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读起朱自清先生的《背影》,眼中都有泪水滚动,苦辣酸甜的滋味随心潮荡漾。
我年少的时候,由于家里老的小的人口多,日子过得很拮据,父亲就在外面辛苦务工,经年累月陪伴我们成长的,便只有母亲,以至我长大后,脑海中会常常浮现出母亲的形象,尤为深深铭记而不能忘怀的是母亲的背影。
母亲的背影伴随我不断增添的年岁,从童年长到如今的天命之年。她的背影在岁月的长河里左弯弯、右曲曲,每一次弯曲都在我心里泛起波澜,在我泪流的光影中恍若一只小舟起伏跌宕。母亲的背影历尽了生命的沧桑,印刻着生活的艰辛,从挺秀和壮实渐渐地走向颓然与衰迈。
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年幼的弟弟突然发起了高烧。当时家里没有任何药物,母亲只能沿用最古老的方法,用铜钱给弟弟刮背祛火,然后用毛巾敷在额上降温。为了帮弟弟取暖,母亲用火盆笼起一盆炭火,可到了后半夜,屋里的气温还是降到了零度以下,脸盆的水结出厚厚的冰碴。母亲怕冻坏弟弟,就把弟弟用棉被子裹紧实抱在怀里,用脸颊贴着弟弟的额头。母亲就这样弓着背紧紧地抱着弟弟,整整一夜不曾合眼。
等到天亮时,母亲给弟弟穿好衣服,从炕上慢慢扶起,弟弟半跪在炕檐上,母亲弯腰曲背半蹲在炕檐外,不等弟弟攀上她的脊背,母亲反手就把弟弟背起,她要背着弟弟去邻村看赤脚医生。因为本村的女赤脚医生随军去了部队,村里人病了就只能走好几里地去邻村求医看病。所谓看病也就是抓药、打针。
我帮母亲推开门,看到外面冰天雪地,厚厚的积雪把远山、近水、田野、村庄覆盖得严严实实,连爱跳跃、飞窜和欢叫的麻雀也失去了踪影,白茫茫的早晨,寂静得悄无声息。
弟弟头上戴着帽子,帽带也是系紧的,可母亲还是解开自己的围巾,回身给弟弟围在脸上。
母亲背着弟弟一擦一滑地出了门,我对着母亲踉跄的背影喊:妈——!母亲没有回头,只说:久儿,在家听姐姐们的话。母亲已走向村外,匆忙奔向通往邻村的路。路已被大雪淹没,只有零散的脚印和一道歪歪斜斜的马车辙印伸向旷野。我追着母亲和弟弟跑到村口,母亲并没有察觉,在我稚嫩的目光中,母亲的背影颠颠颤颤、扭扭斜斜地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雪地里,一点点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这一幕,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永生难忘!
今年的中秋节,我带着女儿回乡下和父母团圆。快到老家村庄的时候,我让女儿独自开车进村,自己则走下公路,奔向了通往村口的田间小道。
我在阡陌间流连,放眼望去,蓝天寥廓,白云高远。沟渠两旁的杨柳虽然青绿,但已生出了倦意涂抹了浅淡的橘黄,五个小山峁由北向南憨态而酣然地排列着,像我们五个姐弟一般手牵着手,笑看着我们的村庄。而村庄就像母亲,伸出溪流般的手臂,那正是招手呼唤又要搂抱我们的样子。
慈祥、朴实的村庄是躬身的接纳。善良、亲爱的母亲是弯腰的给予。
庄稼地里的谷子、花生、玉米、大豆和高粱,大多已收拾干净,早就进了院落,留下泛黄的茬子依旧恋着土地。
一缕缕充满乡土气息的秋风任性而调皮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像当年少小的我从青青的山岗和绿绿的田地快意地奔跑。
喜鹊由杨树的高枝飞来又从清亮的溪边飞去,那喳喳的叫声敲打着我的听觉。几条粘在一起枯黄的玉米叶子被风掀起,一棵挺挺的透着青色的玉米茬子裸露出来,它愣愣地吸引了我的目光。这一刻,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我看到壮年的母亲正在一片已经收割完的玉米地里刨着茬子。
茬子是当年在农村老家烧火做饭非常好用的柴火。
母亲将铁镐高高举起,又用力向脚前的茬子刨去,茬子刨出后,她用镐头将裹住茬子的土坷垃打小砸碎,然后拿着茬子在镐把上不停地快速敲打,直到茬子根须里的泥土全部抖净,才将茬子晾晒在一边。一棵又一棵茬子被母亲躬身从泥土中刨出来,不一会儿,就在她折身的四周铺成了一大片。
母亲的衣着是陈旧的、简朴的。在飞扬的尘土中,母亲的背影是弯曲、舞动的。
当母亲弯腰躬背在地里刨茬子的时候,我就在地头上哄弟弟。那时,母亲为了不让我和弟弟乱跑乱动,以免被茬子的斜尖伤到,就把弟弟放进柴篓里,让我在一旁看着他。我一边轻摇着柴篓看弟弟笑,一边看母亲干活,听母亲说一些好听的歌谣。
听到喜鹊的叫声,母亲说:黑补丁,白补丁,站在高枝笑盈盈;黑裤子,白褂子,辛辛苦苦一辈子。我紧紧地近乎高喊着重复母亲的歌谣,弟弟却在柴篓里着急地哭喊起来。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晚霞染红了田野,母亲、弟弟和我都被涂抹了红彤彤的颜色。
母亲将晾晒好的茬子一个个装进高大的柴篓里,还在柴篓的上沿码起一个高高的茬子堆。母亲用提前准备好的桑条和秫秸将茬子堆牢牢地捆扎好,那高耸的茬子堆既是一个篷,也是一个帽。
此时的柴篓,在霞光的照耀下,有些悲情,有些庄重。如离去前的装束,包含着珍重;也似归来后的承载,意味着收获。
这些茬子啊,是种子的梦,是秧苗的根。
当母亲费了很大的劲儿把篓子挪到那棵没有刨出的青茬子近前时,村庄升起了淡白的炊烟,陪绿树袅袅,伴红霞腾腾。
母亲跪在地上,紧了紧篓子的背绳,然后用两只胳膊把背绳挎在双肩上,装满茬子的大篓子在母亲后背像隆起的一座小山。
我牵着弟弟的手,问母亲:妈,你前面还有一棵大茬子怎么不刨呢?母亲笑了笑说:留着它替妈效力呢!
我看见母亲两支胳膊使劲拄着地,腿和背同时用力,可篓子只是摇了摇,母亲没能背起沉重的柴篓。
我撒开弟弟的手,跑到母亲后面要帮母亲抬起柴篓。
母亲见了,赶紧喊我:久儿,躲开,妈不用你,你看好弟弟就行。母亲怕柴篓砸了我。
母亲又一次攒足了劲,左手扶在打弯的左腿上撑住劲,右手抓紧一丛筋骨粗硬的野草,篓子渐渐离开了地面。突然,那丛野草被连根拔起,母亲和柴篓重重地摔坐在地上。我和弟弟哭着叫着扑向母亲。
母亲涨红的脸上淌着汗水,汗水被晚霞映成了道道细微的溪流。母亲却一直笑容满面,安慰我们说:儿子,别怕,妈没事。别哭,妈没事的。那一刻,母亲真美!
这一次,母亲用镐头勾住那棵孤傲的大青茬子,两臂、两腿和后背一起用劲,我见状,赶紧松开弟弟的手,不顾一切地奔向柴篓,我抓住篓底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叫了一声:妈——!母亲也沉沉地喊了一声:儿子——!这个庞然大物终于晃晃悠悠地起来了。
我扛着铁镐领着弟弟跟在母亲身后,我看到那小山一样的柴篓压在母亲的后背上,高高的茬子篷遮住了母亲的头部,只露出两条粗壮的小腿缓缓地交替着奋力迈出,两只沾着厚厚泥土的鞋子一前一后,颤颤地蹒跚向前。
当我和弟弟跟着背柴篓的母亲走到村口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西边的天际尚有一线红霞和一弯如沙滩似的铁云。
小时候,我常常和母亲、弟弟一起从田地走向村口,再走进家门口。那时的小身板虽累,但心情是快乐的。而现在,是我一个人走向村口,也将一个人走进家门口,心里沉甸甸的,装着母亲和往事,还有旧的时光。我的眼睛潮潮的,心里涩涩的,有一种无奈、困惑和纷乱的情绪在心中搅动,迷茫中总想留住些什么。留住些什么呢?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痴痴而茫然,傻傻且无措。
快到村口时,我的眼睛模糊了,可满满的记忆是清晰的,孤寂的心明亮起来,恍惚间觉得有两个人站在村口守候着,我努力让记忆去辨认,让心去相连,最终是眼里饱含的热泪确认了记忆中的想和心里的念。
在村口站立的分明是母亲和女儿,女儿挽着母亲的左臂,母亲的右手拄着手杖,一如当年紧握着镐把。
我喊一声:妈!便急忙走上前,抱住了母亲。我听到母亲温情地回答:哎!又轻轻地唤我:久儿。那声音犹如金灿灿的小米和绿莹莹的绿豆熬煮在一起掀起的声浪一样,拨动、唤醒了我的每一根神经,眼里的泪水随母亲在我后背绵软的拍打和摩挲一起夺眶而出。
此刻,我知道母亲一定在笑,慈祥的笑犹如这正午的秋阳。母亲说:咱们回家!母亲用左臂抻了一下女儿正挽着的胳膊,转过身去。
就在这一瞬,我看到母亲佝偻的后背已弯曲成牛样子的形状,即便这样,母亲依然梗梗地仰着头,脚依旧实实地踩着地。母亲像一张苍老的弓,过去的岁月是母亲的绵绵之力射出的长箭。眼前,我看到母亲枯瘦的手指又拉紧弓弦,她要把最后的爱射向我们。
真爱无言,大爱无疆。母亲的爱俨如太阳,不管是朝阳还是落日,总能红遍山河,温润我们的心!
母亲的背影因长期的负重而变形,因庄稼人的质朴而沉稳、因艰苦生活的磨砺而不屈,而这背影就像一个纤夫,拉起长长平凡的岁月,牵动款款朴素的时光。岁月如歌,时光如水,我们在母亲背影开凿出的以阳光和月色为岸的长河中,茁壮而歌,铿锵击水。
燕滦
2017.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