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向日葵

一场鹅毛大雪过后，我的家乡，被棉絮一样的瑞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燕山在灰白的起伏中更显嵯峨挺秀，滦河在亮白的蜿蜒里尽显婀娜多姿。山冈、小河和田地白茫茫的一片，失去了冬天里往昔清癯的笑颜。道路上铺着被车轮碾轧和脚步踩实的坚硬的冰雪，灰蒙蒙的树林从雪地拔起，像一幅画，冷峻而写实，象征了我凄迷无奈的心情。

画，从现实到臆想，思绪从此画飞跃不同年代、不同季节、不同地域及不同肤色，直至想到荷兰画家文森特．梵高的向日葵。葵花之态，乐陶陶得无拘无束，无比恣意。葵花之色，金灿灿得自由自在，无上热烈。梵高的向日葵是从灰色的树梢落进我的心房，在我心的山水间恍若太阳一样冉冉升起，光线蔓延得亮堂堂，气温弥漫得暖融融。梵高与众不同地踸踔，才有了未来的卓跞。我想他是将太阳剪裁后，把圆圆的月亮装进去，再按着向日葵快乐开心的姿态缝合好，仰着灿烂的容颜。

我的村庄呦，倚燕山栽植勤劳朴实，望滦河流淌温柔善良。像一只老旧被翻修的木船，悠悠地飘荡在凛冽的冬之湖泊。船上，承载着一片以村里老人为象征且冠名的向日葵。

我的老父老母呢，依着勤俭持家寿登耄耋，偎着踏实做人俯首为牛。寒冷中，我的村庄，默然地坐在萧疏的土地上，而我的老父老母，无声地拄着村庄的寂寥。我看到如此。我感知如是。

梵高的向日葵在我的心坎上转身离去的刹那，老家院子里夏季的向日葵笑盈盈地从记忆的葱绿里挺身而出。一同走出的还有司马光抚髯的吟咏：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我走在老父老母移动目光的交点上，这个交点让我浑身火热。终于明白，老父老母将我视为太阳，他们成为了向日葵。向日葵的笑脸总是朝向太阳。我的老父老母穿着向日葵的盛装，斜着身、弯着腰，尽力挺直自己，保持着两棵向日葵籽粒饱满时成熟憨笑的样子，在我的心底扎根，满目地开花。

黄澄澄的花下，一籽一粒都是父母对儿女的牵挂，一棵向日葵包含着千千之想、千万之念、万万之爱。

与其说是忘却了屋外的严冬，还不如说是老父老母以向日葵的名义委婉地让严寒在屋外守候，来完成冬节的使命。父亲颤悠悠地小碎步行走，母亲颤巍巍地拄拐而行，或倚靠门和柱，或坐于炕和凳，但二老痴痴的眼神是瞅向我的，我牵动着双亲暖暖的目光。老父老母的静与动，都是在向日葵的范畴，符合其行为规则。杜甫曾赞向日葵的坚守：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厨房的炉火烧得通红，炉上的水壶吱吱作响。对于将老父老母看做向日葵而言，炉火是太阳的子孙落户乡下，不以蜗居而自卑，以温暖家庭和个人生活为荣耀。水壶之水来自向日葵足下清凉的泉流，沸腾之后，向日葵的手脚，自知其冷暖。

炉火与沸水足以让我的老父老母绽开和蔼的笑容，让冬天的向日葵充满生机和快慰。老父老母用向日葵的微笑，将我认作太阳的代表崇着敬着，将过去用粗瓷大碗倒的开水撒上茶叶碎末改成细致的小杯盛着橘红的茶汤。我必须学会用太阳爽朗的大笑和极大的热情回敬着老父老母，茶杯在我和两棵向日葵之间推来让去。劝说和笑语，在恰似山水相依的亲情之间缠来绕去。祥和似一片云飘，与炉火和沸水，其乐融融，构成乡居百姓生活甜美和谐的画面。

我小时候睡过的，用高粱秸秆的篾条编织的席子已经无影，干净光亮的炕革也已无踪。一铺火炕上，文雅的炕毡敞开胸怀，和温柔的鸭绒被悠闲地交谈，随时等候两棵向日葵的坐靠躺卧和安眠睡梦。

过去的年画和明星脸已经不是墙壁的亮点和以此为荣的骄傲。两棵向日葵都同意让空调在冬季休假，名正言顺地让其在雪白的墙壁上猫冬。超薄大屏彩电自豪地挨墙而立，要给两棵向日葵带来和月色星光不一样的世界。

木质的格子窗已被铝合金窗接班，没有变的是母亲向日葵的剪纸。从木窗纸到金属窗玻璃，花一直盛开，草一直嫩绿，果一直甜香，人的头像总是彰显着坚强、勇敢、正直和善良，红双喜依然代表着红红火火的日子。父亲向日葵将目光穿过剪纸投向院门口，在等待和迎接着儿女们的到来。

电饭煲、高压锅不再让大锅、小灶烟气腾腾，忙乱不堪。煤气、天然气让燃烧了千年的柴火退出了烧炕做饭的现役，只保留在记忆里，让两棵向日葵回顾岁月的时候，才燃起感叹时代沧桑巨变的火焰。无烟煤红成炉火，将凉水烧得滚开，其目的是让暖气滚烫。两棵向日葵拥有自己的深水井，不管天气多么寒冷，开关一按，活水自来。

和老父老母团聚，总是向日葵面向阳光流露欣忭与欣慰。和老父老母离开，是向日葵借助电话朝太阳问询安居与安康。电话行动迟缓后，是健步如飞的手机将向日葵的面庞，拍摄得清晰精准，等待太阳的端详和安慰。下雪的时候，通过视频总能看到两棵向日葵身旁的雪花，作为太阳的我们，总要再三嘱咐说：天冷，一定得穿暖和些。路滑，千万多加小心。

现在的老父老母是向日葵，我们做儿女的成了他们心中的太阳。而过去呢，我们将父母当作太阳，我们是向日葵。那时，我们红润稚嫩的脸颊总是朝向我们的父母。后来，父母的脸庞，不断涌出的汗水与逐渐加深的皱纹，纵横交错成夏季开着桔黄花朵的向日葵。

向日葵一天天地遥望着我们。我们也可以说是太阳的儿女，因为我们曾将父母看做太阳，直至现在也这样认为。在冬天里，每颗心都需要温暖明亮，尤其亲情间彼此的默默呼唤，就像向日葵对太阳一样，表达着沉默的爱。但这种爱，直白、坦荡。

每当告别老父老母的时候，在院子的大门口，我们是相互送别。我是匆匆摇手，让他们快快回屋。老父老母是缓缓摆手，让我慢慢地走。

而这一次，母亲摔坏了腿不能下炕送我，只有父亲一人拄杖跟我走出屋门。无论我怎么说不用送我，也阻挡不了父亲蹀躞前行的脚步。牵挂母亲，于当院不舍离去，猛然回望窗户，但见母亲在窗子玻璃的里面正跟我挥手。

那一刻，我眼神痴痴，笨拙迟缓沉重地举手摇动。我开车要离开时，父亲在被雪装点的院门口独自向我摇手，身旁缺了平素总是相依在一起，和父亲共同摆手与我告别的母亲。我知道，母亲这次虽没有和父亲站在一起，但母亲挥着的手没有停止，母亲在屋里能望见门口摆手的父亲。

那一瞬，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雨中的向日葵，而父亲像雾里的太阳。雨是因要离开而下，雾是为将别去而起。耳边响起唐代诗人戴叔伦在《叹葵花》里的唱：花开能向日，花落委苍苔。继而听得宋朝词人刘克庄的歌：可曾沾雨露，不改向阳心。

向日葵的歌，年年不衰，代代不减。唱响千家万户，唱遍大好河山。不改初衷，不变其志。

抬头仰望，斜阳正给蓝蓝的晴空和皑皑的白雪涂红。红蓝白背景中，父亲正像一棵绿色生着鹅黄花瓣的向日葵，在舞着叶子一样的手臂，笑容和希望一同绽放。母亲也像一棵向日葵和父亲一起，在向自己太阳般的儿子挥手告别。

冬天的向日葵是我们的老父老母，我们做儿女的要用太阳的光辉品质，照顾赡养他们逐渐衰老的生命。我们彼此的心是相向的。向日葵若能在冬天常绿常青，花香果香，我们就得用一颗不被云翳遮蔽阳光灿烂的心，去呵护热爱他们。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被老父老母深情而无私地关爱。

别忘了，冬天也是一棵树。它扎根于金秋的沃土上，怒放着洁白的雪花，呼唤着春天。冬天的向日葵，有树为伴，别有一番情致和生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