,你不要拿出什么话来吓唬我!”汪家期回应着,那只像钳子一样的手,始终不愿离开刚刚触摸到的现大洋。

“如果将这些钱花了,我就要离开村子,成为堂叔部队上的人了。求求两位兄弟了!”不管汪家期、汪家伟是否相信,汪家齐照样极力解释着、哀求着。

“到部队不是更好吗?那可是吃俸禄的美差啊!”

“时局动荡,当兵人的命都别在裤腰带上,随时会被阎王爷拿去的。到那时,恐怕没有命去享受那些俸禄了!我死了,你们少了我这样一个兄弟不要紧,可我的爸爸,还有我的妹妹怎么活下去啊?!”

“真的有这么严重吗?”听到汪家齐的话,汪家期的手松了下来,正眼看着汪家齐。

汪家齐是汪家期、汪家伟的好兄弟,只要他们遇到了什么难处,都会找汪家齐商量,不管遇到的问题有多难,汪家齐总能帮助他们一一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汪家齐离开村子了,他们再遇到什么难题,找谁商量去?如果汪家齐离开村子了,皇见伯父,还有淑贞妹妹怎么办?汪家期无法想下去。

“冠文堂叔在奖赏我之前所说的话,你们难道都忘了么?”汪家齐问道。

“他不是要你去当他部队中的司书吗?司书的职位虽然不高,大小也是一个文职官员。文职官员不用扛枪打仗,美差啊!好歹都比你在家里做小本买卖强多了。你为什么要拒绝呢?”汪家伟回答。

“我上有羸弱的父亲,下有年幼的妹妹,又是家中的独子,你们说说,我能去吗?”汪家齐反问了一句。

“冠文叔不是说,可以将你的家人也带到部队里去吗?”听了汪家齐的话,汪家期慢慢松开了他钳子一般的手,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汪家齐,问道。

“冠文堂叔是这样说的啊。我搞不明白了,有这么好的条件,你为什么还要拒绝呢?”汪家伟接过汪家期的话题,说道。

“两位兄弟想过没有,部队是干什么的?”汪家齐反问了一句。

“扛枪打仗的。”汪家期、汪家伟脱口而出。

“这就对了。打仗必然会有牺牲。我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为了国家的利益,我可以挺身而出;为了民族的利益,我可以奉献自己的生命。但现在的局势,不值得我去做这样的牺牲啊!”汪家齐不由得发出了自己的慨叹。

听到汪家齐的话,汪家期、汪家伟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们眼睁睁看着不停叹息的汪家齐,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始终弄不明白,赏银与去部队究竟有什么联系啊?!”一阵沉默之后,汪家期突然又冒出了一句话。

“是啊!赏银是冠文堂叔对你那幅书法作品的一种奖赏;叫你去部队做司书,那是堂叔看中了你的才气!两者是风牛马不相及啊!”听到汪家期说话,汪家伟的思维又被激活了起来。他接过汪家期的话题,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两位兄弟,别闹了,你们可知道,我的一幅字能值这么多钱吗?一块现大洋都不值!可冠文堂叔为什么给了那么多?其中的潜台词,你们绝对是想不明白的。总之,这些钱我们不能用!回去后,我把钱交给家父,由他作出决断。好吗?”

汪家齐瞥了两位兄弟一眼,回应道。

汪家齐的话让汪家期、汪家伟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你们不要问那么多,也没有必要想那么多,我们赶紧回家吧!”汪家齐催促了一句,然后迈开大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还在云里雾里的汪家期、汪家伟不约而同地“唉”了一声,踏着有些沉重的步伐,紧紧地跟在了汪家齐的后面。

 

 

十五

 

吃过午饭早早回到家里的汪皇见,此时已铺开红纸,在餐桌上书写着“烂诗嫲”的结婚对联。刚刚高出桌面的小女儿汪淑贞,站在父亲的对面,认认真真地看着父亲写字。面积并不大的餐厅里已经摆放了好几副对联,在对联的映衬下,黯淡、简陋的餐厅显得生机勃勃、喜气洋洋。

“爸,淑贞,我回来了。”刚踏进门槛,汪家齐立即向父亲和妹妹打着招呼。

听见招呼声,汪皇见将毛笔放在了砚台上,摘下了眼镜,抬头看了看汪家齐,还有与汪家齐一同回来的汪家期、汪家伟。

“冠文将你们留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汪皇见问。

 “他让我们写字了。”汪家期回答。

“写字?就这么简单?”汪皇见似乎不敢相信,喜欢耍枪弄棒的汪冠文留下本族的几位年轻人只是为了写几个字。

“确实是让我们几位年轻人写写字。写得最好的,当然是家齐了。家齐为此还得到了五块现大洋的奖赏。”汪家伟将奖赏的事立即抖落出来。

“赏了五块现大洋?”汪皇见将眼睛瞪得大大的。

“没错,是五块现大洋。”汪家齐将赏银掏了出来,一字排开,放在了桌子上。

“齐古,冠文给你赏了那么多的钱,那他一定是提了什么附加条件吧?”汪皇见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现大洋,问道。

听到父亲的问话,汪家齐将汪冠文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

“那你有什么想法?”汪皇见立即反问了一句。

“孩儿还能有什么想法?不去从军,留在家里照顾您和年幼的妹妹。”汪家齐回答道。

“司书虽然不是什么官,但总比在家里做一个平民百姓强得多。况且,走出山沟沟,可以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对你今后的人生道路也是大有裨益的。我觉得,你还是去吧,家里的事情我会处理。”汪皇见慢条斯理地说道。

 “是啊,家齐兄弟,我觉得你还是跟随冠文堂叔去吧!留在家里有什么出色呢?!”汪家期听到汪皇见的话后立即补充道。

“我也赞同家齐兄弟去部队。都说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家齐是一位真正的好男儿,像他这样的好男儿,就不应该死守家里那一亩三分地!就应该出去闯荡闯荡!我相信,若干年之后,家齐兄弟一定能够衣锦还乡!堂叔,您说是吧?”汪家伟不甘示弱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家期、家伟两位贤侄说的话很有道理。前些年,因为家庭的变故,耽误了齐儿你的大好前程。现如今,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你应该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啊。”汪皇见看到儿子不言不语,劝说道。

听到父亲的话,汪家齐的两行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汪家齐清楚地知道,因为家庭的变故,尚未成年的自己不得不辍学了。自己的辍学,让父亲一直感到十分内疚。现如今,汪冠文向自己伸出了橄榄枝,这是自己人生道路的重要转折点。是去?还是不去?汪家齐难以作出抉择。

而作为父亲,汪皇见觉得,即使自己有一千种理由,一万个不愿意,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也是不可能阻拦的,毕竟孩子已长大成人了。

可是,现在的时局,家庭的现状,除了继续留在家里,还会有其他的选择吗?

真是一道两难的命题!

汪皇见望着自己的儿子,儿子看着自己的父亲,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餐厅里的空气似乎快要凝固了。

一阵沉默之后,汪家齐抹干了眼泪,说道:“爸爸,孩儿觉得,时下局势不稳,当兵究竟是为了谁,实在令人费解。既然如此,孩儿为什么要稀里糊涂地从军呢?作为父亲的您,又怎么会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去当一个糊涂兵呢?爸爸,您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儿子的话让汪皇见无言以对。

看到沉默的父亲,汪家齐朗声说道:“爸,您还犹豫什么?就这么定了,孩儿决不去当糊涂兵!”

“这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吗?”汪皇见反问一句。

“爸,您难道不了解儿子的性格吗?”

听到儿子的回答,汪皇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拉着儿子的手,开心地说道:“我就知道,我的儿子会这么想,也会这么做的。儿子,你已经长大了,懂得用自己的大脑去分析问题了,我为你的成长感到高兴!”

“可是,冠文堂叔那边该如何处理?”汪家齐怯生生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听到儿子的话,汪皇见拍了拍汪家齐的肩膀,朗声说道:“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冠文那边的工作我去做。他给你的赏钱,我也会妥善处理好的。我相信,冠文这小子还是会给我这张老脸的。”

说完,汪皇见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走到桌子前,重新拿起毛笔,在铺开的红纸上继续书写起来。

 

 

十六

 

“烂诗嫲”的家是一个大宅子。宅子大,办喜事要贴的对联也就多。斗方、大门、小门、上厅、中厅、下厅、柱子、洞房、厨房、巷道门等等地方都要贴上,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满堂红”。如此算来,大小对联一共有二十副。二十副对联,让汪皇见着着实实忙活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下山,村子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汪皇见这才将“烂诗嫲”的结婚对联全部写好。

对联写好后,汪皇见将墨迹已经干了的对联收拾好,又将三副墨迹未干的对联放到了桌子上。一切处理妥当后,便开始喂鸡、喂鸭、喂猪、喂狗,然后走进厨房烧火做饭。

正忙着,门外突然传来了洪钟般的叫喊声:“皇见老兄,在忙什么呢?”

听闻喊叫,汪皇见停下了活计,抬起头,借着昏暗的光,仔细打量着从门外走进来的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汪冠文和汪冠环兄弟俩。

“哎吆,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原来是冠文兄弟啊,欢迎!欢迎!本来呢,我是打算吃过晚饭后就去府上拜访您,好好跟您聊聊,想不到,您竟然过来了。来,坐!”汪皇见赶忙走出厨房,招呼着汪冠文,还不停地赔着不是。

“您是兄长,也是我们长兴村德高望重的人,小弟本该早点到府上拜会您,怎奈琐事缠身,难以抽出闲暇,实在抱歉,万望兄台大人海涵!”汪冠文双手抱拳,施礼道。

“冠文兄弟,都是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你们先坐一会儿,我给你们泡茶去。”汪皇见说着,转身走进了厨房。

“皇见兄,都是自家兄弟,您就不必客气了。况且胡大人和杨大人他们还在寒舍,我得马上回去陪他们。我这次登门造访,就是想跟您聊几句。时间有限,您就不必泡茶了!”汪冠文拉住转身意欲回到厨房的汪皇见,说道。

“过门都是客,更何况你们还是贵客、稀客呐!无论如何我都要给你们沏一壶茶的!我是普通人家,拿不出琼浆玉液来招待你们兄弟,但一杯清茶还是要喝的!冠文兄弟,你们先坐一会。”

说话间,汪皇见挣脱汪冠文的手,走进了厨房,来到水缸前,拿起木勺舀了一勺水,灌进瓦罐里,然后放到了灶膛。瓦罐里的水在柴火的燃烧下,很快发出了“吱吱吱”的响声。

“这不是那位敢在神坛上面撒尿的二虎吗?”

正当汪冠文站在厨房门口徘徊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老妇人的声音。声音有些沙哑,但特别响亮,像敲打一面破铜锣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显得相当刺耳。

听到这样的声音,汪冠文好一阵惊愕。他无法想象,有谁胆敢在这个时候去揭自己二十年前的短呢?

二十年前,汪冠文参加科举考试。赶考之前,父亲领着他来到了位于大榕树下的那个神坛,祈求神明能够保佑他在科举考试中顺利高中。这是村子里的学子们每次赶考之前必做的一件事。不知是神明保佑,还是长兴村的学子们个个都是读书的料,大凡去赶考的,都能够考出个好成绩来。

拜过神明之后,汪冠文踌躇满志地出发了。

可让汪冠文家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神明不灵了,汪冠文在科举考试中名落孙山之后。

科举考试的失败,汪冠文没有从自身去查找原因,而是将一切归咎于神明。怒火中烧的汪冠文走到神坛前,对着神像大骂了一通,还解开裤带,当着众人的在神坛上面撒了一泡尿。

汪冠文的行为,激起了村民的众怒。迫于压力,汪冠文连夜出走,一去就是快二十年。

时间,或许是抹掉记忆痕迹的最好办法。离家出走近二十年,汪冠文几乎已将发生在家乡的所有事情都给遗忘了,甚至连他在村子中所做的最出格的这件事也给忘掉了。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位满脸沧桑的老人在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就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自己心中的那块疤痕。

惊愕的表情,很快被愤怒所取代。怒火中烧的汪冠文,恨不得将眼前这位老人的嘴巴堵上,永远地堵上!

然而,变得越来越世故的汪冠文最终还是压住了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老人。

“不认识了?”老女人屁颠屁颠地走到汪冠文的面前,问。

汪冠文努力搜索着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可是,不管他如何搜索,就是无法搜寻到能够与眼前这位满脸沧桑的人相吻合的那一个。

汪冠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当大官发大财了,连我都不认识了!罢了!罢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老女人扯开她那破铜锣般的声音,讥讽道。

“六叔婆啊,吃饭了吗?”在厨房忙着煲水沏茶的汪皇见听到声音走了出来,满脸堆笑地招呼着仍在喋喋不休的这位老女人。

“吃了。中午就把晚上的饭给吃过了。”六叔婆回了一句。

“既然这样,那待会儿在我家里吃饭吧。你们聊,我给你们煲水泡茶去。”说着,汪皇见又走进了厨房。

“您是六叔婆?”汪冠文将眼睛睁得很大,一双大大的眼睛在这位老女人的身上游离。

六叔婆姓刘,汪镇海的老婆。汪镇海与汪冠文的爷爷汪镇山是同胞兄弟,在众兄弟中排行第六。

六叔婆是全村公认的大美人,结婚第三年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又过去了四年,也就是汪冠文在神坛上撒尿的那一年,六叔婆生下了第二个儿子。那时候的六叔婆虽然年过三十,但依旧风姿绰约,穿着也是相当讲究。十多二十年过去,六叔婆怎么会变得衣衫褴褛、满脸沧桑呢?虽说是“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但短短的不到二十年时间,岁月这把刀,怎么就把自己心目中的那个美的化身,刻出了如此深的刀痕呢?汪冠文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听说过冒充别人老婆的吗?”听到汪冠文的反问,六叔婆有些忿忿然。

“哥,她真的是六叔婆。”汪冠环附在汪冠文的耳边,说道。

“六叔婆,都怪侄孙眼拙,请您不要介意。”

汪冠文拉住六叔婆的手,端详着。一会儿,他收回紧握六叔婆的手,插进裤兜,摩挲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掏出一块现大洋。

 “六叔婆,我这次回来没有给您准备什么礼物,一点小钱,请您笑纳。”汪冠文将现大洋递到六叔婆手中,说道。

看到钱,六叔婆的眼睛立即有了光芒。她赶忙将汪冠文递到手中的钱装进裤兜,按了按,说道:“谢谢侄孙,谢谢侄孙!我就知道,我们家二虎是能够做大事的,也是最懂礼数的。”

一直坐在条凳上作壁上观的汪冠环看到眼前的一切,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从条凳上站了起来,走到六叔婆跟前。

“走开!不要影响我二哥谈正事!”

随着一声吆喝,汪冠环随即抓住六叔婆的手用力地往外拽拉着。

“小弟,你怎么能这样对待长辈呢?!”看到弟弟汪冠环如此无礼,汪冠文一声令喝。

“哥,她就是一颗扫帚星,谁看见她都会惹上晦气的!”汪冠环根本不听哥哥汪冠文的话,一个劲地将六叔婆拉到禾坪外。

将六叔婆拉出去后,汪冠环的嘴里仍在喋喋不休:“这个扫帚星不但害死了自己的老公,还将两个孩子也给害死了,像这样的衰货,就该装在猪笼里沉到蛇神潭去喂鱼!”

“六叔公死了?他的两个孩子也死了?”汪冠文睁大了眼睛,问道。

“死了,都死了,就剩下这个衰货!”汪冠环忿忿然地回答。

“六叔婆家里真的很惨,很惨啊!”听到说话声,刚刚从家里走出来的汪皇有摇摇头,不停地叹息着。

汪皇有是汪皇见的二弟,跟汪皇见一起从朝宗厦迁到了榕树围,他们一家借住在后厢房。

“他们是怎么死的?与六叔婆有什么关系吗?”汪冠文大惑不解。

“六叔公一直以来都是吸食鸦片的,又喜欢赌博。你知道,赌博的人,生活是没有规律的,再加上吸食鸦片,六叔公的身体那是每况愈下。在你离开家乡的第二年,六叔公死在了赌博场上。六叔公死后,六叔婆为了维持生计,起早贪黑地干活。在六叔婆的操持下,两个孩子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就在他们一家憧憬着美好生活的时候,两个孩子染上了天花,结果也是不治身亡,留下了六叔婆这么一个苦命的女人。冠文兄弟,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说说,六叔公他们的死,能怪六叔婆吗?”

汪皇有回答着汪冠文的问话,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听闻六叔婆家里的事,汪冠文摇了摇头,连声说道:“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这怎么能怪六叔婆呢?怪不得,怪不得啊!”

说完,汪冠文双手捂着脸面,低着头,呆呆地站在餐厅靠墙的位置上。

汪冠环似乎已经猜到了哥哥此时的心情,他停下了喋喋不休的辱骂,眼睛一直望着门外的禾坪,餐厅里所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他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看到汪冠文兄弟俩的神态,汪皇有知趣地坐到了条凳上,掏出旱烟,“吧啦吧啦”地吸起了闷烟。

三个大汉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窄窄的餐厅静得让人心慌。

 

 

十七

 

“各位兄弟,你们一个个表情凝重的样子,这是干嘛呢?”在厨房里煲水、泡茶的汪皇见将泡好的茶端了上来,看到一个个凝重的表情,问道。

没有回应,一个个像雕像一般。

“冠文兄弟是我们家的贵客,皇有,你怎么能对他的到来那么冷漠呢?”汪皇见给在座的各位倒着茶,嘴里说着自己弟弟的不是。

 “都是那个该死的老太婆惹的,今天真是晦气!”汪冠环接过汪皇见递到手中的茶,嘟囔着。

“六叔婆已经够惨的了,你少说几句,积点德,好不好?!”汪冠文看到汪冠环还在为六叔婆的事嘟囔,呵斥道。

听到二哥的话,汪冠环像一位受到了莫大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将盛满了茶的碗重重地放到桌子上,茶水飞溅了起来,弄得桌子上满是茶水。

“你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呢?!”汪冠文气呼呼地走到汪冠环的面前,用手指着汪冠环的脑门,怒吼道。

“息怒!息怒!有话好好说,干吗动怒呢?来,喝杯刚刚泡好的绿茶,解解乏,消消气。”

汪皇见赶忙将怒气冲冲的汪冠文按在了座位上,又给汪冠环的碗里添了些茶。

“风水过代,真是风水过代了!连做人的基本底线都没有了!”汪冠文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头不停地摇晃着。

“冠环兄弟年轻气盛,做哥哥的要多宽容宽容他。”汪皇见的二弟汪皇有给汪冠文的碗里添了些茶,劝说道。

“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这么不懂礼数!像这样的人,早晚是要吃大亏的!各位兄台,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汪冠文双手抱拳,弯下腰,向汪皇见,还有汪皇见的弟弟汪皇有赔礼道。

“都是自家兄弟,自家兄弟,不必拘礼。我们难得在一起,不谈烦心事,不谈烦心事。”汪皇见笑答。

“对,都是自家兄弟。”汪皇见的弟弟汪皇有附和着。

汪皇见的话,让汪冠文的脸上慢慢恢复了平静。

“皇见兄,您是我最为敬重的一位大哥,我们几位兄弟同样十分敬重您。明天我就要离开村子了,此去也是遥遥无期。在我离开村子的日子里,烦劳皇见兄替我好好管教管教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兄弟!皇见兄,拜托了!”说完,汪冠文站了起来,在汪皇见面前鞠躬作揖。

看到汪冠文鞠躬作揖,汪皇见赶忙站了起来,双手扶住汪冠文。

“使不得,使不得啊!冠文兄弟,你快快请坐!”汪皇见劝阻着汪冠文的鞠躬作揖。

“皇见兄,您是否答应小弟的请求?”在汪皇见的劝阻下,汪冠文停止了鞠躬作揖,但仍然站在汪皇见的面前。

“冠文兄弟,你的几个兄弟都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了,不是三岁小孩,你不必担心,更无须老朽操心。”汪皇见将汪冠文拉到座位上,回答道。

“皇见兄,我的几个兄弟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都知道,我的心里也十分清楚。我们都是同宗同族的人,日后,您这位做哥哥的,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他们。这是我的心里话。老兄,拜托了!”汪冠文拉着汪皇见的手,说道。

“冠文兄弟,你放心,只要用得着我的,我一定会尽全力的。”汪皇见一边说着,一边将汪冠文按在了座位上。

“有老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汪冠文坐到了条凳上,那只大手仍然不愿离开汪皇见那只显得有些干瘪的右手。

“没事的。冠文兄弟,你就放心吧!”汪皇见挣脱被汪冠文紧紧握着的手,微笑着说道。

“哦,我差点忘了,冠文兄弟,今天吃过午宴后,你将我们族内的几位年轻人留了下来,说是让他们各自写了一幅字,最后,你还给了犬子五块现大洋,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汪皇见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道。说完,将藏在内衣裤兜里的现大洋掏了出来,放在了桌面上。

“真是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啊!家齐贤侄虽然在学时间并不长,但他敏而好学,积极进取,青春年少已是族内青年中之翘楚,可喜可贺,值得褒奖啊!那五块现大洋,是我作为长辈给家齐贤侄的奖赏。”说到汪家齐,说到午宴后的事,汪冠文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努力追求进步,不断完善自我,是做人的基本准则,用不着给予奖赏。冠文兄弟,谢谢你的好意!钱,你还是收回去吧!”汪皇见将现大洋推到了汪冠文的面前。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是我当着几位年轻人的面,给予家齐贤侄的奖赏,如果我将钱收回去,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让村里人笑话吗?老兄,您不会让我成为出尔反尔的小人吧?”汪冠文将现大洋又推到了汪皇见的面前。

“大哥,既然冠文兄弟是诚心奖赏给家齐的,您就收下吧,不要为难冠文兄弟了。”汪皇有劝说着。

“是啊,大哥,您就不要为难冠文兄弟了。”不知什么时候,汪皇见的三弟弟汪皇纯走了过来,看到自己的哥哥在推着桌子上的现大洋,也跟着二哥劝说了一句。

“你们两个不要瞎掺和!家齐的几个字值得了那么多钱吗?奖赏太多了,我们不能要!冠文兄弟,你还是收回成命吧!算老朽求你了!”汪皇见白了两位弟弟一眼,将钱又推回给了汪冠文。

五块现大洋在汪皇见与汪冠文之间来回走了好几趟,最终在汪冠文面前停了下来。

“既然皇见兄不肯收下,那我只好将这些钱捐献给族内,以作蒸尝之资。”汪冠文站起身,将现大洋收起,装进裤兜,忿忿然离开了桌子。

汪冠文的举动让汪皇见的两个弟弟一阵愕然。

“冠文兄弟慢走,不送!”

看到汪冠文离开座位,汪皇见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汪冠文说道。说完,立即回到厨房准备晚餐。

“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家二哥就是看你们家可怜,才给你五块现大洋赏赐的,我呸!装什么清高!”看见哥哥离开,汪冠环丢下一句话,匆匆走出汪皇见的家门。

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汪皇见的两个弟弟四目相对,然后摇了摇头,各自回家去了。

刚刚还是热热闹闹的餐桌前立即恢复了平静。

 

 

十八

 

离开汪皇见的家,汪冠文像急行军一般朝自己的家里走去。

紧跟其后的汪冠环一路骂骂咧咧。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啊!不就是会写几个字,会认几个字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二哥好歹也是村里最大的军官!我们家的钱,可以将你一家压死!我们家的口水,可以将你一家人淹死!我呸!”

汪冠环越骂越凶,他的骂声引得晚归路人的驻足。

“谁惹小虎生气了?”有人私下议论。

“少管闲事,莫谈是非。”听到议论,胆小怕事的汪琼珍摆摆手,轻声劝说着。

看到路人,汪冠环的情绪更为高涨了,骂声也提高了好几度。

“还说是读书人呐,一点礼貌都没有!读书人又怎么啦?你有钱吗?有权吗?没有!一样都没有!老婆死了,连续弦的钱都拿不出来!儿子都牛高马大了,还娶不到老婆,你算什么东西?!我呸!”

汪冠环像一位泼妇,一路走,一路骂,直到回到自己的家门。

骂了一路的汪冠环仍然不解恨,回到家里依旧喋喋不休。

“哥,您这是自取其辱!一个没有房子、没有田地的穷人,值得您屈尊上门吗?一个只有读过两年私塾的懵懂青年,值得您如此器重吗?”

“别说了!”坐在躺椅上双目紧闭的汪冠文站了起来,吼道。

汪冠文的吼声,让在座的人全都吓了一跳。汪冠环的老婆,汪冠环的其他几位兄长、嫂子,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看着汪冠文,整个客厅的气氛显得十分凝重。

“冠文这次回来,是我们家近二十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高兴的时候,就应该谈论高兴的话题,何必谈论那些不高兴的事呢?”大哥汪冠杰看到一个个表情凝重的样子,提议道。

“对,我们不谈那些令人烦心的事。”老三汪冠群附和道。

大哥汪冠杰和三弟汪冠群的话,让汪冠文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以十分沉重的语调说道:

“各位兄弟,我在外面十多二十年,历经磨难,感受到了人间冷暖,也开阔了自己的视野,拓展了自己的眼界。同时,对我们家的未来也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要想长盛不衰,关键要有知识,要有智慧,要有人格,要有家风。我们家虽然有钱有官,有田有地,人丁也不少,但我们家缺乏家风,缺乏智慧,缺乏读书人。都说是‘富不过三代’,原因何在?你们都想过吗?”

兄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回答。

“刚才我见到了六叔婆,在我的记忆中,六叔婆是全村公认的大美人。当年,外貌并不俊朗,甚至可以说是比较丑陋的六叔公,为什么能够将六叔婆娶回家?还不是因为我们家有钱吗?可是现在怎么样?只有十多二十年的光景,六叔公家里的钱财就被败光了,原本还算兴旺的人丁也枯萎了,只剩下六叔婆这么一个孤老婆子。你们应该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汪冠文的话音刚落,汪冠环立即回答:“还不是因为娶了那个扫帚星吗?!”

“是啊,六叔婆就是一颗扫帚星。她不但克死了自己的老公,还克死了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家里来了一颗扫帚星,六叔公的家里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三弟汪冠群接过话题说道。

“你们都错了!六叔婆不是什么扫帚星!六叔公一家的衰败,不能赖在六叔婆身上,完全是因为六叔公自己!如果六叔公是一个有责任心、有爱心的人,那么,他就会去爱自己的亲人,爱自己的朋友,爱自己的事业,就会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家人负责,为自己身边的人负责!六叔公吸食鸦片,喜欢赌博,就是缺乏爱心和责任心的表现!我认为,是鸦片毁了六叔公,是赌博让六叔公倾家荡产,是六叔公害了六叔婆!六叔公才是罪魁祸首,六叔婆是值得我们同情的一个人!” 

汪冠文侃侃而谈,他从六叔婆的遭遇,谈到了他们家的现状和未来。

“就目前而言,我们家可以说是村里的第一家族,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但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家极有可能会步六叔公的后尘,成为没有房产、没有后代、没有钱、没有权的‘四无’家族。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我已经预感到了家里潜在的危机!”

“我们家潜在着危机?”汪冠杰和他的几个弟弟一个个睁大眼睛,满腹疑惑地问道。

“不错!如果说严重一点,简直是危机四伏!”汪冠文十分肯定地回答。

“我们家一切都好好的啊!二哥,您不会是太过言重了吧?”三弟汪冠群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是啊,二哥,您看看,我们家多么兴旺啊!怎么可能是危机四伏呢?如此兴旺的家族,又怎么可能破败下去呢?”汪冠环附和道。

“各位兄弟,这绝非言重,也绝非危言耸听。我问问你们,我算不算村里最大的军官?算不算村里的名人?”听到兄弟的诘问,汪冠文脸颊涨得通红,他本想狠狠地发一通猛火,可最终觉得,即使发再大的火,似乎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口水,这才轻声地反问了一句。

 “那还用说吗?您当然是村里最大的军官了!也是村里最有名气的人!”汪冠环立即回应道。

“那衮腾叔公算不算村里的名人呢?”汪冠文继续问道。

“当然算。”兄弟们回应。

“是我的官大,还是他的官大?”

“衮腾叔公那是什么官啊!他只不过是县衙里的一个小吏,怎么可以跟二哥您相比呢?”汪冠环回答着汪冠文的问话,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衮腾叔公不算官,家里也不算富有,他在世的时候每次回来,村里的人都要去探望他,不管贫穷与富有,无论尊贵与卑贱。可是我这次回来,没有一个村里人主动上门的,这是为何啊?”汪冠文反问道。

“今天上午不是来了很多宗亲,大家热热闹闹的吗?”三弟汪冠群回应。

“是啊,不仅村里的宗亲来了,周围十里八乡的绅士们都来了,连胡大人、杨老爷他们都来了。”汪冠环接过话题说道。

“宗亲是被请的,十里八乡的绅士是冲着我这个团长来的。”汪冠文面色凝重地说了一句。

汪冠文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是啊,汪冠文是在昨天中午前回来的,骑着大马,领着卫兵,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回来,村里人不可能不知道回来的人究竟是谁,但一个下午就是没有一位乡亲前来看望已经有十多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汪冠文。为此,在外历练了多年的汪冠文,似乎看到了其中的问题。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提出了宴请宗亲的建议,并突发奇想搞了一次青年书法现场表演。

在午宴中,细心的汪冠文发现,前来赴宴的宗亲一个个诚惶诚恐,全然不像同宗同族的兄弟伯叔。

午宴结束后,他们一个个借故匆匆离开宴席回去了,只留下了四位年轻人。

傍晚时分,汪冠文在汪冠环的陪同下,来到了汪皇见的家。汪皇见是全村最有威望的一位长者,也是最讲究礼数的一个人。可是,当汪冠文兄弟俩来到他家的时候,汪皇见以煮水泡茶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汪冠文兄弟撂在了一边,还将奖励给汪家齐的五块现大洋硬生生地退还给了汪冠文。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让汪冠文的心情跌入了深谷,也感受到了家中几个兄弟面临的危机。他要给自己兄弟一个警醒!

“各位兄弟,这次回家省亲,让我感触良多,也让我丢尽了脸面。一个人要想在社会立足,不是靠金钱,也不是靠地位,更不是靠拳头,而是要靠人格的魅力,要靠知识的力量。靠金钱,靠地位,靠武力,或许可以在特定的时候降服别人,但绝对不可能俘获人心!都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一个冤家,就多一份危机;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康庄大道。人,如果有了广阔的人脉,那他的人生路,就会越走越宽阔,他的明天也会是越来越美好。但你们几位呢?依仗自己家大业大,依仗自己有钱,仗着我在部队是个当官的,于是变得目中无人、胡作非为,最终成为了孤家寡人。没有朋友的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样下去会相当危险吗?!”说着说着汪冠文竟然流下了眼泪,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

看到汪冠文痛苦的表情,在场的所有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话不敢讲,大气不敢出,客厅里的气氛几乎达到了冰点。

“各位兄弟,明天我就要回部队去了,在这里,我想跟大家再说几句话。一是希望各位兄弟,能够好好理解我刚才跟你们所说的那些话,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千万不要做有违祖训,有违道德的事;二是将皇见兄退回来的钱,还有今天收受的礼金,全部捐献出去。皇见兄退回来的那五块现大洋,就以家齐贤侄的名义捐,毕竟这是我奖赏给家齐贤侄的钱,以他的名义捐,既是对我所说的话有一个交代,也是对家齐贤侄的一种肯定;三是将今天收受的绫罗绸缎,分送给村里那些急需救助的人;四是降低我们家的佃租;五是我那部分田地所收到的佃租,全部捐献给村里的私塾,让村里的小孩子人人都享有上学的机会。我说的话,你们都听明白了吗?”汪冠文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向兄弟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到汪冠文的话,兄弟们一个个露出惊讶的表情。一阵惊讶之后,他们又纷纷点头,一个个回答道:“都听明白了。”

夜幕降临,汪冠文宽大的客厅里亮起了灯,八张餐桌已经上菜,晚宴开始。

餐桌上没有多少谈论的话题,也没有准备酒水,大家默默地吃着午宴中剩下的菜肴。

吃过晚饭,汪冠文早早地上床睡觉。热闹了一天的汪冠文一家恢复了往日里的宁静。

 

 

十九

 

汪家齐是在汪冠文兄弟俩走了之后才回到家里的。在汪冠文家里吃过午饭,写完一幅《回乡偶书》,很不情愿地领到汪冠文给的五块现大洋奖赏之后,汪家齐这才拿起锄头去地里给黄豆苗松土的。松完土后,他又到山上捡了些柴火。回到家里的时候,屋里到了掌灯的时候了。

“齐儿,回来了?一定累了吧?”汪家齐将捡回来的柴火放到屋檐下,刚刚走进屋里,已经做好饭、坐等着汪家齐回来的汪皇见心疼地问道。

“不累。”汪家齐擦了一把汗,回答道。

“傍晚时分,冠文和他的弟弟冠环,来我们家了。”汪皇见说道。

“是吗?现大洋都还给他了吗?”汪家齐问。

“都还给他了。”

“他没有再提要我去部队任职的事了?”

“他是被我气走的,哪敢提你的事呢?!”

“老爸就是不一样,连老虎的屁股都敢摸。”

“少贫嘴!我们吃饭!”

他们刚刚吃饭,屋外便传来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声音:“皇见老兄,吃饭了吗?”

汪皇见没有抬头往外看,就已经知道这声音是“烂诗嫲”的,但与先前听到的声音有所不同。究竟有什么不同,汪皇见也一时难以说得清楚。

听到喊叫声,汪皇见放下饭碗,顺手将放在餐桌旁边的对联拿了出来。

“阿诗古,你的结婚对联我已经帮你写好了,你拿回去吧。”汪皇见将拿在手中的对联交到刚刚踏进家门的“烂诗嫲”手中,说道。

“烂诗嫲”并没有去接已经递到手中的对联。

“烂诗嫲”的举动让汪皇见深感诧异。他借助昏暗的灯光,打量了“烂诗嫲”一眼。此时的“烂诗嫲”愁容满面。

“就要结婚了,怎么会那么不高兴呢?”汪皇见问。

“老兄,我这婚恐怕结不成了。”“烂诗嫲”一声哀叹。

“什么?结不成了?不是已经下了聘金,择好吉日了吗?怎么会结不成了呢?”汪皇见大惑不解。

听到汪皇见的问话,“烂诗嫲”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究竟是怎么啦?哭,能够解决问题吗?!”汪皇见将拿在手中的对联放到汪家齐坐的那张条凳上,拉起“烂诗嫲”的手,问道。

“烂诗嫲”依旧在哭,哭声越来越大。

哭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汪家齐的二叔、三叔、二婶、三婶,还有汪自多、汪自生、汪伟云、汪翰宾等等都围拢了过来。

“‘烂诗嫲’,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哭呢?我们家皇见兄弟招你了?惹你了?”汪自生叼着一根自己手工制作的旱烟,气呼呼地走到“烂诗嫲”面前,呵斥道。

“都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阿诗古如此伤心,必定有切肤之痛,难言之苦,自生兄弟,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听到汪自生的呵斥,汪皇见赶忙制止道。

“阿诗叔一定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就让他好好说说吧!”汪家齐放下碗筷走了出来,看到“烂诗嫲”的神态,说道。

“‘烂诗嫲’除了赌博输了,还能有什么难言之苦呢?!”汪伟云冷眼看了一下痛哭流涕的“烂诗嫲”,从鼻腔里喷出了一句话。

汪自生、汪伟云带刺的话,让“烂诗嫲”哭得越发伤心起来。

“有话就讲,有屁就放!‘烂诗嫲’,你没看见皇见兄弟一家还在吃饭吗?!”少言寡语的汪自多吆喝道。

“各位,你们都回去吧。阿诗古,有话你慢慢说,不急。”汪皇见向前来看热闹的人挥了挥手,示意大家离开。

听到汪皇见的话,汪自多等人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偏不走,我倒要看看,‘烂诗嫲’这个不争气的孬种,到底想拉什么屎!”听到汪皇见的话,原本站着的汪自生像示威一样坐到了凳子上,两眼看着仍然在哭泣的“烂诗嫲”。

“自生,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既然皇见兄弟都发话了,你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呢?!走吧!”汪伟云看见汪自生不愿离去,又转了回来,气呼呼地拉起汪自生的手,说道。

“要走,你走!我是不会离开的!”汪自生挣脱汪伟云的手,吼道。吼完,他又坐回到原来的板凳上。

汪伟云摇了摇头,十分不快地离开了汪皇见的家。

“阿诗古,你遇到什么难处了?”趁着大家离去,汪皇见走到厨房,拿起碗,倒了一碗开水,递到“烂诗嫲”的跟前,轻声问道。

或许是哭累了,又或是人少了,“烂诗嫲”止住了哭声,吞吞吐吐地说出了遇到的难处。

今天下午,喜欢赌博的“烂诗嫲”瞒着家人,偷偷跑到宝光圩,然后在麻将桌上厮杀了一个下午。本想着在麻将桌上狠狠赚一笔钱的他,结果血本全无,连准备结婚的时候用来包红包的钱都给输光了。

腰包了已经没有一个子儿的“烂诗嫲”,实在不敢面对家人。痛苦不堪的他,首先走想到了死,但又觉得愧对即将过门的媳妇,更感觉愧对拉扯自己长大成人的老母亲。

“烂诗嫲”的父母养育了六个小孩,前面五个都是女孩,“烂诗嫲”是独子。或许是受五个姐姐的影响,让男儿身的“烂诗嫲”学得了一口娘娘腔。

小时候的“烂诗嫲”是十分幸福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先满足他;有什么好玩的,也是先满足他。可在他九岁那一年,他的父亲不幸病逝。父亲病逝后,是母亲含辛茹苦将他们六个姐弟抚养成人的。现如今,他的五个姐姐已嫁人,只留下他与年过六旬的母亲相依为命。

 “‘烂诗嫲’,你也好意思来找皇见兄弟!你看看,家齐没日没夜地干活,皇见兄弟一家为了节省几个钱,一个铜板都恨不得掰开两个用;你再睁开眼睛看看,皇见兄弟一家吃的是什么?!”汪自生用手指点着“烂诗嫲”的额头,怒气冲冲地骂道。

“两位大哥,我知道错了!今后,我再也不会去赌博了!”“烂诗嫲”说着,转身走进汪皇见的厨房,拿起菜刀。

“阿诗古,你这是干嘛!快把菜刀放下!”看见“烂诗嫲”拿起菜刀,汪皇见似乎预料到了什么,赶忙喝令。

“因为赌博,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今天,我要将这只手剁下来,从此再也不去赌博了!”“烂诗嫲”将菜刀高高举起,说道。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烂诗嫲”挥起菜刀的那一瞬间,一直站在旁边的汪家齐高高扬起右手,使劲往“烂诗嫲”的手上砸去,只听得“叮当”一声,“烂诗嫲”手中的菜刀掉落在了地板上。

“思想问题不解决,剁了手又有什么用?!”汪家齐弯腰捡起菜刀,说道。声音不大,但却让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阿诗古,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悲伤、再后悔都没有用了。这次娶亲还缺多少钱,我帮你解决。但有个前提,那就是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要沾赌了。可以做到吗?”汪皇见拍了拍“烂诗嫲”的肩膀,说道。

听到汪家齐父子的话,“烂诗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丧着脸,说道:“如果再继续去赌博,我还是人吗?!”

“起来!从今往后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汪皇见喝令了一句,顺手将跪在地上的“烂诗嫲”扶起。

被汪皇见扶了起来的“烂诗嫲”坐到了条凳上。他低着头,像一位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抬眼看一下现场的任何人。

汪皇见走进房间,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些钱。

“阿诗古,这是给你的。钱不多,但应该可以应结婚之急。”汪皇见将钱袋子递到“烂诗嫲”手中,说道。

“烂诗嫲”用一双颤抖的手接过钱袋,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二字。

“阿诗叔,都是自己人,‘谢谢’二字就不要再说了。您回去吧!”

听到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侄子说着这样的话,“烂诗嫲”双颊绯红,低着头走出了汪家齐的家。

 

 

二十

 

“烂诗嫲”走了,汪皇见的家里又恢复了平静。但汪皇见的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此时的他想得很多,他在思考着该如何评价汪冠文,也在思考着将钱拿给“烂诗嫲”究竟是对还是错。

汪皇见是看着汪冠文长大的,他非常清楚汪冠文的秉性。可时隔多年后,汪冠文似乎变了一个人。是真的变了?还是装出来的?汪皇见猜不着,更看不透。

“烂诗嫲”是一位赌徒,昨天,他来到汪皇见家里,求汪皇见书写结婚对联,汪皇见就曾告诫“烂诗嫲”要戒掉赌博恶习。可不到一天,他又恶习不改,而且竟然在家里人都忙着给他筹备婚礼的时候,独自跑到外面去赌博,还输了个精光。这一次将钱拿给他,他还会继续去赌吗?如果他将这些钱作为赌资继续去赌,那自己不是成了给赌徒提供赌资的帮凶了吗?

汪皇见想得很多,越想心里越乱,心里越乱,越难以入眠,直到天亮也无法安睡。

与汪皇见一样无法入眠的,还有汪冠文。

全无睡意的汪冠文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他的那身戎装,一番洗漱之后,独自坐在客厅里不停地抽着闷烟,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天要放亮了,汪冠文叫醒了随行的士兵,还有前来做客的胡大人和杨老爷。简单的早餐之后,他便骑着那匹枣红大马,领着一帮士兵,离开了长兴村。

送别了兄弟和客人,汪冠杰领着七个弟弟回到了客厅。

“各位弟弟,冠文这次回来,让我们整个家族长了脸面,但也给我们在家的几位兄弟出了一道难题啊!”

大哥汪冠杰走进客厅,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把铜制水烟筒,抓起一小撮黄灿灿的烟丝,揉了揉,塞进水烟筒的烟嘴里,掏出一根火柴,擦出火苗,将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踱着方步,慢慢悠悠地说道。

“二哥给我们出难题了吗?”老三汪冠群反问道。

“三哥啊,说你没脑子,那是一点都没错!昨天,我们家共同出钱为二哥接风洗尘,胡耀宗等等一些社会名流来了,也都送来了厚礼,我估摸着这次设宴可以大捞一把,但没成想,二哥在宴席上却说,要将收受的礼金、礼物全部捐献出去,只留下那块不值钱的匾。你说说,二哥是不是给我们兄弟几个出了一道难题呢?”汪冠环气嘟嘟地说。

“按二哥说的去办不就得了,这有何难呢?”汪冠群不紧不慢地回应了一句。

汪冠群的话一出,立即引来了其他几位兄弟的白眼。

“三弟,你可知道,昨天收的礼金可以买多少地吗?”汪冠杰冷冷地问。

“三哥,你知道昨天收的绫罗绸缎,可以做多少衣服吗?”汪冠环接着说了一句,语气跟汪冠杰的说话高度一致。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家已经有大量的良田,已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要那么多的钱财干吗呢?”汪冠群低声回应着。

“俗话说‘嫌钱嫌谷多遭雷劈’。三哥,你难道不怕遭雷劈吗?你不怕,我们可是很怕啊!”汪冠环走到汪冠群的跟前,做出一副十分害怕的怪模样。

“各位兄弟,我觉得,二弟要我们将礼金、礼物捐献出去,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依我看,我们是不是可以作一些变通呢?”大哥汪冠杰沉思良久后开口说道。

“怎么变通?”听到大哥说可以变通执行汪冠文的吩咐,汪冠环立即跳了起来,问道。

“我觉得吧,我们可以用礼金和二弟赏给汪家齐的那五块现大洋买下田地,然后,将这些田地再出租出去,再将所收取的佃租,每年捐献一部分以作我们家族的蒸尝。这样,田地的权属仍然是我们的,二弟说过的话也得到了兑现。另外,那些绫罗绸缎只分发给我们公仪公的子孙,也是象征性地拿出一部分,反正大家根本不知道我们家究竟收到了多少礼金、礼物。各位,你们的意见如何?”汪冠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哥就是大哥,想什么,做什么,都比我们强。听大哥的!”听闻大哥的话,汪冠环将双手高高扬起,使劲地鼓着掌,大声地回应着,那形态俨然像一个得到奖赏的小孩子。

“赏给家齐的那五块现大洋,二哥已经明确表示,必须以家齐的名义捐献出去。大哥,你这样做,家齐的名该怎么出啊?”汪冠群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说你呆,一点都没错!我们为什么要给家齐出名?本来那五块现大洋是我们二哥奖赏给他的,是那个倔强的老夫子把它退还给了二哥。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这钱已经不属于家齐,而是属于我们的二哥了。既然这钱已经不属于家齐了,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的热脸贴在那个犟老头子的冷屁股上呢?为什么要让家齐出这个名呢?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啊?”汪冠环大声驳斥着他的三哥汪冠群。

汪冠杰兄弟围绕汪冠文交办的事情,展开了一场口水战,他们似乎谁都不服谁。

“二弟自有二弟的道理,三弟也有三弟的见解,我们兄弟几个争来争去,只会伤了和气。我提一个折中的办法,看看大家是否同意。”汪冠杰说道。

“什么办法?”听到大哥的话,几个弟弟停止了争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等待着汪冠杰的说话。

“我觉得吧,我们可以将一小部分礼金捐献出去,然后将剩余的礼金拿去卖田地。不知大家是否同意我的看法。”大哥汪冠杰提出了自己的另一个设想。

“这个办法好!反正村里的人根本无从知道我们家究竟收了多少礼金。”汪冠环第一个表示赞同。

“我觉得这个想法可行。大哥就是大哥,想事做事就是比我们老道。”

“可人在做,天在看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几位兄弟都在夸大哥的想法,而坐在一旁的汪冠群一句话都不说。大家说完了,闹够了,汪冠群这才站了起来,气呼呼地撂下一句话,然后忿忿然离开了客厅。

汪冠群的忿然离开,让汪冠杰及其他几个弟弟全都傻了眼。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宽敞的客厅里一片宁静。

 

 

 

二十一

 

有了汪皇见的支持,“烂诗嫲”的婚礼在汪冠文离开村子的第二天,也就是农历八月十八日这一天如期举行。

客家人的婚礼是很讲究的。新郎要按时辰去接新娘,也就是“接亲”,或者叫“迎亲”。接新娘的时候,要带一个小男孩去,这叫“压轿”。接亲的时候,新郎的身上是不能带钥匙、指甲剪等“铁器”的。

接亲多在女孩子出嫁前一天的日间进行,且一般都是在午饭之后从男方家里出发。因此,在接亲当天的午饭之前,男方要备好猪肉、公鸡、鱿鱼、腐竹、娘酒、香烛、喜炮等等。猪肉的多少,须根据男女双方商定的情况而定,但必须有猪头、猪腰、猪尾、内脏,客家人称之为“全猪”。一切准备妥当后,接亲队伍在鞭炮声中出发。

女方家的人会安排人手静待接亲队伍的到来。当看到接亲队伍到来后,他们会将女方家的大门迅速关闭。这时,接亲的人要连放三次鞭炮,接过蜡烛火种,女方家的人这才开门恭迎。

将接亲的人迎进来之后,女方要备办酒宴款待接亲者,谓之“无块席”。在“无块席”上,婿郎、陪客只能稍微动筷,不可多吃。

出嫁之前,娘家人要给新娘“割面”。所谓“割面”,就是用红丝线将新娘脸部的一些汗毛拔掉。“割面”又称“革面”,就是希望新娘子告别昨天,在新的家庭里开启崭新的生活。

从“割面”开始,新娘就要开始哭嫁。哭得越伤心,说明对娘家愈加眷恋。

出嫁当日,新娘不能吃娘家的饭,表示不吃两家饭,是从一而终的意思。

吃过早餐之后,新娘就要走出家门了。从走出家门到上轿这一段路程,新娘绝对不能回头看。上轿之前,新娘的兄弟姐妹要进行“抽姊妹带”的典礼,同时还要给新娘的衣服别上缝衣针。缝衣针在客家话中叫“利器”,与“利是”谐音,取吉祥之意。做母亲的,会让女儿反穿亵服,据说这是表示新娘子忠诚于爱情,毫不“反骨”之意。

新娘到了婆家后,必须由有品德、多子女的妇女扶着新娘走下轿子,叫做“牵新娘”。

经由大门时,新娘子还须跨过燃烧的秆火避邪。假如这时新娘子已是有孕在身,还要叫人扛着一架梯子跟随,这叫“时来运来,娶个老婆带梯(在客家话中‘梯’与‘胎’同音)来”。

迎回新娘的时候,公公婆婆要回避,等星星亮了或第二天才可以相见。

喜宴上,新娘最大。因此,宴席上的鸡头是不能吃的,由于那是“凤头”。

新娘的嫁奁也很讲究,里面一定会有两条甘蔗,表示双双对对、甜甜美蜜。

新娘子的嫁妆因人而异。“烂诗嫲”老婆的娘家是镇上的大户,给的嫁妆自然与众不同。除了被褥、蚊帐、鞋袜、衣裳、橱柜等等一些普通嫁妆之外,还给了一份五亩良田的地契。

“烂诗嫲”的新娘子是坐着大轿来的。到了“烂诗嫲”家的时候,正好是入门的好时辰。此时,新娘子用脚踢了踢轿门,抬轿的人便将轿子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烂诗嫲”家的大门前。

轿子刚刚放下,“烂诗嫲”的婶娘、生养了五个男孩两个女孩、被村子里的人认为最有福气的陈氏赶忙走到轿子前,将新娘子牵了出来,然后过火堆、进大门、拜堂、认亲戚、撒喜糖、分发红鸡蛋……

迎接新娘的仪式结束后,大门外传来三声震耳欲聋的礼炮。

随着三声礼炮的炸响,参加喜宴的客人按照亲疏、辈分、男女,纷纷入席,喜宴开始。

按照长兴村的规矩,第一道菜上的是酿豆腐,然后是大锅焖猪肉。上大锅焖猪肉之前,必须燃放鞭炮。听到鞭炮声,客人知道,猪肉要上桌了,也知道主家要来敬酒了。

按照长兴村人的习俗,新郎、新娘向各位宾客敬酒一般是由父亲引领的。 “烂诗嫲”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敬酒只能是“烂诗嫲”领着新娘去了。

 “烂诗嫲”的老婆容貌俊俏,只是腿脚有些瘸,走起路来像风吹的杨柳,摇摇晃晃的。“烂诗嫲”一手牵着腿脚有些不便的新娘,一手提着锡做的酒壶,笑容满面地走到客厅,给各位亲戚朋友敬酒。

敬酒从主席位开始,然后一席一席地往下敬。

“烂诗嫲”一边给各位客人添酒,一边向新娘子介绍着客人。

客人并不多,不费多少工夫就把所有的客人都敬了一遍。可敬遍了所有的客人,“烂诗嫲”始终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那一个。

“烂诗嫲”领着新娘子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一种莫名的惆怅爬上了他的脸。

 

 

二十二

 

在婚宴上,“烂诗嫲”要找的重要客人不是舅公,也不是舅舅,而是他心目中最为敬重的人——汪皇见。

不请不贺,是长兴村人沿袭了数百年的规矩。“烂诗嫲”是真心请了汪皇见的,汪皇见也托人送来了厚厚的礼物,可汪皇见为什么没有赴宴呢?“烂诗嫲”想立即跑到汪皇见家里去问个明白,但婚礼还没有结束,他不敢贸然离开刚刚过门的新娘子。

客家人的婚礼是从说媒开始,一直到“过三朝”才算结束。婚宴则是从迎亲开始,直到 “过三朝”。

按照客家人的习俗,新娘子结婚后两天不出门,称“守洞房”。第三天,新娘子的兄弟会过来将新娘子接回娘家,这就叫“过三朝”。

好不容易等到“过三朝”了,“烂诗嫲”这才有空去问问汪皇见。

“皇见大哥,您为什么没有参加小弟的婚宴?是小弟在什么地方得罪您了吗?如果小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您,您可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打小弟一顿。”“烂诗嫲”手提着客家人用来装东西的“箩格”,来到汪皇见的家。“箩格”还没有放下,“烂诗嫲”便心急火燎地问汪皇见。

“阿诗古,有话慢慢说。来,坐!这几天你一定累了,我先给你泡壶茶,解解乏。”汪皇见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走进厨房,煲水、拿茶壶、拿茶叶。

“烂诗嫲”提着“箩格”跟了进去,然后将“箩格”放在了汪皇见家的灶台上。

“皇见大哥,小弟家里穷,对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是一块猪肉,一瓶客家娘酒,请您笑纳!”“烂诗嫲”将“箩格”里的东西拿出,说道。

“阿诗古,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呢?我不参加你的婚宴,是因为你的婚宴只是宴请小范围的族人,简朴办婚宴,我支持!既然支持你简朴办婚宴,我又何必去凑热闹、做出尔反尔的事呢?”

汪皇见用木勺舀了一勺水,倒进一只陶制的茶煲里,一边说着,一边将茶煲放到灶膛前那个用两块砖头垒起来的简易炉灶里,抓起一把柴草,放进简易的炉灶,擦亮火柴,点燃了柴草。

“烂诗嫲”在旁边站着,不言不语,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阿诗古,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头脑灵活,讲义气,愿意结交朋友。广交朋友,本没有错。都说是‘多一个朋友,人生就多了一条路’,对吧?但交朋友需要交好的朋友。如果交的朋友是没有正义、缺乏礼义廉耻的,像这样的朋友指给你的路,就有可能是歧途,甚至是一条不归路。你前些时候不是交了一些赌友吗?结果怎样?你自己最清楚。”说着,汪皇见往炉灶里又加了一把柴草。在柴火的作用下,陶制的茶煲发出了“吱吱吱”的响声。

“皇见大哥,我知道自己错了。从现在开始,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站在一旁的“烂诗嫲”像书童站在先生身旁接受训诫一样,低着头。

“阿诗古,自古都说‘抱道不曲,拥书自强’。人啊,只有掌握了做人做事的道理,你才不会走弯路;人只有努力读书,不断地从书本中汲取知识的养分,才会一天天变得强大起来。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在往后的日子里,你一定要慎交友、勤学习,不断加强自身的修养,努力掌握做人做事的道理。阿诗古,我相信,你会这样做的,也是一定能够做好的。”

汪皇见一边跟“烂诗嫲”说着话,一边将烧开的水提起,倒进已经放了茶叶的茶壶,一股茶香扑鼻而来,溢满窄窄的厨房。

“皇见大哥,因为赌博,我输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输掉了人格,输掉了亲情。如果小弟我再不醒悟,那还算得上是人吗?!”“烂诗嫲”近乎哽咽的声音。

“大哥相信你!来,喝杯热茶。今天大哥有空,想好好跟你聊聊。”汪皇见用大碗给“烂诗嫲”倒了茶,拉着“烂诗嫲”的手坐到了灶膛前的那张板凳上。

“烂诗嫲”坐到板凳上,双手接过茶,两行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大哥,您是全村唯一一个没有将我看扁的人,我敬重您!您的话,小弟我一定会铭记在心,没齿不忘!从今往后,小弟我一定会好好做人,好好做事,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报您的教诲,回报我的父母,回报我的岳父岳母和刚刚娶回来的老婆!”“烂诗嫲”动情地说。

“阿诗古,知错能改,乃是大丈夫也。一个人的一生难免会犯错,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犯错后不知道悔改,或者不知道如何改。阿诗古,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啊?”

汪皇见侃侃而谈,谈为人处世的原则,谈家风对家族兴衰的重要性,谈良好的家风是如何形成的……

时间在汪皇见与“烂诗嫲”两人的促膝长谈中快速流逝,祖屋的上空开始有了缕缕炊烟。

“阿诗古,时间不早了,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吧。希望我的话,能够给你一些帮助。”汪皇见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说道。

“大哥,谢谢您的教导!您的话,让我受益匪浅,我会时刻牢记在心!您放心吧!”“烂诗嫲”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道。

“我怎么会不放心呢?”汪皇见拍着“烂诗嫲”的肩膀,说道。

是啊,如果对“烂诗嫲”不放心,汪皇见怎么会将家里仅有的钱,悉数交到他的手中呢?“烂诗嫲”还年轻,脑子灵活,很讲义气,社交能力也是相当不错,只要他能够改掉赌博的恶习,来日一定是能够有所作为的。汪皇见经过数天的思考,已经对自己的判断有了相当大的把握。

“谢谢大哥的信任!谢谢!”说完,“烂诗嫲”转身就要离去。

“要不,今天就在我这里吃一顿便饭?”看到“烂诗嫲”要离去,汪皇见挽留着。

“不了。待我改掉赌博恶习,做出成绩之后,再来大哥这里好好吃一顿!”说完,“烂诗嫲”提起“箩格”离开了汪皇见的家。

“阿诗古,猪肉和酒你带回去,算是我孝敬你妈的。”汪皇见拿起“烂诗嫲”拿来的猪肉和酒,喊叫了一声。

可是,腿脚灵巧的“烂诗嫲”已经离开了汪皇见的视线,走远了。

汪皇见一声叹息,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厨房。

 

 

二十三

 

或许是痛定思痛,或许是汪皇见的一番说教起的作用,又或是其他原因, “烂诗嫲”实实在在地变了,变得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陌生。原来他经常去的赌博场所,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村子里、宝光圩所有休闲的地方,也找不到他。每天天蒙蒙亮,他就从家里出发,步行二十多华里去往北陵,直到晚上八点左右才踏着暮色回来。

北陵,是东江上游最后一个码头,走水路从广州、香港等地发往江西等地的货物,大多都要在这里卸货转运,然后通过人力,送往江西,发往内地。而由江西发往广州、香港等地的货物,绝大多数也是在这里转运。

独特的区位,便捷的水路交通,让北陵这个偏僻的小镇,成为了人流、物流的中心。

在北陵,“烂诗嫲”有很多亲戚,两个舅舅就在圩镇上做生意,大舅舅开了一间杂货铺,小舅舅开了一间伙店。自打小时候起,“烂诗嫲”就经常去北陵,对北陵的一切十分了解,也有许多儿时的玩伴。北陵街最有名的“恶古”,就是他小时候最要好的朋友。

“恶古”的大名没有多少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他姓刘,是街背刘屋人。

“恶古”这个绰号由来已久,而真正为大家所熟知的,则是五年前他斩杀了北陵街的“豹子”。

“豹子”姓马,也是北陵人。大名是什么,同样很少有人知道。此人在北陵街横行了近十年,收保护费、强买强卖,无恶不作,是跟豹子有着一样凶狠性格的人,于是,众人给这位马姓恶徒取了一个外号——“豹子”。

有一天,“豹子”像往常一样出来晃荡,当走到一间新开张的伙店时,“豹子”停了下来,他抬眼看了一眼刚刚悬挂上去的招牌,嘴里骂骂咧咧:

“谁的胆子那么大啊!开张了,也不知会我一声!还敢使用‘自家人’这个招牌!我呸!谁跟你是自家人了啊?”

骂着骂着,“豹子”迈着方步,踱进了新开张的伙店。

“谁是这里的老板!快快给我滚出来!”“豹子”歇斯底里般嚎叫着。

听闻嚎叫,店老板走了出来。

“这位爷,我是江西九曲的,离这里不远,姓刘。前两天,经朋友介绍,盘下了这间伙店,今天开业。我实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您这位爷。”店老板双手抱拳,弯腰作揖。

“你可知道这条街上的规矩吗?!”咄咄逼人的气势。

“不……不……不知道。”老板颤颤巍巍地回答。

看到老板的样子,“豹子”大臂一挥,将桌子上码放好的锅碗瓢盆通通打落在地,发出一阵极为刺耳的声音。

叮叮咚咚的声音,“豹子”近乎狮吼般的嚎叫声,刺激着圩镇上众人的耳膜,他们走到刚刚开张的伙店前,张望着,小声议论着。

“看什么看?!通通给我走开!”“豹子”撸起衣袖走到众人面前,大声吆喝道。

听到吆喝声,胆小的人纷纷走开。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走到“豹子”面前,二话没说,抡起拳头像饥饿的鸡看见米粒一样,速度极快地打在了“豹子”的身上,一双强有力的大腿也在不停地踢着“豹子”。

“别打了!别打了!”伙店老板哭喊着。

可是,伙店老板的喊叫声丝毫阻止不了年轻人狂轰滥炸般的拳脚。

“今天,我就要好好治治这个横行乡里的野兽!”年轻人一边说着,拳脚随之不断加快,力度也在不断提升,大有武松打虎的阵势。

一阵痛打之后,“豹子”起初是嗷嗷痛哭,再后来变得无声无息了,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烂诗嫲”的发小,也就是绰号叫“恶古”的年轻人。

“恶古”将“豹子”打死后,逃到江西九曲的大山里,三年过去后才回到了北陵,现在在北陵街经营山货生意。因为痛打“豹子”,“恶古”可谓是一战成名,现如今,整个北陵镇的人都十分尊重他,他的山货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

“烂诗嫲”来到北陵后,先是跟着“恶古”做山货生意,后来,在“恶古”的帮助下,盘下了北陵街尾那块乱石地。

这块乱石地,处在街尾与县立北陵中学的校门之间,是一块无人管理的荒地。荒地上堆满乱石,杂草丛生。具有商业慧眼的“烂诗嫲”发现了这块地的商机,于是,他在“恶古”的帮助下,花了三块现大洋,疏通了所有关节,将这块近十亩的荒地买了下来。

买下这块地后,“烂诗嫲”将其中的一部分搭建起了仓库,并将仓库出租给各位商家;一部分修建了店铺,通行的路面铺上了麻石,使原本荒芜的乱石地块变成了街道,也使北陵的街道往北陵中学方向延伸了近百尺。

“烂诗嫲”在这块地上共建起了五卡店铺,其中的三卡店铺租给了别人,另外两卡店铺留作自己使用。一卡用来卖山货,取名“吟诗商号”;另外一卡用来开旅馆,取名“吟诗客栈”。

经过三年多的投资建设,“烂诗嫲”渐渐成为了北陵镇赫赫有名的商人。昔日的小瘪三,变成了北陵街的绅士。他穿起了长衫,戴上了礼帽,说话斯文了,不再念白字闹笑话了。

事业上风风火火的“烂诗嫲”还把家眷带到了北陵镇。偶尔也会带着家眷回来看看。

二十四

 

四年的时光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逝,一千多个日落日出,让周围的一切悄然发生着变化。

靠着勤劳俭朴,汪家齐积攒了一些银两,在离家不远的丹竹坑买下了一块水田。虽然不是良田,面积也不到两亩,但最终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地,每年可以收获十石左右的粮食,年成好的话,还可以多收三五斗。此外,汪家齐还在榕树围买下了四间房子,两间正房,两间偏房,一家三口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间。

年幼的汪淑贞已渐渐长大,快十岁的她,已经可以帮助汪家齐打猪菜、上山拾柴火了。

在汪皇见的扶持下,汪家齐的小叔汪皇道已经结婚,还生下了一个胖小子。

汪皇见依旧是读读书,帮村里的人写写对联,教尚未成年的女儿汪淑贞读《蒙学》、《幼学琼林》、《三字经》。当然也会像往常一样,做饭、喂鸡、喂猪,洒扫庭院。尽管汪家齐总是劝身体一天天衰老的父亲不要做家务,但永远闲不住的汪皇见,依旧做着他所能够做的事。

汪家齐每天早出晚归,做油果、卖油果,打理地里的庄稼,上山砍柴割草,只要有空,依旧忘不了习文断句、练习书法。

转眼又是一年的中秋。像往常一样,汪家齐早早地挑着油果到宝光圩去卖,中午时分,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了家里。

汪皇见在家里忙着打月饼,小小的汪淑贞十分懂事地帮着手脚已不再那么利索的父亲。

“爸,您怎么还是那么操心呢?我不是说,打月饼的事我会回来做吗!”汪家齐跨进家门,还没有来得及将箩筐放下,看见父亲和妹妹忙碌的身影,说道。

“齐儿,我的身子骨没问题,你就放心吧!”汪皇见嘴里说着,一双干瘪、粗糙的手非常费力地搓着做月饼的米面。

看到父亲日渐衰老的模样,看到父亲费力搓揉米面的背影,汪家齐的眼眶噙满了泪水。

“爸,您歇会儿吧!”汪家齐放下箩筐,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放到木制的脸盆上,洗了洗手,立即走到汪皇见的身旁,说道。

“齐儿,你忙了大半天,先歇歇吧,搓揉米面是慢功夫,我可以慢慢搓,慢慢揉,没事的。”汪皇见继续搓揉着米面。

“哥,你累了,歇歇吧!听老爸的话,做个乖孩子。”汪淑贞一声满含稚气的声音。

“哎吆,你们在做月饼啊!好热闹,好温馨哦!”

汪家齐一家子正在说话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似女非女、似男非男的声音。

不看脸面,听闻其声,汪家齐他们都知道,来人必定是“烂诗嫲”。

“阿诗古,你来了?”汪皇见问。

“阿诗叔好!”汪家齐兄妹俩异口同声地问道。

自从与汪皇见那次长谈之后,每年的中秋和过年,无论多忙,“烂诗嫲”都会专程去探望心中的恩人,这一年同样不会例外。

“大哥好!家齐、淑贞好!”“烂诗嫲”将一个布袋放在桌子上,回礼道。说完,坐在了桌前的条凳上。

汪皇见依旧在搓揉着米面。看到老爸不愿离开搓揉米面的位子,汪家齐转身回到了厨房。

汪皇见慢慢悠悠地搓揉着米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烂诗嫲”拉着家常。

进到厨房的汪家齐煲水、泡茶,数分钟后,一碗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绿茶端到了“烂诗嫲”的面前。

“阿诗叔,请喝茶!”

“谢谢家齐贤侄!”“烂诗嫲”接过茶,伸手拿起布袋,取出随身带来的礼物,放在桌面上。

“家齐贤侄,这是我给你们的节日礼物,月饼是北陵镇最有名的月饼,十分的香脆,咀嚼起来香味悠长。”

说话间,“烂诗嫲”又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继续说道:“这是我托朋友从吉林那边带回来的野山参,是给大哥的。野山参具有补虚救脱、大补元气的功效,能强精健身,延年益寿。最适合大哥您服用了。”

“阿诗古,月饼可以留下,野山参你拿回去!”

还在搓揉着米面的汪皇见听到“烂诗嫲”的话,立即站了起来,转身将“烂诗嫲”拿到自己面前的礼品盒挡了回去。

“大哥,生我是爹娘,但我的爹娘没有文化,不懂得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是您的一番教诲,让我从一个赌徒变成了正常的商人。如果没有您的教诲,我还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吗?我还不是以前那个没有人看得起的‘烂诗嫲’嘛!人是要懂得感恩的,我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全都是拜您所赐。在我的心目中,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人生中的贵人、高人!像您这样的高人、贵人,不要说一条野山参,就是十条,一百条,一千条,也难以表达我对您的敬意,也无法回报您对我的恩情。大哥,这点薄礼您无论如何都要笑纳!”

“烂诗嫲”将礼品盒装着的野山参硬生生地塞到了汪皇见的手中。

“阿诗古,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条野山参我不能收!如果你还认我这位大哥,就请你将这条野山参带回去!你的母亲比我年长,她更需要滋补身体!”汪皇见将塞到手中的野山参重新推到“烂诗嫲”的手中。

“大哥,我这次一共买了四条野山参,您一条,我的母亲一条,还有我的岳父母各一条。您就收下吧!如果您不收下,那会让我心里更加难受的!求求您了,收下吧!”“烂诗嫲”耐心地解释着,一副近乎求饶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那你将这条野山参给阿皇叔送去。他年纪大,辈分高,更需要野山参来滋补。”说完,汪皇见将野山参重新递到“烂诗嫲”的手中,继续忙着搓揉还没有完全搓揉好的米面。

听到汪皇见的话,“烂诗嫲”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阿诗叔,今天在我家里吃午饭吧!”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的汪家齐端着菜走了出来,看到傻傻地站在父亲旁边的“烂诗嫲”,说道。

“不了,我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忙。家齐贤侄,改天吧!”

“烂诗嫲”回答着,一只大手在他的长衫里摩挲。一阵摩挲后,他从里头取出了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大哥,我给你们家买了一块地,地虽然算不上肥沃,但也是旱涝保收。这是地契,您收下!”

话音刚落,汪皇见立即站了起来,两眼鼓胀着,吼叫道:“你把地契拿回去!”

可还没等汪皇见将话说完,“烂诗嫲”好像遭人追杀一样,丢下地契,撒开大腿,冲出了汪皇见的家门,一眨眼的功夫,就离开了汪皇见的视线。

汪皇见手里拿着地契,站在大门口,眼望着“烂诗嫲”离去的方向,不停地叹息着,迟迟不愿回去。

 

 

二十五

 

“爸,我们吃饭了。”已经将菜端到桌上的汪家齐向站在大门口的父亲喊了一句。

汪家齐的喊叫声让汪皇见从思索中缓过神来,他默默地踱进餐厅,坐到了靠墙的那张条凳上。

“老爸,阿诗叔是我们家的客人吗?”汪淑贞操着仍显稚气的口音问。

“上门都是客。阿诗古来我们家,当然就是我们家的客人喽!”汪皇见回了一句。

“子曰:‘有客自远方来,不亦说乎?’阿诗叔虽不是远客,但毕竟也是客。有客人登门,难道不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吗?”汪淑贞不解地问。

“当然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

“可我看见您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难道客人当中也有尊卑贵贱之分吗?”汪淑贞一脸的疑惑。

“客人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人品才有高低优劣之别。”汪皇见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难道是阿诗叔的人品有问题?”汪淑贞仍是满脸的疑惑。

“此话怎讲?”

“我发现,阿诗叔来到我们家后,您好像爱理不理的样子,根本不把他的到来当回事。”

女儿的话让汪皇见两颊绯红。是啊,阿诗古虽然是自己的堂弟,但他毕竟是诚心前来拜访自己的客人。崇文尚德、注重礼仪,一直是自己最为看重的,自己也是这么教育孩子的,可是今天,自己怎么能借手头没空而将来到自己家里的客人给冷落了呢?不应该,不应该啊!

“贞儿,我今天对待你阿诗叔的到访,确实是很不礼貌,午饭后,我一定会亲自登门向你的阿诗叔道歉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爸是好样的!”汪淑贞跳跃着,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汪皇见的面前鼓着掌。

看到天真可爱的汪淑贞,汪皇见的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容。

“淑贞妹妹,你在为谁鼓掌啊?”已经将炒菜的锅洗好、捧着饭从厨房里出来的汪家齐看到妹妹高兴的样子,问道。

“为我们伟大的父亲啊!”

“我们的父亲一直都很伟大啊!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夸奖我们的父亲了?”

“这是秘密!是我和父亲之间的秘密!”

“想不到小小年纪的淑贞妹妹竟然还有秘密了。去,洗手吃饭。”

听到汪家齐的话,汪淑贞小跑着走进了厨房。

饭菜已上齐,今天是中秋,汪家齐特意给心目中伟大的父亲做了一道他最喜欢吃的蜂蛹蒸水蛋,还有小妹妹最喜欢吃的豆角干蒸五花肉,外加一个青菜。

“哥哥真好!给我做了一个我最喜欢吃的豆角干蒸五花肉。”说话间,汪淑贞拿起筷子就要伸向菜碟。

“且慢!淑贞妹妹,这菜不是特意为你而做的。”汪家齐将汪淑贞伸向菜碟的筷子挡了回去,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

“哥哥坏!哥哥坏!”汪淑贞嘟囔着,一只小手不停地捶打着身旁的汪家齐。

“淑贞别闹了,今天是中秋,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桌子上的菜不属于某一个人,而是属于我们全家。来,我们吃饭。”

汪家齐说着,然后给老爸舀了一勺蜂蛹蒸水蛋,又给妹妹汪淑贞夹了豆角干蒸五花肉,这才往自己的碗里添了些青菜。

汪皇见似乎还在为“烂诗嫲”到访的事苦苦思索着,脸上表情凝重,没有一丝笑容。

“爸,今天到底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看到父亲凝重的表情,汪家齐有些担心起来。

“没事,就是心里有点乱。”汪皇见回答道,语气软软的,没有一点力度。

“是为阿诗叔送来的礼物而烦恼?”汪家齐问。

“是,也不全是。”汪皇见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

“爸,我理解您的心情,也理解阿诗叔的心情。阿诗叔给您送来这么厚重的礼物,是他对您的尊重。您不愿收下他送来的厚礼,是您做人的原则。”汪家齐说着自己的见解。

“齐儿,你说说,我该如何处理阿诗古送来的那条野山参和那张地契呢?”汪皇见问。

“我觉得吧,阿诗叔给您送的礼物,确实是太厚重了,已经超出了常人送礼的标准。但阿诗叔已经不是常人,他是我们长兴村的新贵,买一条野山参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买一块地,也不是太难的事。既然他已经将礼物送来了,您就应该笑纳,而不应该去指责他。当然,如果让您收下如此厚重的礼物,您的心里也一定会不好受。您一直教导我们,‘无功不受禄’。阿诗叔能有今天,虽然离不开您的教诲,但主要靠的还是他自己的努力与智慧。老爸,孩儿说的可有道理?”

“所以我才一直在纠结啊!该如何处理这些礼物呢?”汪皇见不停地摇着头,一副毫无办法的表情。

“礼物是阿诗叔发自内心要给的,不收吧?那会让阿诗叔的心里很难受。因为从他刚才的言行中已经告诉了我们。收吧?老爸您的心里同样不好受。这确实是一件十分棘手的选择。”

“是啊。他已经将礼物丢下了。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些礼物呢?”

“阿皇叔公年纪大了,也是我们村德高望重的老人,野山参最适合给他滋补身体,您就把野山参给他送去,就说是阿诗叔叫您转交的。这地契吗,确实不好处理。”汪家齐挠了挠头。

“阿诗古叫我将那条野山参转交给阿皇叔?这话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妥帖。”听到汪家齐的话,汪皇见同样挠了挠头。

是啊,“烂诗嫲”的东西怎么要让自己转交呢?如果阿皇叔问这是为什么,自己该如何回答?这又是一道让汪皇见头疼的问题。

“算了,我们不要再思考这些问题了。野山参给阿皇叔送去,地契的事以后再说,我们抓紧吃饭,吃过午饭后,齐儿你负责把没有打完的月饼打完,我去一趟阿皇叔家。”汪皇见一时也实在无法找到更好的处理办法,只好将话题打住。

“嗯!”汪家齐回了一句。

一家人又像往常一样,不言不语,各自吃着自己的饭。

 

 

二十六

 

午饭吃了,跟饭桌差不多高的汪淑贞踮起脚跟在收拾着碗筷。

汪家齐放下饭碗,顾不上喝一口水,立即拿来打月饼的模具在忙着打月饼,随着一声声清脆的敲打声,原本松散的米面、黑芝麻、花生仁变成了一个个圆圆的月饼。

汪皇见从房间里拿出一张土纸,铺开,拿起九个刚刚打好的月饼,放在已经铺开的土纸上,卷成条状,然后将饭粒碾烂,涂抹到包月饼的土纸上,将包月饼的口封好。封好口子后,他同样用碾烂的饭粒将剪裁好了的一小块红纸,贴在了土纸的上面。

包好了月饼,贴好了红纸,汪皇见拿起“烂诗嫲”送来的那条野山参,连同那包刚刚打好的月饼,放进了一个黑色的布袋里,跟汪家齐说了一声“我走了”,便离开了家门,朝阿皇叔的家里走去。

阿皇叔,大名汪佐皇,早年从军,曾是丁汝昌手下的一名水兵。1894年,他作为“广甲”号上的一员,参加了著名的甲午海战。海战兵败后,汪佐皇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后,汪佐皇用多年积攒的银两办起了文峰书院,建起了角陂水利工程。角陂水利工程的建成,让寺前段近百亩水田得到了灌溉。

不惜散尽家财为民办实事、好事的汪佐皇,自然成为了全村人敬仰的偶像。

汪皇见的家离汪佐皇的家不远,走出大门,拐过一个弯,再沿着那条用大大小小的石头铺成的古道走上五分钟,就到了。

汪佐皇的家,是一座建于清朝康熙年间的老宅子,迄今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宅子面积很大,属典型的“九天十八井”客家民居。

宅子里住着汪佐皇的整个家族,三十多户,近两百人。汪佐皇住在前栋,睡房是面向小门进去后第一个厅的旁边。

午后的老宅子里没有了太多嘈杂的声音。汪皇见的到来,引来了狗的吠声。但狗吠声很快停了下来。

汪佐皇手捧着一本线装本、带着一副眼镜,正坐在睡房前的客厅里认认真真地看着。

“阿皇叔,您好!在看书呐。”

汪皇见的一声问候,将汪佐皇的眼光从线装本中拉了过来。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

“是大侄子啊!来,坐。”汪佐皇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迎接着登门造访的汪皇见。

“阿皇叔,这是阿诗古叫我转交给您的一条东北野山参。”汪皇见从布袋中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礼盒,说道。

“就是那个‘烂诗嫲’?”汪佐皇的脸上写满了“诧异”两字。

“是的。正是那个曾经十分调皮的‘烂诗嫲’。可现在,他彻底改了。”汪皇见毕恭毕敬地回着话,留意观察着汪佐皇的表情变化。

“烂诗嫲”是不敢轻易造访汪佐皇的,至少现在不敢。“烂诗嫲”之所以不敢见汪佐皇,那还得从六年前的那件事说起。

六年前的一天,赌博输了钱的“烂诗嫲”心情糟透了,于是借酒浇愁。有道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两杯烧酒下肚、不胜酒力的“烂诗嫲”便是酩酊大醉。喝醉了酒的“烂诗嫲”越想越苦闷,越是苦闷就越想发泄。他怨老天的不公,怨父母没有给予他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他更加怨恨孔老夫子没有眷顾他,没有让他获取功名,而是让他成为了山野村夫,让他成为了一个谁都看不起自己的“烂诗嫲”!

带着满脑子的怨恨,他走进了文峰书院,走到了孔子的画像前,不顾众人的劝阻,稀里哗啦地将孔子画像撕了个粉碎。

书院里的孔子画像被“烂诗嫲”撕毁的消息,立即传到了汪佐皇的耳朵里。汪佐皇气得脸色发青,大怒道:“从今往后,不许‘烂诗嫲’跨入文峰书院半步!此生再也不允许这个该死的‘烂诗嫲’迈进我家的门槛!”

几个寒暑过去,“烂诗嫲”从来没有去过文峰书院,也不敢踏进汪佐皇家的大门半步。

酒醒之后的“烂诗嫲”知道自己错了。在此后的几年间,“烂诗嫲”不知有多少次路过汪佐皇的家门都想进去向汪佐皇道个歉,陪个不是,但最终还是绕道离开了。

汪佐皇也曾悔恨过,毕竟那时的“烂诗嫲”青春年少,又是借着酒疯,才干出如此出格的事来。作为长辈,自己不应该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他无法收回自己说出来的话。

现在,汪皇见拿着“烂诗嫲”的礼物来了,自己是该收下呢?还是继续为了自己说过的话而拒绝呢?汪佐皇一时拿不定注意。

拿不定注意的汪佐皇木然地看着汪皇见,还有汪皇见送来的礼物。

“阿皇叔,‘烂诗嫲’是做过一些出格的事,但他是一个知错能改的人。作为长辈,我们应该去原谅他,善待他。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汪皇见劝说着仍在困惑中的汪佐皇。

“他为什么不亲自上门?!”一段时间的思索后,汪佐皇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也许是敬畏您吧?阿皇叔,事情都过去了,您就让它永远地过去吧!”

听到汪皇见的话,汪佐皇点了点头,原本紧锁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

“既然‘烂诗嫲’知错能改,我们做长辈的,确实应该大度一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大侄子,你告诉‘烂诗嫲’,我已经原谅了他,同时,也请你转达老夫对他的谢意!”

“小侄一定转达您的意思!阿皇叔,打扰您了。我们有空再聊。”说完,汪皇见双手抱拳、弯腰、作揖,给汪佐皇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转身离开了汪佐皇的家。

 

 

二十七

 

从汪佐皇的家里出来,汪皇见的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他迈开明显轻盈了许多的步伐朝家里走去。

汪家齐已经将月饼打好,正在忙着做豆腐。

豆浆在锅里不断加热,昏暗的厨房里充斥着浓浓的雾气,雾气中饱含着浓浓的豆香味。

“齐儿,需要我帮忙吗?”汪皇见看见汪家齐在忙碌,问道。

“老爸回来了?您先歇歇脚,这里用不着您帮忙。”汪家齐一边往灶膛里添着柴火,一边用力地研磨着石膏。

“那你忙,我去一趟阿诗古的家。”

说完,汪皇见走进自己的房间。一会儿,他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张土纸。他用手中的土纸包了一些刚刚做好的月饼,也像先前一样,贴上了一小块红纸,然后将包好的月饼放进布料做成的袋子里,转身离开了家。

“烂诗嫲”依旧住在原来的老宅子里,离汪皇见住的宅子不到一华里的距离。

已经是午后三点多的时候,因为是过节,家家都在忙着。打月饼的、做米糕的、磨豆腐的、酿豆腐的、杀鸡宰鹅的……总之,大人们都在忙着,只有孩子们在禾坪上玩耍。

“烂诗嫲”在忙着剁馅,他的老婆抱着还没到周岁的二儿子坐在旁边,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阿诗老弟,在忙呐。”汪皇见问道。

听到问话,“烂诗嫲”夫妻俩双双将眼光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皇见老兄。您……”“烂诗嫲”夫妻两人几乎同时发出这样的声音,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惊诧。

惊诧瞬间消逝,“烂诗嫲”的脸上立刻堆满了微笑。他放下剁馅的刀,走到汪皇见面前。

“老兄,您请坐!”

“不坐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汪皇见从布袋里取出月饼,放在桌子上。

“老兄,您怎么那么客气呢?来就来呗,干吗还带礼物?”

“自己刚刚做的月饼,给你们尝尝鲜。”

“老兄,您请坐!小弟给您泡茶去。”

“真的不坐了,你也不用泡茶。”

“那怎么行呢?再忙也不在乎喝茶的时间啊。老兄,您坐,茶马上就上。”

 “烂诗嫲”顺手拿起放在壁柜里的一个用竹子做成的茶叶罐,转身朝厨房走去。

“他大哥,你来了?我家阿诗古呢?”“烂诗嫲”刚刚去往厨房,他的母亲就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汪皇见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疑惑地问道。

“婶婶好!阿诗古泡茶去了。来,您坐。”

“烂诗嫲”的母亲没有落座,她依旧站在汪皇见的身旁。

“他大哥,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如果没有您,我们家阿诗古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呐!”

“话不能这么说。阿诗古以前犯浑,是因为年少无知。我们不是有一句老话吗?‘没有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现在成家了,做爸爸了,自然就知道柴米油盐来之不易,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老婶子,是不是这个理啊?”

“我家那个混小子连过节都没有去拜访您,真是不懂事的家伙!人啊,是要讲点良心的,如果没有您,我家那小子恐怕连婚都结不成,更别说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了。现在倒好,他没有去拜访您,您却来看望我们了,真是筷子倒头使,老人敬小孩啊!哎,我那不懂事的混小子怎么能让老人敬后生呢?!太不懂事了!实在太不懂事了!”

“烂诗嫲”的母亲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头不停地摇晃着,让汪皇见根本插不上话。

“阿诗古上午来我家了。我这次来,一是向阿诗古道个歉,二是来看看您这位老婶婶。”趁着“烂诗嫲”的母亲喘息的机会,汪皇见赶忙插上话,解释道。

“什么?向我家那个浑小子道歉?我没有听错吧?”“烂诗嫲”的母亲将眼睛瞪得老大老大。

“没错!我就是来向阿诗古道歉的。”非常肯定的语气。

说话间,“烂诗嫲”端着泡好的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老兄,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苏州带过来的茶,您尝尝。”“烂诗嫲”用大碗给汪皇见冲了一碗茶,说道。

茶叶尚未泡开,碗中的茶叶条索均匀、造型优美、卷曲似螺、茸毛遍体、色如凝脂、香味浓郁,清香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花果香。这是正宗的碧螺春,上品的碧螺春,绝对好茶!

汪皇见虽然家穷,但善于思考、善于总结的他对茶叶还是有研究的,也算得上是村子里有名的品茶高手。可此时的他,完全没有品茶的兴致。他将“烂诗嫲”端来的茶放置在一边,眼望着“烂诗嫲”,十分诚恳地说道:“阿诗古,上午你光临寒舍,作为大哥的我,没有尽到主人的礼数,冷落了你,失礼了!实在对不起!请老弟海涵!”

“老兄,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您哪里有错啊?是我去的不是时候!”看到汪皇见虔诚地道歉,“烂诗嫲”赶忙解释着。

“我们是一家人,何必那么拘礼呢?要怪,就怪阿诗古,是他不懂事。他哥,来,喝茶!”“烂诗嫲”的母亲听到自己的儿子与汪皇见的一番对话后,赶忙插了一句。

“对!老兄,您请喝茶,我们开开心心地聊一聊。”

“今天不聊了,以后吧。”汪皇见站起身就要离开。

“怎么说走就走呢?!”“烂诗嫲”挽留着。

“他哥,喝杯茶再走吧!”“烂诗嫲”的母亲也在挽留。

“今天过节,大家都在忙,我们改天再聊吧,老婶子。”

说话间,汪皇见已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刚刚走了几步,汪皇见又折了回来。

“阿诗古,这是你在我家里落下的东西,请收好。”汪皇见从衣兜里掏出那份地契,塞到“烂诗嫲”的手中。

“这不是我的,地契上明明写着您的名字。不信的话,老兄可以展开看看。”“烂诗嫲”将塞到自己手中的地契挡了回去。

他们相互推搡着,两只大手紧紧地搅在了一起。

“他大哥,这是我们家的小小心愿,你就收下吧!”“烂诗嫲”的母亲走到汪皇见的面前,说道。

面对此情此景,汪皇见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既然你们那么诚心,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谢谢老婶子,谢谢阿诗老弟!”汪皇见很不情愿地将地契收下,小心翼翼地折好,装进衣兜里。

看见汪皇见将地契收下,“烂诗嫲”母子的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容。

 

 

二十八

 

身上装着那张地契的汪皇见,走起路来显得格外沉重,那张地契仿佛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倒像是“烂诗嫲”一家倾注在汪皇见身上的情,满满的,沉甸甸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汪皇见的心里想得很多。他想到了“烂诗嫲”几年前颓废的情景,想到了“烂诗嫲”醉酒后撕毁孔子画像的场面,想到了“烂诗嫲”洗心革面的心路历程……

“烂诗嫲”乐善好施、善于结交朋友、勤劳俭朴、懂得感恩,骨子里有着客家人的传统美德。可他为什么会在青春年少时借酒疯撕毁孔子画像呢?为什么会在几年前变得那么颓废呢?汪皇见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有道是“抱道不曲,拥书自强”。一个人之所以会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弯路,就是因为他没有掌握做人做事的正确道理。那么,如何学会做人做事的道理呢?汪皇见认为,唯有从书本中去学,从师者的言传身教中去感悟。

人是学而知之,不是生而知之。人所要掌握的道理,不是靠棍棒打出来的,也不是在长辈的怒骂声中得来的。

“烂诗嫲”是家里的独子,父母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他们根本不懂如何去开导、教育自己的孩子。孩子乖巧了,他们会想法设法满足孩子的所有要求,哪怕是不合理的要求也会答应;不听话了,或是惹事了,他们要么就是一顿怒骂,要么就是一顿棒打。“烂诗嫲”是一个十分调皮的孩子,经常惹事的他自然少不了父母的打骂。父母的打骂,非但没有让贪玩的“烂诗嫲”改变贪玩的性格,反而让“烂诗嫲”越加逆反,厌学、逃学、打架斗殴,最后只能辍学。辍学后的“烂诗嫲”成为了一匹没有任何羁绊的野马,聚众闹事、聚众赌博,变成了人人见而远之的人。

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可不会教,也同样是父母之过啊!“烂诗嫲”的父母与所有父母一样,都有一颗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但要想让自己的子女成龙成凤,做父母的就必须学会教育子女的方法,毕竟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啊!父母如果没有一定的素质,又怎么能教育好自己的子女呢?

要想让长兴村的孩子能够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父母的素质显得尤为重要。而父母亲素质的提高必须有良好的环境,更要有一定程度的学堂教育。可在长兴村,能有多少人可以上学呢?汪皇见陷入了深思。

长兴村有四姓人,汪姓人口最多,其次是黄姓,然后是陈姓,杨姓最少。杨姓只有三户人家,不足二十个人。村里除了汪姓原有的文心书院和后来的文峰书院外,黄姓也有一间笃学书院。他们的书院面积都不大,面积最大的文峰书院,也只能容纳四、五十个学生,三个书院合起来顶多只能容纳学生八、九十个,而汪姓与黄姓需要读书的孩子超过了一百个。陈姓和杨姓没有自己的书院,他们族内的孩子想要读书,只能去邻村就读他们族内开设的学堂。

没有学堂可读,村里的孩子就无法得到应有的教育。孩子不上学堂,就会成为睁眼瞎,提高全体村民的素质就会成为一句空话。村民素质不通过,长兴村绝对不可能长久兴旺起来!

要让村里的孩子都能够进学堂,就必须有更大规模的学堂。可是,要办一个规模大一点的学堂又谈何容易呢?钱物从何而来?建设用地怎么解决?如果靠集资来解决建设资金问题,那么,谁可担当起这个发起人呢?阿皇叔?阿皇叔当然可以,但他的年纪毕竟大了,他愿意担此重任吗?阿诗古?他是有些钱,也有公益心,但辈分低、年纪轻,恐怕难以担此重任,村里人或许也不会认可他。汪冠杰、汪冠环他们兄弟?他们有钱有势,也有人,但他们在村子中的口碑并不太好,村里人会信服他们吗?汪全有是一个有钱的人,也十分关心公益事业,但他长年在县城忙于生意,根本没有时间去处理建设学堂的事,让他出钱那倒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黄姓里选一个?又或是在陈姓、杨姓中选一个出来?汪皇见难以作出正确的回答。

怎么办?怎么办呢?汪皇见苦苦思索着,可始终找不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与汪皇见一样,在收到那条野山参后,汪佐皇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曾经创办了文峰书院的汪佐皇,似乎对兴办学堂更有经验。在他的头脑中已初步形成了新修学堂的方案。他认为,新修的学堂首先必须满足全村学子的读书需求,同时,要分设初级小学、高级小学两部分。假如今后条件许可,还要办初级中学。

此外,新建的学堂必须按照新学的模式来进行,不但要设置国文、算学,还要设置历史、地理、音乐、体育、美术等等课程,要让村里的孩子掌握更全面的知识。

办学的地点最好在村中的位置,那座荒废了好些年的寺庙就是最好的地方。

可是,在寺庙里办学堂,村里的人会同意吗?如果不同意,那该选择什么地方呢?学堂办到高级小学,就要有六个以上的教室,六个以上的教师用房,还要有会议室、厨房、学生宿舍、活动场所等等。如果从长远考虑,还必须有校舍建设的预留地。建设如此规模的学堂,所需财物是相当大的,如果靠某一个人,就长兴村目前的情况而言,是无法支撑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集资,要倚靠全村人的力量来建设这所新式学堂。

集资,是解决建设资金的唯一途径。要集资,就需要有人去协调,去管理,这就必须成立一个理事会。理事会的成员应该由各姓氏、各房各族选派。可是,理事会的这个头谁来当呢?汪佐皇想了很多,是德高望重的汪皇见?还是有钱有势的汪冠杰、汪冠环兄弟?又或是汪全有?汪佐皇同样拿不定主意。

时间在人们的忙碌中快速流逝,暖洋洋的太阳躲进了铜鼓嶂的后面,圆圆的月亮又悄悄地爬了上来,一阵短暂的黑暗之后,整个村子又被皎洁的月亮涂抹出了淡淡的色调。

已经吃过晚饭的村民们陆陆续续拿出自己做的月饼,泡上一壶自制的绿茶,搬上一方桌子,整个宅子里的人便围坐在了一起,于是,村子的空气中慢慢飘荡着月饼的香味、人们谈笑的声音,还有小孩子们的嬉闹声。

此时的汪皇见和汪佐皇,实在没有心思去欣赏天上的那轮皓月,也没有心情去品尝中秋月饼那浓浓的糯香与甜蜜,他们在不同的地方思索着同样的问题,承受着一样的煎熬。

 

 

二十九

 

月圆了,又缺了。时间很快来到了冬至之后的第三天。

这一天,长兴村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虽然下的雪没有像北方那么多,地上的积雪也不是很厚,但皑皑白雪已经将原本翠绿的田野染成了银色,如黛的山峦也披上了银色的衣装。

很少看到雪景的孩子们身穿厚厚的棉袄,头戴客家人最有特色的“虎头帽”、“莲花帽”、“铃帽”在雪地里追逐、嬉戏、打闹。

大人们则围坐在灶膛前,烤着火,吃着番薯干、砂炒花生,或是热一壶客家娘酒,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永远都聊不完的话题。

汪家齐是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围在灶膛前烤火聊天的。明天是圩日,宝光圩最豪华的客云来酒楼要开张,酒楼的老板要汪家齐在明天辰时前为酒楼开张备好八百八十八个油果,油果的个子要比往常的大一倍。

油果的个子大一倍,所需要的米面就要多一倍,工作量也要大一倍以上。这些似乎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油果的个子大了,火候就不好掌握。炸久了,油果的颜色会发生变化,不再是油光发亮,而是变成暗褐色了;如果炸的时间不够了,油果会不熟。对汪家齐来说,这确实是一种挑战。毕竟在以前,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油果。

既然答应了,就必须做,而且要做好!这是汪家齐一直以来坚持的底线。

酒楼订的油果要做,在街上自己卖的油果也不能不做。既然是圩日,就会有许多客户来买他的油果,他不能因为客云来酒楼订了那么多的油果而让众多的客户失望。

工作量大了,汪家齐自然就要比往日里起的更早,也更加忙碌了。

吃过晚饭,已经忙碌了一整天的汪家齐来不及睡上一个囫囵觉,也顾不上休息一会,立即开始煮糖水,拿出上午舂好的米面,做着炸油果的所有准备工作。

汪家齐在忙,汪皇见也不可能闲着。他帮着汪家齐将和好的米面揉成团,帮着汪家齐往灶膛里添柴火,帮着汪家齐将炸好的油果放在一个竹子编成的、客家人称之为“磨篮”的容器上。

刚刚炸好的油果是不能堆在一起放的,不然,油果受到碾压就会变型,从而严重影响油果的外观。所以,汪皇见要将刚刚炸好的油果均匀地摊开。

一个“磨篮”装满了,汪皇见要帮着汪家齐将装满油果的“磨篮”抬到旁边的房间里,再换一个“磨篮”。如此往返五次,直到寅时,才将一百来斤米面的油果炸好。

“齐儿,你抓紧睡觉,后面的工作我来处理。”看到满面倦容的汪家齐,汪皇见心疼地说道。

“爸,我年轻,可以挺住。您去睡吧!”汪家齐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父亲推出厨房。

“齐儿,看到你这么辛苦,我心里真的不好受啊!既然你不肯去睡,那我们一起将剩下的事忙完吧。”

在昏暗的灯光下,在寒风萧瑟的夜里,汪家齐在忙着清理油锅,洗漱装米面的容器;汪皇见拿来了箩筐,将已经冷透了的油果放到箩筐里,一个个码好,码好一层后,再在上面铺上一层干的稻草,然后继续码上一层油果。

箩筐里的油果叠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将箩筐装满。

一个箩筐装满了,汪皇见又换了一个箩筐,两种不同规格的油果分装在四个箩筐里。

收尾工作总算完成了。已经忙碌了好几个时辰的汪家齐,拖着十分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卧室,一头倒在床上,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随周公梦游去了。

雪还在下,地上的雪越积越厚,四周的山峦早已穿上了厚厚的银装。

 

 

 

三十

 

或许是习惯使然,已经累得几乎快要散架的汪家齐,在睡了一个囫囵觉之后,像每一个圩日一样,准时在卯时初刻起床了。

雪还在下个不停,从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快要将汪家齐厨房门口的那个天井填满。

借着雪中的那点白,汪家齐轻手轻脚地做着出发前的准备。

汪家齐的动作相当轻巧,也没有点燃火光。尽管如此,可还是惊动了住在隔壁的父亲。

其实,在忙完事情之后回到房间里的汪皇见压根儿就没有睡着。他和衣躺在床上,本来想早点进入梦乡,可不知是太过劳累,还是过了睡觉的时间,已是疲惫不堪的汪皇见,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得很多,他在思考着汪家齐的婚事,思考着小女儿淑贞的未来,思考着新式学堂该如何建起来,思考着“烂诗嫲”给的那张地契该如何处理……

都说是“愁者叹更长”。心中有着许多愁绪的汪皇见,不停地望着窗外,期盼着新的一天的来临。

可长夜漫漫,雪花飞舞,窗外白茫茫一片,他分不清是雪光,还是月光,又或是日光。他从床上爬起来又躺下,躺下后又爬了起来,反反复复,直到听见房间外传来微弱的声音。

“齐儿,大雪纷飞的天气,用得着这么早起吗?”汪皇见轻轻打开房门,走到汪家齐的面前,将声音压得很低。

“爸,您怎么那么早起床呢?”汪家齐同样将声音压得尽可能的低。

“睡不着。”

“为什么?身体不舒服吗?”

他们的声音依旧很低。

“人老了,睡不着是很正常的。齐儿,你不用担心,爸爸的身体没有问题。”

“您可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啊!娘走了,您就是我们唯一的倚靠。我和妹妹不能没有您,我们家叔叔、婶婶他们也不能没有您。”汪家齐一边跟父亲聊着,一边手脚十分麻利地做着出发前的准备。

“齐儿,你放心,老爸没有那么娇气,一定会好好活着的。今后,我还要看着你娶妻生子,还要帮你照看好孩子呐。”

父亲的话让汪家齐一阵脸红。

“爸,我年纪还小,哪有那么快成家啊。”汪家齐整理着装油果的箩筐,满含羞涩地回答。

“齐儿,你也不小了,过了这个年,已经是二十二岁了,跟你一起长大的,大都结婚成家,你也该找个媳妇了。你娘死得早,家里没有一个妇女在操持,难啊!看看这几年,你家里家外不停地忙,我看着心里都难受啊!”汪皇见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爸,娘走了,对您、对我,还有妹妹来说,都是不幸的。这几年,我们确实过得是有些苦,但我们从来没有叫一声苦,更没有给死去的娘丢脸。在这几年里,我们不仅还清了家里的债务,还帮小叔娶回了老婆,在丹竹坑买了田地,小妹妹也在健康快乐地成长,一家人过得有滋有味。爸,我的年纪也不大,娶妻的事也急不来,您不要太担心,只要我们努力地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爸,天气这么寒冷,时间还这么早,您就回房再睡一觉吧。”

听到汪家齐的话,汪皇见老泪纵横。

“齐儿,是老父无能,让你受苦了!”

“爸,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快点回房去吧,天就要亮了,我该出发了。”

说话间,汪家齐已经将一百来斤的挑子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迈开坚实的步伐,顶着凛冽的寒风,走出了家门。

屋外白茫茫一片,没有行人,连平时喜欢到处游走的狗儿看见白雪也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去。

村子里静得让人有些心慌。

汪皇见站在大门口,眼望着渐行渐远的汪家齐,直到汪家齐的身影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回到屋里,关上了大门。

 

 

三十一

 

这个冬天确实很冷,接连的几场大雪,将山上翠绿、挺拔的大树冻得只剩下了枯槁的枝干。

都说是“瑞雪兆丰年”。瑞雪之后的来年,是否会有好的收成呢?长兴村的人不知道。但接连的大雪,让村里人不敢出门倒是实实在在的。

寒冷的时候窝在家里,女人们总会有做不完的事,纳鞋底、做新鞋,打扁线、做新帽,缝新衣、补旧衣,蒸番薯干、熬番薯糖、蒸糯米酒、做粄皮……

男人们聚在一起,则会热一壶自己酿造的糯米酒,拿出自己炒的花生,或是自己炒制的番薯干,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海阔天空地神侃,毫无遮掩。

毫无遮掩的说话,往往是最容易招惹是非的。安全第的汪皇喜就是因为说了一些与汪冠环一家有关的话而招来麻烦的。

汪皇喜与住在直方大的汪冠环,都是公仪公的后代,是同族同宗的人。这个家族,是村里的大家族,汪姓有一半人都是这个家族的。

汪冠环一家是公仪公家族中最有势力的一个分支。因为势力大,他们一家几乎主宰着公仪公家族的所有事务,当然也包括家族中的“蒸尝”。

所谓“蒸尝”,本来是指秋冬二祭。后来泛指祭祀,也泛指族人聚餐。但在长兴村人的心中,“蒸尝”是另外一种含义,它是家族的公共财物,相当于现代人口中的公款、公物。

长兴村各个家族的“蒸尝”收入,主要来自于田地,也就是家族中的公田租赁出去后收到的佃租。因此,家族中的公田,便称之为“蒸尝田”。

“蒸尝田”所获得的租谷,主要用于家族聚餐、办家族内的大事、奖励家族中作出突出成绩的人、资助家族中优秀的寒门学子。

公仪公家族的“蒸尝田”很多,除本村外,在虎头、小灰、双步等村子里都有。

“蒸尝田”多了,收到的租谷也就多,十年前是每年八十石,去年已跃升到了每年一百三十石。收上来的谷物有的放在小灰村的粮仓里,有的放在双步村的粮仓里,更多的是存放在直方大的那个炮楼里。

家族里的“蒸尝”怎么安排,历来都是要经过家族会议讨论的。三年前,汪冠环和他的哥哥们强行改变了这个规矩。族内的“蒸尝”该怎么安排,只有汪冠环兄弟说了算。

这一年,汪皇喜的儿子考上了镇里的高小,考试成绩名列上七约这个考区的第一名。按照往常的规矩,在各种考试中获得前三名的分别奖励稻谷五石、四石、三石。汪皇喜儿子考取了上七约考区的第一名,理应给予五石谷的奖励。可是,汪冠环却给了汪皇喜两石谷子,奖励的额度远远低于家族规定的标准。

奖励少了,汪皇喜自然就不理解了。为什么每年的蒸尝谷多了,而给成绩优异者的奖励反而下降了呢?

想不明白的汪皇喜当时就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可得到的答复是,汪冠环的哥哥汪冠文回来的时候邀请族内的人吃了饭,这应该算是家族内的聚餐,因此,必须将这笔开支算在“蒸尝”中。此外,汪冠文是家族内唯一一个团级军官,是家族内的杰出人物,按照族规,也属于重奖之列。两项开支,已经让族内的“蒸尝”出现了严重亏空。这个亏空,需要几年来填补。奖励学子的标准降低,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汪冠环的理由冠冕皇之,但也实在太牵强。汪冠文回来宴请大家,是他自己的私人行为,怎么能说是家族聚餐呢?如果算是家族聚餐,那么,在宴会中收到的礼金就应该作为族内的蒸尝,收到的贺礼就应该分发给族内的所有人。可他们却将收到的礼金、礼品占为己有,这是哪一家的道理啊!

尽管汪皇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生性懦弱的汪皇喜不敢在汪冠环面前说一声不字。

心里觉得相当憋屈的他,在村里下第二场雪的那天下午,借着喝了几杯酒,就把自己的牢骚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话说出去了,就好比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果不其然,一些好事者立即将汪皇喜在酒桌上说的牢骚话,添油加醋地传到了汪冠环的耳朵里。

骄横跋扈惯了的汪冠环,耳朵里怎么容得下不同声音的出现?听到好事者添油加醋的话后,汪冠环像一只受伤的野猪冲出家门,朝汪皇喜的家里奔了过去。

气呼呼找上门来的汪冠环不问青红皂白,看见汪皇喜就是一顿狠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穷鬼,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可知道,饭不可乱吃,话可不能乱讲的道理吗?!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可你仍然口无遮拦,实在太不懂规矩了!像你这种不懂事的家伙,不好好教训教训,以后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大祸来!”

打骂声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大家站在那里窃窃私语,就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劝阻。

越来越多人围观,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这样的现状让汪冠环更加肆无忌惮,他的拳头抡得更高,频率更快,力度也更大了。

“兄弟,求求你,别打了!我知错了!你就饶了我吧!”已经是遍体鳞伤的汪皇喜求饶着。

“错哪了?!错哪了?!”汪冠环挥起拳头打在了汪皇喜的嘴巴上,恶狠狠地说。

“我不该借着酒疯说你的不是。”汪皇喜回应了一句。

“借酒疯?有钱买酒喝,就是没钱供养孩子上学?!像这样的父亲,就应该打!”汪冠环抡起拳头又是一阵猛打。

体格并不强壮的汪皇喜,哪里经得起汪冠环犀利的拳脚呢?一顿狠打之后,汪皇喜的脸面肿得像大肥猪的头,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

汪冠环似乎还不解恨,只见他气冲冲地走进汪皇喜的厨房,从里面拿出一把菜刀,没等围观的人反应过来,汪冠环已经抡起菜刀砍到了汪皇喜的脚上,一刀下去,鲜血直流,汪皇喜十分痛苦地哀嚎着。

看到汪皇喜痛苦不堪的样子,看到地板上殷红的鲜血,汪冠环将菜刀丢在地板上,随即转身离开了汪皇喜的家。

汪冠环走了,围观的人这才走到汪皇喜的身边。结果发现,汪皇喜的脚筋给砍断了。

 

 

三十二

 

砍断了脚筋,那可是大事啊!长兴村有数百年的历史,将别人的脚筋砍断这样的事,村里人还是第一回看到,也是第一次听说到。汪皇喜被砍的当天,这个消息就像核裂变一样,迅速在村子里扩散。

“小虎真是太野蛮了,都是本家兄弟,怎么能这样呢?!”

“就算不是本家兄弟,也不能这么残忍啊!皇喜只是说了一句牢骚话,至于这样吗?况且还是喝酒后说的话啊!”

“人在做,天在看,恶人必定会遭到报应的!”

“绝对会有报应的!”

“别看他们家现在这么兴旺,别看汪冠环这么强势,总有一天他们家会遭到报应的!”

“可皇喜的脚筋被砍断了,今后他们一家怎么生活啊?!”

“是啊,皇喜上有老下有小,今后怎么生活啊?!”

村里的人在议论着。

可议论归议论,就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主持正义。

消息很快传到了汪皇见的耳朵里。

“汪冠环这小子实在是欺人太甚了!皇喜兄弟向来都是胆小怕事的,像这样的人,你汪冠环怎么能向他下此毒手呢?!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头没有人性的老虎!”汪皇见听到汪皇喜被打并被砍断脚筋的消息后,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向桌子,气呼呼吼道。

“大哥,汪冠环是什么人?是老虎啊!老虎是野兽,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礼义廉耻,更不知道亲疏厚薄。像这样的野兽,我们惹不起,惹不起啊!大哥,算了吧!我们家实在经不起折腾了,好好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吧!”汪皇见的弟弟汪皇道看到哥哥怒气冲天,唯恐惹出什么麻烦来,于是拦住就要冲出门外的哥哥,极力劝说道。

“是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吧!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干嘛要去插手呢?老虎可不是软柿子,是可以随便拿捏的。老虎是要吃人的啊!大哥,求求您,您就不要去淌这潭浑水了吧!我们确实是惹不起啊!大哥,求求您了!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吧!”汪皇见的另一个弟弟汪皇晋接过汪皇道的话题,劝说道。

“两位弟弟,你们都不要劝阻了!老虎咬人了,我们难道还要一忍再忍吗?!不行!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让这只咬人的老虎付出代价!我就不相信,朗朗乾坤之下就没有公理可言!”汪皇见又是一声怒吼。

正当汪皇道、汪皇晋兄弟俩劝说哥哥汪皇见的时候,到山上砍柴的汪家齐已经挑着一担柴火回来了。听到两位叔叔与父亲的大声说话,汪家齐将挑子一扔,立即跑进屋里。

“爸爸,您今天怎么啦?怎么跟两位叔叔吵起来了?”汪家齐不明就里,看到大声说话的父亲,责备道。

“汪冠环将汪皇喜的脚筋砍断了!”汪皇见气呼呼地回了一句。

“砍断皇喜叔叔的脚筋了?这跟你们兄弟之间大声吵闹有什么关系?”汪家齐一脸的惊讶。

“是的!汪冠环这只披着人皮的老虎,将自家兄弟的脚筋给砍断了!我要跟冠环这只老虎评理去!”汪皇见气呼呼地回答着。

“冠环叔实在是太野蛮了!像这样的恶人,就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他!老爸,孩儿跟您一起去!”听到父亲的回答,汪家齐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齐古,你就不要瞎掺和了!老虎是我们这等人家惹得起的吗?!”汪皇道一把将汪家齐拉到身边,喝令道。

“齐儿说得对!我们不能做缩头乌龟,不能让汪冠环他们肆意横行!他们实在是太嚣张了,我们绝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绝对不能!今天,哪怕是丢了我这条老命,也要还皇喜兄弟一个公道!两位弟弟无须劝阻了!齐儿,你也不必跟我一起去,留心看好我们这个家!”汪皇见一边说着,一边不顾一切地挣脱弟弟的阻拦。

挣脱弟弟阻拦的汪皇见像斗红了眼的水牛一样,气呼呼地走出家门,朝汪冠环家的方向走去。

看到平时温文尔雅的哥哥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汪皇晋、汪皇道兄弟俩都傻眼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跑出去阻拦怒火中烧的大哥。

汪家齐站在门口,向渐渐远去的父亲喊道:“老爸,您是最棒的,孩儿在家中静候您的佳音!”

 

 

三十三

 

外面寒风凛冽。呼呼作响的寒风,将路边的那棵大榕树吹得呼呼作响,一片片枯黄的叶片儿,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四处飘散,最后落了下来,洒满地上。

树上的鸟儿停止了鸣叫,原野上几乎看不到一点新绿,一切显得肃杀凄凉。

走在路上的汪皇见穿着一件长衫,头上裹着一方黑色的粗布方巾,低着头,先是快步走了一段,然后脚步慢了下来。

此时的汪皇见在思考着,去到汪冠环的家里该说些什么话呢?又该如何将汪冠环这只老虎制服呢?如果没有将汪冠环制服,今后又会遇到什么问题呢?汪皇见的头脑像高速运转的机器,快速地思考着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

汪冠环的家不远,走过那棵大榕树,过了那座双孔拱桥,再走上一小段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就到了。

路虽然不远,但汪皇见走得相当地累。他走走停停,时而慢步,时而驻足思索,原本一颗烟的功夫就可以到的路程,他却走了差不多半袋烟的时间。

汪冠环的房子是一座老宅子,虽然已经有了较长的历史,但用石灰、沙石夯成的墙体,一点都不显得破败,屋檐、梁柱的雕塑依旧鲜艳夺目、栩栩如生,外墙也不见斑驳。

汪冠环一家住在外厢房。房子经过了重新翻修,原本窄窄的客厅变得更加宽敞。

客厅里摆放着海南黄花梨家具,墙壁上挂着一幅《虎啸千山》的画。画的下面是一张太师椅。

此时,汪冠环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双目紧闭着,两只大手放在了火桶上,沙哑的嗓子哼着客家山歌:

 

阿哥力大胜武松,

武功高强世无双。

星夜一人走山路,

豺狼不敢来逞凶。

 

豺狼不敢来逞凶,

惧怕阿哥力无穷。

男儿就当有虎气,

没有虎气成狗熊。

 

汪皇见走进客厅,看到坐在太师椅上哼唱山歌的汪冠环,心里有一种吃进了苍蝇却又吐不出来的滋味。他站在客厅的门边上,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约莫过了半根烟的功夫,这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敲门声惊醒了闭目哼唱的汪冠环。他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老兄,是什么风将您刮到我的寒舍了?”汪冠环以一种怪怪的语气问道。

不等汪冠环请坐,汪皇见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旁边的那把椅子上。

“你把皇喜兄弟给打了?!”语气相当沉重。

“打了!”汪冠环依旧坐在太师椅上,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

“你怎么能打他呢?他可是我们的兄弟啊!”

“不知好歹的家伙,该打!”汪冠环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说道。

“即使皇喜兄弟有千条错、万条错,即便你有千条万条打他的理由,你也不能下手那么狠啊!”

 “对他这样的人,就应该下手狠一点。不痛不痒,难以让他长记性,今后同样会胡说八道,说长道短,惹是生非!”

“兄弟,皇喜家可是你们家的恩人啊!如果没有皇喜兄弟的奶奶,你的爸爸也许早已经夭折了!没有你的爸爸,还有你们几个兄弟吗?!人是要讲点良心的,不要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连做人的基本准则都不要了啊!”

听到汪皇见的话,汪冠环望了望他,低下头,一言不语。

汪冠环的奶奶是遭月难死去的。奶奶死的时候,汪冠环的爸爸还不到满月,是汪皇喜的奶奶将他喂养大的。这是整个长兴村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汪冠环当然也知道。汪皇喜奶奶在世的时候,汪冠环兄弟在他爸爸的带领下,每当逢年过节都会去探望汪皇喜的奶奶。可自从汪皇喜的奶奶去世之后,汪冠环兄弟就很少去汪皇喜家了,最后干脆就不去了。

“冠环兄弟,你们九个兄弟出了四个武秀才,论武功,我们村,甚至我们整个上七约,没有一个家庭敢跟你们家比,可是,作为习武之人,是不是应该讲点武道精神呢?是不是应该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呢?皇喜兄弟是老实本分的人,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对这样的弱者,对这样的恩人,你怎么能动粗呢?!实在不应该啊!”汪皇见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渐渐地大了起来。

越来越大的声音引来了汪冠环的家人。他的七个哥哥,还有他的老婆孩子,全都走到了客厅。他们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汪皇见,十多双眼睛像二十多把熊熊燃烧的火炬,仿佛可以将汪皇见烧成灰烬。

已经说开了的汪皇见,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性格,他侃侃而谈,一点都不惧怕站在旁边的那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一点都不害怕几乎可以将他烧成齑粉的二十多只冒着熊熊烈焰的眼睛。他恰似一个演说家,激情满怀地说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故事,说着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的道理……。

汪皇见滔滔不绝地说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最后,他说道:“冠环兄弟,你也是懂事理的人,你们家经过几十年的打拼已成为我们村的望族。望族,就应该有望族的样子,要有气度,要有担当,要懂得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皇喜老弟被你打了,你必须为这件事负责!如果你不做出一点诚意,后果将会是难以想象的!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说完,汪皇见转身就要离开汪冠环的家。

“老哥,请留步!”汪冠环的大哥汪冠杰看到汪皇见要走,赶忙挽留道。

“要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干嘛不走?!”汪皇见继续朝外面走去。

“留住他!”汪冠杰一声吆喝。

随着吆喝声,汪冠环的其他几个哥哥快速走到汪皇见的跟前,将汪皇见挡了回去。

“留我干嘛?!”汪皇见问道。

“老哥,我家小弟既然将皇喜兄弟给打了,依您之见,该如何平息这件事呢?”汪冠杰问。

“冠环兄弟已经将事情闹得太大了,三村十二约的人几乎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几乎都在说着冠环兄弟的不是。如果冠环兄弟不慎重处理好这件事,其后果不单单是影响到冠环兄弟,还将影响到你们八个做哥哥的,甚而至于影响到你们的下一代。各位兄弟,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你们好好掂量掂量!”汪皇见没有直接回答汪冠杰提出的问题,而是继续说着汪冠环打人事件所造成的危害。

“不就是将一个多管闲事的家伙给打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汪冠环说道,语气中满含着不屑。

“大不了我们家出点药费给他。”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既然你们这样认为,那我今天上门所说的话,你们尽可以当作废话。”汪皇见淡淡地回了一句,随即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又要朝外面走去。

“你们都说些什么呢?!还不赶快将皇见兄弟留下?!”听到汪冠环他们的话,看到汪皇见想要离去,汪冠杰吆喝道。

随着吆喝声,几个彪形大汉硬生生地将汪皇见给拽了回来。

“快快向皇见兄赔不是!”汪冠杰又是一声喝令。

“皇见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替我们家想想办法吧。”听到大哥的喝令,发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汪冠环似乎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态度也随之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真的要我替你们想想解决的办法?”汪皇见坐到椅子上,反问道。

“当然!”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既然你们相信我,我就给你们指指路。这件事的处理路径有三条,一是内部协调解决,二是交由官府处理,三是等着皇喜兄弟老婆的娘家人上门。”汪皇见回答道。

当听到等着汪皇喜老婆的娘家人上门时,客厅里所有的人都傻眼了。这是他们家最不愿走的一条路。

汪皇喜的老婆是上坪青云村刘姓的女儿,青云村刘姓那是附近几个镇最有势力的。去年夏天,小水村的两户人家因为争水灌溉农田而打了起来。结果,身材高大魁梧的杨阿苟将青云村刘姓女婿杨恺打成了重伤。事情传到了青云村刘姓人的耳朵里,刘姓人一下子聚集了五六十人,一个个手握着火铳,一路吆喝着跑到了小水村。自觉事情不妙的打人者杨阿苟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感觉情况不妙的杨阿苟慌忙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家乡,逃到了江西,至今不敢回家。

汪冠环家的势力确实比小水村的杨阿苟大得多,但跟青云村的刘姓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汪冠环兄弟心里清楚,无论是人丁,还是财力,他们家都是不敢与之匹敌的。

交由官府处理?都说是官字两个口,虽然汪冠环一家在县衙里有人,可有谁知道青云村的刘姓人在县衙里有没有人呢?他们青云村的刘姓人在省城是有人的,南京总统府里有人,据说在联合国也有人。这一点长兴村所有的人都知道。

思前想后,权衡再三,汪冠环兄弟只能选择内部协调。

“最好内部解决。”汪冠环和他的家人几乎众口一词。

“我这次来,就是希望内部解决冠环兄弟打人这件事情的。毕竟这是我们公仪公子孙内部的事情。”

“怎么解决?”汪冠环走到汪皇见面前,问。

“怎么解决?冠环兄弟,你应该知道皇喜兄弟的伤势吧?砍断脚筋啊!砍断脚筋意味着什么?”汪皇见慢慢悠悠地说道。

“那老哥的意思是?”汪冠杰问。

“我的意思是,冠环兄弟必须向皇喜兄弟一家道歉,同时,还必须给予皇喜兄弟一家足够的补偿!”汪皇见的话毫无商量余地。

“怎么补偿?”汪冠环问。

“划出六亩良田给皇喜兄弟,另外,一次性给予皇喜兄弟家十石谷子!”依旧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话。

“太多了吧?”汪冠环反问道。

“多吗?那我给你们算算,脚筋砍断了,几乎成为了一个废人,不能下地干活,不能上山砍伐,一个壮劳力一年少说也可以赚二十石谷子吧?六亩良田的佃租是多少?顶多就是十多石。如果你们觉得补偿太多了,那就等着吃官司,等着皇喜兄弟的娘家人上门吧!各位兄弟,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看着办吧!”汪皇见说着,转身又要朝外面走去。

“别!让我们商量商量。”汪冠杰看到汪皇见又要走,立即拉住汪皇见的手,说道。

汪皇见停了下来,说道:“快点给个准话!皇喜兄弟的大舅子很快就会带上一帮人过来的!”

“他的大舅子真的要带人过来吗?”汪冠环问,话语中透露出明显的心虚与害怕。

 “是的!如果他们带人过来,那我就无法帮你圆场了!你们看着办吧!我可不愿意继续耗费那么多的口舌了。”

话音刚落,汪冠杰赶忙说道:“皇见兄,那就烦劳您带着我们家冠环去皇喜兄弟家看看。我们保证,六亩地全都是门前的肥田,我们一定给;十石谷,我们立即派人挑到皇喜兄弟家里去。”

“只要你们有诚意,我哪怕丢了这张老脸,也要将这件事情处理好!”汪皇见拍着干瘪的胸脯,回应道。

“我们绝对是诚心诚意的!”几乎是齐刷刷的话。

“那好!我这就去皇喜兄弟家,冠环兄弟随后过来。记住,十石谷子立即派人挑到皇喜兄弟家里去!”说着,汪皇见转身离开了客厅。

 

三十四

 

离开汪冠环的家,走在去往汪皇喜家的路上,汪皇见的心里五味杂陈。村里人惧怕汪冠环一家,汪冠环一家听到青云村刘姓又好似老鼠见到了猫。人啊,与动物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弱肉强食。

可是,同宗同族的人又何必如此呢?都是同根生,又何必相煎太急呢?难道利益比亲情、友情更重要吗?汪皇见实在难以想个明白。

汪皇喜的家离汪冠环的家不远,汪皇见还没有将问题想明白,人已经来到了汪皇喜居住的祖屋。

汪皇喜的祖屋里已经来了很多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亲的、疏的,看热闹的、为汪皇喜被打这件事的善后处理出谋划策的,各种各样的人将汪皇喜的家里家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汪皇见拨开人群,气喘吁吁地走到了汪皇喜的家。

“皇见,你是最有见识,也是最明白事理的人,皇喜被那只小老虎打了,你看,该如何是好啊?”看见汪皇见到来,年近七旬的汪皇柳说道。

“老哥,您放心,我一定会让那只不可一世的小老虎低下高昂的头颅,向皇喜兄弟道歉,还要让汪冠环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汪皇见拉着汪皇柳的手,回应道。

“那只小老虎从来都是不肯认输的,他肯道歉?他愿意为打人这件事付出代价?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河水往西边流去!”听到汪皇见的说话,人群中传来了一句质疑声。

“一宗服一宗,老鼠服猫公。冠环这只小老虎一样逃脱不了这个定律,他一定会有一些惧怕的东西。各位宗亲,请你们相信,冠环这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老虎,一定会上门道歉的,也一定会为打人这件事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说完,汪皇见向汪皇喜的房间走去。

汪皇喜的房门敞开着,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黑漆漆的蚊帐、黑漆漆的被子。

汪皇喜躺在靠窗的那一张床上,他的老婆刘氏站在床边,弯着腰,小心地伺候着汪皇喜。

看见汪皇见进来,正在帮汪皇喜上药的刘氏说了一声“他大爷,您来了?”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汪皇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不时发出声声呻吟。

看见汪皇见进来,汪皇喜用尽力气挣扎着,努力做着坐起来的动作。可酸痛的双手、无力的腿脚,怎么也支撑不起沉重的躯体。

“皇喜老弟,你躺着,都是自家兄弟,不必拘礼。”汪皇见坐在床沿上,拉着汪皇喜的手,安慰着。

说话间,汪皇喜的老婆端了一碗茶进来,双手递给汪皇见。

“他大爷,请喝茶。”

汪皇见双手接过茶碗。

“弟妹,皇喜老弟伤成这样,辛苦你了。”

“他就是口无遮拦,说过他多少回了,一点都不长记性!”汪皇喜的老婆刘氏埋怨着。

“弟妹,这也不能怪皇喜,都是冠环那只小老虎太不讲道理了。”

“怎么能不怪他?!老虎嘴巴的胡须有谁敢去拔?可他偏偏不听,非要去摸摸,还想试一试能不能拔下来。这下好了,被老虎咬了,咬得还不轻!今后,我们一家还怎么过啊!”汪皇喜的老婆刘氏说着说着,竟然哭将了起来。

“弟妹不要伤悲,皇喜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你尽管放心,皇喜兄弟不会就这么被白打的,我一定要让冠环这只小老虎付出应有的代价!”看到哭泣的堂弟媳,汪皇见赶忙安慰着。

汪皇见的话丝毫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汪皇喜的老婆越发哭得伤心。

“是弟妹不相信我说的话?”汪皇见望着泪眼婆娑的堂弟媳,说道。

“您的话我怎么会不相信呢?可向来骄横惯了的小老虎肯低头吗?!”

“这一次,小老虎绝对会低头认错,也一定会对皇喜兄弟给予相应的补偿!”

听闻汪皇见的话,汪皇喜夫妻仍然露出怀疑的表情。

“你们还不相信?”

没有回应。房间里静得可以听见老鼠“瑟瑟缩缩”的咀嚼声。

“弟妹,皇喜兄弟被打一事,千万不要继续闹大。毕竟这是我们汪氏家族内部的事,希望你做好你娘家的工作,不要让你的娘家人搅和进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了汪皇见的话,汪皇喜夫妻俩点了点头。

得到汪皇喜夫妻的应承,汪皇见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拉着汪皇喜的手,说道:“皇喜兄弟,时间不早了,冠环这只小老虎也应该快到你们家了。我出去一下。”说完,汪皇见离开了汪皇喜的房间。

汪皇见刚走出房间,就看见聚集在客厅内外的人一个个将目光投向了大门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们怎么啦?一个个表情这么惊讶。”汪皇见虽然猜到了几分,但还是故作疑惑地问。

“小老虎带着一帮人来了,还挑着东西。”有人回答。

汪皇见从人群中挤到了大门口,看到浩浩荡荡的一帮人从不远处走来,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可这笑容就像夏天里的过云雨,瞬间又停住了。他收住微笑,立即折了回来,重新回到了汪皇喜的房间。

“皇喜兄弟,弟妹,小老虎他们来了。”汪皇见走进房间,将小老虎领着一干人马挑着稻谷上门道歉的消息,告诉了汪皇喜夫妻俩。

听到小老虎上门,汪皇喜夫妻俩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汪皇喜的双手努力地支撑着,希望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可最终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他有些沮丧地躺了回去。

“皇喜,你躺下!安心养伤,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汪皇见看到汪皇喜想坐起来,喝令道。

“皇见兄,躺在床上见客人,不妥吧?”汪皇喜始终觉得自己躺在床上是不礼貌的行为。

“都是自家兄弟,哪来那么多规矩?!更何况你还是重伤在身,冠环又是过来赔罪的。没事,你好好躺在床上!”

汪皇见的话还在房间里萦绕,客厅里已经响起了汪冠环的声音。

“各位兄弟,大爷伯叔,我这次来,不是吵架,更不是来打架,而是来赔罪的。我要向皇喜兄弟赔罪,向他的家人赔罪,向公仪公的子孙们赔罪!”汪冠环站在客厅中央,不停地向客厅里的各位宗亲鞠躬。

汪冠环的举动让客厅里的人更加觉得不习惯,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嘴巴全都变成了大大的圆圈。

“皇喜兄弟呢?”汪冠环扫了周围一眼,问。

“躺在房间里呐。”不知谁回了一句。

听到回话,汪冠环赶忙往汪皇喜的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十石谷子全都放在客厅里,我先去向皇喜兄弟道个歉。”

“冠环,你来了?”汪冠环刚刚踏进汪皇喜房间的门槛,汪皇见问道。

“是皇见兄啊。您也来了?”汪冠环故作疑惑地说。

“你把皇喜兄弟伤成这样,我能不来吗?”汪皇见的口气中满含不满。

“皇喜兄弟,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准备了十石谷子,还有直方大祖屋门前那六亩水田的地契。”汪冠环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地契,双手交到汪皇喜的手中。

汪皇喜没有接汪冠环递到手上的地契。他将手缩进了被窝,两只眼睛望着汪冠环。

 “冠环兄弟,今天这件事,也不能完全赖你,我们家族中的事情,就应该面对面去谈,而不应该像我一样在背后发牢骚。”

“皇喜兄弟真是宽宏大量啊!冠环兄弟将你打成这样了,你还护着他,难得,难得啊!冠环兄弟,像这样的好兄弟,你忍心动手吗?!”汪皇见双眼瞪着汪冠环,说道。

“我不是人,是禽兽,我对不起皇喜兄弟,对不起皇喜的家人,更对不起喂养我爸爸长大的叔婆。今后,我一定好好做人,望皇喜兄弟,还有刘嫂,能够宽恕我!皇喜兄弟,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给你们家送来了十石稻谷,还有六亩地的地契。这是地契,你收下。”汪冠环将地契塞进了汪皇喜的被窝里。

“皇喜兄弟,既然冠环兄弟这么诚恳地向你认错,你就原谅他吧!”汪皇见说道。

“都是公仪公的子孙,怎么能记仇呢?对吧?我们还是好兄弟。”汪皇喜伸出手,将汪冠环的手紧紧握住。

看到干戈化为了玉帛,汪皇见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拍了拍汪冠环的肩膀,又轻轻地拍了拍汪皇喜的肩膀,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烧火做饭了。皇喜兄弟,你好好养伤。祝你早日康复!也希望冠环兄弟从此之后好好做人,好好做事!”

说完,汪皇见转身离开了汪皇喜的房间,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三十五

 

一直以来都不肯低头认错的汪冠环,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向生性懦弱的汪皇喜认错了,这是长兴村的人都不敢相信的事情,可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住在汪皇喜周边的很多人都目睹了汪冠环派人挑着谷子上门认错的一幕。

向来骄横跋扈的汪冠环怎么会向汪皇喜认错呢?村里人猜不透。有的人说,是汪冠环听说汪皇喜老婆的娘家有一位当大官的,所以惧怕了;有的人说,是汪皇喜老婆的娘家人准备带着一帮人来我们长兴村兴师问罪,汪冠环兄弟怕重蹈小水村杨阿苟的覆辙,才不得不低头的;也有人说,是汪皇见亲自出马说服汪冠环赔罪的。究竟是那种说法更可信?大家搞不明白,也没有闲暇功夫去考证。但不管如何,汪皇喜被打一事总算有了较为圆满的结局。尽管汪皇喜从此落下了残疾,但他却因此成为了谁都不敢欺负的人。

此外,有了汪冠环赔付的那六亩门前肥田,汪皇喜一家人的生活也算有了保障,小日子过得还是比较舒心的。他每天吃过早饭后就拄着拐杖到赖庆华的裁缝店里喝茶,聊天,然后回家给老婆孩子准备午饭、晚饭。

汪皇见可没有汪皇喜那么悠闲。他每天都要洒扫庭院、做饭、喂猪喂鸡、教尚未成年的女儿汪淑贞读书习字、帮村里的人写对联、料理村里的红白喜事,每逢圩日的头一天,他还要帮助汪家齐做油果,总之,他有忙不完的事。

看到年近六旬的父亲整天忙忙碌碌,汪家齐的心里很不好受。

“爸爸,您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整天忙忙碌碌为家里操劳,村里人会骂我的!您为什么就不听听我的话,过几天悠闲的日子,安享自己的晚年生活呢?!”汪皇见的忙碌让汪家齐感觉心里十分难受,他再一次劝说着父亲。

听到儿子的话,汪皇见笑了笑,回应道:“我怎么不想歇一歇呢?可你给了我这个条件吗?”

“家务活我可以做,是您每次都抢先做了。”汪家齐十分委屈地回答。

“你是可以做,你也很会做,但你有时间吗?每天天蒙蒙亮,你就出去干活,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忙个没完,连吃饭的时间都不充裕,难道还有时间去洒扫庭院吗?难道还有时间去喂养家禽家畜吗?齐儿,老父说这些话,绝对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但作为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拼死拼命地忙活,又怎么能静下心来过悠闲的日子呢?”

听到父亲一连串的问话,汪家齐羞愧地低下了头。

“齐儿,我知道,你是一位非常孝顺的孩子,你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够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但看到你一个人在忙前忙后,家里家外都要你一个人去操劳,我能够闲下来吗?我忍心闲下来吗?如果你想让我闲下来,除非听我一句劝。”看到汪家齐低下头,汪皇见又说了一句。

“老爸,只要能够让您过上悠闲的幸福生活,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父亲的话像一剂兴奋剂,让原本情绪低落的汪家齐立即兴奋起来。他抬起头,两眼望着父亲,回答道。

“你真的愿意?”汪皇见看了一眼汪家齐,慢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父亲的这句话,让汪家齐原本兴奋的心情又跌入了谷底。他低下了头,双手不停地搓着,不敢言语。因为汪家齐已经猜到,父亲所提的那句劝究竟是什么。

汪皇见留意观察着宝贝儿子的表情。

一阵沉默过后,汪皇见继续说道:“齐儿,村里人都知道,我更加清楚,你确实是一位孝顺的孩子,也是一个很努力、很节俭的人。你希望靠自己的努力,改变我们家的现状;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你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我和你的妹妹都看在眼里,全长兴村的父老乡亲都看在眼里。齐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一个家庭的富贵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得到的,改变我们家的现状,也不是一年两年可以实现的,得慢慢来,急不了。 ‘积沙成塔’、‘集腋成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你不要急于求成,应该注意劳逸结合,好好保重身体。齐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爸,我的身体这么强壮,不会累坏的。”汪家齐拍了拍胸脯,回答道。

“再强壮的牛如果不注意休息,也会有累垮的那一天。何况你是人,是血肉之躯啊!”汪皇见听到儿子的回话,嗔怒道。

“爸,您就放心吧!没事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老爸一句劝的。算了,我不说了。反正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路子继续走下去,你忙外,我忙内。”

“别这样,爸爸。我听您的。好吗?从今往后,我先做好家务活,再出门干活,好吗?”汪家齐近乎恳求的语气。

“这不是让你变得更累,而让我成为一个废人吗?”汪皇见又回了一句。

“爸,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汪家齐一脸的委屈。

“难道不是吗?!一个还没有成家的大小伙子既要忙外,又要忙内,我于心何忍?!除非你……”汪皇见欲言又止。

“爸,您想要我怎么样?”

“除非你找个媳妇回来!”汪皇见将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这是汪皇见跟汪家齐谈了无数次的话题,每一次汪家齐都以条件不成熟、自己还年轻等等原因搪塞过去。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与汪家齐同龄的人全都结了婚生了孩子,唯独汪家齐还是单身,这让汪皇见很伤脑筋,也让那些媒人伤透了脑筋。

汪家齐是四邻八乡公认的好后生,上门说亲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几乎可以将他家的门槛踏破,可汪家齐总是婉言谢绝。是汪家齐生理有问题?是汪家齐没有遇到心仪的人?汪皇见猜不透,说媒的人更是想不明白。

说到娶媳妇,汪家齐确实有些犯难。看到儿时的玩伴一个个成家立室,他也想找个媳妇。可现在的家境,只能让新娶回来的媳妇跟着自己受苦。他不忍心啊!他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家庭的境况,让心爱的人来到自己家里后,能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是,如果自己再不听父亲的一声劝,那又会成为一个不孝之子。怎么办?怎么办啊?!汪家齐的内心在煎熬。

“爸,您的话孩儿会慎重考虑的,请您放心,孩儿一定尽快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一阵思考后,汪家齐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听到汪家齐的话,汪皇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三十六

 

汪家齐确实是一位非常难得的好后生,许多女子都想进入汪家齐的感情世界,成为汪家齐事业和生活的伴侣。可汪家齐情感的闸门就是迟迟不愿意打开。从他十八岁那一年起,村里的、村外的说媒人来了一茬又一茬,汪家齐总是以各种理由将说媒人劝了回去。

尽管一个个说媒的人都是无功而返,但仍然有不少说媒者敲开汪家齐家里的那扇柴门。就在汪家齐过了二十三岁生日的第二天,离他家二十华里开外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来了。

说是亲戚,其实只能说是沾点亲而已。汪家齐外婆的表弟姓钟,是本镇钟坑村人,与这位来客是本家,按辈分,汪家齐外婆的表弟是这位来客的堂叔。汪家齐家与这位远房亲戚从来都没有来往过。汪皇见也只是在岳父家办喜酒的时候见过这位亲戚,见面的次数不多,只有两次,说的话更少。但汪皇见知道这位远房亲戚的大名叫钟双樵,是钟坑村的大财主,远近闻名。

钟双樵是骑着枣红大马来的,他身着一件褐色长衫,头戴一顶褐色礼帽,手里拿着一根杖头上带有象牙、用名贵的紫檀做成的文明棍,一副非常气派也非常时髦的绅士打扮。

“表姐夫,您好!我这个不速之客此次登门造访,您不会介意吧?”钟双樵将马拴在门外,一手提着礼品盒,一手拄着文明棍,走进了汪皇见的家。

“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快快请坐!”正在低头忙活的汪皇见听闻似前熟悉的声音,立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俄顷,他赶忙擦了擦手,快步走到客人面前,拉住客人的手,将客人领到凳子前。

“表侄子呢?”钟双樵刚刚坐下,立即问道。

钟双樵的话让汪皇见又是一阵愕然。此人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人还没有坐定,就立即询问起家齐的情况?可此时的情景容不得汪皇见细想,他必须立即作出回应。

“犬子家齐上山砍柴还没有回来,您这次登门,是来见他的?”汪皇见回答着,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是,也不全是。”

“敢问表弟,您这是何意?”

“表姐夫,您是读书人,应该知道我话中的意思吧?我这次来,是为表侄子说亲的。您说说,是不是为表侄子而来?是不是为您而来呢?”说完,钟双樵朗声地笑了起来。

钟双樵的笑声让汪皇见更加疑惑。汪皇见搞不明白,钟双樵这个很少来往的远房亲戚,怎么会知道自己有一个已到婚配年龄的孩子呢?一个有身份的绅士,又怎么会亲自上门说媒呢?

看到汪皇见疑惑的样子,钟双樵说道:“难不成表姐夫是在怀疑我刚才说的话?”

“说实在话,我真的有点不太相信。”汪皇见给钟双樵倒了一杯热茶,回答道。

“为什么?”

“一是您我鲜有来往,您应该不了解犬子的情况;二来呢,您是有名的绅士,您的身份不适合做红娘。”汪皇见直截了当地回答。

“您说的话实在有些道理。但我这次来,确实是为您儿子说媒而来的。”

汪皇见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眼望着眼前这位客人,细心地捕捉着眼前这位客人的每一个表情细节。

“您认识犬子?”汪皇见问。

“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我知道您的宝贝儿子名叫汪家齐,猴年出生,高大魁梧,为人正直,做事老成,勤劳俭朴,能写一手好书法,能吟诗断句,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好后生。我说的没错吧?”钟双樵喝了一口茶,慢慢悠悠地说道。

“您说的并不全对,犬子没有您说的那么好。”汪皇见给钟双樵的茶碗里添了些茶,说道。

“表姐夫,您过谦了!如果不是听四邻八乡的人在说您家儿子如何如何好,我也不会亲自上门说媒的。都说是‘好马配好鞍,好男配淑女’。您家儿子那么优秀,我当然要给你们家介绍一位好姑娘了。您就不想听听,我给你家儿子介绍的这位姑娘,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况?”

“您能够亲自上门说媒,当然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姑娘了。可我就怕犬子配不上,耽误了这位好姑娘。”

“他们两个绝对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表姐夫,这个姑娘我了解,是我堂哥的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虽然没有沉鱼落雁之美,但至少是五官端正,容貌俊朗。更重要的是,这位姑娘心地善良、勤劳俭朴、为人谦和、富有孝心和责任心。年龄比您家儿子小三岁,属猪的。”

听到钟双樵的话,汪皇见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但这浅浅的微笑在瞬间又消失了。

“我的家里穷,实在不敢高攀啊!”

“你们两家相当般配,我堂兄的家境也不是十分宽裕,是靠耕种几亩薄田维持生计的那一种。如果您没有意见,我看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

“别,别!在我还没有征求犬子的意见之前,您千万不要轻易说出订婚的话。毕竟这是犬子的终身大事,是吧?”

“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的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做主的。只要你同意了,家齐敢违抗父命吗?”钟双樵反问道。

“表弟,这不是从不从父母之命的问题。婚姻毕竟是人生大事,这么大的事,我真的应该听听犬子的意见。”

“好吧!我等着您的答复。”说完,钟双樵站起身,转身就要离开汪皇见的家。

“表弟,今天就在我的家里吃一顿淡饭吧!”汪皇见挽留着。

“不了。等玉成这段姻缘后,我们再聚!就此别过!”钟双樵双手抱拳施礼,随即拄着文明棍走出汪皇见家的大门,走到拴马的地方,跨上那匹枣红大马,朝大路走去。

汪皇见不停地向钟双樵挥手致意,直到枣红大马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他才慢慢悠悠地回家。

 

 

 

三十七

 

汪家齐住的老宅子是一座客家围屋,因为宅子的旁边有一棵大榕树,故取名榕树围。

宅子旁边的那棵大榕树,是盛夏时节人们纳凉休闲的好去处,也是好事者发布奇闻异事的地方。

钟双樵骑着枣红大马登门造访汪家齐家里的事刚刚发生,榕树下便聚集了很多人,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件他们认为有些怪异的事。

“钟双樵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富翁,是四邻八乡赫赫有名的绅士,他怎么会突然造访汪家齐他们家呢?怪!奇怪啊!”

“说怪也不怪,说不怪也怪。富人吗,不缺钱,就是缺少点文气。有钱的人最怕别人说他没文化。我看啊,钟双樵这次亲自登门拜访皇见兄弟,十有八九就是想来沾沾皇见兄弟他们家里那股文气的。”

“听说钟双樵正在建一座大宅子,我看啊,他是求皇见兄弟题写屋名、堂名的。”

“我猜应该是这样的。毕竟皇见的字是全镇最有名的。”

“我觉得吧,应该是请皇见去他家当先生的。皇见有学识,听说与钟双樵还有些沾亲带故。”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觉得,都是皇见兄弟家里的一件好事。镇上的名人能够亲自登门拜访皇见兄弟,这说明,皇见兄弟是我们镇的名人,是我们村的骄傲!”

“准确地说,皇见应该是我们镇名人中的名人。”

“此话怎讲?”

“钟双樵是镇上的名人,像这样的名人还要亲自登门拜访皇见,我们家皇见难道不是名人中的名人吗?”

“有道理!”

“可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一向热情好客的皇见叔,怎么会不留钟双樵吃饭呢?”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榕树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来到榕树下后,全都立即加入到了谈论的队伍中,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就在大家纷纷议论的时候,一直坐在石墩上抽着闷烟的汪自多,忽地站了起来,用力地敲了敲他那只铜制的烟斗,咳嗽着,踱着方步走到众人中间,嗡里嗡气地说道:“你们都不要瞎猜了!钟双樵是来说亲的!”

“说亲的?”

“给皇见说亲?还是给家齐说亲?”

“当然是家齐了!”汪自多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的?”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听到大家的质疑,汪自多慢慢悠悠地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来,钟双樵骑着枣红大马来到榕树围的时候,汪自多正在禾坪里晾晒东西。看到钟双樵进入汪皇见家里,满怀好奇的汪自多留意观察着汪皇见家里发生的一切,直到钟双樵离开汪皇见的家。钟双樵与汪皇见两人的对话,汪自多虽然不可能听得真真切切,但也是八九不离十。

“镇上有名的富翁,知名的绅士,亲自上门给家齐说亲,为什么皇见兄弟不留他吃饭?不合情理啊!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啊?”有人说出了疑惑。

“留了。只是客人不想留。”汪自多回道。

“是不是两个人谈崩了?”

汪自多摇了摇头。

“要不,就是钟双樵耍脾气了?”

汪自多依旧摇摇头。

“人家钟双樵是大富人家,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吃得下皇见兄弟家里的粗茶淡饭呐!”

“说的也是。”

“我看不是这样的。钟双樵既然能够亲自登门说媒,那他决不会看不起皇见家里的贫穷,当然也不会介意粗茶淡饭。”

“难道是皇见兄弟婉言谢绝了这门亲事,让钟双樵不高兴了?”

人们在猜测着,可任凭大家怎么猜测,汪自多就是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是啊,究竟是怎么啦?”

好奇的人们一再追问着,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如果你们想知道具体的情况,就去问问皇见兄弟!我又不是千里耳,躲在远远的地方偷听,哪能听得那么真切?!你们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吧,我得回家了。”汪自多卖着关子,就是不把真实的情况和盘托出来。说完,他迈开大步朝家里走去。

榕树下聚集的人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然后陆陆续续地离去。

 

 

三十八

 

钟双樵亲自上门说媒的消息,像空气一样在长兴村弥漫,并很快扩散到附近的四里八乡。

汪皇见怎么也不会想到,钟双樵上门说亲的消息会扩散得这么快。他还在思索着该怎么跟儿子说说钟双樵登门说亲这件事,还在思索着如果儿子反对这门亲事自己又该如何恢复钟双樵的问题。可这些问题他还来不及想明白,来他家里求证的、祝贺的人,却是一波接一波。

怎么办?汪皇见的心里很乱。本来,他是想先从侧面去了解钟双樵介绍的这位姑娘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然后再跟儿子汪家齐说起钟双樵亲自登门说媒这件事的。可现在,长兴村,还有附近的村,已经将钟双樵说媒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了,如果自己再不跟儿子谈论这件事,儿子会怎么想?如果跟儿子谈的话,可自己并没有做深入的了解,姑娘的情况只是仅凭说媒人的一面之词,一旦儿子细问起来,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

难,难啊!

可不管汪皇见怎么想,也不管汪皇见多么为难,钟双樵亲自登门说亲这件事仍然在不断发酵,来他家的人依旧是有增无减。

必须尽快从侧面了解清楚这位姑娘的情况!

汪皇见毕竟是受人尊重的人,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也让他有了较为广博的人脉,要真实了解一位姑娘的情况还是比较容易的。

通过多方打听,汪皇见终于有了自己的答案。

“齐儿,钟双樵来我们家给你说亲这件事,料想你也知道了吧?”就在钟双樵来汪皇见家的第三天晚上,汪皇见把儿子汪家齐叫到自己的房间,问道。

“听说了。”汪家齐回话。

“齐儿,钟双樵介绍的这位姑娘我已经从侧面了解过了,确实是一个勤劳、善良的好姑娘。”

汪家齐低着头,一言不发。

“齐儿,娶媳妇关键是要看女人的本质,只要女人勤劳善良,能够持家,就是好媳妇。娶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好是好,但跟我们家不般配。我们家穷,能够找一个相濡如沫的女人是最合适的。钟双樵介绍的这个姑娘,家里也不富裕,是苦海中泡大的,跟我们的家境很相似,也算是门当户对了。齐儿,你就迁就迁就吧!”

汪皇见耐心地劝说着,汪家齐坐在床沿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齐儿啊,你就开口说说吧!只要你说一声不字,我就不会为难你的。”汪皇见近乎哀求地说道。

父亲的话句句在理,但此时的汪家齐不知如何回答父亲所提的问题。汪家齐是一个有着新思想的青年,追求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是他梦寐以求的大事,他不想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识自己的另一半。可自己的地位,自己的生活轨迹,能找到两情相悦的另一半吗?汪家齐曾经无数次地拷问自己,也曾无数次地怀疑自己。

眼看着自己的同龄人一个个成家立室,一个个生儿育女,眼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天天变老,看着自己的父亲忙忙碌碌操劳家务的身影,汪家齐的心里开始了动摇。可又始终觉得心有不甘。结婚,是自己一生的大事,如果自己的另一半是一位与自己志不同、道不合的人,那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自己的一生还有幸福可言吗?汪家齐不敢想下去。

可是,面对父亲的苦苦相求,自己又该如何作出回应呢?汪家齐心乱如麻。

“齐儿啊,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但再美好的想法首先要符合眼前的实际。不然,就是空想,就是痴人说梦话。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清楚,你娘早逝,妹妹还小,一个家没有一个女人操持,不像一个家啊!齐儿,钟双樵这样一位有地位的人,能够放下脸面来上门给你说亲,那是对你的最大褒扬。如果你不同意这门亲事,你让我情何以堪?你考虑过吗?”汪皇见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要说的话。

听闻父亲的这番话,汪家齐的心里一阵抽搐,两行泪水汩汩地流了下来。他“噗”的一声跪倒在父亲的面前,说道:“爸,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孩儿听从您的安排,答应这门亲事。”

“是发自内心的,还是为了顺老父之意?”汪皇见将汪家齐扶起,问道。

“两者兼而有之。”

“既然你同意了,那老父立即为你张罗婚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汪皇见每天忙个不停,他要按照客家人的婚姻礼仪,给女方传庚、下定、过礼,还要根据双方的生辰八字择日,然后筹备婚宴。

经过一段时间的忙碌,汪家齐的婚礼在腊月二十三这个黄道吉日顺利举行。

婚宴相当简朴,甚至比“烂诗嫲”当年的婚宴还要简朴得多。汪皇见没有向亲朋好友发出过一张请柬,甚至还婉拒了四邻八乡想要来贺喜的人,只是亲自登门邀请了汪家齐的舅舅、舅公等几个非请不可的至亲,还有汪家齐的几位叔叔,外加新人的娘家人,一共摆了六桌宴席。

婚宴虽然简朴,但却是严格按照客家人举办婚宴的所有礼数进行的。

婚宴过后,汪家齐完成了人生的重要转折,成为了他人之夫,从此承担起了更加重要的责任。

 

 

三十九

 

汪家齐的老婆确实与钟双樵所说的一样,勤劳、贤惠、知书达礼,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媳妇。自从嫁到汪家齐家里后,她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每天早晨,当其他女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她就已经起床了。起床后,她忙着浆洗衣服、洒扫庭院、喂猪喂鸡、挑水浇菜、准备三餐,还要上山拾柴火,下地干农活,帮助汪家齐舂米面、和米面、炸油果。

媳妇的勤劳,让汪家齐喜在眉梢,甜在心里,也进一步激发了他的干劲,油果炸得更多了,销往的市场除了宝光圩外,还拓展到了北陵等周边圩镇。

汪皇见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简单的洗漱后,就要去操持家务。

“爸,家务活是女人做的,让您来做,邻里会笑话我的。您愿意听到别人笑话我吗?”看到家翁汪皇见要来帮手,汪家齐的媳妇说道。

听到儿媳妇的话,汪皇见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多好的儿媳妇啊!”汪皇见暗自赞叹。

没有家务活可做的汪皇见,便找来书籍,戴着那副老花眼镜坐在餐桌旁看书。看累了,他又找来毛笔,沾上水,在桌子上练字,偶尔也会教小女儿汪淑贞读读书,指点指点汪淑贞练练字。

温馨的家庭生活,总会让人觉得时间飞逝。转眼间,汪家齐已经结婚数月了,又到了来年的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龙不抬头我抬头。因此,二月二又被看作是企盼学业有成的日子。长兴村几间私塾的先生都会选择在这一天收学生,谓之“占鳌头”。

汪皇见虽然用不着干家务活,但他同样是早睡早起,这是他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

今天是二月二,早起的汪皇见洗漱完毕之后,像往常一样看了一段时间的书,然后吃早餐,早餐之后,他便离开老宅,朝大榕树下走去。

大榕树已经开始吐出新绿,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仿佛在向勤劳的人们诉说着春天的故事。

汪皇见在榕树下深情地呼吸着春天的气息,只见他时而伸伸腿,时而弯弯腰,时而跟来往的人打着招呼,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村子上空的袅袅炊烟渐渐淡了下来,村子里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在大人的引领下陆陆续续地朝私塾走去。

看到村里的孩子走向不同的私塾,想到私塾逼仄、阴暗的教室,汪皇见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

无论多难,都要为村里的孩子们建一所新式学堂,让村里的孩子们受到良好的教育!汪皇见暗下决心。

办新式学堂,是汪皇见梦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早在几年前,汪皇见就跟汪佐皇探讨过兴办新式学堂的事。此后的几年间,汪皇见一直在为这件事努力着。他找过村里陈姓的族长陈史欣、黄姓的族长黄云鹤、杨姓的族长杨良好,还与同族的汪冠环兄弟、汪佐皇、汪兴伟、“烂诗嫲”等人探讨过,他们都一致认为,应该兴建一所新式学堂。

一晃几年过去,这件事一直都没有得到落实。汪皇见清楚地知道,兴办新式学堂的事始终没有得到落实,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各姓各房的族长们,都一致推举汪皇见担任筹备会的头儿,可汪皇见一直在推辞。推辞的原因很简单,他要操持家务,根本没有闲暇。

现在,儿媳妇娶回来了,勤劳贤惠的儿媳妇包揽了所有家务,汪皇见成为了一个闲人。一生都忙忙碌碌的人一旦闲了下来,其中的滋味也是很难受的。汪皇见在这两个多月里,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的滋味。

如今,有了时间的汪皇见,首先想到的,是要尽快启动新式学堂的筹备工作。该如何开展这项工作呢?汪皇见已经思索了很多年,在头脑中慢慢形成了具体的实施方案。

学童们一个个走进私塾,大榕树下渐渐地没有了闲聊的人,连路过大榕树的人也难得见到一个,感到有些无聊的汪皇见迈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家里。

家里仍旧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汪家齐早已经挑着油果到宝光圩去了,儿媳妇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小女儿淑贞也跑到外面玩耍去了。

家里的寂静、刚才目睹的一切,让汪皇见无法安下心来看书、习字。他泡了一壶绿茶,然后踱进房间,拿出文房四宝,戴上那副已经伴随他好些时日的老花眼镜,开始草拟兴办新式学堂的实施方案。

一份好几百字的实施方案很快草拟出来。

汪皇见小心翼翼地将刚刚写好的方案捧起,像捧起刚刚落地的娃娃一样,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会心地笑了笑。

放下方案,摘下眼镜,汪皇见伸了伸腰肢,然后将方案折叠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内衣口袋。

怀揣着刚刚草拟的新式学堂建设方案,汪皇见走出了房间门。

 

 

四十

 

走出房间,汪皇见朝厨房里看了看,没人;踱到汪家齐的房门外,仍是大门紧锁。他重又走到厨房门口,本想进去生火做饭,可刚跨进门槛,又转了回来。

“罢罢罢,还是去会会佐皇叔吧。”汪皇见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迈开大步朝大门外走去。

此时已近晌午,私塾里的学童们唱着童谣走在村中那条石板路上。看到活泼可爱的孩子,汪皇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心里甜滋滋的汪皇见步履变得异常轻盈,他迈开大步,走在去往汪佐皇家里的路上,他要将刚刚拟出的兴建新式学堂的方案尽快交给汪佐皇。

汪佐皇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老叔,您好啊。”汪皇见走到汪佐皇身旁,小声问道。

听到声音,汪佐皇睁开眼睛,赶忙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不知皇见贤侄造访,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来,快快请坐!”

“老叔,您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折煞晚辈了!晚辈这次来,是想向您讨教的。老叔,您继续躺在椅子上,待晚辈慢慢向您说说需要向您请求帮忙解惑的问题。”

汪皇见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汪佐皇扶到躺椅旁,待汪佐皇落座后,他才坐了下来。

“贤侄,我乃一介武夫,能帮上什么忙啊?”

听到汪皇见要向他讨教,汪佐皇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汪皇见是一位上懂天文、下知地理的饱学之士,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不懂的事要向自己讨教呢?汪佐皇想不明白。

“老叔,话不可这么说。都说是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您走南闯北,走过的路不止万里,见过的人远远超过一万,遇到的事,更是万万千。可谓是见多识广,懂得的东西比我这个死读书的人多得多啊!”

 “贤侄,你就不要吹捧老朽了,老朽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

“老叔,晚辈绝没有吹捧您的意思,在晚辈的心目中,您永远是我的先生,永远是值得吾辈敬仰的长者!”

“贤侄,别说奉承话了,快说,你此来是何目的?”

汪皇见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份方案,双手递到汪佐皇的手中,说道:

“在我们长兴村兴建一所新式学堂,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几年前,我们叔侄二人就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晚辈我也曾跟本村的几位族长商议过,他们都希望能够靠我们村的力量,建一所像样的学堂,让本村的学童能够接受新式的教育。可因为种种原因,这件事一直没有下文。今天是二月二,是私塾开学的日子。早上,看到我们村的学童走进不同的私塾,想到我们私塾里逼仄、昏暗的教室,我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我们村虽然穷,但再穷也不能穷孩子啊!老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是啊。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是我们村的希望!将孩子教育好了,我们这个村才会一天天好起来,我们村的明天才会更加美好!我们村才会不负先辈的厚望,长长久久兴旺下去。”听到汪皇见的话,汪佐皇赶忙回应道。

“以前,您为了我们汪姓的孩子能够受到教育,不惜花重金建起了私塾,这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可现如今,您捐建的私塾已经无法满足村里孩子入学的要求了。”

“是啊,将新的学堂建起来,是目前我们村首要的大事。可老朽已经无能为力了,岁月不饶人啊!”汪佐皇摇摇头,不停地叹息着。

“老叔,建新式学堂是全村人共同的大事,不单单是我们汪姓人,还包括黄姓、陈姓、杨姓人,大家都有责任,人人都有这个义务,只要大家共同努力,我们就有理由相信,新式学堂一定能够尽快建起来的。”

“包括其他姓氏?”听到汪皇见说的话,汪佐皇反问了一句。

“是的。”汪皇见毫不犹豫地回应。

“可要让全村的孩子都进这个学堂读书,那要建多大的学堂啊!难啊!”汪佐皇摇了摇头,然后是一声长叹。

“任何事情要做好,都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难题。但我们有理由坚信,只要大家共同努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说是‘人心齐,泰山移’,老叔,是这个理吧?”

“理是这个理。可要建一所学堂,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

“正因为这是一件不简单的大事,所以晚辈才会找您这位见多识广的长者探讨这个问题啊!”

“你可有好的建议?”

“老叔,这是晚辈根据几位族长的意思,结合我们村的具体情况,草拟出来的一份兴建新式学堂的方案,现呈送给您,请您提出修改意见。”

汪佐皇从汪皇见的手中接过兴建新式学堂的实施方案,然后从长衫的衣兜里取出一副老花眼镜,戴上,小心翼翼地将方案展开,铺到桌子上,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贤侄,你在方案里明确了兴建学堂的必要性、重要性,也有具体负责这件事的人,同时,对学堂的建设规模、建设场地的选点,还有建设资金的筹措、建设资金的使用与监管,等等,都作了详细的规划。很好!老朽表示赞同!同时,也向你提出一个建议。”汪佐皇看完方案后说道,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老叔有什么建议,尽管提,晚辈洗耳恭听。”

“老朽年岁已高,实在不堪胜任组织者这项重任。”

“老叔,您是全村人的一面旗帜,只有您才能担此重任,您就不要推辞了。”

“实在是力不从心啊!如果是再年轻几岁,老朽是不会推辞的,可毕竟岁月不饶人啊!”汪佐皇摇晃着脑袋,说道。

“老叔,您坐镇指挥就行,具体的事由我们去做。行吧?”汪皇见再一次提出请求。

“既然你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老朽实在不好再推辞了。”

“老叔,方案就放在您这里,您慢慢看,好好修改。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回去吃饭了。”说完,汪皇见转身朝外面走去。

“贤侄,不要急,老朽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看到汪皇见要离开,汪佐皇赶忙挽留道。

听到汪佐皇的话,汪皇见重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老叔有何吩咐?”

“烦劳你跟陈姓、黄姓、杨姓的族长,还有我们本家的几位房长打声招呼,叫他们明天上午来我的家里一趟,大家一起商议办学之事。如何?”

“老叔想的就是周全!吃过午饭晚辈就去落实。老叔,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了,去吧。”

“那我走了。明天见!”

说完,汪皇见转身朝屋外走去。

 

 

四十一

 

乡间的空中炊烟袅袅,豆腐的味道刺激着汪皇见的鼻翼,撩动着汪皇见的味蕾。此时的汪皇见已经明显感觉到了饥饿。饥饿的他出于本能,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今天是二月二。长兴村的人从来就没有吃龙鳞的习俗,也不会举行隆重的“做社”仪式,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村里的人都会早早地给入学的孩子准备好两个鸡蛋,孩子吃过鸡蛋后,才去学堂读书。煮两个鸡蛋给上学的孩子吃,一是在客家话里,鸡蛋被称之为“鸡春”,与“春春嚓嚓”的“春”同音,“春春嚓嚓”就是顺顺利利的意思,就是希望上学的孩子吃过鸡蛋后在学堂里一切顺利,健康成长;二是吃鸡蛋的时候是用筷子夹着吃,长长的筷子和两个圆圆的鸡蛋构成了阿拉伯数字“100”,寓意就是希望孩子的每一次考试都得100分。

孩子放学后,家长们会用葱剁馅酿豆腐给孩子们吃。客家人都喜欢酿豆腐,用葱剁馅酿豆腐,除了长兴村的人喜欢草包豆腐外,还有一层特别的含义,那就是在当地的方言中,“葱”与“聪”同音,“豆腐”与“都富”谐音,吃了葱苗剁馅酿的豆腐,读书的孩子会变得更加聪明,家里人吃了这种豆腐后都能够富裕起来。

闻着飘散在空中的豆腐味,汪皇见回到了家中。

汪家齐已从宝光圩回到了家中,正站在锅台前忙碌着。

他的媳妇一边往灶膛上添着柴火,一边帮着站在锅台前炒菜的汪家齐。

汪淑贞坐在桌子上认认真真地看着一本线装书。

“贞儿,在看书啊?”汪皇见走进屋子,问道。

“嗯。爸,您去哪里了?”汪淑贞抬起头,两眼望着汪皇见。

“你哥你嫂怕我累着,不准我做家务,我总不能老呆在家里吧?”汪皇见回答着走进了厨房。

看见父亲回来,汪家齐的媳妇钟氏说道:“爸,今天回来得晚,午饭没有及时给您做好,让您挨饿了。”

“不饿。”汪皇见回了一句。

“午饭马上做好了。这是最后一个菜。”汪家齐端起砧板,将切好的青菜倒进滚烫的锅里,厨房内散发着浓浓的油烟味。

汪皇见没有言语,他拿起木制的脸盆,走向水缸,用葫芦瓢子舀了小半瓢水,端到厨房外。

“贞儿,洗手吃饭。”汪皇见朝汪淑贞喊了一声。

就在汪皇见和汪淑贞洗手的时候,汪家齐已经将最后一道菜做好,他的媳妇也将做好的饭菜端到了桌子上。

“爸,吃饭了。”汪家齐的媳妇将饭舀好,朝站立在脸盆旁边的汪皇见喊叫了一声。

喊叫声惊醒了呆立着的汪皇见,他转身走到饭桌前,坐下,端起饭碗吃了起来。

“爸,哪里不舒服吗?”留意观察着父亲一举一动的汪家齐问道。

汪皇见轻轻地摇了摇头。

“爸,您的表情告诉了我,您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汪家齐再次问了一句。

“爸,我们都是一家人,即使有天大的事,我们都要共同去面对,而不应该您一个人去扛啊。爸,是吧?”见父亲不回答,汪家齐的媳妇补充了一句。

汪皇见放下饭碗,眼睛看着汪家齐,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是在为村里办新式学堂的事而揪心。”

“办一所新式学堂?好事啊!干吗揪心啊?!”汪家齐高兴地叫了一声。

“好事!好事啊!新式学堂办起来了,我们这些孩子就有机会读书了!”汪淑贞高兴地喊了一句。

“确实是一件造福桑梓的大好事,但要真正办起来,实在是不容易啊!”汪皇见叹了一声。

“爸,您经常教导我们,要想做好一件事,哪怕是最简单的事,都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和困难。遇到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解决问题和困难的信心与勇气。只要我们敢于面对困难,有解决困难的勇气,就一定能够战胜困难,把自己想要办的事情办好。兴办新式学堂,是全村人的共同梦想,一旦提出倡议,孩儿相信,一定会得到全村父老乡亲积极响应的。孩儿斗胆问一句,父亲是因为什么而觉得难处重重的?”

听到汪家齐的话,汪皇见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但这浅浅的笑容恰似打水漂的瓦片,好不容易在水面上激起了几个涟漪,瞬间又恢复了平静,沉入了水底。他摇摇头,连声说道:“难,难啊!”

“不管多难,只要是父亲喜欢做的事,我们都会全力支持您的!”汪家齐的媳妇钟氏说道。

“是的,我们一定会全力支持您的,哪怕将我们家这几年的积蓄全都垫上,也要将新式学堂办起来!”汪家齐接上媳妇的话,说道。

听到大人们的说话,汪淑贞放下碗筷,一双小手用力地鼓起掌来。

“好!我也支持!”

汪淑贞的话,让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一个小屁孩靠什么支持啊?”汪家齐调侃道。

“建学堂的时候,我可以去搬砖啊!”

“你可以去搬砖?”汪家齐反问。

“当然!我的力气虽小,但每次搬一块两块还是可以的。都说是集腋成裘、积沙成塔,只要大家齐努力,就一定能够将事情办好。爸爸,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我们家淑贞说得对!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充分调动大家自觉参与的积极性,办学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实现。来,大家举起饭碗,为新式学堂的兴建干一碗!”汪淑贞的话让汪皇见茅塞顿开,刚刚消失的笑容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端起饭碗,提议道。

“对,我们共同为新式学堂的兴建干一碗!”

 

 

四十二

 

南方的春天,雨水就是多,下了大半个上午的雨,仍然没有停歇的迹象。雨虽然不大,但淅沥沥的小雨伴着低温,更加让人难受。

此时刚刚过了正月,农事不多,在这样的天气里,村民们大都窝在家里,女人做些针线活,男人们则聚在一起聊天、喝茶,只有上学的孩童必须准时离开温暖的家去私塾上学。没了村民们忙碌的身影,午后的长兴村比往常宁静了许多。

汪皇见可不能窝在家里,他要去拜见村里的各位族长,为明天的商议做最后的准备。

吃过午饭,汪皇见倒了一杯白开水漱了漱口,拿起一顶大大的斗笠戴在头上,出发了。

他首先去的地方是雅兰场。

雅兰场位于长兴村的东南方向,是黄姓人聚居的地方。黄姓在长兴村是第二大姓,人口有四百多,散居在东南方向的五个祖屋。黄姓的族长是黄云鹤。

黄云鹤年过六旬,早年曾云游四方,去过河南登封、汝州,到过广东的广宁、新兴等地,结交了很多武术界朋友,刀、枪、棍、棒样样精通,在县城开过武馆,徒弟遍布全县各个村镇。辛亥革命爆发后,他关掉了城里的武馆,回到长兴村当起了寓公。

或许是常年练功的原因,比汪皇见年长好几岁的黄云鹤头发乌黑、腰板挺直,二月初的气温虽然很低,但黄云鹤依旧穿着一件单衣,没有一点老态。

“云鹤兄,您好!”走进黄云鹤的家门,汪皇见双手抱拳,向蹲在高高的板凳上练功的黄云鹤施礼道。

听到声音,黄云鹤赶忙从板凳上跳了下来。

“皇见兄弟,是什么风将您吹到寒舍来了?来,快快请坐!”其声如洪钟般响亮。

“小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汪皇见满脸堆笑,回了一句。

“皇见兄弟是鄙人最为敬重的人,有什么事需要鄙人帮忙的,尽管开口,只要鄙人能够帮上忙的,绝无二话,定当全力以赴!”

“谢谢云鹤兄的抬爱!”

“都是本乡本土的兄弟,您何必拘泥繁文缛节!皇见兄弟,今天有什么事?快快请讲。”

“跟上次一样,想跟您谈谈兴建学堂的事。”

汪皇见刚刚开口,黄云鹤立即插话道:“皇见兄弟,上次鄙人不是明确表态了吗?兴建学堂,我们黄姓族人完全赞成,并将会尽最大努力促成此事。说,要我们做些什么?”

“午饭之前,小弟我去了一趟佐皇老叔的家,跟他商量了一番兴建学堂的事,依佐皇叔之见,明天早饭后,我们大家集中到他的家里,共同商议商议兴建学堂的事,希望您届时能够拨冗参加。”汪皇见说出了此次造访的目的。

“鄙人乃一介闲人,哪里有冗长的琐事?兄弟请放心,到时一定参加!”

“谢谢云鹤兄的支持,我们明天见!”说完,汪皇见双手抱拳作别。

“茶还没有喝呢,怎么就要离开?”看到汪皇见就要离开,黄云鹤这才发觉还没有给客人上茶。

“云鹤兄的豪爽,堪比极品龙井,甘味悠长,香气四溢,让小弟倍感舒畅。小弟今天实在没有时间跟云鹤兄品茶,我还要去拜会陈姓兄弟、杨姓兄弟和本家的几位兄弟呢。”

“既然兄弟执意要走,鄙人也不勉为其难了。明天见!”

离开黄云鹤家,汪皇见又到了陈史欣的家,杨良好的家,还去了汪兴伟等人的家。暮色快要降临的时候,汪皇见才来到汪冠环兄弟的家里。

“各位兄弟好!”汪皇见走进汪冠环的家,看见他们七个兄弟在屋里喝茶聊天,双手抱拳打着招呼。

“皇见兄,今天又是因为何事踏进寒舍啊?来,快快请坐。”听到问话,汪冠环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迎了上去,将汪皇见领到客厅的上座。

“谢谢!”汪皇见应声坐下,汪冠环随即给他倒了一杯茶。

汪皇见接过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说道:“我们都是本家兄弟,客套话就不要多说了,还是直话直说吧。”

“对,直话直说!”汪冠环众兄弟异口同声地回答。

“今天上午,我登门拜访了佐皇叔,在座谈中,我和佐皇叔都认为,应该尽快启动兴建新式学堂这件事。”

“那就启动啊!”汪皇见的话还没有说完,汪冠环立即回应道。

“佐皇老叔提议,明天早饭后,召集村里各姓的族长、绅士们在他的家里开一个筹备会,广泛征求大家的意见,然后根据大家的意见,进一步完善兴建新式学堂的实施方案。希望各位兄弟能够准时参加。”汪皇见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这次造访的意图。

“佐皇叔是不是犯糊涂了?!建学堂,那是我们汪姓的事,干吗还要将外姓人牵扯进来呢?!”听到汪皇见要把其他姓氏的族长叫上,汪冠环气呼呼地吼道。

“小弟说得对,我们村从来都是各个姓氏独立开办学堂,现如今,为什么要将其他姓氏的族长叫上呢?!这不是胡扯吗?!”汪冠杰接过弟弟汪冠环的话题,大声质问着汪皇见。

“各位兄弟,你们不要激动,且听我细细道来。”汪皇见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那你快快请讲!”几个兄弟几乎一同发出这样的声音。

“各位兄弟,我们兴建的是新式学堂,与家族式的私塾有着本质的区别。在新式学堂里,我们不仅要让学童们认得几个字,学点加减乘除这些简单的算术,我们还要让村里的学童们懂得音律,掌握绘画,了解中国上下五千的历史,同时,还要让学童们懂得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等等方面的知识。总之,我们要通过新式学堂的教学,让村里的孩子在自己的家门口享受到从初级小学到高级小学的良好教育。如果可能,今后还要在这所新式学堂里办初级中学。”

说到这里,汪皇见端起茶杯,深深地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我们长兴村历来崇文尚德,讲究礼仪,注重团结,数百年来,村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姓氏之间的械斗,甚至连吵架都未曾发生过。我们长兴村,是一个和谐的大集体,是一个恩爱的大家庭。一个家庭要兴旺,离不开教育;一个地方要兴旺,也离不开教育;甚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想兴旺发达,同样离不开教育。教育强,则家国强。我们长兴村这个大家庭要真正强盛起来,就必须抓好我们村的教育。各位兄弟,我们村现在是有三间私塾,但这些私塾已经无法适应新式教育的需求。如果我们不尽快办一所新式学堂,我们村的教育就会落在其他地方的后面。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我想各位兄弟都非常明了。刚才,各位兄弟说了,办学堂的事,是我们汪姓人自己的事,何必找村里的其他姓氏参与呢?各位兄弟,请你们想一想,我们村总人口不到两千,学童人数不过一百多个,我们汪姓的学童约占七成,而杨姓只有两个,陈姓只有十来个,黄姓也不到三十个。总不能让每一个姓氏都办起自己的学堂吧?也不可能让办不了学堂的本村小孩失去教育的机会,或是跑到外村去读书吧?不管是我们汪姓,还是杨姓、陈姓、黄姓,只要是长兴村的人,都是一个大家庭的人。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同心协力将新式学堂办好。各位兄弟,我的话是否在理啊?”

“说的也是啊。”汪冠群点点头,回应道。

“既然是全村人共同的大事,那就应该发动全村的父老乡亲共同参与。”汪皇见补充道。

“对!大家齐努力。”汪冠环的众兄弟齐声回答。

听到众人的呼应,汪皇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各位兄弟,时间不早了,就此别过吧。我们明天见!”汪皇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施礼道。

“明天见!”

从汪冠环家里出来,整个村子已被浓浓的暮色所笼罩。

沐浴着浓浓的暮色,拖着疲倦的身躯,汪皇见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四十三

 

也许是忙碌了一天的缘故,吃完晚饭后,汪皇见早早地就上床休息了,一觉醒来,已是大天亮。

房间外已经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行人的脚步声、村民之间相互问候声,鸡鸣狗吠声,还有牛儿在石板路上行走时牛蹄撞击石板所发出的“滴嘟滴嘟”声……。

汪皇见揉了揉睡眼,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衣服,走到窗户前,推开窗户。

随着窗户的开启,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汪皇见扬起双手,作了一次深呼气,然后又伸了伸腰肢,张开嘴巴,贪婪地吮吸着窗外透进来的新鲜空气。

新鲜空气的吸入,让汪皇见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大脑立即清醒了许多。他穿好衣服,拉开柜子里的抽屉,取出一个木制的匣子,从匣子里取出几个铜板,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这才慢慢悠悠地走出房间。

汪家齐的老婆已经在厨房里忙碌。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在火的作用下,蒸汽夹杂着油烟在昏暗的厨房里弥漫,厨房中的人影变得有些模糊。

汪皇见走进厨房,喉咙中发出一声“嗯!”。

“爸,起床了?”听到“嗯”的一声,汪家齐的老婆知道,这是汪皇见进来了。因为只有汪皇见才是这么跟她打招呼的,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打招呼的方式。

“嗯!”依旧是喉咙发出的声音。

汪家齐的老婆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身走向放置脸盆的地方,拿起脸盆,从尾锅里舀了一勺热水。

长兴村人的灶是大灶,分前锅和尾锅。前锅用来做饭炒菜,尾锅用作烧水。

“爸,您先洗把脸,早饭很快就好。”

吃过早饭,汪皇见走出了家门。

下了好些天的绵绵春雨已经停歇,慵懒的太阳终于露出了红红的笑脸。大门外到处洒满阳光,田野间人们在忙碌,榕树上鸟儿翻飞,发出“吱吱喳喳”的鸣叫声。

走过那棵大榕树,汪皇见来到了三湖街。

这是一条商业街,也是当年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一百多年前,这里人来人往,村里的人瞄准了其中的商机,便在驿道的两旁建起了商店、货栈、旅馆、伙店、马厩等等,于是,一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便成了广东通往内地的主要驿站。

三湖街不长,前后大约三四十丈,从头至尾有三个大小不一的鱼塘。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村里人都习惯地将这条街称之为三湖街。

汪皇见走进了一家名叫“德润昌”的商号。这是一间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商号,商号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拨浪鼓、鸡毛掸子、绫罗绸缎、生炒花生、各式糕点、各种客家特色小吃,应有尽有。

汪皇见没有在店里作过多的停留,他买了一些点心,用随身带来的布袋装好后,立即离开商店,迈开大步往汪佐皇家的方向走去。

汪佐皇的家里已经来了几个客人。客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汪佐皇坐在首位,与汪佐皇坐在一张板凳上的是黄云鹤,其余三张板凳上分别坐着汪冠环、汪兴伟、杨良好、陈史欣。他们喝着茶,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

 “各位,实在抱歉,我来晚了。”汪皇见双手抱拳,施礼道。随即将布袋里的点心取出,放在了八仙桌上。

 “皇见贤侄备了那么多的点心,作为主人,老朽是不是应该给诸位热一壶客家娘酒啊?”

看见汪皇见放在桌子上的点心,汪佐皇说了一句,随后扯开嗓子高声喊道:“老婆子,快快热一壶娘酒上来!”

“老兄太客气了!我们聚在一起是商量大事的,而不是来喝酒聊天的。酒就免了吧!”黄云鹤拍了拍汪佐皇的肩膀,说道。

“对,酒就免了。”众人齐声表示赞同。

“不行!一壶娘酒绝不会让大家喝醉的,不仅误不了大事,还可以调节一下气氛。都说是‘酒是有灵魂的液体’,有了酒,谈话的气氛会不一样的。我们一边商量大事,一边喝酒,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汪佐皇说着,又朝屋里喊叫道:“老婆子,抓紧热酒啊!”

“已经在热了,马上就好。”厨房里传来汪佐皇老婆的声音。

听到老婆子的回应,汪佐皇的心里这才安定下来。

心里安定下来的汪佐皇,这才想起还没有给刚刚到来的汪皇见倒茶。他嘴里说着“老朽就是老朽,客人来了也忘了倒茶。”说话间,他立即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碗,提起那只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壶,一阵“汩汩”的声音之后,大半碗的茶已经呈现在了汪皇见的面前。

“皇见贤侄,请喝茶。”

“老叔倒茶,晚辈实在收受不起啊!”汪皇见端起汪佐皇递过来的茶,回礼道。

  “过门都是客,倒一杯茶那是理所应当的。好了,我们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今天,将各位召集起来,是要跟各位商量兴建学堂的大事。大家知道,我们的先辈为了让村里的子孙后代出行方便,修起了拱桥,所有的村道都铺上了石头。修桥铺路,是为了我们方便走路,便于出行。而兴建学堂,是关乎我们村的未来。皇见贤侄说得好,只有教育强,家族才能强,我们这个村子才能强。数百年来,我们村子没有一间像样的学堂,几间逼仄的私塾,只能让村子里的部分孩子受到学堂教育,也只能教给我们村的子弟们学到一点点有限的知识。想要获得更多一点的知识,就要到十多里开外,甚至更远的地方去求学。因为求学之路难,我们村的一些学子只能选择辍学。可悲,可悲啊!”

说到这里,汪佐皇的眼眶里已噙满了泪水,声音也有些哽咽。

  “新式学堂必须尽快办起来!”黄云鹤说道。

  “对!办新式学堂刻不容缓!”陈史欣附和道。

“没错,在村里共同办一所新式学堂,是我们村最重要的一件大好事,也是最不能耽搁的大事。为了将新式学堂尽快办起来,皇见贤侄已经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昨天,他将兴建学堂的方案草拟好了,并在第一时间交到了我的手中。拿到这份方案后,我非常认真地看了一遍,看完后觉得方案切实可行。当然,这只是老朽的一己之见。现在将各位召集过来,就是要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这份方案还有哪些方面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如果觉得这份方案不可行,大家也可以提出其他方案。总之,我们必须尽快将村里的新式学堂办起来!”

汪佐皇一边说话,一边将放在桌面上的兴建新式学堂方案高高扬起。

  汪佐皇说话的声音刚落,汪冠环立马将汪佐皇拿在手中的方案接了过来。看过之后,他眉头紧皱。

  “冠环贤侄,方案有什么不妥吗?”看到汪冠环紧锁的眉头,汪佐皇问道。

  “别的都行,就是学堂的选址不恰当,学堂是培养人才的地方,怎么能将学堂建在废弃的寺庙里呢?”汪冠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办学堂需要选择在村里的中心位置,要比较开阔。长兴村三面环山,房子都建在山脚下,中间那条狭长的开阔地,全部是农田。农田,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命根子,那是万万不可触碰的。虽然长兴村的人历来崇文重教,但要毁了农田去兴办学堂,不要说其他村民,就是汪皇见心里也过不去。如果不在农田里建,那该在什么地方修建呢?汪皇见为此事多次思考过,也确实为难过。经过认真的思考,汪皇见认为,建在废弃的寺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一座已经坍塌了好些年的破庙,坐落在村子的中央,面积很大,足以建一所新式学堂。

寺庙坐北朝南,始建于明朝末期,清乾隆年间,香火十分兴旺,达到了顶峰。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寺庙开始慢慢衰败。辛亥革命爆发的那一年岁末,不知是谁点燃了一把火将这个寺庙毁了,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一堆瓦砾。

将废弃的寺庙利用起来,有什么不好吗?汪冠环的话让汪皇见确实有些为难,他一时无法回答汪冠环提出的问题,其他人也是哑口无言。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将眼睛瞪得老大老大。

客厅里的空气几乎快要凝固了。

 

 

四十四

 

就在大家为新式学堂的选址问题卡壳的时候,汪佐皇的老婆提着一壶娘酒、拿着一摞瓷器碗走了上来。

“酒热好了,请各位大爷、大叔们尝尝我们家的陈年娘酒。”汪佐皇的老婆笑盈盈地说道。然后将碗一字排开,麻利地往碗里注入了陈年娘酒。

刚刚热好的陈年娘酒散发出诱人的酒香,酒的香醇气味,刺激着汪佐皇他们的神经,八仙桌上围坐的人们立即眉头舒展,寂静的场面也因此被打破。

“冠环兄弟,我觉得在废弃的寺庙里建学堂,没有什么不妥。你想想,寺庙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传经布道的场所啊。学堂是做什么用的?那是传道授业解惑之地啊!一个是传经布道,一个是传道授业解惑,两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是一致的吧?似乎并不存在任何矛盾啊!是不是?”汪皇见首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皇见兄弟说的没错!寺庙与学堂都是教化人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者的性质是一样的。因此,老朽认为,在废弃的寺庙里建学堂,没有什么不妥!我赞成皇见兄弟的意见!”黄云鹤立即附和道。

“尽管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学堂与寺庙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你们想想看,寺庙里住的是什么人?都是一些和尚。和尚不能结婚生子,不能繁衍后代,那是绝后的象征啊!学堂里的学子们是我们的未来,是我们的希望,我们怎么能够让他们绝后呢?!不行!绝对不行!”汪冠环用他自己的一套理论回驳着。

汪冠环的话让在座的人又是一阵愕然。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刚打破的寂静场面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绝后好啊!读书人如果能够达到空前绝后的境界,难道不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大好事吗?”一阵沉默之后,汪皇见首先打破了寂静。

“皇见贤侄说的没错,我们兴办学堂,就是要让我们村的学子们,在今后能够蟾宫折桂,最终达到空前绝后的境界。我觉得,将我们村的学堂建在废弃的寺庙里,是最合适不过的,那是上苍冥冥中给我们的安排。大家说,是不是啊?!”汪佐皇接过汪皇见的话题,说道。

“学堂是培育人才的地方,不是生育孩子的场所,两者应该区分开来,万万不能混为一谈!我赞成将新式学堂建在破旧寺庙里,那是旧物利用,物尽其用,很好!”陈史欣慢慢悠悠地说出自己的见解。

“是啊,不仅地方好,在废弃的寺庙里建学堂,也算是废物利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我觉得选址没错。”汪兴伟也跟着表明自己的态度。

“寺庙在村子的中心位置,地势开阔,正是兴办学堂的好地方,更何况还有皇见兄弟说的那层含义,我表示完全赞同!”陈史欣再一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也完全赞同!”杨良好站了起来,高高举起了右手。

看到在座的各位都表示赞同,汪冠环觉得十分无奈。他拿起随时带在身边的那把铜质水烟筒,麻利地从烟袋里抓了一小撮黄橙橙的烟丝,揉了揉,然后塞进烟嘴里,点上火,“啪啦……啪啦……”地吸了起来。

围坐在八仙桌的人似乎并不十分关注汪冠环的情绪,他们依旧在谈论着兴办学堂的事。

“选址的问题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那么,接下来大家谈谈建设规模、集资办法和资金的监管等问题。”汪佐皇将话题转到了其它需要解决的问题上。

“方案已经写得很到位了,我觉得,就按皇见兄弟拟定的方案,抓紧实施就是了。”黄云鹤接过汪佐皇的话立即回答道。

“对!按拟定的方案抓紧实施就行了。”黄云鹤的话音刚落,杨良好立马回应道。

“来,为新式学堂的早日动工干杯!”汪兴伟端起酒碗,提议道。

“为我们长兴村美好的未来干杯!”

酒碗相互碰撞发出了“叮叮咚咚”的响声。随着陈年娘酒的下肚,八仙桌上的几位长老们一个个脸色绯红,谈话的气氛更加活跃起来。他们谈论着,憧憬着,品尝着汪皇见带来的小吃。

汪冠环面前的那碗酒依旧满满的,他仿佛是一个局外人,活跃的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在低头抽着闷烟,一言不发。

“冠环兄弟,你酒也不喝,话也不说,到底是怎么啦?”谈兴正浓的汪皇见最终还是发现了汪冠环的异样。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既然大家都觉得我说的话没有道理,我再说只能败了大家的谈兴。言多有失,言多有失啊!还是少说为佳吧!你们好好谈,我还有要事等着去处理,就此别过!”汪冠环回应了一句,然后站了起来,大踏步地朝门外走去。

汪冠环的举动,让在座的人又是一阵愕然。等大家清醒过来的时候,汪冠环已经远离了大家的视线。

 

 

四十五

 

不管汪冠环是否同意在废弃的寺庙里兴建学堂,兴建新式学堂这件大事依然快速地向前推进。

长兴村不愧是一个崇文重教的地方,兴建新式学堂的倡议书刚刚张贴出去,村里的人便积极捐款捐物,捐献的热情恰似三月后的气温,一天天在攀升。

按照惯例,凡是捐款捐物都要将捐献者的芳名予以张榜公布。抄写捐赠者的芳名,汪皇见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募捐工作已经开展了一个月,汪皇见觉得,应该将捐赠者的名单公布一次了。于是,他买来了红纸,从房间里拿出了毛笔、砚台,磨好了墨,然后按照各姓氏、各宗族报上来的捐款捐物情况认认真真地抄写着捐献者的名字。

汪氏公望公后裔捐献300块现大洋,汪氏公仰公后裔捐献360块现大洋,汪氏公锡公后裔捐献366块现大洋,汪氏公炽公后裔捐献288块现大洋,汪氏公仪公后裔捐献388块现大洋;黄氏宗亲捐献388块现大洋;陈氏宗亲捐献318块现大洋;杨氏宗亲捐献33块现大洋。

汪皇见捐献10块现大洋,汪皇成捐献8块现大洋,陈嘉裕捐献8块现大洋,黄伟勋捐献8块现大洋……

汪咏诗捐献两亩一分的良田地契一张、稻谷十五石(汪皇见代为捐献),外加兴建学堂所需的石灰、学堂内所需的台凳椅桌。

黄云鹤捐献石头艮东面一座山的成年杉木,约300棵;汪作成捐献栋梁木50根,汪作群捐献木枋100丈,陈思甜捐献木枋80丈……

汪兴伟捐献稻谷30石、杨良好捐献稻谷23石、陈史欣捐献稻谷50石、汪佐皇捐献稻谷50石……

捐献的人很多,除了捐献现大洋的、稻谷的、木材的、石灰的、桌凳的,还有捐献门窗的、土砖的,等等。汪皇见用正楷将一个个捐献者的名字写在红纸上,写了一张又一张,直到将所有捐献者的名字写完。

写好后,汪皇见拿起底稿,站在还散发着墨香的红纸前,认认真真地校对起来。

此时已到了晌午,铺在地板上的红纸吸引着好奇者的眼球,他们围拢过来,认认真真地游览着,细心地寻找着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汪皇见那间窄窄的饭厅包裹得严严实实。

一拨人走了,另外一拨人又来了,汪皇见的家里仿佛年末时宝光圩购买年货的市场

“各位大哥大叔,你们在看什么呢?”卖油果刚刚回来的汪家齐看见自己的家里围拢了这么多人,甚觉奇怪。

“看你爸抄写的芳名录啊。”有人回应。

汪家齐放下挑子,小心翼翼地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爸,您写这些东西干嘛呢?!”看到铺在地板上写满了字的红纸,看到满脸倦容的父亲,汪家齐问道。

“父老乡亲捐款捐物,热心资助村里新式学堂的建设,这是值得为之褒扬的事情,将捐献者的芳名张榜公布,是对捐献者的一种褒奖,也是对没有公益心之人的一种鞭挞。”汪皇见似乎听出了儿子对这件事情的不理解,于是解释道。

“各位,没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吧!”汪家齐平生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驱赶着来他们家的人。

听到汪家齐的话,围观的人有些不舍地离开了。

来人刚刚散去,汪家齐立即将铺在地板上的红纸收起。

“齐儿,墨迹还没有干,你干嘛要急于收起啊!”汪皇见看到汪家齐将红纸收起,提醒道。

“爸,为家乡的建设出钱出力,是所有家乡父老应尽的义务,尽义务用得着褒扬吗?就好比孩子赡养父母一样,用得着大张旗鼓地宣传吗?除外,倡议书写的是希望各位乡亲踊跃捐款捐物。既然是捐献,就应该是以自愿为原则,捐多捐少,捐与不捐,自有他们的想法,也是他们的自由。您何必将捐献者的名字公布出去呢?您这样做,难道不是道德绑架吗?”汪家齐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公布芳名,是任何一次捐献活动的惯例,这一次同样不能例外!”汪皇见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爸,惯例也是可以改变的!您看看,沿袭了几千年的封建帝制不是一样变成现在的共和了吗?爸,孩儿斗胆问一句,您捐款兴办学堂,是为了尽一份绵薄之力呢,还是为了在捐献者的芳名录里有自己的名字?”汪家齐不依不饶地回应了一句。

汪家齐的话让汪皇见一时语塞,更让汪皇见一时惊愕。汪家齐是一位非常孝顺的人,在长辈面前从来都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可今天怎么会如此不讲礼数,竟然教训起自己的爸爸来了呢?汪皇见一时无法理解。

一时无法理解儿子的汪皇见,眼睁睁地看着汪家齐将写好芳名的红纸揉成团,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说话,他的脑海中快速地思考着汪家齐说这些话的真正含义。

为家乡的建设出一份力,是每一位父老乡亲应尽的义务,自己将积攒下来的钱全部捐献出去,难道是为了图个虚名吗?还有,将汪咏诗赠送给自己的地契,以及在这块地上几年的佃租以汪咏诗的名义捐献出去,这难道也是为了图个虚名吗?不是,绝对不是!汪皇见是一位不图名不图利的人,将捐献者的名字张榜公布,纯粹是为了褒扬捐献者,鞭挞不热心公益事业的人,这也是延续了千百年的习惯,十年前村里集资修建角陂灌溉工程,也是这样做的。这难道有什么不妥吗?汪皇见自己也说不清。

看到父亲苦苦思索的样子,汪家齐的心里也很不好受。他走到父亲的面前,用十分委婉的语调继续说道:“爸,捐献,是以自愿为原则的一种集资方式。捐多少,应当看捐献者的能力、自觉程度、认知程度等等情况。比如全有伯伯,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变故,他会对集资办学这件事无动于衷吗?如果将捐献者的名字公布出去,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捐献的人,他们的心里会怎么想?您考虑过他人的感受吗?”

说到汪全有,汪皇见的心里为之一怔。汪全有是村里最热心公益事业之人中的重要一员,两年前他独资修膳了年久失修的船坑风雨亭,购买了两亩多地作为茶亭田,以用作风雨亭煮茶人的开销;每年拿出二十石谷子资助村里的孤寡老人;村里有什么公益活动,他都会慷慨解囊,毫不含糊。汪全有的家庭是殷实的,也是乐善好施的。可就在去年,他在省城读书的独生儿子汪超麟因为不满当局的行为,带领一帮同学跑到了省政府的衙门去示威请愿,结果被抓了起来。为了解救儿子,汪全有变卖了家里的田地,还将县城里的店铺典当给了他人。家庭的重大变故,让汪全有的老婆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人变得疯疯癫癫起来。被抓进牢房的汪超麟受尽了皮肉之苦后,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原本桀骜不驯的他变得沉默寡言,整天窝在家里。

汪全有家里的钱财花光了,整个家庭也给毁了。此时的汪全有即使再有公益心,又能怎么样呢?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现如今,自己将捐献者的芳名公布出去,如果让汪全有看到了,汪全有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汪皇见的心里好像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落。

可汪皇见又想,如果不将捐献者的芳名公布于众,那些捐献者会有怎样的想法呢?那些有能力捐献、而又不愿捐献的人,又该采取什么方法去敦促他们捐献呢?汪皇见的心里在打着鼓。

“爸,不要犹豫了,捐献者的芳名录还是不要公布出去吧。”看到爸爸犹豫不决的样子,汪家齐再次劝说道。

“齐儿,我将芳名录公布出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意图,就是要让冠环几个兄弟出丑,逼他们捐献。如果按照你的意见,冠环几位兄弟会无动于衷的。毕竟他们是我们村的大户啊!”一直思索之后,汪皇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人在做,天在看。他们有没有捐献,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全村的父老乡亲也一定是心知肚明。捐献不同于摊派,是自愿的,靠外部力量去强迫他人捐献,是有违捐献初衷的。爸爸,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汪家齐的话让汪皇见一时语塞。

是啊,捐献是自觉的行动,怎么能靠外部的力量去苦苦相逼呢?可汪皇见又在想,汪冠环兄弟是一群铁公鸡,村里的公益事业,他们几乎都不参与。兴建学堂那是一项比较耗资的工程,没有他们的参与,恐怕难以筹集到所需的资金。对这样的一群人,如果不采取特别的手段,他们会自觉地加入到捐献的队伍中吗?汪皇见没有太大的把握。

此外,如果不将捐献者的芳名公布出去,恐怕自己也难以向捐献者作出解释啊!

怎么办?汪皇见第一次遇到了无法作出决断的难题。

“爸,要不这样,您将目前集资的情况公布出去,只写总数,具体哪一个人捐了什么?捐了多少?用不着这么详细。您觉得如何?”看到自己的父亲苦苦思索的样子,汪家齐似乎猜到了父亲的所思所想,于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我按照你的意图重新写一份。如果大家觉得这样不行,再行处理吧!”

“孩儿认为,那些捐献者应该会赞同的。”

“试试看吧!”

“爸爸,您不愧是孩儿心目中最伟大的一个!”说着,汪家齐竖起了大拇指。

“那还用说吗?我们的爸爸天天读圣贤书,难道是白读的吗?”一直站在旁边不言不语的汪淑贞摇晃着小脑袋,笑嘻嘻地回了一句。

听到两个孩子的话,汪皇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四十六

 

汪皇见最终没有将捐献者的芳名公布出去,那些捐献者也没有过问这件事,一切如汪家齐所想象的那样,捐献者继续捐钱捐物,连汪冠环几个兄弟最后也参加了募捐的行列,虽然捐献的钱物不多,虽然与慷慨解囊相距甚远,但毕竟也是捐了。

在全体村民的共同努力下,新式学堂的建设终于在半年之后,也就是秋季的戊申日正式开工了。

秋季的戊申日,是天赦日。俗话说:“春逢戊寅夏甲午,秋值戊申天赦露。冬月甲子最为良,百事达之多吉助。”兴建学堂,是长兴村人的一件大事,也是长兴村所有村民的一件好事、喜事。兴土木、办喜事,当然要选择一个吉日。天赦日,正是一年中难得的吉日。

开工仪式很简单,既没有锣鼓喧天的场面,也没有鞭炮齐鸣的场景,八点三刻,随着汪佐皇的一声“开工大吉”,汪皇见等几位长老们挥起锄头,埋下一块基石,仪式就算结束了。

仪式虽然简单,但相当热闹,全村的父老乡亲几乎都到现场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

简单的开工仪式后,工地上立即出现了繁忙的劳动场景:有挥舞锄头开挖墙基的,有挑着泥土快速奔跑的,也有用木棒与他人一起抬石头的……

汪家齐每天带着已经有孕在身的媳妇钟氏,还有尚未成年的妹妹淑贞,来到了建设工地现场。汪家齐挑着近两百斤一担的泥土在工地上来往穿行,大汗淋漓,满身泥土,没有一点往日里那种斯文的模样;他的媳妇钟氏虽然身体有些臃肿、行动也没有往日那么便捷,但她努力地挥动着锄头,拼命地挖着墙基;小小的汪淑贞用她稚嫩的双手捡石块,帮着大人送这送那,一刻也没有闲着。

工程的进展速度非常快。十天过去,基础工程全面完工;四十天过去,一层的墙体砌好;小年的头一天,所有的墙体全部砌好。

小年,长兴村的人称之为“入年架”。从这一天开始,算是过年了,所有人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大人们要忙着炸油果、蒸灰水粄、打禾粄、磨豆腐、杀年猪,还要到圩镇上去买年料。总之,村里的大人们会有做不完的活,理不完的事,是忙年中最忙的一段时间。因为忙着准备过年,村里外出赚钱的人不管外面的钱多么好赚,也不论在这一年里有没有赚到钱,他们都会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回家。

明天就是小年,也是“入年架”的时候了,为学堂的建设忙碌了好几个月的人们在砌完最后一块泥砖之后,纷纷收拾好自己带来的劳动工具匆匆回家了。

看着参与学堂建设的人们急匆匆收拾工具回家,看着还没有盖上瓦面的泥砖墙,汪家齐的脸上愁云密布。

按照客家人建房子的习惯,但凡土木结构的,几乎都是一楼窗以下的墙体用石头垒成,或是用石灰浆拌鹅卵石、砂夯墙,放了窗户之后,便开始砌用泥土做成的砖。新修建的学堂,就是按照土木结构修建的,也就是说,一楼窗户以上的墙体全部用泥砖砌成。

泥砖是用泥巴做成,后经过风干,不用烧制就直接砌到墙上。因为没有经过烧制,遇到雨水,泥砖就会慢慢融化,最后打回原形,变成泥巴。

小年之后,雨水会渐渐多起来。如果不将新修建的学堂盖上瓦面,砌好的墙体就有可能因为雨水的浸泡而坍塌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看到裸露的泥砖墙体,看到人们收拾工具匆匆离去的身影,时刻关注工程进度的汪皇见不停地摇着头,哀叹着。

“爸,学堂的建设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决不能停下来,必须加班加点保护好墙体!”看到满脸愁容的父亲在哀叹,汪家齐走到父亲的身旁,说道。

 “你看看,一个个忙着回家准备年料,他们哪里还有心思继续留在工地上啊!为了建学堂,村里的人几乎都没有时间准备年料,快过年了,你总不能让大家都过‘腊年’吧?叫他们继续完成剩下的工程,我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啊!”汪皇见摇了摇头,继续叹息着。

汪皇见口中所说的“腊年”,是长兴人的俗语。究竟这个词是不是写作“腊年”,谁也搞不清楚,但大家都知道,“腊年”的意思就是没有钱、没有充足年货的年。

听到父亲的叹息,看到父亲无奈地摇着头,汪家齐说道:“爸,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家推迟几天准备过年的油果和灰水粄,豆腐延迟到除夕那一天的上午来磨。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家的年货就在晚上来做吧,毕竟建学堂的事比家里的事大得多,是吧?现在离除夕还有六七天的时间,在这有限的几天里,我带领一帮年轻人加班加点干活,争取将所有的墙体都盖上瓦。”

“我们家倒是没有任何问题,关键是其他的年轻人是否赞同?毕竟现在已到了‘年三夜四’的时候了,人闲心不闲啊!”汪皇见又是一声叹息。

“年三夜四”同样是长兴村人的俗语,意思是离过年的时间不多了。

汪皇见的话刚刚落地,汪家齐立马回应道:“爸,我们要求不了别人怎么做,但可以要求自己应该怎么做。明天我继续去建设工地。”

听到儿子的话,汪皇见的眼眶噙满了泪水,语气也变得哽咽起来:“那么多的工作,你一个从来没有干过泥瓦匠的人,怎么可能完成呢?还是另外想想办法吧!”

“那我去动员动员阿昌叔,他是泥瓦匠,如果有他的参与,我想,是应该可以将墙体保护好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汪家齐的底气并不是很足。虽然汪家齐口中的阿昌叔是一位乐于助人、肯吃亏的人,可毕竟他也有自己的家,也需要忙着准备年货。

“阿昌古一家也不容易,你就不要勉为其难了吧。”

“试试吧,我相信,办法总是会有的。村里的人绝不会让来年的春雨,将辛辛苦苦忙活了好几个月的房子变成一滩泥巴的!我这就去找找阿昌叔,爸,时间不早了,您也回去吧!”

汪家齐宽慰着忧心忡忡的老父亲,说完,立即离开建设工地朝阿昌古的家里走去。

看着渐渐远去的儿子,汪皇见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四十七

  

 阿昌古是汪家齐的本家,大名是什么,村里的人大都不知道。但说到“禾仓古”,三村十二约的人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禾仓古”之所以这么出名,是因为他是一位非常特别的人。他的特别之处,一是高大魁梧,一米八几的个子,在宝光这个小镇无论走到哪里,都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二是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寒冬腊月,“禾仓古”总是赤着脚。赤脚走的路多了,脚底上慢慢地结出了一层厚厚的茧。有一次,他挑着担子到圩镇上,走着走着,感觉脚底下有些不舒服,于是放下担子,抬起脚底,一看,原来是不小心踩到了一枚图钉,在场的人全都愕然了,可他只是笑了笑,然后将图钉拔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挑起担子朝前走去。

“禾仓古”的特别之处很多,除了身材高大,总是赤脚之外,他的力气也特别大,挑着两三百斤的担子可以一口气走完十多里路。挑的担子重,挑担子的扁担也就非常特别,因此,他的扁担无论放在哪里,大家都能认出来,谁人也不会去拿他的扁担挑东西。

汪家齐在这个节骨眼上第一个想到了“禾仓古”,不是因为“禾仓古”力气大,而是因为“禾仓古”是一位肯吃亏、乐于助人的泥瓦匠。

“禾仓古”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母亲将他拉扯大的。都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与他同龄的孩子正在私塾读书的时候,比同伴高出一截的“禾仓古”已经跟着他的堂叔学做泥瓦匠了。

泥瓦匠是一项技术活,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重的,掌握了这门手艺,就完全可以养家糊口。但“禾仓古”不一样,他帮别人建房子从来不谈工钱,只要主家管他三顿饭就行。他不谈工钱的理由很简单,建房子是喜事、大事,作为乡亲,理应出手相帮。如果遇到他人的房子坍塌了,他会在家里吃过饭之后再去帮助别人维修房子,他的理由是,房子塌了,那是灾难,遇到灾难出手相帮,是每一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么一位肯吃亏、顾大局的人,汪家齐相信,“禾仓古”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应该会出手相帮的,尽管现在正是忙年中最忙的时候。

兴修学堂的地方离“禾仓古”的家不远,汪家齐很快就来到了“禾仓古”的家门前。

“禾仓古”的家是一个有着近两百年的老宅子,老宅子的名字取得相当吉祥,叫“长祥楼”。

宅子是典型的客家民居,四方围屋,面积没有直方大这座民宅大。

宅子的前面有一个面积很大的禾坪。此时的禾坪上堆放着很多柴草。在禾坪的西北角,有一位光着膀子、抡起斧头奋力劈柴的男人。

汪家齐径直朝劈柴的男人走去。

“昌叔,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劈了这么一大堆了?”汪家齐走到劈柴男子的旁边,说道。

劈柴的男子就是昌叔,也就是怪人“禾仓古”。汪家齐是看着他离开学堂建设工地的。从他离开建设工地到现在,也就是一刻多的时间。

听到问话,“禾仓古”停下了挥舞的斧头,抬头看了看汪家齐。

“大侄子,劈柴需要很大的功夫吗?”“禾仓古”反问道。

“对您来说是这样,可对于小侄来说,那就是一件费力气的功夫了。”

“我是粗人,跟你当然不一样。”

“怎么能说是粗人呢?您这是彪悍,是真正的伟丈夫!”

“大侄子,我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你也用不着恭维我。大侄子,你这是路过呢,还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是想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事?”

“是想跟您商量……商量……”汪家齐欲言又止。

“大侄子,你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快快说来!”

“学堂的泥砖墙不是已经砌好了吗?但瓦面还没有盖上,来年春雨来了,我怕……”

汪家齐的话还没有说完,“禾仓古”立即说道:“那就召集人马抓紧时间将墙体保护好啊!”

“小侄这次找您,就是想跟您商量这件事的。”

“商量什么?干啊!待会儿我去召集几个后生仔,明天早上开始加班加点干几天,只要人手够,几天时间完全可以将已经砌好的墙盖上瓦,保护好墙体的!你就放心吧!”

“谢谢昌叔的支持!”汪家齐双手抱拳,施礼道。

“这是我们全村的事,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有什么好多谢的?!你放心,我这就去落实!”说完,“禾仓古”拿起斧头转身离开劈柴的地方,朝屋里走去。

看着“禾仓古”回屋的背影,汪家齐的双眼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四十八

 

“二十三,入年架,人人不能说傻话;杀年猪,炸油果,个个嘴上笑哈哈;放鞭炮,敲锣鼓,期盼来年更富足……”

这是长兴村流传了很久的一首民谣。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村子里处处都可以见到忙年的场景,处处都能够闻到浓浓的年味。

晨光初露,村子里便响起了鞭炮声和锣鼓声,村子的上空慢慢地被袅袅炊烟所弥漫。

汪家齐起得特别早,当村子里的人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砻好了满满的一担稻谷,还用石碓为砻好的糙米脱去了米皮。

挑着一担白白的大米,汪家齐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刚踏进家门,汪家齐的媳妇正要去挑水。

“哎,把桶放下,你怎么能去挑水呢?”

看到腆着大肚子的媳妇挑着木桶去河边挑水,汪家齐赶忙制止道。

汪家齐是一位比较内敛的人,自从跟钟氏结婚之后,汪家齐都是用一个“哎”字称呼自己的媳妇。他的媳妇也从来没有直呼过汪家齐的名字,同样用的是一个“哎”字。

“早饭已经做好,你抓紧吃,工地上还等着你呢。”汪家齐的媳妇回应了一句,然后继续往大门外走去。

汪家齐赶忙放下担子,上前抢过挑水的木桶。

“你怎么那么任性呢?!”汪家齐说道。

被抢去木桶的钟氏傻傻地站在原地,眼望着汪家齐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将水缸挑满,汪家齐草草地吃了早餐,汩汩地将一大碗温开水喝完,然后挑起一担粪箕,朝学堂建设工地走去。

放下粪箕,汪家齐马上往粪箕里装瓦片。

“大侄子,怎么那么早啊?”

汪家齐还没有将瓦片装好,一句熟悉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膜。他转过身子,发现“禾仓古”带着六个年轻人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昌叔,您不也是一样那么早吗?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谢谢了!”汪家齐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施礼道。

“这是全村人共同的事,用得着感谢吗?大家说,是不是啊?”听到汪家齐的话,“禾仓古”立即回应道。

“是!”众人齐声回答。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黄文友也带着一帮人来到了建设工地。

黄文友也是一位泥瓦匠,年龄与汪家齐差不多,是黄云鹤的亲侄子。或许是受遗传基因的影响,黄文友长得跟他的叔叔黄云鹤一样高大、壮实,也同样有一副侠骨柔肠。

“说的好!建学堂,是全村人共同的事业,可是你们怎么就不告诉我们一声呢?!”黄文友扬起小锤子,有些嗔怒道。

“都是家齐这位大侄子闹的。他担心大家准备年货没有时间,所以才没有广泛发动大家的。大家如果要指责的话,就指责家齐吧!”“禾仓古”笑嘻嘻地回应着黄文友的话。

“都是晚辈做的不好,乞请各位海涵!”汪家齐弯腰作揖,施礼道。

“闲话少说,干活要紧!”“禾仓古”大声吼了一句。

随着“禾仓古”的一声令下,站在汪家齐面前的人们全都走向了自己的岗位,钉瓦枋的钉瓦枋,装瓦的装瓦,起吊的起吊,盖瓦的盖瓦。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放下家里的活计来到建设工地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汪氏的、黄氏的人来了,陈氏的也来了不少,就连远在船坑的杨氏也来了两位。他们到来后立即投入到工作中。

工地上火热的程度在持续升温,虽然寒风凛冽,但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干得汗流浃背。

屋顶的瓦面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迅速扩张,快到晌午的时候,需要重点保护的墙体部位已全部盖上了瓦面。

“各位父老乡亲,都歇歇吧!”

正当大伙紧张工作的时候,一声近乎咆哮般的声音飘进了建设工地的每一个角落。

忙碌的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将目光投向了声源发出的地方。

声音发出的地方站着汪冠环和他的几个兄长,旁边放着一排箩筐。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辛苦了!为了犒劳坚守在学堂建设工地的你们,我们兄弟几个备了些茶水和点心,请大家停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喝喝茶水、吃些点心吧!”汪冠环的口中再次发出咆哮般的声音。

没有回应,人们继续忙着自己的事。

看到大家不理不睬,汪冠环及他的几位兄长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我们该怎么办?”汪冠群看到自己的几位兄弟复杂的表情,问道。

没有人回答汪冠群的问题。他们大都低着头,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唯有汪冠环用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搜索着他要寻找的目标。

“家齐贤侄,你招呼一下大家,让各位父老乡亲停下活计,接受我们几位兄弟的一点心意。算我求你了!”看到汪家齐的身影,汪冠环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此时的他,丝毫顾不了尊卑,立即走向前去,乞求道。

“几位叔,你们有这份心意,我们都很感激,现在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大家再忙一阵,等到休工之后,一定让大家分享你们的精美茶点,好吗?”汪家齐跟汪冠环解释着。

“谢谢贤侄!”得到汪家齐的允诺,汪冠环的脸上立即有了欣喜的笑容。

简单的对话之后,汪家齐又忙开了。

看到大家都在忙碌,第一次亲临施工现场的汪冠环背着手、踱着方步在认真地审视着新修的学堂,不时还发出一两声慨叹。

飘在村子上空的炊烟越来越浓,偶尔还传来“吃饭了”的呼喊声。

该是休工的时候了。

汪家齐放下手中的活,来到了建设工地的中央,扯开嗓子,对着还在忙碌的人们大声喊道:“各位,休工了!”

随着汪家齐的一声喊叫,工地上的人们陆陆续续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抹了抹脸上的汗珠,或是谈论着,或是朗声笑着,慢慢地聚集到了汪冠环及其几位兄弟的面前。

 

 

四十九

 

汪冠环及其几位兄弟早已经将油果、蒸笼粄、灰水粄、糖果、花生等等东西摆好,满脸堆笑地跟乡亲们打着招呼。

“各位乡亲,建设新式学堂是我们村的一件大喜事,起初,我们兄弟对兴建学堂持有不同意见,捐钱捐物也不热心,现如今,看到村里的父老乡亲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的,无论是身强力壮还是身体羸弱的,都能尽自己之所能,全身心地参与新式学堂的建设,我们几位兄弟深感惭愧。今天,我们兄弟几个备了一些茶点,一是表达我们兄弟几个的愧疚之心,二是乞请各位父老乡亲能够给我们一次悔过的机会。”

汪冠群大声说着话,还不时地给聚集在面前的父老乡亲们弯腰鞠躬。

尽管汪冠群他们笑容满面,尽管汪冠群在向各位乡亲不停地陪着不是,但聚集在汪冠群几位兄弟面前的乡亲们,没有一个人拿起筷子去吃摆放在面前的精美点心,也没有一个人拿起茶碗去喝汪冠群他们送来的茶。场面异常尴尬。

 “乡亲们,都说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冠群大叔一家是我们长兴村的大户,为了新式学堂的建设,他们已经付出了一定的努力,今天,又准备了精美的茶点来犒劳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表示感谢啊?!”汪家齐首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听到汪家齐的话,“禾仓古”将双手高高举起,用力地鼓起掌来。他的掌声没有得到大家的回应。他停止了鼓掌,扯开嗓门高声喊道:“乡亲们,都说是‘举手不打笑面人’,既然冠环兄弟几个已经向我们道歉了,还给我们送来了好吃的东西,我们总不能继续扳着面孔吧?来,大家用力鼓掌,大口吃糍粑粄果,吃饱了继续干活去!”

说完,“禾仓古”拿起一双筷子夹起一大串油果吃了起来。

听到“禾仓古”的话,看到“禾仓古”大口吃着油果,人群中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停歇,人们纷纷用筷子夹起自己喜欢的点心,或蹲、或站,大口大口地吃着。

眼前温馨的场景让汪冠群几位兄弟异常感动。

“各位乡亲,我们几位兄弟虽然算不上什么望族,但承蒙祖德的恩泽,乡亲们的厚爱,在几年间也集聚了一些家产。热心公益事业,是积德之事;兴建学堂,是造福后代的大事。作为长兴村的子民,我们理应慷慨解囊。在这里,我向全村的父老乡亲郑重表态,我们九个兄弟再捐献现大洋九百九十九块!”汪冠群动情地说道。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即引起一阵骚动,有人露出鄙夷的表情,有人悄悄议论汪冠环兄弟的种种不是,更有人大声责问汪冠群说的是不是一句瞎话。

小声议论的话没有人能够听得真切,但责问汪冠群说的是不是瞎话,倒让所有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此话一出,大口大口吃着点心的人们立即惊愕起来,大家停止了咀嚼,一个个将眼睛睁得很大很大,低着头,任何人都不敢左顾右盼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正当人们屏住呼吸静观事态发展的时候,汪冠环扯开嗓门,大声说道:

“各位乡亲,以前,我们几位兄弟确实做了一些对不起大家的事,也曾说过一些空话、瞎话,但今天,我们兄弟几个可以对天发誓,今天的承诺,一定会及时兑现!如果不能及时兑现,我们兄弟几个,包括我们的后代,通通都不得好死!”

汪冠环的话让现场的人们更加惊愕。按照习俗,入了年架之后是要讲吉利话的,绝对不能说出“死”这个词。可现在,汪冠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心,竟然说出了最令人忌讳的一个词——死!

“冠环,大过年的,起什么誓啊?!只要你少说空话、瞎话,好好兑现自己的承诺,比起任何毒誓都起作用。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啊?!”“禾仓古”将大手搭在汪冠环的肩上,说道。

话音刚落,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对!行动比任何豪言壮语都实用!”人群中不知是谁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没错,大家想想看,家齐兄弟虽然不富裕,但他们家能够竭尽全力去干村里的每一项公益事业,这样的人,最值得我们尊重!大家说,是不是啊?”人群中又传来这样的声音,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少言寡语的陈万喜。

陈万喜比汪家齐年长几岁,平时两人几乎没有什么来往。陈万喜是一名泥瓦匠,从学堂开工建设到现在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工地,但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

少言寡语的陈万喜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立即回应:“家齐好样的!家齐好样的!”

听到赞誉声,汪家齐的脸上布满羞涩。他高举双手,做着让大家肃静的动作。

在汪家齐的示意下,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各位父老乡亲,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将我们的家乡建设好,是我们每一位村民应尽的义务。在下不才,难堪大任,学堂的建设,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一点小事,不值得大家褒扬。有道是:一枝竹竿难渡汪洋海,众人划桨才能开大船。村里的公益事业如果单靠某一个人的力量,是难有大作为的。只有大家都尽自己之所能,为家乡的建设添一把柴,出一份力,家乡的建设才会红红火火,我们的家乡才会一天天变得美丽。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汪家齐的话音刚落,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大家别忘了鼓掌而影响吃茶点啊!各位动起来,抓紧填饱肚子,继续干活!”“禾仓古”用筷子串起几个油果,放在嘴边,吆喝道。

“对!大家快点吃,如果不够,我们继续给大家准备去。”汪冠环笑容满面地招呼着。

“吃!”

大家走到箩筐前,拿起筷子夹着自己想要的茶点。夹到茶点以后,立即离开箩筐,或蹲着,或站着,大口吃着茶点,大声说着感兴趣的话题,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立即活跃了起来。

吃饱了,喝足了,大家又投入到紧张的工程建设中。

 

 

五十

 

今年村子里的年味似乎大不如往年。空气中缺少了浓浓的灰水粄的糯香味、碱水味,炸油果、炸油角、炸豆腐的油香味也只有深深地呼吸才能够闻到。

祠堂里依旧会传来锣鼓声和鞭炮声,可听起来一点都不规整,这应该是小孩子在敲打锣鼓,是小孩子们在燃放鞭炮。

三湖街那几间杂货铺的店门天蒙蒙亮就打开了,却又早早地关了,直到晚上方才亮起昏暗的煤油灯,重启店门。

与之相反的,是学堂建设工地上火热的场景。

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在爷爷奶奶的带领下,蹲在地上不停地往筐里装瓦片。

年轻的妇女们或忙碌着将装在筐里的瓦片挑进去,或用绳索将整筐整筐的瓦片吊到屋顶上。

年轻的男子呢,有的站在屋顶将妇女们用绳索吊上来的瓦片接住,然后将瓦片传送到需要用的地方;有的则蹲在上面,麻利地将瓦片盖在屋顶上。

时间在不停地流逝,学堂屋顶上的瓦面在快速地扩展。

腊月二十三,已经砌好的墙体盖上了瓦面。

腊月二十四,细雨纷飞,北风呼呼,天气异常寒冷。来到学堂建设工地上义务劳动的人数有增无减,村子里汪姓、黄姓、陈姓、杨姓的人都不甘示弱,他们分散在三栋教室、一栋礼堂的屋顶上,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像是展开一场劳动比赛。

看到火热的劳动场景,看到村子里有些冷清的过年气氛,汪皇见来到建设工地,双眼噙满泪水,自言自语道:“这是多么淳朴的人啊!为了子孙后代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们几乎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

“是啊,我原以为建一间新式学堂是高不可攀的事,没想到会如此的顺利。可见我们长兴村的父老乡亲是多么渴望读书啊!皇见兄弟,长兴村的父老乡亲应该好好感谢您,长兴村的子孙后代应该好好记起您啊!如果没有您,恐怕建学堂这件事就要黄了。皇见兄弟,还是您有眼光、有胆识!佩服!佩服啊!”对建设新式学堂一直持怀疑态度的汪自生,看到村里的父老乡亲为建设学堂不遗余力的场景,拍着汪皇见的肩膀,竖起大拇指,慨叹道。

“自生兄弟,话不能这么说。即使没有我的建议,村里的人依然会考虑建设新式学堂的,这是大势所趋,大势所趋啊!可惜我们都老了,没有力气参加建设学堂的劳动了。”汪皇见摇了摇头,转身走向工地。

“各位辛苦了!歇一歇吧!”汪皇见扯开嗓子,向着在工地上忙碌的人们喊道。

“皇见兄,天气这么寒冷,您跑到这里干什么?是对我们不放心吗?”听到喊叫声,“禾仓古”停下了手中的活,用他那比常人高了差不多八倍的声音说道。

“有这么好的乡亲,有这么能干的兄弟姐妹,我一个弱老头子,怎么敢说‘不放心’这三个字呢?!”汪皇见双手抱拳,大声回应了一句。

“那您赶快回去吧!这里不适合您!”依旧是“禾仓古”洪钟般响亮的声音。

“是啊,皇见兄,您是我们村的宝物,是我们村的旗帜,您应该好好保重身体,我们村的人都希望您长命百岁,为我们村的子孙后代出谋划策呢!”远处传来几乎可以跟“禾仓古”的声音相抗衡的女子喊叫声。

“回去吧!有我们在,您就放心吧!”

“对!放心吧!”工地上响起了众人声。

“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辛苦了!我们长兴村的子孙后代会记住你们的!”汪皇见双手抱拳,向工地上的乡亲们深深地弯下了腰,十分虔诚地鞠着躬,然后抹着泪眼离开了建设工地。

 

 

五十一

 

尽管汪皇见已不能参与建设工地的劳动,尽管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希望汪皇见不必过于劳心工地上的事,但汪皇见依旧天天来到建设工地,所不同的是,汪皇见只是站在远处走走看看,不言不语。

在建设工地上劳动的人们,每天都工作到晚上亮灯的时候才回去。回去之后,有的在加班加点准备年货,有的在忙着打扫家里的卫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长兴村的空气中才真正闻到浓浓的年味。

当然,年老的和年幼的一直都是最清闲的。清闲的老人聚在一起谈论村子里发生的人和事,不单单是长兴村这样,其他村子里的人应该也是这样的。

汪冠环几位兄弟到新式学堂建设工地的事,当然就成为了这些老年人热议的焦点,他们怀疑汪冠环兄弟几个到新式学堂建设工地犒劳大家的动机,怀疑汪冠环他们的话是不是一句空话、瞎话。

他们对汪冠环兄弟在学堂建设工地所说的话持怀疑态度,绝不是空穴来风,胡乱猜测。汪冠环几位兄弟拥有大量的土地,在镇上和县城都有自己的商号。论财富,他们绝对是长兴村最有经济实力的一个大家庭。但他们从来不关心村里的公益事业,每次募捐,他们要么像铁公鸡一毛不拔,要么就是象征性地给一点点。可这次,他们一开口就说要续捐九百九十九块现大洋,这根本不像汪冠环兄弟的风格。

可不管村里的人如何议论,如何怀疑,这一次汪冠环兄弟确实没有食言。就在他们兄弟几个送来茶点的第二天,汪冠环的哥哥汪冠群亲自将九百九十九块现大洋存进了学堂建设理事会指定的银号里。

汪冠环兄弟兑现了他们的承诺,可村里的老人们又在猜测了。

“不对啊,汪冠环他们这一次怎么会那么大方呢?这不像是‘九子十老虎’一家人的性格啊!”

“难道又要变天了?”

“或许是吧?你们想想看,共和之前吧,他们兄弟的小孩都在县城里生活,共和初年,他们全都将小孩接回了村子里。冠文回来后,他们又将小孩带到城里去。一晃几年过去,谁知道如今的世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呢?”有人提出自己的看法。

“应该是这个原因吧?大家想一想,冠文是军界的人,他一定知道时局会不会发生变化。如果时局将要发生变化,大家觉得是住在城里安全呢?还是住在我们长兴村安全呢?”

“那还用说吗?肯定住在我们村子里安全了!”

“没错,时局不稳定的时候,住在村子里更安全。大家想想看,我们长兴村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几百年间,我们村除了太平天国那个时候遭遇过一次劫难之外,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一直以来都是非常平安的。大家再想想看,人家冠文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绝对是一位有头脑的人。”

“没错!一个有头脑的人当然知道什么是最可宝贵的,也非常清楚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大家想想看,冠文他们家里什么是最宝贵的?”

“钱财!”

“也许冠环他们认为钱财是最宝贵的,但冠文不一样。在冠文的心目中,一家老小的平安才是最宝贵的。”

“是啊。他们家不缺钱,最宝贵的就是一家老小的平安。我现在终于明白,冠环兄弟为什么肯捐资九百多块现大洋的理由了。”

“有道理!他们去学堂建设工地犒劳大家,也是为了收买人心,捐款也是为新式学堂开办之后他们的小孩子回家乡上学打下基础。他们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容小觑,厉害!厉害啊!”

……

村子里对汪冠环兄弟捐款的动机虽然有种种猜测,但对汪冠环兄弟一次性捐资九百多块现大洋的举动还是给予了极大的褒扬。

汪冠环兄弟的再次捐献,更是引发了长兴村父老乡亲们的又一次捐献热潮。

一波捐献热潮之后,筹集的钱物远远超出了学堂建设的预算开支。

有了充足的财物做保证,有了全体村民的积极参与,新式学堂的建设突飞猛进。

眼看着新式学堂很快就要竣工了,一些亟需解决的问题也提到了重要的议事日程上来:新式学堂该聘请谁来当校长?是不是各个私塾聘请的先生全都聘请到新式学堂来任教?新式学堂里聘请的先生,他们的工资待遇是按照私塾里的标准执行呢?还是需要进一步提高?发放给先生的工资采用什么方式来筹集?学堂日常开支所需的资金来自哪里?此外,已经筹集的建设资金应该有较多的结余,这些多余的资金该如何处理?筹备组的几个人都必须对这些问题作出正确的回答。但他们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没有前人的经验可循。为了这些事,他们曾商量过好几次,可一直都没有达成共识。

怎么办?怎么办呢?汪皇见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为此,他经常坐在躺椅上苦苦思索,常常夜不能寐,人消瘦了,也变得憔悴了。

看到父亲整天冥思苦想,看到父亲日渐消瘦的身体,汪家齐的心里实在不好受。

“爸爸,孩儿记得您经常教导我们,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或是遇到自己无法破解的难题,可以多听取大家的意见,毕竟一个人的智慧是有限的。孩儿看您为了学堂的事已经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一直都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既然自己无法寻找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那您何不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呢?”汪家齐向父亲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们筹备组的人都已经商量过好多次了,就是找不到好的办法。难题,难题啊!”汪皇见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筹备组的人无法解决,可以问问全村的父老乡亲啊!建设新式学堂是全村人的大事,如何管理好学堂同样是全村父老乡亲的大事,因此,孩儿认为,理应听听全体乡亲的意见。”

汪家齐的话让冥思苦想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汪皇见茅塞顿开。是啊,为什么不采取这样的方式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呢?可他转念一想,问政于民虽然是好办法,但似乎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征求全体乡亲的意见,似乎不合我们村数百年来的议事规矩吧?”汪皇见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爸爸,创办新式学堂本身就已经打破原来的规矩了啊!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继续创新呢?”

是啊,自己不是一直鼓励孩子不要因循守旧、食古不化,而应该大胆创新吗?为什么自己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就那么墨守成规呢?看来自己真的是有些老了。汪皇见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齐儿,你说得对!我这就去跟筹备组的人商量这件事。”

说完,汪皇见离开了自己的家。

 

 

五十二

 

转眼又是小半年过去,新式学堂的建设进入到了收尾阶段。

四月下旬,“烂诗嫲”兑现了他之前的承诺,用牛车将一百五十套学生桌凳、五十张学生床、二十套教书先生办公用的桌椅,外加十块黑板、一张长条形会议桌,全部运到了学堂。

一切准备就绪,眼看新学期就要开学了,可聘请先生的事,还有先生的酬劳、校长由谁担任等等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

“必须尽快解决了,不然开学工作会很被动的。”汪皇见再一次向筹备组的成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汪皇见的看法得到了筹备组全体成员的一致同意,他们决定,端午节的上午在大榕树下召开村民大会,共同商议开学前必须解决的几个问题。

端午节的上午,全村近两百位家庭代表和三间私塾的先生,全都聚集到了大榕树下,加上围观的人群,足有四五百人,将原本只可以容纳三百人左右站立的地坪围了个水泄不通。

长兴村不愧是崇文重教的地方。汪皇见将需要集体商议解决的几个问题刚刚抛了出去,立即得到了村民们的积极回应。他们一致认为,新式学堂就应该有新式学堂的模样,决不能照搬私塾的成旧模式。年龄偏大、思想僵化的私塾先生不能再聘,先生的酬劳应该多一些,要通过提高薪酬,让新式学堂的先生有一种成就感,让教书先生成为人人仰慕的的人;校长一职最好让有新思想、品德高尚、学识渊博的人担任,因为一个学堂能否办好,能不能培养出优秀人才,领头人很重要。

“既然新式学堂的校长如此重要,那么大家认为,谁最适合担任校长一职呢?”听了大家的意见,黄云鹤将手高高举起,示意大家安静,继而接过众人的话题,提问道。

听到黄云鹤的提问,村民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都闭上了嘴巴,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榕树上的鸟儿依旧发出“吱吱喳喳”的声音。

是啊,该让谁来担此重任呢?

长兴村有三家私塾,文峰书院的规模最大,就读的学生也最多,几乎占去了全村所有学生的一半。文峰书院的校长名叫汪之礼,是一位晚清时期的秀才,治学严谨,对学生甚是严厉,平时身着一袭黑色长衫,头戴一顶黑色礼帽,手拿一把戒尺,开口闭口总离不开 “之乎者也”,俨然一副老学究、老督学的做派。这位老学究思想僵化,私塾里的先生对他早有微词,学童们也不喜欢他。像这样的人,是不适合新式学堂教育的。其他两间私塾的校长呢?似乎都不是能够让村民们满意的人选。

“校长者,一校之主也。老朽不才,绝非校长一职之合适人选也。老朽年逾六旬,思想僵化,精力有限,恐难胜任新式学堂教员一职也。有鉴于此,老朽决意辞去先生一职,并向诸位提出一个小小的建议,老朽以为,新式学堂校长一职宜由皇见兄弟担任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看到村民们鸦雀无声,汪之礼用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正了正长衫,用他沙哑的嗓音说道。

此言一出,村民们全都傻了眼。大家无法相信,从来都不肯认输的汪之礼,怎么会在众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筹备组的几个人更是没有想到。前些时候,筹备组的人还在为如何辞退像汪之礼这样的老先生而伤透了脑筋,想不到汪之礼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自己提了出来。

虽然汪之礼的话让大家觉得惊愕,但确实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一阵惊愕、一阵傻眼之后,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随着掌声的响起,人群中也出现了 “皇见当校长!校长是皇见!”的喊叫声。

一直以来都非常谦卑的汪皇见怎么会接受这个职位呢?!听到乡亲们的喊叫,汪皇见双手抱拳,施礼道:

“各位父老乡亲,你们错爱我了!老朽何德何能可以担任校长一职呢?!”

“老兄,您就不要谦虚了!”汪皇见的话音刚落,站在前排的“禾仓古”马上回应了一句。

“这不是谦虚,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啊!”汪皇见面露难色回答道。

“皇见兄弟,让你出山担任新式学堂的校长,那是全村父老乡亲共同的愿望啊!你是一个知书达礼的人,怎么能轻易违背乡亲们的愿望呢?接受吧!”黄云鹤拍着汪皇见的肩膀,劝说道。

“都说是‘民心不可违’,皇见贤侄,你就顺顺民心,听听民意吧!”汪佐皇拉着汪皇见的手,说道。

“听听大家的意见吧!只有你可以担此重任。”众人附和道。

汪皇见的脸上露出更加为难的表情。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的会议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接受我们的恳求吧!”众人又是一声呼喊。

“各位父老乡亲,谢谢!谢谢你们的抬爱!”汪皇见再次双手抱拳,向围在他四周的乡亲们施礼道。

“这就算答应了吧?皇见。”一直不言不语的私塾先生汪成走到汪皇见的身边,问道。

汪成与汪皇见年龄相仿,在私塾里是除汪之礼以外资历最深的先生,村子里的很多孩子都是他的学生,汪家齐也是。

“汪成先生,不,我们是本家,按辈分应该叫您一声叔。成叔,都说是人到中年万事休。我们早已经过了中年,办教育那是一件大事,像这样的大事,您不能担当,我更不能担当啊!应该让年轻人去干了,您说,是不是啊?”汪皇见拉着汪成的手,深情地说道。

“那就让家齐接过这副担子!”汪成再一次提出自己的想法。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成叔,犬子家齐何德何能可以担此重任啊?难道长兴村真的找不到一位合适的校长了吗?各位乡亲,求求你们,不要拿我们爷儿俩开涮了。求求你们了!”汪皇见不停地向乡亲们施礼。

“这怎么能说是拿你们爷儿俩开涮呢?您和家齐都是非常优秀的人,依照你们的才学与德行,完全可以做一位好先生,也完全可以做一个好校长。大家说,是不是啊?!”

听到汪皇见的说话后,“禾仓古”又扯开他的大嗓门,高喊道。

‘禾仓古’说的一点没错!皇见贤侄,你就不要推辞了!既然大家都信任你和家齐,校长一职要么你去担任,要么让家齐担任。”一直坐在上位的汪佐皇站了起来,走到汪皇见的身旁,劝说道。

汪佐皇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站在前面的几排人听得真真切切。听闻汪佐皇的话,他们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谢谢!谢谢乡亲们的抬爱!我和家齐都不适合做校长,大家千万不要赶鸭子上架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说说校长的人选问题吧!”汪皇见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既然您固执地认为自己不适合做校长,那以您之见,谁可担此重任?”一直作壁上观的汪冠环看着汪皇见,问道。

“依我看,汪翰平先生就是新式学堂校长的合适人选。一是他受过新式教育,二是他的品行十分端正,三是年轻、有干劲,是一位有思想、有道德、有才华、求上进、具有开拓精神的年轻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完全可以胜任校长一职。”汪皇见回答道。

汪翰平是汪氏公望公的子孙,与汪皇见他们不是同一条支脉,他住在村子的最边上,在长兴村的汪氏家族中属于人丁最不旺盛的一房。

汪翰平是长兴村少有的海归。他曾东渡日本,在日本的仙台读了一年书,后因家庭变故,回来了。回来之后,他一直在文峰书院教书,算算也有三年多的时间了。在私塾教书期间,他以开放的思维、新的教育教学理念教育孩子,深得学童们的喜欢,也得到了同事们的好评。

“翰平是一位不错的后生,但资历是不是太浅了?他能镇得住学堂里的先生吗?”汪成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成叔,您是一位教书先生,应该知道靠什么才能镇得住人。翰平虽然资历浅,人也显得有些瘦弱,但他具有较为强大的知识力量和人格力量,有了这些力量,我们有理由相信,是完全可以将学堂的先生和学童们镇住的。”

汪皇见的一席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点头称是,随之便是热烈的掌声。

“既然大家都对老朽的看法报以热烈的掌声,那校长一职就由汪翰平先生担任。”看到大家鼓掌,汪皇见适时地抛出了一句话。

“我同意!”坐在前排的陈史欣第一个站了起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也同意!”榕树下响起了一样的声音。

“既然大家都表示同意,那新式学堂的首任校长就由汪翰平担任。大家鼓掌通过!”汪佐皇站了起来,高声喊道。

话音刚落,立即掌声雷动。

会议在完成了所有议程后圆满结束。

 

 

五十三

 

家庭代表会议解决了困扰汪皇见好长一段时间的难题,会议结束了,参加会议的人全都离开了大榕树,榕树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汪皇见站在大榕树下,展开双臂,深深地呼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然后,又端坐在大榕树下的石凳上,双目紧闭,尽情地享受着鸟儿们欢快的叫声。

“皇见叔,您怎么能提议将新式学堂的校长一职交给晚辈呢?”

正当汪皇见沉浸在欢愉中的时候,一位身体瘦弱、身着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汪皇见的肩膀,问道。

问话惊扰了汪皇见的情绪,他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

“是翰平先生啊。怎么了?不可以吗?”汪皇见反问。

“晚辈才疏学浅,岂能担此重任啊?!”汪翰平回了一句,语气中满含怨气。

“喝过洋墨水的人在我们村能有几个?不交给您,应该交给谁啊?”汪皇见又是一句反问。

汪皇见的一句反问,让汪翰平一时语塞。长兴村人虽然十分重视教育,但真正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寥寥无几,留过洋的人仅此汪翰平一个。汪翰平虽然因为家庭的变故没有完成留洋的学业,但毕竟是长兴村一千多口人中喝过洋墨水的第一人。

“翰平先生,您是我们村唯一一位留洋回来的人,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长兴人,在父老乡亲需要您的时候,您必须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为村里的父老乡亲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现在,新式学堂开学在即,新式学堂是我们长兴村的希望,是我们长兴村的未来。学堂办好了,我们村就有希望;学堂办好了,我们村的未来就会越来越光明。这些道理,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翰平先生,您说是吧?”

“这些道理我都懂。正因为责任重大,所以才需要选择一位德才兼备的人来担此重任。可晚辈太嫩了,既没有渊博的知识,也没有崇高的威望,让晚辈当这个校长,实在是太不合适了!如果您非得要赶鸭子上架,晚辈唯恐鸭子上到架子上后又自己掉下来了。到那个时候,晚辈我摔得粉身碎骨倒无所谓,最怕的是,误了我们村的子弟,成为村里的罪人啊!皇见叔,您还是另找他人吧!”汪翰平一再推辞校长一职。

是啊,校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没有强大的知识力量和人格力量,怎么能让学子们信服呢?又怎么能让先生们信服呢?即使你有一定的人格力量和知识力量,在论资排辈的大环境里,你还必须有一定的资历,不然,那些资历比你高的人会把你当回事吗?汪翰平没有这个把握。他在私塾里教了三年书,清楚地知道资历的重要。

看到汪翰平一再推辞,汪皇见微笑着,也在继续开导着:“年轻人有一颗敬畏之心,说明老朽没有看错人!村里的父老乡亲没有看错人!万事都有难处,难道要当好一名普通的教员就不难吗?也难吧?《师说》一文有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传道、授业、解惑,有哪一样是不难的?都难啊!可作为师者的您,会因为难而逃避吗?不会,绝对不会!因为事实已经告诉了我们。翰平先生,您是不是一个没有渊博知识的人,是不是一个没有崇高威望的人,乡亲们已经从您在私塾里担任先生的几年间得到了答案。您不仅可以做学子们的先生,还可以做先生们的师者。年轻人,不要畏惧!现如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您万万不可畏缩不前,应当勇敢地将这副担子挑在肩上,用您的知识和人格,带领新式学堂的师生们走向更加光明的明天!”

听了汪皇见的话,汪翰平低头沉思着。

汪皇见的话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他何曾知道,私塾里的那些先生,特别是那些老先生,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态呢?汪翰平清楚地记得,三年前,他刚刚从日本回来,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留在村里做了一名私塾先生。刚到私塾,汪翰平便根据自己在国外的所见所闻,提出了要改变私塾的教材,转变教育教学理念的意见。可他的意见一经提出,立即遭到了汪之礼等人的一顿痛骂。痛骂之后,汪翰平虽然倍感委屈,但从此再也不敢在那些老先生面前提出新的教育教学理念。现在,村里在汪皇见等人的倡议下,要兴办新式学堂,这新式学堂真的按新的教育教学理念去办吗?那些思想老旧的先生们会持什么样的态度呢?村里的那些长辈们会接受新式的教育吗?如果不接受,他们势必会像三年前那样将自己臭骂一顿,甚而至于将自己赶出学堂。汪翰平不敢想下去,他要将校长一职辞掉!

“皇见老叔,晚辈实在做不了这个校长!这不是晚辈畏难,也不是晚辈不愿担当,实在是才疏学浅,唯恐误人子弟啊!老叔,求求您,另选他人吧!”汪翰平近乎求饶着。

“您是担心推行新学可能会遇到重重阻力而畏缩吧?”汪皇见拉着汪翰平的手,问道。

听到汪皇见的问话,汪翰平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看到汪翰平不言不语,汪皇见继续开导道:“翰平贤侄,老朽虽然见识浅,但对新式教育还是略知一二的。我们村之所以要办这所学堂,就是希望通过办新学,来培育我们村的少年儿童,就是希望我们村的后代能够适应未来的社会。您是见多识广的人,也是很有思想的人,您一定知道,任何新鲜事物的推广,都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困难和阻力,哥白尼日心说的提出,不也遇到重重阻力吗?最后怎么样?真理最终战胜了谬误!贤侄,您就大胆接下这副担子吧!在实际工作中如果遇到了什么阻力,老朽会做您的坚强后盾!”

“可否让晚辈提一个请求?”

“说!只要老朽能够办的,只要是合理的,老朽一定想法设法满足您的要求!”

“可否成立一个董事会来监督学堂?”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您是大家推举出来的校长,说明大家对您是信任的!依老朽之见,成立董事会,就免了吧!”汪皇见立即回绝了汪翰平的请求。

“皇见叔,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这是对管理者实施必要的监督。”

“村里的一千多双眼睛在看着您,学堂里的先生、学童们在监督着您,您的良心在衡量着您。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听到汪皇见的话,汪翰平低下了头。

 “年轻人,好好干!长兴村的父老乡亲会记住您的,长兴村的子孙后代会记住您的!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吃饭了。”说完,汪皇见离开了大榕树下,朝家里走去。

榕树上的鸟儿依旧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空气中弥漫着粽子那浓浓的碱水味、糯香味,还有浓浓的肉香和豆腐的味道。

此时的汪翰平似乎变成了一个七窍不通的人,他闻不到这些浓郁的味道,也听不见鸟儿的鸣叫,他低着头,像丢了魂一样慢慢悠悠地离开了大榕树下。

 

 

五十四

 

今天是端午节,长兴村人习惯称之为五月节。

长兴村是纯客家地区,一年之中要过的节日很多,元宵、二月二、三月三、清明、立夏、端午、七月半、八月十五,等等,几乎每一个月都有节气要过,而最为看重的节日就是元宵、五月节、七月半、八月十五和过年。

过节了,就要弄一些好吃的东西。长兴村的人特别喜欢吃用馅酿出来的东西,比如酿豆腐、酿苦瓜、酿冬瓜、酿黄瓜、酿南瓜、酿茄子、酿青椒、酿菜卷,还有酿米粄,总之,可以做成酿制品的东西很多。

五月节是苦瓜成熟的时候,酿苦瓜、酿豆腐,自然就成了长兴村人过五月节的传统食物了。

当然,包灰水粽那是少不了的。灰水粽,就是用当地一种叫做“沙茎”的植物烧成灰,取适量的灰用开水冲泡,成为灰水,过滤后用于浸泡包粽子的糯米和煮粽子的水,用这种灰水浸泡后的糯米和用这种灰水煮出来的粽子,色泽鲜艳,味道醇香,是长兴村最有特色的小吃。

长兴村人酿苦瓜的馅也是很有特色的。他们普遍不用肉做馅,而是用当地一种叫做“香苏”的香菜捣烂后再加上糯米做馅,酿茄子、酿黄瓜,也是这样的馅。用这种馅酿的苦瓜、茄子、黄瓜,是长兴村人的最爱,数百年来一直保持着这种独特的吃法。

端午是吃粽子的时节,油果便没有了市场。做油果生意的汪家齐,在这一天难得有一次清闲的机会。可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天还没有完全放亮,他就开始忙着做磨豆腐、包灰水粽的准备工作。吃过早餐后,先去老干坑挑回了一担柴火,回来后就开始磨豆腐、准备做午饭了。

汪皇见从大榕树下回到家里,朝厨房里看了看,此时,汪家齐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汪家齐的老婆钟氏背着出生不久的女儿坐在灶膛前,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麻利地包着粽子。

汪淑贞坐在灶膛前低头看着一本线装本的书。

汪皇见并没有踏进厨房,也没有在厨房门口停留,稍微瞄了一眼后,立即走进他的房间。

房间里的光线并不好,眼睛有些老花的汪皇见将放在床边的一个柜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陶制的坛子,双手抱着,转身离开了房间。

“齐儿,今天我们一家人好好喝一碗!”汪皇见将陶制的坛子放到桌子上,朝厨房里喊道。

听到喊叫声,汪家齐放下手中的活计往外走了几步,与刚刚跨进厨房的汪皇见相遇。

“爸,今天怎么想起喝酒了?”

在汪家齐的记忆中,父亲是最讨厌喝酒的,父亲认为,酒是魔鬼酿造的毒液,千万不能去沾染它。可在今天,父亲怎么突然想起喝酒了呢?汪家齐非常疑惑。

“今天我特别开心,比任何时候都开心。”汪皇见回了一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什么事让您这么开心?莫非是新式学堂的事?”汪家齐猜想,新式学堂的事是父亲最为牵挂的大事,除了这件事,恐怕没有第二件事能够让他如此高兴的了。

“没错!困扰了我好长一段时间的问题,终于在今天的会议上全都解决了!真个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集体的智慧就是不一样啊!”汪皇见朗声说道。

“哥,我们老爸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难道您还不了解吗?大家开心,他就高兴;大家忧愁,他就哭。心里永远装着别人,唯独没有他自己。”汪淑贞丢下手中的书,走到父亲和哥哥的面前,调侃道。

听到女儿的话,汪皇见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女儿的鼻梁,一本正经地说道:“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身边的人不开心了,你能快乐吗?让他人开开心心地生活,其实也是为了让自己开开心心地活着。这怎么能说不是为了自己呢?淑贞,是这个道理吧?”

年少的汪淑贞似乎无法理解父亲所说的话,但对父亲非常崇拜的她,又好像对父亲的话不应该持任何的怀疑。她傻傻地看着父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妹妹,老爸的话是正确的。只有心里装着身边的人,想大家之所想,急大家之所急,你才能活得有滋味。就像老爸所说的,善待他人,其实就是善待自己。我们做晚辈的,就应该时时刻刻记住父辈的教导,与人为善,广施善缘,多种花,少种刺。同时要牢牢记住,吃亏是福这句话。”看到妹妹似懂非懂的样子,汪家齐赶忙解释。

“齐儿,你真的长大了!淑贞,你应该好好向哥哥学习。”听到汪家齐的话,汪皇见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父亲的赞誉,让汪家齐由一位伟岸的大小伙子,瞬间变成了一位害羞的小姑娘,他低着头,快步离开了父亲,回到了灶台。

看到汪家齐的样子,汪皇见忍不住笑了起来:“淑贞,你看看哥哥,像不像一位害羞的小姑娘啊?”

汪淑贞点了点头,然后会心地笑了起来。

 

 

 

五十五

 

菜上齐,一家四口围坐在八仙桌上,汪家齐的媳妇钟氏依旧背着她的宝贝女儿。

汪皇见坐在靠墙壁的那个位子上,酒坛子就放在他的身边。

桌子上摆放着五只碗,五双筷子。其中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就放置在汪皇见的身旁。这是专门为汪家齐的母亲准备的。这个习惯从汪家齐的母亲去世后一直保留到现在。

汪皇见用一块一尺见方的麻布小心翼翼地将酒坛子抹了又抹,爬满皱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念叨着什么,然后将酒坛的盖子揭开。

盖子揭开,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这是一坛汪皇见老婆亲手酿造的客家娘酒,也是他老婆酿造的最后一坛娘酒。十年间,汪皇见像守护珍宝一样守护着这坛老酒,每次打开柜子,每次看见这坛老酒,他都会用手去抚摸,就像当年他用手轻轻抚摸老婆的肌肤一样。

汪皇见舍不得将这坛酒喝掉。他认为,这坛酒,是老婆留给他们一家人的念想;这坛酒,是饱含着灵魂的琼浆玉液。今天,新式学堂开学前的许多问题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这是长兴村的一大幸事,也是长兴村几百年来最值得庆贺的大好事,他要与家人包括亡妻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坛子里的酒已是相当粘稠。汪皇见表情非常凝重地给每个人的碗里倒着这粘稠的酒。

五个碗都倒了约莫小半碗之后,汪皇见旋即将酒坛子的盖子重新盖上,用布严严实实地缠绕了三层,再用一根红丝线系上。

“孩子们,酒是有灵魂的液体。这坛酒,是你们死去的娘,给我们酿造的最后一坛娘酒。这醇香的酒,是你们死去的娘美好心灵的化身。孩子们,将你们面前的酒碗端起来。”汪皇见将酒碗端起,郑重其事地说道。

汪家齐、汪家齐的老婆钟氏、汪淑贞全都举起酒碗,一双双眼睛凝望着酒碗里浓稠的成年老酒。

“孩子们,将酒喝上!”汪皇见双手举起酒碗对孩子们说道。说完,张开嘴巴喝了一口。

“这酒真香,真甜!”汪淑贞喝了一口,扒拉着嘴巴说道。

汪家齐的老婆钟氏浅浅地喝了一口,一言不发地坐在条凳上,眼睁睁地看着坐在旁边的汪家齐。

汪家齐双手举着酒碗,两行眼泪直流。

“齐儿,想娘了?”汪皇见看到儿子的表情,问道。

汪家齐点了点头。

“傻孩子,你娘在临终前对你说了什么话,你难道都忘了吗?”

“娘在临终前对哥哥说了什么话?”听到父亲的问话,还在回味酒的香醇的汪淑贞赶忙反问了一句。

“你问问你哥。”汪皇见回答道。

“娘在临终前对我说,‘好好做人,好好做事,才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汪家齐近乎哽咽地回答道。

“‘好好做人,好好做事,才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齐儿,自从你娘走了之后,你按照她的遗嘱,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用你的实际行动,时时刻刻怀念着你娘。新式学堂的建设,你也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你娘在九泉之下会感到高兴的。你娘高兴了,做儿子的也应该快乐起来。可你怎么哭了起来呢?!齐儿。”汪皇见拍了拍汪家齐的肩膀,说道。

“对,今天爸爸高兴,我们全家就应该开心。哥哥,将娘酿造的酒喝下!”汪淑贞举起酒碗,学着父亲的腔调劝说着哥哥。说完,咕噜咕噜地将碗中的酒全部喝下。

看着宝贝女儿的得意样子,汪皇见笑了起来。

汪家齐抹干眼泪,举起酒碗,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他第一次将小半碗的酒吞进了肚子。

 

 

五十六

 

汪家齐实在是不胜酒力,小半碗的成年娘酒,就让他喝得头晕目眩,整个身子像熟透了的虾子。

喝醉了的他,在老婆的搀扶下回到了房间,并很快进入了梦乡。

汪皇见虽然也喝得满脸通红,但他并没有像汪家齐那样头晕目眩。吃过午饭后,汪皇见像往常一样,从房间里取出一本书,泡上一杯自己制作的绿茶,坐在餐桌上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午后的大宅子里人来人往,鸡鸣狗吠,各种声音汇成别有味道的生活交响曲。虽然声音嘈杂,却丝毫不会影响汪皇见认真看书的情绪。

宅子里的人似乎也了解汪皇见的生活习性,看见汪皇见坐在餐桌前看书,都会轻轻地走过,从来不会去打扰认真看书的这位老者。

外面的太阳努力往山的那边走去,光线也由正射慢慢变成了斜照。

汪皇见杯子里的水已经见底。他站了起来,迈开步子准备回到厨房里烧些开水。

刚刚走了两步,一个高大的身影闯进了他的视野。

“老兄,不好了,出大事了!”来人急乎乎地说道。

这位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难得来一次汪皇见家里的汪冠环。

汪冠环自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竟然让他如此惊慌?汪皇见心里为之一颤,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冠环老弟,看你吓的,难不成天要塌下来了?!”汪皇见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问道。

“老兄啊,外面出大事了!”汪冠环走到汪皇见的面前,又重复了一句,声音比上一次还要高上几个分贝。

汪冠环高分贝的声音惊醒了在房间里的汪家齐,也惊扰了宅子里的其他人。

汪家齐赶忙冲出房间,宅子里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汪皇见家里窄窄的餐厅立即聚集了许多人,他们一个个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汪冠环。

“到底发生什么大事了?”汪皇见依旧用淡淡的语气问。

“是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围观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冠环叔,您坐下,慢慢说。”睡了大半个下午,已经褪去了一身酒气的汪家齐走到汪冠环的身边,拉着汪冠环的手,说道。

汪冠环随着汪家齐的拉扯坐到了八仙桌前的一张条凳上,定了定神,这才回答道:“前两天,我去了一趟县城,想不到,县城发生大事了!”

围观的人眼巴巴地看着汪冠环,希望尽快得到自己所希望得到的重要消息。可汪冠环还是没有将发生的大事说出来。

“冠环老弟,天塌下来会有更高大的人帮我们撑着。我们算不了什么,不用急,待我先给你泡壶绿茶,喝了茶之后,你再慢慢细说。”汪皇见看到汪冠环惊魂未定的样子,安慰道。

听到泡茶,汪家齐这才反应过来,他赶忙走进厨房。

厨房里钟氏正在煮着刚刚包好的粽子,并不宽敞的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灰水味和糯香味。

“哎,清醒些了吗?”钟氏问。

“没事,就是辛苦你了。”汪家齐回答着,同时拿起茶壶,拿出茶叶。

“尾锅里的水是开的,可以舀来泡茶。”钟氏向汪家齐说了一句。

“好的。”

说话间,汪家齐揭开尾锅,舀了一勺滚烫的水,倒进放了茶叶的壶里,又从橱柜里拿出几个碗,走出厨房。

餐厅里的人越来越多,汪家齐提着滚烫的茶壶,抱着碗,小心翼翼地挤了进去。

“冠环叔,请喝茶。”汪家齐倒了一碗,双手端到汪冠环的面前。

“谢谢贤侄!”

汪冠环接过茶,喝了一口。

或许是茶的作用,又或许是时间的作用,汪冠环的语气平和了许多,眼神也镇定了不少,他开始述说着发生在县城里的大事。

事情是这样的,前两天,汪冠环去了一趟县城,此次进城,他原本是想在县城多住几天,好好与住在城里的孩子聚聚,享受享受天伦之乐,顺便在城里再做点生意的。可谁成想,就在昨天午夜时分,县城里发生了枪战,一帮脖子上系着红丝带的人手握大刀长矛、火铳,冲进了县衙,与县警大队的人发生了激烈的战斗。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直到黎明时分,枪声才停歇下来。

枪声,让住在离县衙不远处的汪冠环一夜无法安睡。在惶恐中度过不眠之夜的汪冠环早早起来,偷偷跑到衙前大街,远远望着县衙内的情况,多方打听发生的事情经过。经过打听,汪冠环了解到,昨晚发生的枪战,是共产党人组织的武装力量与国民党的县警大队之间的一场枪战。这场枪战,各有伤亡,领头的共产党人受伤后被他的同党救走了,县警大队正四处追讨这位领头的共产党人。

“不就是一场枪战吗?有什么可怕的!”听了汪冠环的述说,汪自生淡淡地说了一句。

“自生兄弟,您可知道这场枪战死了多少人吗?好几十个啊!县衙内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殷红的血液。太可怕,太可怕了!”汪冠环不停地摇着头,眼神中再次浮现出惊恐的表情。

“冠环,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吗?怎么一场枪战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汪自多回了一句。

“你真个是井底之蛙啊!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你一概都不知道啊!枪战!那是枪战啊!枪一响,那是要死人的!”汪自多的不屑让汪冠环觉得很不是滋味,他深深地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回击道。

“外面发生什么与我们这些穷人有什么关系?大家说说,二十年前武昌的枪声影响到我们了吗?我们还不是照样耕田犁地?还不是照样给人交租子?”汪自多毫不示弱,汪冠环的话音还没有落地,他已经将想要说的话弹射出去了。

看到汪冠环与汪自多唇枪舌战,一直默不作声的汪皇见举起了右手,示意他们安静。

在汪皇见的示意下,汪冠环和汪自多停止了斗嘴。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不必为外面发生的事而恐慌,我们长兴村地处穷山僻壤,外面的风雨很难影响到我们村。即使风雨来了,我们一样可以抵挡得住。我就不相信,革命者会来革我们普通老百姓的命!”汪皇见说道。

“对!我们没有必要恐慌!”围观者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皇见兄,事情不是像您说的那么简单啊!”汪冠环说道。

“难道天真的要塌下来?”汪皇见反问一句。

“天会不会塌下来,我不敢说,但我知道,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在全国各个地方都燃起了战火。在省城、在江西,就连与我们相邻的寻乌,都有共产党的武装。他们每到一处,都要杀人,都要抢夺财产,太可怕了。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也会来到我们这里。”汪冠环将自己听到的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冠环叔,共产党人好像没有您说的那么可怕吧?”听到汪冠环的话,汪家齐回了一句。

“贤侄,你有所不知啊!”汪冠环不屑地说道。

“冠环叔,晚辈虽然见识浅薄,但晚辈知道这么一个道理,革命者都是革既得利益者的命。晚辈还了解到,寻乌的那些共产党人并没有像您说的那样,他们一个个爱民如子,从来不会去损害普通老百姓的利益。”汪家齐不甘示弱,也全然不顾辈分的高低,立马回击道。

“一群乱党怎么可能爱民如子呢?!简直是一派胡言!”

听到汪家齐的话,汪冠环脸色铁青着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汪家齐,吼道。吼完,他气呼呼地推开人群,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着:

“简直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你们全都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了!本来我是好心跟你们商量该如何做好我们村的防卫,既然你们不听,我也懒得跟你们这些无知者费那么多口舌了。但我告诉你们,不要到时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汪冠环不停地吼着,直到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五十七

 

一路骂骂咧咧的汪冠环回到家里立即将几个兄弟召集到客厅。此时的他,依旧像一头斗伤的大水牛,满脸通红,两个鼻孔像两个大风箱,呼呼呼地喘着粗气。

“气死人!真是气死人了!”汪冠环在客厅里不停地徘徊,嘴里一直重复着这两句话。

“小虎,你到底是怎么啦?”看到汪冠环怒气冲冲的样子,汪冠群问。

汪冠环没有理会,依旧在徘徊,照样发着肚子里的怒气。

在场的几位兄弟一个个露出疑惑的表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小虎,你将兄弟们叫来,到底要说些什么事吗?!”大哥汪冠杰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汪冠杰的吼声终于让汪冠环停止了怒骂和徘徊,他坐到了椅子上,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一顿猛喝之后,这才将刚刚在汪皇见家里遇到的一切说了出来。

“小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听完汪冠环的话,汪冠群慢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听到哥哥说自己的不是,汪冠环心头刚刚熄灭的火立马又点燃了起来,他气呼呼地走到汪冠群的面前,用手指指着汪冠群骂道:“你就是一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我哪一点做的不对了?哪一点不对了?说啊!说啊!”

面对汪冠环咄咄逼人的气势,汪冠群不温不火地回应道:“小虎,我想问问你,你去皇见兄家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就是看在那个老不死的家伙,是我们村最有号召力的份上才去找他的!”汪冠环气呼呼地回答。

“是让皇见兄出面成立一支护村队吧?”汪冠群问,依旧是非常柔和的语气。

“没错!成立护村队保全村的平安,这难道不好吗?!可那个不懂事的家齐,还有那个喜欢拆墙的自多,没等我把事情说清楚,就将我气得够呛!”汪冠环依旧是气呼呼的语调。

“小虎,你好好想一想,家齐,还有自多,为什么会回击你?”汪冠杰接过汪冠环的话,问道。

汪冠杰的话让汪冠环一时语塞。是啊,汪家齐、汪自多为什么会回击自己呢?汪自多回击自己倒可以理解,这个家伙总是喜欢拆别人的墙。最无法理解的,是一直以来都非常讲究礼数的汪家齐。在平时,即使借汪家齐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去顶撞长辈,为什么这一次如此例外?还有更不可理喻的,那就是作为父亲的汪皇见竟然对汪家齐的无礼熟视无睹,一句话也不劝阻。难道是自己真的错了吗?汪冠环想不明白。

“小虎啊,家齐说的话,我看是有一定道理的,自多说的话,也值得我们深思。任何时候,任何朝代,革命者都是要革那些既得利益集团的命。就目前而言,我们家要人有人,要官有官,要钱有钱,算得上是我们长兴村的既得利益者,村里的那些人如果不来革我们的命,就应该是万幸了,你怎么能强求他们跟我们结成同盟呢?小虎啊,你真的是太幼稚了!你想过没有,年前的时候,你的冠文哥在来信中为什么一再要求我们,必须拿出一部分钱财去资助村里修建新式学堂?你的冠文哥才是真正有眼光的人啊!你仔细想一想,你的冠文哥难道就不爱惜我们家的财产吗?不是!自古以来没有几个人视金钱如粪土的,你的冠文哥也绝非圣贤,他把命别在裤腰带上,还不是为了当上大官,然后发上大财吗?他之所以舍得将现大洋捐献出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收买那些穷人的心!人只有有所舍,日后才能有所得。你的冠文哥这次捐献,村里人不是已经对我们另眼相看了吗?可你却毫不珍惜你的冠文哥那片良苦用心,动不动就撒自己的臭脾气!小虎,你应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了!现在时局混乱,做什么事都要慎之又慎才行啊!”汪冠杰以自己的一套理论教导着汪冠环。

汪冠环左顾右盼,根本没有心思听汪冠杰说些什么。

“小虎,你有没有听到大哥跟你说什么了吗?”看到汪冠环无心听讲的样子,坐在一旁的汪冠群问道。

“我不是在听吗?!”汪冠环回了一句,一双流离的眼神依旧没有停下来。

“那你说说,大哥都跟你说些什么了?”汪冠群句句紧逼。

“不就是要我少些折腾吗?!老调重弹,老调重弹,没有一点新鲜感!”汪冠环嘟着嘴,像一位小学生接受老师教导后所表现出来的姿态。

看到汪冠环的神态,汪冠杰摇了摇头,说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汪冠杰的话极大地刺激着汪冠环的神经,他呼的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汪冠杰的面前,气势汹汹地吼道:“我是朽木,那你就是一堆烂泥!”

汪冠环的话让汪冠杰气得快要疯了起来,他本想举起大手抽打一下狂妄的弟弟,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小虎,你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就先回房了。你们聊。”汪冠杰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客厅。

大哥走了,其他几位兄弟也找了个遁词陆陆续续离开了客厅,偌大的客厅里只留下汪冠环一个人,显得空空荡荡,原本热热闹闹的客厅立即变得异常安静起来。

安静的环境非但没有让汪冠环的心情平静下来,反而让汪冠环的心情更加骚动。他忽而一屁股坐在躺椅上,闭着双眼,一副若有所思的形态;忽而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动,还时不时地用双手拍打着脑袋。他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仿佛在唠叨着什么。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

雨点在大风的吹送下飘到了客厅,汪冠环停止了走动,也停止了一直翕动的嘴唇,他躺在躺椅上,一双无神的眼眼呆呆地望着天井,望着豆大的雨点潇潇洒洒地滴落下来。

 

 

五十八

 

从县城回到家里后,汪冠环的心情就一直无法平静下来,他一直担心会出现什么事故。因为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故,汪冠环一宿都无法入眠。他想得很多,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歇过。经过一夜的思考,认真权衡了利弊,汪冠环决定,立即重返县城,抓紧处理好县城的财产,尽快将孩子接回老家。

无法入眠的汪冠环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

起床后,经过简单的洗漱,立即开始打点行装。

雨仍旧下个不停,直到卯时已过仍然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

“无论如何,今天都要赶到县城去!”汪冠环心想,多在家里待一天,住在县城里的家人就会多一份危险,这是绝对不能耽搁的大事。他拿起一把油纸伞、背起了行装。

可就在他刚刚迈开大步准备出发的时候,村口响起了枪声。

雨夜突然响起的枪声,让汪冠环一阵惊恐。他赶忙丢下行装,放下雨伞,不顾一切地冲到大门口,将朱红色的大门拉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门外的世界。

大门外漆黑一片。借助瞬间的电光,汪冠环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群荷枪实弹的人向村里走来。

看到眼前的一切,汪冠环一阵颤栗,他随即将大门紧紧关上,再用长长的木栓拴住了大门。

“不好了!不好了!我们村要遭难了!”汪冠环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踉踉跄跄地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

“小虎,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被枪声惊醒的汪冠杰刚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就看到迎面而来的汪冠环一副惊恐的样子,赶忙问道。

“一大帮不明身份的人,冲……冲……冲我们这里走……走……走来了!”汪冠环回答着,声音变得结巴起来。

“没看清是什么人?”汪冠杰反问道。

“黑灯瞎火的,怎么能看清楚呢?!总之……总之……总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汪冠环仍然是惊慌失措的样子。

“慌什么?!我们什么事情没有见过?我就不信,天会塌下来!”汪冠杰大声吆喝了一句。

“对!天绝对不会塌下来!”汪冠群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杆火铳,大声说道。

看着三哥拿着火铳出来,汪冠环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心里也更加惶恐起来。他立马走进房间,拉开蚊帐,将藏在枕头底下的一把驳壳枪取了出来。

这是一把毛瑟军用手枪,中国人称之为“盒子炮”,又称“驳壳枪”。1895年由德国人发明并获得专利,隔年正式生产。

汪冠环用的这把驳壳枪,是他将汪皇喜的脚筋砍断之后的第二年通过一位黑道上的朋友弄回来的。买回来后,他一直放在枕头底下,从来没有使用过。

“谁敢跟我们过不去,我们就让他有去无回!”手里握着驳壳枪的汪冠环似乎有了更大的底气,说话也不结巴了。

“各位,‘赶牛也要看天色’,我们还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也不清楚是来干什么的,干吗紧紧张张操起家伙来了?!”看到两个弟弟手中握着枪,汪冠杰白了他们一眼,说道。

“如果他们找上门来,我们再操家伙,恐怕为时已晚了!”汪冠环将子弹装进枪膛,大声回应道。

“快快将枪放回去!”汪冠杰命令道。

汪冠杰的话让汪冠环兄弟俩一阵愕然,他俩呆呆地望着汪冠杰。

“你们都是聋子吗?!快快放回去!好生保管好!”汪冠杰又是一声顿喝。

听到汪冠杰的又一声顿喝,汪冠环兄弟这才朝各自的房间走去。

汪冠环、汪冠群刚刚离开,大门外又传来了一声枪响。听声音,应该已经到了汪冠环他们家的门口了。

“大哥,看来情况不妙啊!”听到枪声和汪冠环几个人的说话声而慌忙起床的老四说道。

“你们不必惊慌,全都乖乖地坐在凳子上!”汪冠杰面色凝重地回应。

汪冠杰的话音还在屋里萦绕,大门外便传来了近乎歇斯底里般的喊叫声:“各位乡亲,我们是县保安团的,据线报,一名共匪昨晚逃到了你们村,现在,我们封锁了进出村子的所有路口,马上要到各家各户进行搜查,请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

听到外面的喊话,汪冠杰凝重的表情立即舒缓开来,他踩着八字步,慢慢悠悠地踱到八仙桌前,从桌子上拿起铜制水烟筒,往烟嘴里塞了些烟丝,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说道:“我就说吗,天不会塌下来。原来是因为一个共匪!共匪有那么可怕吗?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说完,汪冠杰不停地摇晃着已经有些秃顶的脑袋。

“砰!砰砰!……”正当汪冠杰悠闲地吸着旱烟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一声声吆喝:“开门!开门!”

听到吆喝声和敲门声,汪冠杰赶忙放下水烟筒,快步走到大门口,拉开门栓,打开了大门。

大门开启,两个身着部队制服、手持长枪的男子闯了进来,径直朝屋里走去。

看见持枪的人闯进屋里,坐在客厅里的汪冠环他们一个个站了起来,颤抖着,像是躲在洞穴里的耗子看见洞穴外的猫儿一样,不敢言语,连大气都不敢出。

 

 

五十九

 

天色渐渐放光,雨慢慢停了下来,但天空中仍然飘着朵朵乌云,乌云遮住了太阳的光辉,大地显得异常阴晦。

村子里到处鸡鸣狗吠,羁押在牛栏中的牛儿发出一声声嚎叫。

村道上,成群结队的村民在士兵的吆喝声中,从四面八方走向村中心的那棵大榕树。

大榕树下,人越聚越多。很快,榕树下那块平地密匝匝地站满了人。后来的,只能站在拱桥上、三湖街的石板路上,连榕树围的禾坪上也站满了人。

一群士兵分列在村民的后面,手中持着枪,枪口对着村民。

一位当官模样的人腰间别着一把驳壳枪,高高地站在榕树最大的枝桠处。

树桠很大,除了站着一名军官外,他的两边还分别站着一名持枪的士兵。这两名士兵的枪口同样对着村民。

村民们都到齐了,站在树桠上的军官拿起放在身旁的广播筒、扯开有些沙哑的嗓门开始向村民们喊话:

“昨天子时时分,一名共党分子头目从县城逃了出来。为了追讨这名共党分子,我们保安团派出了一个连的兵力,星夜兼程,风雨无阻,一路追赶,直到今天凌晨时分,才追赶到你们长兴村。眼看就要逮住他了,可谁成想,这名共党分子却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你们的村子里了。这名共党分子为什么会在你们村消失呢?道理很简单,是你们将他藏起来了!你们当中有他的同伙!如今,本官将你们召集到这里,就是要你们交出这名共党分子,不然,你们都将视为他的同伙而抓进监狱,并将按照通匪罪从重处理!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话音刚落,站在榕树下的汪皇见扯开嗓门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老朽就不明白了,你们在我们村子里搜查了快两个时辰,几乎将我们村的每一个角落都掀了个底朝天,可你们抓到共党分子了吗?没有!既然没有,那老朽倒要斗胆问一句老总您了,你们凭什么说这名共党分子是在我们村子里消失的?又凭什么说,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将这名共党分子藏起来了?”

“凭什么?!”

“凭什么?!”

汪皇见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了质疑声。质疑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站在树桠上的那名军官听到人群中的呼喊声后,脸色由微红变成了赤红,厚厚的嘴唇刚刚张开又闭了回去,两只大手不停地做着让大家停歇下来的动作。可聚集在榕树下的村民根本不理会军官的表情,他们依旧高喊着。

 “砰!砰!砰!”

听到村民们依旧在高喊,怒火中烧的军官气呼呼地掏出别在腰间的驳壳枪,朝天空中连开了三枪。

枪声压过了人们的质疑声,大榕树下立即恢复了平静。

“凭什么?就凭共党分子在这里莫名其妙地消失,本官就可以将你们全都抓起来!你们不是要吵闹吗?吵啊!闹啊!本官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声音大,还是我的枪声大!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子弹硬!你们全都睁开眼睛看看,在你们的四周都是些什么人?荷枪实弹的士兵啊!只要本官一声令下,站在你们四周的一百多个士兵,他们手中的一百多杆枪,就可以将你们全都送去见阎王!该说的话本官已经说了,往下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吧!”

说完,站在树桠上的那名军官小心翼翼地从树上往下爬。

树桠离地面不高,虽然军官的身材比较肥硕,爬树的动作也有些笨拙,但他依旧很快安全着陆了。

军官刚刚落地,站在第二排的汪家齐已经挤开人群,走到了军官的身旁。

“老总,可否借一步说话?”汪家齐问。

军官理了理有些不整的军装,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这位年轻人。

“你要跟我说话?”军官斜睨了汪家齐一眼,冷冷地回了一句。

“正是。”汪家齐回答着,手中做着请的姿势。

军官上上下下打量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军官发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斯斯文文、说话慢条斯理,应该是一位善者。于是,点了点头,迈开方步,跟着汪家齐朝大榕树背后走去。

 

六十

 

汪家齐领着那名军官来到了大榕树背后的一个犄角处。这个犄角处离人群只有几步之遥,是硕大的榕树根高高隆起后形成的一个天然屏障,这道屏障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成为了一处小小的犄角。犄角不大,只能容纳两三个成年人站立。

到达犄角处后,汪家齐直奔自己想要说的话题。

“老总,您这次追讨共党分子是奉了上峰的指令吧?”汪家齐问。

“废话!”军官回应,脸色有些铁青,两只鼻孔发出呼呼呼的响声。

军官毫不礼貌的回话,怒气冲冲的模样,丝毫没有影响到汪家齐的谈话兴趣,他继续说道:“您的上峰是要你们将共党分子追讨到案呢?还是要你们去抓一些无辜的百姓?”

汪家齐的话刚刚出口,军官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鼻孔里发出的呼吸声也更响了。

汪家齐一点也不在乎面前这位军官的形态和情感变化,他仍然以慢慢悠悠的语速说着自己想要说的话。

“晚辈虽然不懂政治,也不懂官场的规矩,更不想知道你们要追讨的共党分子是不是罪大恶极,但晚辈知道,你们辛辛苦苦从县城一路追讨到这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将共党分子缉拿归案。老总,晚辈说的没错吧?”

听到这一番话,军官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脸上有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呼吸也变得平缓了。

汪家齐及时捕捉到了军官的表情变化,他清楚地知道,现在必须抓住这个时机,将所要说的话题一步步引向深入。

“既然是这样,晚辈倒要斗胆问一句,这名共党分子为什么不往县城的南面逃窜,而是朝着北面逃窜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这还不简单吗?往北,可以进入山区,进入共党分子的老巢——江西啊!”军官嗡里嗡气地回了一句。

“这就对了!往北逃窜,可以去往江西,可以到达共党分子的根据地,从而彻底逃脱你们的追讨。老总,您想想看,您带着一个连的兵力在后面追赶,这名共党分子能不拼命逃窜吗?他又怎么可能停下逃窜的步伐留在我们村子里呢?如果您固执地认为,这名共党分子就是在我们村子里消失的,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名共党分子是我们村的人,或者是我们村的什么亲戚;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这名共党分子脑子有问题,不想活命了。”

听到汪家齐的话,军官低下了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老总,既然这名共党分子脑子没有问题,既然这名共党分子与我们村没有任何瓜葛,那他就不可能藏在我们村,我们村的人也不可能冒着风险,去窝藏与自己毫无相关的追讨人员。老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军官眼睁睁地看着汪家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不难作出这样的判断,这名共党分子,一定还在拼命地逃窜,逃窜的目的地就是江西!我们长兴村是县城通往江西的要道,从我们村去往江西,有两条古道可走,一条是走三湖街,一路往北,经过船坑、分水坳、上下步,再到上坪与江西交界的两广亭。另外一条是往虎头方向走,经过阁前、小灰,再到上坪与江西交界的两广亭。依晚辈之见,老总您应该抓紧时间,带着您的队伍去追讨共党分子,而不应该继续留在长兴村!”汪家齐说着自己的看法。

军官依旧毫无表情地看着汪家齐,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

“依晚辈之见,老总应该兵分两路,快马加鞭去追赶。如果到了两广亭还没有捉拿到共党分子,您就可以班师回去。”

“没有捉到共党,如何回去复命?!”军官终于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老总说的也是。抓不到共党分子,如何回去复命呢?这确实是一个难题。”汪家齐挠挠头,装出一副十分困惑的样子。

军官眼睁睁看着汪家齐。看到汪家齐困惑的样子,军官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哎!确实是一道难题啊!老总,您想一想,这名共党分子是拼命逃窜的,逃命的人一定跑得比兔子都要快,这就是您带着兵一直追讨了那么长的路程,都无法追讨到这名共党分子的原因。您和您的兵,个个都是好样的,怨就怨在这名共党分子太狡猾了、脚步也太快了。现如今,您和您的兵,已经在我们村子里逗留了快两个时辰,按照这样估算,那名共党分子恐怕早已经跑到上坪圩了,或许已经到了上坪与江西交界处的两广亭,甚至走得更远了。即使你们马上出发,晚辈以为,你们也无法在我们广东境内抓到这名共党分子。老总,您说是吧?”

“那怎么办?”听到汪家齐的话,军官回了一句。

“既然追也是枉然,那你们何必那么费心、费力呢?依晚辈之见,您不如班师回去。回去之后您就说,共党分子实在是太狡猾了,逃跑的速度也太快了,虽然经过拼命追讨,从南追到北,一直追到两广亭也没有追到,还是让共党分子逃脱了。”

说到这里,汪家齐停止了说话。他偷偷地观察着军官的表情。

军官面无表情,一双大手不停地在脑袋上搓揉。

见军官没有发怒,汪家齐继续说道:“老总,不好意思,晚辈今天说的话是不是有些多了。您是明白人,您的心里比晚辈更清楚该如何应对现在的局面,也一定非常清楚如何去应对上司的责问。时间不早了,您还是赶快作出决断吧!”

说完,汪家齐扭转身,抬起步,就要离开。

可刚刚走了一步,汪家齐又停了下来。他发现,军官仍然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老总,如果您还在犹豫不定,如果您还在我们村耗费时间,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是继续追,还是马上撤退,您好好掂量掂量!”看到军官犹豫不决的样子,汪家齐又补充了一句。

“年轻人,你敢肯定,那名共党真的没有藏在你们村?!”军官将眼睛睁得尽可能的大,上下打量着汪家齐,问道。

“老总,晚辈乃一介书生,历来胆小怕事,怎敢在您的面前说半句瞎话呢?更何况,刚才跟您所说的话,都是晚辈根据具体的情况作出的分析,根本就没有说这名共党分子是藏在我们村,还是已经逃离了我们村。老总,晚辈说的没错吧?既然您对晚辈的分析不赞同,那您就当晚辈什么话都没有说。您要么继续留在我们村跟我们村的村民一直耗下去,要么带领您的兵继续去追赶。”汪家齐故作委屈地回了一句,然后大踏步离开了犄角处。

 

 

六十一

 

看见汪家齐出来,数百双眼睛全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但在荷枪实弹的士兵面前,谁也没有开口跟汪家齐说一句话。

汪家齐昂着头,径直回到原来站立的地方。

汪家齐刚刚站稳,躲在榕树下的那位军官踩着方步、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大家的面前。

“你们都看到了,就在刚才,你们村的一位后生跟本官说了许多共党分子不可能在你们村藏匿的理由。本官从军二十多年,也是有见识的人,我们追讨的共党分子是不是藏匿在你们村,本官自然是心知肚明,你们当中的某些人也是十分明了。本官不是读书人,自然不会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说服你们如何配合我们的工作,但本官拥有兵权,手中掌握着武器。在某种情况下,枪杆子比任何说教都更有效!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榕树下的人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没有人理会眼前的这位军官在说些什么。

“你们都不回答本官所说的话,是吧?行,你们都给我好好站着!卫兵,你们两个马上过去,将那几个身穿黑色长衫的男人提到前面来。”见没有人理会自己,军官大声吼了一句。

吼声刚刚落地,跟随在军官左右的两个卫兵回了一句“是”,然后按照他们主子的旨意,立即走到了人群中。

“你,你,你,还有你们三个,快点走到前面去!”卫兵吆喝着,用枪托敲打着军官所要的那六个人的屁股。

军官所要的这六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汪冠杰和他的五个弟弟。在卫兵的吆喝下,汪冠杰和他的五个弟弟乖乖地走到了军官面前。

“老总,我们都是良民,实在没有窝藏共党啊!”汪冠杰满脸委屈地说道。

“是啊,我们都是良民啊!”听到大哥说话,五位弟弟立即求饶道。

“本官说你们窝藏共党了吗?!”军官吼道。

军官的话让惊恐不安的汪冠杰他们心里平缓了许多,可不知军官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的他们仍然心有余悸。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位军官,像学子们站在先生面前一样,随时等候着先生的发落。

“你们几位听着,本官命令你们,立即回去给本官准备好一百三十号人的饭菜,如果在半个时辰之内没有准备好,本官将以妨碍公务罪和通匪罪,对你们的村民实施镇压!每超时一刻钟,枪毙十个,直到饭菜做好、送到这里为止。如果超时三刻钟,本官先将你们几位给毙了!都听明白了吗?!”

“老总,一百多号人的饭菜,就我们几个去准备?”听到军官的话,汪冠群哆嗦着问了一句。

“本官说的话,难道还不够明白吗?我们一共来了一百三十人,每人大约吃半升米的饭,照这样计算,你们需要给我们准备六十五升米做出来的饭,六十五升,也就是六斗半!为了公平起见,你们每个人都煮两斗米的饭,每人再杀好三只阉鸡、炖熟,外加两个素菜。明白了吗?!”军官又是一声吼叫。

“老总,我的哥哥是一位团长,他的名字叫汪冠文,您应该听说过吧?”一直默不作声的汪冠环附在军官的耳边,说道。

“本官就是看在你们都是汪冠文团长的兄弟这个份上,才叫你们准备饭菜的!怎么了?你们有意见吗?!”

听到汪冠环的话,军官大声吼了一句。

吼声让汪冠环一下子懵了。他傻傻地站在军官面前,像做错了事的学生在接受先生的训诫一样。

“看样子,你们都不服气,是吧?本官告诉你们,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家那个该死的汪冠文,本官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少校连长!汪冠文是本官的敌人,他的家人也是本官的敌人。对敌人就应该狠一点!如果不服气,应该去问问你们那该死的兄弟汪冠文!本官也是真男子,从来都是坐不改名,站不改姓,告诉你们,本官的名字叫胡来!是二十年前跟你家那个该死的汪冠文一起出生入死的人。”

看到汪冠环几位兄弟满脸委屈的样子,军官又是一声吼叫。吼完,军官用鹰一般的眼睛往站立在榕树下的人们看了看。

榕树下的人们没有太大的反应。

见一切如常,军官又扯开嗓门大声喊道:“一排副、二排副、三排副,你们过来!”

“到!”

“到!”

“到!”

三位高大的军人随着喊叫声快速跑到军官面前。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本官命令你们,立即带着你们的一个班跟着这六个人去,一排负责帮忙煮饭,二排负责杀鸡、炖鸡、炒菜,三排负责搜查他们家的贵重物件。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是!”三位排副响亮地回答着,然后向军官敬了个礼。

“现在是辰时中,到辰时末,你们必须将饭菜做好,明白了吗?!”

“明白!”

“去吧!”

三位排副又向军官行了个礼,然后转过身,小跑着离开了大榕树下。

汪冠杰及其五个弟弟紧跟在后面,像丢了魂一样朝家里快步走去。

 

 

六十二

 

汪冠杰他们走了,军官一屁股坐到了突兀出来的一根榕树根上,双目紧闭着,不一会儿,便发出了如雷的鼾声。

聚集在榕树下的人们开始有了窃窃私语,有人开始询问汪家齐究竟跟军官说了些什么?有人在议论着汪冠文究竟跟眼前的这位军官有什么过节?更多的人在担心他们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

时间在人们的议论与担心中悄悄流逝,坐在榕树根上酣睡的军官突然睁开了双眼,动作十分麻利地从裤兜里掏出怀表,看了看,然后站了起来,往汪冠杰家的方向望去。

此时,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地从汪冠杰家的方向走来,他们有的抬着用箩筐装着的饭甑,有的挑着箩筐。

汪冠杰走在前面,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从来没有挑过担子的汪冠环挑着一担箩筐,样子十分可笑。

看到准时送来的饭菜,看到满载而归的人们,军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奸笑。他转过身子,像猴子一样爬上了大榕树的树桠,拿起喇叭筒,扯开了嗓门。

“各位乡亲,本官是第一次来到贵地,两个时辰的接触,让本官感受到了贵地淳朴的民风,感受到了你们的善良。善良本是优良的品德,但在特殊的时候,往往更加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就说我们现在追讨的这名共党吧,他是我县大塘人,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是一位外表斯文,能说会道的人。毕业后,他先是在国民政府工作,后加入了共党。去年,他受共党的委派,回到了家乡,并利用在县立中学担任教员做掩护,从事地下工作。在他的蛊惑下,我们县的一些青年因此误入歧途,进而干出企图颠覆政府的恐怖活动,就在前天,他竟然带领一帮共党分子冲击县衙,还打死打伤了好些政府官员。像这样的人,一旦留在你们村,将会是你们村的灾难,因为你们村的人太善良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啊?本官虽然是个粗人,但本官也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人。为了让善良的人不再受到伤害,本官将在吃完早饭后立即撤离你们村,同时也希望你们打起十二分精神,睁大你们的眼睛,对近期来到你们村的陌生人,特别是穿着长衫、戴着眼镜、操着外地口音、能说会道、外表斯文的年轻人,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报官。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军官这一番颇费心思的话,丝毫没有打动听众的心,那么多的听众没有人回答,没有人为之鼓掌。

“你们都是聋子,还是哑巴啊?!”看到台下的听众没有任何反应,军官将声音提高了好几度。

“老总,我们村的人都胆小怕事,特别是遇到像您这么威严的军人,更像是老鼠见到了猫,躲避还来不及,又怎么敢跟您说话呢?老总,您说是吧?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怪罪我们这些山野村夫了。”汪家齐走到最前面,一边说话,一边双手抱拳施礼。

“还是这位后生懂礼数。看在这位后生的份上,本官现在放你们回家。在汪冠文兄弟家里搜查到的贵重物品,一定是汪冠文搜刮到的民脂民膏,本官将这些物品带回县衙,充公了!你们都回去吧!”

军官的话还没有落地,汪家齐喊了一声“回去了”,然后转身离开了大榕树下。

聚集在大榕树下及其周围的人们像打开笼子的鸟儿一样,纷纷朝自己的家里走去。

随着大家的离去,原本密密匝匝站满了人的大榕树下变得空旷起来,只留下一群像饿狼一般拼命吃饭、喝酒的军人。

吃饱了,喝足了,已是酩酊大醉的军官这才领着他们的兵离开了长兴村。

这帮官兵没有继续北上,而是挑着刚刚搜刮到的贵重物品高高兴兴地往县城的方向走去。

一场让长兴村人心惊肉跳的闹剧就这样草草落幕了,长兴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六十三

 

天上的乌云慢慢散去,太阳终于露出了红红的笑脸。

红彤彤的阳光照着大地,让雨后的长兴村多了几分生机。

此时已过了辰时。按照以往的习惯,长兴村的人全都吃过了早饭,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计了。但这一天不同,因为一帮兵痞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他们保持了数百年的作息习惯,早已经过了吃饭时间的他们,一个个饥肠辘辘,响声如鼓。

不堪饥饿的小孩子们一个劲地缠着他们的长辈,发出一声声令人心碎的哀号。

小孩子哭闹,大人们免不了抱怨。于是,小孩子的哭闹声,大人们的抱怨声,还有大人们耐着性子哄小孩的声音,充斥着每一个家庭,成了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怪异音符。

大人们的抱怨慢慢停了下来,毕竟抱怨不能当饭吃,他们需要尽快将早餐做好,把一家老小干瘪的肚子填饱。于是,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取代了抱怨声。村子的上空慢慢地升起了袅袅炊烟。

汪家齐是最早离开大榕树的,也是最早回到家里的。回到家里后,汪家齐没有说一声抱怨,也没有急着去准备早餐,而是大踏步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了放置在床边的衣柜,手脚麻利地从衣柜中拿出一身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穿、而又舍不得丢弃的衣服,又从床底下拿出一双平时用来替换的布鞋,胡乱地装进布袋里,然后将布袋放进箩筐,盖上盖子。

“孩子他娘,我先把没有舂好的米面舂好,早餐就辛苦你了。”看见老婆背着小孩从外面进来,提着箩筐刚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汪家齐,笑眯眯地跟她打着招呼。

“你不吃点东西吗?”汪家齐的老婆回了一句。

“齐儿,时间不早了,还是抓紧做早餐吧,我们都饿坏了。”刚刚跨进门槛的汪皇见看见汪家齐提着箩筐,说道。说完,一屁股坐到了条凳上,脸色有些苍白。

 “爸,您一定是饿坏了,赶紧吃几个粽子吧。哎,都是那些该死的兵痞造的孽!爸,孩儿的肚子不饿,孩儿得尽快完成早上没有完成的任务,将剩余的米给舂完了。舂完了米,再吃早餐,然后去探望舅舅,还有我的岳父母他们。”汪家齐一边回答着父亲的话,一边做着去舂米的准备。

大年大节去探望最亲近的人,这是长兴村一直以来的规矩。今天是端午节的第二天,端午节是长兴村的大节,按照规矩,这一天是要去探望主要亲戚的。汪家齐的舅舅家在岩镇的鹊塘村,前些时候发了一场大病,因为忙,还来不及去探望。与舅舅家相隔不远的岳父母家,汪家齐他们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探望了。本来,汪家齐是准备大年初二去岳父母家的,可大年初一的下半夜,他的老婆感觉肚子不舒服,第二天孩子降生了。孩子的降生,让汪家齐忙得更脱不开身了,探望岳父母的事只好一拖再拖。

一晃又是好几个月过去,探望岳父母的事情一直没有得到落实。昨天是端午,是过完年之后长兴村人最大的一个节日,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去探望舅舅和岳父母,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为了做到探亲与干活两不误,汪家齐早早就起床了,他要在早饭前将做油果的三斗糯米舂好,然后带着老婆孩子去探亲。按照他平时的工作效率,区区几斗米是完全可以在早餐前舂好的。可谁成想,来了一帮兵痞!

当天的任务必须当天完成,这是汪家齐一直以来的习惯,汪皇见也是这么教导汪家齐的。现如今,儿子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作为做父亲的,还能说些什么呢?汪皇见哀叹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爸,没有舂的米已经不多了,顶多半个时辰就可以舂完,您的孩子不会饿坏、累坏的,您就放心吧!”看到父亲的表情,汪家齐安慰道。

刚刚安慰了父亲,汪家齐转而又朝厨房里喊道:“孩子他娘,你抓紧给爸爸和妹妹热几个粽子,别让老爸和妹妹饿坏了。辛苦了,孩子他娘。”

“知道了!”厨房里传来一句回应。

听到回应,汪家齐挑起箩筐朝碓寮走去。

 

 

六十四

 

碓寮,是长兴村人用来舂米的地方,一般都建在宅子的外面。长兴村人之所以将舂米的地方称之为“碓寮”,一是因为用来舂米的工具是石碓,二是因为放置石碓的地方比普通的宅子矮,长兴村的人将低矮的房子称之为“寮”。

碓寮一般只有一层半,上面的半层用来堆放棺材和其它杂物。因为堆放有棺材,而长兴村的人是非常忌讳“棺材”两个字的,因此,在平时基本是没有人会去碓寮的。

可汪家齐不同,他必须靠碓来舂米,因此,他绝对是碓寮的常客,每隔一两天他就要在碓寮里忙活一两个时辰。

今天,他在卯时初就起床了。忙活了不到半个时辰,村口就响起了枪声。枪声刚过,一个身着长衫、戴着眼镜、长相斯文、身材与汪家齐不相上下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推开了碓寮的门。

枪声的突然响起,陌生人的突然到来,让汪家齐惊愕不已。他停下了活计,双手哆嗦着。

“兄弟,我是一名共产党人,现在被保安团的人追杀了。但我绝对不是什么恶人,是绝对不会伤害到您的。”看到汪家齐惊愕的样子,戴眼镜的年轻人闪到角落里,赶忙解释。

听到解释,看到眼前这位年轻人的长相,汪家齐的心里平静了许多。

“枪声是因你而起的?”汪家齐问。

“是的。”

“需要我怎么做?”

“找个地方藏起来,帮我度过难关。”

听到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话,汪家齐沉思了片刻。

“上面放着两副棺材,是藏匿的好地方,快,抓紧上去!”汪家齐说道。

“谢谢!”

说完,戴眼镜的后生动作麻利地爬上了放置棺材的二楼,打开棺材盖,钻了进去,然后将棺材盖盖上,留出了一丁点缝隙。

戴眼镜的后生刚刚藏匿好,门外便传来了吆喝声,随后进来了两位荷枪实弹的士兵。

“看见陌生人了吗?!”一名士兵喝问汪家齐。

汪家齐不慌不忙地做着舂米的活计,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问你呢!看见陌生人了吗?!”又是一声喝问。

汪家齐停下活计,反问道“老总,天还没有亮,到处一片漆黑,哪来的陌生人啊?”

“这可是政府追讨的要犯,如果窝藏要犯,那是要杀头的!”

“我当然知道窝藏要犯是要杀头的。可我实在没有看见什么陌生人啊!老总,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搜啊!”汪家齐回了一句,然后退出了碓寮。

两个士兵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于是带着汪家齐带到了榕树下。

现在,保安团的人在大榕树下吃着饭,喝着酒,被带到榕树下的人都给放了回去,但藏匿在棺材里的共产党人依然没有脱离危险,汪家齐必须采取下一步措施,让这位共产党人真正逃脱保安团的追捕。

来到碓寮,汪家齐将箩筐放下,便开始舂米。

碓嘴与碓臼相互撞击,发出了“蹦蹦蹦”的声音。借助“蹦蹦蹦”的响声,汪家齐与藏匿在棺材里的共产党人传达着信息。

“被抓的乡亲已经回家,但兵痞还在,你还要委屈一下。”

“兵痞已经吃饱喝足,看样子快要离开了。”

“兵痞走了,你可以下来了。”

得到汪家齐传递的信息,藏匿在棺材里的陌生人爬了下来。

“谢谢你的舍命相救!”陌生人双手抱拳,施礼道。说完,就要往外走。

“留步!”汪家齐抓住了陌生人的衣袖。

陌生人停了下来,疑惑的眼神看着汪家齐。

“你抓紧将衣服和鞋子换了,把眼镜摘了。”汪家齐从箩筐里拿出布袋,取出衣服和鞋子,递到陌生人的手中,说道。

陌生人点了点头,然后将穿在身上的长衫脱下,鞋子脱下,换上了汪家齐给的衣服和鞋子,还把戴在鼻梁上的那副黑框眼镜摘下,装进裤兜里。

汪家齐仔细端详着已经变了个模样的陌生人。一番端详后,始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突然,汪家齐从墙壁上胡乱抓了一把尘土,然后将手中的尘土涂抹到陌生人的头发上、脸上,还有衣服上。一番涂抹之后,原本斯斯文文的陌生人立即变成了乞丐的模样。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你的衣物我会替你保管好,随时等待着你回来取回去。出去后,千万不能说话,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位又聋又哑的乞丐。我的家就在旁边,你先去我的家里吃早饭,剩下的,我自有安排。你懂了吗?”汪家齐吩咐了一句。

陌生人的眼眶湿润了。他哽咽着说道:“我叫魏北银,你的大恩定当铭记在心,没齿不忘!”

“有难相帮,人之常情,你又何必记在心里呢?去吧,我随后就到。记住我说的话!”

陌生人推开碓寮门,像一位落魄的乞丐向汪家齐指点的方向走去。

 

 

六十五

 

家里来了乞丐,不论再清苦,无论谁在家里,汪皇见家里的人都会给上门的乞丐给些吃的。

有一次,一位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纪的乞丐拿着一只破碗、拄着一根已经开叉的竹竿,来到了汪皇见的家里。此时,汪皇见一家正在吃着红薯。看到乞丐,汪皇见立即从锅里拿出两根红薯,递到乞丐的手中。谁成想,乞丐并没有将递到手中的红薯接过来,而是眼巴巴地看着汪皇见女儿手中捧着的一碗粥。乞丐哪里知道,这粥,是汪皇见特为年龄尚小、发着高烧的女儿熬的,连汪皇见、汪家齐他们都舍不得吃一口。

乞丐不接红薯,汪皇见只好将拿在手中的红薯放回锅里。

“都说是登门都是客。对待家里的客人,当然应该将家里最好的东西拿给客人享用了。兄弟,是我做得不对,对不起了。您坐,我马上给您盛一碗稀粥。这可是我家最好的食物了。”

汪皇见拿出碗,将砂锅里的粥全都倒进碗里,双手端到乞丐的面前。

“先生,实在抱歉,我们家里穷,今天能够给予您的食物,只能是这些了,希望您能够笑纳。”汪皇见十分诚恳地说道。

看着锅里数量不多的红薯,看着主人为生病的女儿专门熬制的粥全都给了自己,乞丐流下了热泪。

“兄弟,您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人。这碗粥我不能喝!你们家里的一番诚意已经让我满足了。这是我乞讨到的几个铜板,你们拿去买些粮食吧!”乞丐将攥在手中的几个铜板拿了出来,硬塞到汪皇见的手中。

“再穷,我也不能要您的钱啊!”汪皇见将钱给挡了回去。

“是嫌我的钱肮脏吗?”乞丐很不高兴地说了一句。

“我不是这个意思。”汪皇见赶忙解释。

“那您收下!”乞丐将钱丢在了汪皇见的面前,立即撒腿跑了出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汪皇见将钱捡起,拿出手绢,小心翼翼地将这五块铜板包好,放到了柜子里。一晃十年过去,汪皇见始终将这五块铜板珍藏在家里。

今天,家里又来了一名“乞丐”。坐在饭厅、正准备吃饭的汪皇见仔细端详着这名“乞丐”。不看则已,越看越觉得十分眼熟。这“乞丐”身上穿的衣服,怎么跟儿子前几年穿过的那件衣服那么相似呢?特别是肩上的那块补丁,那是自己用两块新的粗布叠加在一起给缝上去的。再看看“乞丐”脚上穿的那双鞋,跟儿子汪家齐经常穿的那双鞋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汪皇见的心里在嘀咕,大千世界里难道真的会有那么巧的事吗?

“乞丐”似乎毫不介意主人的表情,他走到汪皇见的面前,一双手不停地比划着。

“真可怜,年纪轻轻又聋又哑的。来,坐下,我们一起吃饭。”汪皇见不明白“乞丐”的比划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猜想,应该是肚子饿了吧?

“乞丐”双手合十,不停地给汪皇见磕头施礼。

“使不得,使不得啊!”看见“乞丐”磕头,汪皇见赶忙将“乞丐”按到条凳上,一双眼睛依旧在“乞丐”的身上打量。

“老爸,家里来客人了?”挑着箩筐进来的汪家齐刚刚踏进大门,就大声问道。

“是的,来客人了。”汪皇见回了一句。

汪家齐将箩筐放下,走到“乞丐”面前。

“这位老兄来自何方?姓甚名谁?”汪家齐询问着眼前这位“乞丐”,暗中却给“乞丐”做着千万不要回答的动作。

“乞丐”已经看懂了汪家齐的暗示,他呆呆地望着汪家齐,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齐儿,这位客人是一位聋哑人。”汪皇见说道。

“聋哑人?”汪家齐仔细端详着,反问道。

“是的。”

“无论是什么人,来到我们家就是尊贵的客人。老爸,您说是不是啊?”汪家齐回了一句,然后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汪家齐的老婆钟氏背着小孩正在炒菜,汪淑贞坐在灶膛前往炉灶里添柴火,烟气弥漫。

“哎,饭好了吗?”汪家齐问。

“马上就好。”汪家齐的老婆一边炒菜,一边回答着。

“我们家来客人了,做了什么菜啊?”

“来客人了?”

“是的。”

“谁啊?刚来的?”

“一个聋哑人。我也不认识。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饭厅里了。”

“来客人了,老爸怎么会不说一声呢?”

“也许是刚到,老爸还来不及告诉你吧?”

“那怎么办?”汪家齐的老婆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将就吧。”汪家齐看了看已经做好的菜,有昨晚没有吃完的酿豆腐、酿苦瓜、酿茄子,还有正在炒的芥菜。这些菜如果用来待客,对于富裕人家来说,是显得有些寒碜,但对于像汪家齐这样的穷人家来说,是足以用来待客了。

“既然这样,那就抓紧吃饭吧。”

汪家齐的老婆将菜铲起,朝饭厅走去。

刚走到饭厅,汪家齐的老婆也愣住了。她将菜放到桌子上,跟坐在饭桌上的陌生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饭桌。

汪家齐此时正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

“哎,你进来。”汪家齐的老婆不由分说,将汪家齐拉进了厨房。

“那个人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你给的?”汪家齐的老婆压低声音问。

汪家齐看着老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依旧是很低很低的声音。

“不要声张,我会找机会跟你说清楚的。”

“老爸也许已经看出来了。”汪家齐的老婆又说了一句。

“老爸是怎么样的人,我心里最清楚。我们抓紧吃饭吧。你要装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汪家齐的老婆点了点头,然后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端菜、打饭。

饭菜上齐,汪家齐坐在“乞丐”的旁边,不停地给“乞丐”夹着菜。

“乞丐”若有所思地吃着饭菜,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年轻人,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千万不要客气。都说是‘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出门在外,肯定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困难。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千万不要气馁,千万不要轻易言败。只要你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懈努力,你就必定能够达到理想的彼岸,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看到乞丐的表情,汪皇见劝说道。

汪皇见的话音刚落,“乞丐”的泪珠哗哗哗地滚落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齐儿,这位客官一定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去,给这位客官准备一些路上吃的,再给些钱。”汪皇见吩咐着汪家齐。

听到爸爸的吩咐,汪家齐应了一句“好嘞”,然后放下饭碗,走进了房间。

 

 

 

六十六

 

带着汪家齐一家准备的食物和钱,“乞丐”按照汪家齐指点的方向,踏上了继续北上的路。

送走了“乞丐”,汪家齐领着老婆孩子去了一趟舅舅家和岳父母家,回到家里的时候,已到了月上枝头的时候了。

汪皇见在女儿汪淑贞的帮助下,早早做好了晚饭。汪家齐他们刚刚回到家里,汪皇见就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了饭桌上。

吃过晚饭,汪皇见将汪家齐拉进了自己的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

“齐儿,来我们家里的那个‘乞丐’不像是聋哑人,更不像是一个乞丐。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汪皇见将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声音很低。

汪家齐望着父亲,笑了笑。

“难道这位‘乞丐’就是那些官兵追讨的共产党人?”汪皇见将嘴附在汪家齐的耳边,又问了一句。

汪家齐仍是一笑了之。

“你倒是跟老爸说说啊!”

“老爸是一位十分精明的人,任何事情都无法逃脱您的法眼。”汪家齐回答道。

“难怪第一眼看他的时候,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是吗?老爸觉得这名‘乞丐’哪里不对劲了?”汪家齐反问。

“穿着你的衣服和鞋子,这是其一;其二,这名‘乞丐’英气逼人,与真正的乞丐有着本质的区别;其三,当我劝说他遇到困难不要气馁的时候,他的眼泪哗哗哗地流了下来,这说明他能够听懂我的话,绝对不是一个聋哑人。”汪皇见将自己观察到的一个个细节说了出来。

“按照您的眼光判断,此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汪家齐微笑着问了一句,声音依旧很低。

“依我看,此人很早就来到了我们村,是你将他藏匿起来了,又是你帮他打扮成了乞丐,并指点他来到了我们家。老爸万万想不到,一向老实的你竟然也学会了撒谎,还敢跟一个外人合起伙来欺骗你的老爸!”汪皇见故作嗔怒地教训着汪家齐。

“爸,孩儿怎么会去骗您呢?您有一双火眼金睛,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受骗呢?爸,孩儿说的没错吧?孩儿将这名共产党人打扮成乞丐,纯粹是为了遮人耳目,帮助这名英才逃脱腐败政府的追杀。”

“少在老爸面前耍贫嘴!”

“孩儿是实话实说。”

“我看你还是信不过老爸!”

“怎么会呢?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孩儿实在来不及跟您商量。”

“事情已经过去,今天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谁也不要去声张,包括你的老婆,你必须管住自己的嘴,将今天这件事永远埋藏在心底。一旦泄露出去,后果将是不可想象的。你知道,窝藏政府追讨的要犯,那是要吃官司的,弄不好还要杀头啊!”

“遵命!老爸您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了。天色也不早了,你抓紧时间睡觉去吧。”

“老爸您也早点睡觉。”

说完,汪家齐离开了汪皇见的房间。

汪家齐走了,汪皇见躺在了床上,今天发生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不断地拷问自己,儿子今天所做的一切,是该褒扬呢?还是应该批评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别人遇到危险的时候出手相帮,是做人的基本准则,可今天儿子救的人是政府追讨的要犯,如果被他人发现了,报官了,那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汪皇见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睡不着觉。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可能出现的危机。

心事重重的汪皇见又一次失眠了。

 

 

六十七

 

有道是“志士嫌日短,愁者叹更长。”心事重重的汪皇见好不容易等到了村子里第一缕阳光的到来。他爬起床,走出了家门,来到了大榕树下。

榕树上鸟儿在鸣叫,发出吱吱喳喳的响声。汪皇见历来非常喜欢鸟的鸣叫,可此时,他第一次感觉到那些鸟的鸣叫声简直就是一种噪音!是那种让他心更烦、意更乱的噪音!

汪皇见离开了大榕树,漫无目的地走在村子里四通八达的石板路上。

石板路上渐渐有了行人,遇到汪皇见,行人都非常友善地跟他打着招呼。汪皇见回着礼,但始终没有停下漫无目的的脚步。

太阳努力地往上升起,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村子里渐渐响起了喊家人回去吃饭的声音。

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的汪皇见仍然不想回家,他拖着一双像灌了铅的腿,走进了汪冠环兄弟的宅子。

汪冠环家的客厅里坐着好些人,他们一个个赤红着眼睛,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倦容。

“各位兄弟都在啊?”汪皇见跟客厅里的人打着招呼。

没有人回应。

“不就是损失了一些财物吗?用得着这么愁眉苦脸吗?”汪皇见丝毫不介意汪冠环兄弟的不礼貌,继续往客厅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劝说着。

“皇见兄,您可知道,我们家这一次让那帮兵痞搜刮了多少财物吗?!我们都快揭不开锅了!”汪冠环咆哮了一声。

“功名利禄,金银财宝,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损失一些财物不要紧,只要我们的人没事就好。各位兄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理是这么个理。可这帮兵痞也是太狠了,比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的土匪还要狠!”汪冠杰说道。

“兄弟,如果当兵的人不狠,又怎么会得一个兵痞的骂名呢?!”汪皇见劝解着。

汪皇见的话语刚落,汪冠环立即走到汪皇见的面前,用手指点着汪皇见的脑门,吼道:

“都怪你!都怪你那个儿子,都怪那个汪自多!如果不是你们,我会立即组建起我们村的民团。如果有了民团的保护,那些兵痞们敢如此嚣张吗?恐怕连我们的村子都不敢进!”

“冠环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一天,你来到我家后,根本就没有说组建民团的事。即使组建了民团,那些兵痞们也会照样来我们村的。你没有看明白吗?他们说是追讨共匪,实则是到你们家来捣乱的。也不知冠文兄弟到底怎么得罪了那名军官。”汪皇见毫不退让,将所有责任都推向了汪冠环一家。

“皇见兄,您是我们村最有威望的长者,说话可要掌握分寸啊!都说是‘饭不可乱吃,话不可乱讲’,照您这么说,我们家成了村里人的祸害了?!”汪冠杰咄咄逼人,大有将汪皇见的嘴堵住的味道。

“各位兄弟,我可没有埋怨你们兄弟的意思。但从这些兵痞的所作所为来看,确实是冲着你们家来的。你们想一想,这些兵痞来到我们村之后,搜查到共党分子了吗?我们村的其他人损失物件了吗?都没有。要说那些兵痞来我们村最大的收获,那就是卷走了你们家的贵重物品,让你们家做了一顿免费的早餐。各位兄弟,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啊?”汪皇见侃侃而谈,分析着兵痞们来长兴村的理由和目的。

“怎么会是冲着我们家来的呢?他们不是说追讨共匪吗?”汪冠群嗡里嗡气地说了一句。

“是啊,他们是来追讨共匪的,将我们家的贵重物品掠走,纯粹是顺手牵羊的事。”汪冠环又是一声吼叫。

“冠环兄弟,你说是顺手牵羊,我不太赞同。你好好想一想,如果那些兵痞不找个理由就直接去搜查你们家,这跟土匪有什么两样呢?没错,这帮兵痞其实跟土匪没有多少区别,但他们毕竟不是土匪,所以,他们才会找个理由来实施抢劫。这就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贞洁牌坊’的具体表现。”汪皇见丝毫没有受到汪冠环暴躁情绪的影响,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汪皇见的话入情入理,汪冠环和他的几位哥哥听得直点头。

“那依老兄之见,我家冠文是否跟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军官结下什么梁子了?”汪冠杰问。

“我看未必。”汪皇见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何见得?”汪皇见的话刚一出口,汪冠杰立即问道。

“冠文兄弟在年少无知的时候确实是有些鲁莽,但他上次回来后,我发现,他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已经从一个无知的少年变成了一位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会轻易得罪一位小人吗?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做出出格的事吗?不会!绝对不会的!”

“不会就好!不会就好!我们几个兄弟一直担心冠文在外面会出什么事,听到皇见兄的一番分析,我们现在总算放下心来了。”汪冠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姑且将那些兵痞掠夺去的资产,当作是一种施舍吧!”汪冠环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

“这不是施舍,是一种教训!如果我们不贪婪,如果我们兄弟能够善待村里的父老,恐怕也不至于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俗话说的好,‘树大招风,猪壮遭屠,人恶惹祸’,往后,我们还是与人为善、广施善缘吧!”汪冠群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汪冠群的话让原本缓和的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汪冠环气冲冲地走到汪冠群的面前,厉声说道:“三哥,你说的这些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们家招谁了?!惹谁了?!跟谁结怨了?!”

“不说了,冠文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时间不早了,我要吃饭去了。皇见兄,在我的家里吃一顿便饭吧?”看到小弟弟汪冠环怒气冲冲的样子,深知汪冠环臭脾气的汪冠群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道。

“谢谢冠群兄弟。时间确实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吃饭了。”汪皇见回了一句,站起身,离开了汪冠环的客厅。

看着汪皇见离去,汪冠杰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跟汪皇见说一声挽留的话。

汪皇见从来不介意他人是否对自己行了什么礼数,他去汪冠环兄弟的家里也不单单是为了跟汪冠环兄弟聊汪冠文的事情。从汪冠环兄弟的谈话中,汪皇见捕捉到了一条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汪冠环兄弟根本不知道那名共产党人确确实实来到过长兴村,更不知道是汪家齐帮助这名共产党人逃脱了官兵的追讨。

获取到这条重要信息的汪皇见心里轻松了许多,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迈着轻快的步伐,迎着火红的太阳,汪皇见回到了家里。

 

 

六十八

 

世间的好些事就像夏日里的天气,刚刚还是骄阳似火,顷刻间便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不一会,暴风雨停歇,太阳又露出了红红的笑脸。就好像一天前在长兴村上演的那场闹剧。

闹剧已经草草收场,长兴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村子里的人按照原来的习惯,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玩耍的玩耍,上学的上学,耕田犁地的耕田犁地。

汪皇见不用上学,汪家齐也不允许他去地里干活,连家务事也不忍心让他去干。汪皇见本可以在家里抱抱出生不久的孙女,可以泡一壶绿茶看看书、练练字,安享自己的晚年。可他天生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新式学堂很快就要开学了,他要将开学前的工作做好。

从汪冠环家里回来,汪家齐已经做好早饭等着父亲了。

“爸,您大清早就出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呢?”起床后一直没有看到父亲的汪家齐看到父亲回来,不解地问。

“没什么。出去瞎逛了。”汪皇见淡淡地回了一句。

“是不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犯愁?”在汪家齐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大早出去,小半天还没有回来,他担心,父亲的心里是不是还在为昨天自己帮助共产党人的事而犯愁。

“老父是这样的人吗?没事,你看看我,心情好着呢!”汪皇见满脸堆笑着回答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来,大家吃饭。”

客家地区农村里的早餐都喜欢吃米饭,菜色普遍都很简单,都是一些应节蔬菜。现在是豆角、南瓜等果蔬生长的旺盛期,南瓜的叶子此时非常茂盛,十分翠绿,是汪皇见最喜欢吃的一种。今天的早餐,汪家齐特意为父亲准备了南瓜叶煮苋菜这道菜。

有了可口的菜,没了心中的担忧,汪皇见吃的格外香甜,吃饭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许多,不一会儿,他已经将一大碗的米饭吃进了肚子里。

“爸,我再给您添点饭。”看到父亲很快将碗里的饭吃完,汪家齐立即将父亲的碗拿了过来,说道。

“不用了。吃饭要留三分饥,这样对身体有好处。”汪皇见将碗要了回去,说道。

“老爸越来越讲究养生了。”汪家齐笑道。

“这不单单是养生之道,老爸的话里还有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呢!”听到父亲和哥哥的对话,汪淑贞插了一句。

“那你说说,老爸的话都有哪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啊?”汪家齐反问汪淑贞。

“吃饭要留三分饥,表面看,是要我们在吃饭的时候不要吃得太饱,同时也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把事情做绝,一定要留有余地。爸爸,您说,是不是啊?”汪淑贞摇晃着脑袋,说道。

“没错!看来我的宝贝女儿确实长大了。”汪皇见抚摸着汪淑贞的头,夸奖了一句。

父亲的夸奖让汪淑贞羞得满脸绯红。

“妹妹真的越来越懂事了,哥哥奖你再吃一碗饭。”说着,汪家齐将妹妹的碗抢了过来。

“哥,爸爸刚刚说了,吃饭要留三分饥,您怎么那么快就给忘了呢?”听到要给自己再添一碗饭,饭量本来就不大的汪淑贞立即站了起来,动作麻利地从哥哥手中抢回了饭碗。

看到汪家齐兄妹相互调侃的样子,汪皇见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转身离开了饭桌,走进了房间。

不一会儿,汪皇见拿着一顶斗笠从房间里出来。

“今天我要去一趟文峰书院,找翰平先生谈谈新式学堂的开学事宜,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就不要等我吃午饭了。”

说完,汪皇见离开了家。

 

 

六十九

 

文峰书院位于锡嘏厦旁边,是汪氏公仪公子孙就读的私塾。私塾由汪佐皇出资兴建,是长兴村最后修建的一所私塾,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所私塾,有四间课室,四位先生,几十个学生。

私塾里正在上课。汪皇见在私塾周围转了一圈,最终离开了私塾。

离开私塾后,汪皇见来到了离私塾只有几步之遥的汪佐皇的家。

汪佐皇跟往常一样,躺在躺椅上,手中捧着一本书,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饭厅里看着。

“老叔,又在看书啊!”走进汪佐皇的家门,汪皇见打着招呼。

“是皇见贤侄啊,来,快快请坐!”听到声音,汪佐皇放下书本,抬眼看了看,说道。

“晚辈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汪皇见坐在汪佐皇的身边,说道。

“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拘礼?说,今天想跟老朽谈些什么?”

“还是新式学堂的事。”

“新式学堂的开学事宜不是准备就绪了吗?”汪佐皇不解地反问了一句。

“老叔说的对,在全村父老乡亲的鼎力支持下,新式学堂的开学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就等着开学那一天了。”

“既然是这样,那皇见贤侄还有什么要操心的?”

“老叔,晚辈有一个想法一直拿不准该不该在新式学堂里实施。”

“有什么想法让您如此费心的?”

“老叔,您留意过没有,我们村的妇女中到底有几个人是识字的?”

听到汪皇见的问话,汪佐皇确实有些懵了。读书历来都是男人的特权,学堂从来就是为男人而建的,汪佐皇虽是一位走南闯北、阅历无数的人,但他也是没有听说过女孩子进学堂接受教育的事情。今天,汪皇见提出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用意?难道让村里的女孩子们也走进新式学堂?如果让女孩子走进学堂,那不是乱了规矩,乱了纲常吗?

“自古都是男尊女卑。卑贱的女人,有何资格去读书识字?”汪佐皇说道。

“老叔,您想想,以前是什么社会?现在又是什么社会?现在可是共和了啊! 奉行的不是什么‘三从四德’,而是‘三民主义’了。‘三民主义’是什么?‘民主、民生、民权’。一个人连受教育的权利都没有,何谈‘民权’呢?老叔,您说是不是?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是我们村里最值得尊重的人,您应该站出来支持女孩子进学堂读书啊!”

“这确实是乱了纲常啊!”听了汪皇见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述,汪佐皇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老叔,您也是喜爱看书的人,料想您一定看了不少孔老夫子的经典著作吧?孔老夫子提倡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之说,其核心是从于正理,倡导的是无论地位都该依正理、尽本分。人没有尊贵与卑贱之分,人人都该享有接受教化的权利。接受教化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进学堂读书。老叔,晚辈说的可有道理?”

“理是这个理,可千百年沿袭下来的女人不许进学堂这个规矩难以打破啊!”

“这有何难?以前是私塾,是旧式学堂,而现在办的是新式学堂。新式学堂就应该突出这个‘新’字!我们就应该在‘新’字方面做好文章。您说是不是啊?老叔。”

汪佐皇沉思了片刻,回答道:“皇见贤侄的思维,就是跟大家的不一样,想事情、考虑问题总是高人一筹,佩服!佩服!老朽同意女孩子进新式学堂读书!”

“谢谢老叔的理解与支持!”

“怎么能感谢老朽呢?村里人最应该感谢的是你啊!”

“我们叔侄俩谁也不要感谢谁了,因为我们在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是吧?”

汪佐皇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老叔,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晚辈还想去一趟文峰书院,与翰平先生好好谈谈学堂开办的一些事情。就此别过!”汪皇见双手抱拳,施礼道。

“真的要走?”

“时间不早了,估计书院那边也快要下课了。”

“好吧,你去吧!”

汪佐皇站了起来,将汪皇见送出了大门。

 

 

七十

 

走出大门,不远处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汪皇见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一片湛蓝,火红的太阳快要升到了头顶。看看自己的身影,已经越来越短。

“应该快要放学了吧?”汪皇见喃喃自语。

一会儿,读书声停了下来,学童们像出笼的鸟儿一般冲了出来,学堂放学了。

汪皇见走进文峰书院,不停地跟学童们打着招呼。

先生的办公用房分列在进门的两侧,左边两个,右边两个。汪翰平的办公房在左侧。汪皇见曾经去过汪翰平的办公房。

房门虚掩着。汪皇见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皇见,你来了?是找翰平的吗?”

一句熟悉的声音飘进了汪皇见的耳朵。汪皇见扭转头。

“汪成先生好!我确实是来找翰平先生的。他还没有下课?”

“他应该还在课堂里。要不要去叫叫他?或是到我的房间里坐坐?”

“不必。谢谢!我在这里稍等片刻。”

“那我走了。”

“好吧。”

正当汪皇见与汪成寒暄的时候,汪翰平从课堂里走了出来。与他一起走出课堂的还有三位学生。他们像父子,更像是朋友,说着,笑着。

“皇见叔,您来了?让您久等了。”走出课堂的汪翰平看见站在自己办公房前的汪皇见,立即加快了步伐,走了过去,赔礼道。

“老朽也是刚刚到。不好意思,又要打扰你了。”

“怎么能说‘打扰’二字呢?来,快快请坐!”汪翰平推开房门,将汪皇见请了进去。

“翰平先生,时间也不早了,老朽不想浪费你太多的时间。这次来,就想跟你谈谈新式学堂的一些事。”

“老老尽管吩咐就是了。”

“刚才,老朽去了一趟佐皇老叔的府上,跟他谈起女孩子进学堂读书的事。”

“女孩子能够进学堂,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晚辈也正有此意。”听到汪皇见说起让女孩子进学堂的事,汪翰平高兴地鼓起掌来。

“看来,你这个候任的校长我们没有选错!”

“谢谢长辈抬爱!”

“你这个校长还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吗?老朽想开开眼界。”

“晚辈年少无知,一些想法不知是否符合纲常。”

“大胆说出来,不要顾忌是否符合纲常。”

“谢谢皇见叔的宽容。”

“别说那些客套话,快快将你的想法说出来。”

看到汪皇见一副十分诚恳的样子,汪翰平将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想法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汪翰平滔滔不绝地说着,汪皇见像一位学童认真地听着,还不时地鼓起了掌。约莫一刻钟之后,汪翰平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

“说完了?”仍然沉浸在汪翰平声音里的汪皇见问道。

“晚辈已经将所思、所想简单地说出来了。”

“很好!就按照你的想法,去把新式学堂办好!我们花了那么大的人力、财力去办这么一所新式学堂,就是要像你说的那样,充分发挥好它的作用,不但要让我们村的适龄孩子接受到良好的教育,也要让附近没有新式学堂的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同时,还要利用学童放学、课室闲置的时间,办好识字班,让村子里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上过学的人,都享受到读书认字的机会。”

“想法是好,可要落实起来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汪翰平不无担心地说道。

“不怕困难多,就怕没想法。相信自己,好好努力!无论多难,老朽一定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的!”汪皇见拍了拍汪翰平的肩膀,说了声“该回去吃饭了”,然后转身离开了书院。

 

 

七十一

 

新式学堂开学前的准备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开学前三天的上午,即将上任的校长汪翰平第一次亲自起草了《开学通知》,并用楷书书写好了三张,分别张贴在新式学堂的大门口、大榕树下、雅兰场的黄姓祠堂。

汪翰平起草的《开学通知》除了开学时间、提醒注意的事项等等常规内容之外,还特别强调了两点:一、凡是女孩子进学堂的,学杂费全免;二、开办识字班,识字班学员无论老幼,学杂费全免。

长兴村的人都喜欢猎奇,村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成为大家热议的谈资。新式学堂接受女孩子进学堂读书,学杂费还全免,加上开办识字班,这些大家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新奇事,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大家热议的内容。大榕树下就是他们议论的主战场。

《开学通知》刚刚贴出,《通知》前面就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一边看,一边议论。

喜欢唱山歌的汪隆期则扯开嗓门来了一段即兴演唱:

 

“新社会,新花样,

女孩也要进学堂。

割草妇女要识字,

耙田男子进书房。

 

耙田男子进书房,

如今世道真荒唐。

水牛也想去爬树,

母猪想着上房梁。”

 

听到汪隆期的即兴山歌,榕树下的气氛更加活跃了。

“隆期哥,您认为女孩子进学堂是荒唐之事吗?”与汪隆期同住在连中第这座老宅子里的汪隆望问道。

“你见过女孩子进学堂的事吗?”汪隆期大声反问一句。

听到这一句反问,众人一个个傻了眼。

“那倒没有。”汪隆望挠了挠头,回应道。

“以前没有发生过的事,就是荒唐之事!”汪隆期继续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一副不容置疑的姿态。

“话可不能这么说。照你这么说,以前没有发生过的事就是荒唐事,那我想问问你,以前是帝王制,现在是共和制,那也是荒唐之事了?!”一直站在人堆里一言不发的“禾仓古”突然冒出了一句。

此言一出,榕树下一片哑然。人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到“禾仓古”的身上。

“禾仓古”双手不停地搓着,显得异常窘态。

榕树下又是一片寂静。

“老朽觉得,阿昌古说的话很有道理!以前没有发生过的事,不一定都是荒唐事。就拿我们村即将开学的新式学堂招收女孩子读书这件事来说吧,老朽觉得,一点都不荒唐。不但不荒唐,反而是一件大好事!为什么这么说呢?”看到“禾仓古”的窘态,站在人群中的汪皇见首先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人群中传来稀稀拉拉的声音。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各位父老乡亲首先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村的女孩子,是不是我们长兴村人的后代呢?”汪皇见不紧不慢地抛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汪皇见的话刚一出口,众人一个个低着头,现场又是一阵哑然。

“你们有望子成龙的想法,是不是也有望女成凤的愿望呢?”上一个问题还没有得到回应,汪皇见又抛出另外一个问题。

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低头不语。

“你们都不敢回答老朽的问题,是吧?不管你们是否愿意回答问题,但老朽相信,你们的回答绝对是肯定的!既然男孩子是我们的后代,女孩子也是我们的后代,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难道女孩子天生就低人一等吗?如果女孩子天生就低人一等,那你们为什么还希望自己的女孩子变成凤凰呢?!”虽然大家都不愿回到汪皇见提出的问题,或者说根本就无法回答汪皇见提出的问题,大家的沉默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汪皇见说话的兴头,他依旧继续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男尊女卑,这是沿袭了几千年的规矩。女人本来就比男人卑贱。”不知谁冒出了一句。

“是啊,如果男人与女人都一样,为何还有弄璋、弄瓦之说呢?”汪自生接过那个人的话,补充了一句。

“你们说的都是事实,但那些都是封建帝制时期的产物。即使是封建帝王时期,有眼光的人同样十分重视对女儿的教育,你们也许听过蔡文姬、李清照、苏小妹吧?也一定听说过武则天、慈禧吧?”听了汪自生他们的话,汪皇见心平气和、一板一眼地说道。

“谁会不知道武则天、慈禧呢?”稀稀拉拉的回答声,但几乎是众口一词。

“蔡文姬、苏小妹的故事也听过不少。”有人大声补充了一句。

“既然大家都知道武则天和慈禧,老朽也不想谈论这两位曾经影响中国历史的女性的功过与是非,现在老朽想问问大家,如果这两位女性都没有读过一天书,她们有可能成为左右朝野的人吗?”

汪皇见此言一出,同样是一片哑然。

“大家一定非常清楚,朝廷中的人要么是读书人,要么是武艺高强的人,他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真本事。封建社会,那可是男尊女卑思想非常严重的社会,一个女人要想让满朝文武官员听从自己的指挥,就必须有足够的智慧。智慧从何而来?从书本中来!读书使人增长智慧,读书让人明白事理。要想让自己的女儿变成一只凤凰,靠得不是衣着打扮,靠得不是身材长相,靠得是知书达礼!不读书,能够成为知书达礼之人吗?绝对不可能!帝王社会鼓吹什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说白了,就是要把女人当作男人的奴婢!老朽在这里还想问问大家,你们愿意自己的女儿变成奴婢吗?”

汪皇见的话再次让聚集在榕树下的人们全都成了哑巴,他们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一眼侃侃而谈的汪皇见。

“各位父老乡亲,让我们村的女孩子上学,是翰平校长为我们村做的一件大好事,我们应该照单全收,全力配合,万万不可对这样的新生事物采取抵触的情绪。拜托了!”汪皇见双手抱拳,向站在不同方向的人施礼。

四周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各位,时候不早了,你们该干嘛还是干嘛去吧!记住开学报名的时间啊!”说完,汪皇见离开了大榕树下。

 

 

七十二

 

《开学通知》贴出后的当天下午,来学堂报名读书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有爷爷带着孙子、孙女的,有爸爸领着儿子、女儿的,也有哥哥姐姐拉着弟弟妹妹小手去的,通往学堂的路一时间变得热闹了起来。

汪淑贞是在哥哥汪家齐的陪同下来到学堂的。

汪淑贞起初执意不去学堂上学,理由是自己已过了十三岁、快到十四岁了,与自己一般大小的男孩子要么已经上高小,要么在家里干农活了,而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则是家里的半个劳动力,每天都要帮助父母下地干活,捡柴、割草,放牛、放羊了。像这样的年龄来到学堂上学,总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你说跟着与自己一般大小的人去读高小吧?自己虽然认识了一些字,读过一些蒙学,也懂得加、减、乘、除的珠算,但毕竟从来没有进过学堂。跟着初学者去上初小吧?自己的年龄比那些初学者大了好几岁,与他们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脸面上也实在过不去。况且自己家里目前缺的是劳动力,而不是能算会断句之人。

听了汪淑贞的话,汪皇见、汪家齐轮番做工作。经过两天时间的努力,汪淑贞终于答应去学堂报名,但必须让校长答应她插入高小就读。

领着妹妹汪淑贞,汪家齐来到了校长汪翰平的办公室。

汪翰平的办公室位于前栋二楼的中厅,中厅是作为会议室用的。会议室里摆放着一张长条形的桌子,十多张杉木做的靠背椅。左右两边的墙壁上分别张贴着“诚信、知礼、笃学、奋进”八个大字。正中央悬挂着孙中山先生的巨幅头像和青天白日旗。

走过会议室,便是汪翰平的办公室。

汪翰平的办公室陈设十分简陋,一张桌、一把靠背椅、一个不大不小的书柜,还有一张床。

此时,汪翰平正坐在桌子前,手握着毛笔,认认真真地写着什么。

“校长好!打扰您了。”汪家齐轻轻敲了一下门,说道。

听到声音,汪翰平放下手中的毛笔。

“哎吆,是家齐兄弟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开学在即,百事缠身,您这个一校之长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了,打扰,打扰了!”汪家齐双手抱拳,施礼道。

“哪里,哪里,即使再忙也不能怠慢您啊!来,快快请坐!”汪翰平一边说着,一边将汪家齐拉到椅子前。

正当汪翰平准备给汪家齐泡茶的时候,跟着哥哥后面的汪淑贞怯生生地出现在了汪翰平办公室的门口。

“校长好!”汪淑贞向汪翰平打着招呼,声音很小,低着头。

“这不是淑贞吗?是来报名读书的吧?好!好啊!”

“嗯。”汪淑贞站在门口,低声回答道。

“进来,别站在门口啊!”

汪淑贞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颤颤巍巍地走进汪翰平的办公室。

“翰平校长,您就别泡茶了。烦劳您看看,我家妹子该报读哪个年级为好?”

“家齐兄,您觉得呢?”汪翰平反问了一句。

“我亲自带她来报名,就是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我们还是听听淑贞的意见吧。淑贞,你觉得上那个年级更合适?”

听到汪翰平的问话,汪淑贞把头压得更低了。

“既然淑贞不愿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出几道题考考你,看看你更适合上几年级。如何?”看到汪淑贞低头不语的样子,汪翰平改口道。

汪淑贞点了点头。

很快,汪翰平便给汪淑贞出了十道国文题,还有十道算术题。

汪淑贞拿起汪翰平给的题目看了一眼,略加思索后,马上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听到汪淑贞给出的答案,汪翰平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真是虎父无犬女啊!想不到一个从未进过学堂的女孩子,竟然懂得那么多国学知识,还懂得算术。淑贞,你就直接去高小读书吧!”

“真的?”汪淑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真的!”汪翰平非常肯定地回答。

“妹子,现在应该满意了吧?好好谢谢校长啊!”

“谢谢校长!”汪淑贞站在汪翰平的面前,弯腰作揖,十分的虔诚。

看到妹妹的样子,汪家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汪家齐的笑声让汪淑贞甚是尴尬,她双颊绯红,小声问道:“哥哥,小妹做的不对吗?”

“秘密,秘密!妹子,校长还有许多事要忙,我们抓紧去办理入学手续吧!”汪家齐收住笑声,说道。随即跟汪翰平说了一句“谢谢”,双手抱拳施礼,然后领着汪淑贞转身离开了汪翰平的办公室。

 

 

七十三

 

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筹备,新式学堂终于顺利上课了。让所有教员都没有想到的是,除了村里的学生外,还来了不少附近村子里的学生,有虎头的、阁前的,还有溪尾的、上下步的和小灰的。就连在县城就读的汪冠环的两个儿子也回到了长兴村读书。原计划招收一百二十个左右学生就读的学堂,竟然招进了一百八十三个,学生人数超过了镇里的完小,成为了全镇规模最大、学生人数做多的一所学校。

同样让所有教员想不到的是,识字班竟然没有一个人报名!

长兴村历来崇文重教,汪氏家族是最早定居长兴村的,在长兴村定居后不久,便开始兴办私塾,迄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几百年间虽历经战乱,汪氏家族的私塾一直都在开办,从来没有停止过。汪氏家族的人无论多穷,哪怕是砸锅卖铁,都要送自己的儿子进学堂,哪怕只上一两年学堂,认得几个字也好。

或许是受汪氏家族的影响,后来在长兴村定居的黄氏、陈氏、杨氏,同样非常重视教育。

一个十分重视教育的村子,怎么会对识字班那么不重视呢?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汪翰平想不明白,其他先生也同样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的汪翰平,决定去村里走走,希望通过走访找到正确的答案。

汪翰平首先来到了长祥楼。

长祥楼是离学堂最近的一座宅子,宅子里住着“禾仓古”和他的整个家族,一共十户,约莫五十人。

“禾仓古”在整个家族中不是年龄最长的,但却是辈分最高的,也是最热心公益事业的。汪翰平直接来到了“禾仓古”的家。

 “禾仓古”正坐在饭桌旁的条凳上抽着烟。

“昌叔,今天那么早就休工了?”一踏进门槛,汪翰平便跟“禾仓古”打着招呼。

“哎吆,是翰平校长啊!难怪今天眼眉老是跳,原来是有贵客光临啊!来,快快请坐!”听到声音,“禾仓古”赶忙从条凳上站了起来,以他特有的大嗓门招呼着汪翰平。

“不坐了,晚辈路过这里,顺便进来跟您聊两句。”

“咋就这么急呢?”

“刚刚开学,事多,跟您聊几句就走。”

“上门都是客,再忙也要喝一杯茶吧?”“禾仓古”说着,转身就要去泡茶。

看见“禾仓古”要去泡茶,汪翰平赶忙拉住他的手:“昌叔,真的不必客气!晚辈这次来,就是想问问您,学堂里开办识字班的事,您知道吗?”

“知道啊!我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呐!”“禾仓古”拍了拍胸脯,回答道。

“那您可以跟晚辈说说,您对识字班的看法是怎么样的吗?”

“好事!好事!好事啊!”“禾仓古”竖起拇指,连声说道。

“既然是好事,为什么你们长祥楼没有一个人报名参加识字班呢?”汪翰平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就拿我来说吧,您说我不识字吧,又好像认识一些;说是识字吧,又经常分不清‘料’和‘科’。你们办的识字班,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班呢?是完全不识字的人才可以参加呢?还是像我一样识几个字,但又分不清‘料’和‘科’的人也可以参加呢?大家伙好像都不太明白啊。”

听到“禾仓古”的话,汪翰平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禾仓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禾仓古”提出的问题。

是啊,在草拟《开学通知》的时候,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这个识字班的定位怎样?究竟应该招收怎么样的学员?

“昌叔,实在对不起,都是晚辈考虑问题不周全,没有将识字班的报名条件公布出去。其实,我们学堂开办识字班的初衷,是让那些从来没有进过学堂的人,通过进识字班认识一些常用字,会一些简单的运算,不再是一名睁眼瞎。”一番苦苦思索之后,汪翰平说道。

“照你这么说,这个识字班就是特为女人们开办的了?”“禾仓古”回了一句。

“禾仓古”就是“禾仓古”,平时虽然是少言寡语,但说起话来总是直击要害。的确,如果说识字班是专门为没有进过学堂的人而开设的,长兴村的男人有哪一个是没有进过学堂的?没有。要说有,那就是还不到破学年龄的小孩和几个智障人。

“禾仓古”的话再次让汪翰平无言以对。

“禾仓古”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眼睁睁看着汪翰平。

“也算是吧。”经过简单的思索后,汪翰平低着头,怯生生地回了一句。

“如果是特为女人开的识字班,恐怕是很少有人会去读了。”“禾仓古”又说出了一句让汪翰平愕然的话。

“不收费用,又是利用晚上的时间,怎么会没有多少人去读呢?”汪翰平反问了一句。

“翰平校长啊,你也是土生土长的长兴人了,不知你留意观察过没有,在平时,有哪一个女人会在晚上离开家里到外面去的?”

“平时是平时,可现在是去读书,好事啊。”

“晚上出去?女人敢吗?家里的男人放心吗?”

“禾仓古”的话再次让汪翰平陷入了深思。

长兴村的人历来都是比较保守的,天黑之后,所有的女人都不会离开家里,哪怕是同一个祖屋的女人,都不会在晚上去串门。

晚上不出门,那识字班怎么开呢?

“敢问昌叔,您可有解决的好办法?”汪翰平问。

“我是一个粗人,哪能有什么办法呢?你还是问问皇见老兄父子吧!”

“既然昌叔不肯教晚辈,那晚辈只好去向皇见大叔父子讨教了。”

“这不是肯不肯的问题,而是会不会的问题。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去找皇见兄他们吧!”

“恭敬不如从命。晚辈这就去找皇见大叔家里讨教。”说完,汪翰平离开了“禾仓古”的家。

 

七十四

 

“禾仓古”的家离汪皇见的家不远,过了虎文门,走过榕树下,就到了。

离开“禾仓古”的家后,汪翰平就一直在思索着该如何跟汪皇见父子谈论办识字班的问题,可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来,人已经到了汪皇见的家。

“校长,您来了?”正在给鸡喂食的汪淑贞看见校长汪翰平踏进自己的家门,问道。

 “淑贞,你爸他们都在家吗?”正在低头苦思冥想的汪翰平听到问候声抬起了头,朝汪淑贞家里看了看,问道。

“我爸今天感觉身体不舒服,在床上躺着。哥哥嫂嫂干活还没有回来呐。”

“你爸爸身体不舒服?现在感觉怎么样了?看郎中了吗?”汪翰平甚觉担心地问道。

“吃了点草药,没有多大见效。”汪淑贞回了一句。

“翰平校长,你来了?”房间里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问话。

“皇见叔,您身体不舒服了?要紧吗?”汪翰平循声走进了汪皇见的房间,看见汪皇见面容憔悴地躺在床上,汪翰平走到床前,拉住汪皇见的手,问道。

“早上起来,感觉头有些眩晕,齐儿叫来了郎中,号了脉,开了些中草药,可头仍然觉得眩晕,效果不怎么样。或许是人老了的缘故吧。人老了,各种器官难免会出现点什么问题,那是很正常的事,您不必为老朽担心。您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有气无力的声音。

“没事,路过这里,顺便进来向您汇报开学的情况。既然您的身体不舒服,那就改天吧。”看到汪皇见有气无力的样子,汪翰平实在不忍心再去叨扰。

“没事,您快快跟老朽说说学堂的开学情况。”听到汪翰平说起开学的情况,汪皇见立即来了精神,他用力支撑着身体,艰难地坐了起来。

“开学很顺利,想不到我们村的学堂刚刚开办,学生人数就超出了镇里的完小。”

“好!好!好!看来,我们村的人没有看走眼,起用您来当校长那是正确的。我们村的学堂刚刚开办,就来了那么多的学生,您这个校长功不可没,功不可没啊!”

听到汪皇见的话,汪翰平满脸羞涩地回答道:“老叔,您不要太抬举晚辈了。”

“这不是抬举您,事实已经摆在了这里,那些学生家长就是奔着您这位校长而来的。”

“这怎么可能呢?晚辈何德何能啊?学堂能够招收那么多学生,全都是看在‘新式’二字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学堂再好,再新式,如果没有一位大家信得过的校长,没有一帮好的先生,同样不能吸引大家的眼球。就好比一个人,如果没有高尚的品德,没有丰富的内涵,即使人长得再标致,穿得再华艳,照样没有人喜欢他一样。翰平校长,是这个理吧?”

“可晚辈刚刚上任,是不是一位好校长,还说不准呐。”

“您留过洋,见过大世面,有知识,有文化,有道德,又懂得人情世故,像这样的人才,镇里其他学堂有吗?就冲这一点,学生家长就应该对您绝对放心!”

“谢谢大家的信任和厚爱!可晚辈担心,招收了那么多的学生,会不会影响教学质量。”

“多一个学生,就多一份责任。翰平校长,您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团队。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们用心了,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翰平校长,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团队,为长兴村的未来好好努力!”汪皇见双手拉着汪翰平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晚辈一定恪尽职守,努力做好工作。叔,您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对了,识字班的情况怎么样?”

汪皇见的话让汪翰平十分为难,他不知该不该将识字班的情况告诉有病在身的汪皇见。

“办识字班,是新生事,遇到一点困难,那是非常正常的。说,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从汪翰平的表情中汪皇见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大叔说的对,遇到的一点点困难,那是非常正常的,晚辈一定会与学堂的全体教员一起共同想办法解决。叔,您就不要担心了,好好保重身体吧!”说完,汪翰平转身就要离开。

“翰平校长,你怎么不跟老朽谈谈识字班的事呢?是怕老朽不帮忙,还是怕老朽没有能力帮忙?”

刚要转身离去的汪翰平又站在了汪皇见的床前。

“叔,晚辈不明白,为什么村里的妇女们都不愿意报名去识字班。”汪翰平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男尊女卑,是沿袭了数千年的陋习,一时难以改变。女人吗,在传统的观念中就应该相夫教子,读书识字,历来都是男人的特权。翰平校长,您说是不是啊?”汪皇见不停地摇着头,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哀叹。

“举办识字班,就是要帮助妇女们冲破封建思想的樊篱。可我们村的妇女们,为什么就那么不配合呢?!”

“我们村的妇女不是不想读书识字,关键是这个识字班,该用怎么样的形式来举办。”

“这么说来,大叔您有了更好的形式和办法了?”汪翰平两眼放光,急忙回应道。

“老朽对教育这个问题是外行,但老朽对村民还是略有了解的。办识字班是好事,村里绝大多数人是拥护的。但他们为什么不去报名呢?问题出在哪里?您想过没有?”

“还不是封建思想在作祟吗?”

“说的有些道理。在我们村的传统理念中,女人就应该留在家里,夜不出户。夜不出户的女人,怎么可能去参加在学堂里举办的、又是在晚上上课的识字班呢?您说,是吧?”

 “那您认为,这个识字班该如何办才可行?”

“破解这个问题的关键,是让参加识字班的妇女们不用离开自己的宅子。”

“足不出户?这怎么行呢?”

“老朽认为,你们学堂的教员应该走到各个宅子里去,用各个宅子的厅堂做教室,每天晚上上半个时辰左右的课。如果人手不够,可以轮流上课。比如一、三、五在长祥楼,二、四、六在虎文门。此外,也可以让高小的学生回到家里做义务教员,现炒现卖,将学堂里学到的知识教他们的母亲、姐姐读书。这样,既可以让在高小读书的孩子们增强自信心,也可以达到教学相长的目的。老朽的这些看法,不一定正确。校长,您是教育方面的专家,您比老朽更有发言权。”汪皇见努力地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说完后不停地喘着粗气。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皇见叔的这番话,让晚辈混沌的头脑终于清醒了许多,受益匪浅,受益匪浅啊!”汪翰平轻轻地拍打着汪皇见的背,异常兴奋地说道。

“老朽究竟有几斤几两,心里亮堂着呐!刚才说的话,仅供您参考,千万不要当圣旨用。您是校长,是教育专家,如何办好这个识字班,还得靠您自己动脑筋去解决可能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汪皇见气喘吁吁地说着自己想要说的话。

看到汪皇见连说话都非常吃力的样子,汪翰平的双眼已是满含泪花。他紧紧地拉住汪皇见的手,说道:“谢谢大叔的教诲,晚辈一定谨记您的教诲!请您放心,识字班一定会顺利开办的,新式学堂也会越办越红火的。您好好保重身体,等晚辈处理好识字班的事之后,再抽空来看您。”

“办学的事,你多听取佐皇叔、云鹤兄他们的意见。他们见多识广,所思所想,比老朽更周全。”

“那晚辈这就去会会他们。您好好保重!”

“去吧!”

汪翰平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汪皇见的家。

 

 

七十五

 

离开汪皇见家之后,汪翰平一刻也不敢停留,他必须尽快去找村里的名流商议举办识字班的事。

汪翰平首先来到了黄云鹤的家。简单的寒暄之后,汪翰平将识字班遇到的情况以及汪皇见、“禾仓古”的看法简简单单地说了出来。

听了汪翰平的话,黄云鹤说道:“皇见兄弟的点子好!您就按皇见兄弟的建议去落实吧!”

“您就没有别的建议了?”

“皇见兄弟已经想得很周全了,您就按他的方法去抓好落实就是了。”

“云鹤兄,如果按照皇见大叔的建议去落实的话,到时候可能会用到你们黄氏祠堂来做教室。你们黄氏族人的说服工作恐怕要烦劳您了。”

“这个您不必担心!办识字班,是我们长兴村的一件新鲜事,更是一件大好事,哪有不支持办好事的理呢?我们黄氏族人一定会鼎力支持的!翰平校长,您就一百个放心吧!”黄云鹤拍了拍胸脯,朗声说道。

“谢谢云鹤兄!”汪翰平抱拳施礼道。

“何必言谢!这难道是您一个人的事吗?”

“虽然不是晚辈一个人的事,但办识字班却是我们学堂应尽的责任。作为学堂的校长,晚辈理应感谢您!”

“谁说办识字班是你们学堂应尽的责任?教好学堂里的学生,才是你们的职责所在!而办识字班,那是你们全体教员额外的负担,是在给全村的父老乡亲做一件大好事,村里的父老乡亲应该感谢你们才是!”

“谢谢云鹤兄的支持、理解与厚爱!晚辈定当好好工作,为长兴村的未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那老朽替乡亲们表示感谢了!校长,办识字班,是长兴村全体父老共同的大事,皇见兄的建议,老朽认为切实可行,但不知其他人的意见如何?您还是多走几家,听听大家的意见吧!我们改天再聊,好吗?”

离开黄云鹤的家,汪翰平又分别去了汪佐皇、汪冠环兄弟等人的家,直到午夜时分,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自己的家。

回到家里后,汪翰平顾不上疲倦,顾不上辘辘饥肠,立即根据走访对象的意见,草拟了一份《村办识字班实施方案》。在这个《方案》里,汪翰平将识字班分成六个教学点,雅兰场黄氏宗祠一个、陈氏宗祠一个、瑶田臻一个、三角塘一个、榕树围一个、二用公祠一个。上课的地方设在这些老宅子的上厅。

此外,还在矿山、船坑、成公坑、鳌湖塘等一些比较偏僻的地方,设立临时分教点。

临时分教点的教学工作,由临时聘请的教员上课,教授的内容、教授的时间由学堂统一规划。

新式学堂的八名教员各有分工,校长汪翰平负责所有教学点的统筹协调和教学计划的落实执行情况督查,教务长汪海洋负责制订识字班的教学计划和教学质量的抽查,其余六位先生每人负责一个教学点的教学工作。

有了操作性极强的《实施方案》,识字班像一位姗姗来迟的新生儿,经过一段时间的孕育之后终于降生了!

第一个晚上,六个分教点一共来了六十三位学生,第二个晚上来了九十七位学生,第三个晚上六个教学点几乎全部爆满。几个识字班分教点的报名人数也不断增加,学习氛围令人欣慰。

识字班的开办,让长兴村的夜晚不再沉寂。每当夜幕降临,各个教学点便亮起了灯光,响起了朗朗的书声。在昏暗的、摇曳的灯光下,妇女们围坐在一起,认认真真地听着先生的讲课,跟着先生认认真真地朗读。

半个时辰左右的上课时间结束了,求知若渴的妇女们仍然不愿离开用作临时上课的厅堂。老老少少的妇女们或是聚在一起背诵课文,比比谁的记忆力更好;或是蹲在地上、拿起木炭在地板上书写着先生刚刚教授的生字。

看到识字班的学员们如此高涨的学习热情,汪翰平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七十六

 

新式学堂顺利开学了,识字班也步入了正轨,可一直在为这两件大事操心的汪皇见,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他整天躺在床上,喝着似乎没有一点疗效的中草药,人消瘦了,憔悴了,炯炯有神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公共场合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听说汪皇见病了,村里的人,还有四邻八乡的人,纷纷去看望他,每天都在默默地为汪皇见祈祷,希望神明能够保佑他。

“烂诗嫲”还通过关系、花了重金,从省城请来了名老中医为汪皇见把脉。可再好的医生也无法让汪皇见的病好起来,乡亲们再怎么祈祷也无法留住汪皇见的生命。就在新式学堂开办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一百天,汪皇见带着几分遗憾,带着几分宽慰,离开了人世。

父亲走了,汪家齐一家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汪淑贞每天以泪洗面、粒米不进。

“好妹妹,人死不能复生,即使我们哭干了眼泪,也无法让父亲生还。父亲生前说的对,对逝者最好的怀念,是化悲痛为力量,完成好逝者未竟的事业。好妹妹,希望你能够尽快振作起来,好好完成你的学业,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看到汪淑贞痛苦的样子,汪家齐偷偷抹干眼泪,劝解道。

“父亲走了,我们家的天也就塌下来了,今后还怎么过啊!”汪淑贞依旧撕心裂肺地痛哭着。

“好妹妹,我们的父亲希望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吗?!”看到自己的劝解非但没有让妹妹止住痛哭,反而让妹妹哭得更加伤心,汪家齐喝问了一句。

汪家齐的喝问,让失声痛哭的汪淑贞一阵惊愕,哭声也随之停了下来。

“妹妹,别再悲伤了,父亲走了,哥哥一定会为你撑起一片天,让你好好地成长起来的。听哥哥的话,好吗?”

“哥,看到您整天忙忙碌碌,我的心没有一天安逸过。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想成为您和嫂子的负累,我要放弃学业,回到家里与您和嫂子一起,共同撑起这个家!”

“不行!你还小,你的肩膀还不能担负家庭的重任!”

“如果您执意让我继续读书,那我继续绝食!”汪淑贞歇斯底里般的一声吼叫,随之又是大声痛哭。

“妹妹,你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汪家齐大吼一声,吼完,举起右手狠狠地抽了汪淑贞一记耳光。

汪家齐的一记耳光,极大地刺激着汪淑贞的神经。她万万没有想到,一直以来都非常疼她、爱她的哥哥,怎么就这么忍心打她了呢?汪淑贞站了起来,迅速离开汪家齐,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就在汪淑贞痛哭流涕朝自己房间里奔跑的时候,正好与叔叔汪皇有撞了个满怀。

汪皇有拉住汪淑贞的手,将汪淑贞拽到了饭桌前。

“淑贞,你到底怎么啦?!”汪皇有问道。

“哥哥打我了!”汪淑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答道。

“你哥为什么打你了?”汪皇有追问了一句。

汪皇有清楚地知道,汪家齐温文尔雅,从来都不会动手打人,更别说自己的亲妹妹了。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其中必有缘由!

听到叔叔的问话,汪淑贞低下了头。

看到侄女低头不语,汪皇有说道:“淑贞,你是我们家族中最有文化的女孩子,你应该明白,无论你哥是骂你,还是打你,都有他的道理,你应该去理解他,原谅他。你哥实在是不容易啊!”

“正因为看到我哥不容易,所以我才提出休学!”汪淑贞气嘟嘟地回了一句。

“是因为这个而被你哥打了?”

“嗯。”汪淑贞回答道。

“淑贞,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的父亲刚走,而你却在这个时候提出休学,你让你的哥哥嫂嫂如何面对你刚刚死去的父亲?如何面对全村的父老乡亲?你能够想到替哥哥嫂嫂分忧,那是好事,说明你有爱心,有责任心。但提出休学,实在不是时候。你还是听从你哥的意见,尽快走出失去父亲的痛苦,提起精神,努力读好自己的书吧!”汪皇有耐心地劝导着。

听到汪皇有的劝导,汪淑贞低下了头。

“妹妹,都是哥哥的不是,哥哥不应该对你发脾气,更不应该动手打你。哥哥向你表示歉意!”正当汪皇有耐心做着汪淑贞劝导工作的时候,汪家齐走到他们的身边。

“淑贞,你哥哥已经向你道歉了,你就原谅哥哥吧。”看到汪淑贞仍然气嘟嘟的样子,汪皇有说道。

“原谅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汪淑贞看着汪家齐,说道。

“只要妹妹高兴,哥哥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真的?”

“绝无戏言!”

“那好,从今天开始,洗衣做饭、喂养家禽家畜这些家务活,全部交给我去做,你和嫂子不许插手!”

“这可不行!”汪淑贞的话刚一出口,汪家齐立即反悔了。

“为什么?!你不是说,什么条件都答应吗?为什么刚刚说过的话,就立刻反悔了呢?你让我今后怎么相信你?叔,您可要帮我做主啊!”汪淑贞露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

“家齐,淑贞,你们都不要争论了,叔给你们说几句。”

“叔,您说。”汪家齐、汪淑贞几乎同时说道。

“家齐宠爱妹妹,没错;淑贞为哥哥嫂嫂分担,也没有错。你们都是好样的,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叔叔感到十分欣慰,你们的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高兴的。淑贞的年纪也不小了,分担一些家务,那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从现在开始,淑贞要在不妨碍读书的情况下,适当承担一些家务活,好吗?”

“叔,淑贞眼看就要高小毕业了,把功课学好,才是她最重要的大事啊!您怎么能答应她去干家务活呢?”汪家齐埋怨道。

“哥,如果你敢不听叔的话,今后我也不听你的话!”汪淑贞毫不示弱地回了一句。

汪淑贞的话让汪家齐傻了。

“算了,你们都不要再说了,就按我的意思办!”汪皇有抛下一句,然后转身离开了汪家齐兄妹俩。

看着叔叔离去,汪淑贞白了哥哥汪家齐一眼,也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七十七

 

时间,是疗治心灵创伤最好的良药。汪皇见的离去,让汪家齐一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几个月慢慢过去,汪家齐一家渐渐走出了痛苦的阴霾。

汪淑贞继续在学堂里读书,顺利完成了高小的学业,成为了长兴村历史上第一个女子高小毕业生。

看着妹妹领回来的高小毕业证书,汪家齐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祝贺你,我们汪家的小才女!”汪家齐在妹妹汪淑贞的脸上亲了一下。

“谢谢您,我的好哥哥!”汪淑贞满脸泛红地回了一句。

“高小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汪家齐问。

“不知我的好哥哥是要我说实话呢?还是要我说一些你喜欢听的瞎话呢?”汪淑贞反问道。

汪淑贞的话让汪家齐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你的哥哥就喜欢听瞎话吗?”汪家齐嗔怒道。

“哥哥休要发怒,妹妹知道您是一位非常实诚的人,在一般的情况下都喜欢说实话,听实在话。可人啊,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别人明明说的是大实话,可人家就是不爱听。”汪淑贞慢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哥哥表扬了你几句,你竟然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竟然跟哥哥谈论起大道理来了?”汪家齐用手轻轻地刮了一下汪淑贞的鼻梁,说道。

“妹妹是怎么样的人,哥哥您难道还不了解吗?您说说,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有些道理啊?”

“可你也是了解哥哥的吧?我什么时候喜欢听瞎话了?”

“既然哥哥喜欢听我讲实话,那我告诉您,我今后的打算是:回归从前,做一个农村女孩子!”汪淑贞特意将后面那句话的语速放得很慢。

“你的意思是放弃学业?”汪家齐一脸的惊讶。他无法相信,喜欢读书、且成绩非常优秀的妹妹怎么会想到放弃学业。

“没错!”毫不含糊的回答。

“为什么?”

“您跟我一般大小的时候,在干什么?”

“帮爸爸料理油果生意啊。”汪家齐吞吞吐吐地回答。

“嫂子跟我一般大小的时候,又在干什么?”汪淑贞步步紧逼。

汪家齐沉默了。一阵沉默之后,汪家齐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

“爸爸在临终前含着泪跟我说,他一生最愧疚的就是因为家庭变故,让你过早地承担起了本不应该让你承担的家庭责任。为了减轻你和嫂子的负担,爸爸要我高小毕业后,主动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为你们分担。哥哥,爸爸的临终遗嘱,你应该不敢违抗吧?”

听了汪淑贞的话,汪家齐好一阵惊愕。此时的他,不知妹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傻傻地看着妹妹,不知该如何回应妹妹提出的问题。

“父母之命不可违!哥哥,我们用不着去争论了,就按父亲的遗嘱行事吧!”说完,汪淑贞给哥哥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大踏步离开汪家齐,走进了厨房,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的表情。

看着汪淑贞离去的背影,汪家齐的眼泪夺眶而出。

 

 

七十八

 

不管汪家齐如何劝说,也不管汪家齐的老婆钟氏如何劝导,汪淑贞总是拿出“父母之命不可违”这句话来作为挡箭牌,将所有好心人的话给挡了回去。她还当着大家的面,撕毁了县立北陵中学发来的入学通知书。就这样,汪淑贞休学了。

休学后的汪淑贞每天帮着哥哥嫂嫂忙里忙外,捡柴割草、种菜浇园,俨然成了一个农村妇女。

一晃儿小半年过去,又到了冬至的那一天。

冬至,是长兴村人酿造黄酒,制作腊鱼、腊肉的时候,也是村子里忙年的开始。天刚刚放亮,汪家齐的家里便传来婴儿的一声啼哭。接生婆告诉汪家齐,生的是一个男孩。

上一代已经单传的汪家齐给儿子取名世祥,就是希望孩子的一生能够平平安安、世代吉祥。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会有许多不如意。正如长兴村流传的一句口头禅那样,“想暖,偏偏受冻;想吃,偏偏挨饿”。就在汪世祥出生后的第二年春天,长兴村来了一帮国民党的军队,说是奉命到江西围剿红军。到了长兴村后,他们见什么抢什么,搞得整个村子鸡犬不宁。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帮瘟神,可没过一个月,村子里又来了一帮从江西败退下来的国民党的军队。他们来了之后,同样是烧杀抢掠。

国民党的军队两次进村,村子里的人遭到了两次洗劫。

汪冠环因为不满国民党兵的抢夺,拿起藏在房间里的驳壳枪,结果自己的枪没有响起,自己却被凶狠的国民党兵枪杀了,还掳走了大量的财产。

汪家齐的家里虽然损失不大,第一次是抢走了汪家齐准备挑到圩镇上卖的一担油果,第二次是抢走了家里正在生蛋的五只母鸡。虽然所抢的财物不多,但却是汪家齐家里可以拿走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是什么世道啊!日本人都打到我们家门口了,这些军队非但没有去打日本人,反而举着所谓‘攘外必先安内’的大旗,大肆镇压我们的同胞,对我们这些老百姓肆意抢夺!完了!国将不国了!”汪冠群大声抱怨道。

“三弟,饭不可乱吃,话不能乱说啊!”听了汪冠群的话,大哥汪冠杰身上的冷汗直冒。

“事实就是这样!难道不是吗?”汪冠群忿忿然回了一句。

“三弟,我们家小虎就是不满国民党兵的抢夺而招来杀身之祸的,这个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吗?!三弟,你是我们兄弟几个当中最稳重的一个,我实在想不到,你也会说出这些话!三弟啊,有些话你千万不能乱说了,我们家虽然人丁兴旺,家大业大,但始终敌不过国民党的枪炮啊!你刚才的话,在家里说说无妨,如果被传了出去,那麻烦就大了!‘攘外必先安内’,那是蒋总裁提出的,妄议领袖,那是要坐牢的,甚至会杀头的啊!听大哥一句劝,少说为佳,莫谈国事。好吗?”汪冠杰继续劝说着汪冠群。

“那些兵痞招我惹我,就不许我说几句牢骚话了?”兄长的话似乎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向来少言寡语的汪冠群仍旧气冲冲地说道。

“生逢乱世,能够保全性命就不错了,你又何必计较那些财产呢?三弟,你想过没有?我们家冠文也是吃公家饭的人,他现在不也在江西参与剿共吗?不也在用手中的枪炮去镇压我们的同胞吗?你也仔细想想,我们家冠文带兵进山剿共,他们的日子能够安逸吗?在没有吃、没有穿的时候,你敢保证冠文不会去抢老百姓的财物?退一万步,即使冠文自己不去抢,恐怕他手下的兵也会去抢的。当兵的人把生命别在裤腰带上,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吃好点、用好点,很正常。三弟,你就想开点吧。不就是损失一些财物吗?财物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就看开些吧!我们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算大哥求你了,好吗?”汪冠杰似是无奈地说道。

“我不懂国家大事,也不想谈论国民党和共产党,但我清楚这么一个道理,抵御入侵者是第一要务!日本人都打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的军队为什么不去打日本人?!为什么只会用手中的枪去欺压我们这些老百姓?!”汪冠群越说越气,声音也越发粗了起来。

“三弟,你小声一点好不好?!”汪冠群的话让汪冠杰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用大手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喝令道。

“他们敢这样做,还不许我说了?世上有这样的理吗?”汪冠群仍是大声说着。

“三弟,难道你忘了当年我们家小虎将皇喜兄弟脚筋砍断的事了吗?皇喜兄弟不就是说了几句牢骚话吗?”看到汪冠群不听劝阻,仍然不停地说着他认为不该说的话,汪冠杰将几年前汪冠环砍断汪皇喜脚筋的事抛了出来。

汪冠杰的话让汪冠群一时语塞。

“三弟啊,那些兵痞来到我们村后,确实掠夺了我们家的一些财产,但还不至于让我们家受冻挨饿。他们虽然枪杀了我们家小虎,那都是我们家小虎太不听劝阻,太意气用事!如果小虎不那么冲动,国民党兵会去枪杀他吗?三弟啊,钱财乃身外之物,就当是今年歉收了吧!你不要再去招惹是非了,我们是普通老百姓,惹不起,惹不起啊!”看到汪冠群不再句句紧逼,汪冠杰继续规劝道。

“大哥说的没错,钱财乃身外之物,损失点财产算不了什么,只要从今往后我们家平平安安就是万幸了。现在是乱世,保全好自己,保全好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三哥,你看看,皇益、皇福兄弟都被抓了去当兵,只留下翰宾叔和陆婶婶两个老人,那才叫惨呢。”从来都不喜欢说话的老四汪冠宇接过汪冠杰的话题,说道。

汪皇益、汪皇福是汪翰宾的儿子,公仪公的后裔,他们先后被抓去当兵了,只留下了年逾六旬的汪翰宾夫妻俩。两个儿子被抓了壮丁之后,汪翰宾的精神受到了严重刺激,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了疯子。

疯了后的汪翰宾整天站在榕树下,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两个儿子的名字。

汪冠杰的话让汪冠群低下了头。汪翰宾一家的悲惨遭遇让汪冠群似乎有了一些刺痛,是啊,在这样的乱世,损失点财物算得了什么呢?罢了,罢了,就当是今年歉收吧。

想到这些,汪冠群的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拿起水烟筒,搓了一把金黄金黄的烟丝,塞进烟斗里,点上火,“吧啦吧啦”地抽了两口,说道:“今天的话到此为止,今后我什么也不说了,这样,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少说最好,不说更好。”汪冠宇说道。说完,转身离去。

“三弟,冠宇说的对,你最好管住你的嘴,少去招惹是非,千万不要因小失大,最后连自家的性命都给搭上了啊!”汪冠杰再一次谆谆教导自己的三弟。

听了汪冠杰的话,汪冠群气嘟嘟地回答道“从现在开始,我做一个哑巴,还不行吗?”

“管住自己的嘴,不说不应该说的话;管住自己的腿,不去不应该去的地方。这是做人的基本行为规则。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该知道这些道理了。”说完,汪冠杰转身离开。可刚刚走了两步,他又转了回来,继续说道:“哦,对了,翰宾叔一家也是挺可怜的,你抽空送点蒸尝给他们。究竟送多少,你最好跟族里的几个长老商量一下。”没等汪冠群回应,他立即转身离去。

看到两个兄弟离去,汪冠群丢下水烟筒,像一个闷葫芦般慢慢悠悠地踱到屋外,然后漫无目的地朝大榕树下走去。

 

 

七十九

 

时值傍晚,大榕树下已经聚集了好些人,有的蹲在突兀的树根上,有的坐在石板上,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村里发生的大事小情。

汪翰宾依旧像往常一样立在路边,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口里不停地念叨着:“皇益……皇福……我的儿啊,你们在哪里啊?”

踩着八字步的汪冠群从拱桥那边姗姗走来。看到汪冠群,汪翰宾立即停止了念叨,呆滞的目光突然有了一丝光芒。

汪翰宾有些光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低着头慢慢走过来的汪冠群。

目标越来越近,三米,两米,一米,目标到了眼前,汪翰宾像饿狼一样扑了上去,使尽全身力气揪住了汪冠群的衣领,歇斯底里般吼道:“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眼前的举动让低头行走的汪冠群吓了一跳。出于本能,汪冠群挥动大臂,奋力一推。汪翰宾那经得起汪冠群这一推啊,整个人立即瘫倒在地上,口中发出“哎吆……哎吆……”的哀嚎声。

哀嚎声引来了众人的目光,大榕树下聊天的人们全都停止了说话,将目光聚焦到了哀嚎声发出来的方向。

“翰宾叔,您到底怎么啦?走路怎么那么不小心呢?摔疼了吗?”汪冠群弯腰拉着汪翰宾的手,大声说道。

汪翰宾努力地挣扎着,试图挣脱汪冠群的大手。

但一切都是徒劳。汪冠群那只钳子般的大手,死死地抓住汪翰宾那只无力的、干瘪的手。

在力的作用下,汪翰宾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挥舞着另外一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再次揪住汪冠群的衣领。

汪冠群拼命地躲闪,汪翰宾拼命地抓,两个人像舞狮子一样,相互纠缠着。

榕树下的人聚拢过来。

“怎么啦?”有人问。

“翰宾叔不小心摔倒了。”汪冠群淡淡地回了一句。

“摔得严重吗?”

“应该不要紧吧?”汪冠群立即回答。

汪翰宾的手依旧奋力地舞动,嘴里喃喃自语:“魔鬼……魔鬼……”

汪翰宾的举动和话语让在场的人全都懵了,他们一会儿看看汪翰宾,一会儿看看汪冠群,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没什么好看的,你们都回去吧。”汪冠群对围观的人吼了一句。

“需要搭把手吗?”有人问。

“不必,我把翰宾叔背回去就是了。”汪冠群回答着,然后弯下腰就要去背汪翰宾。

“我不想跟魔鬼回去!我不想跟魔鬼回去!”汪冠群刚刚弯下腰,汪翰宾立即将汪冠群推倒,嘴里大骂道。

汪翰宾的骂声让围观者为之一惊。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们看看,我好心帮他,他却把我当魔鬼,疯了,他真的疯了!”汪冠群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骂骂咧咧。

“魔鬼!魔鬼!你就是一个魔鬼!是你毁了我家!是你将我摔倒!”汪翰宾用手指着汪冠群,骂道。

汪翰宾的骂声让汪冠群再一次震怒,他挥起拳头,大声吼道:“看看我的拳头是不是肉做的!”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汪冠群的拳头就要砸到汪翰宾身上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汪冠群的面前,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汪冠群的拳头死死挡住。

“住手!”来者喝令一声。

突然出现的情况,让汪冠群一阵惊愕。他收起了拳头,一双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

“家齐,这儿没有你的事!滚一边去!”当汪冠群看清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汪家齐后,惊愕的表情立刻变成了不屑。

“翰宾叔公是我的长辈,怎么会不关我的事呢?!”汪家齐怒目圆瞪,说道。

“这个疯子血口喷人,我好心将他扶起,可不知好歹的他却骂我是魔鬼,这口气我能够咽下去吗?!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如果不好好教训教训他,这条疯狗不知今后还会继续咬谁呐!”汪冠群一边说着自己要拳打汪翰宾的理由,一边努力地想绕过挡在面前的汪家齐。

“冠群叔,您好歹也是村里有身份的人,既然翰宾叔公是疯子,那您怎么能计较疯子所说的话呢?!”汪家齐说道。

“是啊,怎么能跟疯子计较呢?!”围观者附和道,声音稀稀拉拉。

围观者的附和声极大地刺激着汪冠群的神经,原本血脉喷张的他顷刻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他低着头,斜着眼在所有围观者中流离。

“冠群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翰宾叔公吧!他实在是太可怜了。”见汪冠群的情绪回落下来,汪家齐说道。

“今天,看在家齐侄儿的面子上,我就饶了这条疯狗!”汪冠群说着,然后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这才昂着头,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翰宾叔公,您伤着了吗?”看着汪冠群离去,汪家齐走到汪翰宾面前,拉着汪翰宾的手,问道。

汪翰宾的眼睛一直朝着汪冠群远去的方向,没有表情,没有回答的声音。

汪家齐绕着汪翰宾的身体看了一遍,除了满身灰尘外,似乎看不到血迹。

“翰宾叔公,我们回去吧。您看看,天色已晚了,陆叔婆在等着您回去呐。”汪家齐一边哄着汪翰宾,一边用手拍打着汪翰宾身上的灰尘。

汪翰宾依旧望着汪冠群远去的方向,依旧是没有表情,没有回答的声音,像一根木桩,定定地站在汪家齐的面前。

“家伟,搭把手,将翰宾叔公拽回去。”看到汪翰宾的样子,汪家齐跟站在围观者当中的汪家伟说道。

汪家伟是汪家齐的儿时玩伴。听到汪家齐的吩咐,汪家伟走到汪翰宾的身旁,与汪家齐一道,合力将汪翰宾拽住,奋力往汪翰宾的家里走去。

汪翰宾走了,围观者有的摇了摇头离开了榕树下,有的发出一声叹息离开了榕树下。

榕树上的鸟儿已经归巢,发出了“吱吱喳喳”的声音。这声声鸟叫,是在嘲笑汪冠群?是在为汪翰宾的遭遇叹息?还是在为汪家齐的善良歌咏?又或是兼而有之?听到鸟叫声的人恐怕没有人能够知晓。但大家一定清楚,汪翰宾的两个儿子是因为谁而被抓去当兵的,也一定清楚汪翰宾为什么会大骂汪冠群是魔鬼。

 

 

八十

 

汪翰宾与汪家齐、汪家伟同住一个老宅,都是榕树围的,汪家齐住在靠榕树那边,汪翰宾和汪家伟则住在另外一边。

汪翰宾早年也是一位走南闯北的人,他曾跟着黄云鹤去过佛山等地,他的老婆陆氏就是一位佛山女人。

陆氏是一位裹脚女人,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像风吹的杨柳,根本不能下地干活。刚刚嫁给汪翰宾的时候,汪翰宾的家里还算是衣食无忧的,陆氏用不着去耕种劳作。后来,汪翰宾遭人陷害,被抓进了监狱,打进了死牢。为了解救汪翰宾,陆氏不得不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连陪嫁的金银细软也给典当了出去,最后还把家里的十多亩田地卖给了汪冠环。

家财散尽了,汪翰宾总算获得了自由。

从牢狱里出来后,汪翰宾租赁了汪冠环的田地耕种,其身份也由地主变成了靠耕种汪冠环一家田地为生的佃户。

汪翰宾身材魁梧,力大无比,同时也是一位耕田犁地的好把式。老婆不能下地干活,他一个人忙里忙外,虽然辛苦,但每年的收成除了缴交佃租外,还能够养活一家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后来,汪皇益、汪皇福兄弟俩慢慢长大,家里又多了两个强劳力,汪翰宾一家除了增加租赁地的面积外,还在十华里之外的分水坳,开垦了十多亩的山地用来种植红薯、木薯、玉米、黄豆等作物,还养了不少的家禽家畜,生活越来越红火起来。

正当他们一家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汪翰宾的老婆陆氏却莫名其妙地患了一种怪异的病,全身起水泡,瘙痒难忍。

为了医治陆氏的病,汪翰宾花费了准备给大儿子汪皇益娶妻的钱粮,还向自己的亲戚借了不少的资金。

钱花光了,债也举了,可陆氏的病依旧没有得到根本性的好转。

看到每天瘙痒难耐、无法入眠的老婆,汪翰宾的心里在流血,汪皇益兄弟的心里也在流血。

怎么办?汪翰宾曾动过放弃治疗的念头。

听到父亲准备放弃对母亲的治疗,汪皇益兄弟斩钉截铁地表态:哪怕是把整个家都卖了,哪怕是寻遍人世间所有的医生,都要把母亲的病治好!

看病抓药就得花钱。已经是家徒四壁的汪翰宾一家,如何才能筹集到看病抓药的钱呢?

借?所有亲戚几乎都借遍了,旧账还没有还上,怎么好意思再去添新账呢?况且他们也不富裕啊。

向各位宗亲求援?汪翰宾同样开不了这个口,毕竟汪家齐他们在一个月前已经发动族里的好心人募捐了一次。

向汪冠环他们家借?可借汪冠环家里的钱那是要付高额利息的,早些年就是因为借了汪冠环的钱去救牢狱中的汪翰宾而弄得倾家荡产的。

正当汪翰宾一家为筹集看病抓药的钱而犯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帮抓壮丁的人。此时,汪冠环已不在人世,保长位子已经被汪冠环的四哥汪冠宇所取代。保长大小也是一个官,就得为政府做些事情,抓壮丁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长兴村没有多少强壮劳力可抓,汪冠宇便把眼光放到了全村最需要用钱的人身上,汪翰宾一家是其中的首选。就这样,未满十七周岁、身材高大魁梧的汪皇益进入了汪冠宇的视野。汪翰宾一家在获得汪冠宇给付的三块现大洋之后,汪皇益被迫成了一名壮丁。

又过了半年,汪冠宇以同样的方式,将汪翰宾的另外一个儿子、未满十六岁的汪皇福变成了壮丁,给抓了去。

两个儿子都抓走了,汪翰宾老婆陆氏的病虽然得到了医治,汪翰宾却因为过于自责而成了一个疯子。

汪冠宇与汪冠群长得非常相像,疯了之后已经没有判断力的汪翰宾,根本分不清谁是汪冠宇,谁是汪冠群,甚至将同样身材高大的汪冠杰也误以为是汪冠宇。

汪翰宾疯了,租赁来的田地只能交还给了汪冠环家里,汪翰宾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田地也很快变回了荒地。

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他们夫妻的生活只能靠汪家齐等好心人的接济勉强维持着。

汪翰宾年长汪家齐十二岁,在汪家齐的心目中,汪翰宾是一位值得大家敬仰的人,他性格耿直,有担当,勤劳能干,像他这样的人本应该过得好好的,可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汪翰宾刚才大骂汪冠群,应该是汪翰宾错把汪冠群看作是汪冠宇了。可汪翰宾所说的话,仅仅只是一两句狂言吗?还有,疯了之后只会傻傻地站在榕树下自言自语的汪翰宾,为什么会跟汪冠宇的几个兄弟纠缠在一起呢?汪家齐想了很多。

带着疑问,拽着踉踉跄跄的汪翰宾,汪家齐与汪家伟一道来到了汪翰宾的家。

汪翰宾的老婆陆氏正在家里烧火做饭,灶膛的火苗是厨房里唯一的亮光,光线昏暗,摇曳。

陆氏低着头坐在灶膛前,不时地往灶膛里添着榕树的枝叶,在热量的作用下,厨房被蒸汽弥漫着,散发出红薯的味道。

“陆叔婆,做饭了?”踏进汪翰宾的家门,汪家齐问陆氏。

听到问话,陆氏抬起头。

“孩子他爸,您怎么啦?”看见被汪家齐他们搀扶回来的汪翰宾,陆氏一脸的惊恐。

汪翰宾呆呆地望着陆氏,没有作答。

“摔了一跤,应该没事。”看到汪翰宾没有回应,汪家伟回了一句。

“不必担心,应该没事的。”汪家齐又补充了一句。

陆氏上下打量着汪翰宾,又用手摸了摸汪翰宾的各个关节,见汪翰宾没有什么反应,陆氏惊恐的情绪才慢慢缓和下来。

“两位侄孙,谢谢你们了。”陆氏一边说着,一边爱怜地将汪翰宾扶到灶膛前的条凳上。

“都是自己人,何必言谢呢?陆叔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您尽管开口。”汪家齐说道。

“对,只要我们能够做的,一定帮您做到。”汪家伟跟着补充了一句。

“谢谢你们了!谢谢!谢谢!”陆氏不停地重复着,直到汪家齐他们远离她的视线。

 

 

八十一

 

暮色渐浓,老宅子里鸡鸣狗吠,脚步声声,炊烟弥漫。

汪淑贞在给鸡鸭喂食,汪家齐的老婆钟氏背着出生不久的儿子在灶台前忙碌,大女儿汪细妹坐在灶膛前像模像样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

“哥哥回来了?”汪淑贞跟汪家齐打着招呼。

“嗯。”汪家齐回应了一句。

“哥哥,今天到底是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在汪淑贞的眼中,哥哥一直都是十分开朗的人,每次回来,无论多累,无论遇到什么烦心事,他都会露出甜甜的笑脸跟家人打招呼,可今天,他不仅没有跟汪淑贞打招呼,还满脸愁容,汪淑贞觉得,哥哥要么身体不舒服,要么就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事,就是心里有点乱。”汪家齐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坐在了餐桌前的条凳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哥哥的话让汪淑贞更加疑惑了,从来都不会将心中的苦闷透露给他人的哥哥,今天一定是遇到自己无法解开的心结了。她走到汪家齐的身边,小声问道:“好哥哥,告诉妹妹,您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汪家齐确实遇到烦心事了。从汪翰宾家里出来,汪家齐就一直在思考着如何解决汪翰宾夫妻俩的生活问题。他想了许多种解决的办法,可最终又被他一一否定了。该怎么办呢?汪家齐觉得十分闹心。现在面对妹妹,自己是该说出自己的闹心事呢?还是自个想办法解决?汪家齐犹豫了。

“哥哥,我是您最亲近的人,您怎么能独自将所有问题自己扛着,而不告诉我呢?难道您不把我当妹妹了?”看到哥哥一言不发,汪淑贞有些嗔怒道。

“妹妹,哥哥想……想……”汪家齐欲言又止。

“想什么?快点说出来啊。”汪淑贞紧紧追问。

“我想……我想……把翰宾叔公夫妻俩接到我们家里来一起生活。”汪家齐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将翰宾叔公夫妻接到我们家里来生活?”汪淑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汪翰宾虽然与汪家齐同属公仪公这一支脉,但已经出了五服,况且他还有自己的亲弟弟汪远宾,将他们接到自己家里生活,汪淑贞觉得,无论如何都难以说得清楚。

“对!将他们接到我们家一起生活。”汪家齐非常肯定地回答。

“什么理由?”汪淑贞问。

“理由很简单,我们家世祥和细妹需要人看管。”汪家齐脱口而出。

“可翰宾叔公根本没有能力看管小孩啊。”

“陆叔婆可以!”

“既然哥哥这么说,我表示赞成。只是不知道嫂子的意见如何?”汪淑贞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汪淑贞的话音还没有落地,汪家齐的老婆钟氏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笑容满面地对着汪家齐和汪淑贞说道:“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祥儿爸爸的意见我赞成。”

“嫂子,您可想好了,翰宾叔公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人,陆叔婆的身体也不是很好。”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的爸爸走了,家里没有一个老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翰宾叔公他们来了,我们这个家才是有老有少,美美满满了。淑贞妹子,你说是不是呢?”钟氏笑盈盈地说道。

“嫂子,话是这么说,可翰宾叔公他们毕竟不是我们家的至亲。”汪淑贞始终觉得,将汪翰宾接到自己家里生活不是那么一回事。

“淑贞妹子,你是我们村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女子,可你的观念还不如你嫂子的观念啊!老爸在世的时候是怎么教你的?‘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无论亲疏厚薄,无论地域远近,都是一件快乐之事。’翰宾叔公虽然不是我们的至亲,但他是需要帮助的人,这就是理由!老爸的话,你不会不听吧?”汪家齐抛出爸爸生前所说的话,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哥,您用不着拿老爸的话来说服我,其实我早已经有这个想法,就是怕翰宾叔公他们来到我们家后,会增加您和嫂子的负担。”汪淑贞眨巴着眼睛说道。

“亏你还是我的妹妹,哥哥和你嫂子是怎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了解吗?”汪家齐用手指刮了一下汪淑贞的鼻梁,一脸嬉笑道。

“哥哥真坏!”汪淑贞拍了一下哥哥的手,故作嗔怒道。

“你们都不要闹了,同意将翰宾叔公接到我们家一起生活,这只是我们家的一厢情愿,陆叔婆是否同意?远宾叔公他们是否同意?我们的几个叔叔是否同意?”看到汪家齐兄妹高兴的样子,钟氏说道。

“孩子他娘,只要我们三个同意,接下来的工作我马上就去落实。谢谢你们的理解与支持!”说完,汪家齐高高兴兴地朝汪翰宾的家里走去。

望着汪家齐远去的背影,汪淑贞与钟氏相对一笑,随之脱口说道:“把别人的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真是一位怪人!”

 

 

八十二

 

汪家齐把汪翰宾夫妻接到自己家里生活的做法,在众人的眼里确实是有些怪,但在汪家齐的说服下,陆叔婆、汪远宾,还有汪家齐的几位亲叔叔,全都表示理解。三天后,汪翰宾夫妻开始与汪家齐一家共同生活,陆氏帮着看管汪家齐的两个孩子,汪翰宾每天依旧站在榕树下眼望远方,喃喃自语。

汪翰宾可不是以前的汪翰宾,现在的汪翰宾不会去田间地头耕作,不会料理家务,甚至刷牙洗脸、穿衣戴帽都不会,他的来到,不仅给汪家齐一家增加了经济负担,也让汪家齐一家有了更多的牵挂。

负担的加重,事情的增多,让汪家齐更加忙碌了。他每天起得更早,睡得更晚了。为了增加收入,为了让汪翰宾他们吃得更好,汪家齐拓宽了卖油果的市场,不仅在宝光圩和北陵圩卖油果,还把油果卖到了岩镇。逢二、五、八日到宝光圩,逢三、六、九日到北陵圩,逢一、四、七日到岩镇圩,不管刮风下雨,无论严寒酷暑,他几乎没有间断过,没有休息过。

尽管忙,但汪家齐仍然最大限度地抽出时间来陪汪翰宾;尽管累,但汪家齐仍然像伺候自己的父亲一样,细心伺候着心灵受到伤害的汪翰宾,给他刮胡须,帮他修剪指甲、梳理头发、整理衣服,跟他讲圩镇上遇到的快乐之事,帮他回忆愉快的往事……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汪家齐一家爱的温润下,汪翰宾心中的那块坚冰慢慢在融化,大榕树下再也看不到汪翰宾独自站在大路旁、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喃喃自语的身影。他的脸上有了笑容,慢慢地开始帮着汪家齐一家做油果、干农活,与汪家齐一家共享劳动成果、一起分享家庭的快乐。

看到汪翰宾渐渐康复,汪家齐的心里美滋滋的。

但看到汪翰宾忙前忙后为自己家里干活,汪家齐的心里又觉得很不是滋味。

“孩子他娘,翰宾叔公的身体好了,不能再让他跟着我们一起生活了。”晚上躺在床上,汪家齐跟钟氏说着自己的想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翰宾叔公的身体好了,能够干活了,如果再将他留在我们家,我们就成了雇工剥削的主,成了另有所图的人了。孩子他爸,我赞同你的意见。”听了汪家齐的话,钟氏立即回应道。

“谢谢你的理解,我也是出于这种考虑的。”

“可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当初,将翰宾叔公他们请来我们家一起生活,已经很不容易,现在要将他们送回去,恐怕更难了。翰宾叔公和陆叔婆的工作你怎么去做?”钟氏不无担心地说了一句。

是啊,一年之前将翰宾叔公他们接到自己家里生活,自己的老公确实费了不少口舌才做通了陆叔婆等人的工作,现如今,又要将他们分出去,翰宾叔公夫妻会怎么想?钟氏的心里没有底。

“孩子他娘,这个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做翰宾叔公和陆叔婆的说服工作的。”汪家齐回答道。

话是这么说,可要做好汪翰宾夫妻俩的工作,汪家齐自己的心里也是底气不足。通过一年多的朝夕相处,翰宾叔公和陆叔婆已经融入了这个家庭,细妹、世祥两个孩子也总是缠着翰宾叔公和陆叔婆,进一口爷爷、奶奶,出一口爷爷、奶奶,喊得非常亲热。就连出生不久的世仁,也要在陆叔婆的怀抱里才会甜甜地睡觉。

孩子已经离不开翰宾叔公和陆叔婆,翰宾叔公和陆叔婆也同样离不开自己一家。

现在却要开口让翰宾叔公他们离开这个家,这个口该如何开启?又该从哪个方面去做翰宾叔公他们的工作?如果处理不当,翰宾叔公刚刚弥合的心理创伤会不会再次诱发?一旦翰宾叔公再次受到打击,其心灵所遭受的创伤将会比一年之前更加严重。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不是成了令人发指的罪人吗?

如果让翰宾叔公他们继续留在家里,帮自己干活,帮自己看管小孩、料理家务,那翰宾叔公他们不就成了自己家里的廉价雇工吗?自己的良心能够得到安生吗?村里人又会怎么议论?……

汪家齐想了很多,可始终难以找到一种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他在煎熬中苦苦地思索着,希望尽快寻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一天一夜过去,毫无结果。

两天两夜过去,依旧没有满意的答案。

难捱的几个日日夜夜好不容易过去,苦思冥想了好几天的汪家齐,终于找到了自认为足以说服翰宾叔公他们思想工作的办法。

他决定跟翰宾叔公和陆叔婆来一次畅谈。

 

 

八十三

 

这一天是腊月初八,正好是宝光圩赶集的日子。

像往常一样,汪家齐早早地挑着油果到圩镇上卖。卖完油果后,汪家齐将卖油果赚来的钱买了冬笋、香菇,还买了猪肉和油炸豆腐。

腊月里的太阳总是懒洋洋的,汪家齐从宝光圩回来不久,太阳就像害羞的小姑娘早早地躲到山后去了,只留下了一抹斜阳。

见太阳快要落山,汪家齐便开始在厨房里忙碌。

半个时辰不到,酒菜上桌。

“贤侄孙,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怎么弄那么丰盛的菜肴?还备了娘酒?”看到桌子上摆着的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的冬笋炒肉丝、香菇炖母鸡、葱头剁馅酿豆腐,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客家娘酒,刚刚犁地回来的汪翰宾问道。

“叔公,今天高兴,我们好好吃一顿。叔公,叔婆,侄孙给你们添点酒。”汪家齐一边回应着,一边往汪翰宾、陆氏的碗里添酒。

“有什么高兴的事?”汪翰宾问道。

“看到您有了笑容,看到您又能耕田犁地,晚辈肯定高兴啊!”汪家齐回答着,又给汪淑贞和钟氏的碗里添了一些酒。

“爸爸,我也要喝酒。”汪家齐的女儿汪细妹、儿子汪世祥不约而同地端起饭碗,撒着娇。

“你们还小,不能喝酒。懂吗?细妹、世祥,乖,爸爸给你们添饭。”说着,汪家齐拿起饭勺给两位孩子的碗里添了些饭。

 “来,大家举起酒碗,为叔公的笑脸,为我们愉快的生活,干!”汪家齐提议道。说完,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酒下肚,话渐多。

“叔公,小侄想向您讨教一个问题,恳请您不吝赐教。”

“贤侄孙有何疑惑须向老朽讨教?”

“我们村里有一句俗语,小侄一直没有弄明白其中的真正含义。”

“哪一句俗语能够难倒侄孙的?”

“‘葬地不如分家’这一句。”

“你说的这句俗语啊,它的意思是说,一大家子的人要想过得更好些,靠葬地做风水是不够的,最好的办法,是将大家庭分成一个个小的家庭。”

听到汪翰宾的解释,汪家齐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难怪一个个大家庭都会在娶了媳妇之后,分成了一个个小家庭。叔公,小侄还想向您讨教一个问题。”汪家齐似是有所醒悟般回了一句。

“什么问题?”

“我们现在这个家庭,算不算一个大家庭?”

“当然算了。你、你媳妇、淑贞、细妹、世祥、还有刚刚出生的世仁,再加上老朽、老伴,一共八个,这么多人的一个家庭,在整个村子里现在也不多了。大家庭的家不好当啊!侄孙,难为你了。”已经有些醉意的汪翰宾回答道。

“是啊,自从日本鬼子的铁蹄踏进我们的国家之后,日子更不好过了。以前吧,做三斗、五斗的油果到宝光圩去卖,一般都会在午饭前卖完,可现在呢,两斗米的油果就要卖上一天的时间,所赚的钱还不够买两斤肉。哎,难啊!”汪家齐的脑袋像用力摇动的拨浪鼓一样不停地摇晃,还伴随着声声叹息。

“贤侄孙,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再苦再难的日子,我们都会挺过去的。”汪翰宾拉着汪家齐的手,说道。

“叔公,我们还年轻,吃点苦倒是无所谓,小侄就是担心您和陆叔婆啊!”汪家齐又是一声长叹。

“是啊,世祥他爸,我们不能拖累了叔公、叔婆啊。”听到汪家齐的话,手里抱着小孩的钟氏接过汪家齐的话题说道。

“哥哥,嫂嫂,叔公现在的身体好了,可以照顾叔婆了,要不……要不……干脆让叔公叔婆从我们家里分出去,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一直作壁上观的汪淑贞吞吞吐吐地说道。

听到汪淑贞的话,汪翰宾从条凳上站了起来,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汪淑贞,两片厚厚的嘴唇不停地翕动。

“叔公,您坐下。今天,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就是要征求大家的意见,看看怎么面对目前遇到的困难。刚才,淑贞妹子说的话,虽然不是很中听,但确实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好办法。叔公,您说呢?”看到汪翰宾的神态,汪家齐急忙站了起来,打着圆场。

汪翰宾坐了下来,嘴唇仍然在翕动,眼角噙满了泪水。

“叔公,侄孙女年少无知,说了不该说的话,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侄孙女吧!”汪淑贞给汪翰宾的茶杯里添了些茶,态度极其诚恳地赔礼道。

“淑贞,家齐,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明眼人都知道,叔公我和你们的陆叔婆心里更是明白。如果没有你们,我这个疯子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是你们救了我,救了我们这个家。人是要懂得感恩的,千万不要好了伤疤而忘了给自己疗伤的郎中。你们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心知肚明。没事,叔公理解你们的良苦用心。不过,我得向你们提出一个要求。”汪翰宾抹去眼角的泪水,说道。

“叔公,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只要小侄能够办到的,不要说一个要求,哪怕是十个,一百个要求,小侄都会答应的。”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那好,从明天开始,我和你的陆叔婆从你们家分出去独立生活。从今往后,你们家的地必须由我负责耕种,你们家的小孩必须由你们的陆叔婆负责看管。”

“这……”听到汪翰宾提出的要求,汪家齐傻了。

“怎么?反悔了?”汪翰宾反问。

“叔公,您提的条件是不是太离谱了?”

“离谱吗?我问问你,你们为什么只考虑他人对你们的评论,而不好好考虑他人对我们的评论?”

汪翰宾的一席话再次让汪家齐语塞。是啊,自己考虑了那么长的时间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

“家齐,我也是经历过很多事情的人,我觉得,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按照我提的要求去落实。这样,对我,对你们,都是最好的,此外,别无他法!” 没等汪家齐想出如何回答的话,汪翰宾又抛出了一句。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叔公,干吗那么急着回去呢?”汪家齐拉住汪翰宾的手,挽留道。

“贤侄孙,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汪翰宾掉转头,问。

“您先坐下。小侄当然还有话要跟您说。”

“说吧。”汪翰宾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条凳上。

“小侄答应您。从今往后,您帮助小侄耕种田地,陆叔婆帮小侄看管小孩。这下您该满意了吧?”

“这才像是一家人说的话。”听到汪家齐的话,汪翰宾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既然是一家人,我们就不要说两家话。陆叔婆帮小侄看管小孩,淑贞和她嫂子就帮您种菜浇园、捡柴割草,地里的农活我们一起干。”

“哎,我真的拿你们没办法了。”汪翰宾挠了挠头,说道。

“叔公,就这么定了。过完年,我们就分家。”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贤侄孙,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睡觉吧。”说完,汪翰宾转身离开了饭桌。

看着汪翰宾离去,汪家齐趴在饭桌上,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八十四

 

自从日本人的铁蹄踏进了中国的土地之后,汪家齐一家的日子跟全国绝大数人的日子一样非常难捱。

虽然日子难捱,但日子总要一天天过下去。自从和汪家齐谈了分家的事之后,汪翰宾变得更加勤快了,天还没有完全放亮,他就起床,他要赶在没有分家之前将汪家齐家里的几亩地犁好。

日子在汪翰宾的忙碌中一天天流逝,转眼间又到了过年的时候。

长兴村人过年是非常热闹的,热闹的时间也特别长。他们从小年开始,就开始张罗着准备年货。打炒米、蒸年糕、炸油角、磨豆腐、杀年猪、买年货,人们忙前忙后,村里每天都弥漫着年糕的碱水味、豆腐的酸水味、炒米的香甜味、炸豆腐和炸油角的油烟味。虽然此时正值国难,但年糕还是要蒸的,豆腐也是要磨的。杀年猪那就不是一般家庭会有的了。

村里人忙,汪家齐更忙。每年在这个时候,他都承揽了好些做油果的活计,都是老顾客,再忙也不好推辞。因为忙,直到腊月二十八他才有时间准备自己家里的年料。

汪家齐的家里穷,以往在过年的时候,他的家里都要蒸两种年糕,一种是木薯粉做的,一种是糯米粉做的。糯米糕蒸得很少,那是用来招待贵客和用来探亲的,家里人只能吃木薯做的年糕。可自从汪翰宾夫妻来到他们家里后,汪家齐改变了这个习惯,因为他实在不忍心让汪翰宾夫妻受一丁点委屈,他要让汪翰宾夫妻享受到家的温暖,享受到人间的真爱。

年糕蒸了,豆腐磨了,非置办不可的年货也置办了,在锣鼓和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中长兴村迎来了除夕的这一天。

一大早,村子里的人便开始忙碌。挑水的,打扫卫生的,做早饭的,一家老小各有分工,都在忙着自己的事。

早饭后,家家户户便开始准备年夜饭。杀鸡的、宰狗的、剁馅酿豆腐的、剥冬笋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独具韵味的“交响曲”。

长兴的习俗似乎跟其他村不一样,他们并不忌讳过年的时候吃狗肉,反而相当喜欢吃狗肉。因此,他们过年的时候,柴火焖狗肉绝对是年夜饭的重要菜色,几乎家家户户都有。

鸡杀了,狗宰了,村里人会将刚刚宰杀的鸡、狗,拿到门前的小河里去清洗,这是多年形成的习惯。一来是河里清洗更便捷些,二来是比比谁家宰杀的禽畜多,谁家宰杀的禽畜更肥硕。

清洗鸡、狗的人们蹲在河边的石头上,一边为鸡、狗开膛破肚,一边谈论着一年的收成与感悟,谈论声、欢笑声渐渐地溢满了门前的这条小河。

午饭是极其简单的,一般都是鸡汤泡饭。

午饭后,小孩子们开始洗澡。这是小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穿上新衣裳,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袜子、母亲纳的千层布鞋,拿着父母派的一、两分的压岁钱,蹦蹦跳跳地朝远处的商店跑去。

跑到商店,几个兄弟姐妹拿出刚刚到手的压岁钱买下一小串鞭炮儿,然后把它拆了,一个一个地放。虽然将鞭炮拆开一个一个地放,远没有一串串放那么过瘾,但一个祖屋的十几二十个小孩聚在一块,你放一个,我放一个,他放一个,相互比试着,相互嬉戏着,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疯够了,野够了,家家户户也开始掌灯了,贪玩的小孩子们这才想到该回去吃年夜饭了。

年夜饭是一年当中最丰盛的一顿饭,也是最隆重的一顿饭。说是丰盛,其实也就是酿草包豆腐,切一小半祭拜过祖先的鸡就着一大把的蒜苗炒上一大盘,切几两肥肉煲几个大大的萝卜,再加上竹笋炒芹菜,然后热一壶自己酿造的客家娘酒,蒸一笼年糕。虽然简单,但确是最温馨、最丰盛的一顿饭菜。

汪家齐家里的年夜饭与其他家庭的年夜饭没有太大的区别,今年有所不同的是,他通过在北陵镇做生意的“烂诗嫲”买回了一尾大鲤鱼,然后加工成了陆叔婆最喜欢吃的糖醋鲤鱼,还根据汪翰宾的口味做了一道豉汁猪手。

一道道菜肴摆上了八仙桌。汪家齐提起锡做的酒壶,给每个人的碗里添了些客家娘酒,热腾腾的酒立即散发出浓浓的醇香。

汪家齐端起酒碗,走到汪翰宾夫妻的面前。

“叔公,叔婆,在这辞旧迎新的美好时刻,小侄祝愿二老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说完,汪家齐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贤侄孙,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承蒙你们一家的悉心关照,老朽由鬼变成了人。你们一家,是老朽的大恩人,你们的大恩大德,老朽一定会没齿不忘!”话还没有落地,汪翰宾已是泪流满面。

“叔公,今天是值得高兴的日子,您怎么能哭了呢?您我同根同祖,相互帮衬,那是常人之事,怎么谈得上恩德呢?如果要说感谢的话,我们一家更应该感谢您和叔婆才是。”

“对!要说感谢的话,我们更应该感谢翰宾叔公和陆叔婆。如果没有你们的关照,我们家世祥、世仁兄弟俩能够这么快乐健康地成长吗?来,我敬您和陆叔婆。”听了汪家齐的话,汪家齐的老婆钟氏端起酒碗,走到汪翰宾夫妻的面前,说道。

钟氏的一番话非但没有让汪翰宾止住泪水,反而让陆叔婆的泪水也流了出来。

“哥,嫂,你们不要谈论那些话题了,我提议,大家举起酒碗,为更加美好的明天干杯!”坐在条凳上默不作声的汪淑贞端起酒碗,朗声说道。

“对!为更加美好的明天,干杯!”汪家齐接过妹妹的话题,说道。

“干杯!”稚气未脱的汪世祥回了一句,随即举起酒碗,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啪”的一声,没有喝过酒的汪世祥被热烫烫的酒呛了一下,还来不及下肚的酒又从口中喷射了出来。

看到汪世祥的囧样,所有人不禁朗声大笑。

 

 

八十五

 

除夕之后便是“聊新年”的时间。从大年初一一直到正月十五,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是在走亲访友,看舞狮、看马灯舞、看香火龙表演,与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中度过的。直到元宵节上了灯,吃过灯茶,年,才算真正过了。

年过了,汪家齐的油果生意进入到了一段淡季期。

没有生意可做的汪家齐,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淡季,忙自己田地里的活。

汪家齐有三亩多的水田,丹竹坑那一亩多的水田,是他没有结婚前买下的。结婚后,他又在虎头村买了两亩的水田。汪淑贞辍学后,他们家又在船坑租赁了近五亩的蒸尝田。

为了方便耕种,四年前,汪家齐买了一头母牛,第二年生下了两头牛崽,去年,汪家齐将其中的一头牛崽卖了,然后用卖牛崽的钱加上几年来的积攒,买下了两间偏房。另外一头牛崽已经可以耕田犁地了。

在农耕年代,耕牛是最主要的生产力。有了两头耕牛的汪家齐在年前又将学堂的十一亩公田租赁了下来。

学堂的公田,是村里的热心人仕逐年捐赠的,其中有“烂诗嫲”赠送给汪皇见的那块田地。经过几年的积攒,学堂已经有了二十三亩的水田。学堂里的公田,是用来解决村办学堂几位先生薪俸的主要来源。因为这个原因,村里规定,凡耕种学堂公田的佃农无论丰收还是歉收,一亩田每年都要缴交地租谷四石。一亩田要缴交四石谷子,在年亩产不到八石的年代,那是让常人难以接受的。起初,是黄云鹤第一个站了出来,将学堂里的所有公田都给承租了下来。

一晃儿几年过去,学堂里的公田由起初的十二亩变成了现在的二十三亩。这多出的十一亩田谁去耕种?在这个时候,汪家齐站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承揽了下来。

将学堂里的公田承租下来后,汪家齐把以前承租的蒸尝田转租给了汪翰宾,而把租金更高的学堂里的公田留给了自己耕种。

耕的田地多了,工作量也更大了。为了赶农时,更怕增加汪翰宾的负担,汪家齐每天起早贪黑,耙田、浸泡种子、播撒种子、除草施肥,每一样农活他都抢在别人之前完成,一件事情都没有落下。

看到汪家齐起早贪黑,事事抢在自己前面给干完了,汪翰宾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贤侄孙,我们不是说好由我帮你干农活吗?你为什么总是将老朽撇在一边,什么事都不让我插手呢?”汪翰宾闷闷不乐地对汪家齐说道。

“叔公,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养好身体是您现在要做的头等大事。来日方长,以后我们家少不了您的帮助。”汪家齐笑容满面地回应。

“你看看,我的身体多棒啊!贤侄孙,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一个诚实之人,你难道将先前说过的话全都给忘了吗?!”汪翰宾说道。

“叔公,小侄怎么会忘了自己的承诺呢?小侄确实说过,我们两家的农活一起干,相互帮助。可现在,小侄家里的农活已经完成了,而您家那几亩田地的农活忙完了吗?没有吧?”

汪家齐的话让汪翰宾一时语塞。毕竟岁月不饶人,比自己小十多岁的汪家齐干起活来总是比自己快了半拍以上,每天自己牵着汪家齐家里的牛准备出门,汪家齐已经将一亩多的田地给耙好了。春耕是要赶时节的,惊蛰播撒种子,秧田就必须在惊蛰之前弄好,如果赶不上时节,哪里还会有好的收成呢?汪翰宾无奈地摇了摇头。

“叔公,我们的日子还很长,今后需要您帮助的地方多着呐。”汪家齐重复着刚刚说过的话。

“话是这么说,可你从来都是只为他人着想,什么时候才轮得上老朽为你帮忙呢?哎……”汪翰宾不停地摇头叹息。

“陆叔婆帮我们照看小孩,就是给我们家最大的帮助。叔公,您说,是不是啊?”

“我家老婆子说是帮你们照看小孩,其实是有价劳动,而且是高回报的劳动。你看看,我们现在吃的粮食,吃的青菜,耕田犁地的牛,还有播撒的种子,哪一样不是你们家给的?哎,叔公无能,实在是惭愧,惭愧啊!”汪翰宾的头一直在摇晃着,口中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叔公,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您越是这样说,小侄的心里会更加不好受。您我本是一家人,相互帮忙,那是理所应当的。您怎么能过多去计较谁得益更多呢?叔公,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都说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即便是夫妻,如果有什么灾难,夫妻都会劳燕分飞。你我已经是出了五服的同姓人,可你却在我最无奈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援手,好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好人啊!”汪翰宾一个劲地夸赞着汪家齐。

听到汪翰宾的溢美之词,汪家齐赶忙制止道:“快别这么说!叔公,小侄只是做了常人都会做、也一定会去做的一点小事,您老不必总是记在心里,更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叔公,算小侄求您了!好吗?”

汪家齐的话让汪翰宾无言以对。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含着眼泪离开了汪家齐的家。

 

 

八十六

 

花开花又落,暑去寒又来。世间的许多人,许多事,都会在花开花落中发生着变化,在寒来暑往中发生着改变。特别是在特定的环境里,所发生的变化似乎更快些,也更让人难以把控,难以接受。

长兴村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自从汪氏开基祖来到这里定居后,虽历经多次战乱,但战乱的硝烟似乎都没有让村里的人受到太大的影响。可日本兵的入侵,却让村里的人普通受到了伤害:先是国民党兵两次洗劫长兴村,还将汪冠环给枪杀了;随后是两次抓壮丁,汪翰宾的两个儿子被抓走,汪翰宾因此成为了一个疯子;汪翰宾的心灵创伤刚刚疗治好,又传来“烂诗嫲”被国民党当局抄了家,还被抓进监狱的消息。

“烂诗嫲”被抄了家,还被抓进监狱的消息,是汪家齐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

这是汪翰宾从汪家齐家里分出去之后快一年的一天,准确点说,是一九四一年的腊月初九。这一天,正好是北陵镇的圩日。像往常一样,汪家齐早早地挑着炸好的油果赶往二十华里开外的北陵镇去卖,也跟往常一样准备将挑子放置在“烂诗嫲”的商号门前摆放。当汪家齐挑着油果走到“烂诗嫲”商号门前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烂诗嫲”的商号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还有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站在商号的周围。

“不好!阿诗叔肯定出事了!”看到眼前的架势,汪家齐判断,“烂诗嫲”的商号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他撂下挑子,不顾一切地朝“烂诗嫲”的商号走去。

聚集在商号门前的人们在低声谈论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汪老板是在今天凌晨时分被抓起来的,被抓的原因,听说是给东江游击队提供了大批的违禁药品。”

“提供药品也要抓起来?”

“关键是违禁药品,而且是提供给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做这样的事,能不抓起来吗?”

“药是治病救人的,给谁还不是为了治病疗伤?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给共产党的游击队提供药品就犯法了呢?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不也是在积极抗日吗?这是什么法律?难道法律是特为当权者制定的?”

“哎!这是什么世道啊!”

“是啊,汪老板一家实在是太冤了。”

“听说汪老板提供给游击队的药品,没有收一分一毫的钱啊!”

“没有收一分一毫的钱?不会吧?都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论是做生意的,还是搞企业的,都追求利益最大化。汪老板冒着生命危险去搞违禁药品,难道不是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

“汪老板是这样的人吗?!”

“汪老板绝对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人!你们摸摸良心问问自己,三年前,我们这里闹饥荒的时候,汪老板拿出了多少钱粮去救济我们这些穷人?”

“怎么能忘了呢?如果不是因为汪老板的接济,我们一家恐怕早已经到阎王爷那里报道去了!汪老板是好人,天底下难得的好人啊!老天的眼睛,怎么就那么瞎了呢?!”

“真是老天瞎眼了!”

“哎,这是什么世道啊!为什么好人总得不到好报呢?!”

“那些人抓了汪老板也就算了,可这些绝杀的,连汪老板的家人也全都抓去了。自古以来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给游击队提供违禁药品,是汪老板一个人做的事,为什么还要连累他的家人呢?!冤枉,实在太冤枉了,比窦娥还要冤枉不知多少倍啊!”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会把汪老板的孩子抓起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呗!”

“不是那么简单。”

“那是为什么?”

“听说,他那个在北陵中学读书的儿子参加了什么组织,前些时候还在街上张贴过支持抗日的传单,所以一起抓了。”

“支持抗日也有罪?!”

“小鬼子都打到我们家里来了,还不许我们说一些抗日的言论,完了!完了!国将不国了!”

“汪老板的儿子张贴支持抗日的传单,你们要抓也就算了,可他的老婆,还有他那个还在读初小的孩子,招谁了?惹谁了?就因为他们是一家人?!黑,实在是太黑了!”

“你们大家还没有看明白吗?这些官兵不去打日本鬼子,可抓起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来,比任何时候都拼命,国将不国,国将不国了!”

聚集在商号门前的人越来越多,谈论的激情越来越高涨,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吵吵嚷嚷的声音惊动了站立在商号四周的国民党兵。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掏出别在腰间的驳壳枪朝空中开了一枪,随后扯开嗓门歇斯底里般吼道:“汪咏诗一家通共通匪,罪大恶极!我们抓他们,是因为他们罪有应得!你们不许再议论眼前发生的事,如若违抗,将以通共罪抓进监狱!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说完,军官模样的人又朝空中连开了三枪。

枪声和吼叫声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之一怔,随后纷纷离开了“烂诗嫲”的商号。

汪家齐跟着离散的人群三步一回头走到了刚才放置挑子的地方,挑起挑子,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眼睛哭肿了,心也实在是累了,完全没有心情做生意的汪家齐第一次早早地离开了圩镇,挑着没有卖完的油果,朝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里的汪家齐整天闷闷不乐,同时也在默默地为遭受牢狱之灾的“烂诗嫲”一家祈祷。

可汪家齐的祈祷最终敌不过国家机器的碾压。半个月后,也就是腊月二十二日这一天,“烂诗嫲”一家在县衙的监狱里惨遭杀害。

“烂诗嫲”一家惨遭杀害的消息传到长兴村,全村的人为之震惊,许多人为之落泪,很多家庭为此斋戒三日。

此时正值小年,按照长兴村的习惯,村子里一定会响起迎接新年到来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可如今,村子里听不到这些声音,看不到忙年的景象,更闻不到浓浓的年味。看到的是一张张哀伤的面孔,听到的是声声惋惜与哀怨。在惋惜与哀怨中,长兴村的人们艰难地度过了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春节。

 

 

八十七

 

“烂诗嫲”走了,留给长兴村人无尽的哀思。

可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村子里绝大部分人还得靠辛勤的劳动,来获得自己所需要的生活必需品。

无法忘怀的春节好不容易过去,元宵节之后,村子里的人便开始下地劳动,忙着耕田犁地,播撒种子,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计。

汪家齐似乎比先前起得更早,睡得更晚了,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不停地运转,没有了笑容,很少与人说话,原本活泼阳光的他变得沉默寡言、了无生趣。

可不幸的事情依旧接踵而来。上巳节的前一天,汪皇见的胞弟、汪家齐的叔叔汪皇晋因为痨病发作驾鹤西去;不久,同样患有痨病的满叔汪皇道也随汪皇晋而去。

两位叔叔的尸骨未寒,三年前嫁到小灰村的妹妹汪淑贞,在生产第二个小孩的时候,感染了风寒也离他而去。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汪家齐变得更加消沉,他的老婆钟氏也是以泪洗面。

“这日子怎么过啊?!”汪家齐一次次拷问自己。

可看到嗷嗷待哺的汪世仁、还在襁褓中的汪世义,正在读书的汪世祥,还有两位叔叔留下的尚未成年的儿子,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主心骨,他没有理由消沉,他得坚强去面对!想到这些,年到中年的汪家齐虽然没有年轻时的精力,体力也大不如从前,但为了肩上的责任,他必须每天早出晚归,砻谷、舂米、做油果、卖油果、砍柴割草、耕田犁地……

体力上的透支,心理上的郁闷,是最容易让人苍老的。几年下来,汪家齐明显消瘦了,人也苍老了许多,原本乌黑的头发已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雪,几乎看不见一根黑色的头发。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好不容易盼来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大女儿汪细妹已长成了大姑娘,两位叔叔的儿子也已长大成人可以为家里分担了,汪家齐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久违的笑容开始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正当汪家齐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希望很快又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日本投降后不久,他的耳边又传来了内战的枪炮声,刚刚恢复宁静的村子里三天两头地来了一些国民党兵。这些国民党兵来到村子后,烧杀抢掠,搅得鸡犬不宁。

村子里的人为了逃避战乱,有的投奔到远离圩镇的亲戚家,有的干脆带着一家老小躲到了大山深处。

村子里的识字班停办了,学堂里的学生少了许多,连平日里最为热闹的大榕树下也难得看到一个人影。

村子的四野笼罩着凄凉的气息。

村子里经常有兵痞前来骚扰,汪家齐同样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当儿戏。就在内战爆发的第二年,他把大女儿汪细妹许配给了禾坑村一户王姓人家做儿媳妇。

禾坑村离圩镇十多华里,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全部是王姓,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汪细妹的丈夫更是一位十分实诚的男人。汪家齐之所以同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许配给山里的穷小子,就是看在这位后生身居山野、为人实诚的份上。

将女儿嫁出去后,汪家齐又把两个小儿子送到了溪尾村的一位亲戚家里代养。

溪尾村离圩镇有近二十华里,位于江西与广东交界的地方,属于三不管的地带。内战爆发后,长兴村的很多人都把自己的家人转移到了这个村子里避难。汪家齐认为,将自己的小孩放在这个地方是最安全的。

可人算不如天算。战争的硝烟虽然没有给溪尾村带来灾难,但一场疾病却让寄养在溪尾村的许多小孩失去了生命。就在汪家齐将两个小儿子送到溪尾村代养的第九天傍晚,汪家齐的亲戚心急火燎地赶到他家,亲戚告诉汪家齐,他的两个小孩高烧不退,可能是染上天花了。

听到两个儿子感染了天花,汪家齐和他的老婆钟氏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赶往溪尾村。

天花,是由天花病毒感染人引起的一种烈性传染病,是最古老也是死亡率最高的传染病之一。在当时,那是一种十分可怕的疾病,几乎无药可救,长兴村就有很多小孩子因为感染这种疾病而夺去了生命。倘若能够保住生命,也一定会在脸部留下永远的疤痕,成为一个麻子。

心急如焚的汪家齐夫妻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赶到了溪尾村。

当他们推开亲戚家的大门,看到因为体温激剧上升已经出现惊厥、昏迷的两个儿子时,钟氏将两个儿子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此时的汪家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顾不上已是筋疲力尽,也顾不上喝上一口水,推开痛哭流涕的钟氏,背上二儿子、抱起小儿子,转身离开了他的亲戚家,大踏步朝宝光圩赶去。

一路狂奔的汪家齐终于在丑时前赶到了宝光圩。

镇上到处黑灯瞎火,静得让人心寒。

汪家齐敲开了杨氏诊所的大门。

杨氏诊所是圩上最有名的诊所,诊所的主人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郎中,姓杨,汪家齐与他很熟络。

“家齐兄弟,孩子怎么了?”郎中问。

“好像是感染天花了。”汪家齐气喘吁吁地回答。

“快快救救我儿子吧!先生,求求您了!”钟氏“噗通”一声跪到郎中的面前,乞求道。

“救死扶伤乃吾等之天职,弟妹无须行此大礼!来,让我看看你们的孩子。”

说罢,郎中走到孩子面前,看了看,又把了把脉,然后坐在桌子上,拿起毛笔,沾上已经磨好的墨,在一张土纸上飞快地开出了药方。

药方开好,郎中移步到了药房,熟练地配好了药,包好。

“抓紧回去煎好,给你的两个儿子服下。一日三次,连续服用三天。如果三天仍然没有好转,只能听天命了。去吧,祝你们好运!”郎中将药递到汪家齐手中,叮嘱道。

汪家齐接过药,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现大洋放到柜台上,说了一声“谢谢杨先生”,然后用背带背起汪世仁,用手抱着小儿子汪世义,转身离开了诊所。

飞奔着回到家里的汪家齐将两个儿子放在床上,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安顿好小孩后,汪家齐赶忙生火煎药。

药煎好,汪家齐用小小的汤匙,慢慢地将药喂到两个儿子的口中。

已是手足无措的钟氏一直守护在儿子身边,眼眶里始终噙满泪水。

一天的时间好不容易过去,汪家齐夫妻没有看到药到病除的神效,他们的宝贝儿子依旧高烧不退,抽搐不止。

又是一天过去,小儿子汪世义奄奄一息,二儿子汪世仁气若游丝。

第三天的子夜时分,小儿子汪世义永远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两个时辰,二儿子汪世仁也随弟弟而去。

看着两具冰冷的尸体,钟氏哭天喊地。

钟氏的哭叫声惊醒了老宅子里的人们,他们陆陆续续地聚拢到汪家齐的家里,想法设法抚慰着钟氏。

汪家齐目光呆滞地守在儿子的尸体旁,没有哭叫,没有眼泪。

看到父亲木然的表情,汪世祥倒了一碗白开水,双手捧着递到父亲的手中。

“爸爸,您就大哭一声吧!哭过了,也许您的心里会好受些的。”汪世祥劝导着。

可汪世祥哪里知道,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历经了无数次生离死别的父亲,早已经将眼泪哭干了。

汪家齐接过汪世祥递到手中的白开水,喝了一口,眼睛里掠过了一丝亮光。随后,他放下碗,伸出右手,将汪世祥搂在怀中,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汪世祥的脸颊,仔细端详着。

“爸爸,弟弟没了,您还有我,我会好好成长,长大后一定会好好伺候您和娘的。”

听了汪世祥的话,汪家齐的眼角露出了泪珠。他将汪世祥紧紧搂在怀里,一字一顿地说道:

“祥儿,你的两个弟弟走了,姐姐也嫁作他人妇了,现在,你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希望。为了我,为了你的母亲,为了我们这个家,你应该好好地活着,快快乐乐地成长。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吉祥。好吗?”

汪世祥点了点头。

“祥儿,爸爸一定会挺过来的。因为在你的身上,爸爸看到了希望。只要在迷茫中看到希望,哪怕是一丝的希望,爸爸都会付出百倍的努力去争取的。”汪家齐的眼中透露出坚毅的表情。

“爸爸,我们一起努力!”汪世祥紧紧握着爸爸的手,说道。说完,汪世祥离开父亲的怀抱,朝母亲的身旁走去。

 

 

八十八

 

汪世祥的母亲一直在哭泣,同一个祖屋的大婶、大嫂们你一句、我一句在耐心地劝导着。但无论大家如何劝导,汪世祥的母亲依旧哭个不停。眼睛哭肿了,嗓子哭哑了,最后发出了更令人心寒的呜咽声。

母亲的呜咽让汪世祥心如刀割。他拉着母亲的手,轻轻拍打着母亲的后背,本想着好好劝导劝导母亲,可一大堆妇女们嘈杂的劝导声让他始终找不到插嘴的机会。

时间在母亲的呜咽声中慢慢流逝,静谧的村子里有了鸡鸣狗吠的声音,石板铺成的村道上传来了“滴滴哒哒”的脚步声,原本聚集在汪世祥母亲身边的邻居陆陆续续地离开,只留下陆叔婆在陪伴。

汪世祥终于有了跟母亲交谈的机会。

“娘,世仁、世义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我和爸爸最亲近的人,他们的突然离世,我和爸爸跟您一样,都感到非常痛心。如果我们一家人的哭声能够唤醒沉睡的两个弟弟,如果我们一家人的眼泪能够让两个弟弟过早凋谢的幼苗重新生长起来,我愿意陪着娘一直哭下去。可这是一件无法实现的愿望。即使我们一家把眼睛都哭瞎了,把身体都哭坏了,我的两个弟弟也不会睁开他们的眼睛,已经枯萎的幼苗也不会重新生长。娘,您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汪世祥的母亲依旧在呜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回话。

“世祥说的话句句在理,即使你哭干了眼泪,世仁兄弟俩也不可能生还,你就别再伤心了。”陆叔婆操着略带粤语口音的客家话劝导了一句。

“娘,既然您还要一直伤心下去,那我跟着您一起哭,一起伤心落泪,直到把这个家哭没了。”看到母亲还在呜咽,汪世祥又对母亲说了一通话。

听到汪世祥的这番话,钟氏的呜咽突然停了下来。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身旁的汪世祥。

“娘,我知道,您非常爱世仁、世义这两个弟弟,也非常疼爱我和爸爸,我和爸爸也一样非常爱您,一样非常喜欢世仁和世义。当初,我的爸爸之所以将世仁和世义送到溪尾村的亲戚家里,就是因为我的爸爸怕自己的宝贝儿子有什么闪失。可谁成想,两个弟弟会在溪尾村感染了天花这种疾病。这是爸爸未曾料到的,也是我们的亲戚不曾料到的。因为这件事,爸爸已经非常自责,可两个弟弟的不幸夭折,是爸爸的责任吗?爸爸没有一点责任!溪尾村那位好心的亲戚更没有责任!如果不是因为内战,爸爸会将两个弟弟送到亲戚家躲避吗?如果不是医疗条件差,染上天花的孩子会无药可救吗?娘,您常常教导我们,凡事都要多为大家着想。您一直撕心裂肺地哭泣,您想过爸爸的感受吗?想过我的感受吗?您哭得越伤心,爸爸的心里更不好受。您看看,因为家庭的变故,我的爸爸苍老了多少?憔悴了多少?”

看到自己的娘停止了呜咽,汪世祥一板一眼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听了儿子的话,钟氏的眼睛里露出了难以说得明白的表情。她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母亲细微的表情变化,让汪世祥及时地捕捉到了。他轻轻地搂住母亲,像哄小孩子一样继续说道:

“娘,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人一旦成家后,自己的身体就不单单是自个的了,它还属于这个家庭的每一位成员。我还记得您曾经说过,爹娘在,家就在。娘,为了爸爸,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您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现在,两个弟弟夭折了,可您还有我。从今往后,我一定会承担起两个弟弟本应该共同承担的责任,完成两个弟弟无法完成的愿望。娘,如果您相信我说的话,就不要再悲伤下去,我们仨共同度过这段最灰暗的日子,好吗?”

都说是知子莫如母。儿子是怎么样的人,作为母亲的钟氏能不清楚吗?猴年冬天出生的汪世祥,既有猴子的灵气,也有牛的踏实性格,他喜欢看书学习,学习成绩优异,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就能绘声绘色地给别人讲《孔融让梨》、《瞎子摸象》、《夸父追日》、《后羿射日》等故事,能够背诵《悯农》、《登鹳雀楼》、《静夜思》等诗歌,《三字经》、《千字文》也背得滚瓜烂熟。

上学后,汪世祥每天第一个上学,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是先生眼中的好学生,更是同学们纷纷效仿的对象。

除了在学堂里的表现很好之外,小小年纪的汪世祥干起家务活来也是相当不错。五六岁的时候,他会帮着做饭的母亲添柴火,会给家里的鸡、狗喂食;八九岁的时候,个头比木桶高不了多少的他,已经开始挑着木桶到井里挑水了。再后来,他几乎包揽了烧火做饭、喂养家禽家畜、晒扫庭院、挑水洗菜、帮忙照看弟弟等家务活,俨然是一位家庭主妇。

勤奋好学、聪明伶俐、富有责任心的汪世祥是父母的骄傲,更是父母心中的未来与希望。做娘的不相信自己宝贝孩子说的话,还会去相信谁说的话呢?钟氏非常利索地点了点头。

看到母亲点头,汪世祥吻了一下母亲的额头,说了一声“我给娘做饭去了”,转身离开母亲身旁,朝厨房走去。

 

 

八十九

 

世间的许多事说起来容易,但要做起来往往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钟氏答应自己的儿子汪世祥,会尽快走出失去汪世仁、汪世义两个儿子所造成的心理阴影,可突然间失去两个宝贝儿子的钟氏,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呢?自从两个儿子夭折后,钟氏总会一个人偷偷地落泪,看到与汪世仁、汪世义一般大小的孩子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抱起别人家的孩子,亲了又亲,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其神态与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极其的相似。

钟氏的一举一动逃不脱儿子汪世祥的眼睛,也同样逃不脱丈夫汪家齐的眼睛。为了让母亲早日走出失去亲人的阴霾,即将参加升学考试的汪世祥比任何时候都勤快,每天天还没有放亮,他就起床了,洒扫庭院、喂养家禽家畜、给父母准备尽可能可口的早餐。

早餐后他跟母亲聊一些开心的事,直到母亲催促他上学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母亲。

走出家门,离开母亲的视线,汪世祥像百米赛跑一样往学堂的方向狂奔。

放学了,汪世祥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赶回家。他要最大限度地陪伴在母亲的身旁。因为他知道,家人的陪伴,是疗治亲人心理创伤最好的药方。

为了让自己的心上人早日走出心理上的阴霾,汪家齐放弃了本就不景气的油果生意,带着钟氏一起下地干活,顺着脾气变得有些不可理喻的钟氏,讲着钟氏喜欢听的话。

汪家齐一家的遭遇时刻牵动着村里父老乡亲的心。看到钟氏情绪低落,村里的妇女们像预先安排好一样,今天是汪二媳妇提着精心准备的点心来看望钟氏,明天是黄三媳妇提着钟氏喜欢的点心来到汪家齐的家中,后天是陈五媳妇带着点心来跟钟氏拉家常……

家人的陪伴,乡亲们的关爱,像永远不会落山的太阳,让钟氏时刻感受着阳光与温暖。

一个月过去,钟氏不再暗暗落泪。

两个月过去,钟氏的话慢慢多了起来。

三个月过去,钟氏的脸上有了浅浅的笑容。

就在钟氏的情绪渐渐恢复到原来状态的时候,汪世祥的升学成绩也出来了。虽然在考试前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但成绩一直都非常优秀的汪世祥,仍然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被上半县的重点中学——县立北陵中学录取了。

看到长兴学堂的校长汪翰平亲自送来的录取通知书,汪家齐和钟氏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兴奋不已的钟氏来不及看一眼录取通知书,也顾不上与校长汪翰平打上一声招呼,立即转身往厨房里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儿子有出息了,我得蒸两个鸡蛋好好奖赏奖赏他!”

汪家齐接过汪翰平送来的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展开,仔细地看着通知书里的内容。

当他看到需要缴交的学杂费时,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爸爸表情的细微变化,让汪世祥看在眼里。汪世祥清楚地知道,因为家庭的变故,因为战乱的影响,爸爸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做生意了。生意没了,就没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可家里的各项开支依旧要支付。一段时间过去,家里已是捉襟见肘,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难以为继了。可战争还在继续,百业凋敝,物价飞涨,维持生计已经十分不容易的父亲,去哪里筹集自己上学的费用呢?算了,别再增加爸爸的负担了,毕竟自己已经是高小毕业,年纪也过了十五岁,该为家庭分担了。

想到这些,汪世祥变得异常淡定起来。他从爸爸手中拿过录取通知书,说道:“爸爸,时值乱世,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北陵处在水陆的交通要道,人流大,社会治安不好,去北陵中学读书,孩儿的心里有些害怕。”

儿子的话虽然冠冕堂皇,但作为父亲的汪家齐,清楚地知道儿子说这番话的真实含义。他懊恼地低着头,大口地呼吸着。

一会儿,他又抬起头,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握住儿子汪世祥的手,说道:“祥儿,为父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也明白你说这番话的真正含义。没错,家里现在确实十分困难,爸爸连筹集你上学的学杂费都相当不容易。但爸爸,还有你娘,即使砸锅卖铁也会将你的读书费用筹齐!即使再难,也一定会想法设法满足你在中学读书期间的所有开支。你就放心地上学吧!孩子。”

“爸,家里连吃饭的问题眼看就要难以解决了,孩儿怎么能安心留在学校呢?又怎么会有心情去读书呢?”

“祥儿,你这样说话,爸爸就不爱听了!如果你娘知道了,会更加伤心的!你考上了中学,你娘非常高兴。刚才你也看到了,这是你两个弟弟死去后她第一次这么开心。如果你现在提出不去北陵读书,那无异于在你娘刚刚愈合的伤口上撒上了一把盐。你忍心吗?”听了儿子的话,汪家齐嗔怒道。

“爸,孩儿知道,您和我娘都非常爱我,都希望孩儿能够学有所成,为我们家族争光。但一个人的成功与否,是为家族争光,还是给家族抹黑,不是看他读了多少书,不是看他积攒了多少财富,而是看他是否有高尚的人格,对家庭、对社会做了多少贡献。现在正值动乱之秋,两个弟弟刚刚夭折,您和我娘是最需要陪伴的时候,也是您和我娘最怕听到孩儿有什么闪失的时候。北陵虽然离家不是很远,但北陵毕竟是人员复杂的地方,稍有不慎,您的宝贝儿子就有可能出现点什么问题,到那个时候,我娘一定会精神崩溃的,我们这个家也一定会毁掉的。爸爸,孩儿说的可有道理?”汪世祥侃侃而谈,说出自己放弃学业的种种理由。

听了儿子的这番话,汪家齐心乱如麻。他低着头,努力思考着应该说些什么话。可搜肠刮肚就是想不出一句话来。

“没错,孩儿确实很想读书,连做梦都想将书一直读下去,为我们家族争光,为我们长兴村的父老乡亲争光,可时下是读书的时候吗?”看到父亲低头不语,汪世祥又说了几句。

儿子的一番话句句在理,再一次把汪家齐给难倒了。他低下头,努力寻找着能够说服儿子继续完成学业的理由。

正当汪家齐苦于无话可说的时候,钟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糖鸡蛋笑容满面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边走边说:“今儿高兴,我的宝贝儿子考上北陵中学了,我们家有希望了!来,宝贝儿子,快快将刚刚蒸好的糖鸡蛋吃了。吃了这糖鸡蛋,你的学业才会顺顺利利、圆圆满满,今后的生活才会比糖甜。”

看到母亲几个月来第一次笑得如此自然,心里如此开心,汪世祥实在不忍心败了母亲的兴,他接过母亲端在手中的碗,朗声说道:“谢谢娘的祝福!谢谢娘给孩儿蒸的糖鸡蛋。可这碗糖鸡蛋孩儿不能一个人独享,应该与爸爸和娘共同分享。”

说话间,汪世祥已经将碗里的糖鸡蛋分成了三块。他夹起一块,送到他娘的面前。

“娘,张开嘴巴,把这份甜蜜吞下去。”汪世祥像哄孩子一样跟钟氏说道。

“儿子,这是特意给你蒸的,娘怎么能跟你分享呢?”钟氏将脸转动了一下,说道。随即将嘴巴紧紧闭上。

“娘,是您给了我生命,是您和爸爸将孩儿抚养长大,是您和爸爸教育孩儿好好学习、好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没有您和爸爸的抚育,孩儿恐怕早已经辍学,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高小毕业生,更不可能被北陵中学录取。这份录取通知书,有您和爸爸的一半;这份喜悦,应该我们仨一起共享。娘,爸,孩儿说的对不对啊?”

汪世祥一边说着,一边将糖鸡蛋送到母亲的嘴巴。钟氏正想开口说话,汪世祥动作麻利地将糖鸡蛋放进了她的口里。

将糖鸡蛋喂到母亲口中的汪世祥,又夹了一块糖鸡蛋走到父亲的身旁。

“爸,张开嘴巴,将这份甜蜜吞进肚子里。”汪世祥笑容满面地跟父亲说道。

坐在一旁苦苦思索着该如何劝导儿子去完成学业的汪家齐,似乎没有听到汪世祥的说话,他毫无反应地呆坐着。

“他爸,发什么楞啊?儿子给你糖鸡蛋了!”看到呆坐着的汪家齐,钟氏走了过来,拽了一下汪家齐的衣袖,说道。

“娘,爸爸不是发愣,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爸爸,孩儿说的没错吧?”

听到汪世祥的话,汪家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张开了嘴巴。眼明手快的汪世祥立即将糖鸡蛋塞进了父亲的嘴里。

鸡蛋是圆圆的,长兴村的人认为,吃了鸡蛋一定会圆圆满满;长兴村的人把鸡蛋称为“鸡春”,“春”与长兴村的客家话里表示顺顺利利的一个词“春春嚓嚓”的“春”谐音,因此,长兴村的人认为,吃了鸡蛋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或许是这个原因,长兴村的人特别喜欢吃鸡蛋,办喜宴要煮红鸡蛋,客人来了要蒸糖鸡蛋,孩子开学时要吃糖鸡蛋,小孩生日了也要吃鸡蛋。总之,只要是有高兴的事,都会吃鸡蛋。

今天,汪世祥考取了北陵中学,他的母亲蒸了糖鸡蛋。吃了糖鸡蛋,一切都会圆圆满满、甜甜蜜蜜吗?心事重重的汪家齐不敢有太多的奢望。

 

 

九十

 

汪家齐就是汪家齐,只要是他认为正确的事,必须要做的事,不论遇到多少困难,他都能够找到解决困难的办法,最终把事情办好。

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儿子汪世祥看到父亲的表情变化,主动提出不去读书了,并说出了许多不去读书的理由。儿子汪世祥的一番话,也曾让汪家齐一时语塞,根本拿不出说服儿子的办法。可经过汪家齐的一番思索后,很快做通了儿子汪世祥的说服工作,并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筹齐了汪世祥上学的所有费用。

儿子的思想通了,上学的费用解决了,在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的第十天,汪家齐一头挑着书笼、一头挑着生活用具,陪同儿子汪世祥来到了北陵中学。

北陵中学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环境优雅,是读书的好地方。

学校离圩镇不远,离“烂诗嫲”原来的商号更近。汪家齐在几年前几乎每一个圩日都会来北陵镇卖油果。来的次数多了,与北陵中学的老师也熟络了。

学校的规模不大,一共四栋,每栋都是两层的木结构楼房。四栋房子合拢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四合院。

学校的规模虽然不大,但名气却不小。不仅因为师资力量雄厚,办学水平高,还因为这个学校的政治氛围相当浓郁。在这里,曾发动过声势浩大、震惊全县的减租减息、声援抗日救亡的游行活动。一些老师,甚至有部分学生还加入了共产党的组织。

汪家齐领着汪世祥在午时之前来到了校园。

校园里人来人往,缴费处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看到汪家齐挑着书笼进来,一位戴着眼镜、身着褐色长衫、留着大分头、年约五十开外的男子走了过来,几句寒暄之后,这位男子便领着汪家齐走进了缴费处。

在这名男子的帮助下,汪家齐很快为儿子汪世祥办好了入学的手续。

办好入学手续后,汪家齐领着汪世祥来到了汪受传的办公室。

汪受传是长兴村新式学堂开办之后走出去的又一位大学生,毕业于国立东南联合大学美术系,二十五岁,身材高挑,身着长衫,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受胞兄汪受勋的影响,他在县立中学读高中的时候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并以教书为掩护,继续开展党的地下工作,现在是北陵区党组织的主要负责人。

汪受传的辈分低,论辈分,他得称汪家齐叔公,叫汪世祥叔。

看见长辈到来,汪受传急忙让座、泡茶,也少不了一番寒暄。

寒暄之后,汪家齐跟汪受传说着儿子汪世祥读书的事。

“贤侄,今天我把犬子交给你了。你是师者,又是我们长兴村人,交给你,我放心。只是要烦劳你多多留心了。”

“叔公,您说这样的话就太见外了。您能够将爱子交给晚辈,那是您对晚辈的信任。叔公,请您放心,晚辈一定会好好照顾好他的。”听到汪家齐的话,汪受传急忙回答道。

汪受传的话音刚落,汪家齐又将目光投向了一直站着的汪世祥。

“祥儿,受传先生是一位很好的师长,你在北陵中学读书期间,要经常向受传先生讨教,无论是学业,还是为人处世。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也可以跟受传先生说。好吗?”

听了父亲的话,汪世祥点了点头。但头一直不敢抬起来,更不敢正眼看一下眼前这位本家先生。

“世祥,按辈分,我应该叫你一声叔;论年龄,你应该叫我一声哥。我们是一家人,是叔侄,也是兄弟,更是朋友。今后有什么困惑,有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好好待你的。来,握握手,我们做个好朋友。”

说完,汪受传走到汪世祥的面前,伸出右手,将汪世祥的手紧紧握住。

汪世祥对眼前这位师长一直都是仰慕的,在村里学堂读书的时候,校长汪翰平曾多次在校会上提起过他的名字,这么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到自己仰慕的人,汪世祥的心里异常激动,此时的汪世祥有许多话要跟这位师长说,可就是说不出来。他傻傻地握着汪受传的手,嘴唇翕动着,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几个音符:“谢谢先生!”

看着如此腼腆的汪世祥,汪受传浅浅一笑,放开紧紧握着的手,朗声说道:“好一个腼腆的小伙子!不愧是家齐叔公的后代!”

听了汪受传的话,原本就不敢抬眼看汪受传的汪世祥把头压得更低了。

“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有男子汉大丈夫的虎气,不要像小姑娘那样扭扭捏捏!”看到儿子的窘样,汪家齐说道。

“叔公,世祥的腼腆是因为您的严格要求,是对教书先生的敬畏。一个人必须要常怀敬畏之心,要敬畏兄长,敬畏真理,敬畏道德底线。畏,则不敢肆,而德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只有心怀敬畏,才能有危机感,才能知方圆、守规矩,踏踏实实干事,干干净净做人,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线。世祥敬畏先生,此孺子可教也!”

说完,汪受传将汪世祥拉到身边,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汪世祥的面颊,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想成就一番事业,除了常怀敬畏之心还是不够的,还应该有无畏的精神。要无畏困难险阻,无畏邪恶,要敢于向困难险阻挑战,敢于向异端邪说、黑恶势力挑战!世祥,我虽然是一位先生,但我也一定会有许多方面不如你,比如跑步,我就跑不过你。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别人的老师。因此,我们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不要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人不可有傲气,但千万不能没有傲骨!世祥,把你的头抬起来,要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

听了汪受传的话,汪世祥抬起了头,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位仰慕已久的先生。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听贤侄一番话,老朽真是茅塞顿开,受益匪浅。今天,将犬子交给你,老朽一百个放心!祥儿,好好听受传先生的话吧!时间不早了,老朽得赶紧回家了,今后,老朽会常常过来看望你们的。”

“既然时间不早,那您就在学校里吃一顿便饭吧!”听说汪家齐要走,汪受传真情地挽留着。

“今天刚刚开学,您的事务一定繁杂,等您忙完这阵,我们好好聊聊。我家世祥就拜托你了!”

说完,汪家齐双手抱拳向汪受传施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了汪受传的办公室,朝学校的大门走去。

 

 

 

九十一

 

北陵中学虽然离长兴村只有区区二十多华里,但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也算是一段不算近的距离,再加上时局动乱,因此,在北陵中学读书的汪世祥一个学期难得一次回家,他的母亲也就难得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

都说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汪世祥就读的学校虽然离千里之遥相差甚远,但只要没有见到儿子,做母亲的都会替自己的儿子担忧,这几乎是所有母亲的情结,已经失去两个儿子的钟氏在这方面的表现尤为突出。

就在汪家齐将汪世祥送到学校的当天,钟氏的心里就一直空落落的。

汪家齐回到家里后,钟氏就一个劲地问汪家齐:“儿子就读的学校环境怎么样?”“有没有给他铺好床铺?”“有没有留些零钱给他?留了多少?”总之,该问的她都问了,不该问的她也问了。虽然问的问题很多,汪家齐也有些累了,但汪家齐仍旧耐心地回答着妻子钟氏提出的所有问题。

第一天好不容易过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汪家齐便像往常一样从床上爬了起来。可当他准备穿衣下床的时候,他发现,睡在自己身旁的老婆不见了。

哪里去了?汪家齐非常愕然。汪家齐与钟氏结婚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汪家齐都是比老婆起得早,即使是在世仁、世义夭折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晚上难以入睡的钟氏也是比汪家齐起得晚。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汪家齐甚觉奇怪。

披衣下床,汪家齐走出房间,习惯性地朝厨房走去。

厨房里亮着光,淡淡的碱水味夹杂着阵阵糯香味,飘进了汪家齐的鼻腔,刺激着他的嗅觉。

“哎,今天好像不是什么节日啊,你怎么会那么早就起来做灰水粄了?是自己想吃呢?还是想去娘家看看?”走到厨房门口,看到坐在灶膛前一股劲地往灶膛里添柴火的钟氏,汪家齐一边走,一边问。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家世祥的晚饭被别人给吃了,没有饭吃的世祥好可怜,好可怜啊!今天是北陵的圩日,你去一趟北陵,看看我们家世祥,顺便带些吃的东西去。”

灰水粄是汪世祥的最爱,他可以连续几餐吃,而且都能够吃饱。前两天钟氏也准备做些灰水粄给汪世祥带到学校去,却被汪世祥谢绝了。汪家齐万万不会想到,汪世祥才离开一天,自己的老婆就开始想念起儿子,担心起儿子了。

“孩子他娘,梦中的东西往往与现实是不一样的。你想一想,去北陵中学就读的人都是些什么人?绝大多数都是家里比较富有的,又是接受过多年教育的人。既然他们家里有,又都知道礼义廉耻,他们怎么会偷吃我们家世祥的晚饭而担起一个小偷的罪名呢?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好吗?”听了老婆的话,汪家齐这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笑了笑,劝说道。

“孩子他爸,世仁、世义夭折了,世祥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想让我们家世祥受半点委屈,更不想让他遭受忍饥挨饿之苦。在北陵中学读书的人,虽然大部分都是比较富有的,但也一定会有相对比较贫穷的吧?更何况现在的时局那么混乱,难不成学校里就不乱?”汪家齐的劝说毫无意义,他的老婆钟氏固执地说着自己的观点。

“孩子他娘,昨天我留了零花钱给我们家世祥,北陵中学离圩镇又那么近,即使饭被人偷吃了,我们家世祥也会去圩镇上买些吃的东西的。饿不着他。你就放心吧!”

“有零花钱又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家世祥一直都十分节俭吗?他宁可饿肚子,也不会去外面买东西吃的。”

老婆的话让汪家齐接不上话来。老婆说的话确实没错,汪世祥从小就非常节俭,从来不会乱花一分一毫钱。记得前年暑假的时候,汪家齐叫儿子汪世祥挑着油果到宝光圩去卖,吃过早餐就出发的汪世祥直到日落西山才挑着空空的箩筐往回赶,可还没有回到家里,人却已经晕倒了。事后,汪家齐夫妻才得知,宝贝儿子是因为舍不得吃还来不及卖完的油果,也舍不得用卖油果的钱去买其他东西吃而虚脱的。

昨天,汪家齐虽然留了一些零钱给汪世祥,也特别交代汪世祥出门在外该花钱的地方绝对不能吝啬,可生性就节俭的汪世祥,如果昨晚的饭真的被人偷吃了,难不准真的会饿着肚子啊!想到这些,爱子心切的汪家齐也有些担心起来。

“相信我的话,将灰水粄带给我们家世祥。”看着无话可说的汪家齐,钟氏说道。

听到老婆的话,汪家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到北陵镇卖油果的汪家齐,不知该答应老婆将刚刚做好的灰水粄送到北陵镇去,还是继续劝说自己的老婆放弃给儿子世祥送灰水粄的指令。

“不愿意去送灰水粄吗?”看到汪家齐为难的样子,钟氏反问一句。

汪家齐依旧没有回应。

“你不愿去,我去!我可不愿意看到我们家世祥忍饥挨饿!”

“孩子他娘,我不是已经点头答应去北陵了吗?”老婆的话让汪家齐终于放下了继续劝说的念头,时局这么混乱,汪家齐怎么忍心让一个女人走这么长的路程去给儿子送东西呢?

“那你摇头又是什么意思?”

“我摇头是因为你太过担心已经十多岁的儿子了。”汪家齐辩解着。

“有哪一个母亲不担心出远门的儿子的?”

“好!好!好!我听你的话,吃过早餐后立即出发。这样你应该满意了吧?”

“这还算是做爸爸的样子!”钟氏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九十二

 

夏日里的天气就是那么善变,准备吃早餐的时候,天空中还是一片艳阳,饭还没有吃好,天空中的朵朵白云已变成了黑压压的乌云,雷声隆隆,电光闪闪。

天气的突变丝毫没有影响到钟氏,草草吃过早餐的她,顾不上喝一口水,立即拿来经过清洗后晾干的芭蕉叶,将还散发着热气的灰水粄严严实实地包裹好,装进一个布袋里。取下悬挂在墙壁上的斗笠、蓑衣。

“孩子他爸,抓紧时间给孩子送去!”钟氏一句近乎命令的话。

“急什么?等下了这场雨再去也不迟。”正在厨房里洗刷碗筷的汪家齐淡淡地回了一句。

“你是害怕这场雨呢?还是根本就不在乎我们家祥儿?”听到汪家齐的回答,钟氏的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

“我从来不害怕雨水,也一直非常在乎我们家祥儿。你没看见我正在洗刷碗筷吗?等洗刷好了,我立即给我们家祥儿送去。好吗?”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将碗筷洗刷好后,天空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汪家齐穿上蓑衣,戴着斗笠,离开了家里。

经过一个时辰的奔波,汪家齐来到了北陵镇。

北陵镇是东江上游主要的交通枢纽,很多货物都是从这里转运,或是通过陆路发往江西,或是通过水路运往广州、香港等地。在以往,这里无论是不是圩日,都是人来人往,商贸繁盛。可自从日本入侵中国后,北陵镇慢慢冷落下来,内战爆发后,北陵镇变得更加冷落,即便是圩日,在街道上也无法看到熙来攘往的景象。因为这个原因,街道上的许多商铺纷纷关门,汪家齐也有好些时候没有来北陵镇卖油果了。

汪家齐没有在圩镇上逗留,而是径直来到了北陵中学。

他也没有去找自己的宝贝儿子,而是将灰水粄交给了汪受传先生。

汪受传是美术老师,上午一般没有课。汪家齐来到后,他们两人进行了一次长谈。从谈话中得知,北陵中学共有六个教学班,每级两个班,一共三百人。学校对学生的管理非常严格,统一吃饭、统一就寝,每个班有固定的饭桌、固定的饭格子蒸饭,根本不存在学生偷吃他人饭菜的现象。做家长的只要给足了米菜,孩子就不会在学校里挨饿。此外,针对那些生活实在贫困的学生,只要学生提出申请,学校的互助会就会给予适当的救助。因此,做家长的根本不用操心自己的孩子在学校里的生活。

听了汪受传先生的介绍,原本还有些许担心的汪家齐彻底放心了。

都说是知子莫如父。汪家齐对自己的小孩一直都是放心的,虽然自己的小孩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但他了解自己的小孩。他的小孩汪世祥从小就特别自律,非常懂事,善于跟周围的人处理好关系。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人,朋友一定会多。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朋友多了,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无论你遇到多么棘手的问题,都可以借助朋友的力量一一化解。

汪世祥确实如汪家齐想的那样,刚刚入学,他就因为学习成绩优异、知识面广,能够与不同层次、不同性格的同学进行沟通,加上为人和善、乐于助人,很快就成为了大家拥护的对象。中学三年,他一直都是班里的班长,是班主任老师的得力助手。

汪世祥在中学三年的情况,当然是后话。但汪世祥能够化解学习和生活中遇到的困难与问题,那是让汪家齐最为欣慰的,也是任何一位父亲都最希望看到的。

对儿子所在的学校有了进一步了解的汪家齐,没有在北陵镇作太多的停留,也没有跟宝贝儿子见上一面,告别了汪受传先生之后,他踏着阔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外面的雨停了下来,太阳公公露出了灿烂的笑脸。强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整个大地像一只硕大无比的蒸炉,异常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

汪家齐头戴着斗笠,手中拿着蓑衣,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他一边赶着路,一边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自己唯一的儿子三年后将从北陵中学毕业,毕业之后,儿子将是十八岁,是成人。到那个时候,是让他回到家里结婚生子呢?还是让他继续到外面求学呢?汪家齐对儿子三年之后的去向问题想了许多,脑海中一直在辍学、求学之间徘徊,就是一直没有寻找到满意的答案。

眼看离家越来越近,始终想不出问题答案的汪家齐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么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想到这句话,汪家齐沉重的思绪立即舒缓开来,从来不喜欢唱山歌的他,此时有了哼唱一首山歌的冲动。他清了清喉咙,亮了亮嗓子,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你莫苦来你莫愁,

自有风光在后头。

待到朗朗乾坤日,

茅屋烧了住洋楼。

 

茅屋烧了住洋楼,

生活美满无忧愁。

众人同走致富路,

锦绣日子在招手。

 

 

九十三

 

善于观察、善于思考的汪家齐,似乎已经从国民党兵的仓皇逃窜中预感到了时局的变化。果不其然,就在汪世祥进入北陵中学读书的第二年春夏之交,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的春夏之交,共产党领导的部队与国民党领导的保安团在老砻和龙牧两个镇分别打了一仗,结果保安团败走。半个月后,北陵镇解放。

解放后的北陵镇成立了人民政府,改镇为区。在北陵中学教书、却一直从事地下工作的汪受传当选了北陵区人民政府的第一任区长。

紧接着宝光、上坪、岩镇等地相继解放。

六月十三日,全县解放,县人民政府成立。

县人民政府成立后的第五天,正好是宝光的圩日,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做油果买卖的汪家齐,尝试着做了三斗米的油果早早地挑到了宝光圩。

街道上不再冷清。早餐过后,四里八乡的人便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圩镇上涌来。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手工作坊里“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不断地冲击着人们的耳膜。人们似乎非常享受这样的声音,无论是买的,还是卖的,一个个笑容满面,谈论着,嬉笑着。

汪家齐的油果依旧受到人们的青睐。本来是想先做三斗米的油果去试试行情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不到半晌的功夫就全部卖完了。

油果卖完了,汪家齐像以往一样挑起箩筐急切地往家里赶。

此时正值农闲时节,又适逢由暖和转向炎热的时候,大凡在这个时候,汪家齐门前那棵大榕树的树下都会聚集着好些纳凉的人,可当汪家齐挑着箩筐经过大榕树的时候,大榕树下没有一个人在纳凉。这是汪家齐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景象。

“今天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村里发生什么大事了?”汪家齐暗自思忖。

汪家齐思索着,脚步也渐渐快了起来。

可没走上几步,汪家齐便听到了从自己祖屋里传来的嘈杂的说话声。

嘈杂的声音刺激着汪家齐的心脏,也刺激着汪家齐的好奇心,他的脚步更快了。

进入祖屋的斗门后,便是一个面积挺大的禾坪。禾坪的边上栓着两匹枣红色的大马,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站在马匹的旁边,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祖屋内的一举一动。

这是汪家齐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也从来没有见过门前同时拴着两匹大马!

“家里一定出什么事了!”汪家齐一阵惊愕。

走进祖屋的大门,汪家齐看到里面聚集了很多人,站在后面的人好像都想往前面挤。可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根本就没有可以挤进去的缝隙。

“到底是怎么啦?”挑着箩筐、无法挤进家门的汪家齐问。

“你家里来大人物了!”不知是谁大声回了一句。

大声回答的声音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有人高喊道:“家齐回来了!”。

随着叫喊声,人们让出了一条通道。

在众人羡慕目光的注视下,汪家齐走进了自己的饭厅。

八仙桌的四张条凳上坐满了人,一位似曾相识的人坐在靠墙壁的位置上,他的旁边坐着汪家齐的老婆钟氏。

密密匝匝的人站在八仙桌的周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拉着家常,气氛十分融洽,像久别的亲人回到家乡一样。

看见汪家齐走了进来,坐在靠墙壁位置上的那位似曾相识的人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跟汪家齐打着招呼:“家齐兄弟,您好!回来了?”

问候声打断了大家的谈话,人们将目光聚集到了汪家齐的身上。

听到招呼声,汪家齐先是一愣,而后问道:“您好!请问您是?”

“家齐贤侄,你难道不认识我们县的新任县长?”坐在条凳上的汪自生站了起来,大声质问着汪家齐。

“家齐兄弟,我就是您舍命救下的魏北银啊!就是十多年前装扮成乞丐离开您家里的那个!”看到还愣着的汪家齐,魏北银补充了一句。

“您是北银兄弟?实在抱歉,在下眼拙,确实没有看出来。”汪家齐双手抱拳,施礼道。

“真可谓‘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多年啊?十多年的风霜,能不把我们变老吗?来,您坐!我给您倒杯茶。”魏北银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八仙桌上放着的茶壶。

“我是主人,怎么能叫客人给我倒茶呢?您坐,我给您添茶。”听到魏北银要给自己倒茶,汪家齐立即伸出手,动作十分麻利地抢先拿起放在八仙桌上的茶壶。

“家齐兄弟,这些年让你们一家受苦了!本来,我早应该来拜谢您这位恩公,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成行,实在抱歉!”魏北银站了起来,给汪家齐鞠了一躬。

“北银兄弟,您现在是县长了,您给草民鞠躬,那是在折煞我啊!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看到魏北银给自己鞠躬,汪家齐急忙劝说道。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劳苦大众的天下,我现在虽然是一县之长,但我不是旧社会的县大爷。我是人民的公仆,你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啊!服务好你们,是我们这些公仆应尽的义务,更何况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呐!想当年,如果没有您的舍命相救,我恐怕早在十多年前就去见马克思了!人是要懂得感恩的,不管你官多大,无论你走多远,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恩人啊!家齐兄弟,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汪家齐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也是一直这样教育自己孩子的。十多年前,如果不是汪家齐舍身相救,眼前这位县长也许已经死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屠刀之下了。没错,汪家齐确实是救了魏北银县长的一条命,可作为行善之人,又怎么能盼望自己曾经相助过的人日后能够前来报答自己呢?!

此时的汪家齐不知该如何回答魏北银所提出的问题,他傻傻地站在八仙桌的旁边,像一位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不敢抬眼好好看一看这位县长。

“家齐兄弟,我这次来你们家,一是想见见您这位恩人,同时将十多年前您给我的钱还上;二是想了解一下人民政府成立之后,你们宝光镇的经济恢复情况。刚才,我已经跟大伙聊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也到宝光圩逛了一圈。在宝光圩,我看到了您在卖油果,生意十分红火。看到您忙,我没有跟您打招呼,直接就来到您家里了,您不会介意我在圩镇上没有跟您打声招呼吧?”

“怎么会介意呢?来,喝茶。”汪家齐又给魏北银的碗里添了些茶。

“家齐兄弟,今天我就在你家里吃午饭,我们兄弟俩好好聊聊,好吗?”魏北银从兜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继续说道:“时间不早了,乡亲们都回去吧!今后我会常常来长兴村看望大家的。都回去吧!好吗?”

听到魏北银的话,聚集在汪家齐周围的乡亲们恋恋不舍地离去。可汪家齐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处。

看到汪家齐呆呆地站着,魏北银调侃道:“家齐兄弟,是不是不欢迎我在您的家里吃饭啊?”

“怎……怎……怎么不欢迎呢?”汪家齐强作笑颜地回答。

来往都是客,只要是来到汪家齐家里的客人,汪家齐都会挽留客人吃上一顿饭,喝上一碗自己亲自酿造的客家娘酒。可今天不一样,来的客人是县长,是汪家齐家里最尊贵的客人。贵客的突然造访,让好客的汪家齐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既然欢迎我在家里吃饭,那您还愣着干吗呐?烧火做饭去啊!”魏北银催促着,说话间,自己已经走进了汪家齐的厨房。

“县长大人,厨房里油烟大,那不是您进的地方!您在饭厅里喝茶,我和贱内马上动手做饭。孩子他娘,去,把那只老母鸡抓来!”汪家齐一边用力拽着魏北银的手往外推,一边大声吩咐着站在厨房外的钟氏。

“家齐兄弟,难道您不把我当兄弟了?”魏北银嗔怒道。

“怎么会呢?”汪家齐赶忙回应。

“既然是兄弟,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齐心协力,就应该患难与共。对吧?今天的午饭,我们兄弟一起做,让辛苦了数十年的嫂子今天好好享受一下我们兄弟俩的手艺。”说话间,魏北银挣脱了汪家齐的手,大踏步走进了厨房。

 

 

九十四

 

戴着近视眼镜、外表斯斯文文的魏北银,干起做饭的活计来一点也不含糊。洗锅、淘米、烧火、蒸饭,洗菜、切菜、炒菜,魏北银样样争着干,样样干得像模像样。

一阵忙碌之后,午饭做好。一盆白米饭、一碗蒸水蛋、一碗猪油渣蒸豆腐饼、一碟煮蒲瓜、一碟炒青菜。

午饭的菜色是简单的,都是汪家齐家里已经备好的食材做出的客家菜。本来汪家齐决意要热一壶客家娘酒的,可魏北银以头部受过伤为由给回绝了。

菜色虽然简单,但魏北银却吃得津津有味。他一边吃着午饭,一边与汪家齐夫妻俩拉着家常。

“家齐兄弟,你们家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十多年里,你们家实在不容易啊!”

“适逢乱世,谁家不是这样?”

“现在解放了,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您是一位有思想、有学识的人,像您这样的人,应该为刚刚成立的人民政府多贡献一些力量。”

“小弟乃一介山野村夫,有什么思想?有什么学识?县长,您太抬举小弟了。”

“兄弟您就不要谦虚了。”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绝不是谦虚。”

“您虽然在学的时间不长,但您勤于学习,善于学习,靠自己的努力,已经成为了一位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人了。我都听说了,在长兴村这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您的字是写得最好的一个,文章也不错。更重要的是,您勤劳善良,甘于奉献,看问题、做事情有大局意识,是深受广大人民群众拥护的人。现在,人民政府刚刚成立,国家的建设,人民的事业,需要一大批像您这样的人才。我这次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请您来县人民政府上班,在我的身边辅佐我。”

“谢谢县长大人的抬爱!但小弟实在不能从命。”

“为什么?”

“一是因为小弟并没有像您刚才所说的那么优秀;二是因为现在村里人都知道,十多年前,是小弟将您藏起来而让您逃过了一劫。如果小弟我跟随您到了县政府上班,村里人、我们宝光圩的人会怎么议论?他们会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说我出手相帮那是另有所图!”

“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那么在乎别人的议论呢?如果其他的人有您这样的才华,有您这样的品德,我魏北银一样起用!用人不避亲!”

“可我并不是如您想象中的那样有才华!”

“这么说来,您是不愿跟随我一起去建设我们共同的家园了?”

“小弟愿意与大家一道共同建设我们的家园!只是不愿跟您一起在县政府工作,因为我实在不是吃公家饭的料。”

“家齐兄弟,自古以来有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弄一份官差,找一份旱涝保收的俸禄。现在,我代表新成立的政府找上门来,叫您去政府上班,可您怎么就那么犟呢?”

“全县比我有才华的人多了去了,如果不是因为十多年的那件事,您这位县长会找到我吗?”

汪家齐的这番话让魏北银一时语塞。是啊,如果不是当年汪家齐帮自己逃脱国民党兵的追讨,自己怎么可能认识汪家齐呢?如果不认识汪家齐,即使汪家齐再怎么有水平,自己也不可能找上门来叫汪家齐去政府上班的。自己这么做,是出于爱惜人才呢?还是为了报答恩情?受党的教育二十年的魏北银自己也说不清楚。既然连自己都无法说清楚,又怎么能让自己身边的人信服呢?

“既然您不想来政府上班,那您就去做一名教师。如何?”一阵沉思后,魏北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都快做外祖父的人了,还去做什么教师啊!我就在家里耕田犁地,做点小本买卖吧!”

听了汪家齐的话,魏北银摇了摇头,眼眶里噙满了泪珠。

“县长,您既然把我当兄弟,那我这个做兄弟的更不能拖您的后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是腐朽没落的糟粕。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决不能让这样的糟粕残留!县长兄弟,是不是这个理啊?”

汪家齐的话再一次让魏北银低下了头。

“县长兄弟,小弟知道您是一位知恩图报的人,您的一片好心,小弟心领了!如今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小弟我也一定会好好做人,好好做事,永远听党的话,永远跟党走,绝不会给您丢脸,您就放心吧!”

“我能对您不放心吗?”魏北银回了一句。

“那好,为了我们更加美好的明天,我们举起饭碗,以饭代酒干一碗!”汪家齐将饭碗举起,提议道。

魏北银、钟氏,还有跟随魏北银的勤务兵,一同举起了手中的饭碗,齐声说道:“为美好的明天,干!”

 

 

九十五

 

新任县长魏北银造访汪家齐的消息像一阵强劲的春风,立即在四里八乡扩散。认识汪家齐的,不认识汪家齐的,都在议论着,揣测着。

“汪家齐是新任县长的恩人,县长是来感谢恩人的。”

“县长的恩人?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还记得十多年前一帮国民党兵追讨共产党人的事吗?国民党兵追讨的那个共产党人,就是现在的县长!”

“当然记得,到死都不会忘记!难道那天真的有共产党人来到我们长兴村?”

“那些国民党兵虽然不会为老百姓谋幸福,但抓起人来比猴子还要精!那天,确实有一名共产党人来到了长兴村,而且这个人就是现在的县长!”

“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县长亲口说的。是汪家齐将他藏起来了,他才逃过一劫。如果不是汪家齐,现在的县长恐怕早已经去见马克思了。”

“好人自有好报!汪家齐一家现在有了县长这座靠山,今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你以为汪家齐是施恩图报的人吗?”

“可我们的县长是知恩图报之人啊!汪家齐救了县长一命,难道县长不会给汪家齐一点好处?”

“给了!可汪家齐并不领情。”

“迂腐!像他的父亲一样迂腐!”

“帮了别人,不图回报。这就是汪家齐父子的性格!我们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呐!”

“总是自己吃亏,有什么好学的?”

“吃亏是福。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福气的!”

“难道汪家齐一家是有福之人?”

“时间会给出最后的答案!”

“那就让时间给我们作出最后的答案吧!”

人们的议论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些好奇心特强的人还亲自去问汪家齐。无论何人来问,无论是不是闲着,汪家齐总是笑了笑,回应道:“都是陈年旧事,早已经忘记了。”若有人还想继续问下去,汪家齐则会说声“我得干活了”,婉转地将话题打住。

从汪家齐身上问不出什么,有人就去问汪家齐的老婆钟氏。钟氏总是那句“那是祥儿他爸的事,我一个妇人家怎么知道?”

得不到县长造访汪家齐的真实情况,人们慢慢地也就将这件事给遗忘了。但汪家齐救了县长魏北银同志一命这件事,却成了长兴村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也是他们教育后代的谈资。

 

 

九十六

 

许多事可以代代相传,许多话可以永记心头,但人的寿命总会有枯竭的那一天,无论你是伟人,还是普通人。

汪家齐是普通人,当然无法逃脱这样的规律。公元一九七二年初冬的一个晚上,这位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兴村的普通人,走完了他极其普通的七十八年,永远闭上了他那双睿智的眼睛。

在汪家齐弥留之际,看着儿子、儿媳领着孙子、孙女守护在自己床前,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口中说出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懂……得……吃……亏,做……个……好……人……”

汪家齐走了,他是带着几分满足走的。虽然他的一生没有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但他用自己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出殡那一天,虽然下起了长兴村难得一见的大雪,但为汪家齐送最后一程的人来了很多。

汪家齐走了,他没有给自己的子孙留一点财产,但他留给后代的精神食粮却一直在滋养着他的后代:

儿子汪世祥中学毕业后,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回到家乡做了一名小学老师。第二年,工作成绩突出的他被推举为学校的校长。之后,他调到中学担任学校的人事秘书,直到退休。

汪世祥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部靠读书走上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岗位。他们当中有厅局级干部,有作家,有人民教师,也有工程技术人员。

一晃几十年过去,现如今,汪家齐的曾孙辈也在慢慢成长,他们当中有国家公务员,有从事电影创作的文艺人才,有在读博士生、在读本科生,也有企业家。还有一些尚未成年的曾孙们,正跟着他们哥哥姐姐的脚步努力前行。

汪家齐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他的父亲汪皇见也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但他们以自己的言行举止蔚成了良好的家风。

良好的家风可以让整个家族不断走向兴旺!

愿汪家齐的后代能够秉承祖辈的优良传统,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从点滴做起,从普通事做起,靠自己的努力做一个不平凡的普通人!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