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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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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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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老井

从城里回农村老家,有好几条道路可走。一条条或肥或瘦的道、或宽或窄的路,以平坦的舒展之姿,或弯或曲、或起或伏,裸露出沥青和水泥之色,或黑或灰、或韧或硬,从东西南北或拥或抱、或牵或拉、或托或举、或扯或拽着时常静谧偶尔喧嚣的村落,最终连着大街,接着小巷。

路口多,村口亦多。每次从村口到老家的院落,我都选择经过一段大街,因为街心有一口非常老旧的水井。我在回想中确信,这口水井曾是村里人用水的源头,也是尽头。是村庄通向外面各条道路的始点,也是终点。

水井在村子大街的当中,我是吃这口井里的水长到十八岁的,后来我当了兵,也算告别了这口水井。但这口井的点水之甜润在我的记忆里久久雕镌,滴水之恩情在我的心间深深铭刻。

再后来这口井被填平了,并在上面罩上了一个圆形的花坛,坛中栽上一棵椰子树,不过是仿制品。

此树,思之,显示了村人因居北方而对南方的向往;想之,触动了村人要将热带温婉的风光娶进村庄的意念。

现在,坛有些破败,树已面目全非了。坛与树,像一个感叹号,表达着村里人从此处走向各个村口奔向条条道路和归来时荡漾的心情。

水井虽被掩埋了,我相信水依然尚在,还会跟着每一条道路流动。水会跟着人的脚步一同行走,有来有往。每当我在此处经过,或驻足,我的眼前总是浮现起那口水井。

井台约五米见方,分上下两层,上层比下层缩进尺长。下层是毛石垒砌,上层由粗实的条石当外围,用有条纹的大青石做井眼。大青石,灰中泛着淡蓝,蓝里染了浅青,厚实规整,正面光滑、绵柔平展,呈长方体,两块大青石刚好合成正方体。井眼是在打磨好的大青石上挖成,一块大青石一个井眼,两块大青石拼接为一对井眼,左眼居北,右眼住南。取水的村人可以从两个井眼同时取水,互不干扰。提水时,人们说笑着,井台上下一番热闹:一只水桶晃晃悠悠缒向水波,带去叮叮的梦想,装着咚咚的渴望。另一个水桶流流洒洒攀向井口,带回湿湿的满足,装着沉沉的甘甜。

记得早先井台上有一架水车,当水车的轮把摇动时,光亮的水流就从铁簸箕里潺潺涌出。铁簸箕像伸出的长舌,显出金属的钨色涂抹了锈红,长舌仿佛十分干渴,近乎凶猛而贪婪地吞噬着水流,而溢到水桶里的紧紧是三尺垂涎。

从东西两个方向看,井台因大中小三个正方形相叠,还有一对水汪汪的井眼,好像一个胖娃娃的笑脸。井眼常常噙着泪水,水车充当了爷爷或奶奶的一只长满红黑斑点的手,在给欢乐的眼睛拭泪,反倒是,越擦越流。

年岁幼小的孩子,望着水车冷峻的身架和生硬的面孔是有几分害怕的,当井水从铁簸箕流出来时,却从眼巴巴的着急中生出了手舞足蹈的喜悦,使劲地想挣脱母亲的怀抱跃跃欲试。

母亲无奈,做父亲的抢过孩子,倾斜着将孩子的小嘴巴投向铁簸箕,水猛然将孩子的满脸亲吻,冰凉的刺激后,孩子的叫声和小手的挥舞、小脚的踢踹解释着这一次不平凡的体验,泪水也不能确定是幸福还是痛苦的答案。

泪水是咸的,被刚沾着甜的井水陪伴着,滴滴水珠是劝解,一片湿痕是安慰。孩子已扑到母亲的怀里,偶尔回头乜斜水车后,又扭头扎进母亲的拍哄中。

那是以犁铧为主的农耕岁月,水车在村人的意识里是奢华的、是享乐的,当然也是宏大的、是隆重的。可在村人心底水车是庞杂的、是笨拙的,是短时的、是靠不住的。

北方的寒冬让水车几经瘫痪,如果说村人鼻孔和嘴里呼出的股股哈气算是言由心生的话,那么井眼喷出的团团白气当是肺腑之言,村人与水井,面对冷硬的铁链和皲裂的皮塞,俯仰之间,犯了愁,作了难,但最终达成了共识,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拆掉水车,改成辘轳。

辘轳在乡村极为普遍,成为文明的汲水工具。如果说水井是一位掩面含羞的淑女,那么辘轳可称呼为躬身执杖的君子,至少也是一位乡绅,或老或少,让人觉得生活气息的浓郁,生命节奏的悠闲。

水与绳的组合,为绵绵,是延续。水井主水,辘轳主木,按着五行之说,水生木,木生水,水木相生。辘轳与井,此乃祥瑞之相,既是乡村幸福日子的源泉,也是简朴时光的留影。

辘轳的一根横木代表着平直,一头担着素白的条石,石让人踏实,教人诚实,寓意实实在在。中间两根圆木相交,承接横木所有的受力,并与其挺起一个豪迈的义字,说仁义,讲道义。横木的另一头安装一个能转动的圆柱形硬木,是辘轳头,头上缚了绳子,如毛发盘起的辫子。硬木的外沿弯出一只似手臂的枝杈,当辘轳的摇把。辘轳头也像男人浑圆的腰身,那绳索又如女人的想念,时时牵绊缠绕着男人的行为举止。

放桶时,绳子悠悠;提桶时,绳子紧紧。一上一下,一紧一松,有张有弛。总体看,辘轳有腿有手,有身有首,有缠有绕,比拟并写照了村人的生活状态和情感的喜怒哀乐。

岁月有情,但也无常。辘轳在风吹雨打和起早贪晚地辛勤劳作中消失了,只有一条井绳散乱地瘫在井台上,像静卧卷曲的蛇。在阳光下孤单,在月色里失意,在星亮中哀伤。

单独用井绳吊桶取水,需成年人使劲用巧,当桶触到水面,来回荡动,赶走漂浮物,然后猛地将桶口向水面吞吃,有的一下桶就满了,不满的再将桶沉入水中。往上提水也是拔绳的过程,人叉开双腿,立于井沿,两腿两臂左右互动,桶在井中晃,水在桶中荡,水桶在晃荡中走出了井口。此时的人,就是一个能呼吸的直立的辘轳。

井绳,在井口滑出了深重的磨痕。一道道渠印,是手臂拉动绳索对岁月的雕刻。这里,有我父亲的手臂对昼夜的抻拽,有我母亲的手臂对四季的拉扯,还有我三个姐姐的手臂对井中闪烁的日月星辰梦幻地打捞。

从井台到我家要经过一个近百米的小巷,我常常欢快地跟随父亲走过小巷去大街的水井挑水。我在父亲身后或身前,得意地或走或跑、或蹦或跳,出了小巷,来到宽敞的大街,心情豁然开朗。父亲提水拔绳有力的身姿大大感染了我,我忘形地或摹或仿,或甩臂或屈腿,然后随父亲装满水的担子迈向小巷,带着收获的感觉回家,真的很亲切、很澎湃、很快乐呢。

挑水的担子沉重了,父亲的脚步反倒轻快了。担子颤颤悠悠,水桶起起落落。一桶容蓝天起伏,一桶纳白云跌宕。小巷北口指着燕山,小巷南口向着滦河。总是自豪地觉得父亲的挑水担子,一头担着燕山的木石花草,巍峨而俊秀。一头担着滦河的桥船波浪,奔腾而柔媚。

从小巷一次次走过,往返来回。春天里,父亲的挑水桶荡漾出的水波让道边的小草青绿了。在夏季,湿润了爬满小巷墙壁的黄瓜花倭瓜花葫芦花豆角花,引来了蝴蝶舞和蜜蜂唱,引发了雨季的到来。秋阳下,水桶溅出的水珠让小巷金黄的落叶增添了另一番韵味,像伤感,似乡愁,如思念。严冬时节,桶水流洒的点滴,在小巷的冻土上镶嵌下一个个美妙的文字图案,叫我辨认,让我挖掘。雪花飘舞时,桶水与雪花,相拥或相融。

从家到井台,从井台回家,无数次走过小巷。开始跟着父亲和母亲的挑水担子走,后来同姐姐们抬水走。抬累了,就在小巷歇歇。开始,水桶不在抬棍中间,总要靠近姐姐前胸。我长高一点,水桶向我后背近一点。长大后,我独自提水,豪迈地挑着水担从小巷走过。姐姐们认同:那架势,忒像咱爹。

当自来水哗哗地走进各家各户,水井骤然退出了村人的生活,在“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或悲或喜的情景中,逐渐被村人遗忘了。

水井被填平的刹那,觉得它如得道高僧一样圆寂了。没有人知道它的年岁,只有岁月里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在心中相伴流水绵绵作响。

仿佛悟得:小巷亦如水井,是一眼过往着苦辣酸甜日子的生活之井。巷内,珠联阳光和月色,璧合花鸟与草虫。风霜雨雪拧成的绳索,一直把爱与希望拉进我们的心间。

老井的水,生于燕山,长于滦河。如今,它的后代子孙在村子的每个庭院安家落户,舞之奔放,唱之婉约。

在小巷、大街、道路之下,水之脉与那口老井和我的心是相连的,是一起跳动的。我知道,我和村人一样,肩上仍有一副挑子不能卸下,一头担着朝阳与落日,一头担着新月和满月,忆着那口老井,依然走过小巷,回父母还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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