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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受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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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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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惊魂

王受庆

 

数天的雨雪天气,让原本就十分冷清的梅州村变得愈加冷清,酉时未过,村子里已经没有了一点亮光,到处漆黑一片,根本分不清楚哪里是山,哪里是民房,哪里是石头铺成的道路。

叶子良今天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早,吃过午饭后,他跟父亲再一次吵架了。吵架声引来了左邻右舍,他们纷纷指责着叶子良。此时的叶子良百口莫辩,只得流着眼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直到夜晚也没有走出房间。

回到房间,蜷缩在被窝里的叶子良,先是蒙头痛哭了好长一段时间,哭过了,他抹干眼泪,静静地回想着自己与父亲所发生的一切。

叶子良的父亲是一位私塾先生,晚清秀才,能写一笔好字,懂得操办红白事的规矩,村里无论是举办喜事,还是操办丧事,都要请他的父亲来主持,是村子里不可或缺的人物。村子里的人尊重他,叶子良也对自己的父亲相当尊重。可在两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彻底颠覆了父亲在叶子良心目中的地位。

梅州村三面环山,山脚下是一块开阔的平地,近两百户人家、十多座大大小小的房子,都集中在坐北朝南的位置上。

叶子良家的房子在最东面,是清乾隆二十年修建的,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屋子很大,是九天十八井的那种典型客家围龙屋。

屋子里住着三十三户人家,都是叶姓。叶子良一家住在靠西面的外厢房,与他们家隔着一条小巷的,是另外一个屋子,屋子不大,上三下三样式的客家民居,屋子住着三户吴姓人家。

村子里吴姓人家的先祖,是鸦片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流落到梅州村的,前后不过百年。是叶子良的高祖看着他们可怜,将他们留了下来。

吴姓人家落户梅州村后,与人为善,广施善缘,与村子里的人相处很好。

吴姓的子孙十分重视读书,也很有经商头脑,他们一个个都是叶姓族人仰慕的对象,与叶子良一起长大的吴海浩就是同龄人中的楷模。

吴海浩是梅州村吴姓族人的第四代。他头脑灵活,学习勤奋,成绩优秀,十六岁那一年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离梅州村不到三十华里的县立中学。

到县立中学读书后,吴海浩吃住在学校,平时很少回家。可不知什么原因,近段时间回来的次数特别多,每次回来都扛着一个大大的箱子,感觉挺沉的。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年龄比吴海浩大不了几岁、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这位年轻人总是穿着一件褐色的长衫,戴着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皮肤白皙,身材修长,从不与陌生人讲话,村子里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人究竟是吴海浩的先生,还是吴海浩的同学。他们两个回到村子后,就一直窝在房间里,房间里的灯光彻夜通明。直到第二天的凌晨,他们两个又扛着那个大大的箱子离开了村子。

叶子良的父亲是一位好奇心极强的人。吴海浩带着一位陌生人来到村子后,叶子良的父亲便留意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段时间观察后,叶子良的父亲发现,吴海浩扛着的那个箱子里装的都是纸。吴海浩他们挑灯夜战,原来是在赶写传单。透过吴海浩房间的窗户,叶子良的父亲发现,传单的内容是 “反对独裁,一致对外!”“支持抗战,保卫家园!”等等。

看到吴海浩他们书写的传单,叶子良的父亲好一阵惊愕,这难道不是共产党的言论吗?不行!必须到镇公所汇报去。

镇公所的人得到这个消息,立即向县党部的头头作了汇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苦于找不到传单来源的县党部头头在获得这一重要情报后高兴异常,他们立即采取行动,派出二十位荷枪实弹的警察星夜兼程,火速赶到了梅州村,将还在睡梦中的吴家人全都带走了。

吴家人全都被带走的消息迅速在梅州村传开,他们纷纷议论着,猜测着,就是说不清楚他们因为什么被抓,也说不清楚是谁报的官。

叶子良起初也不知道吴家人被抓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三天后他的父亲喝了些酒,借着酒醉说漏了嘴,他才知道,是自己的父亲去镇公所报官的。

听到父亲亲口说的话,叶子良愤怒了,他平生第一次破口大骂父亲。今天,是叶子良第三次跟父亲吵架。吵架的原因还是因为父亲报官的事,但叶子良一直不敢在众人面前说出是因为这个原因。

躺在床上的叶子良一边回想着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一边在反复拷问自己,没有食欲,全无睡意。

外面的雨雪还在下个不停,偶尔的一两声犬吠,让整个村子显得更加宁静。

突然,窗外传来了抽泣声,声音很小,但让叶子良听得真真切切。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大衣,走到窗前,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抽泣声是吴家那边传来的。叶子良好生奇怪,吴家人不是全都被官府带走了吗?怎么还会有人在哭泣呢?

带着好奇,叶子良偷偷离开房间,跨过那条小巷,来到了吴家的院子。

院子里黑灯瞎火,屋子的大门紧闭着。叶子良循着哭泣声来到了屋檐下。

“谁啊?是海浩兄弟吗?”叶子良小声问道。

哭泣声停了下来,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身影出现在叶子良的面前。

“是我。你是子良兄弟吧?”

“海浩兄弟,是我的父亲对不住你们吴家,让你们受苦了!”听到吴海浩的回答,叶子良跪在他的面前,说道。

“我都知道了。即使你的父亲不去告发,国民党反动派也一定会来我们家的。你不必过于自责,也没有必要去埋怨你的父亲。兄弟,起来吧!”看到叶子良跪下,吴海浩赶忙将他扶起。

风在吼,雪在下,狗在吠,远处有灯光在摇曳。

“海浩兄弟,远处的灯光是奔我们这里来的,会不会是官府的人啊?”叶子良听到狗的吠声更加厉害,看到远处摇曳的灯光正一步步向村子走来,赶忙跟吴海浩说道。

“或许是吧。”吴海浩淡淡地回了一句。

“快,跟我走!”近乎命令的口吻。

吴海浩依旧站在祖屋前,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叶子良所说的话。

“走啊!再不走恐怕就晚了!”看到吴海浩无动于衷,叶子良压低声音又说了一句。说完,拽着吴海浩朝自己的家里走去。

叶子良的家里黑灯瞎火。在叶子良的牵引下,吴海浩来到了叶子良的房间。

房间里同样没有灯光,漆黑黑的墙壁,漆黑黑的地板,漆黑黑的蚊帐,漆黑黑的床,连被子也是漆黑黑的。

“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就安心地睡吧!”看到呆立着的吴海浩,叶子良低声说道。说完,将吴海浩推到了床沿上,伸手拔下了吴海浩的长衫,折叠好,塞进床边的一个柜子里,又将吴海浩的那双布鞋强行脱下,迅速地藏了起来。

雨雪依旧在下着,窗外传来了狗的狂吠声和人的说话声。

“我就不信,翅膀还没有长硬的雌鸟能飞到哪里去?!搜!给我仔细地搜!”

随着这一声吆喝,隔壁的屋里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快,躺倒床上去!”声音很低,但有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

“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想连累你!”吴海浩回了一句,声音也是很低。

“费什么话!赶快将被子盖上!”说话间,叶子良将吴海浩推到了自己的床上,低声喝令道。

将吴海浩安顿好后,叶子良也钻进了被窝,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与叶子良一巷之隔的吴家宅子里传来更加嘈杂的声音,有翻箱倒柜的声音、吆喝的声音、骂娘的声音……

嘈杂声惊醒了左邻右舍。他们或走出房间来到屋子的大门处,或站在房间的窗户前,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细心判别着声音的来源,分析着可能发生的事情。

少顷,吴家的宅子里传来似是头儿的声音。

“你们分成三组,挨家挨户给我搜!”

随着这一声喝令,前来搜查的人敲开了叶子良家的大门。

“军爷,深更半夜将我们叫醒,这是为何啊?”叶子良的父亲问。

“接到线报,共党要犯吴海浩潜回老家了,我们奉命捉拿他!”身穿黄色军服的高个子回了一句,随即大臂一挥,命令道:“快!你们挨家挨户给我搜!”

“军爷,且慢!几天前是老朽向你们官府举报吴海浩的,我们家已经是吴海浩家的冤家了。军爷,您想想看,像吴海浩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跑到我们家来躲避呢?”听到高个子的话,叶子良的父亲赶忙解释着。

“当初是你举报的?”高个子露出鄙夷的眼神,反问道。

“正是鄙人举报的!鄙人是私塾先生,镇公所的刘镇长知道的。”叶子良的父亲颤颤巍巍地回答。

“那你说说,吴海浩最可能藏匿到什么地方?”高个子又是一句反问。

“军爷,这就不好说了。不过,依鄙人之见,吴海浩不可能在村子里停留,他很可能逃往江西了。您想想看,吴姓是我们村的小姓,总共只有区区三户人家,这三户人家不是在几天前被你们官府派来的警察一锅端了吗?官府将他们吴姓全抓去,那就说明他们吴姓人犯了大罪。这件事全村人都知道。既然他们犯了大罪,那我们叶氏族人用得着去窝藏吴海浩吗?更何况吴海浩也不是傻子,他怎么会不清楚村里的情况呢?依鄙人之见,你们根本没有必要在我们村子里瞎折腾,应该尽快组织兵力朝江西方向去追讨吴海浩。”叶子良的父亲分析道。

听到叶子良父亲的分析,高个子军爷挠了挠头。

“军爷,都说是兵贵神速,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如果再不行动,你们就追不到吴海浩了!”叶子良的父亲又是一声催促。

或许是觉得叶子良父亲的话实在是有些道理,高个子军爷点了点头,然后大声吆喝道:“收队!我们往江西方向追讨!”

追讨的官兵走了,叶子良的父亲将大门重新关上。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平时看上去那么慈善的人,怎么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呢?”同一个宅子里的人指着叶子良父亲的脊梁骨小声议论着。

“是啊,真是枉读圣贤书了!”

“或许他有他的难处吧?”

“再有难处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啊!”

“难怪子良近段时间来总是跟他吵架,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

众人的议论让叶子良的父亲无地自容。他低着头离开了众人,朝叶子良的房间走去。

“良儿,你开开门。”

“还没睡醒,吵什么吵?!”房间里传来叶子良的声音。

“父亲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要睡觉!”

“你就听父亲最后一句劝,把门开了,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听闻此话,叶子良从床上爬了起来,将门开了一个缝。

“有话快说,我还得继续睡觉。”

“让我进去说,好吗?”近乎哀求的声音。

叶子良将身子闪开,他的父亲快速地闪了进来。

“良儿,我知道,是你将海浩领进你的房间藏起来了。”叶子良的父亲走进房间,随即将房门关上,压低声音说道。

“怎么啦?您还想将吴家赶尽杀绝?!”叶子良气呼呼地反问。

“良儿,父亲不想跟你解释什么。现在,追讨他的官兵已经走了,一时半会他们不可能再回来,你应该趁着夜色,领着海浩赶快躲到我们家的阁楼上。等风声过后,你再安排他离开我们这个地方!”

叶子良的父亲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床前,掀开蚊帐,对仍旧躺在床上不敢吭声的吴海浩说道:“海浩贤侄,是大叔对不住你们吴家,我向你跪下,请求你的宽恕!”说完,叶子良的父亲跪在了床前。

叶子良父亲的举动让一直藏在被窝里的吴海浩一阵愕然。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伸出双手,将叶子良的父亲扶了起来。

“大叔,即使您当初不举报我,反动政府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扼杀我们这些革命力量的。我既然投身了革命,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大叔,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您就不要太过自责了。”

“海浩,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如果知道会是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去举报你啊!”叶子良的父亲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

“想不到您竟然会如此糊涂!哼!”叶子良鄙夷道。

儿子的鄙夷让叶子良父亲羞愧难当,他低下头,踏着蹒跚的脚步离开了房间,嘴里喃喃自语道:“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列祖列宗……”

父亲离开了,叶子良按照父亲的安排将吴海浩藏匿到了几乎无人去的阁楼里。

吴海浩躲过了国民党的追捕,被叶子良安全转移到了江西。可叶子良的父亲却在这个雨雪交加的黑夜用一根牵牛的绳索解决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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