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村庄的兄弟姐妹们问好
老家的兄弟姐妹,小名都带春字,大名中间是树字,所以大家都喜欢树,也爱护树。
我爹常说,人的一辈子就像是一棵树。小时候,是小树。长大了,成了大树。到老了,朽作老树。我爹是将人与其相邻的树,从时间上有些感怀地打个比方。按我爹的说法,我在王古庄长到十八岁,就该是一棵不大不小的树。
我妈也说,人就是一棵树。说我爹在田间种了一辈子的地,是一棵没有成才的树。在外面有出息做大事的人,是成为栋梁之才的树。我妈是从空间里深有感触地进行了比较。照我妈的分法,我在王古庄的日子是相当于椽子过的日子,以后出来在外面做事,是等于檩子过的生活。
我爹不反对我妈的说法,可也乐着说椽子、檩子、过梁都曾是树。有的树可作当檩才,有的树可以为梁才,有的树可以当椽才。椽子虽短,但也有它的大用处,而且不可缺少。秫秸秆细,盖新房时,可以结成泥帘子铺在椽子上。我爹没反对我妈的原因,我想可能多少与我在外面工作有关。我爹将自己说成有椽才的用处,那自然把我当作檩才来看。在我爹眼里,我是为家里争气争光的,和爹妈是贴心贴肉的,就像檩子与椽子的关系。不过这层关系,在我爹的心里,他和我妈是檩子,我们做儿女的是檩子上面的椽子。
我倒愿意将爹妈的说法合二为一,才能体现出儿子是父母共同享有的产物。其结论是:人生就像一棵树。起初,我是爹妈共同栽植的小树苗,在王古庄的阳光雨露中,我长成了一棵年轻挺秀的树。后来被移植到部队经风雨见世面,十几年后,我粗壮了,也长高了,成了挡风遮雨的大树。到现在,又十几年了,我没有成为老树,依然枝繁叶茂,把根须牢牢地扎入家乡的土地之中。
我作为象征着一棵树的人生,从部队哨所的白杨树退伍到家乡的绿水青山中,在故乡的热土上,重新站成一棵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大杨树。
我环顾四周,我的身边有杨树、柳树、槐树,挨着山坡的谷子地有桃树、杏树、梨树、枣树,水渠两侧玉米田旁是樱桃树、李子树、苹果树,小河岸上的红高粱周围是山楂树、柿子树,栗子树、核桃树。稍远些的山岗上,松树拥拥,麻林一样,柏树挤挤,麦穗一般。松的容貌,苍苍的,墨绿成小暑里的柳叶色。柏的容颜,青青的,翠绿成大暑中的荷叶色。
我以一棵树的姿态,挺立在家乡的山水间,让树根去感谢地下流水的恩情,让树干去拥抱山峦淳朴的胸襟,让树枝去邀请鸟儿的歌唱,让树叶去给清风的舞姿鼓掌点赞。让我整个一棵树的理想和信念,从树根的执著到树叶的情怀,都来接受阳光的沐浴,月光的摩挲。
人生如树。可我的人生毕竟是象征着树,而不是树。跟树比,我的人生缺乏必要的坚定,有些盲从和浮躁。即便作为树,我的树与我的老家哥哥们的树也有差距。我的树,枝杈的架势过于张扬,叶子偏重喧哗和炫耀。我哥哥们的树呢,枝桠合拢内敛,叶片沉稳朴素。
作为树,我和我的哥哥们,生于同一片蓝天下,长在同一方沃土上,站于同一个山梁,立在同一个河岸。
作为人,我沉陷在城市的霓虹灯中,看不到真实的星光。霓虹灯,闪烁着斑斓的光影,犹如各种各样色彩的波浪翻滚奔腾。
我在色彩的波浪中,摆渡自己的孤独与困惑,或者垂钓别人的无奈和忙碌。总觉得斑斓的光影是沸腾的水,煮我混乱而焦虑的岁月,是滚开的杂粮粥,喂我精神空虚且委顿的时光。
哥哥们呢,在宁静的村庄,抬头仰望,群星在晴朗的夜空里织着细密的网子,网结垂挂着数以万计点着星火的灯。在哥哥们的眼里,每盏星灯都是一粒种子,会长出一颗果实,也会开出一朵小花。点点繁星在黑色的夜空,纷纷绽放出万万朵晶莹的光亮之花,结出灿烂星光的累累硕果。
落在哥哥们心里的星亮,汇成一道道清澈的溪流,清凉了燥热,清洗了尘垢,清净了烦恼,清理了苦寒,清香了睡梦。溪岸的一边是籽实粒饱的玉米、大豆和高粱,另一边是沉甸甸的麦穗、谷穗和稻穗。
庄户人家的夜比城里人的夜要深要长。庄户人家习惯了贫乏的灯光几经摇曳后早早地关门睡觉了,而城里人过惯了丰富的流光溢彩的绚烂长夜,总是不知疲惫和困顿,休息得很晚。是繁华的灯光和繁多的琐事让城里人的夜浅了短了。
有一个夜晚,我住在老家,突然想起要看看天上的银河,认认牛郎星、织女星和北斗星,有很多年没有关注星空的容颜了。夜渐深时,我关了老屋的电灯,推开两扇木门,来到当院,左邻右舍已经没了灯亮。和老屋一排的房舍沉寂无声,模模糊糊中,支起一溜暗影。
我没有马上望天,目光在一片黢黑中,深一下、浅一下地摸索着,像小时候在暴雨过后的小河里蹚水,有熟悉中新奇的感觉。日落前,我看到农具几乎都被父亲归置到仓房里,仓房的门口,一左一右,靠着一把铁锹和一把扫帚,一个头朝下,一个头朝上,像在看守着仓门。其实这两件农具是父亲母亲常用的,它俩任劳任怨,从不怕脏,从不喊累。
我的目光在黑暗中,攀上爬下,忽左忽右,先是寻到了铁锹和扫帚的轮廓,后来找到了母亲的荷花缸和花盆。等适应了也熟悉了院子的漆黑后,我的目光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和激情,翻过院墙,跃上房顶,然后蹿上门前大杨树的树梢。瞬间,漫天的星光一下子涌入我的眼帘。
大杨树像撑开的大伞,所有的星子都围过来,在我的头顶闪耀。有的独立,有的成排。有的像勺子,有的像弓箭。有的疏散,有的密集。牛郎星和织女星之间一条白色的亮带,就是银河。两星,隔河相望。唯有七夕,牛郎织女,凭鹊桥,得以重逢。
其实目光呢,面对如此璀璨的夜空,就像是父亲的铁锹,将旷世的珠宝全挖了出来,也像母亲的扫帚,把星星像一颗颗珍珠一样从黑夜里扫了出来。我却想象自己的目光是沾满黑夜墨汁的画笔,满天的星,是我创作的最美画卷。
我要好好地观赏星光灿烂的宽广美景,我走出院子,顺着东西走向的小街,迈向西边不远处的小山包。小山像倒扣着的铁锅,我徘徊于锅顶,俯视黑乎乎的一片。印象里的村子是像月牙半围着小山包,月牙如今变作了马蹄形。我向东借着记忆确定着春喜哥和春福哥两家房子的位置,向南看着春和哥的家,偏西点是春俊哥的家。我几位哥哥的家,在这浩瀚穹庐的群星之下,默默地坚守着村庄朴实的清幽和乐观的清寂。
春俊哥是我们哥几个的大哥,在人民公社的年代当过生产队会计和大队会计,土地承包后又当过村里制鞋厂厂长,到老了去城里哄孙子去了。大哥和我一样成了霓虹灯下的一棵树。
春喜哥曾经是七十年代末的铁道兵,修建过青藏铁路。退伍回村后一直在家里务农,现在是村委委员。春喜哥,是山上、或地里、或村口、或路旁月色中的一棵树。
春福哥和春和哥中学毕业后,一直从事田间劳动,后来也断断续续做些小买卖。现在春福哥在饲养黑猪,春和哥在植树护林。春福哥是荒滩或草地上星光里的一棵树,春和哥是河岸或沙丘上星亮下的一棵树。
小时候我们哥几个经常在月色星光里,一起追逐打闹,吵嚷喊叫,形影不离。那时的村庄热闹非凡,是我们的快乐老家。
几年前,村庄的年轻人几乎都在外面谋事,出去打工的中年人也不少,渐渐地老年人也跟着年轻人和中年人走了。村里变得空荡荡的,像一个消瘦、虚弱的老者。见不到大伯和叔叔们硬朗的脊背,也见不到大妈和婶子慈祥的笑容。侄儿们嬉闹不羁的身影去了哪里?侄女们在哪里欢声笑语呢?
此时小山下老屋里的老父老母还没有睡着,我出来掩门时听到母亲的咳嗽声和父亲对母亲的问候声。我想老父老母是不是在夜深人静时也来到小山上看过星光月色呢,如果来过,那时刻,一定是非常想念我这棵远离他们的树。
我小的时候除了和几位哥哥来到小山上看过月亮星星外,也和春云姐、春凤姐、春花姐、春莲姐、春荣姐、春艳姐、春声弟、春叶妹爬到小山上,看大大的月亮从东山升起,寻找天上最亮的星星。我和弟弟有时也到平房上望月亮和星星,夏夜里我们常在平房上睡觉,自然得父母陪伴,灿灿星光交织成薄纱一样光亮的单子,轻柔地披盖在我们身上。舒爽得嘴角衔着笑影,惬意得梦里响起笑声。
现在,姐妹们都出嫁了,去了远村。春声弟也留在了城里。只有几位哥哥们,从小到大,直到今天的将老,依然守着村庄,守着星光下的酣梦。
星空下,小山上,我又想起老父老母多年前说起的人生如树的话题。我的哥哥们也都是树,我们的一生能当椽子、檩子还是过梁,是看对谁而言。对家庭来说每个哥哥都是大梁和柱子,对村庄是檩子,对社会是椽子,也可以是泥帘子。还有树的臂膀,按粗细长短可以做成锹把、镐把、锄头把、镰刀把。锹镐锄镰,在父亲母亲和哥哥们的心里就是春夏秋冬。春耕使镐,夏耘用锄,秋收挥镰,冬藏舞锹。当然,就树的种类和木质,可以做门和窗子,还可以更广泛地做成家具。
我相信哥哥们也来过小山包,在星月下想念着霓虹灯下的我们。因为哥哥们总打电话让我们回老家看看,在微信里总能看到哥哥们转发的乡村振兴的变化,越来越美。
每逢节日,我总要和兄弟姐妹们在老家欢聚,喝酒品茶,气氛快乐吉祥,心窝窝暖暖的。每想于此,情之跃跃,思乡更甚。今夜繁星闪闪,照我痴痴深情。让群星的光芒,将我的想念和祝福带进每一位兄弟姐妹的梦乡。向我的村庄问安!向我的兄弟姐妹们问好!
王树久 2019.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