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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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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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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

      我小的时候,在寒冬里,家中除了一铺热炕,就只有靠火盆烤火取暖了,冻裂的双手揉搓着,翻来覆去。

火盆是铸铁的,形状像倒过来的草帽。火盆配有小铁铲和火龙筷子,两只筷子头由细链子相连,筷子和链子都是铁的。火盆里装着灶膛里扒出的炽热的炭火,炭火由红变黑,再由黑变白,或由红直接燃成灰白。

火盆里白、黑、红杂糅的颜色,象征了家庭里老、中、青三代人荏苒的时光。炭火闪烁着从眼眸到胸膛里快慰的温暖,灼热着从指间到心间偾张的血脉。

铁筷子如手,小铁铲似足,在炭灰之上和火盆的外沿手舞足蹈。

街坊四邻来串门,总要让到火盆近旁说话聊天,显得庄户人家的亲热有礼。

姥姥常常是火盆的守护者,我们姐弟围在火盆旁边说笑打闹,听姥姥讲家长里短和好听的故事,还有对我们姐弟的训斥与夸奖。

我母亲是姥姥的独生女,当庄的婆家。姥爷离世后,比姥爷小将十岁且不满耳顺之年的姥姥,在那年中秋节前被我父亲接到家里。

从我记事起,姥姥就和我们吃住在一起。姥姥四季不闲着,身影匆忙。春时在屋子前养牡丹和芍药,夏时用艾草和栗花拧结火绳,秋时将白净柔软的棒子皮和脱了皮的桑条,编制成大小薄厚不等的蒲墩与圆形或扁状的篮子,冬时就爱照看着暖暖的火盆。

姥姥是抽烟的,嘴里衔着尺长的烟袋。烟袋嘴和烟袋锅是黄铜的,我们的脑袋经常因争吵和不听话挨姥姥的铜烟袋轻微敲打。

那时,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在火盆烤火也需要抢占位置。离火盆远,冰凉的手就不解冷。离得近,双手张开,罩住火盆,别人又不得烤火。我的手脚一到冬天就被冻伤,总愿靠近火盆,烤着烤着,就放浪形骸起来。

姥姥发话了:老久,你稳当会儿,让你弟弟烤烤。

我和弟弟一边烤火一边推来搡去。姥姥又下令:你们俩,别扔胳膊尥腿的,蹄爪不闲,给姐姐挪个地方。

姥姥行动利索,说话简短,却透着威严。我们姐弟都怕姥姥,连我父母也十分敬重她,这跟姥姥的出身和经历有关。抗战时期,姥姥是村里的妇女主任,经常组织村里积极上进的妇女给抗日队伍做被子、衣服和鞋子。冬天里做针线活计,火盆派上了大用场。和日本鬼子艰苦抗争的年月,夜里不能生明火,姥姥就用火盆给区里来的八路干部将冰凉的白薯煨热吃。

听母亲讲,姥姥有个侄子,叫曹万,是共产党。一个地冻天寒的深夜,被汉奸告密给抓走了。被捕前曹万用火盆砸死了汉奸,一个鬼子受了重伤。曹万就义那天,姥姥在火盆里隆起了大火。姥姥的目光射出如箭之仇,火光掀起似浪之恨,目光连着火光,像一柄仇恨的铁锤要狠狠地砸向鬼子。

母亲还说自己十几岁就给咱队伍送信了,以赶集或走亲戚的方式。姥姥将母亲的棉衣拆开,把信缝进去,有时也放在兜兜里,或草筐和破篮子里,孩子家不容易被注意。母亲机灵又格外小心,还不怕吃苦。

母亲每次去送信,姥姥都给母亲用火盆的热灰焐一个鸡蛋。姥姥扒拉炭灰时,眼睛有些红。母亲问姥姥怎么啦,姥姥说眼里进了灰。母亲后来懂得,那是姥姥怕母亲送信失败,担忧出的眼泪。一个鸡蛋,仅仅是对母亲危险之行和姥姥慌乱内心的一点点安慰。平时,母亲吃不到鸡蛋。

姥姥是爱我们的。姥姥总愿意在火盆的支架上放上凹形小铁片,干爆一些玉米、花生、栗子给我们吃,那是当时梦寐以求的好吃物。我们总是争抢着火龙筷子,夹起红红的火炭给姥姥点烟。虽然姥姥常训斥我们,但我们不恨姥姥。知道姥姥是为我们好,希望我们长大成才。

我上小学时,姥姥把旧房拆了,帮衬着父母盖了四间新房。房子是两个小间,一个两间一明的大屋。冬夜寒长,为了保暖省火,一家八口人睡在大屋的一溜火炕上。经常是我们睡醒一觉了,姥姥和母亲还坐在炕尾的火盆前没有睡,不是给我们缝补衣裳,就是给我们做鞋子。给我们的棉袄棉裤掐虱子捏虮子,几乎是每天晚上必做的事。姥姥有时用笤帚疙瘩将衣裤上的虱子扫进火盆里,线缝里的虮子就用牙咬嗑,听到火盆里爆出嘭、嘭的响声和姥姥嘴里发出叽、叽的动静。

早起,我们是被屋里地下的火焰唤醒。母亲一早就生火做饭,姥姥也起身倒掉火盆里的灰烬,在火盆里把棒子骨头摆放整齐,从灶膛取火点燃火盆,火苗升起来时,姥姥将我们的衣裤拿到火盆上烤热。火盆里差不多都是红火炭时,姥姥又将火盆端到灶口,从灶里铲出带火星的柴灰把火炭蒙上,给火盆保温。

接下来,姥姥给我们手脚上的冻疮擦药水,抹药膏,敷纱布,系绑带。这时的姥姥眼神柔和,满脸慈爱。

后来姥姥走了,走得很急。我在部队没能回来看上姥姥一眼,可我手上冻伤留下的疤痕依然刻着姥姥的音容笑貌。还有那火盆给我们带来的温暖的岁月,在记忆的山川田野,每每想起,如春暖花开。

母亲一直怀念着姥姥,常常念叨着姥姥生前的旧事和喜好。后来母亲也养牡丹和芍药,也用栗花编火绳,到了冬天,还用火盆隆起炭火。母亲就那么默默地看着火盆,不像在烤火,而是想着那风雪的日子,想着姥姥,想着做儿女的我们曾经有过而此时散去的欢笑声。

我们回到母亲身边时,母亲还是用火盆暖人的炭灰给我们煨鸡蛋、花生和栗子,也给父亲用茶缸子烫上一壶老酒。

母亲八十五岁生日时对我说,一次老区长路过咱村来到姥姥家,老区长吃着姥姥用火盆给热的白薯说:凤兰这孩子像这夜晚的星月一样耀眼好看呢,我们就叫她星月吧!老区长爱抚地摸了一下母亲的头,走进了黑夜。

母亲说话的劲头幸福而自豪,我可以这样肯定:母亲望着老区长的背影,眼睛像星月般地闪烁着明亮,像一盆寒夜里正旺的炭火。我知道,凤兰就是母亲。

当时我想,母亲送信也可以说是披星戴月,没有早晚。在那风雨如晦、暗无天日的抗日岁月,母亲就像星星和月亮在夜晚发出晶莹的光亮,那是希望的火种,终将带来一片曙光。

如今,母亲的身体早就枯瘦弯曲成一张残弓,近九十岁的时光之弦,已无力弹起挥臂的蓬蓬之气与迈步的勃勃之势。母亲是靠双拐移身挪步的,左拐拄着缕缕春风与皎皎秋月,右拐扶着滴滴夏雨和皑皑冬雪。我看见浅云里的娥眉月,是逆水而行的一叶扁舟,像极了庭院里蹒跚的母亲。那双拐和母亲一同跋涉,恰如云层罅隙中弓月的双桨呢。

星儿点点,月儿悠悠。一个曾叫星月的老人依然在冬夜隆上一盆炭火,用颤抖、缓慢、吃力守护着温暖。

火盆,曾是我们过去家庭艰难生活的用具,它如火炬一样,凝聚我们的心,召唤我们的情。坚强的躯体中,有着滚烫的胸怀,绵软而谦逊。姥姥像火盆,暖着母亲。母亲像火盆,暖着我们。我们也像一个个火盆,暖着孩子,暖着时光,煨热我们的爱心、敬仰、梦想和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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