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月亮

谈谈月亮

王树久

从小到大，从垂髫的童真到天命的宽和，煌煌的月亮一直照着我遑遑的卌多之年。何止是照啊，月色有时像母亲弓腰背着或环臂抱着一样，月光有时像姐姐勤恳地领着或文雅地推着一般。我和月亮有着千丝万缕的缠绵之情、悱恻之忧，曾跋涉于千山万水，月色自然容纳着我的千辛万苦，月光亦雕镌着我的千态万状。心间的千头万绪，历尽千难万险也好、经历千推万阻也罢，千言万语总得和月亮谈谈，说说时光的千变万化，讲讲生活中千千万万个瞬息饱经沧桑的感悟。

说一千、道一万，是说我和月亮有缘，开始于对月亮的喜欢，后来是热爱。想象里和心中的感觉是一致的，月亮有时充当奶奶和姥姥，有时扮演母亲、姐姐和想念中的女子，有时变成女儿和梦。

其实，月亮也很忙、也很累。纳兰也知：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月亮不仅照着我，也曾照着我的奶奶和姥姥，照着母亲、姐姐、女儿及想念中女子，还照着大家各种各样的色彩斑斓的梦。

我没有见过奶奶。奶奶去世好多年，我才出生。我在心里借助别人奶奶的形象和爷爷的言谈举止无数次地描摹奶奶，月亮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帮助我。月光一线一线地画着奶奶的音容笑貌，月色一片一片地拼接缝补着奶奶的善良慈祥。

月亮照着姥姥，姥姥心里也惦着月亮。姥爷没得早，我也没见过姥爷。母亲是姥姥的独苗，姥姥和我们一起过着穷困的日子。姥姥常常起早趁着月色、贪晚就着月光，一年四季为家里操心费力地忙碌。让我记得牢的，是姥姥被月光缠着的烟袋，还有月色裹着的小脚。

曹植说：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李白说：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佚名说：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王昌龄说：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又说：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王维说：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岑参说：弯弯月初挂城头，城头月初照凉州。杜甫说：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于良史说：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张子容说：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白居易说：晓随残月行，夕与新月宿。牛希济说：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苏轼说：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辛弃疾说：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又担心：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汪藻说：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李清照说：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十五位诗人的月亮，不同朝代，不同地域，不同季节，产生了不同的情态。唐朝有一个孩子，叫缪氏子，总结说：时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

世上的每一个人，从古到今，无论男女老少，不分富贵贫穷，不管健康疾病，都被月色拥抱过也思念过、被月光牵手过亦牵挂过。每个人在自觉与不自觉中都喜欢敬重着月亮，月亮也宽容热爱着每一个人，犹如众生向佛而拜，又如佛对众生的慈悲。

我的三个姐姐，曾经的碧玉年华，守着淳朴，与月亮快乐地生活。年轻女子是月亮开出的一朵朵香艳小花，花容妩媚，花姿婀娜。而月亮在姐姐们的心中，是可以说悄悄话，能保守秘密，像母亲一样慈爱，且不会枯萎的夜之银花。

大姐一针一线地纳鞋底，针是时光之针，线是月光之线。针针线线穿过月亮的喜悦，将一片片月色纳入一层层鞋底。鞋底是结实的，大姐让我们带着喜悦脚踏实地走进每一天朴实的生活，脚步稳健而明快。

二姐几乎是每天都要帮母亲烧火做饭，还要哄着我和弟弟。二姐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二姐不识字。二姐的双手却认得月光，两脚识得月色。月亮爱着二姐，喜欢二姐粗粗的、长长的打到脚面的大辫子。月亮和二姐亲热起来就如母女或姐妹。

三姐梳着两个短辫，像两个耳朵旁的两棵柳树，耳朵像半个月亮。耳朵听着月光的叮嘱，柳梢也对月色腼腆地诉说着苦乐。夏天的时候，三姐总要养蚕。月光中的蚕筐里，蚕食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仿佛是月光的清唱。三姐一边喂蚕，一边听。大姐、二姐过来帮忙时，姐三个一起听。三姐说：多好听的声音，就像月光一缕缕地清扫着黑夜呢。

月亮如舟，将每一个人从夜的海洋渡到太阳的岸边；月亮若桥，让每一个人跨越夜的长河走上太阳的大道。

月亮一直是太阳忠实的伴侣，是太阳理想信念的信奉者和坚守者，是太阳光明的代言人和传承人。月亮和太阳在人们的心目中一直关系亲密，把太阳和月亮并称日月，解释为时间和岁月。人们将事物的鼎盛夸为日升月恒，将事物的变化赞为日新月异。将时光的流逝感慨为日居月诸或日销月铄，将事物随时光的增长说成为日引月长或日积月累，将光阴的飞逝叹惋为日月如流或日月如梭。光阴不等人被比为日月其除，虚度光阴被喻为日月蹉跎。日月无光、日月重光和日月经天分别代表着黑暗、重放光芒和光明永存。

由此可见月亮和太阳不离不弃、永生相守的关系，同时也摆正我们同月亮和太阳的位置。我们代表地球以行星的名义围绕着恒星太阳转，月亮以卫星的身份围绕着地球上的我们转，我们和月亮都围绕着太阳运转。

我们的地球自转一周是一天，经过一个太阳主宰的白昼和一个月亮安抚的夜晚。月亮围绕地球转一周为一个月，圆圆缺缺中是衣袂飘飘的嫦娥奔月，凸凸凹凹里有吴刚不懈地伐木和捧出香甜的桂花酒，肥肥瘦瘦间是金蟾与玉兔一静一动的吉祥如意。悠悠乐乐宽广着所有众生的胸怀，忧忧愁愁乱纷纷地缠绕和垂挂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丝丝缕缕的相思，欢欢喜喜团聚着有情人的梦和家国情怀的感情、寄托与希望。我们围绕太阳转一周，是三百六十五个阳光与月色合唱的四季的歌。

如果云控制好情绪，不铁青着脸和夜歇斯底里地怄气打架，不霸屏整个夜幕，群星便会笑逐颜开，月亮更是笑容可掬。我们在每个月的很多个晴朗的日子里，都能见到月亮忙碌的身影，侧脸的清逸和正脸的清雅。一样的笑：一个瘦瘦的，楚楚可人；一个圆圆的，荦荦可爱。

有时云和月相得益彰。曹植说：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苏轼说：水连芳草月连云。李清照说：淡云来往月疏疏。可晏几道说的“斜贴绿云新月上”，绿云乃荷叶。岳飞说“八千里路云和月”，云代表着峥嵘岁月中的白天。可见云和月在人们心中有着缺一不可的重视与认知。可是云对月的呵护有时显得不近情理，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正是云脾气暴怒的见证。过分的云月关系，彼此却也离不开。怀念亲情友情，恰如停云落月。追求艺术的至极，就得“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而且烘云只为更好地托月，是为创作出月地云阶的美妙胜境。

月和风也是同甘共苦的伙伴。清风陪伴明月，春风呼唤秋月，晓风扶摇残月，表明的是心境和风景。风云月露乃绮丽浮靡、吟风弄月的诗文，吟风弄月是过去文人的空虚之为，雕风镂月更为无聊之举，此种种行径都不能将光风霁月诠释的雨后万物的明净或广阔的胸襟描述得明朗清晰。我们都有过迎风待月的时刻，尤其相爱中的男女，为如此风月而怦然心跳。此时的月亮，是名符其实的月下老人。先是月晕而风，而后才是月黑风高。月黑是月亮消失了，被黑云遮住了。有时我们的心被尘埃、诸事和许多烦恼给埋了，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的手有些抖动，我的心在问我，我此时是不是也在吟风弄月呢？

立冬后第一个满月，正是皓月当空夜，女儿病了住进了医院。女儿是我心中的月亮，我不能陪伴在女儿的病床前，即便我的床前有明亮的月光照着我，但对我来说就是月黑风高。我能做的就是让月光做我忐忑的心之翅膀，载着我对女儿的万分思念，飞到女儿的病床前，给女儿抻抻被角，抚抚女儿的乱发，摸摸女儿焦虑的面庞。或者握握女儿的小手，捏捏女儿脚趾。是的，给女儿揉揉胳膊，按按女儿经年累月足不出户的腿。一遍遍、轻轻地，唤着女儿的乳名：娃娃、娃娃、娃娃---。病在女儿的心窝里整整蜗居了十年了，依然赖着不走。如今已经变成了恶魔，更加张牙舞爪、恐怖狰狞地残害着女儿。我作为爸爸，无从也无法无力下手来拯救女儿，任病魔肆意猖獗地戕害女儿的身心。我只有将月色裁成被子、剪成铠甲，用来呵护保护女儿。月光如水，我将月光制成琼浆药液，给女儿解渴治病。对月亮说：即使有一天你舍弃了我，我也不会舍弃女儿。女儿就是我的月亮，我要和女儿唤起旭日东升，照耀着坚强的生命坚韧地延续。

农历九月十九，月圆后的第三天，是观世音菩萨成佛的日子，也是女儿的生日。女儿出生在天津蓟州盘山脚下的渔阳古城的军营中，军营的西边有盘山天成寺舍利塔的晨钟暮鼓声，东边有渔阳古城独乐寺缭绕的梵音，嘹亮的号声常把佛音集结到女儿的耳畔。柔婉的月光照着女儿刚刚出生的懵懂无知但稚嫩可爱的脸，还有菩萨保佑的佛光。月亮祥和，月光清莹，月色柔媚。

女儿十九岁秋天的一个月光里，我送女儿去上海读大学，那真是海上生明月啊！在火车上，我给女儿朗诵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的诗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当读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愿长江送流水”时，声音有了疑问低缓沉吟。结尾的“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声音仿佛在泪水中浸润，月亮也在泪滴中垂落、滚动。

女儿结束了上海世博会服务志愿者任务后，独自一人在月光中欢度了自己寂静而烦乱的生日。寂静是心外的，烦乱是心里的。随后，女儿生病了。在女儿生日后的再次月明时，我把女儿接回了故乡。听杜甫的话：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回来的火车上，我的心里默念着李白的《把酒问天》，“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我也想问问月亮女儿的病何时能好，月亮却默默无语紧紧地跟着我，好像在说：我在就好。车窗外，月亮正明，跟着我走。想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话，继续听李白的愿望和劝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女儿在家里，十年负病。十年的月亮，从新月到满月，大大小小，弯弯圆圆，被女儿堆积成高山，我无数次攀上爬下，为女儿寻找治病的草药。三千个夜晚的月光，从明净到昏昧，纤纤轻柔，粒粒尘烟，被女儿汇聚成大河，我日夜劈波斩浪，为女儿去海上寻找灵丹妙药。

月色的高山与流水，在四季的月光中巍巍与滔滔。

山有春花红、夏柳绿、秋叶黄、冬雪白渲染着月色。陆游说：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月亮多么豪迈；诗仙说：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月亮多么忠诚；刘禹锡说：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月亮多么深情；东坡说：山城薄酒不堪欢，劝君且吸杯中月。月亮多么担当。

水有承载着愁，不断向东流的一江春水，有浩浩汤汤、愤愤怏怏的夏季洪波，有倒映着落霞与孤鹜齐飞于长天之下的一湖秋水，有皑皑白雪覆盖着冬日的雪融化成水，水又流成冰。

李白唱：白日与明月，昼夜尚不闲。宋朝有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月亮总是陪伴着我家，欢度每天的惆怅。女儿常常是一个人在家，犹如落花，恰是“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见不到女儿，我便只有“我寄愁心与明月”了。

月亮一直恋着花朵，若蝶恋花。花朵也爱着月亮，自为媒妁。月亮与花朵，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唐寅的《花月吟》说得好。“溶溶月里花千朵，灿灿花前月一轮”，“多情月照花间露，解语花摇月下风”，“权为月主兼花主，暂作花宾又月宾”“月落漫凭花送酒，花残还有月催诗”，“月下花开春寂寂，花羞月色夜沉沉”，“今夜月圆花好处，去年花病月昏时”，“爱月迟眠花尚吐，看花起早月方斜”，“花美似人临月镜，月明如水照花香”，“月为照花来院落，花因随月上窗花”，“风动花枝探月影，天开月镜照花妖”，“花发月中香满树，月笼花外影交枝”。花与月，如手足，似伉俪。美连着美，情衔着情，爱结着爱。

我和弟弟是父母的两棵树，三个姐姐是父母的三朵花，女儿也是我的花。此时的女儿与我，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女儿原本花容月貌，可偏偏遭到狂风暴雪的侵袭，变得月缺花残，一家的生活不再是花好月圆。

行路难，行路难，怎么办？怎么办？沧海横流，我必乘风破浪，我将直挂云帆。

我的少年成长于乡村的田野，朴实中吃苦耐劳，宽广中辛勤耕耘。后来的军旅生涯，摸爬滚打，不畏艰难险阻，不惧刀山火海，不怕流血牺牲，勇往直前，奋力拼搏。我不会振臂对天高呼我对女儿的爱，也不会顿足对地高喊我对女儿的情，我将以头顶寥寥无几的枯发为笔，用水一样的月色为墨，在高山与流水，在庭院与病房，在等待与苦守，在今天与未来，为我亲爱的女儿写尽自己每一滴高歌着太阳与月亮的鲜血，以安慰和养育女儿一丝丝、一点点、一瞬瞬病弱的生命。

不会忘记当年的父亲母亲种地、除草、收秋、送粪的情景，当时明月在，照着父亲躬身薅苗或推车，照着母亲弯腰织补或背篓。我们做儿女的，如树如花，顶起片片月色，香绕缕缕月光，围绕在父母身旁。

而今，父母已经老迈。但月亮不老，月色依旧柔，月光依然亮。在老家的大门口或大杨树下，父亲倚着门或靠着树，一手扶着手杖，一手揽着母亲。母亲依靠着父亲，两臂拄拐。他们像两个受伤的老战士，坚强不屈地迎来送往苦辣酸甜的日子。父亲用杖指天，母亲用拐点地，告诉我们，做人做事要行得端走得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月亮通晓父母的心意，总要为他们剪影留念：眼巴巴地，满脸的皱纹，阔成圆月，等我们到来；眼睁睁地，一脸的牵挂，挤成弯月，送我们离去。

月亮的背后有太阳，月亮四周有风、有水、有云、有花，还有我们的簇拥和仰望。常常念起苏轼的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月亮在眼前，月光在身旁，月色在心间，真好！

2019.11.15