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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受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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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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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号病房


王受庆

 

三号病房一共有三张床,分别住着张三、李四、王五三个病人,他们在七十岁上下,患的都是脑中风,但轻重不一,入住的时间也不尽相同。

王五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下过乡、当过兵、做过民办教师,后来进了社办企业成了一位吃公社粮的职工,再后来娶了一位民办教师做老婆,结婚第二年生下了儿子。

儿子上学那一年,他的老婆转为正式教师,成了真正吃公家饭的人,他也被提拔为社办企业的负责人,一家人过上了令人羡慕的小日子。

老婆是教师,自己又是社办企业的人,在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当然应该模范带头遵守计划生育政策了。因此,在生下一个儿子后,王五自觉地采取了计划生育措施,申领了独生子女证。

王五非常重视对孩子的教育,不论工作多忙,他都会想法设法抽出时间与孩子交流,给孩子讲故事。孩子也很乖巧,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

正当王五夫妇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他的儿子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成了一名残疾人。

儿子的意外受伤,让王五的老婆受到了无法承受的打击,她整日里以泪洗面,原本就不是很强壮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从此成了一个“药罐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停止过吃药。

一家三口,一个是残疾,一个是“药罐子”,唯一健全的王五毫无疑问地承担起了既要忙于工作、又要忙于照顾老婆孩子的重担。

看到父亲忙里忙外,王五的儿子再也闲不住了。他开始学着做饭、洗衣,重新捧起了因为受伤而荒废了好些时日的书本,用并不灵活的左手学习写字。

苦心人天不负。经过一段时间的苦练,王五的儿子学会了自理,创作的小说、散文、诗歌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全县身残志坚的模范。二十六岁那一年,一位身体健康、心地善良的姑娘不顾父母的反对,不顾世俗的约束,毅然决然地爱上了王五的儿子,相恋两年后,王五的儿子迎娶了这位姑娘,并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儿子自立了,还娶回了老婆,生下了孙子,王五的脸上找回了久违的笑容,王五老婆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变好。

日子如果能够按照这样的路径朝着美好的方向一直走下去,那绝对是心想事成的大好事。可老天爷就是这么会捉弄人,一直以来都是身强力壮的王五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病倒了,而且病得还不轻。

王五病了,家里人就要去医院照顾。王五的儿子是不可能来医院照顾的;唯一的孙子要上学,同样不可能天天来医院伺候爷爷;王五老婆的身体也不硬朗,根本承担不了照顾王五的责任;剩下的只有儿媳妇可以担此重任了。

儿媳妇帮公公擦拭身体、更换纸尿裤,王五始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刚住院那时,王五不省人事倒也无所谓,后来清醒了,王五便非常抵触。可屎尿依旧要拉,儿媳妇不帮你更换纸尿布,儿媳妇不帮你擦拭身体,还能有谁帮你呢?无奈的王五最终接受了儿媳妇的护理,但心里始终觉得不是滋味。他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恨自己没有足够的钱去请护工,此时的他有许多怨恨,但在家人面前始终没有表露。

他盼望着早日出院,盼望着像往常一样帮着家人买菜做饭、洒扫庭院,拉着老婆的手到广场散步……

张三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改革开放前,一直在村里务农。改革开放之后,他走出大山,来到了深圳。在深圳,他干过搬运,做过保安,摆过夜宵档。后来,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开始承领小单的装饰工程,做起了小老板。又是几年过去,他在深圳的坪地街道买下了一块地皮,建起了一栋八层的钢筋水泥房,把老婆孩子接到了深圳,一家人成了名副其实的特区人。现在,三个儿子长大了,成家了,也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在外漂泊几十年、已经不再年轻的张三在过完六十周岁生日后退隐江湖,带着老婆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回到家乡的张三用积攒的钱建起了一栋别墅。别墅四周有山有水,空气清新、环境幽静,每天起来,到山上走走,到河里钓钓鱼,生活过得十分惬意。可一段时间之后,喜欢热闹的张三便觉得这样的生活太单调了。于是,他开始到村里的麻将馆搓麻将。起初,他是白天搓麻将,晚上回到别墅陪老婆。

这样的生活大约过了半年,张三便开始厌倦这种平淡的生活了。他开始想念孩子,想念远在深圳的亲人。可孩子有自己的事业,有永远都忙不完的事,他们哪里有闲暇时间回来探望呢?自己当年不也是一样的吗?

孩子们没有时间回来,那就自己去看孩子们吧。可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顶多就是带你去酒楼吃一顿饭,给你一个大红包,然后又去忙他们的事了。

孩子没有时间陪,只有找牌友了。于是,张三天天到村里的麻将馆搓麻将,上午去,下午去,晚上还去,直到午夜时分才摸黑回到自己的别墅。在麻将台上日夜厮杀的张三虽然赢输不大,但长时间得不到休息的他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最后罹患脑中风,住进了医院。

李四的状况与张三的状况有些相似,孩子都有自己的事业,一样没有时间来陪伴孤独的他。所不同的是,李四是退休职工,早年在一家国有企业担任领导职务,老婆是一位护士,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选择在国外发展,几年后在国外娶了老婆,生下了孩子,成了侨居国外的华人。

王五住一号床,是目前这个病房中最早住进来的病人。究竟住了多长时间,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起初,他一直处于昏仆状态,不省人事。等他处于恢复期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住进了医院,与他相邻的二号床躺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与他相对称的三号床躺着一位约莫六十岁的胖子。那个时候的王五还没有恢复说话功能,他只知道二号床的中年人姓周,三号床的胖子姓李。

后来,二号床的周姓患者出院了,换来了一位年纪差不多的陈姓中年男子。

又是一个月过去,二号床新来的陈姓患者出院了,张三住了进来。张三住进来的当天,三号床的那位姓李的胖子患者也出院了,李四住了进来。可王五依旧在一号病床上躺着,虽然已经恢复了说话功能,但口齿还不那么利索,腿脚也不方便,生活起居仍然需要他人照顾。

看着同一个病房的病友一个个病愈出院,王五从恢复说话功能的那一天起,便开始吵着闹着要办理出院手续。

 “医……医……医生,我……我……我要出院!”就在张三和李四住进三号病房的第三天早上医生进来查房时,王五拉住医生的衣袖,用并不利索的口齿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听到王五的请求,医生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给予正面的回答,他拉着王五的手,说道:“我们先做一个游戏,好吗?”

王五点了点头。

“那好,请您抬起您的左腿,能抬多高就抬多高,然后用力地往床板上砸。好吗?”医生说道。

“嗯!”王五回答着,随即努力地想将左腿抬起来。

可任凭王五如何用力,他的左腿就像被什么重物压着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或许是被子压着您的大腿了,我帮您将被子掀开。”医生微笑着说道,顺手将王五的被子掀开。

“您再试一试。”医生又吩咐了一句。

听到医生的吩咐,王五又使出全身力气,努力地抬自己的左腿,可依旧跟第一次一样。

医生笑了笑,将身体转到了二号床。

“张大爷,请您将您的左腿尽可能高地抬起来,然后用力砸在床板上。”医生说道。

听到医生的指令,张三将左腿高高抬起,然后用力地砸在床板上。“嘣!”一声闷响。

“腿砸疼了吗?”医生问。

“没事!”

医生竖起了大拇指。随后,医生又叫李四做了同样的动作。

“王大爷,刚才,你们病房里的三位病人都做了一样的动作,您说说,您的左腿为什么抬不起来?”

王五茫然地看着医生。

“不明白是吧?那我告诉您,因为您的身体机能还不及住院才几天的张大爷和李大爷。身体机能没有恢复过来,腿脚自然就没有力气了。大爷,您的病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治疗,已有很大的好转,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康复的。大爷,您就安下心来,好好配合治疗吧!好吗?”

听到医生的话,王五点了点头。

随后,医生对病房里的三位病人做了认真的检查,检查结束后走出了病房。

医生刚跨出病房,喜欢说话的张三便扯开嗓门,说道:“王五兄弟,你的病还没有好利索,干嘛急着出院呢?住在医院,有人伺候着,多幸福啊!”

“是啊,干嘛急着出院呢?住院了,有家人陪护在身边,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李四接过张三的话补充道。

张三和李四的话让王五一时无语。他摇了摇头,双目紧闭着。

看到王五表情的变化,张三和李四的心里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受。他们停止了谈论,病房里的空气几乎达到了冰点。

一阵沉默之后,又是张三打破了病房里的宁静。

“李四兄,恕我直言,从表面看,你是风风光光,孩子有出息,在国外有房子,有事业,可我发现,你跟我一样可怜,根本没有王五兄弟幸福。”

张三的话仿佛是一剂强力催泪剂,极大地刺激着李四的泪腺。李四的眼眶里顷刻间乌云密布,紧接着便是雷声阵阵,雨点纷纷。

“李四兄,您何必那么伤感呢?住在医院里有人照顾着,还有病友一起唠唠嗑,总比在家里独自面对冰冷的墙壁好多了吧?”看到李四痛哭流涕的样子,张三赶忙劝说道。

是啊,在家里有什么好呢?一年到头难得见儿子一面,连过年也只是在视频中见到过儿子一家。就在自己生病前一个月,老婆也去国外了,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与自己可以说话的人。没有人陪伴的日子与坐牢有什么两样?现在倒好,听说自己病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回来了。看到儿子为自己奔走的样子,李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虽然李四的儿子回来之后发现父亲病得并不是很重,于是,在办理好父亲的住院手续、为父亲请了护工之后又走了,但至少有护工照顾着生活起居,还有病友跟自己唠嗑,这难道不比在家里舒坦吗?没错,有家人陪伴的王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幸福的,但从王五的表情看,他也一定有他自己的难处。既然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衣食无忧、小孩事业有成的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呢?想到这些,李四的心里舒坦了许多。他止住了哭泣,抹干了眼泪,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张三兄弟,我们没有亲人的陪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值得可怜的人。但比起王五兄弟来,我们似乎又是幸福的。至少我们不用为医疗费用和雇佣护工的费用操心。”

“我们是有钱,但有钱有什么用呢?钱可以买到亲情吗?钱可以买到快乐吗?”李四的话刚刚落地,张三立即回击道。

“兄弟,你我都是古稀之人了,见过的事情千千万,经历过的事情万万千,什么困难没有经历过?什么难题没有遇到过?没错,王五兄弟有亲人的陪伴,那是一种幸福,是你我无法企及的。但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啊!你看看,他的老婆、儿子无法伺候在他的身旁,请不起护工,只能靠儿媳妇伺候。家公生病由儿媳妇全方位伺候,怎么都让人觉得不是滋味。”

听到李四的话,王五将脸侧向了李四,眼睛瞪得大大的,两个腮帮鼓了起来。王五的儿媳妇低垂着头,脸上露出无法名状的表情。

“李四兄,你说的话是有些道理,我在当年确实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磨难,也赚来不少的钱。可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觉得苦。因为我的心中有家人的陪伴与鼓励。现在有钱了,但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根本感觉不到幸福,更没有快乐可言。孤独的我更希望呆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说完,张三不停地摇着头,好一阵叹息。

张三的话,张三的动态表情,让王五的儿媳妇一阵惊愕,她用一双无法理喻的表情看着张三。

双眼紧闭、躺在床上的王五本想叫张三少说两句,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病房里只有张三的叹息声。

 “张……张……张三兄弟,你……你有苦……苦处,就……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了,或许……或许心里会好受些。”一阵沉默之后,王五用并不流利的话语说道。

“王五兄弟,我真的苦啊!”张三回了一句,一颗硕大的头颅仍然不停地摇晃着。

“张三兄弟,你有你的苦处,我也我的不如意。王五兄弟家里就没有苦处吗?从王五兄弟急着办理出院手续这一点看,他们家里的苦处远比你我的多。但你看看王五兄弟,还有他的儿媳妇,他们说过一声苦吗?特别是他的儿媳妇,每天毫无怨言地细心伺候着本不该自己伺候的家公,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与他们相比较,我们是不是显得太懦弱了?”

听到张三和王五的对话,李四说道。说话的时候,他将整个身子转到了王五这边,用十分羡慕的眼光看着王五,还有坐在王五身边帮家公做着肢体按摩的儿媳妇。

李四的话让王五的儿媳妇好不自在,她停下了按摩,借故离开了病房,一个人站在医院的廊道上暗自落泪。

看到儿媳妇借故离开病房,王五努力地将被子拉了上去,捂住了自己的脸面。

王五,还有他儿媳妇的表现,让张三、李四停止了谈话。他们四目相视,脸上露出十分难堪的表情。

病房里的空气几近凝固,安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直用被子捂住脸面的王五实在憋不住了,他慢慢地掀开被子,将捂着的脸面露了出来。

“两……两位兄弟,都……都说是成人不……不自在,自在不……不成人。人……人活在世上,总……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不……不如意,遇到不……不如意了,我们要……要乐观对待。两位兄弟,你……你们说,是……是不是这个理啊?”王五艰难地将自己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王五兄弟,你天天有儿媳妇伺候,周末的时候有孙子陪伴,老伴也会隔三差五地来看看你,我们真的非常羡慕你。我们虽然衣食无忧,可我们除了有钱,其他都没有了。兄弟,你无法理解我们的苦衷啊!”张三说道。说完,眼角噙满了泪珠。

或许是受张三情绪的感染,李四的眼眶也湿润了。

“张三兄弟,王五兄弟说的话没有错。我们确实应该笑对人生的不如意,就像王五兄弟他们家人一样。”

“李四兄弟说……说的没错,我……我们都要笑看风云。虽……虽然我……我的家……家里不……不富裕,有……有你们想象不到的困……困难,但我一定会坚强面对的。你们也……也要坚强面对。好吗?”王五依旧用他并不流畅的语言耐心地劝说着张三。

听到王五的话,张三和李四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喜欢说话的张三躺在病床上,似乎不想将话题继续说下去。

李四也闭上了眼睛,一副困倦的样子斜靠在床沿上。

三号病房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可宁静环境下的他们心里是否宁静呢?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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