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受庆
春节过后,刘大妈在外工作的三个儿子一个个离开了老家,带着他们的老婆孩子回到了他们各自生活的城市。
节日气氛散去,一切回归常态。刘大妈像往常一样,每天约上几位年龄不差上下的姐妹来到离家不过数步之遥的百惠商场,品尝着各自带来的小点心,回忆着过往的陈年旧事,分享着听到的、或看到的身边趣事,谈论着上家长下家短,一天两趟,从未间断。晚饭后,打开电视,在小儿子一家人的陪伴下看完三集抗日神剧,然后带着满意的笑容回房睡觉。
刘大妈生于“九一八事件”的第二天,快到米寿了。她没有上过一天学堂,但她很聪明,靠她的努力不但学会了珠算,还认识了一些字,早年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夫妻间的书信来往从来就没有难倒过她。
可她对语言方面似乎相当迟钝,生在客家地区、长在客家地区的她,既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说广东话,甚至连普通话、广东话都听不懂。每当看电视剧的时候,儿子、儿媳妇就成了她的义务解说员。
虽然没有进过学堂,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但刘大妈却很有讲故事的天赋。看电视剧的时候,她会依照自己的思维定式对剧情进行一番评论,对每一个细节进行一番解说。无论她的评论是否正确,她的小儿子都会耐心地倾听,听过之后总会竖起大拇指,对自己的母亲进行点赞。小儿子的点赞好像很受用,刘大妈于是从评论剧情继而发展到评论剧中的人物,甚至到场景的布置、道具的安排等等。总之,她会说个不停,一个晚上数个小时几乎成了她谈论的专场。
白天有人陪伴,晚上有人倾听她的诉说,刘大妈从早到晚总是笑呵呵的,活像一位快乐的小公主。心情舒畅了,气色也越来越红润了。
看到母亲整天笑呵呵的,她的小儿子、儿媳妇也是甜在心里、喜在眉梢。
时间在刘大妈的笑声中一天天过去,一晃已到了三月底。
这一天正好是周末,在镇政府工作的小儿子亲自下厨给母亲做了她最爱吃的糖醋鲤鱼和五柳蛋。可不知为什么,刘大妈似乎没有一点食欲。
“娘,您到底是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看到母亲的样子,刘大妈的小儿子问。
刘大妈低着头,不言不语,眼角流下了泪滴。
“娘,您究竟是怎么啦?是我们做的不好,惹您生气了?”儿媳妇慌忙放下碗筷,拉着刘大妈的手,问道。
刘大妈依旧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娘,您究竟是怎么啦?”
“娘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在小儿子和儿媳妇的一再追问下,刘大妈慢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娘,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我……我……我不想去城里生活了,想留在这里。”刘大妈吞吞吐吐地说道。
“好啊!”刘大妈的小儿子和儿媳妇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可是……可是……哎!”刘大妈欲言又止,然后一股劲地摇着头,不停地叹息着。
“娘,有话就说,叹息什么呢?”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娘,您说。”
刘大妈的小儿子和儿媳妇像哄小孩子一样轮番劝说着。
“我是担心……”话到嘴边,刘大妈又将话咽了回去。
“担心什么?”
“我是担心,加重你们的负担!”刘大妈似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符。
“娘,您怎么能这样说呢?赡养老人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啊!”听到母亲的话,刘大妈的儿媳妇脱口回应道。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您在,我们多幸福啊!”刘大妈的小儿子补充了一句。
“娘知道这个理,娘也知道你们对我好。可毕竟我是你们兄弟四人的娘。”说完,刘大妈又是一声长吁短叹。
刘大妈生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在广州,二儿子在深圳,三儿子在惠州,只有小儿子留在了家乡工作。大儿子曾经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总经理,副厅级,五年前退休,他的老婆是广州人,中学教师,不会说客家话;二儿子是一位律师,老婆是四川人,在一家外资企业担任财务总监,平时讲的是普通话;三儿子是一名外科大夫,夫妻二人在同一家医院上班,老婆是重庆人,同样不会说客家话。四个儿媳妇中,只有小儿子的媳妇才是客家妹子。可小儿子的媳妇没有固定的工作,一直靠打零工挣点生活费,是兄弟四人中生活最拮据的。
三十年前,刘大妈的四个儿子相继结婚生子,刘大妈和她的丈夫便开始在广州、深圳、惠州和老家轮番给四个儿子照看小孩。十年前,四个儿子生下的小孩渐渐长大,刘大妈的丈夫也在十年前病逝,于是,孤独的刘大妈便像游客一样在广州、深圳、惠州和老家游走,每个地方住三个月。
轮番照顾母亲,让母亲享受不同地域的生活,刘大妈的四个儿子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刘大妈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认识刘大妈的人也都十分羡慕刘大妈的生活。
十年时间就这样过去,现如今,母亲虽然已近九十,可腿脚还算利索,三位哥哥的生活都很好,对母亲也很孝顺,为什么母亲就不愿跟着哥哥们去城里生活呢?刘大妈的小儿子有些想不明白。
“娘,您为什么不愿意去哥哥家里生活呢?”刘大妈的小儿子不解地问道。
听到小儿子的问话,刘大妈又是一番沉默。
“娘,既然您不说,我们也不问了。从今往后,您就住在这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看到母亲不说话,刘大妈的小儿子赶忙说了一句。
“娘,虽然我们并不富裕,但吃饭已经不是问题,您愿意留在我们这里,我们一定会善待您的,您千万不要有任何负担。好吗?”刘大妈的儿媳妇也跟着劝说道。
“可这样对你们不公平。娘是你们兄弟四人的娘,留在你们这里生活,必定会给你们增加不小的负担。”刘大妈摇着头说道。
“赡养老人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就像当年您养育我们兄弟一样。”刘大妈的小儿子回答。
“养育你们是我和你爸共同的责任,我们都一起努力了。可现在不同,你们有四个兄弟。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这里,对你们夫妻俩不公平。”刘大妈依旧摇着头。
“娘,您如果愿意留在这里跟我们一起生活,那是我们莫大的福分,怎么能说是加重我们的负担呢?”刘大妈的儿媳妇说道。
“是啊!娘,您就不要说那么多了,吃饭!”刘大妈的小儿子将五柳蛋夹到母亲的碗里,劝说着。
“既然你们都同意了,那我跟你们的哥哥嫂嫂说说,让他们每月给你们一千块钱作为补偿。”刘大妈掏出手机就要拨打三位儿子的电话。
“娘,我们养得起您,怎么能叫哥哥嫂嫂们出钱呢?!”看到母亲要拨打电话,刘大妈的小儿子赶忙制止。
“满崽,娘知道您养得起娘,但您的三位哥哥同样必须承担赡养老人的义务。如果不让他们尽这份义务,他们的心里也会不好受的。况且一千块钱并不算多,他们都出得起,也都愿意出。你们就不要阻拦我了。”刘大妈以自己的道理回应着。说完,她拨通了大儿子的电话。
“老一啊,我是娘。想跟你商量个事。”
“娘,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按照你们兄弟四人的约定,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老家去你那里生活了。可现在娘老了,不想再漂泊了,我想留在老家安享晚年。”
“娘,您的身体没有问题吧?为什么突然提出不想走了呢?”大儿子不无担心地问道。
“身体倒是没有问题,就是觉得老家才是最适合我安享晚年的地方。”
“是觉得我们对您不好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娘没有文化,听不懂普通话,也听不懂广东话,在你们兄弟三人的城里生活,娘实在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苦啊!”说着说着,刘大妈竟然哭了起来。
是啊,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儿子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刘大妈的四个儿子都是孝顺的,无论母亲去到哪一个孩子的家里生活,他们都会想法设法满足母亲物质上的需求,都能尽量抽出时间陪母亲去外面旅游,到附近的公园游玩,但忙于工作的他们很少有时间陪母亲看电视,也没有心情听老母亲絮叨。年过八旬的老人能吃多少?能穿多少?他们最稀罕的,难道是物质方面的吗?论生活条件,刘大妈的四个儿子中小儿子的最差,住的房子没有电梯,快九十岁的刘大妈每天从一楼爬到六楼,又从六楼下到一楼,但她一点都不介意,每天两趟,甚至三四趟,从来没有间断过,可她从来没有说一声“不方便”。为什么?害怕孤独啊!
听到母亲的话,刘大妈的大儿子哭了。
“娘,儿子不孝,让您受委屈了!只要您觉得哪里住的舒服,我们兄弟几个都答应您。钱我们一起出。您说,我们每月出多少?”
“每人一千吧。”刘大妈立即回话。
“行!我立即跟老二和老三说。娘,您叫老四听电话,我有话跟他说。”
“老四吗?”
“嗯。大哥,您有什么话要说?”
“娘刚才说了她的心愿,作为做子女的,我觉得应该尽可能地满足她老人家的心愿。你说呢?”
“应该这样。”
“娘年纪越来越大了,身体一定会不如从前,需要照顾的地方会更多,留在你们那里生活,一定会给你和弟妹增加不少负担。作为兄长,我们感到十分惭愧。但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照顾娘的事,就拜托你们了!”说到最后,刘大妈的大儿子已是泣不成声。
“大哥,您不必自责。照顾娘是我们每一个子女应尽的义务,只要娘高兴就行。”
“好弟弟,辛苦你和弟媳了!”说完,刘大妈的大儿子挂断了电话。
电话虽然挂断了,可刘大妈的小儿子仍然将电话附在耳边,他呆呆地望着坐在桌子边的母亲,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流下来。
此时的刘大妈正美滋滋地品尝着糖醋鲤鱼和五柳蛋,一边吃,一边笑呵呵地说道:“从此以后,我不用再漂泊了!不用再漂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